《魔女的镇魂歌》Ain Soph Aur 著 作品标签:百合 慢热 魔法 【新版简介】 ——我尽量以最简洁的语言来向你介绍这个故事。 这是讲述某个女孩,被带离冰冷无趣的凡俗世界的故事。 墙垣那一侧的国度,先于所谓的现实世界存在,并且比它更加真实。这个国度被称为魔女之国。 ——这里有魔法与守护灵,魔女与骑士,也有巨龙飞翔的无边大地,高塔竖立的巫师之城。 ——我曾涉足织构因果的庭院,踏入漆黑蜿蜒的冥水。也横跨过烟波浩渺的沧海,造访过极东御国的天城。 ——我也曾徘徊于时光的迷宫,自静默中呼喊言语,在黑暗中祈求光明,于死亡中获得重生。 最终,我见证了首尾相连,归于圆环的时间本身。 现在,请允许我向你慢慢讲述这个故事。讲述我的结局,我的命运。 第1章 Last Ride Of The Day 虽然有些唐突,但是我现在正在沉睡者之国度假。 距离蒂奥娜所引发的事件已经过了大概四个月左右,它所带来的风波已经完全消弭,小镇平安无事,时空紊乱被两个薇奥拉漂亮而干净地解除了。在那之后,我的生活就回到了稍稍有些奇怪的日常之中。真的要论及奇怪之处的话,大概就是我在和薇奥拉和芙拉维雅两人中的一个独处时,另一人总会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善解人意地离开。 对于这种状况,除了硬着头皮,厚着脸皮,磨着嘴皮适应之外别无他法。人类的神经是很强韧的。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同时躲避她们两个的视线的时间更是弥足珍贵。 所以当红鸢来龙堡找我并且问“你要不要去沉睡者之国玩一趟”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这趟出行的理由是给艾蕾妮娅和蒂尔朵拉两人当保镖,保护她们去墙垣对面采购鲜血(出了之前那档子事儿之后,瓦尔普吉斯的吸血鬼们都对她们俩人的人身安全格外重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和红鸢应该可以在风平浪静的沉睡者之国待上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但是我不知道她究竟犯了什么毛病,偏偏要把休假地点定在热带地区……好吧,那个国家的名字很难念,总之就是靠近赤道附近的一个海岛。我们四人在当地租了一家民居,准备好好享受接下来的休假时光。尽管我有些担忧热带的强烈阳光是否会对艾蕾妮娅造成什么不良影响,但在被这个吸血鬼一脸淡漠地嘲讽了几句什么“吸血鬼恐惧的是阳光这个概念和象征而不是它本身,认为高强度紫外线会对血族有额外影响的你应该去重修不死生物概述课”之后,我就懒得再管她了。 不过问题不止出在艾蕾妮娅身上。 话还是要从我们租的这个民宿说起。这间房子是当地富人区的一栋别墅,靠近海边,三层小楼,自带小游泳池和小花园,还有家庭电影院什么的。车库里还有摩托车,总之完全不像是可以拿来出租给别人的民居。当我询问那三个魔女对这家本来的主人做了什么的时候,她们都笑眯眯地没有说话。 好吧。这不算什么。只是这里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在没有空调的室外,就算只穿着一件宽松透气的薄连衣裙,超过二十分钟后也会浑身冒汗。 “我喜欢这儿。”站在街头等红绿灯的时候,红鸢对我说。我们住的地方离海边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所以除了讨厌水的艾蕾妮娅之外,其他人基本上用游泳代替了晚饭后的散步。 “哦。”我没好气地回答,然后尽可能地离她远一些。如果要说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这个女人实在是太—— 太让我无话可说了。 她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一直穿着比基尼,在家里也是,出去也是。虽说在这儿的海滩附近随处可见穿着比基尼晃悠的女人,但那终究是在海滩。可是就连去百货超市采购也穿着泳装的,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只能看到红鸢一个。 我压低头上的草帽,从帽檐投下的阴影里悄悄瞧了一眼这个大个子,哼了一声,垂下眼睛,然后忍不住又瞧一眼。该说不愧是武斗派的魔女吗,她的全身上下一丁点赘肉都没有,皮肤光洁红润,全身上下都透着健康的血色和紧绷绷的热力,经过锻炼后精炼紧实的肌肉线条并不破坏身材的美感,反而让她的资本愈发傲人。受制于身高和草帽的缘故,保持着低头姿势的时候,我的视线最高只能看到她的小腹,于是每次下意识转头,那精壮紧实的腹肌曲线都会映入眼里,仿佛在嘲笑着我在以往的四个月内,被薇奥拉那一手好厨艺娇惯出的小肚子。 红绿灯终于变了色,我和她往街对面走去。红鸢人高腿长,几步就迈到了我的前面。我看着她背上那依然狰狞,满布刀疤的红龙纹身,又看了看周遭直径起码有五米的人群真空圈,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副身材,纹身,刀疤,再加上墨镜,说她不是黑道上混的,都没有人信。也拜这所赐,只要有这个家伙在,就没有不长眼睛的男人敢靠近我们。不过说实在的—— “我没有被诱拐。”在红鸢走进路边一家冷饮店买饮料的时候,我无奈地对趁机靠近询问我的警察说道,“她也没有胁迫我。” 警察满脸疑色。这已经是第五个了。 然后我从钱包里拿出相关证件给他看,这当然只是两张被施加了幻术的钞票,说实话,魔女在蒙骗普通人这方面确实有先天优势。当红鸢拿着两大杯冰可乐走出来,往比自己还矮一点的警察面前一戳的时候(我怀疑她的身高在真正觉醒红龙血脉之后又长高了,真是令人嫉妒),我明显地看到那个可怜虫抖了一下。 “阿sir,你稳我条女做咩?”红鸢嘴里叼着吸管,一条胳膊顺势搭在我肩膀上,不过因为身高差的缘故她这动作其实看着不是很自然,含混不清的声音里有恰到好处的凶狠,但是她这话一出口,我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女人准是前几天电影看多了。 而且我猜那个警察没听懂。 果然那个警察就是没听懂。 “谁是你女朋友!”我对着她的侧腹就来了一肘子,但事实上除了让我的胳膊肘疼之外没有别的效果。红鸢若无其事地摊开手和这个警察掰扯起来,可怜的巡警面对这个比自己还高一截的女人竟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再加上证件的缘故,很轻松就被打发了。 “你本来可以用魔法让自己不这么显眼的。”我埋怨道。 “既然来玩了,就少用魔法吧。”红鸢说,抬了抬她的墨镜,环顾四周,似乎很期待还有别人来找茬一样。我知道她是存心想要惹事,不过……唉,算了。一旦离开了哈尔缇雅和薇奥拉这些龙长辈的压制,这女人就立刻有些亢奋得过了头。看她存心想要捉弄这些普通人的劲儿,恐怕这一个月我是没什么消停日子好过了。 “想要去海边玩的话,魔女之国不是也有沙滩和大海?”我用手掌扇着弥漫在鼻端的汽车尾气味道,然后扶了一下眼罩。在空气清澈纯净的法梵德呆久了,来到这里顿时感觉像进了吸烟室一样乌烟瘴气的。尽管沉睡者之国海边的空气已经非常好了。 “这个嘛。有的时候反而就是这种混乱的地方才有意思。”红鸢咧嘴一笑,“况且最主要的是怀旧啊。嗯——” 说着,她长长伸了个懒腰,傲人的胸脯一跳一跳地上下摆动着。我抬起头,然后又低下,看着地面上晃动的影子,最终选择双眼平视前方,保持沉默。跟随着人群,我们来到了沙滩上。在半路上,红鸢就喝完了手上那杯冰可乐,正苦于找不到垃圾桶而将塑料杯子捏在手里。老实说沙粒跑进凉鞋里的感觉的确是很不好受,于是我干脆一手拿着可乐,另一只手拎着鞋子,光脚走在沙滩上。 不远处有几个同样纹身,流里流气的男人正对着我和红鸢指指点点,不过他们的视线更多地集中在她身上,而不是我。大概在饶有兴趣地,或者说是不怕死地想要试图来勾搭这女人吧,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身材壮硕一点的走了过来,满脸堆笑地说了些什么。很快,红鸢手里的塑料杯子就有了安放之地——她直接把杯子团成一团塞在了那个家伙的嘴里,一拳把他放倒在地,然后双手朝那些男人比出下流的手势。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红鸢就一把捉住我的手腕,摘下墨镜,半是笑半是叫地喊了一声。 “跑啊!” 于是我们跑了起来。 那个嘴里被塞满杯子的男人从地上挣扎起来,他的同伴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一起追了过来。我们奔跑在软软的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还有坚硬的贝壳扎痛我的脚。红鸢只管没命价地在前方奔跑,就像是在一片花花绿绿的树林里穿行,她就像是一头意大利斗牛一样梗着肩膀,撞开一个个穿着沙滩裤的男人,或者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在这片树林里激起一片尖叫和怒骂。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带着我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故意惹那些事情。 我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或许这个女人根本什么都没有思考。她只是想肆无忌惮地惹事,像一个终于丢掉试卷迎接暑假的孩子一样将所有纸笔抛上天空,然后跳进满满的海洋球里。我必须重复一遍,她只是想惹事,只是想大闹,只是想发泄自己所有的野气,或许是为了纪念自己成为魔女之前,在这个平凡世界度过的每一日每一夜,也为了宣泄自己体内躁郁不安的红龙的热焰。 在奔跑之中我丢掉了手里的冰可乐,我还没来得及喝它,它就倾倒在了黄金色的沙滩上,以及一个男人花花绿绿的沙滩裤上。我只来得及大声喊一句抱歉,就被红鸢拉扯着呼啸而过。当我们一路撞开人群,沿着沙滩疯跑,然后跑到一座供人钓鱼的码头木桥上时,红鸢用力抓住我的手臂。 我感觉自己被她抬了起来,手里的鞋子松脱了。扑通一声,那双凉鞋一只掉进海里,一只掉在了一个无辜钓鱼人身边的桶里,一条小鱼蹦出水桶,跳回海里。我大喊一声“非常抱歉”,但是最后两个字还没出口,一双有力臂膀就穿过我的腋下和腿弯。富有热力的身体紧贴着我,红鸢双脚甩掉拖鞋,蹬住木桥边缘起跳,跃入空中。 我大声尖叫,红鸢哈哈大笑。时间仿佛在空中停止,我看到她墨镜后仿佛在燃烧的赤色双眼和在空中飞舞的火红长发。 然后我们砸入冰凉海水之中,腥咸海水涌入口鼻,我大声咳嗽,呼吸疼痛,头发和连衣裙完全湿透,而红鸢则拽着我奋力划水,她的力量大得不同寻常,简直就像是一把斧子在劈开水面,溅起大蓬大蓬雪白浪花。那些男人在桥上破口大骂,红鸢随手一掌劈出,一道巨大波浪兜头浇了上去,将他们和那无辜的钓鱼人一起泼了个透湿。 最终我们在海滨浴场尽头的一片礁石边上了岸,黑色的石块上满是滑溜溜的苔藓,一些贝壳夹在石缝之中。红鸢将我托上岸,她双手的灼热甚至胜过了海水的冰凉。我坐在礁石上不停咳嗽,鼻腔内进了海水,疼痛难忍,我的眼罩,甚至是带着的挎包也都已经在海水中丢失,钱夹里颇有一叠大面额的钞票——不过这都不太重要。 “感觉怎么样!”红鸢像个恶作剧成功的顽皮孩子一样按住我的肩膀,湿漉漉的红色头发黏在身上,像是被染成红色的海藻。我吐光嘴里的海水,恶狠狠地盯着她,心头无名火起,一巴掌打了过去,“还问我感觉怎么样!你到底是想干嘛!” 红鸢被我打得一愣,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她一边大笑,一边把我压倒在地上,湿漉漉的红色发丝垂落下来,脸颊被突如其来的阴影所覆盖。她总是如此暴烈,就像是突然席卷而来,又突然熄灭离去的林火,无法捉摸,难以抑制。然后她猛地俯下身来,紧接着我的唇上一紧,有什么咸湿灼热而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这个满是海水咸腥味的吻仅限于嘴唇之间的碰触,很快红鸢就放开了我,半边脸颊仍然被阴影笼罩,半边脸上则是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们去兜风吧!”她猛然从我身上跳了起来,把我扶了起来。 “你他妈的突然发什么疯?”我说。 红鸢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然后一把将我拽到她怀里,再度用刚才跳水的姿势抱了起来,光脚跑过那片礁石——我说过沙滩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闯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红灯,回到了车库里。我嘴里喃喃地骂着,刚想通过车库回到屋子里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再拿个备用的眼罩,她就将我半推半就地按在摩托车后座上,然后启动了车子。 “抓稳!”她开心地大叫。 我大声骂了一句脏话,但是摩托车已经仿佛违反物理法则一般地窜了出去。这个只穿着泳装,浑身湿透的女人,光脚踩着摩托车的踏板,后座上还坐了一个同样浑身湿透,光着脚的女孩。疯了,都他妈疯了。我在摩托车后座上破口大骂,抱怨她是个疯婆娘,是个脑子进了下水的智障。但是她呢,快乐地摇摆着脑袋要我抱紧她的腰,我照办了,因为我不想被甩下去。我甚至开始怀疑这该死的摩托被她施了魔法,因为这玩意的初速度大得吓人,一眨眼间就窜了出去,驶上傍晚的高速路,朝着我们来的方向开去——并且没有转弯。 景物在变幻和飞驰,巨大的速度感将我裹挟在内,因为过于快速而变得冰冷的风在我耳边和身边狂吹,但是红鸢的身体比什么都要灼热,我把脸颊贴在她背上那个喷吐火焰的龙头上,看着自己的视野向上倾斜,因为摩托车的轮胎在向上倾斜。 一眨眼间冲出别墅的院子之后,这摩托车就几乎竖直过来了一般,直勾勾地跳入空中,在马路上划过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引起一片车喇叭声和警察的哨声,如果骂人话能够成为现实,那么我猜现在红鸢的老母一定已经被丢到了九重天外。 “你一定对这摩托施了魔法!”我大声尖叫,在半空中因为失重感而紧紧抱住她的后背。红鸢哈哈大笑,和摩托车一起轰鸣,然后我们一路碾过绿化带(一根树枝刮破了我的裙子),一直冲到礁石上。红鸢丝毫没有减速,机车风驰电掣一般地冲过礁石,在黑色的石头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轮胎印。然后她依然没有减速,一直向着海水冲去——就在摩托车即将扑通一声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沉入海底之前,她猛力一抬握把,该死的,我要重复最后一遍,她一定施了魔法。 摩托车冲入了海水之中,但轮胎入水三厘米就不再继续下沉。就像是开在气垫上一样,这机器在水面上猛冲,溅起一片片爆炸般的白色波浪。我们就像一个加装了推进器和尖叫音响的高科技石块,在海面上不停地打着水漂,上下颠簸跳跃。我感觉我的尖叫声都要被晃动成了一个有着完美波峰波谷的M形,沿着海面越漂越远。 后来的事情,我是听蒂尔朵拉说的。她从远海上把正在兜风的红鸢追了回来,顺便把已经被颠晕过去的我也抱回了别墅。然后,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这骚动用幻术压了下去。 那辆险些被海神开罚单的摩托车也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不过我猜它的主人可能会得到一辆一模一样的作为补偿。我醒来之后,做了几天的噩梦,一闭眼就好像被人丢到狂风巨浪里颠簸。而回到法梵德后,红鸢被薇奥拉在冰川里关了整整两星期的禁闭。 直到某一天她再次来找我,对我说:“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你是该抱歉。”我气呼呼地说。 “其实我当时……”红鸢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颊,吞吞吐吐地说,“你知道,我不是存心想惹事,我只是想……要一点混乱。然后给自己壮壮胆子,制造一个合适的机会……你能明白吗?在一连串疯事之中,其中一件看起来就不是那么疯了。” 我哼了一声,等着她说下去。 “在那之后,我太高兴了,高兴得忘乎所以。”红鸢说,低下头去,像是做错事的孩子,“真的对不起。” 我舔了舔嘴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海水的咸腥味。那是我经历过的味道最差的一个吻。 “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我问。 “打我?”红鸢不确定地答道。 “我想一口气喝干一大杯冰可乐。” 序章:从未有门对你关闭 今夜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白色雪片在月光的映照下变成一缕缕散碎的黑影从窗外划过。这房间似乎对于光线都很吝啬般地,只在墙上高高地开了一个小窗口,仅仅足以让阳光透过那一方小窗照到我的床前。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绝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凝视着窗外由红色变为湛蓝,又逐渐染上红色,最终归于一片寂静的天空,以及那一小块方形的光斑。 房间的大门是厚重的铁门,用锁锁死。只有下面的一个小开口,可以供外面的人送食物和水进来。 是的,这里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房间,而是关押罪犯的牢狱。而我十四岁到十五岁之间的整段时间,包括十五岁生日,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对于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女而言,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十五岁生日实在也太过凄惨了点。我垂下眼睛盯着脚踝上的锁链,冰冷的金属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皮肤上,那刺骨的寒冷灼得双脚都几乎没了知觉。 我——船月堂未白——大概会在这个冬季中死去吧。我的牢房中没有暖气,而我除了身上这一件单薄的囚服之外,就只有一条既当被子又是褥子的旧毯子来隔绝开我的身体与冰凉的水泥地面。 而这条毯子并不能将我与浸透了整间牢房的潮湿与冰冷也隔绝开。我转过头看着那扇厚重的铁门,如果我想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能越狱。实际上,我已经越狱过三四次了,不过每一次都是在我自以为安全了而倒头昏睡的时候,再次被抓了回来。不过老实说,这种程度的铁门…… 我凝视着那冰冷的钢铁。两只手忽然出现在了铁门上,它们有着金色的朝霞般的色泽与云雾般的质感。它们从手肘以下的部分逐渐变淡,最后化作淡金色的云雾消融在空气中,唯有两只手掌显得极富立体感。 这两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手,就是我能够越狱的原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了,它们随着我的意志行动,会为我拿来我想要的东西,也会为我……杀死我想杀死的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被抓进了监狱。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都看不到这两只手的存在,不过它们的确是真实的,否则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身陷囹圄。也正是拜这一点所赐,身为杀人犯的我由于未成年,以及被诊断“患有妄想症”(症状是“能够看到他人看不到的手”,真是可笑的诊断书)这两点,没有被判处死刑,而是被关进了监狱。 我抱起膝盖,摇了摇头。那两只手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逃跑又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看不到这两只手的人,注定也成不了我的朋友吧。这样的话,还不如就在这里死去。反正,无论是在这人世间,还是在坟墓里,想必,我也都是孤独的。 我抬起头继续望着窗外不断飘落的雪。气温依然在一度度地下降。寒冷侵袭着身体,那条毛毯在冬日刺骨的冰冷中与一张纸片并没有什么差别。我能清晰地感到自己的体温被一点点夺走,血液流动的速度一点点减缓。 虽然不是不能向巡视监狱的警察要更厚一点的毛毯,但我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 已经懒得再说什么了——准确地来讲,我已经不想再和其他人有什么交流。 这么想着,我闭上了眼睛。 这么一觉睡过去的话,恐怕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吧。 不,不如说这样反而是最好的。 我等待着吞没一切的冰冷的黑暗将我拖入死亡的深渊。 但是…… “……” 等等,不太对。 有什么不太对。 我再次睁开了眼睛。 牢房中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白袍与一件紫色披肩的少女,一头雪白的长发流泻在身后,她就站在窗下的月光之中,仿佛夜晚的女神。 她抬起头,那精致的脸容美丽得不似人类。然而比起这张脸孔更加夺人视线的是黑曜石般澄澈寒凉的双眼。如果现在有人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有着妖精与仙灵的存在而那就是她,我恐怕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吧。 随后这个夜晚的女神向我走来。她凝视着我的双眼,而我则丝毫不能动弹,似乎有冰霜封住了我的手脚,我脖子以下的全部身体,我所能做的只有眨眨眼来确认她的存在究竟是否真实。 她伸出手,捧住我的脸。她的皮肤毫无凡人的温度,一度冷得我全身心都在发颤。 “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是这么说的,声音清冷而悠远,让人想起夜晚飘落到松林之上的第一捧雪。 “我来接你了。” 少女逐渐将身体贴近我,她将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的耳边低语道。 我的视野被她白色的长发所遮挡。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万年,也可能是一秒钟——她缓缓直起腰,失去了那片白色的瀑布遮掩,我蓦然发现,那间阴暗厚重,比坟墓之中还多了几分潮湿的牢房已经离我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昏黄的灯光,道路上薄薄的一层积雪,一栋复合式的二层小楼,温暖而平凡的装饰,就像是父亲过世之前,我和父母两人一起居住的那个家。 看到面前的雪地上,忽然多出了几个被融化出的圆。紧接着更多的圆侵蚀着那层脆弱的积雪。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脸,指尖却是一片寒凉与湿润。 那少女捉着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回家了。”她轻轻说。 “我……”我欲言又止,心中满溢而出的什么东西此刻却不讲道理地堵在喉头。“我的脚……”我本想说我的脚上还紧紧地系着锁链,但是低头一看时,那粗大而冷酷的金属却早已不知去向。 唇上一凉,少女将一根手指轻轻压在我的嘴唇上。 “你的脚上从未有什么枷锁。也从未有门对你关闭。” 她说完,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那是如同冰河解冻,春暖花开一般的笑容。整个冬季都会在这短短的一笑间飞快地流逝,迎来崭新的春天。 就这样,在初冬的第一个下雪的夜晚,我被一个精灵一般的少女带出了牢房,来到了我的新家之中。 第1章 那些被遗忘的事物(1) 我是被突如其来的鸟鸣声惊醒的。 在过去的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里,惊醒我的从来都只有半夜其它囚犯的嚎哭声,警察用棍子敲打铁栅栏的声音,以及冰冷街道上的汽车喇叭声。 被来自自然天地的、柔软清脆的鸟鸣声唤醒,已经仿佛是来自上个世纪的久远记忆了。在我睁开眼睛,取回视野的时候,在那一瞬间,我被炫目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那毫无保留地照射在我身上的阳光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烧灼的白,那耀眼而温柔的光将我全身上下拥进了它的怀里。 ——温暖。 这是身体传达给大脑的,唯一而且全部的感触。 鼻端氤氲着面包的香味,耳边是婉转的鸟鸣声,身下传来的触感柔软而温暖,眼前是一片尚未消却的明亮的白。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清晰而有力地向我宣告:那噩梦般囚禁我的牢房已经被抛弃在了昨天,抛弃在了时光之河遥远的河床上,再也无法回到我的人生中。 光芒逐渐消却了。不,它并没有消失,从未消失过,而是它进入了我的身体,成为了流淌在这具许久不见阳光的身躯内的新的血液。 我慢慢能够看清周遭的东西。那带给我柔软触感的是一张铺着洁白被单,厚实被褥的大床。大床被摆在一个宽敞的房间里,木质地板是暖融融的黄色,上面铺着同样厚实而暖融融的白色地毯。墙壁上贴着粉红色带着花纹的墙纸,就在床头的窗户两边虚掩着白色窗帘,窗外被阳光渲染成一片绚丽的白。 “这里是……” 床的对面是一个硕大的衣柜。衣柜门上镶嵌着一面镜子。 我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少女,她海藻般的黑发在柔软的被子上流泻,常年照不到阳光而苍白憔悴的面孔还能看出几分曾经端丽的容姿,而她的双肩上,分别搭着一只手——一只有着金色朝霞般色泽与云雾般质感的手。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少女分毫不差地重复着我的动作。 我忽然觉得镜子里的影像一阵陌生。太久没有看到自己的面孔,几乎忘却了自己的模样。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身上的囚服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色的睡袍。床下有一双小兔形状的棉拖鞋,我迟疑着穿上拖鞋,离开了被子的包裹,来到了房间的大门前。 站在那里,我忽然感到没来由地一阵恐惧。 如果将门打开后,看到的依旧是那冰冷而潮湿的牢房…… 我摇了摇头,将这一切忧虑与恐惧都甩出脑海,手放在门把上但是却不知为何,无来由地使不上力。一只金色的手重叠在我的手上,按下了门把,大门吱呀一声在我面前打开。 浓郁的烤面包香味瞬间充斥了整个身体。小麦醇厚而朴实的香气,还有暖融融热乎乎的黄油的味道。 门外是一条不算很长的走廊,走廊上分布着数个房间,尽头是一道向下的楼梯。而香气就从楼梯下悠悠飘来。我扶着墙壁(到楼梯上就转而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走了下去。 一楼的大厅更加明亮,一个系着围裙的身影正在料理台前用筷子拨弄着煎锅里的东西。 白色的长发几乎要与白色的光化为一体,整个人都被包裹在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中。那娇小的身躯此刻又不似夜晚的女神,而是日光的精灵。一刹那间,不知怎的,我的视野忽然模糊了。 那和我的身高所差无几的身影,在这朦胧的视域内恍惚间与另一个身影重叠在一起。那是我许久都没有见过的身影,早就被时光遗忘在比那牢房更加遥远的河底。 “妈妈……?” 我低声呢喃,声音被在眼眶中流转的泪水逼仄得嘶哑而破碎。 似乎是听到了这个声音,那少女回过头来,依旧寒凉而无甚表情的精致面孔却比什么都要温暖。 她一手拿着平底锅,锅中两片被煎得恰到好处的面包下弹跳着正在滋滋冒泡的黄油。少女迅速地将面包盛到一边的盘子里,拿到了桌上。 桌上不只有着面包,还有着新鲜的火腿、培根,黄瓜片、奶酪和生菜叶。她麻利地将食材夹在热气腾腾的面包里,用面包刀将它切成两块三明治。 “坐吧。”做完这一切后,她对我轻轻地点点头,随后打开桌边放着的盒装牛奶,为我倒满一杯。 我一时间感到头昏目眩。 似乎是觉得我站在那里太久了,少女来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捉起我的手——面包的热度还残留在她冰凉的手上——将我带到桌边,按在椅子上。 “不要想太多。这里是你的家啊。”她将盛着三明治的盘子推到我的面前,托腮看着我。 “我的家?” “或许不是你以前的那个家……但从现在开始,是你的新家了。” “……我……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 “你问吧。” “你……你究竟是谁?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我努力地转动着大脑,想要询问她的事情多得如同小山一样,但是除了这两个问题之外,我一时竟然问不出任何其它的话。 “我的名字叫薇奥拉。”少女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称我为魔女。” “……魔女?” “你感到惊讶吗?明明你有着它,还会对身为魔女的我的身份感到惊讶吗?”薇奥拉略略挑起眉,她看着挂在我肩上的那两只手——那两只除了我以外没人能够看到的手。 我的心脏一下子被揪紧了。 “你……看得到?” “我看得到。这就是你不属于那些凡人的证据。”薇奥拉弯起嘴角,再度露出一个微笑,“你知道吗?除了你们凡人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而我,就是‘那一侧’的住民。同样地,你也是。” “你说你是魔女……那你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吗?”我迟疑着,尽管如此,但我的心底还是一片明亮,仿佛一扇大门在我面前轰然打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在这个世界上,原来并不孤单。 岩浆般巨大的喜悦在我的心底翻滚涌动,几乎就要崩爆开来。无论这多么荒谬,我都愿意去相信她,不,或者说我只能选择相信,因为摆在我面前的道路,除了这一条之外,别无他途。 “你自己的一部分,你自己应当最为清楚。”薇奥拉伸出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那也是那两只手所在的位置。她纤细而洁白的手指从“它们”云雾般虚无缥缈的手背上划过。 “那……你会带我去你们的世界吗?你会教我……魔法……吗?”我急切地问道。想知道更多,想知道更多关于理所应当是我的归宿的那个地方的事情。 “我会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将盘子推到我的面前,“不过,我相信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在这之前,你只需要在这个镇子里慢慢等待。” 我迟疑着拿起盘子里的三明治,无意识地塞入口中咬下一块,慢慢咀嚼。 但是在下一个刹那,名为美味的风暴就席卷了我口腔中的每一个角落。我无法形容那究竟是多么美味的食物,我只感觉在尝过这个之后,其他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入不了我的口了。 我相信我现在的吃相一定像是推土机一样横冲直撞,毫无礼节。但是我的牙齿和舌头仿佛并不属于我——它们一意孤行地忽略了我这个主人意志在贪婪地吞噬着面前的食物。薇奥拉双手十指交叉着靠在颊侧,淡色而柔软的唇微微翘起,她就那么凝视着我,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轮廓。 风卷残云般的进食结束于最后涌入胃中的牛奶。我放下已经空了的玻璃杯,愧疚地垂下头。薇奥拉却满不在乎地将我面前的空盘与空杯拿走,“好吃吗?”她问。 我用力点头,“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东西了。” 她拿着餐具走向水槽,转身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容绽放开来,甚至盖过了窗外上午璀璨的太阳,“那我以后每天都做给你吃。” “……” 如同妻子一般的发言。我的脸现在一定红了。 “那个,请问,以后……是指……” “以后?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吗?” 我一头雾水。 “你已经是魔女的学徒了。以后,当然是指在这之后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 “魔女的……学徒?”我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 “是呀。”她拧开水龙头冲洗着盘子,“作为你的老师,我会将你想学的一切东西都教给你,无论是魔法,还是别的什么。”忽然,她转过头来盯着我,“但很遗憾,在这个问题上,你并没有其它的选择。不如说,生来就具有那种天赋的你,只有魔女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不许反抗哦,如果你还想以后每天都吃到好吃的东西的话。” 她的话中,已经带上了老师叮咛学生——不,毋宁说是母亲叮嘱女儿一般的意味。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她的话,忽然释怀地笑了出来。 原来这样。原来如此。原来我只有成为魔女一条路可以走。但这样也不坏,不,不如说这样最好,这才是我应有的归宿吧。 如果你再早点告诉我该多好。如果你再早点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该多好。如果你能早三百六十五天,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这件事,该有多好。 我感到自己在笑,但是视野却越来越模糊。 一片金色在我眼前氤氲。在薇奥拉转过头去冲洗盘子的时候,那两只“手”的指尖轻轻地划过我的眼眶,带走了几滴泪水。 ——不过,现在也还不晚,对吧。 第2章 那些被遗忘的事物(2) 早饭之后,我就那么坐在椅子上发着呆。 如果说在那牢狱中的三百六十五天给我唯一的礼物是什么,大概就是能够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度过一整天的发呆习惯吧。 也没什么能让我去做的事。我就坐在那里看着薇奥拉收拾屋子。这个魔女就像是一个刚刚嫁人的新婚妻子一样,系着围裙清理厨房。这一点让我觉得颇为古怪。在我一贯的印象中,魔女都应该是戴着高帽,穿着黑色长袍搅拌熬煮着草药的大锅才对。 “我什么时候能够学魔法呢?”我晃着双脚问。 “等你做了某个梦再说吧。”薇奥拉头也不回。 “做梦?” “是的,梦境是通向魔女之路的必要仪式。” “那……我怎么才能做那个梦?” “等它自行出现。我相信不会太久。” “那在这之前我要做什么……” “在这之前,你可以做一些你想做的事。”在谈话的过程中,薇奥拉已经开始支上炖锅,拿起菜刀转而在案板上处理起食材来了,“午饭吃炖牛肉,在这之前你可以洗个澡,换上一身新衣服,衣服在你房间的衣柜里。”她这么对我说。 “那,那个……” “嗯?” 我有些难以启齿地看着她的背影,小心地试探着道,“我,我想出去看看,就一会儿……可以吗?” “可以啊。出去转一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总是好事。”薇奥拉头都没回,但我能听出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我不是狱卒,所以你不必用那种害怕的腔调对我说话。”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丢下牛奶盒就溜进了浴室里。简单地享受了一下温暖的热水澡并且洗干净身体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凝视着那个大大的衣柜。 衣柜上镶嵌着的镜子依旧忠实地映出了我的倒影,那个脸色过于苍白,身体也过于细瘦的少女正惶恐不安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达一年时间,枯干而寒冷的牢狱生活几乎成功地榨干了我身体里的几乎每一丝脂肪,我抚摸着自己的手腕,那上面能够清晰看到骨骼的形状以及暗青色的血管。 我迟疑着拉开了衣柜的门,里面琳琅满目地挂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只有囚服可穿的那一年让我几乎忘记了衣服是什么东西,那件单薄的囚服几乎已经成了我的第二层皮肤。不过说起来,今天是星期几呢,我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这个问题了。一边胡思乱想着,我一边简单地选了几件衣服,作为内衣的小背心(看起来薇奥拉并没有为我准备我目前并不需要的bra),厚实而保暖的毛衣,更加厚实的外套,酒红色的长围巾,虽然我觉得在这个季节依然穿着裙子实在是有种看不起满冬大雪的感觉,但是无奈我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保暖长裤,最后只好用加厚的黑色裤袜聊以代替。 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少女,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根被厚重衣服簇拥在里面的干枯的白色树枝,看起来颇为好笑。摆弄了一下头发之后,我转身离开,客厅里的薇奥拉已经在桌上放了一个小挎包。 “里面有一些钱。你可以随便买你想买的东西。”薇奥拉搅动着灶台上的炖锅,里面传来扑鼻的浓郁香味。我凑上去看着在酒红色汤汁中浮动着的大块牛肉与各色蔬菜,几乎都要像那正在滚动着的肉块一样,融化在那香香甜甜的气味里。我缩了缩头,拿起桌上的小挎包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一个小钱夹,钱夹里则是厚厚的一叠万元纸钞。 “这太多了吧?”我不禁汗颜。她以为我出去能买些什么?买一车珠宝回来吗? “并不算多。”薇奥拉头也不回,“你用就是了。” “好吧。”我来到玄关前,看着门口摆着的一双黑色短靴,蹲下试了试——心想这大概是为我准备的——不出我所料,正好合适。 “……谢谢。”我轻轻跺了跺脚,站在门前,轻声道,“那……我出门了。” 大厅里只有汤汁在翻滚的声音。薇奥拉没有回话。我系紧围巾,摸了摸自己的脸,等了两秒钟后决定推门出去。 外面的雪早已停了,街道上被染成了一片纯洁的白,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扫到了两边,围着各家各户的院墙堆了起来。我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家,一栋普通而平凡的二层小楼,附带一个小小的院子,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是谁知道,在这个家里面住着一个魔女,还有一个即将成为魔女的我? 我把围巾向上提了提,挡住嘴巴。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这个镇子究竟在日本的什么地方……而且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只好先瞎走一气了。 ……但是如果迷路怎么办? 我叹了口气。我的方向感应该不至于退化到出门一百米,找不到家门的地步吧?这么安慰着自己,我向街道的一端走去。 离开了居民区有一段距离,我回头看了看确保自己记得路,而我的前面则是一个街心公园。公园内的松树上落满了白雪,而其他的树则已经掉光了叶子。 我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闲逛着,也不知今天是星期几,路上没有行人,偌大一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与那些堆积在地面上的雪作伴。不过很快的我就听到了树林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声音。 “你快还给我啦!那是我的手套!” 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隐隐透着哭腔。 我寻声而去,踩在落满积雪的草地上,随后在树林里,我看到了一个穿着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正在抬头看着一棵树。而那棵树的树枝上,趴着一只猫,猫的嘴里叼着一只手套。而那女孩只有一只手戴着手套,另一只手缩在袖子里。 “那、那个!你能不能帮帮我,那只猫叼走了我的手套,趴在树上就是不肯下来!”那女孩看到我之后,在地上小跳着朝我求救,我看了看光秃秃毫无积雪的树枝,再看看她满脑门子的雪,就知道这个丫头究竟做了什么蠢事了。 她的眼眶红红的,被帽子和围巾包得活像个大福的小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我仰起脑袋看着树枝上一直瞪着我们的猫,叹了口气。 “把那只手套夺下来。” 我在心中默默地说。 随后我身后那两只金色的手就迅速地飞到了那只猫的面前,而它依然无知无觉地盯着树下的我们。我侧头看了一下那个女孩,她并没有对那两只金色的手产生什么反应。 果然是普通人啊。 “你看那边!UFO!”我猛地朝她身后一指,而她也立刻转过身去望向天空,“哪里哪里?” 好机会。 其中一只金色的手猛然抓住猫嘴里的手套往下一扯,直接就将它扯了下来。那猫大叫一声,惊得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我让“手”将手套扔在雪地上装作掉下来的模样,而猫则敏捷地跳下了树,一溜烟跑远了。 “哪里有UFO啊,你骗我。”女孩回过头来开始埋怨我。 “抱歉,我看错了。”我毫无诚意地说。 当她看到地上的手套时顿时欢呼一声,跑过去捡起了手套,“那只猫咪终于肯把手套还给我啦。” “是啊。”我说。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啦。”她跳到我的面前,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以前没见过你啊,是新搬来的吗?” “嗯,我昨天刚刚搬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叫佐藤千鹤,你呢?”女孩戴上手套,笑眯眯地看着我。 “……船月堂未白。”我迟疑了一下,支吾着回答道。 “船月堂?”千鹤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一下子开始紧张了起来。 “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姓。”她慢慢说。我紧紧盯着她,生怕从她嘴里说出“这不是一年前那个杀人犯吗”或者类似的话来。如果是那样的话…… 我忽然回想起许久之前的一次越狱。借助着手的力量,我成功逃出了那个牢笼,在一个夜晚跑到了城市里,在那里我以为我安全了。但就当我蜷缩在一条小巷子的里面,准备在那里休息一下的时候,警车的车灯照亮了我的身影,警笛声将我从朦胧的睡意中揪了出来。 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种绝望了。金色的手掌出现在那女孩的身后,当她说出那句令我恐惧的话时,这只手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打晕。虽然已经认清了自己身为魔女——或者说将要成为魔女的身份,但是这种铭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依旧无法消除。现在的我,大概看到路上巡逻的警察都会吓得躲到三里地之外去吧。 “啊!我想起来了,船月堂,不是鸟山石燕的别号嘛!”千鹤一拍巴掌,高兴地大声喊道,吓了我一跳。 “呃,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松了口气,附和着敷衍道。鸟山石燕?那个画百鬼夜行的家伙?从未听说过他有这么个别号啊…… “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注定整天和妖怪打交道的姓呢,你。”她笑眯眯地细细打量着我,把我看得浑身不自在。 “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妖怪。”我说着违心的话,如果告诉她站在她面前的我就是一个魔女,而我家里还有一位正在煮牛肉的货真价实的魔女,不知道她会露出何种表情。 第3章 那些被遗忘的事物(3) “不对哦。我一直相信妖怪是存在的。”千鹤一反常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看着我,“你刚搬进来所以不知道,这个镇子上有许多关于妖怪和幽灵的怪谈。” “那些只是城市怪谈罢了。”我毫不在意。 “不不不,那些怪谈真的存在。不是空穴来风。”她一脸慌张地摇着手,并且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卡片来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看,上面写着“秋门町第三中学灵异研究部”和“佐藤千鹤”几个字。 “……”原来是中二病吗。不过身为魔女——未来的——的我大概也没资格说相信这些非人之物的人类是中二病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中二病?”千鹤用不满的眼神盯着我。 “不,并没有……”我扭过头去。 “那你把头转回来,看着我的眼睛。” 我叹了口气,转回头来看着她小脸上认真的表情。 “我相信妖怪是存在的,所以怪谈什么的,背后一定隐藏着真正的幽灵。”千鹤笃定地这么说着,这种对妖魔鬼怪的认真劲儿让我这个未来的魔女都有些自叹不如。在她说这些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右手腕上挂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手链,除了小十字架之外还有日本的御守,一个塑料做的阴阳鱼,一串佛珠,还有一个……橙红色的小方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千鹤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腕,向我展示那些手链“你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吗?这些是护符啦,我出去旅游的时候专门去求来的。” “求来的……” “这个是在俄罗斯的教堂。是东正教哦,你看这个十字架和一般天主教的不一样吧?”她指指那个银色的小十字架。老实说,宗教知识非常贫乏的我并不能分清东正教和天主教的区别,不过既然她这么说了,我也就只好随声附和着。 “这个是在一家很灵验的神社。”她指了指那个日式风格的小御守。 “什么很灵验?” “结婚求子很灵验。顺便一提我妈妈就是去这家神社求子后才生下我的。” “……”你确定这种神社的御守能驱邪? “还有这个,这个是道教的太极哦,我去中国旅游的时候,从中国人的神社……唔,他们好像叫道观……那里买来的。”千鹤皱着眉毛念出了两个非常蹩脚的读音,然后似乎无意中说出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事实,等等你不是说这些都是求来的吗?买来的又算怎么回事,而且这毫无诚意的塑料制品真的有效果吗。我对此表示十二万分的怀疑。 “这个是金丝楠木的佛珠噢。是我奶奶留给我的。” “那最后一个小方块……上面还写着TNT三个字母的,是什么?” “这个嘛?”千鹤把手腕抬高了一点,“这个是炸弹哦。” “什么?” “所以说TNT就是炸弹的意思啦。这个是某个沙盒游戏的周边产品。” “这也能驱邪?” “不是有句话叫做‘只要出了问题,C4都能解决吗?’不过我没有C4,只好用TNT来代替了。顺便一说C4也是一种炸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物理驱邪法吗。 “啊,在这里站着说话也不太好。我们去便利店里坐坐吧。正好我也要买点东西。”千鹤放下手腕,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呼出一口白气,缩着身体,一副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我点点头,于是跟着她离开了公园,走进了街边的一家7-11。 “现在都没什么人嘛。”我环顾着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的街道,和千鹤一起坐在便利店窗边的桌椅上,用小勺搅拌着刚买来的热咖啡。 “因为今天是星期一啊。大家都去上学和工作了。”千鹤捧着自己的热可可喝了一口,随即烫得直吐舌头。 “你不用上学吗?” “我用啊。不过今天我生病了。”她朝我眨了眨眼睛。 “……换句话说就是翘课了的意思对吧?” “没错!诶嘿!”她在眼睛旁边比出一个剪刀手的手势,然后问道,“小未白你的转学手续办好了吗?” “转学手续?什么转学手续?” “你搬家到这边来就不打算继续上学了吗?”千鹤看起来比我还要惊讶。 “我……应该是,不上学。”我吞吞吐吐地说,于是千鹤愈发惊讶了,“不上学?咦,为什么?你在家里有家庭教师吗?那你们家一定很有钱吧?” “算是……吧。”我继续含含糊糊地打算敷衍过去,“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还会不会继续上学。” “啊,那真可惜……”千鹤嘟哝着,不过看起来她也没打算仔细盘问我的家庭背景什么的,这让我松了口气。气氛一时陷入了无言的尴尬之中。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杯子咕嘟嘟一口气喝掉已经凉了一些的可可,站起身来,“我去买个布丁。小未白要买什么东西吗?” 我摇摇头,零食什么的就算了。如果被零食搞得没有胃口去吃薇奥拉做的菜,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我看着千鹤拿了个焦糖布丁,又拿了几袋零食和面包之类的东西,结了账后回到我身边。 “你中午打算吃这些?”我一边喝咖啡一边问。 “不,这些……嗯……”千鹤挠了挠头,“打算去喂小猫。” “小猫?”我怔了一下,“拿布丁去喂小猫?” “啊哈哈……其实只是个比喻啦。这是给一个朋友带的礼物。”她讪讪地笑了起来,我叹了口气,果然还是搞不懂这个女孩子,“小未白要跟着一起来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和她逛逛这个小镇倒也不错。三口两口喝完咖啡之后,我把咖啡杯丢进垃圾桶里,跟着千鹤走了出去。 结果没走多久,她就告诉我,我们已经到地方了。 我看着面前一栋有着尖顶的黑色建筑物,以及建筑物上显眼的十字架标志。 “这是……教堂?”我打量了那栋建筑物半晌,不确定地问千鹤。 “是呀。我朋友就住这儿。”她点点头,推开教堂的大门走了进去。 星期一的上午,大家都在忙碌于工作和学习,自然没有什么人来这里做礼拜或者是祷告。教堂的大厅里没有什么人,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最前方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雕像,大厅的两侧摆放着许多蜡烛架。借着彩窗里射进来的阳光,我能看到在最前面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笼罩在雕像的阴影中。 千鹤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而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人影也回过头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最多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尺寸宽大的修女服,戴着头巾,双眼空洞而没有焦距地看着千鹤的方向,小脸很瘦,几乎和在监狱里呆了一年的我看起来一样瘦得不健康,如果她再胖一点的话大概会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但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一段被挤在黑色修女服里面的干柴。 “小夜,我来啦。你还好吗?”千鹤非常随意地在女孩后面的座位上坐下,把手里装着东西的塑料袋放在桌上。 被叫做小夜的女孩默默点点头,抬头转向了我这边。 “神父现在出去了,无法进行告解,十分抱歉。前面的桌子上放着圣经,有需要的话请您自行取用。我是个瞎子,没办法帮您什么,请谅解。”她的声音很细很小,就像是在积雪重压下随时都会被折断的树枝。不过竟然是个盲人,这一点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我凝视着她空洞的双眼,暗中叹了口气。 “没关系,我是千鹤的朋友,跟过来看看而已,你不必管我。”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千鹤的身边坐下,那小修女看起来也松了口气的样子,回到座位上转过身朝着这边。 “那个凶巴巴的神父大叔不在吗?真是太好了。那家伙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千鹤毫无自觉地在背后说着人的坏话,但看那个小修女什么都没说,我也不好说些什么。“今天的点心是焦糖布丁噢。”她说着,打开了塑料袋,拿出布丁和小勺,小夜看起来有点窘迫的样子,她摆摆手——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那个,真的不必了。” “别这么说嘛。那个神父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给你买零食吃的样子,而且都一个学期加一个假期了,你也该习惯了才是呀。来,张开嘴。”千鹤打开布丁的包装,不由分说地用勺子挖起一块送到小夜脸边,催促道。 小夜面有难色,她的两条小眉毛皱到一块,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就像是个被人逼到角落里的小动物。过了一会,她一闭眼,张开嘴巴,任由千鹤把布丁喂了下去。 千鹤看起来很高兴地样子笑了起来,她拍拍我的胳膊,“小未白你要不要也来喂?” 原来你说的喂小猫是这个啊……你这么把人当成宠物来喂真的好吗!? 我的心情极度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小夜半张着嘴,双眼紧闭,修女服的袖子绞在一起,一副看起来很焦急的模样,我转头看看千鹤一脸兴奋的表情,还是接过了勺子和布丁,挖了一块送进了小夜的嘴里。 她抿着嘴唇将布丁吞进口中,贪婪地鼓动着腮帮,那样子不像是一只猫,却像是一只小仓鼠。我看得有趣,就手下不停地一直喂着,不料还没喂几口,布丁就已经没有了。 “谢、谢谢神赐予的食物。”吃完布丁后,她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糖浆,低下头双手合十,轻声祷告着。 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个是神吗……不过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千鹤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随即把那一兜子零食都塞进她怀里,“这些你留着肚子饿了的时候吃吧。啊,顺便一提,那个牛肉干非常好吃哦。” “肉、肉什么的……”小夜看起来非常慌张,“是不可以的,主教导我们,生活以清苦为善,面包与水足以了……”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她还是抱紧了那袋零食,看起来颇为宝贝的样子。 “不不不,你们的主还说过,使自己营养不良同样是罪过,你看你瘦成这个样子,再不多吃点东西的话恐怕就要瘦得都没有啦。”千鹤刮了刮她的鼻子,小夜浑身一颤,缩紧身体小声抗议道,“主、主才没有说过那种话……” 第4章 那些传遍城市的怪谈(1) “不,就是说过。只不过没写在你们的圣经上罢啦。”千鹤强词夺理道。看着眼眶发红快要哭出来的小夜,我连忙说,“好了,咱们也不要打扰她了,我们回去吧。”千鹤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揉着小夜的头发,“要好好吃东西哦。我明天还会来的。” “谢、谢谢……”小夜缩着脖子细声细气地说,千鹤朝她笑笑,拉起我离开了教堂。重新回到了积雪的街道上后,千鹤忽然收起了笑容,望着天空。 “那孩子的名字叫雾塚小夜,是这家教会神父的侄女。”她忽然一反常态,用平静到几乎没有任何波动的声音这么说着。 “啊?”我发出一个表示迷茫的单音节。 “她小时候害了眼疾,在五岁左右就成了盲人。”千鹤继续看着蔚蓝的天空,陈述道,“她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去世,在那之后她就被经营这家教会的叔父收养。不过我觉得那个神父不是什么好人。”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平静地听着。 “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许多奇怪的人在这间教会附近出没。” “奇怪的人?” “流氓啊,小混混,看起来就像是黑社会的人。总之看起来都不像好人。” “……” “你也注意到了吧?她那么瘦完全是因为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只有面包和水的缘故。就像是被囚禁在监狱里的犯人一样。而且我看到过她的胳膊上,有许多淤青和伤痕,那毫无疑问肯定是那个混蛋神父做的。那时候,她哭着对我说她好饿,每天都非常饿。所以我才每天都买东西给她吃。” 千鹤继续说,而我则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这种情况……是可以报、报警……”说到报警两个字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一抖,随即强迫自己把这两个音节吐出去,“说虐待儿童,让他们来管理这件事的吧?” “是啊。我也打过电话。报过警。”千鹤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个悲凉的笑容,“但是都没有用啊,我报过警之后,这件事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一点点音讯和下文。我不知道警察究竟有没有行动,但是那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个样子。” “这……”我一时间张口结舌。 “抱歉,小未白,对你说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我想这世界上如果有妖怪和神灵的话,那个恶心的神父说不定也能够遭到报应。”千鹤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为了想给我打气似的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不过这个笑容看起来苍白到连一粒灰尘都无法拂走。“明明我们两个认识还不到一天。我就把心里的事都和你说啦。真的是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要把那些话往心里去,这些事和你是没有关系的。” 我默默地点点头。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感到,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除了我自己之外——我的烦恼已经在一天之前被忽然走进我生活的魔女所全部清扫一空了。一想到这里,我突然就对面前的千鹤生出满满的愧疚。明明我也算是个魔女,却不能帮她做些什么。我能做什么?让“手”去打那个神父一顿?有什么用呢?就算把他打一顿,就算把他……杀掉,也只不过是给这个小镇徒增扭曲,说不定也会给那个叫小夜的孩子带来不幸。 “小未白。”千鹤忽然又拍了拍我。 “嗯?”我回过神来,看到她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盯着我。 “刚才你的眼神很可怕。你在想些什么?”千鹤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才……刚才…… 刚才我的确是在想杀掉那个神父的事情。 “没什么。”我叹了口气,千鹤抓住我的手,“你看起来也好瘦啊,和小夜一样瘦。这可不行,你要多吃一点。”说罢,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圈,“你的气色也不太好。是生病吗?厌食症?” “你怎么不觉得是我被虐待的缘故呢?”我苦笑道。 “我不觉得一个带着装满万元大钞的钱包的女孩子是被虐待哦。”她斜了我一眼,“刚才你在便利店买咖啡的时候我可看到了。你的钱包。真的是很诱人呢,比小未白自己都更诱人。” “啊哈哈。”我敷衍地傻笑着。 “我要回家啦。”千鹤松开我的手,“不如我们来交换一下电话号码?”说着她拿出一个挂着御守的手机。 “呃,我没有手机……” “不会吧。明明钱包那么鼓!” 她一脸失望地叫了起来。 “唉,不过也没关系,这个镇子很小,我们总能见面的。”她收回手机,“你想要找我的话,可以在傍晚的时候去刚才那家便利店旁边的书店。我每天放学后都要在那里看一会儿免费漫画再回家。” 我点了点头,千鹤跟我告别后就离开了。 …………………………………………………………………………………………………… “薇奥拉。” 我盯着面前满满的一碗香气四溢的炖牛肉,拿着勺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毫无食欲。 “嗯?”魔女切下一片焦黄酥脆的烤面包,配上点缀着香草碎的土豆泥放在我的盘子里,“怎么了?” “你会催眠魔法吗?或者改变人的记忆的魔法。最好能永久持续的。” 薇奥拉放下面包刀看着我,“我会。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雾塚教会的那个神父催眠,然后告诉他小夜是他最宝贝的侄女。我一瞬间就想对薇奥拉这么说,然后让她来帮我彻底解决这件事。 “……不,没什么。”我叹了口气。即使我这么说了,大概她的回答也会是“凡人的事情让凡人解决比较好”吧。于是我改口道,“……我想要一个手机。” “可以。”薇奥拉非常爽快地点点头,看起来并没有对刚才我的发言产生任何疑问。我把勺子伸入炖牛肉中,凝视了它半晌。 “薇奥拉。” “什么?” “我想带朋友来家里吃饭,可以吗?” “什么时候?” “大概……明天吧。” “你们想吃什么?我会准备。” “我也……不知道。只要是你做的东西都很好吃。所以做什么都可以。” 薇奥拉黑曜石般澄澈的双眼注视着我,我不禁扭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交到朋友了?很快啊。” “算、算是吧……” 我含含糊糊地答道,舀起一块炖牛肉连着浓郁的肉汤一起送入口中,然后瞬间融化在了那美妙绝伦的滋味之中。 …………………………………………………………………………………………………… 吃完午饭,我脱掉衣服换上睡衣,爬上床准备好好享受一下这软乎乎床铺的滋味——这是在监狱里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顺便看看小睡一觉能不能做出那个薇奥拉所说过的梦,能让我变成真正魔女的梦。但是这场午睡令我有些小小的失望,虽然安稳又香甜,但是却没有任何的梦境造访我的心。 而当我醒来之后,我看到我的床头摆着一部崭新的手机(以及耳机、充电器和数据线)。我欣喜地拿着手机冲下床,连鞋子也不穿,就一阵风似的穿过走廊与楼梯,扑到坐在桌边的薇奥拉怀里。 “谢谢你,薇奥拉。” 感受着她毫无温度的身体——老实说我已经习惯了这个魔女冰凉的体温——我由衷地感谢着,她为我做的所有事情,我都愿意以自己的一切来报答。 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顶,薇奥拉抚摸着我的头发。 “去找你的朋友吧。”她笑笑——虽然以我的视角什么都看不到,但我相信她是在笑着的——以一种母亲般的宽容催促着我,“穿上衣服再出来晃,小心着凉。”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面庞,露出一个自认为很坏坏的笑容,“魔女是不会着凉的。” 她笑着摇摇头,屋外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不曾想到我竟然睡了那么许久——但屋子里依旧灿烂而温暖。 我跑回屋穿好衣服,摆弄起我的新手机。很快我就找到了本机号码,心想着,这回终于可以和千鹤联系了。与薇奥拉告别后,我离开了家,兴奋地跑向千鹤所说的那家书店。尽管我曾经在半路上想过这么一个问题——今天翘课的千鹤还会在书店里看漫画吗?——但是我的双腿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我带到了书店的门口。 几乎是推门而入的一瞬间,我就找到了那个站在漫画专柜前面一边捧着书看一边小声地偷笑着的少女。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漫画,没有发觉我的存在。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她的肩膀上一拍。千鹤的身体顿时一僵,一副想要大声的尖叫但是却强行忍住了的模样,浑身颤抖着转过头来。 “你好呀。” “你——你做什么呀!吓死我了!”千鹤小声地抗议着,拍打着我的肩膀,我哈哈地笑了两声,从裙子口袋里拿出手机,“你看这是什么?” “手机?噫——你上午还说你没有手机,果然是骗我的吗!” “不是啦,这个是我的老师给我买的。” “哇,可恶,真的是有钱人。唔,等一下,你的老师给你买的?你父母呢?” “我的父母……”我沉默了片刻,“我的父母在国外工作,是他们拜托老师照顾我的。” “那你的父母一定做着很高薪的工作吧。”千鹤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开心地对我说。 “是、是啊。”我含糊地应付着,准备揭过这个话题,“比起这个,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吧?” “噢,好啊。”千鹤不疑有他,拿出自己的手机。 看着通讯录里新增的——也是唯一一个——联系人,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呐,小未白。” “嗯?”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离开了书店,我们走在街道上的时候,千鹤这么对我说道。 第5章 那些传遍城市的怪谈(2) “我们要去哪里?”跟着千鹤走在一条向上倾斜的道路上,我迟疑着问道。 “去学校咯。今天正好是我们的社团活动。你也一起来看看吧。”千鹤转过身去对着我,背着双手蹦蹦跳跳地在路上倒退着前进,“很有意思的。” “不,但是学校……校外人士不是不能入内的吗?” “现在已经放学了啊。在学校里的只会有留校活动的学生。老师已经走光了所以没问题。而且我们也不需要从大门进去啊。”千鹤笑嘻嘻地上前拉着我的手,“我们这个学校是在山腰上的,从这条山路的边缘走下去就可以直接从后面进入学校,不用走正门的啦。” 虽然有一点犹豫,但我还是顺从地跟着千鹤来到了她说的那条山路上。千鹤熟练地跨过护栏,望着下面一片长满松树的落雪斜坡,“从那里下去就可以啦。坡度也并不陡。而且因为靠着山腰,所以学校的围墙也没有围到后面呢。你看,那里能看到建筑物。” 说着,她将学校的建筑指给我看。 “……” 第一眼望过去,确实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学校没有错。 但是总觉得很奇怪。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光是看着这间学校,我就有一种非常不祥的感觉。 “千鹤。”我跟在千鹤的后面下到斜坡上,踩着落满积雪的草地向学校走去。 “什么?” “你们的学校……死过人吗?” 千鹤回头露出夸张的表情。 “岂止是死过。据说以前这个地方是乱坟岗。后来才被改建成了我们的学校。” 呜哇。超不妙。这根本就是凶宅吧。 “还有啊,还有啊,据说建校没多久的时候。有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相爱,被弄大了肚子之后,男生却自己一个人跑掉了。后来这个女孩子难产死掉,就变成了怨灵,这也是我们学校的怪谈之一哦。” 千鹤一边拨开面前的树枝一边叽里呱啦地说着。 “还有啊,还有。这种怪谈可是非常的多,不过我现在也记不全,等到了我们的社团,让社长对你说好啦。”我们走下斜坡,穿过学校的操场,走进了教学楼。老实说,时隔一年第一次进入学校,我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的。 最终,千鹤带着我来到了一间贴着“灵异研究社活动室”纸条的教室门前。她敲了敲门,然后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迎面扑鼻而来一股咖啡的香味。 “啊,社长,你又在学校里偷偷煮咖啡了。”千鹤一进门就叫了起来。 “快把门关上,香味传出去就不妙了。”教室里的少女焦急地催促着,那是个梳着侧马尾的少女,戴着眼镜,有着一张娃娃脸,正坐在教室第一排一个摆满烧杯的桌子边,一边盯着桌上的酒精灯一边说。那酒精灯正在煮着烧瓶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咖啡色液体——不,那就是咖啡。 “运气还不错,一过来就有热咖啡喝。”千鹤对我挤了挤眼睛,回身把门关好,将我带到了那个少女旁边。 “咦?你是?”她抬起头来,有点迷糊地看着我。 “她是我朋友啦,虽然不是我们学校的,但对灵异也很有兴趣,所以跟过来看看。”千鹤把我按在座位上,拿过两个烧杯摆在我和自己面前。 “你、你好。”我向那个少女打了个招呼,她也有些拘谨地点点头向我回礼,“我的名字叫井伊奈奈,姑且算是灵异研究社的社长。你呢?” “我叫船月堂未白……”我刚刚说出自己的名字,奈奈就兴奋地拍起了手,“你这个姓氏妙啊,鸟山石燕的别号。原来真的有人姓这个,头一次见诶。” “……”我无言地瞪着她,该说不愧是同一个社团的吗。她和千鹤对我名字的反应都一模一样,“那个,你们这个社团只有两个人吗?”我迟疑着问。 “不是哦,还有一大堆路人。只不过他们都是冲着这里好混事才过来的啦。我们社团普通的活动就是看看灵异录像带,写写观后感什么的。只有社长才会去写那些灵异怪谈与民俗文化之间的关系啦,怪谈背后隐藏着的校园霸凌现象啦之类的严肃得要死的长篇大论交上去。”千鹤趴在桌上盯着酒精灯的火焰,嘀咕道。 “我认为不管什么样的怪谈,背后都应该有其根源存在。即使是最为空穴来风的谣传,如果去挖掘的话也应该可以挖掘到一些有意义的东西。”奈奈扶了扶自己鼻梁上的眼镜,一脸正经地道。 “所以也正因为如此,现在社团活动才只有咱们两个人。咖啡好了吗?给我来一杯。”千鹤把自己面前的烧杯推过去,奈奈熟练地熄灭了酒精灯,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千鹤拿过烧杯捧在手里抿了一口,“那么我们今天的活动内容是什么?还是看灵异录像带?” “是调查学校的七不可思议现象。”奈奈说着给我也倒了一杯咖啡。我道谢接过后捧着喝了起来。 “啊。那个啊。”千鹤忽然一下子来了精神,“那个的话说不定就要在学校里呆到晚上12点了呢。” “等、等一下,有必要那么晚吗?”我吓了一跳,差点把咖啡也打翻掉。 “有些怪谈必须要在晚上12点才能触发啊。”千鹤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咖啡,摆弄着烧杯,然后转头看向我,“说起来小未白还不知道我们学校的七不可思议是什么吧?” 我点点头,“因为刚搬过来嘛……” “啊,这个说起来就话长啦。”奈奈自然地接过话头,“不过因为这些怪谈流传了很长时间了,所以也有很多不同版本。目前流传最广,也是最被大家所认同的版本是这样的。” “七个怪谈分别是:天台的13级台阶,音乐教室里的钢琴,午夜零点的体育馆,山坡树林里的躲猫猫,少女的怨灵,厕所里的诅咒之发,镜子里的恶魔。” “首先来说第一个怪谈吧。”奈奈一说起怪谈就兴奋了起来,她换了个座位坐到我的旁边,滔滔不绝地开始讲了起来,“天台的13级台阶,我们学校的楼梯台阶大多都是偶数,12级或者14级。但是有一种说法是天台的台阶在特定的时候会变成13级。这个时候,踏上台阶的人就会遭遇不幸。之前曾经有一个男生遇到过13级台阶,然后他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说到这里,奈奈压低声音,一脸诡异地盯着我。 “……呃,他摔死了?”虽然我心里有点毛毛的,但是老实说我并不是特别害怕鬼怪之类的东西,要说为什么的话…… 我侧头看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出现在我身边,搭在我肩上的两只“手”。这两个玩意大概也是鬼怪什么的吧。 “不,只是脑壳被缝了几针而已。”千鹤在一边用无聊的语气说。 “……那不就是一起单纯的事故吗。” “但是13级台阶的诅咒是真实存在的哦。”奈奈一脸不悦地看着说出真相的千鹤,“第二个怪谈是音乐教室里的钢琴,这个琴据说每天晚上半夜之后都会不停地演奏一些奇怪的曲子。不过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有这么一个传说,是关于音乐老师的。我们学校曾经有一个音乐老师,不过他没什么音乐天赋,还经常弹错乐谱,总是被学生们嘲笑。最终他在自己的家里一个人死掉了,死后的怨灵就变成了钢琴的鬼魂,一直附在钢琴上。” “呜哇……这个听起来倒有点可怕……”千鹤用毫无起伏的语气念道。 奈奈瞪了她一眼。 接下来的几个怪谈无非就是死人埋在体育馆里,死人埋在山坡的树丛里,死人埋在学校里,死人被砌在厕所的墙里,死人被镜子碎片扎死之类的几个都和死人有关系的惊悚故事。听完了之后我不由得吐槽道:“听千鹤说你们学校在建成学校之前曾经是乱坟岗,我看改建完之后也没多大变化啊,成天死人。” “毕竟都是都市怪谈嘛。”奈奈趴在桌上,“现在最能吸引现代都市人的眼球的,无非就是sex,暴力和死亡啦。” 要说的话也确实是这样…… “所以,你们要两个人在晚上零点的时候夜探学校吗?”我叹了口气,虽然交到了新朋友感觉很高兴,但是老实说,这些怪谈对我的吸引力远远不如家里温暖的热水澡和被窝,“你们第二天还要上学对吧?搞这么晚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那些睡眠时间我们会在课上找回来的。而且也不是今天一次性把怪谈探索完。”千鹤挥挥手,“大概就是今天两个,明天三个,后天再两三个,这样的感觉吧。” “也是为我的新论文做准备。”奈奈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你们啊……” “而且小未白不是不上学嘛。这样的话不是正好吗。和我们一起来嘛。”千鹤抓着我的袖子,眨着眼睛看向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回去和我的老师说一下。”我本来想以“我就算了”四个字一口回绝的,但是看着千鹤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我却改口成了这样。薇奥拉会允许我出去夜游吗……不过有那两只手跟着,我倒是不担心会出什么问题就是了。 第6章 那些传遍城市的怪谈(3) 回到家之后,我向薇奥拉说了这件事。原本以为她会禁止我那么晚出去,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大概魔女的教育方式都比较斯巴达吧…… 吃过晚饭,大概晚上十一点钟左右的时候,我离开了家,来到了和千鹤与奈奈约好的地方——那家书店门口。 我们在寂静无人的黑夜中,借着路灯的灯光摸上了那条山路,随后翻过护栏,从斜坡上来到了一片黑暗的校园内。按理来说在这个时间,学校的教室门什么的都应该已经完全锁死了才对。我对她们说出这个疑问后,奈奈一脸神秘地从兜里掏出了一串钥匙。 “放心吧,这是我从校工大叔那里借来的。”她晃了晃那串钥匙,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这两个中二病。 千鹤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手电筒,她看了看双手空空过来的我,“你什么都没拿来吗?” “啊?要拿什么?” “比如说吃的喝的之类……” “……野餐的话最好还是在白天。” “也是呢!”千鹤打开手电筒,一道白光照亮了树林。 “直接这么打开手电筒晃来晃去的没问题吗?”我忧心忡忡地看着那道光柱。 “没问题啦。这么晚,谁都不会在的。至于摄像头什么的嘛……我们学校的房子因为非常老所以没有摄像头这种东西!”千鹤挺起胸——但即使这样也并不能凸显出什么曲线——大大咧咧地拿着电筒在前面开路。很快,我们三个做贼心虚的鬼影就晃过了树林和操场,来到了音乐教室门口。 “快要十二点了。很快我们就能验证怪谈是否属实。”奈奈一脸兴奋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音乐教室的门。我们鱼贯而入,千鹤用手电筒胡乱照着教室里的东西——一道光猛然打在贝多芬的石膏头像上,吓得奈奈“呀”地低声叫了一声,劈手夺过千鹤的手电筒把光线调暗,“不要乱照啊你这家伙,有的时候人吓人反而更可怕啊!” 千鹤缩了缩脑袋,“好吧。对不起。” 我看着她们两个,心想怪谈这种东西大概也都是人吓人吧。 奈奈拿着手电筒照亮了教室角落里的钢琴,这琴看起来有些年份了。她走过去掀起钢琴的盖子,“所以我们要怎么唤起那个钢琴的鬼魂?” “洒点鲜血在上面?”千鹤热切地提议道。 “这个主意不错。那么割腕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奈奈拍了拍她的肩膀,千鹤不满地叫了起来,“我才不要,那好疼的。” “那你就不要提这种好疼的建议啊。”我叹了口气,看着她们俩转身去鼓捣起教室里的其它摆设来,“而且话说回来,那个怪谈没有说鬼魂的触发方式吗?” “那个钢琴怪谈里并没有。只是说在午夜之后这个琴会自动发出声音而已。”千鹤摆弄着其他音乐家的石膏头像,而奈奈则往萨克斯风的里面窥视着。就好像鬼魂会藏在石膏头或者萨克斯风的里面一样。 “现在已经正好十二点了。”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说。 “那我们在这等会?”千鹤拿起一本乐谱,“还是说我们需要先弹弹这个琴,来用美妙的音乐唤起那个鬼魂?” “好主意。我们之中有人会弹钢琴吗?”奈奈说。 “我不会。你们不要指望我。”我说。 “我会弹小星星……”千鹤支吾道,“不过现在手生了,不熟练……” “那总比我们两个好。快上吧。”奈奈推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在了钢琴前的座椅上。千鹤无奈地耸了耸肩,双手五指像是要抓小鸡一样张开,悬在琴键上面,然后跟门外汉跳水似的直勾勾地按了下去。 叮咚咣啷。 钢琴发出乱糟糟的声音。 “你这不是小星星,是派大星吧。”奈奈一巴掌盖在千鹤的脑门上,“要你何用啊。” “如果我会弹钢琴早就去音乐社了好吗。”千鹤抗议道。 就在她们两个吵嘴的时候,我忽然看到钢琴后面冒出两个白生生的东西。 “……” 没错,那两个东西,是两只手。齐腕而断的手,惨白的、断掉的,人手。 那两只人手浮在钢琴的琴键上空,手腕断口处滴下的血落在了千鹤的手背上。 “哎呀,好凉啊。什么东西。”千鹤说着抬起手背,她和奈奈都对那两只鬼手视而不见,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的样子。“这什么啊?”奈奈也凑了过来看她手背上的东西,而那两只鬼手则飘到了两人脖颈上方,作势欲抓。 “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在心里默念。那两只属于我的“手”闪电般地射了出去,其中一只手猛地将那鬼手强行撞开,而另外一只则直接用手指抹去了千鹤手背上的血迹。被撞开的两只鬼手在空中僵了片刻,似乎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儿还有人(或者说是同行?)来搅局。不过很快它就又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与我的“手”扭打在一起。 我站在门口抱着胳膊看那四只手纠缠在一处,再看看嘟哝着“是不是漏水啊,楼上是理科教室”的千鹤和奈奈两个人,忽然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半空中的四只手的战斗似乎也进行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四只手四个拳头你来我往地不停碰撞着,双拳的轰击激荡起一阵阵强风,在那四只拳头下方的两个女孩则一边叫着“哎呀好凉,这地方还漏风”一边忙不迭地离开了钢琴边上用手电筒照着天花板。 “明天看来要报告校工修一下这里的天花板了。”千鹤嘟囔道,“我的手上肯定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咦,什么都没有?”她抬起手背在电筒下反复看着,“我刚才明明看到有东西沾在上面。” “我也看到了……难道是咱们两个都看错了?”奈奈凑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小未白,你刚才有看到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吗?”千鹤这么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啊。我什么都没看到。是你们的错觉吧。是不是看钢琴的黑白键看久了,结果眼睛里看到了类似成像残留的东西?” “啊,这么一说的话好像有这个可能。”千鹤一拍巴掌。我松了口气,总算混过去了。随后我盯着空中打得越来越激烈的两双手,老实说,对于自己的“手”到底能不能赢,我心里也丝毫没有底。尽管在这之前,我曾经命令它们折弯过铁栏杆,撕裂过厚重的铁门,但是那毕竟都是以普通的物体作为目标。和真正的鬼手实打实地互殴起来,到底有几分赢面,我也不知道。 千鹤和奈奈还在埋怨着钢琴鬼魂的不守时,而我则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空中那两双手,心中不由得暗自为我自己的那双捏了一把汗。 看着她们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忽然一阵后怕,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如果我没有跟着她们来,而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呆着……那么她们肯定无疑会遇到钢琴的鬼手。 最坏的结果可能就是送掉自己的小命。 怪谈是真的。并不是所有怪谈都是空穴来风的东西。至少这个钢琴的鬼手是货真价实的鬼魂。 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打定了主意后,我就走到她们两人身边,“我们走吧。看来怪谈也都是一些无稽之谈。没什么可调查的。” “再多等会儿吧。”奈奈抱着膝盖坐在音乐教室的椅子上,丝毫没有察觉到差一点就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危险,她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二点十分,我们等到十二点二十,如果还没有奇怪的现象出现我们就离开好不好?” “现在就走不行吗?”我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但依旧催促着奈奈。 “咦?你害怕了吗?”千鹤凑了过来,露出一脸促狭的笑容,“没关系,我们都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我……”我张口结舌,但是还没等我说些什么,空中的鬼手大战就分出了结果。我的那两只金色的“手”两记重拳将那两只鬼手的手指头打得以指根为轴直接朝反方向不自然地弯了下去,看地我自己的手都不由得疼了起来,如果这伤势放在活人身上,那大概就是手指骨粉碎性骨折吧。 紧接着那两只金色的手还不满足似的,扑了上去把鬼手的手指咔咔咔一顿乱折,直到那两只白色的鬼手手指像面条一样软软地垂了下来才罢休。 我伸出一只手盖住自己的眼睛。这场面真的是让人不忍卒睹。 “你怎么了,小未白,捂住自己的眼睛做什么?”千鹤不解地问。 “没什么。长时间看着这么黑的地方,我的眼睛有点酸。”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放下自己的手,看着那两只活像八爪鱼一样奄奄一息的鬼手被丢在钢琴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这个怨灵不会再有害人的能力了——起码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不会有。那两只金色的手飞回了我身边,挂在我的肩膀上。我伸手摸了摸它们——其实当然是摸不到的,我的手指只会从那金色的云雾之间穿过去——内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感激之情。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过这两只奇怪的手。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我拿着手机提醒奈奈时间,她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么,我们去找下一个怪谈吧?” 第7章 十三级台阶 “啊?还要继续?”我有点错愕。 “当然啊。要把这七不可思议都找一遍才可以。”奈奈点了点头,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但、但是不已经证实了钢琴的鬼手什么的是无稽之谈了吗?”我争辩道。 “那只是一个而已。”奈奈奇怪地看着我,“你害怕的话不如我们先把你送回家?没关系的,本来你就不是这个社团的成员,没必要跟我们一起在这里待着。” 听她的语气中有点不悦的意思,我连忙摆手,“不,我只是觉得反正这些怪谈都是空穴来风,在这里继续找也没什么用……不如早点回去睡觉。” “没事啦,就算都是假的传闻,在半夜的学校里散步,也挺好玩的不是吗?今天我们再找一条怪谈就回家啦。”千鹤蹦蹦跳跳地来到我身边抓起了我的手,“小未白感觉害怕的话可以牵着我的手噢。” 我捏着她柔软的小手,叹了口气。 “好吧,我跟你们继续待下去就是了。” 怨灵和鬼魂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我不跟你们在一起,你们两个有几条小命都不够丢。当然,这句话我是不会真的说出去的。经历了刚才的怪谈之后,我对我这边那两只“手”的战斗力也有了一些信心。起码再遇到钢琴鬼手这种程度的怨灵,还是能够对付的。 唉,不知不觉之间我反而倒像是给这个学校除灵来了。 “接下来我们去调查哪个怪谈呢?”千鹤问。 “十三级台阶吧。我对那个比较在意。”奈奈想了想之后,回答。于是我们就踏上了前往天台的楼梯。 “小未白,你看,其他楼层的楼梯台阶数量都是12或者14对不对?”千鹤在楼梯上蹦蹦跳跳地,我一边走一边数着台阶,确实,从一层到二层的楼梯台阶数量是12,二层到三层的楼梯台阶数量则是14。 “据说,如果从三层到天台的台阶数量是13的话……” 走在前面的奈奈回过头来,忽然压低了声音。 “会怎么样?”千鹤非常配合地颤抖着声音问道。 “会被从台阶上冒出的鬼魂一把推下去!” “啊呀呀!” 然后两人一起无忧无虑地笑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等那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鬼魂冒出头来的一刹那,就给它两下子好了。 谈笑之间,我们走上了三楼通往天台的楼梯。 “1、2、3……” 奈奈拖长声音,每走一步,就数了一次。 我也绷紧了神经,不知道那两只金色的手是不是和我一样紧张,它们悬浮在我的身边,已经攥紧了拳头。我对那两只拳头的力量完全没有怀疑,我曾亲眼看着它们一拳打穿一扇铁门——否则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也绝无可能多次越狱。 “4、5、6……” 千鹤跟在她后面瓮声瓮气地数着。 我已经放弃了去提前计算台阶的数量,默默地听着她们报数。 “7、8、9……” 很快就到天台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10、11、12!” 千鹤微微提高了音量。 “什么嘛。只有12级台阶。” 奈奈挠了挠头,而我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也松了下来。看起来并不会有事情发生。 “不对。是13级。”沉默了片刻后,千鹤忽然道。 “什么?”我和奈奈同时瞪圆了眼睛。 千鹤指着楼梯尽头天台的大门,“你们看那扇门的门槛……” 我定睛一看,在手电筒光芒的照耀之下,那扇大门的门槛确实高了一点,不过并不是迈不过去的程度。 “呃,所以说……”奈奈慢慢地说,“这个门槛,就是传说中的第13级台阶了吗?” 我瞪着那个门槛看了一会儿,两只金色的拳头开始无力地击打空气,一副很沮丧的样子。最后我迈出两步,踩在那个门槛上。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起来这个怪谈是假的。”我说,“只不过是有人将这个门槛误认为第13级台阶,而那个学生又只不过恰好不小心摔了下去罢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也说得通啦。因为怪谈里的13级台阶这个说法,让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阶上,没有人会去注意门槛,所以这件事的真相也一直就没人发现。”千鹤挠了挠头,“啊,好失望啊,和钢琴恶灵的怪谈一样是假的呢。” 我虚起眼盯着她。不,那个钢琴的恶灵是真的确有其事……如果我不在的话,你俩现在早就被那个鬼手给掐死了。 离开学校,回到山路上之后,我对奈奈和千鹤说:“明天晚上活动的时候,在我过来之前,你们可千万不要自己进学校调查啊。” “咦,小未白,我还以为你明天不会来了呢。”千鹤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打量着我,“莫非是在调查的过程中对怪谈也产生了兴趣?” 不,刚才那两则怪谈并没有让我能对这些妖魔鬼怪产生兴趣的地方…… “算、算是吧。这些东西有时候也挺好玩的。”我抽|动着嘴角笑道。 “那太好啦。不如小未白你直接加入我们社团算啦。”千鹤直接扑到了我的身上。 “她又不是咱们学校的学生,不可能啦。”奈奈抓着千鹤的衣领子把她从我身上拉开。 “是、是这样呢,加入社团什么的是不可能啦。不过我可以一起跟你们活动。就像是这种的。”我勉强笑着道。开玩笑,没有我跟着,你们两个普通人擅自去调查鬼魂什么的,十条命也不够死。 “那么就这样啦,明天晚上再见。” 我们沿着山路回到镇子上之后,就互相道了别,各自回家了。我紧了紧围巾,走到家门口附近的时候,忽然发现家里的灯还亮着。 “薇奥拉还没有睡吗?”我自言自语着推了一下房门,竟然应手而开。薇奥拉坐在大厅的桌边正在看着杂志一类的东西。 “咦,你不去睡吗?”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薇奥拉抬起头来,不知怎的忽然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我一睡下的话估计十年都未必醒的过来,现在还是不睡的好。”不过我看她说话时那副认真的神色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十年不醒的长眠……那真的就是永眠了吧。我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但是她毕竟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魔女,我也就没有太在意。 “呐,薇奥拉。你能不能教给我一些驱除幽灵的法术啊?”我在她对面坐下,趴在桌上伸手捞起一丝她的白色头发在手里捏着。有的时候我都怀疑这个魔女是雪人儿变的,她的头发也跟冰丝一样没有任何温度。 薇奥拉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女性向杂志。“你跟我来。”她站起身来,带着我走出了家门,来到了街道上。 我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随即薇奥拉轻轻张开嘴,从口中发出了一组奇怪的音节。 “ThokViis。”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 我的视野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块。 当我取回自己的视野时,发现薇奥拉站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我感到很奇怪,她是什么时候跑过去的? 等等,有什么不对劲。 薇奥拉依然站在家门口。换句话说…… 移动的是我?! 我环顾四周,这一看之下,顿时吓得我几乎魂魄出窍。 我正悬浮在半空之中,身边浮着那两只金色的手。它们呆滞地在空中,手指痉挛着,似乎没有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双脚离地面至少有五六米远,整个人就像是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托在空中一样。 薇奥拉朝我招招手,身边的景物再次开始移动——不,是我在移动。很快,我就被那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回到了她的身边。 “这、这是魔法咒语吗?”短暂的惊愕之后,我激动地看着她。魔法,这一定是货真价实的魔法。如果我也能学会它的话…… “对于人类来讲,这是魔法没有错。但是对我们这一族来讲,它只是稍微倾注了意志的,普通的语言而已。”薇奥拉弯下腰来捧起我的脸,“它能够驱退灵类,方才我的声音将你身边的灵类吹飞了,但是没想到你本人也会一起被吹飞。不过你身边的这个灵和你的联系十分紧密,所以才导致你也会受到咒语的影响。看来你们的关系坚固得超乎我的想象……如果只是单纯地附身的话,这个咒语也可以将附身在活人身上的灵驱逐出去。” 虽然她的脸离我这么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我依然有一点点不知所措。那双澄澈的黑色眼睛就在咫尺之距,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也吹拂在我的脸上,鼻端萦绕着她身上的气味——令人惊讶的是,那味道闻起来像是新鲜而洁净的雨水与冰雪的气味。我有点别扭地转开头,“那、那个,我能学这个东西吗?” “可以。”她放开了我的脸,点了点头,“不过你学起来的话比较麻烦。因为你是人类。” 魔女就不是人了吗……照你这个意思。我在心里说。 “呃,麻烦到什么程度?”我问。 “我来教你的话,完全掌握大概要一个月。” “……老师,有没有速成一点的方法?” “有。而且即使你学会了,用出来的效果也达不到我这种程度。” “我能使用到什么程度……?” 薇奥拉伸出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我认真一点用这个的话,可以直接将灵体吹得魂飞魄散——只要那灵体的魔力弱于我。你来的话,大概只是把它打飞,或者震住它几秒钟吧。而且连续使用的话效果还会减弱。” “这样就够了。”我连忙说,“那个,我施放这个咒语时,对我身边的那个……灵体,也会同样有效吗?” 薇奥拉摇摇头,“不会,那个灵体和你算是一体的存在。你所施放的咒语是不会对它产生负面影响的。” 是的,这样就够了。只要能起到牵制效果的话,我的那两只“手”就可以进行更强力的猛攻了。这样的话我对付学校里的那些恶灵也有了不少胜算。 “我、我还有个问题……”我看了看身边那两只金色的手,“这两只手究竟是什么灵?为什么它们不会被咒语驱逐出去?” “它们……就是你自身。”薇奥拉看着我的眼睛,慢慢道。 第8章 厕所恶灵(上) “我自身……”我呆了一下,“我不太明白……但……薇奥拉,如果我想速成的话,要怎么做?” 薇奥拉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带着我回到了屋子里,随后伸出一根手指放进嘴里。我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将指尖从口中拿出来,我才看到她手指上那一抹殷红。薇奥拉把这根托着血珠的指尖伸到我的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诶?这个、这是什么意思?”我一下子愣住了。 “喝了它。喝了我的血,我的力量就会伴随着这滴血铭刻在你的体内。”薇奥拉晃动着手指上那颗殷红的血珠,“这就是速成法呀。” 我一时慌了神,“但是,这个……诶,不,不是吧,这样子……” “好啦。”薇奥拉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不由分说地将手指强行塞进我的嘴里。当我的舌尖接触到那滴血珠的时候,回荡在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 “原来她的血也是冰冷的……” 我的舌头下意识地舔着薇奥拉塞进我嘴里的手指,直到她笑着把指尖从我的嘴里抽出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双眼呆滞地望着她。薇奥拉咬破自己的手指,并且让我喝她的血……这……不,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说起来这样子算不算是间接接吻啊……不,也不对!现在更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现在你应该能够念出那条咒语了。”薇奥拉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我则焦急地抓住她的手指仔细看着,“你的伤口……” 但是她的指尖光洁细腻,一如往常,哪里有什么伤口? “那种伤口不消一秒就会愈合的啦。”她毫不在乎地替我解下围巾,“你明天晚上还要去那间学校对不对?早些洗澡睡觉吧。” “呃……你知道那间学校的事?” “不知道哦。但是我能感觉到那里有一些灵盘踞着。” “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件事,该说不愧是魔女吗……” “那些小家伙都算是很低等的存在,不过对于你来说,里面应该还有几个家伙算是有点棘手的吧。” “呃,那些棘手的家伙一共有多少个?” “谁知道呢。我不会去特意数蚂蚁的数量。” 薇奥拉的发言让我陷入了沉默之中。随即她摸了摸我的脸蛋,冰凉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摩擦着,然后轻轻揪了一下,“那么我就给你一个小小的考验吧。” “考验?”我有些含糊不清地问。 “从学校的灵手里保护你的那些朋友。只要你们的调查结束了,而且她们都没有事,这个考验就算完成了。怎么样?” “完成了这个考验……呃,我能得到什么?” “我会再教你一个魔法。” “那我接受这个考验!” 我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老实讲,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一下这个新魔法的效果了。 在洗澡的时候,我对着浴缸里的橡皮鸭子喊了好几遍“ThokViis”,但是水面上却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泛开。我叹了一口气,恐怕这个法术真的只对灵体有效,对普通的物体是没效的……吧。 我转过头看着为我拿来洗发水的那两只金色的手,一句“ThokViis”在嘴里酝酿了好长一段时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要不是薇奥拉说过这两只手不受我法术的负面影响,我肯定一早就忘恩负义地拿它们开刀了…… 不过,薇奥拉所说的话,已经足以让我陷入长时间的亢奋状态了。 魔法。她会再教我一个魔法。我无意识地拍打着水花。 魔法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对现实的拒绝。 对这个冰冷而乏味的现实的拒绝。对这个没有人能够成为我真正意义上的同类的现实的——拒绝。似乎只要与这些东西彻底划清界限,我就能成为真正的魔女。 但是—— 千鹤和奈奈的脸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亢奋的心情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尽管我的内心一直在喊叫着“看不到你身边的灵体的人,绝不可能真正地理解你”,不过…… 我却发自内心地不想失去今天刚刚得到的友情。尽管它才刚刚从泥土里探出一根脆弱的萌芽,但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和她们做朋友。如果你也在寂静冰冷的监狱中听着门外传来的惨叫与辱骂声听了一整年,那么任何一个女孩子轻声细语的说话都会成为比迦陵频伽鸟的歌唱更加美妙的天籁。 不知是不是身边飘着几根香草的热乎乎的洗澡水让我的思绪变得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开始漫无目的地狂奔起来,不过在胡思乱想了不知道多久后,这匹野马忽然就那么折断了腿,扑倒在地面上。 ——视野开始变得模糊,脑海中的念头就像是电量快要耗尽的机器人,逐渐嘶哑着缓慢下来。 好热。我是不是泡晕了?眼前所能看到的东西全部都变成了浑浊不清的粥状物,仿佛有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敲开了我的脑壳,好痛,整个脑袋都热辣辣地痛着…… 我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但四肢却不听我的使唤,双腿尚未完全直起,关节便彻底地罢了工,我再度跌坐在浴缸里,溅起大片水花。面前一片混沌,就连物体模糊的轮廓也看不到了。脑袋里那块滚烫的烙铁依旧在蛮不讲理地搅动着。 难、难道,我没有死在冰冷的牢狱里,却要将这放满热水的浴缸作了自己的坟墓? 想想都觉得可笑。 但是我连笑的念头都完全提不起来。整个人就像是快要融化了一般委顿在热水中。那些水立刻就像蛇一样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鼻子和嘴,而我却无力抵挡它们。 薇、薇奥拉…… 我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用我能够发出的最微弱的声音,将这个魔女的名字变成了几个涌上水面的泡泡。 …………………………………………………………………………………………………… 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这是我的触感复苏之后,传递给我的第一个信号。 我睁开眼睛,全身的知觉蜂拥着回到了身体里面。 全身酸痛无力,就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一样。眼前是一块干净的天花板,上面的灯暗淡着,不过房间却并不能算是黑暗。即使是在窗帘的遮挡下,月光的光晕也依然透了进来。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靠在我的身边。我转过头去,却看到了一张熟睡的面孔。 ——是薇奥拉。 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整个脸部的线条似乎都柔和并且温暖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温暖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人五官的线条……但确实就是这样。她醒着的时候,这张脸就像是封冻的冰河,只有在露出微笑的时候才会解冻。而现在…… 她就像一池恬静的湖,长长的睫毛(那竟然也是白色的)轻轻地颤动着,身体靠在我的身边,冰凉的肌肤紧紧贴着我,那毫无温度的身躯让我不由得怀疑起了这个魔女的真身究竟是不是吸血鬼一类的东西。 我动了动身子,发现腿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薇奥拉的腿。这个魔女的一条腿横着搭在我的腿上,一条手臂压在我的胸前,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地沉睡着。我就那么躺着,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难道昨天晚上是她把我搬到床上来的?不,绝对就是这样。这个屋子里除了我们两个之外没有别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认清这个事实—— 我们就这么睡了一晚。我和她。在一张床上。 好吧。我现在忽然想让那两只手给我拿个镜子过来瞧瞧我的脸是不是已经红成了个大苹果。 不,其实这没什么……都是同性,睡在一张床上也没什么所谓。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是昨天晚上我为什么会突然就晕倒在了浴缸里呢?真的是泡晕了?还是生病了?就在我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咕咕”的叫声。 三秒之后,一阵难以忍耐的饥饿感让我反应了过来。那,恐怕是我的肚子在叫。我让那两只手替我拿来桌上的闹钟瞧了瞧。 ……已经晚上十点钟了。 我昏倒了那么久吗…… 我转头看着薇奥拉恬静的睡颜,心里忽然浮现出一句她说过的话。 “我睡下去之后十年都未必醒得过来,现在还是不睡的好”。 难道说她真的要睡十年吗? 我把她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抬起来,开始一个劲的摇晃,“薇奥拉,薇奥拉……老师?” 我喊了几句之后,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就好像那一睡十年的话不是她说的一样——那没有温度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我。 “你饿了?”她抽回手捏了捏我的脸,眼波忽然融化,嘴角挑起一个促狭的微笑。 “啊……”我呆呆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薇奥拉从我身上爬起来,我这才发现我们两个都已经换上了睡裙。我看着她下了床,离开了房间,很快的,大厅里就传来了煤气灶被点燃的声音。我脑海里一片空白,麻木地爬下床,旁边的椅子上放着我昨天穿的衣服。我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后走下楼梯,薇奥拉正系着围裙背对着我,正在做炒饭。 “那个,薇奥拉。我昨天……是怎么回事?生病了吗?”我依旧浑身无力,揉着仍然有点疼痛的太阳穴坐在桌边。 “不,因为你喝了我的血。”薇奥拉头也不回,翻动着锅里的炒饭,一阵阵香味飘了过来,“放心吧,那也就一次而已。没什么后遗症的。” “啊……”这个原因却让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你的血是什么十全大补药吗?补得我这一阵犯病……当然,这句话我也只能在心里说说而已。很快,薇奥拉就把一盘香气四溢的炒饭摆在了我的面前,颗颗金黄色的饱满饭粒里混杂着黄瓜、玉米粒、胡萝卜和香肠,颜色鲜艳动人,光是看了就让人口水直流。 “我开动了……”不管怎么样,现在填饱肚子是最重要的。这么想着,我抓起了勺子。 第9章 厕所恶灵(下) 吃完饭后,我又休息了一会,直到身体感觉没什么大碍,才告别了薇奥拉,来到了学校后方的山路上。虽然感觉很可惜,但今天看起来没有机会把千鹤和奈奈招待到我家里来吃饭了。 而千鹤和奈奈,则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抱歉,让你们久等啦。” “没事,我们也才刚到。”奈奈笑着从背包里掏出了三罐东西,发给我和千鹤一人一罐。 “这是什么?年糕小豆汤?”我看着手里的饮料罐,触手温热,上面还画着年糕小豆汤的图案。 “我家附近的自动贩卖机里有卖这个东西,我就热好后把它带了过来。”奈奈挠了挠头,“而且我怕半夜会饿,所以也带了一些吃的过来。” “哇,这不就成了在学校开的幽灵野餐会吗。”千鹤兴高采烈地打开了罐子咕嘟咕嘟喝了起来,不过才刚灌了几口就吐着舌头把罐子拿开了,“好甜啊。甜死我了。”她苦着脸说。 “有的吃就不错啦。别计较那么多。”奈奈不满地说。 “对了,你们明天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老师做的饭可好吃了。”我把那罐小豆汤捧在手里,看着她们两个,说。 “好呀好呀。”千鹤忙不迭地点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一脸馋猫相。 “那……明天晚上六点?”我试探着说,“在那家书店见面——奈奈,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书店吗?” “知道,千鹤看漫画的那家书店。”奈奈点点头,神情颇为认真,看起来就是一副“我会带着礼物登门拜访”的模样。 “我们今天调查哪两个怪谈啊?”虽然嘴上喊着甜死了甜死了,但是千鹤还是捧着罐子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越过了山路的护栏,来到了学校里。 “今天嘛。就调查厕所诅咒和躲猫猫好了。”奈奈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笔记,用手电筒照着看了起来,“这两个怪谈一个在教学楼里,一个就在这片树林里。我们先调查树林里的躲猫猫吧?” “不要。我要去学校里面。”千鹤摆弄着那个罐子,皱起鼻子,“学校里面有24小时的自动贩卖机对吧?我要去买个麦茶来喝。要不然我会被甜死的。” 奈奈瞪着千鹤,嘴上一边说着“你这家伙好麻烦啊”一边带着我们走进了学校的教学楼里。千鹤偷偷朝着我比了个剪刀手,我看着她们两个,不由得笑了出来。 “厕所里的诅咒呢,大概讲的是,从前有一个女孩子被同班同学欺负,他们把她的头按在马桶里,然后不停地冲水。”奈奈看着笔记,念道,“结果那个女孩子就那么被水淹死了。从此之后,她的恶灵就一直徘徊在主教学楼二层的厕所马桶里,袭击如厕的学生。” “哎呀,听起来真恶心。”千鹤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往里面塞着硬币,随口道,“你们都要喝什么?” “绿茶就好。”我说,于是千鹤就丢给我一瓶绿茶。 “那我们就去二层的女厕所看看吧。”千鹤买好了自己和奈奈的饮料,转过身来说。 “不过怪谈还不止这些。这个恶灵并不仅仅在女厕所里出现,据说也有人在男厕所里看到过它。”奈奈翻着笔记本,“根据传说,这个恶灵出现的先兆是从马桶里伸出来的许多黑色的长头发。” “什么,要进男厕所吗……”千鹤呆了一下。 “呃……”我也是没有料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的吧,反正现在学校里除了我们之外也没别人。”奈奈合上笔记本,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那男厕所就拜托你了。”千鹤一听这话就拉起我的手,向二楼的女厕所方向走去。然后我就看着奈奈冲了上来恶狠狠地给了千鹤一个爆栗,“所以说为什么要分开啊!要去的话当然是三个人一起去啊!” “呜哇……”千鹤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起去就一起去嘛,你打我做什么呀……” “抱歉,手滑了一下。”奈奈面无表情。 “奈奈大坏蛋!” “大坏蛋要把你拖到厕所里侵犯咯(棒读)。” “哇——变态——” 我看着她们两个人,如果现在有面镜子让我照照的话,我一定会看到自己是在笑着的。这就是朋友的感觉吧,我想。 奈奈把大呼小叫着的千鹤拖上了二楼,然后转过头来问我,“我们先去男厕所,还是去女厕所?” “这个嘛,都无所谓吧。”我回答道。 “那我们先去男厕所好了……”奈奈这么说着,来到了二楼的男厕所边,拿手电筒往里面照了照,“什么都没有,进去吧。” “呃……”我迟疑了一下,“我们真的要进男厕所吗?感觉……有点……” “不要害怕,没事的啦。”奈奈安慰我,随后她走在我和千鹤前面,就那么走进了男厕所里,打开隔间的门,一个个地查看着马桶。 “说起来,我想知道一件事。”千鹤在奈奈身后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着,“这个怪谈只是说头发会随机从厕所里冒出来吗?有没有说具体的触发方式?就像接下来那个躲猫猫怪谈一样?” “好像没有……”奈奈一边说一边打开马桶的盖子,用手电往里面照着。 我抱着胳膊站在男厕所门口看着她们两个,无聊地打着哈欠。在经历过昨天的事情之后,我对这些怪谈的顾虑已经消失了很多。再加上薇奥拉教给我的那个驱魔咒语……我看了看漂浮在自己身边,已经握成拳头的两只金色的手。 嗯,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大概。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借着手机荧屏发出的光亮,看到一缕黑色的头发在地上流动着。它的速度非常快,快到眨眼间就滑进了男厕所旁边的女厕所房门里,快到我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这个鬼魂,终于还是出现了。我看了看依旧在男厕所里调查的千鹤和奈奈,打开手机里自带的手电筒,转身走进了女厕所里。在光芒的照耀下,我一眼就看到了最里面的一个隔间门的门缝里,探出了一缕黑色的长发。 我的心脏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手指尖也逐渐开始变得冰凉。老实说,尽管我已经击败了一个鬼魂,但是面对货真价实的恶灵,要说一点都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我看了看那扇隔间门,并没有锁。我指示着两只金色的手去拉开了隔间门—— 然后门内的景象几乎让我停止了呼吸。 一个浑身浮肿,面目惨白的少女的上半身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下半身被诡异地塞在马桶里,被鲜血充满的血红色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种怨毒几乎让我不寒而栗,她头上的长发如同蜘蛛的网一般朝四面八方铺展开来,几乎将这个小小隔间的四壁与天花板都糊了个满。 然而还不等我做出什么反应,那两只金色的手就已经开始动作了。 砰的一声闷响——或许是我的错觉,应该是我的错觉吧。因为我没有听到隔壁奈奈和千鹤的脚步声。如果她们听到了这个声音,一定会赶过来的——一只握得紧紧的金色拳头,恶狠狠地打在了那个女鬼的脸上。我侧过头不忍心看那个女鬼被打得凹陷下去的脸,老实讲,那张浮肿如猪的脸被直接打凹下去之后变得更加狰狞而恐怖,我甚至还看到一只充|血的眼球被那钢铁般的一拳打爆,一道血箭迸了出来。 一拳得手之后,那两只金色的手毫不犹豫地展开了狂风暴雨般的拳击,虽然没有收到我的命令,但是它们依旧凶猛地攻击着那个女鬼。在雨点般不停落下的金色拳影之中,那女鬼的脸上不断出现了一个个深深的凹痕。大概是被那迎面一拳打傻了,女鬼在挨了不少拳头后也终于展开了自己的反击,笼罩住整个隔间的头发如同有生命的东西一般从墙上和天花板上冲了下来,朝着正在蹂躏她的那两只金色拳头射去。 “Thok-Viis!” 我念出了这句咒语。我也并不知道自己的舌头是怎么发出那种如同什么东西摩擦一般的声音的,但是在我想着要念出它的时候,牙齿和舌头就自己动了起来,我话音刚落,那漫天黑发就如遭雷击一般僵在了当地。而那两只金色的拳头也趁机发起了更加凶狠的攻势——其中一只拳头自上而下砸在了女鬼的脑壳上,另一只则自下而上地轰在了她的下颌上。 噗的一声轻响,一小截血淋淋的东西飞了出来掉在地上颤动了几下,我看得清楚分明,那不是别的,正是从女鬼嘴里吐出来的,一截被咬断的舌头。 “Thok-Viis。”我后退了一步,任由金色的拳头继续穷追猛打着女鬼,再一次念出了那句咒语。随即那漫天海藻般的黑发仿佛失去了生命似的,颓然落回了地上。我见状迅速迈了两步走进了厕所隔间里。 一只金色的手抓住女鬼的两个手腕。 ——我把手指放在马桶的冲水按钮上。 另一只金色的手在“啪啪啪”地狂扇女鬼耳光。 ——我按下了那个冲水按钮。 两只金色的手合拢在一起怒捶女鬼头顶。 马桶发出了轰鸣声,在那两只手开山大锤般的一砸之下,女鬼的上半身整个儿地被砸进了马桶里,随即连同着那一头黑色长发一起顺着水流的旋涡被冲进了下水道。我让“手”捡起地上那一小截舌头,一起扔进马桶里面冲走,然后松了口气。 这时听到马桶抽水声的奈奈和千鹤也跑了进来,见我站在隔间里,都愣住了。 “小未白,你在做什么?” “啊?我来的时候喝的水有点多,就顺便上了个厕所。”我用脚底擦掉地上的血迹,随口扯了个谎。 “……”两个人狐疑地看着我,而我则笑眯眯地走上前去拍拍她们的肩膀,“没事的啦,我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我想,这个怪谈大概也是人们编出来的吧,你们要不要继续再调查一下?” “那就再调查一下吧。”奈奈说着打开了其它的隔间门,掀开马桶盖一个个地查看。我站在她的旁边看着,当然,我心里很清楚,这里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出现什么女鬼。至于那个女鬼被冲到了什么地方——谁知道呢。 在挨个把马桶调查了一遍,又等了十分钟左右后,奈奈叹了一口气。 “我们还是去调查下一个怪谈吧。”她说。 第10章 躲猫猫(上) “下一个怪谈是什么样子的?”离开教学楼后,我问道。 “躲猫猫这个怪谈啊,据说是在学校建成之前,这里还是乱坟岗的时候。三个小男孩在这里玩躲猫猫。他们约定‘在都被找到之前,谁也不许走’。但是那一天下起了雷阵雨,其中两个孩子就离开了,最后剩下的那个孩子遵守约定没有离开,一直待在这里,结果在树下避雨的时候,被闪电劈死了。”奈奈用手电筒照着笔记本读道。 “啊,这个听起来有点可怕。”千鹤插嘴道。 “别打断我的话。听我继续说。总之呢,午夜12点的时候,在这里玩躲猫猫的游戏,那个小男孩的怨灵就会出现。”奈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合上笔记本,“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那个死掉的孩子生前当的是抓人的还是被抓的?”我问。 “说法很多。有说是抓人的,有说是被抓的。”奈奈叹了口气,“毕竟这个怪谈传了这么长时间,原本事实是怎样早就不得而知了。” “啊……那么我们就随便找个人来当鬼好了。”我也叹了口气。 “我来当鬼吧。”奈奈推了推眼镜,“还是说你们之中有人想要当鬼?” 我和千鹤都摇摇头。在这种有人强出风头的情况下,我们才不会去自找多事。 “那么就决定了。我在这里转过去数一分钟,你们躲到林子里吧。”我们走到树林边上后,奈奈说,“另外,我会用手电筒的。一刻钟后,无论结果如何,这个游戏都结束,我会喊你们的名字,到时候你们也要回应我,知道吗。”她顿了顿,挠了一下脑袋,“毕竟深更半夜的,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树林子里躲猫猫,我怕到时候有危险。” “没问题。”我赞同地点点头,“那么就开始吧。” “你可不要数着数着转过身来啊。”千鹤说。 “你好麻烦啊。” 我笑着看她们斗了一会儿嘴,最后奈奈背过身去挥挥手,“你们快跑吧。”我转头看向千鹤,刚想说“你不要离我太远”,这丫头就像离弦之箭一样冲进了林子里。 ……这个死妮子,如果离我太远被鬼袭击了怎么办!我刚想追上去,又想到了奈奈。如果我去追千鹤的话,奈奈肯定也会一个人。 这可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我决定先观察一下奈奈。一分钟如果她没有被袭击,我就自动现身故意被抓住,然后一起去找千鹤。 这么想着,我直接跑到了树林边上的一棵树后藏好。一分钟很快过去,奈奈转过身来拖长声音一边叫着“我要来了——”一边向这边走来。就在我松了一口气准备从树后面跳出来的时候,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头一看,是千鹤。 “跟我来,我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不会被发现。”她对我挤了挤眼睛,抓住我的手。 “啊?”我愣了一下,就被她拽着跑起来。跑了几分钟后,千鹤带着我躲进一丛茂密的灌木后,笑着小声对我说,“现在她找不到我们啦。” “呃……”没想到千鹤的出现一下子打乱了我的计划。现在我也不知道奈奈在哪里。虽然能够确保了千鹤的安全是好事,但奈奈又离开我的视野了。简直跟狗熊掰棒子一样,掰了一个掉了一个。我微微站起身来,双手拨开灌木丛朝外面看去,试图找到奈奈手电筒的光源。虽然我看到了外面隐隐有一点亮光,但是凭我的两只手还是没法把挡住视线的植物全部都拨开。 想到这里,我让那两只金色的手也帮忙压下那烦人的灌木。现在我和千鹤都没开手机,透过树林照下来的月光也不怎么明亮,我倒是不担心她看到灌木丛不自然地被压下来的现象——即使看到了我也能用“光线不好你看错了”这种理由搪塞过去。就在我确认奈奈的手电筒光一直在朝着这里前进后,我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准备和千鹤说话。 但是这一转之下,我却发现,千鹤正直直地盯着灌木丛看——不对,是盯着压着灌木的那两只手看。 难道被她发现灌木丛的不自然之处了?我让“手”慢慢放开灌木,回到我身边,但是千鹤的视线也一直跟着那两只手转来转去。 ……她能看到我这两只手? 不可能。如果她能看到的话,在昨天调查13级台阶的时候早就该看到了。那时候这两只手一直浮在我的身边,根本没有刻意隐藏——因为我知道正常人看不到。 等等。 奈奈描述的怪谈是“当有人躲猫猫的时候,怨灵就会出现”。 怎么出现?什么时候出现?在谁身边出现?以什么形式出现?全部都没有说。 而从来也没有人规定怨灵必须以本来面目出现。 如果它附在某个人身上——如果它变成某个人? “千鹤。”我忽然开口,凝视着面前这个女孩的眼睛。 “怎么啦?”她回答,表情十分正常,语气也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我有句话要对你说。”我平静地说,身边的两只手握成了拳头。 “什么呀?”她问。 “Thok-Viis。”我说。 下一秒,我面前“千鹤”的身体倒飞而出,砰的一声闷响,撞在了后面的一棵树上。 这家伙不是千鹤,是怨灵!如果怨灵附在人的身上,那么我的咒语应该会将那个怨灵驱逐出去才对——这是薇奥拉亲口对我说的,绝对不会有错——看起来现在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怨灵变成千鹤的样子把我带到这个地方,然后试图杀死我。 我猛地追了上去,再次喊道:“Thok-Viis!” 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的怨灵刚刚想要有所动作,身体却因为我的魔法再一次僵住了。 下一秒,一只金色的拳头砸在它的脸上。 这一回它总算是现出了真身——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只能看出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两只血红色的眼睛和一张同样血红色的嘴。看到这张脸,我怔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奈奈说这个鬼魂生前是被雷电劈死的,那么现在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段焦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不管这个家伙是什么样,都不妨碍我揍它就是了。 我后退了两步看着那两只金色的拳头不断痛殴着那个怨灵,略略用手遮住嘴巴,轻声道,“Thok-Viis。” 我的魔法成功阻止了那怨灵抬起胳膊阻挡拳头的痛打,那金色的拳影落在怨灵的身上,我似乎能看到无数细小的黑色碎屑随着拳头的殴打迸出来,那大概是炭屑什么的,我想。不过看起来这个小男孩的怨灵并没有什么力气阻挡那两只手的攻击,被一拳打凹了一只眼睛之后就浑身抽搐着,没再动弹了。 很快,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喊声,奈奈举着手电筒分开灌木丛向我跑来,她的身后跟着真正的千鹤。 “你怎么了?没受伤吧?”她用手电筒朝我一阵乱晃,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没事,好得很。”我指挥“手”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孩怨灵丢得远远的,抬起胳膊挡了一下手电筒的光线,“你们也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奈奈顿了顿,问我,“你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比如说幽灵?” “我什么都没看到。只不过刚才一脚踩进灌木丛里,吓了我一跳,所以喊了出来。”我随便编了个理由,“不过现在还没到十分钟吧?但你已经找到了我们两个,躲猫猫结束了。还是说你们要继续在这个冷的要死的树林子里再呆一段时间?” “不,这就算了。”奈奈看上去有些泄气,她胡乱地踩着附近的灌木泄恨,“没想到四个怪谈都是假的。” “这世界上哪儿有什么怪力乱神。”我有些好笑,继续说着作为魔女非常失格的话,“要我说的话,这些怪谈全都是假的。” “不,我会找到真怪谈的。”奈奈似乎是在赌气,她用手电筒到处乱照着。 “那可能会让你小命不保哦。”我提醒道。 “你刚才不是说怪谈都是假的吗?”奈奈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促狭地笑道。 “此、此一时彼一时……” 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说得特别没有底气。 “今天的怪谈也探索完了,我们回去吧。”千鹤挠了挠头,嘿嘿地笑了起来。 “明天别忘了来我家吃饭啊。我会让老师准备好大餐的。”我叮嘱道。 “好的,我记住啦。”千鹤挥舞着小拳头,我们顺着树林斜坡走到了山路上,翻过护栏。走在路上,我问道,“千鹤,你今天……去看小夜了吗?” 千鹤愣了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似乎不应该在奈奈面前提小夜的事情比较好?她未必知道这件事。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千鹤已经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去了。那孩子还是像往常那样。大概我能做的也只有那个吧。” 提到小夜,气氛顿时变得沉重了起来。 “呃……”我偷偷看了一眼奈奈,她的神色也阴沉了下来。 “那孩子的事情,千鹤也跟我说过。不过我们真的做不了什么。报警没有用处,而且我们这个小镇上的基督徒并不多,这个教会几乎是无人问津——反而附近山上的神社倒是天天有人去参拜。所以那间教会的收入来源也非常可疑。”奈奈沉着脸,神色认真地警告我们,“很可能和黑道上有什么联系。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不过如果属实,那我们不但无能为力,而且还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要我说的话,还是别过于接近那个教会为好……” 第11章 躲猫猫(下) 小夜——那个盲人少女。一念及此,我不由得就回想起她空洞而毫无焦点的双眼与那羸弱的身躯。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她与我非常相似——我们都曾经被囚禁着,只不过囚禁我的牢狱用金属与钢筋水泥砌成,而囚禁她的牢狱则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人间。大概就是这点近乎于强词夺理的相似,让我一直在乎着她。 况且、况且……除了这一点外,在这孩子的身上,我恍惚间也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在被关入监狱之前的,我自己的影子。 我应该去用我——或者去用薇奥拉的力量,帮助小夜挣脱开那个牢笼吗?是的,如果我想做的话,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可以做到的。薇奥拉应该是会帮助我的。我实在不愿去想她如果选择不站在我的身后,事情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但是然后呢?在这个世界之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在完成之后,就停顿在那里的。时间终要流逝,没有什么会停滞不前。我必须考虑之后的事情。 她可以在我的家里生活,我和薇奥拉可以照顾她。 但是然后呢?这种生活能够持续多长时间?薇奥拉是货真价实的魔女,而我在不久的将来也将成为魔女——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我们并不属于人类这一侧的“真实”,能够瞒这个孩子多久呢?尽管她的双眼看不到,但是一想到要让她生活在一个算不上谎言的谎言之中,我的心里就不知怎么,涌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尽管理智告诉我这么做并没有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但我心中仍然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抗议着,尽管毫无理由,但它一直存在。 ——我们总有一天要离开她。到那时她该怎么办? 我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黑夜中熟悉的景物逐渐回到视野中。我辨认出了面前的街区,和千鹤与奈奈道别后向家中走去。 我回到家的时候,薇奥拉已经做好了作为夜宵的布丁在等着我。无言地坐在桌边,我捏着勺子,心情依然无法平静下来。 “在想什么呢?”薇奥拉伸出手指轻轻拨开无意间落下来遮住我眼睛的刘海,那冰凉的触感在我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一闪即逝。 “不——我在想,夜宵吃甜食,会不会长胖啊。”我捏着勺子的手指松开了一些,勉强找了个看起来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搪塞着。 “把你喂得胖胖的,多好。”薇奥拉的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你现在都要瘦成皮包骨头啦。” “把我喂得胖胖的……然后呢?”我呆了一下,随即翘起嘴角,翻过手掌,我们两个的掌心贴在一起,想要把那冰凉柔软的感触深深铭记并刻印在心底。 “然后就有恶龙来把你吃掉啊。”薇奥拉轻笑着,逃开我手掌的束缚,然后轻轻揪着我的脸,“至少要养到你的小脸蛋像面团一样能在我的手底下被捏圆又搓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瘪瘪的。” “那恶龙是你吗?”我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于是故意用暧昧的语句反击道。 “是呀,你愿意让我吃吗?”薇奥拉俯身过来在我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说。这一下倒是把我弄了个大红脸,真的弄不懂这魔女,看起来冰冰冷冷没什么温度的一个人,说出这种近乎调情的低语来也分毫不含糊,她一直揪扯着我的耳朵,用手指揉捻着我的耳垂,直到我都快把脑袋埋到布丁里面去才罢休。 “吃完就去休息吧。”她最后摸了摸我的头,随后我就听到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唉。我看着面前点缀着糖浆的布丁,食不知味地用勺子挖下一块送进嘴里。 …………………………………………………………………………………………………… 次日。 昨夜,吃完了布丁后,我曾期待着薇奥拉所说的“让我成为魔女”的梦境能够在这一刻造访,但是梦境却与我开了一个玩笑,在那一夜黑沉中悄悄溜走,并不肯在我面前露面。 结果就是我每天早晨醒来,照镜子的时候,都会看到自己怅然若失的脸。 今天白天我并没有和奈奈她们有什么约定,于是洗漱之后就穿上衣服,告别了薇奥拉自己一个人在镇子里转悠。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脚最终还是带着我来到了那家教会的门口。 小夜一如往常地坐在教会里面,最靠近十字架的桌边。我刚刚踏进大厅中,她就敏锐地抬起了头,转向我的方向。 “小夜,是我。”短暂的沉默后,我小心翼翼地轻声道。对于盲人来说,听觉和触觉应该是她们感知世界最主要的途径了吧,在听到我的声音后,小夜缩在那宽大修女服下面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看起来也不再那么紧绷了。我尝试着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靠近,在我坐下的时候,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本能般地往旁边缩去,就像一只在风雨中无所适从的小兽。 “是……那天的姐姐吗?”她慢慢地转过头来朝向我,细小的声音没来由地让人心痛。我看到她的眼睛乌青了一块,手背上胡乱贴了一块创可贴——由于眼睛看不到的关系,大半伤痕都还露在外面,药棉完全没有贴在伤口上,反倒是胶布的部分紧紧地糊在上面。 “是,是我。我的名字叫船月堂未白,是千鹤的朋友。”我轻声安抚她,试着用指尖触碰她的手背。就像触电一样,小夜发出一声低低的悲鸣,立刻把手缩回袖子里,茫然地用她空洞的眼睛朝着我。 “你的创可贴贴歪了。要不要我帮你重新贴一下?”看着她怯懦而充满恐惧的可怜模样,我感觉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握住一样,一下子抽紧了。 愤怒与悲伤交织成汹涌着的巨大河流冲击着我的胸腔,我既对那虐待这个可怜女孩的暴徒感到愤怒,又对她的不知反抗与一味忍耐感到愤怒,还为她的无可奈何与怯弱无力而感到悲伤。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令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继续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跌、自己跌的……”小夜埋下头去,声音越来越小,我猛然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发出更大声的悲鸣,不知所措地颤抖着。 “告诉姐姐实话,小夜,你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我死死地按住她,分出一只手扳住她的脸,让她朝向我的方向,声音由于极力压抑着的怒火而开始变得嘶哑。 “真、真的是我自己跌的……请不要再抓着我了……”小夜拼命往后退去,话音中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她紧紧地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在我突如其来的逼迫之下抽泣着。 “对不起,是姐姐不好……”我松开了双手,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但是看着面前的小夜,我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以前的自己。我咬着嘴唇,双手死死地互握着放在腿上,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怕自己下一秒就又会抓着她的肩膀让她告诉我那些伤口是怎么来的了。 我看着她被泪水打湿的瘦削脸庞,忍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在我的手碰到她的一瞬间,小夜再次颤抖了一下,她的呼吸轻轻拂在我的手指上,就像是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那尚未完全干透的翅膀的脆弱的碰触。“是教会的人做的吗?”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反常。 “不是……”小夜立刻摇头否认,她的声音听起来低得可怜,“真的是我自己跌的……” “好吧。没关系,姐姐帮你重新贴一下创可贴好不好?伤口都露在外面了。”我柔声安慰她,决定不再去问她这个问题,而是把话题转移到了创可贴上。 她犹疑了一会儿,慢慢地伸出手去,“好……” 我握住小夜的双手,她冰凉的小手在我的手中依旧微微地轻颤,直到她平静下来之后,我才把手指放在创可贴上,“可能有些疼,你忍一下好不好?” 小夜勉强点点头,我捏住创可贴用力一揭,几乎是与此同时,小夜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我看到她死死地咬着嘴唇,随即迅速地将创可贴贴正,握着她的手,“好了,已经结束了。” 小夜摸着自己手上已经被贴好的伤口,小声道,“谢谢你……姐姐……” “你一定……很辛苦吧?”我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但最终却发现我的词汇贫乏得可怜。 “虽然是很辛苦……但我相信只要虔诚祈祷,总有一天主会听到我的呼唤,结束这份苦楚。所以在那之前我要尽力忍耐……”小夜低下头,轻声说,那天真而虔诚的话语让我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 真的……真的会有神么?那个所谓的上帝,真的会来拯救他的信徒么?小夜的这番话浇熄了我的怒火,我抚摸着她的双手,试探着问道:“那个……小夜。” “嗯?”她驯顺地侧过了头。 “你……要不要来我家住?我可以照顾你……” 小夜愣了一下,随即她慢慢地摇摇头,“这样会给姐姐添麻烦的。我知道的,我是个眼睛看不到的瞎子,活着也只能给别人添麻烦。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不等我说什么,她就抽出手,双手合拢,握住了我的手掌,“姐姐是个好人呢,虽然每天都填不饱肚子,身上的伤也很痛,但是小夜觉得这样就可以了,不再希求更多了……” 上帝如果真的存在,他也不会赐福一个杀人犯吧。我看着小夜平静的面孔,她温顺地低垂着眉眼,静静地祈祷着,那宁静的姿态令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最终,我叹了口气,干涩地开口道:“你……要照顾好自己啊……”话刚一出口,我就开始痛恨这句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如果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境地。但是看着她,我又不知为什么兴不起强行把她带走的念头。 真的如她所说,这样就好了吗…… 最终,我像一个幽灵一样怅然若失地离开了教堂。 第12章 镜中鬼(上) 傍晚六点钟左右的时候,我如约来到了自己家附近的那家书店,一如往常地背着薇奥拉给我的那个小挎包。千鹤和奈奈就在店里等着我。 “让你们久等啦。”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走了过去。 “哎,没关系的啦,我们也……呃,没事,看漫画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千鹤大概是想说“我们也刚到”,但是看了看手里翻了一大半的漫画,转而改口道,很大度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的手里。 那是一个被打了蝴蝶结的小手镜。 “诶?这个?”我拿着那个小手镜有点无所适从。 “礼物啦,礼物。”千鹤笑着,“不要多说什么啦,收下吧。” “你……”奈奈忽然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千鹤,随即从包里也拿出一面一模一样的小手镜,“我该说不愧是我最信赖的社员吗?连准备的礼物都一模一样。” “哇,社长你太狡猾了。经常跟我撞衫也就算了,现在连礼物也要撞!”千鹤瞪大了眼睛,一副被背叛了的样子看着奈奈。 “你小声点。这是在书店。还有,什么撞衫啊。我们明明每天都穿着制服。”奈奈的脸上飘起一片红晕,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就要把那个小手镜收起来,“总、总之这个先不算数,我明天再去买个别的……” “没关系,我很喜欢。”我连忙抢过那个小手镜,把它和千鹤送的那个一起放进包里,看着奈奈过意不去的眼神,一叠声地安慰她道,“真的没关系的,我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 “好吧。”奈奈仍然有些犹豫不决,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就走吧。” 随即,我们就离开了书店,走过那条已经没什么雪的街道,就看到了我的家。 “薇奥拉,我回来了……”我刚刚推开门,就几乎吓得叫出声来。 “咦,小未白,你的脸色不太好啊。”千鹤凑过脑袋来,“打扰了——” 然而千鹤却不像我一样硬生生憋住了这声尖叫,终于还是喊出了声。在我们两个后面的奈奈也被这一嗓子吓得面无人色,双手死死地捂住嘴,瞪着屋子里的薇奥拉…… 准确地来说,是她手里的那把刀。 比起普通的菜刀,这把刀细瘦而长,漆黑的金属上反着锋锐的冷光,刀锋上有着凶狠的锯齿,如果说这是一把杀人刀,我也绝对不会怀疑。 现在薇奥拉就正一手拿着这把刀的刀柄,另一只手托着刀背,系着围裙,站在料理台边,正侧身看着我们。那毫无表情的面孔配上这么一把看起来极为凶残的刀,也难怪千鹤看了一眼就吓得喊出声来。 “薇、薇奥拉?你你你你在做什么?”我颤声道。 薇奥拉闻言,甩了甩手里的刀,那刀刃破风声连门口的我们都听得到。 “小小小小未白她她她是谁……”千鹤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带着哭腔问道。 “我我我我我老师你不要问我太多我我我我也不太明白……”我结结巴巴地回答着,而薇奥拉则把身体让开一点,让我们看到一条固定在她面前肉架上的东西。 ——那是一条猪腿。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一整条的火腿。 “做饭啊。”薇奥拉把刀放在火腿上,手指按在刀背上慢慢地推了下去,刀刃顺利而没有一丝滞涩地切掉了火腿的一块外皮,露出底下那极富纹理与层次感的火腿肉。 “快进来吧,外面冷。”她看了看我们,将被切下的火腿片放在一边的盘子里。 “不要慌,重复一遍,不要慌,那是火腿,不是人腿!”我伸出手拦住转身就想跑的千鹤,如临大敌般地慢慢蹭进了我自己的家里——饭桌上摆着一个盘子,上面放满了烤得金黄酥脆的厚面包,旁边还放着几根装在袋子里的长面包,我看着袋子上的法文标签越发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这些东西的。 “坐吧。桌上的壶里有红茶,糖和牛奶也都准备好了,请随意。”她看着我们一步步挨到桌边战战兢兢地坐下,千鹤与奈奈的眼睛依然瞄着那把带锯齿的火腿切片刀。 “她叫薇奥拉,是我的家庭教师……嗯,兼监护人。”我定了定心神,看起来薇奥拉真的是在做饭。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这并不可能发生——但如果她真的想杀我和奈奈她们,又何必用得着刀? “白色的头发?”奈奈的声音依旧在颤抖,我倒了一杯红茶放到她的面前,她伸出手撕开糖包往里面放糖的时候,手抖得太厉害,砂糖都洒了一桌子。 “白化病。不要介意。”我立刻回答道,并且用餐巾纸擦掉桌上的糖。 “是、是吗……看起来好年轻。”奈奈继续颤声道。 “看起来而已。”我连忙道,话音刚落,薇奥拉手里的刀子立刻迸出了一声尖锐的铮鸣,吓得刚刚拿起茶杯的奈奈手一抖,一整杯红茶都泼在了我的脸上。 “对对对对对对不起——” “没事……呜哇好烫——” 奈奈手忙脚乱地拿手帕替我擦掉满脸的红茶。千鹤则傻傻地坐在一边看着我们,眼眶红得跟快要哭出来一样。就在我好不容易擦干净脸和头发的时候,薇奥拉将一盘切好的火腿和一把锋利的小餐刀放在了我们的面前。她的出现让奈奈和千鹤顿时像石化了一样僵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一手持刀一手拿盘子的薇奥拉,尤其是千鹤,她离薇奥拉左手拿着的那把切片刀最近,双眼发直地死死盯着那把刀,小脸上血色全无,使劲朝着奈奈的方向靠着,整个身体都快斜着倒在了奈奈身上。 薇奥拉脸上倒是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不过衬着那把切片刀倒是着实吓人。说起来只是端个盘子过来也并没有拿刀的必要,虽然我觉得她是故意的…… 放下火腿之后,她又从端来了生菜、奶酪、酸黄瓜等一系列配菜放在桌上,随即面无表情地离去了。确定她回到料理台之后,千鹤才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我看着她们两个怕得要死的模样,倒是非常没有良心地笑了出来。 “好啦,不要怕,她又不会对你们怎么样。”我笑着拿起小餐刀——这俩丫头看起来像是对一切利器都过敏一样条件反射地离我远了一些,倒像是我拿起餐刀之后下一秒就会把她俩切成猪头肉一样——切开两片烤好的厚面包,夹了火腿片、酸黄瓜、奶酪和蔬菜进去放到千鹤和奈奈面前,“来,吃吧。” “谢谢谢谢谢谢……”千鹤哆嗦着嘴唇双手捧起面包放到了嘴边,但那抖个不停的双手的动作看起来不像是在拿面包往嘴里送,倒像是在用面包刷牙。 最后直到薇奥拉把全部的菜品摆上桌,将那把吓人的切片刀收起来,千鹤和奈奈这才看起来镇定了一点,一副看起来想要离她远远地的样子,但是碍于吃人家的嘴短,看着桌上这么一大堆丰盛的晚餐,总不好把这家的主人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餐桌的另一侧。 一杯红茶下肚,她们两个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奈奈也不再用面包刷牙了,这次倒是准确无误地把食物塞进了嘴里,就好像之前害怕到连自己的嘴巴都不知道长在哪里的那个不是她一样。大概是桌上那德式烤猪肘的香气熏走了她们的戒备心理,在我将薇奥拉介绍给她们之后,胆子开始大了起来的千鹤试着薇奥拉搭讪,从天气话题聊到薇奥拉是哪国人,而这魔女也十分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德国人”。 之后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土生土长德意志人民(好文明啊),薇奥拉向她们讲了一些德国的趣事,例如慕尼黑啤酒节之类的。我在桌子底下偷偷拿出手机,点开维基百科的页面输入这几个字搜索了一下,顿时看向这个魔女的眼神就不对了。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那大概就是她嘴里说的和维基上写的一个字都不差。 不过奈奈和千鹤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接下来薇奥拉又开始普及英国红茶的相关知识,我干脆地收了手机,懒得再确认这魔女是不是又开始背维基。 一餐饭就在闲聊中结束了,我们三个几乎扫光了薇奥拉做的饭菜和饭后甜点,临走之前奈奈和千鹤还收到了她亲手做的马卡龙作为礼物,看着那两个丫头一脸受宠若惊,将薇奥拉奉为神明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两个小时之前她们还畏之如虎狼蛇蝎,唯恐避之不及。送走了她们两个之后,我和薇奥拉一起收拾起屋子来。 “你的记忆力不错啊。维基百科那么长居然背得一个字都不差。” 站在水槽旁边,我斜眼看着系着围裙的薇奥拉,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的腰。 薇奥拉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也没有说话,但是侧脸上却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颜。而干完活之后,我就回到了桌边,准备享受她专门给我留的那一份马卡龙。而薇奥拉则坐在我身边,一边看着那些我一直都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东西的女性杂志(老实讲,捧着女性杂志而不是拉丁文古书的魔女,着实有够奇怪的),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在心不在焉地抿着。 我托腮看着她的侧颜,初见她时她是披着月光的精灵,教我魔法时又是法力无穷的魔女,为我做饭时又像是贤淑的新婚妻子,而现在却又像是闲阅报纸的一家之主。 “看什么呢?”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微微侧过头,朝我挑了挑眉毛。 “看你呀。”我毫不犹豫地把这句话冲口而出,而薇奥拉却毫不在意地从容接招。 “那我好看吗?”她斜睨了我一眼,微微昂起头,伸出手掠了掠额前的碎发,淡色的唇角弯出一个狡黠的弧度。往常那冰凉而毫无温度的眼中却像是化开了满池春水,流转的盈盈眼波在我身上一扫,我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她的这一瞥中乖觉而顺从地化成了一地酥泥。 第13章 镜中鬼(中) 晚上十一点钟,我洗漱完毕,带着薇奥拉硬塞到我包里的烤曲奇——有时候我真觉得这魔女是不是有一个装满了各种美味食物的口袋,我从未看到过她制作那些点心,但她就是能把它们源源不断地从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掏出来——离开了家,来到了学校的山路上。 千鹤已经在那里了,而奈奈还没有来。我们在山上等了她一会儿,这才借着山路上的路灯,看到奈奈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小奈奈,你好慢啊。”千鹤不满地埋怨道。 “抱、抱歉……”奈奈上气不接下气地停在我们面前,弯腰双手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后,拿出塞在书包侧袋里的矿泉水喝了几口,总算缓了下来。她抬起头盯着我,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咬咬牙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双手捧到了我的面前,“这、这个,希望你能收下!” “这?”我看着那个盒子呆了两秒钟,随即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想将那个盒子推回去,“不不不,有那个小镜子已经很够了,我不能再收了。” “不,你就当它是今晚马卡龙的回礼……吧。”奈奈微微喘息着,坚定地把那个盒子又推了回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不管怎么样,请你收下吧!” “这……好吧。”见她执意如此,我也不好推辞,奈奈见我答应,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摆弄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问,“现在可以打开吗?”得到了奈奈肯定的回答后,我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缎带发卡。看起来不像是商店货,而像是手工制作的东西。我拿起那个发卡,不由得看向奈奈,“这个……是你自己做的?” 奈奈轻轻地点点头,脸上多了一抹红晕,“做得不好……你不喜欢的话也可以不用戴。” 我将那个发卡放在手心里仔细凝视着,心中的欣喜几乎无法言说。 这是朋友亲手做的发卡…… 朋友。 我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在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浮在我身边的那两只手开始,我就一直认为,看不到它们的普通人,没有办法成为我的朋友。而就在一天之前,我甚至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曾经羡慕过能够互相打打闹闹的千鹤和奈奈,也羡慕过在街道上走过我身边谈笑甚欢的所有人。薇奥拉的存在让我有了一个冷起脸来拒绝友情的理由,但是直到那个小小的缎带发卡被我托在手掌上,我才蓦然意识到,其实一直以来自己那小家子气的坚持有多傻。 我看着奈奈红扑扑的笑脸,珍而重之地将那发卡戴在了头上。 “我会好好保管它的。”我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到一些感谢的词汇或者别的什么形容词来表达我此刻内心的感受,但是无奈只有初中程度的国文水平让我最终还是选择了这句最先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话。 我认真地看着奈奈的眼睛,而她则用力地点了点头,“嗯,那就太好啦!” “啊,奈奈你这家伙太狡猾了,做小礼物也不和我说一声!”千鹤不满地叫着,扑了上去开始用小拳头捶打奈奈的肩膀。 “说了的话你不就又和我撞礼物了吗。”奈奈别过头去,“而且以你的小笨手,到头来肯定又是哀求我帮你做一个。” “哇!你这坏奈奈!”千鹤磨着牙盯着奈奈,活像一只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母老虎。 “既然你做不出来小礼物,可以把你自己送给我呀,对不对,小千鹤?”我眨了眨眼睛,把手臂搭在她的脖子上。 “哇——小未白你头一次开玩笑就说这么瑟琴的话!” 我笑着揉乱千鹤的头发,不顾她的抗议,揉搓着她的小脸蛋,不得不说我总算明白薇奥拉为什么喜欢弄我的脸了,揉起来……手感真好啊。 我们像往常那样,跨越山路的护栏走进了学校。 “今天的怪谈是什么内容?”我调整着头上发卡的位置,问。 “镜中的幽灵。”奈奈翻开笔记本,她旁边的千鹤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筒为她照着笔记,“据说是一个爱美的女生,失恋之后在理科教室的镜子前自杀了。之后她的灵魂就被拘禁在镜子里,变成了镜子鬼。自那之后,在午夜12点的时候,凝视理科教室镜子的人,就会被镜子鬼抓进镜子世界。” “镜子世界……”我挠了挠头,如果真的有这种创造空间能力的幽灵,那还真的是比较棘手。不过一来传说怪谈的讯息未必可信,二来谁知道真的有镜子幽灵还是依旧是空穴来风,我也没有多想——想多了更加没用。抱着“希望这次的怪谈也是假的”这样的想法,我和奈奈与千鹤走进了教学楼,来到了理科教室。奈奈在我们都进去之后细心地关好了门。 “又不是白天,门不关也无所谓啊。”千鹤说。 “我习惯了……”奈奈说。 我打量了一遍这间理科教室,它的前后各有一个洗手池,洗手池上方的墙壁上挂着镜子。两面镜子彼此相对着。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吧?”我把挎包放到一边的课桌上,拖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开始继续摆弄起头发来。 “十一点五十九分,快了。”奈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随即转过头看向教室前方的镜子。 而就在这一刹那间,手表的指针定格在12点整。 而正在整理头发的我则猛地听到奈奈发出一声充满惊恐的尖叫。 “奈奈!怎么——”我几乎是瞬间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眼前看到的景象硬生生地将马上就要逸出的声音一把塞回了我的喉咙里。 ——奈奈正对着的那面镜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少女。 穿着这所学校的制服,长发披肩,容貌清丽秀美,但是肤色一片死人般的惨白,双眼中没有眼球和眼白,而是一片漆黑。少女背后是门窗紧闭的理科教室,她将一只手放在了镜子上,另一只手则猛然伸出了镜子,一刹那间横跨了大约有五六米的距离,长到可怕的手臂一把就抓住了奈奈的肩膀,直接将她扯进了镜中! 那一刹那间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阻止,眼看着奈奈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身边的镜中少女,以及那少女伸向她喉咙的那只惨白的手,我只来得及大喊出两个音节。 “ThokViis!!” 我用尽我全身的力量几乎是咆哮出了这两个词,声波划过寂静的空间,不知道是我这几乎撕破声带的吼叫产生了效果,还是薇奥拉教给我的魔法咒语震慑住了镜中少女——她的动作僵直在那里,纤细而尖锐的手指离奈奈的脖颈只有几厘米。 “跑啊,奈奈!”我大叫着,而奈奈眨了眨眼之后终于也反应了过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喊声,猛力一挣之后她摆脱了少女的钳制,随后几乎看起来像是要一头撞上教室门一般冲了过去,一把拉开那大门,跑了出去。从魔法造成的僵直中恢复过来的少女用她黑漆漆的双眼看向我,虽然没有眼球,但是那双眼中流露出来的恶毒还是不免让我一阵颤栗。 随即她再度将一只手贴上镜子,另一只手穿过镜子向我袭来。但是我并不是奈奈,不会这么轻易地被她抓住——两只金色的手出现在我的身边,一只手挡住了那女鬼的鬼手,另一只手并掌成刀,恶狠狠地砍在了她的手腕上! 咔嚓。 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那只苍白鬼手的手腕以不自然的形状扭曲了。同样扭曲着的还有镜中少女的五官。她张开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啸——随即她的那条手臂不知怎么齐根而断,如同一条死去的蟒蛇一般软软地露在镜子外。而与此同时,少女的身影在镜中一闪,就此消失了。 消失了?不是跟着奈奈跑出门去,而是消失了?她放弃了吗? ——不,不可能。 我的身上寒毛直竖,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寒笼罩住了我的全身。脑中轰然一响,我猛然转身,理科教室后面的那面镜子里,赫然站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女,一手按在镜面上,另一只手——不知何时那只手已经长了出来——则已经穿过了镜子,正掐在千鹤的脖子上! “ThokViis!” 这句咒语不知道已经救过千鹤和奈奈多少回,我从心底里感谢薇奥拉——女鬼的行动再次僵直了数秒。而这几秒也意味着她的突袭宣告失败。两只金色的手丢下那只被抛弃的鬼手(而它立刻消失不见了),打碎了另一只鬼手的骨头,将脖子上已经出现一道紫黑色淤痕的千鹤救了下来。 第二次袭击失败了,那女鬼看向我的眼神更加恶毒。她的身形再次一闪,消失不见。我猛地转过身看着前方的那面镜子,果然,她的身形不出我所料就出现在那面镜子里,但没有朝我们发动袭击,而是朝着镜子里大开的理科教室大门跑去。 她要去追奈奈了。 我下意识地跟着她跑向门边,一把拉开那扇门—— 等下。 有什么不对。 我停下了手,慢慢回头看着面色煞白,瘫坐在椅子上,魂不守舍的千鹤。 “千鹤……”我说。 “鬼、鬼、真的有鬼……”千鹤伸出手指着镜子,语无伦次地喃喃道,“真的有鬼!” “这不是正合你的意吗,灵异研究社团团员——不要慌!”我大吼着斥责她。而被我这么一吼,千鹤睁大眼睛,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奈奈、奈奈她被拉到镜子里面去了!” “我看到了!但是她还没有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 如果奈奈被那鬼追上了,身在现实世界的我们可束手无策。现在只有祈祷她没有被抓住了。我看着正在大声哭泣的千鹤,叹了口气。 纸终究包不住火。现在她们已经知道,鬼魂是真实存在于这世界上了。 “奈奈她……”千鹤抽噎着。 “她没有死。”我按住她的肩膀,沉声道,“至少现在没有。如果我们不快一点,那么恐怕奈奈就真的没命了。” “我、我们可以救她?”奈奈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着我,声音颤抖不已。我点点头,“我们可以的!” 我使劲思索着。脑海中的那根灵感的线条隐没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我努力想要去抓住,但是始终却不得其要。我凝视着镜子,镜子内映照出的理科教室大门敞开着。而现实世界中的理科教室大门——也敞开着。不过是被我拉开的。也就是说,在我拉开这扇门以前,它是关着的。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什么?我捧住脑袋。忽然,就如同打开了一扇大门,我在万千庞杂的思绪中伸出手,抓住了那根线条,将它一把扯出。 第14章 镜中鬼(下) ——镜中世界的大门拉开,而现实世界的大门紧闭。 换句话说…… 镜中世界和现实世界是互相独立的。 不,不够,还不够。光是这些还不够。 这个镜子鬼,为什么要转移到我们后面的镜子发动攻击,再转移回前面的镜子离理科教室? 我转过头,看着教室后方的镜子。那镜子中的影像,让我浑身一颤。 后方镜子中映照出的理科教室大门,是关着的。 为什么她偏偏要转移回前面的镜子去追奈奈?有什么让她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是了。 这是因为,每个镜子中的世界,都是独立的。 所以奈奈拉开了前方镜子中的大门,后方镜子中的大门才没有变化。那个鬼必须回到前面的镜子里去追奈奈——她必须这么做。 但是知道了这些有什么用?我依旧无法从镜子世界里救出奈奈! 我将挎包往地面上一扔。 我当初就应该让薇奥拉教我如何跑到镜子里去打鬼的魔法! 挎包里有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愣了一下,然后捡起挎包,把它打开。 里面躺着两面手镜。 我清楚地记得这两面镜子。我怔怔地拿出其中一面,看着它的背面,上面的蝴蝶结上写着“给小未白”四个字。这是今天傍晚,千鹤和奈奈送给我的礼物。它们被我放进挎包里之后,就忘记拿出来了。 直到现在。两面镜子——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我面前墙上的镜子里再次出现了异变。我看着那面镜子里,拿着手镜的自己,理科室外忽然闪进一个黑影,那正是镜子鬼。她那漆黑的双眼里充满恶毒的怒火。也不知怎么,她的身影一闪,我就看到,在那镜子里的影像中—— 那镜子鬼,出现在了我拿着的,镜面朝着墙上镜子的手镜里。紧接着一只苍白的鬼手就朝我的脖子扑来。但是在它接触到我的脖子之前,那两只金色的手就已经将它死死抓住。随即那女鬼再次用出了之前的伎俩——手臂断裂,本体再度遁入镜子。随后,那女鬼又回到了墙上的镜子中,恶狠狠地看着我。似乎她知道自己的攻击对于有那两只手护身的我没有效果,于是再度从镜子中的理科教室大门冲了出去。 我依旧拿着那面手镜没有动。 “她看向我的时候,满面怒火。这意味着一件事。” 我的脑中一片清明。刚才在那镜子鬼发动攻击的时候,我灵光一闪,猛然抓住了什么更为隐秘的线头,随后一切都豁然开朗。 “奈奈没有死。她还没有找到奈奈。否则她流露出的不应当是愤怒。正因为奈奈还没死,所以她才愤怒。” “刚才,她出现在了我的手镜里。”我抬起那面手镜,“这个鬼,可以在镜子里移动。但是,每个镜子空间都是独立的。莫非她真的能打破镜子世界之间的隔阂,在无数镜子世界里自由移动?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怪谈中从来没有提及过她出现在其它地方的镜子里?” 我慢慢地自言自语着。随后我转向千鹤。 “千鹤。”我问她,“你们的学校里,除了理科教室,还有没有同时存在着,两面能互相映照彼此的镜子的地方?” 千鹤呆呆地看着我。她被这一连串变故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直到我拍了她脑门一巴掌,她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没有!只有这里!只有这里才有能同时照出彼此的两面镜子!” 我的猜测是对的。这个鬼,只能从一面镜子,移动到它映出的另一面镜子里。 这也是为什么她只出现在理科教室里。两面彼此映照的镜子,就是她存在的条件! 看着哭泣不止的千鹤,我却意外地冷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的心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没有任何多余的思绪。 “小千鹤——我知道怎么打败这个鬼了!” 首先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绝对不能打破镜子。 至少,不能打破理科教室前面的镜子。因为奈奈还在镜中世界里面。如果我的推论——每个镜子世界都互相独立——没有错的话,打破那面镜子,奈奈很可能就会被关在镜子世界里出不来了。她可不像鬼一样,能够在镜子里穿梭。诚然,打破镜子会制造出许多镜子碎片,而每一块碎片也都可以看作一面镜子。 但是,就像著名的悖论“忒修斯之船”一样——谁能够保证,那些镜子碎片同样是通向原本那个镜子世界的入口?又有谁能够保证,被打碎的镜子碎片不会变成无数个互相独立的镜子世界的入口? 我不能够冒这个险。 我深吸了一口气,指挥那两只“手”把理科教室后面的那面镜子从墙上硬生生掰了下来,镜面冲下扣在地上。随即,我将一面手镜拿了出来交给千鹤,双手按着她的肩膀,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接下来我的计划能不能成功,关键点不在于我自己,而完全在于她。 “小千鹤。” “什、什么?” “你愿意相信我吗?” …………………………………………………………………………………………………… 奈奈再一次跑回了理科教室里。 她的心脏与肺像是破旧的风箱一样鼓动,她炙热的血管将她的全身烙得生疼。胸腔剧烈地搏动着,试图将那在体内升腾翻滚,烧烫着每一寸神经的灼气从口中吐出去。 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在双腿上,再没有一滴可以分给那已经干渴到无法思考的脑,让它来进行在这亡命的奔逃中不该有余暇来进行的工作。 她扶着墙壁,汗水沿着脸颊的边缘滴落——那是一张匀称漂亮的瓜子脸——而眼镜早已不知道在奔逃当中被丢到了何处。 那个女鬼并没有跟过来。奈奈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面上。方才那一连串惊心动魄的逃杀几乎令她榨干了自己每一丝体力与每一滴鲜血。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让原本体育课成绩排名垫底的这个文弱女孩能够踩着厕所隔间的顶部,蝙蝠一般将身子高高贴在女厕所天花板的角落里,躲过那个没有向上看的女鬼的寻找。 而后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她必须回来。因为这里是出口。 在这个镜中世界里,没有其他的镜子。 无论是女厕所里本该挂在墙上的镜子,还是教师办公室里本该被一个老师放在桌上的化妆镜,甚至是教室的玻璃都根本不反光。 只有这里的一面镜子,才是出口。她必须回到这里。 但是她没有出去的方法——至少现在没有。 随即,她看到了理科教室里的那个人影,这让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扑向镜子,徒劳地使劲捶打镜面,但是紧接着对方对她做了一个手势——那是示意她躲到桌子底下的手势。 然而就在同时,她听到了教室外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冷入骨髓。她用尽自己全身上下最后的力量,照着那个手势做了—— …………………………………………………………………………………………………… 我看着那个浑身惨白的女鬼冲进了教室。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我。 想必她对我恨之入骨吧。凝视着那漆黑而怨毒的双眼,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却是一片平静到了极点的淡漠。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慌乱——什么都没有。就像是我的感情一刹那间被全部抽空了一般。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就像是回到了当初被囚禁在监狱中的那三百六十五个在绝望中度过的日日夜夜。只不过不同之处在于,现在,这一刻,这一秒,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救奈奈。 我朝镜子中的鬼,伸出手,比出中指。现在没有任何一个手势能比这个全球通用的姿势更能表达我想要表达的东西。 女鬼将一只手贴在了镜面上。而那就是我实行计划的契机。 “Thok-Viis。” 薇奥拉教给我的这个咒语,她对我说,只能让鬼魂僵住短暂的几秒,亦或者是将它吹飞。起初我并不明白这个咒语的真正含义,一直以为它只是魔女施展魔法时所必须念出的,无意义的呓语。现在我忽然明白了。它的意义就像是劈开黑暗的一道光,照入我的心中。 “——离去吧!” 驱退灵类的咒语?不是的。这是命令,理所当然的命令。 对于魔女来讲,比什么都重要的,就是视魔法为理所当然之事的“精神力”! 在听到我的声音的一刹那,恶灵的身体僵直在那里。我从她的双眼中,第一次读出了恐惧。 “奈奈,就是现在!” 在我大喊出声的同时,奈奈的身影从一边的桌子底下滚了出来,娇小的身体猛地扑向那面镜子。鬼魂将一切都映在眼中,但却动弹不得。 奈奈的身体与镜子恶灵擦肩而过,如同跃入水中一般穿过镜子,随即两只金色的手就握住了她从镜子中伸出的小手——对于她来讲,大概就是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将她从镜子中拉了出来。我伸手接住奈奈的身躯,试图稳住她落地的冲势,但就算这样,身体虚弱的我也差点没能接住她,如果不是那两只金色的手扶着她,我们大概早就在地上滚作一团了。 “跑!”我指挥着那两只金色的“手”一只托住她的腿弯,一只托着她的后背,凌空将她以公主抱的姿势抱了起来,随即我转头就往理科教室后方的教室门冲去。 此时,咒语对那鬼魂施加的效力也解除了。她愤怒地尖啸一声,那声音连镜子外的我都能清晰地听到—— 我伸出双臂从金色的手中接过奈奈的身体,随即被解放的它们就闪到了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看,就知道它们已经截住了一只白森森的鬼手。 “千鹤,就是现在!” 我再次大喊,另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课桌后面扑了出来。 紧接着,所有声响全部消失。一切重归寂静。 直到现在我才感受到奈奈的身体施加在我双臂上的重量,我再也支撑不住她的体重,两人一同摔倒在地,滚作一团。 我顾不得确认奈奈的情况,回头看着千鹤。 小家伙拿着两只镜面对着扣在一起的手镜,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我,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我放下奈奈,从口袋里掏出刚才从理科教室课桌上顺手拿来的胶带,扑了上去,将那两面手镜缠成了木乃伊状。 镜子鬼,已经被封在了这两面镜面相对的手镜里。两个镜面彼此贴在一起的手镜,将创造出一个无限循环,除了彼此的镜面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东西的、绝对黑暗的镜子空间。那个鬼,将永远地在这个空间中徘徊。 第15章 红衣怨灵(上) “结束了……”我将镜子收回了背包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脸颊。 “千鹤,你做的很棒!多亏了你!”紧接着下一秒,我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千鹤,小家伙依然愣愣地,被我抱住两三秒后,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封住这个镜子恶灵的计划,其实很简单。我事先摘掉了理科教室后面的镜子,让镜子鬼无从通过它追击我们。而在那之后,我又在正对着后门的地方,放了一面手镜——它的角度被我仔细调整过,正好能让教室前面的镜子照出它,而当我逃跑的时候,它又能同时映出我和奈奈,但无论从哪里,都照不出躲在死角里的千鹤。 而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将那个镜子鬼诱骗进那面手镜里。只要它一进去,千鹤收到我的指示,就会立即跳出来,用另外一面手镜将它封住。 我抚摸着千鹤的头,等她慢慢止住哭声后,这才回过头去察看奈奈的情况。奈奈面色苍白地瘫坐在地上,双眼望着面前的虚空,似乎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事实上,在看到奈奈从镜子里的教室门外跑进来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真的奇迹般地在镜中世界躲过了鬼的追杀。如果我想的话,我也可以自愿被那个鬼抓进镜子世界,然后在镜子的世界里与那个鬼展开战斗,但是…… 我十分庆幸我没有这么做。我并不知道我的那两只“手”会不会跟随着我一起进入镜子世界,如果只有我能进去,而它们进不去的话,我的下场显然只有死路一条。此外,如果我真的消灭了那个鬼,没有她打开镜子通路,我和奈奈可能都会被困死在那个镜子世界里(想想刚才奈奈是怎么猛捶镜面的吧)。一念及此,我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打湿了后背的衣服。 “奈奈,你没受伤吧?”我弯腰把奈奈扶了起来,查看她身上有没有伤口,“现在已经安全了,我们回家去吧。” 奈奈转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和千鹤一样扑进我的怀里大哭出声。我叹了口气,摸着她光滑柔顺的头发,抬头望着天花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听到了奈奈的哭声吧,我身后的千鹤也跟着再次抽泣起来。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我们已经安全了。”我拿出手帕,轻轻擦去奈奈和千鹤脸上的泪痕。奈奈用蚊鸣般微弱的声音道过谢后,撑着我的手臂慢慢站了起来。就在我转身去照料千鹤的时候,奈奈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未白……你……”她的声音顿了顿,话音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苦涩,“你不是普通人吧?” 我拿着手帕的手一僵,千鹤听到这句话后,也大睁着眼睛看向我。被前后两道目光同时盯着,我顿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三秒钟之后,觉得再嘴硬瞒下去也没有意义的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干脆地承认了,“是的,不是普通人——我是个魔女。”说着连自己都感觉到心虚的话,我挠了挠头,补充道,“大概算是个魔女吧……” 噗嗤一声,却是千鹤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呀,这个说法。为什么说大概是个魔女啊?” “这个说来话长……”我看着千鹤的笑脸,不知为何稍微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看奈奈。她的脸色依旧因为过度疲劳而十分苍白,但是表情却一如往常,没有什么变化。 “那你家的薇奥拉老师,想来也是一个魔女喽?”她抬起手在空中呆了半秒,然后揉了揉眼睛——我猜是因为眼镜丢了的缘故——问道。 “是的。”我老实地点点头,“就是这样。” 奈奈慢慢吐出一口气,我内疚地别过头去,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她的表情。 “对不……”犹豫了半天,我终于还是决定选择道歉。然而就在第二个音节刚刚从我嘴里冒出来的时候,奈奈忽然道:“为什么要道歉?” “这个……我一直瞒着你们……”我吞吞吐吐地道。 “那是必须道歉的事吗?我也有许多事瞒着你们。”奈奈扶着桌子,转过头看着我,黑色的瞳孔闪着平静而温润的光,“所以你完全不用为这种事道歉,而且——我还要感谢你,是你救了我的命。” 背后传来温暖的触感,千鹤从我身后抱了上来,将脸贴在我的背上,轻声道,“奈奈说的没错呀,是小未白你救了我们两个。所以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是啊。我为什么要道歉呢?如果不是我跟着的话,她们两个在遇到钢琴鬼手的那一天就应该死在学校里了。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歉疚感驱使着我,一句“对不起”再次冲口而出之后,我顿时开始后悔了。 是呀,为什么要道歉呢? 不,这不是因为真的歉疚——我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响起。 是害怕自己与他人不同之处被发现而遭到排斥的谢罪,就其本质来说是怯懦,对被孤立的恐惧,亦或者是——害怕友人离自己而远去后的孤独寂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背后千鹤身体温热的触感让我鼓起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 “就算我是魔女……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随即下一秒,腰上的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千鹤正趴在我背上用力地掐我的腰。 “我们当然是朋友,无论你是不是魔女,这个结果都不会改变。” “即使……即使我是‘另一侧’的住民?” “即使你是‘另一侧’的住民。” “即使我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离开你们前往‘另一个世界’?” “即使你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离开你们前往‘另一个世界’。” “即使我可能在离开之后就无法和你们再次相见?” “即使……不,唯独这个没有即使,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只要你还保留着这个东西。”奈奈说着,指了指我头发上别的发卡,随即笑着揉乱我的头发,似乎觉得之前的对话煽情到了有点滑稽的地步一样,“什么呀,听你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要被人扔掉的小狗一样。这可不适合你啊,我的魔女小姐。” “小未白是个笨蛋。”我背后的千鹤小声补充道。 “现在你还对这件事情有所怀疑吗?嗯?咦,你怎么哭了?——你、你不要哭,千千千千鹤,我说什么过分的话了吗?” “我、我也不知道呀,哇啊,手帕,哪里有手帕……” 我看着奈奈和千鹤手忙脚乱的样子,这才捕捉到脸上那已经变凉的湿润触感。我抬起手来将那泪珠托在指尖,凝视着它,但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要放声大笑了,是的,我一直以来抱怨着的孤独现在已经烟消云散,喜悦的旋涡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入其中,奈奈和千鹤的身影逐渐又开始在眼中被泪水氤氲模糊成了一团斑驳的色块,那种曾经在之前的某个时段占满我的心的,不想和其他人有任何交集的彻底的冷漠仿佛已经被抛到了九层地狱的最底端,而我的心现在已经在酒神的葡萄园里歌唱了,这几分钟前还闹过鬼的,萦绕着冰冷空气的理科教室,现在在我眼里却像炉火女神的黄金椅子一样充满着耀目的光辉。 …………………………………………………………………………………………………… 休息了一阵之后,我和千鹤一起扶着奈奈离开了理科教室,走下楼梯。 “现在你们知道了吧,怪谈未必都是虚假,幽灵鬼魂也确有其事。”我不禁叹气道,“所以还是赶快回家吧,要是再遇到什么麻烦的东西就糟糕了。” 听到我这句话,奈奈和千鹤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我并没有对她们说出厕所恶灵、钢琴鬼手和躲猫猫的小男孩这几件事,镜子恶灵带给她们的冲击已经足够大了,再把这些事情抖落出来也无非只是徒增恐惧罢了。 “或许你可以打电话让薇奥拉老师来接我们……”千鹤一脸希冀地看着我,提议道。我点了点头,掏出手机,回忆了一下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愣住了。 我家里……有电话机吗? 或者说,薇奥拉……有手机吗? 我从没有在我家看到过电话这种东西,电视之类的玩意也没有,而薇奥拉这个魔女到底有没有手机,我自然也是不知道的。或许是我下意识地觉得“魔女这种存在大概不会使用现代电器吧”,就没有询问薇奥拉有没有手机这件事。 我拿着手机僵在那里,慢慢地转过头去看着千鹤充满期待的脸。 “那个啊,小千鹤……” “嗯?怎么啦?” “我不知道薇奥拉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 有那么一瞬间,千鹤脸上的表情让我产生了一种如果她没有在扶着奈奈,一定会扑过来把我咬死的错觉。 “要不然我打电话让我父母来接我?”在休息了一阵后,奈奈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她提议道。 “不,最好还是不要让普通人在这个时间贸然踏足这个校园……”我沉吟着,“只要能离开这里,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你们都还能走吧?” 千鹤和奈奈勉强点点头,我叹了口气,征求她们的意见,“是现在离开这里,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我们走。我现在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呆。”奈奈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定,她咬牙看着这栋教学楼,就好像这栋楼是她的杀父仇人一样——不过大抵也差不多了,就在二十几分钟前她就差点命丧在镜子恶灵的手下。 随即我们走出了教学楼,来到学校的操场上。对面就是那个斜坡上的小树林,今夜的月光格外好,清冷的光辉洒在地面上,仿佛将那绿色的人造草皮镀了一层霜一般。 “我自己走吧。”奈奈拒绝了我和千鹤的搀扶,揉了揉依旧酸痛无比的双腿,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朝着小树林走去。我和千鹤走在她的身边,千鹤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后面,一副害怕随时会有鬼从背后袭击过来的样子。 一片乌云从月亮面前飘过,在大地上投下一片漆黑的阴影。刹那间月光消弭无踪,只有我和奈奈手里的手电筒仍然在发光。下一秒乌云散去,月光很快再度洒下,我揉了揉眼睛,让眼睛更快地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暗变化。随即,奈奈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开口说话,颤抖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小未白,你看影子……” 影子? 我看向我们的前方,从背后照来的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扯成滑稽的长条。 “这个是我的影子……这个是小未白的影子,这个是小千鹤的影子。”奈奈伸出手,挨个将影子指点给我们看。随后,她咽了一口唾液,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那这个影子是谁的啊?!” 她所指的,赫然是从我们三个的影子最右边冒出来的一个,突兀的黑影。 第16章 红衣怨灵(下) “谁!”我一惊之下猛然回头,全身上下的汗毛仿佛触电般根根直立了起来,只见我们的身后远远站了一个看不清眉目的少女,穿着一身红色的水手服,她脚下的影子长得诡异,一直延伸到与我们的影子平齐的地方。 那个少女慢慢地从教学楼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抬起了头,她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面容甜美可爱,但是水手服的腹部却开了一条巨大的裂口,鲜血泉涌而出,顺着她的双腿滴落。在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鬼、是鬼……”千鹤脸色煞白,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少女,颤声道。 “你们到我身后去。”我伸手把她们两个护在身后,转过身面对着那个宛如浴血一般的少女,两只金色的手也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我想起来了……这也是怪谈之一……被搞大了肚子后始乱终弃的女学生……”奈奈站在我身后,她的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甚至已经不似人声,“在学校的校园里,用剪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 奈奈的话音刚落,一道锐利的利器破空声猛然穿透我的耳膜,金光一闪,就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两只金色的手已经闪电般地出拳,在空中硬生生磕开了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射过来的锐利剪刀。而与此同时,我的手上忽地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右手手背上被划开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血正不断地涌出。我抬头一看,只见那两只金色的手中的“右手”手背上,同样有一条被利器划出的伤口。 “小未白!你受伤了!?”看到我满手鲜血,千鹤失声尖叫了起来。 “我没事。”对于吃过牢饭的我来说,这种疼痛还不在无法忍受的范围内。我咬咬牙用衣襟胡乱把伤口裹了一下,微微偏过头去用眼角的余光察看四周。 比起手上的伤,现在更要紧的是看清楚那把剪刀到底是从哪儿射过来的。 看到我手上的鲜血,那红衣恶灵俏丽的面孔上逐渐露出一丝微笑,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紧接着越翘越高,转瞬间,她的半张脸孔都被一张正在恣意狂笑的漆黑大嘴占满,而双眼也弯成了两枚黑色的月牙镶嵌在惨白的脸上——就像是戴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面具一般。紧接着她挪动脚步,令影子融入我们三个人的身影当中。 “你们后退,这里让我来……”我的话还没说完,后背就猛然一凉,紧接着利器楔入肉体的疼痛感如同海啸一般沿着神经呼啸着传入大脑,我眼前一黑,慢慢地回头看去,只见千鹤双眼呆滞,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剪刀——而那剪刀现在想必正插在我的后背上。奈奈双手捂住嘴,眼睛睁得大大地,死死盯着千鹤,几秒钟之后她才如梦初醒般地发出一声哀叫,直接朝千鹤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扑倒在地。 被奈奈扑倒之后,千鹤的双眼就恢复了清明,她眨了眨眼,使劲摇摇头,“咦?小奈奈你压着我做什么?” 我喘息着后退两步,忽然看到那红衣女鬼再度开始调整自己的位置,她的影子慢慢朝着在旁边滚作一团的千鹤两人靠去。 难道说……? “你们快跑,这个鬼可以通过影子来控制别人!”我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即使是这么微小的动作也牵动着背上的伤口,让我吸到一半就变成了倒抽一口冷气。我不顾背部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感,咬着牙对她们说。 “控、控制别人?呀——小未白你背上怎么插着一把剪刀!?”千鹤依然一脸茫然,随即在看到我背上的剪刀后就吓得尖叫起来。 “你别管了,快跑!”我呵斥道,奈奈连忙从千鹤身上爬起来,带着她朝小树林跑去。 随即半空中寒光一闪,那女鬼微微抬起手臂,她的身边点点冷光浮现——那赫然是一把把尖锐的剪刀。那些剪刀在空中旋转着,朝正在奔逃的奈奈和千鹤两人电射而去! “Thok-Viis——离去吧!” 我拼尽全身力气咆哮,无形的波纹扩散开去,在这咒语的影响之下,那些在空中飞行的剪刀也短暂地停滞了数秒,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指挥着那两只金色的手将射向奈奈两人的剪刀全部打飞。 “别看着那边——给我看过来!你的对手是我。” 背部的伤口依旧在火烧一般地疼痛着,鲜血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大量的失血让我的视野已经开始模糊起来,必须拉近距离,我才有胜算——只要能让我的那两只“手”展开近身战,能够赢也说不定。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话,红衣的恶灵转过身看向我。 而下一秒,半空中再度浮现出数量令我绝望的剪刀群,那些利器闪烁着锋锐的光芒,将那被打磨成最适合楔入肉体的形状的刀尖朝向我。 数量……太多了…… 我摸索着挎包的拉链,将它拉开,把里面缠在一起的手镜拿了出来。还不等我有下一步的动作,那些剪刀就如同夺命的蜂群一般朝我射来。 “Thok-Viis!” 薇奥拉传授的咒语再一次地减缓了剪刀的飞行速度,我趁机将手镜塞入怀中,脚下发力迎着那剪刀群——也就是红衣恶灵所在的方向跑去。只有靠近,我才有胜机—— “Thok-Viis!” 这个咒语并不能完全减缓剪刀飞行的速度,但对于我来说,能让它们减速已经非常足够了。两只金色的“手”在我的面前化为了漫天的金色拳影,我已经顾不得双手是不是会受伤,在它们的掩护下朝着红衣恶灵急速靠近。 刷的一声,一把剪刀从我金色双拳的空隙中飞过,擦着我的小腿插|进地面。一阵皮肉翻裂的剧痛顺着腿部爬上脑际,我的小腿被它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如同涌泉般从伤口中流出。 更多的剪刀擦着我的身体飞过,肩膀和手臂也被割出了数道有深有浅的伤口。 胜利的方法是什么? 这个恶灵与之前遇到过的鬼魂都完全不一样,鬼手、厕所恶灵与躲猫猫的小男孩恶灵力量都比我的“手”弱上一大截,而镜子恶灵则可以智取。 现在这个恶灵……我可以感觉到它的力量完全不是之前那些三脚猫能够比拟的,我的咒语只能让它的剪刀略微减缓速度,对它的本体却几乎毫无影响。而智取……怎么智取?我能够怎么智取? 生路?生路在哪里?只有接近它,拼死一搏! “Thok——Viis!” 最后一把剪刀划过伤痕累累的金色双拳,去势不减地插入我的左肩。我闷哼一声,脚下依然没有停步,转瞬间已经将自己和那红衣恶灵之间的距离缩短到数米。她为什么不发动进一步的攻击?我看着那脸庞已经逐渐开始变成完全漆黑一片的红衣恶灵,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疑问。 但是我不能退。 金色的双拳裹挟着劲风朝着那女鬼的脸上打了上去,与红衣恶灵之间的距离不断地缩短,我甚至能看清她肚子上那个狰狞而恐怖的伤痕究竟有多深,以及从里面垂下的一根令人作呕的红色肉绳—— 等等。 红色肉绳? 刹那间,我的全身被冷汗浸透。那根红色的肉绳,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的视线顺着它一直往下延伸。那肉绳伸入恶灵的影子之中,而那红衣恶灵的影子,正好笼罩在我的脚下。 下一秒,从我面前的影子中猛地窜出一个红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那红影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婴儿。一个浑身赤红,被鲜血沾满,脸庞扭曲狰狞如同恶鬼的婴儿,手中握着一把剪刀,闪电般地朝我的胸口插去。 胸口一疼。冰冷的利器没入我的身体,我怔怔地看着那鬼婴再度消失在影子中。金色的双拳在离女鬼面前只有几公分的地方无力地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化作金色云雾消散于空气中。 双腿一软,我跪倒在地,浑身的鲜血慢慢地从伤口中涌出。随即,我倒在了地上,视野变得愈发地模糊起来。 原来……“鬼”不止一个!被那个女学生亲手剖开肚子取出的婴儿,在死后随着母亲一起变成了怨鬼,从母亲的腹中钻出,隐藏在影子里伺机杀人。 那女鬼的双脚从我的面前掠过,她没有确认我的死活,而是向奈奈和千鹤走去。她只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方向,那影子就如同有生命的物体一般,将千鹤罩住。随即,千鹤就高高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手里的剪刀,朝着自己的脖子刺了下去。而奈奈则尖叫着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但那剪刀还是在一寸寸落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伸入怀中,掏出那两面捆在一起的手镜,以及将镜子扎了个对穿的剪刀,扔到一边。 如果不是事先在衣服里塞了这两面镜子,恐怕那剪刀就真的插|进我的心脏了。我看着刀尖淋漓的鲜血,心头只有一阵冰冷。奈奈,千鹤,谢谢你们救了我。 但是—— 奈奈抓住千鹤的双手已经迸出了青筋。她咬着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但仍然无法阻止剪刀下落。那女鬼就在那里看着她们,似乎想亲眼看着千鹤自杀的模样。 已经……无力回天了吗? 我躺在地面上,体内的鲜血缓缓涌出,身体一片冰冷,眼皮也慢慢变得沉重。 已经……完了吗? “你要放弃了?” 一个声音忽然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用尽体内最后的力气侧过头,看到那两只金色的手悬浮在我的身边。 是你们啊。原来你们会说话。抱歉,一直以来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还没有结束。” 你们在说什么啊,明明你们自己都已经伤痕累累了。我已经,动不了了…… “不,还没有结束,呼唤我的名字吧。” 你们……不,你的……名字?那种事,我不知道啊。 “不,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但是就算你这么说…… “回想吧,早在你看到我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你了。” 早就把……名字告诉了我? “是的,回想起来吧,我的名字,然后呼唤它!” 名字…… 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 刹那间,仿佛有一束曙光穿透夜幕,照入我的心中。那个名字,那个名字,那个一直被我遗忘而未曾想起的名字…… “呼唤吧,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呼唤吧,呼唤我的名字,也同样就是在呼唤你自己的名字,不是凡俗世界加诸于你身上的名字,而是那个能够揭示你本质的词语——” 那个名字是—— “——破晓之门(GateOfDawn)!!” 第17章 破晓之门(上) 在那一瞬间,我的眼睛被金色的光芒所刺痛。 当我能看到东西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金色的人形。它——不,应当是“她”,她的身体线条有着明显的女性轮廓,朝霞一般的色泽与云雾一般的质感。 她伸出双手,将我从地面上抱了起来。那双手上有着累累的伤痕——就和我自己手上的伤痕一样。她搀扶着我,等我在地面上站稳后,抬起了头。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她的声音在我心中回响——不,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喂。你在看哪里?转头看着我——你的对手是我!” 我和她一同伸出右手,笔直地指向面前的红衣怨灵。 而那个红衣的恶灵,则回过头来,已经变成漆黑一片,宛如一个黑洞的脸孔看不出喜怒。随即它的身边,无数寒光慢慢浮现。那遮天蔽日,宛如蝗虫群一般的剪刀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但是这一次——我不再需要害怕了。 破晓之门猛然一拳打向面前的虚空,空间泛开了一丝涟漪,紧接着一道金色的光圈突兀在空中出现,我无端地知道——那就是门,破晓之门打开的“门”。 我迈了进去,而随即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奈奈和千鹤。剪刀的刀尖已经陷入了千鹤的脖颈,鲜血迸溅而出。 “小未白……”奈奈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就和千鹤一起被破晓之门一把抱了起来,“门”再度在我的面前打开,我迈步跨入,出现在树林的深处。在这里,她们就不会被我和红衣怨灵的战斗波及到了。 破晓之门将已经脱离影子诅咒的奈奈和千鹤放在地上,奈奈撕下自己的衣襟为千鹤包扎伤口,随即抬头望向我,苍白的嘴唇蠕动着,我弯下腰捧住她的脸,“在这里等我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奈奈的双眼里有了光彩,她点点头,我转身跨入破晓之门打开的门中,回到了红衣恶灵的面前。 “你的孩子,在你的影子里对吧?” 我凝视着它漆黑的面孔。还不等它有所反应,破晓之门一拳打向它影子覆盖的地面,一道金色的光圈出现在地上,破晓之门的左手闪电般地顺着那“门”伸了进去,紧接着将一物抓了出来——赫然就是那浑身赤红的鬼婴。 那鬼婴被破晓之门抓住脑袋拎在半空,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嚎哭声。我皱起眉头,“你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吗?那我替你解决它好了。” 破晓之门左手五指一收,哭声骤然停歇,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那鬼婴的脑袋在她的手中变成一团淋漓的鲜血。扔掉那个无头鬼婴的尸体,我再度伸出食指指向红衣恶灵。 “下一个,轮到你了。” 寒光一闪,一把剪刀朝我射来,破晓之门挥拳迎上,拳上一道光圈闪现,那剪刀被门吞入,刹那间另一道“门”在红衣恶灵背后打开,那剪刀去势不减地从门中射出,“扑”的一声扎入了红衣恶灵的后背。 “这一把,是我背上那个的还礼。”我平静地看着从那漆黑脸孔中挤出一声尖锐啸叫的红衣恶灵,更多的剪刀在它身边出现,飞蝗般在空中划出无数道闪烁着寒光的弧线,朝我射来。 “你还不明白吗?这种攻击在破晓之门面前,已经没用了。”我看着红衣恶灵发动的攻势,忽然觉得它现在非常可怜,就像是一只在陷阱里挣扎的狐狸。金光一闪,我的身子沉入在地面上打开的“门”中,转瞬间出现在红衣恶灵的身后。 它察觉到我的气息,猛然回过头,但是比那更快的是一只砸在它脸上的,金色的拳头。 突如其来的一拳将红衣恶灵漆黑的面孔砸得深深凹陷了下去。破晓之门没有给它重整架势的机会,双拳如疾风暴雨般落在了它的身上。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红衣恶灵的头脸在破晓之门的拳头下如同橡皮泥一般不断改变着形状,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拳风掌雨蹂躏着。它抬起双手想要防御,但是那钢铁一般的拳头轻而易举地砸断了它的手臂,轰烂了它的肩膀。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破晓之门拧身错步,这就是最后一击了,如同劈开黑夜的金色曙光,她的右直拳闪电般地穿透红衣恶灵的胸膛。在这一刹那间,时光仿佛静止在了这一秒钟,短暂的停顿之后,红衣恶灵的身躯仿佛炮弹一般飞了出去。 “——没用的啦!” 看着那鬼魂破破烂烂的身躯摔在地面上,化作血红色的气雾蒸发殆尽,我也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失血过多带来的疲惫重新回到了体内,紧接着眼前一黑,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 …………………………………………………………………………………………………… 这是梦吗? 我看着面前一片狼藉的房间。餐桌翻倒在地面上,橱柜的门敞开着,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混杂着尖锐的破瓷器与玻璃碎片,为地面铺上了一层名为恶意和暴力的地毯。 一个女人坐在那地毯上,怀中抱着一个看起来大约只有八九岁年纪的小女孩。女孩的脸埋在她的怀里,娇小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女人的双腿被地上尖锐的碎片划出了一道道血痕,齐整的黑色刘海下一道鲜血缓缓沿着脸庞留下。 她们的对面是一个喘着粗气的男人,仿佛是要展示自己的存在一般,男人手臂上的肌肉雄壮地鼓胀着。 男人手中拿着一个啤酒瓶,上面沾着血迹。他双目赤红,浑身散发着酒精与汗水混合之后蒸发所发出的恶心气味。 酒的味道。 眼泪的味道。 还有鲜血的味道…… 男人张开嘴巴发出吼叫声,但我却什么都听不到,怎么也动不了,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 随即,房间开始崩塌。从地板的一角开始片片碎裂,露出下面无尽的黑色深渊。很快,整个房间就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消融进了那黑色的无底洞之中,只留下我一个人漂浮在一片黑暗里。 我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我想要挣扎,却抬不起手。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沐浴在光中,只有我一人在黑暗中沉沦。 “……” 下一个刹那,世界重新回归光明。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像是被抛上岸的鱼一样大口喘息着。 坐在旁边的薇奥拉似乎并不对我的动作感到惊讶,她伸出手把我按回床上。 “不要乱动,乖乖躺着。你身上的伤口虽然都已经被治愈了,但是流失的血液可没法用魔法补回来。”她抚摸着我的额头,然后从床头柜上拿过一碗东西,用小勺舀了一勺后送到我的嘴边——那是一勺淡绿色的清汤,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闻起来像是薰衣草,但是又多了些甜味。我顺从地张开嘴,把汤含进嘴里咽下去,随即一股暖流滑入腹中,若有若无的暖意从胃里逐渐扩散到全身,就像是泡在热水里一样,有一种令人感到安心的舒适。 “奈奈和……千鹤她们呢?”我眨了眨眼,过了许久才寻回舌头的知觉,问道。 “正在我房间里睡着。昨晚是她们两个把你背回来的。”薇奥拉笑着用手背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继续舀了一勺热汤送进我嘴里,还不等我说些什么,她就用药汤把这些话送回我的胃里,“我都知道,你很努力,也做得很好。” 我松了一口气,乖乖地在她的喂服下喝掉了整碗汤。薇奥拉从床边拿过两面镜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这是你的那两个小朋友送给你的礼物吧?我把它们修补好了。” “镜子……镜子鬼呢?这里面封着一个鬼魂……它跑出来了吗?”我一看到那两面镜子,顿时浑身一颤,连忙从床上坐了起来,连声问道。老实说在面对红衣恶灵的时候,我压根没有想到如果这个镜子受损,里面的鬼魂会怎么样——只是出于一种我本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想法,近乎本能地将它塞进衣服里作为盾牌,挡住了刺向我心脏的那一刀而已。 “那个鬼魂?它已经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薇奥拉轻描淡写地道。 “那就好……”我躺回床上,侧过头凝视着薇奥拉,“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什么?” 破晓之门出现在我身边,我把视线转回她身上,“薇奥拉,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 “她本人没有告诉你吗?”薇奥拉看着破晓之门,“她应该有说过吧。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我要的不是这种回答。”我想抬起手挠挠头,但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破晓之门伸出手帮我挠了挠头发,“挠错地方了。”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 破晓之门耸耸肩膀。 第18章 破晓之门(下) “她是你自我觉醒的象征。”薇奥拉含笑看着我与破晓之门,随后开口解释道,“简单来说,你可以认为它是你的守护灵一类的存在。许多自我觉醒的魔女——我们称这一类魔女为‘爱丽丝’——都会得到一种特殊的天赋能力,有的人是预知能力,有的人是阴阳眼,有的人是别的,而你的天赋能力,就是它。” “爱丽丝……”我看着正在与我对视的破晓之门,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 “你知道吗?‘那一侧’的世界里,许多魔女都是由‘这一边’的人觉醒而来的。这种觉醒被我们称之为‘启迪’。这是沉睡的灵魂睁开眼睛,认知到世界的真相以及人们一直以来传承下来的古老智慧的过程。魔女的觉醒途径一共有四种。第一种被我们称为‘爱丽丝’,她们的灵魂天生不甘于沉睡,甚至得到了自我觉醒的权柄,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挣脱开了凡俗的枷锁。小未白,你就属于这一种。而她,就是你挣脱凡俗枷锁的最好证据。” 薇奥拉指了指我身边的破晓之门,随后微笑着抚摸我的头顶,“第二种,被我们称为‘奥菲莉亚’。她们从小就被我们魔女所关注着,她们被自己灵魂上的母亲寄养在肉体的母亲那里。等待时机成熟时,魔女就会将她们迎接到她们真正该去的地方。从前不是有许多‘神隐’或者是‘替换儿’的传说吗?实际上,那些传说并不是无稽之谈。” “第三种被称为‘格蕾特’。她们是被沉睡者世界排斥与孤立的灵魂——就和你一样——但不同的是,她们没能够像你一样挣脱凡俗的束缚,但幸运的是,她们自行寻找到了魔女的踪迹,从而被带入启迪的世界。” “最后一种是‘辛德瑞拉’,对于她们来说,一切都是偶然。不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说一切都是必然,她们在偶然之中得知了魔女的存在,并且因此获得了启迪。” “那么你是哪一种?”我静静地听她说完,眨了眨眼,问道。 “我哪一种都不是。”薇奥拉答道,“我从一出生开始就是那个世界的居民。我不必像你们凡人一样得到后天的启迪。” 我怔怔地看着她,“也就是说……‘那个世界’的住民中,除了像我这样获得启迪的凡人之外,就是先天的启迪者?” “是的,就是这样。不过实际上,魔女们增加自己人数的主要手段,还是来到凡人的世界寻找可以被启迪的灵魂,作为自己的弟子。就像我找到你一样。除此之外……”薇奥拉玩味地看向我,话锋忽地一转,十分吊人胃口。 “除此之外……?”我追问道。 “除此之外就是传宗接代了呗。魔女的子嗣自然也是魔女,这是毫无疑问的。启迪者的后代绝不可能没有施法的才能。虽然那边的世界里魔女的数量压倒性的多,但也不是没有男性。男性的觉醒者被我们称为巫师、法师,或者术士。”薇奥拉笑着弹了一下我的脑门,我傻傻地看着她,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顿时脸颊羞得通红,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那、那么为什么魔女会比较多呢?” “因为女性也远远比男性更加容易得到启迪。再加上一开始魔女的人口基数就比巫师多,所以一来二去,几百上千年过去之后,魔女的数量就远远多过巫师了。” “这……这样吗……”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我姑且还是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薇奥拉的解释,抓着被子含含糊糊地嗫嚅道。 “关于为什么魔女比巫师的数量更多,还有为什么女性远远比男性更加容易被启迪,还有一个理由,你想听吗?” “想、想听……” “你知道圣经里的创世纪这一章吧?” “知道倒是知道……这和那个有什么关系?”虽然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但对于这种流传很广,耳熟能详的宗教故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作为凡人世界的宗教书籍,圣经这部书里面充斥着的无非就是一些凡人所写的无稽之谈。不过这些笑话里依然保留着一点远古时代,创世之初时的真相。那就是,最先吃下智慧树上的知善恶果——也就是得到启迪的——是夏娃,而不是亚当。换言之,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觉醒者就是女性而不是男性。而也正是因为夏娃将树果给了亚当,才让亚当也同样获得了启迪。而告知夏娃智慧树果存在的蛇,则是最初的龙。这就是这本书里唯一的真相,而无知的人却都以为启迪与智慧便是罪恶。而夏娃和亚当在吃了智慧树果后被放逐出伊甸园,以及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只不过都是凡人为了维护父权的统治和尊严所编出来的东西罢了。” 听完这番话之后,我彻底地呆住了。薇奥拉所讲述的“真相”竟然……竟然如此的具有颠覆性……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更详细的事情,等你到了那边,自然就知道啦。”薇奥拉把手伸进被子里胡乱|摸着,掐了一把我的脸之后心满意足地把手收了回去。 这个魔女真的是…… “把脑袋伸出来,你忘了我之前对你说过什么了吗?”听到薇奥拉的声音之后,我愣了一下就快速地把脑袋露出被窝,扒着被子,一脸期待地看着她,“是要教我新的魔法了吗?” 薇奥拉笑了笑,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那滴血珠托到我的嘴边。我犹豫了一下,想要学新魔法的冲动还是战胜了羞耻心,我一闭眼含住了她的手指,用舌尖卷走了那滴冰凉的血珠。它化作一阵冰流划入我的胃里,随即一阵阵奇异的凉意从腹内扩散开来,流淌到我的四肢百骸之中。 “听我的声音。Esh-Narr。它的含义是——治愈。” 在薇奥拉的低语声里,我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 在深沉的睡眠之中,我再次进入了梦境。 在梦境中,我仿佛化身为了轻盈的飞鸟,脱离了重力的束缚,翱翔在湛蓝的天宇之中。头顶是无限悠远的碧空,而身下则是峰起川回的山河大地。 那片无穷无尽的山峦,宛若创世的神明用粗粝但不失柔和的画笔在这片画布上拖曳而过。恣意而纯熟的数次抖腕之后,笔迹一直曳向远天,白色的山峰从地面上划出极有耐性的平缓弧度,最终化作了直插云霄,没入那厚重层云之中的巨峦。远处能够看到两山之间深幽的河谷,宽阔的浩荡长河化作从天而降的利刃,笔直地将山峰一劈两段,色泽柔和的白练从高到令人仰视的空中切割到深不可测的幽谷。 在这里,时常能够听到呼啸的风声,宛如苍凉而辽远的号角与陶埙,在山峰之间、幽谷之中回荡,在这宏大的天与地之间回荡,即使是在低平的河面上也能够感受到微风拂面,带来略有些羞涩的清凉。远处能够隐约看到如同雄鹰一般挥舞双翼的黑影,搏击着狂风与瀑布,时而没入厚重的云端,时而冲入不测的深谷。 我沿着山峦与河流飞翔,眼中的景物在不知不觉之间幻化成了恬静的丘陵与田园,砖红色的房瓦、洁白的墙面,以及流转着晶莹水珠的水车宁静地坐落在河的两岸,随意而散漫的田间小路分割着河岸的田野,宽阔的河水静静流淌,滋润着大地上苍翠欲滴的树木与柔软娇艳的花海。花朵肆无忌惮而又仿佛在沉睡一般开放,无论多么勃发的生机在这里却只让人觉得静谧,在河岸两边拉出一道柔丽的风景线。仿佛宝石雕刻一般晶莹的蝴蝶在明亮但决不炽热的阳光下飞舞着,勾勒出鲜艳而梦幻的虹,最终落在它最中意的那一朵花上——对于它来说那就是唯一的世界。 这静美的田园风光突兀地中止于一片河畔的密林中,我化身的飞鸟不受控制地拍动翅膀钻入林间,缭乱的树影一时间将我的视野遮蔽。而在那之后,我面前的景物归结于一条宽阔的长街,铺着干净石子的道路在我的脚下延伸,道路两旁是古色古香的木造建筑,如同充满欧洲古典风味的木造小镇,风中传来小麦被烘烤后暖融融的香气以及咖啡那些微的苦涩,道路上的行人们戴着尖尖的帽子,穿着宽大的长袍从我身边走过。我回过头看着她们前行的方向,脚下的长街在尽头向上翻卷扭曲,将物理学家们引以为豪的重力定律踩在脚下好生嘲笑。 我如同站在一条莫比乌斯环的底部,看着这长街一直延伸弯曲成环形。行人们丝毫不在意脚下地面的扭曲,恍若无知无察般沿着那垂直的道路走了上去,来到了我的头顶。天空并非司空见惯的碧蓝苍穹,而仿佛街道在水中的投影。我能看到高大建筑的尖顶与钟塔上停驻的飞鸟,以及行人们尖尖的帽顶。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道路的尽头跑去,双脚毫无阻碍地踩上了那垂直的石子路,虽然在底下的人看来我的身体应该如同一条和地面平行的线段一般被种植在那垂直的道路上,但在我自己看来,我依旧如同往常一般站在地面上。 我开始顺着那道路奔跑,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动,我奔跑的速度有那么快吗?视野中的景物不知何时已经氤氲成模糊的色块。随即当我再次取回自己的视野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一座纯金的高塔。直耸入云的塔身高不可攀,如同神话传说中通天的巴别塔。不知何时我已经到了它的近前,纯金铸就的大门上光辉灿烂,并有无数刻痕一同横亘其上。我的手指抚摸着那金色的大门,金属坚硬但并不冰冷,温暖一如母亲的体温。随着我的手指在大门上轻轻划过,这金属上忽地出现了两道新的刻痕。它用我能看懂的文字写就,同时也是伴随了我十五年的记号。 ——船月堂未白(Sengetsutou-Mishiro)。 ——破晓之门(Gate-Of-Dawn)。 第19章 小镇魔影(上) 纤细的手指落在凹凸不平的点字上,缓缓爬行着。 眼中所见尽是一片黑暗,在这毫无一丝波澜的漆黑中,指尖传来的触感格外清晰地传到脑中。 左手放在桌下,手中紧紧捏着一根拐杖,右手放在桌上,一点点阅读着这不知道被读了多少遍的书本。 对于雾塚小夜来说,这些从指尖反馈而来的触觉,就是这世界中唯一的光明。教堂已经两天未开门了,这两天之中,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她并不知道。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处。她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将书本翻到下一页。这盲文的圣经,对于她来说,是仅有的完全属于她的东西,也是唯一不会背叛她的东西。 小夜坐在教堂之中,低垂的夜色从高窗中洇了进来,将一切都染上昏沉的暗淡。蜡烛没有被点亮——也并不需要点亮,即使身处灯火辉煌的光明世界,她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片慑人黑暗。 忽然间,一个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传入了她的耳中。少女阅读点字的指尖微微一顿,如果不是常年的盲人生活带给她的超越常人的听力,如此轻微的声音就算被普通人听到,也会被误认为是错觉。 有人走进了教堂。声音这么告诉她。是在这里担任神父的叔父把门打开了吗?什么时候打开的?小夜茫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位置,不过不管如何,招呼踏进教堂里来的信徒——虽然也未必是信徒——是她的工作,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神父现在出去了,无法进行告解,十分抱歉。前面的桌子上放着圣经,有需要的话请您自行取用。我是个瞎子,没办法帮您什么,请谅解。”她用试探的语气说了一句,如果叔父不在大厅里的话,那么无论是谁来了,她也都只会说这一句话。 “可以自行取用么?啊,真是慷慨啊。”来人的声音沙哑、低沉而磁性,是一个声线极其富有魅力的成熟女性。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来人忽略,或者是混淆了“自行取用”这个动词的对象,还没等小夜反应过来,她的脸上一凉,一只冰冷的手就抚上了她的面颊,而另一只手则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那个?”小夜小小地吃了一惊,她慌乱地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开女人的钳制,但是那双手的力气大得出奇,她几乎动弹不得,“您这是在做什么?” “你不是说,可以自行取用吗?”女人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笑意,用几近调笑的语气说道。 “可以自行取用的,是前面的圣经……”小夜挣扎着,但是她瘦弱的身躯在那女人的力气面前只不过是蚍蜉撼大树罢了,完全没有起到一丁点效果,“我这样会很困扰,请您放开我……呜!” “那种写满谎言的书,要来做什么?比起那木砖来,还是活生生的生命更加合我的胃口——比如说,你。”即使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小夜依然无端地觉得那女人现在一定是在笑着,嘴角邪恶地向上扬起,她压在小夜身上的双手力道逐渐变大,小夜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叫喊,呼唤楼上的叔父——如果那个男人现在在楼上的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张开嘴,声音却如同坏掉的八音盒一般,只能从唇齿间泄出一丝丝微弱的气流涌动声。 随后,小夜的脖子上一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贴了上来,那如同毒蛇般冰冷的触感在她的颈间一直挥之不去。随即,她的意识就熄灭在了一片比眼前的黑暗更加深沉的混沌中。 当她醒来的时候,那个诡异到令人恐惧的女性已经不知去向。小夜慌乱地摸索着自己的身上,衣服依旧整齐,而手边的拐杖与桌上的圣经也都没有丢失。她定了定神,但依旧止不住身体的颤抖,抓起拐杖和盲文圣经,慢慢地朝着教堂的二楼走去。回去吧,她这么告诉自己,回到自己冰冷的小屋里,用睡眠来结束这一天。 小夜数着自己的步数,用拐杖嗒嗒地敲打着地面,慢慢地沿着楼梯走上去。还没有真正上到二楼,一股奇异的味道就从上面传了下来。那是香烟混合着另一种不知名的药物的味道,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二楼最靠近楼梯口的房间就是她的叔父——雾塚弘一的房间,而最里面那间小小的房间,才是她的居所。 她颤抖着挪着怯懦的步伐从叔父的房间门口走过,就当她为这一路上的平静而感到庆幸的时候,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成为了她噩梦的开端。 紧接着,一只粗暴的手就抓着她的头发,把少女拖进了房间中。小夜紧紧地闭着眼,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拐杖在慌乱中被丢到何处,只是双手死死地抱着那本圣经,大脑中不断地重复着书中的内容。 ——长老中有一位对我说,不要哭。看哪,犹大支派中的狮子,大卫的根,他已得胜,能以展开那书卷,揭开那七印。 ——我又看见宝座与四活物并长老之中,有羔羊站立,像是被杀过的,有七角七眼,就是神的七灵,奉差遣往普天下去的。 头皮被那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暴行蹂躏得一片剧痛,泪水不争气地从眼角渗出,但是这男人仿佛心血来潮般的虐待却只是开始。一股大力撞在小夜的身上,把她小小的身子整个撞飞出去落在床边,额头重重地撞在床沿上,顿时身体如同像过了电一样,大脑陷入了短时间的空白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抓进房间,然后被一脚踢到床沿或者其他什么硬物边上了,但这疼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 仿佛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离在自己的意识之外,小夜的大脑如同坏掉的复读机一样不断重复着书中的话语,仿佛这对她来说就是唯一的救赎。 ——这羔羊前来,从坐宝座的右手里拿了书卷。他既拿了书卷,四活物和二十四位长老,就俯伏在羔羊面前,各拿着琴,和盛满了香的金炉。这香就是众圣徒的祈祷。 ——他们唱新歌,说,你配拿书卷,配揭开七印。因为你曾被杀,用自己的血从各族各方,各民各国中买了人来,叫他们归于神,又叫他们成为国民,作祭司,归于神。在地上执掌王权。 紧接着一个耳光就落在了她的脸上,将她打得转过头去,耳中一片嗡嗡的鸣响,意识仿佛离开了躯壳,任由那具可怜的躯体承受着接下来雨点般落下的拳打脚踢。 男人一边打一边发出粗野的咆哮与吼叫。那些都是她听过许多遍的话。无数次地铭刻在她的脑海之中,如同一句句缠身的魔咒,日日夜夜在她地狱一般的梦境中回响。 你的父母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一点用都没有的瞎眼东西。 你为什么不去死啊,活着还会给老子添麻烦。 要是那天你跟着你的死鬼爸妈一起被车撞死,就用不着吃这么多苦头了,知道吗。 随后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粗暴地丢上床,然后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开始撕扯起她的衣服。或许是她抱在胸前的那本圣经太过碍事,男人一巴掌将它打飞了出去。 上帝?什么狗屁东西。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神爱世人?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就像你这样,人死后就是一团臭肉?灵魂?那种东西怎么存在,就算有的话,也是统统都要下地狱的呀。 似乎唯独这句话穿透了她用无意识构筑出的屏障,少女开始慌乱地扭动起身体挣扎起来。在一片混乱之中,少女的脚踢在了男人的下|体上。 男人发出一声咆哮,尽管少女无力而羸弱的身躯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那剧烈的痛楚还是让他失去了在药物作用下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小夜听到自己的叔父响亮地骂了一句脏话,紧接着下一秒——一个重物砸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小夜浑身一震。一缕黏黏的东西沿着她的脸颊滑下。男人的怒火并不会因为一下重击而就此熄灭,第二下,第三下,连环的重击蹂躏着少女的躯体,那具娇小而羸弱的身躯随着每一次击打而如同破损的沙袋一样抖动着。 ——我又看见,且听见,宝座与活物并长老的周围,有许多天使的声音。他们的数目有千千万万。大声说,曾被杀的羔羊,是配得权柄,丰富,智慧,能力,尊贵,荣耀,颂赞的。 ——我又听见,在天上,地上,地底下,沧海里,和天地间一切所有被造之物,都说,但愿颂赞,尊贵,荣耀,权势,都归给坐宝座的和羔羊,直到永永远远。 少女原本紧握成拳的双手逐渐松开,最终,那双布满了伤痕的双手,就像是断了弦的木偶,手指猛地一松,侧在了那里,就此不动了。 ——神啊,不抵抗是罪吗? 第20章 小镇魔影(中)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房间里的灯光被人调成了柔和的夜灯,窗帘紧闭。床头桌上的钟表显示着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身体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虚弱无力,但是相比那种失血过多导致的,就像是整个身子都被掏空一样的昏沉感还是好太多了。我勉强掀开被子,双脚在地上瞎划拉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被整齐摆在地上的拖鞋,简单地在睡裙外面披上一件厚实一点的浴袍——实在懒得去找别的衣服了——我推门出去,打开了薇奥拉房间的大门。 说起来我似乎是第一次走进薇奥拉的房间。在此之前我曾经想象过很多次魔女的房间是什么样子的,熬药的大锅,摆满旧书的书架,昏黄的油灯和同样昏黄的羊皮纸,小小的黄铜香炉里飘出古旧而勾人回忆的香料气味…… 这就很魔女,不是吗。 但是薇奥拉的房间令我十分意外。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宽敞的大床——一张放在单人房间里,完全意味不明的双人床。能让我在上面打满整整五个滚儿。除此之外,这屋子里最吸人眼球的就莫过于几乎把三面墙(床要占去一面)都盖得看不到墙皮的展示柜了。是的,是展示柜,而不是书柜。就像是博物馆一样,展示柜里放着琳琅满目的各色宝石原石。从粗糙灰垩色的石壳里生发出来的,有着优美几何形状的晶体棱簇,在外皮包裹下隐约能够看到内里晶莹剔透的石块,以及一簇一簇宛如鱼子一般挤在一起晶莹生辉的水晶,这些来自大地的珍宝几乎一刹那间就夺走了我的眼睛,我盯着它们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知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按在了那展示柜的玻璃门上。 这魔女从哪弄来这么多宝石……而且还都是未经雕琢的原石。它们保持着从大地内部被取出来时的模样,完全没有被人类的工匠污染过。有资格雕琢它们的只有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咽了一口口水,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宝石上收回来——除此之外,这房间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普通的书桌,普通的小书柜,普通的衣柜…… 关上薇奥拉房间的大门,我深吸了一口气。依稀记得她对我说过奈奈和千鹤睡在她的房间里。现在她们应该已经离开了吧?我来到客厅,饭桌上放着一盘三明治和一盒牛奶,盘子下面垫着纸。 我走过去拿起纸看了看,那是一封薇奥拉写给我的信。开篇第一句话就让我安心了许多。 “你的朋友已经被我送回家了。她们很安全,身上的伤口也治好了。你不要担心。顺带一提,学校里的鬼魂也被我清除了。” 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往下看去。 “我因为一些事情现在不得不离开家去处理。不过应该很快就会有魔女来接你前往我们的世界。如果你要出去的话,家的钥匙就在门旁的鞋柜上,不过我觉得,你不锁门也没什么问题。” 我拿起桌上的三明治开始啃,有魔女要来接我?这意味着我已经成为一个正式的魔女了吗?然而薇奥拉曾经说过我必须做一个特别的梦才能真正成为魔女——难道我已经做过那个梦了?我仔细地搜刮着脑海里的每一寸记忆,但令人失望的是,直到我追溯着记忆回到了我还被关在监狱里的那一天,我也没找到任何一个可以被称作“特别”的梦。它们——如果它们存在的话——就像一团烟雾一样消失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不知道哪位心理学家还是什么学家,亦或者是科普杂志曾经说过,人做的大部分梦都不会留下记忆。大概真的就是我做过,然后忘掉了吧。 “只要你愿意,还是可以随时回到这边的世界来的。两个世界的阻隔对于魔女而言只是一道抬脚就可以跨过的门槛。” 如果说这整封信里,哪句话让我的心情最为兴奋,那么无疑就是这句了。是的,这意味着奈奈说的话是真的——即使我去了魔女的世界,也能够回来与她们相见。 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吃光了盘子里的三明治,然而四块三明治外加五根手指上的沙拉酱似乎还不能让我的肚子感到饱足。看完那封信后我把它放回了桌上,回到屋子里从衣柜里扯出一身衣服穿好,拿起挎包就出了家门。 既然薇奥拉说不锁门也没什么问题,那就不锁了吧…… 反正我们家也没什么可以偷的东西。至于那些原石?嗯?我的第一直觉告诉我,那些玩意谁偷谁倒霉。 …………………………………………………………………………………………………… 井伊奈奈叹了口气,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 她是在今天上午被那个魔女送回自己家的。她离开的时候,未白还在沉沉地睡着。不过也难怪,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伤口被治愈了,恢复身体也需要好一段时间吧……奈奈这么想着,等未白醒了,再去看望她吧。 手里的购物袋沉甸甸的,一直把她的手臂往地上拽。奈奈觉得自己十六年的人生加起来,都没有这几天更加沉重。幽灵,魔女,鬼怪,还有镜子世界里的逃生与鬼魂的追杀……从那种噩梦里挣脱出来后,自己还没有患上镜子恐惧症,真的是奇迹。那个白头发的魔女告诉自己,学校里已经没有鬼魂了,那大概就是真的没有了吧。怪谈并不全都是空穴来风,她终于知道这句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有着什么样的重量了。 明天回到学校后要不要解散社团呢…… 脑袋里的思绪纷乱庞杂地涌动着,奈奈来到了一条小巷前。 如果要回家的话,这里是一条近路。穿过小巷再走一段不长的路程就到了家门口。如果绕路的话,要绕大半个居民区。倘若是往常,奈奈还有散步的兴致的话,应该会选择绕路吧,但是现在她只想赶快回家。 背后传来了白痴一样的哈哈笑声,奈奈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两个穿着白衬衫,手上搭着西服外套,看起来像是喝醉了的白领勾肩搭背地走来,脸上满是被酒精烧出来的红晕。奈奈经常能看到有说着“下班后喝一杯吧”结果喝得酩酊大醉的上班族选择这条小巷子,理由是在这种一般没什么人走的地方就算吐了也不要紧,如果是在人多的大路上反而就会很麻烦。 奈奈退后两步,看着那个醉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的白领一路傻笑着走进那条巷子。一脸烦闷地叹了口气后,少女转过身选择绕路。 她不会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一个多么正确的选择。 就在奈奈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另一头的时候,刚才那条小巷子里走出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那是一个身材高瘦魁梧的骑士,但他并没有穿着盔甲,而是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袍,脸容枯槁,如同死尸一般,头上戴着一个枯萎的麦穗结成的环。骑士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这身装备加上这坐骑,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够塞到那条小巷子里面去的体积。但是——他就是这么走了出来,战马的四蹄踏在地上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一个夜晚的幽灵一般无声无息,马背上除了骑士之外,还驮着一个娇小的身影,那身影紧靠在骑士身上,破烂的衣服下摆披散下来。 骑士并没有佩带着武器,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手上拿着一个硕大的天平。 而此刻,天平的一端,正摆着两颗血淋淋的物事。 ——那是两颗人类的心脏。 …………………………………………………………………………………………………… 我踩着酸软的脚步走在路上。身边的行人已经愈来愈稀少,直至街上空无一人。 手里的塑料袋装着一盒加热好的便当以及两个饭团。这些便利店买来的便宜货色就是我今天继三明治之后的晚餐。虽然这些廉价的流水线上加工出来的东西和薇奥拉所做的料理一比就跟垃圾没什么两样,但是能提供的营养却是货真价实的。 好想吃薇奥拉做的炒饭…… 我在心里唉声叹气。幸好她只为我做了区区几天的饭。如果长期吃她的料理的话,大概别人的料理根本连碰都不想碰一下吧。 我穿过人行横道,从那街心公园的边上走过。就在几天前——三天还是四天?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和千鹤在那里第一次相遇。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在那里停下脚步,往公园内部张望着。 很快,就要离开了……一念及此,我的内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冒出一丝怅惘。虽然只呆了不到一个星期的小镇,给我的感觉却如同家一般熟悉。不过还能够回来的,我在内心对自己说,薇奥拉不会骗我。 不过魔女的世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我又不禁隐隐对那个从未去过,但却又被告知是我注定归宿的世界产生了无比的期待。想必,那些在这个世界里被斥为幻想的东西,全部云集在那里吧。想必,那里应当是一个比这里更加绚丽多彩的魔幻世界吧。魔女骑着扫把在空中飞翔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街道和房屋应当也是不同于现代世界的复古风格,那里的人写字是不是还是用羽毛笔和羊皮纸呢?他们用什么语言呢?虽然薇奥拉说的是日语,但是魔女的世界里通用着一种并不存在于人间的语言,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我站在那里怔怔地胡思乱想着,直到一个佝偻蹒跚的黑影从公园中黑暗的树林里走了出来,进入我的视野。 第21章 小镇魔影(下) 当我借着路灯的光看到那个黑影的脸孔时,顿时脑袋“嗡”地一响。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个东西向我靠近——是的,那个身影大概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了,它身上的皮肉已经尽皆化作死灰色,歪歪斜斜地大张着的口内生满了锋利的獠牙,脑袋不自然地歪向一边,双眼泛起一片死鱼样的白,看身上的衣着像是一个上班族,但是胸口上,应该是心脏的位置,却是一个硕大的血洞。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小镇上还有这种东西?还有这种怪物? 那个学校里的恶灵不是已经消失了吗?薇奥拉告诉我的事情不可能有错…… 难道这个镇子上,除了学校的恶灵,还有其它不干净的东西? 我紧紧盯着那个向我一步步走来的怪物——我现在还不知道它究竟是僵尸,还是什么别的东西。诚然,在见过了学校里的那许多恶灵厉鬼之后,仅仅是靠这种狰狞的外表是吓不到我的。我忽然有些庆幸这个小镇并不是灯红酒绿的大城市,居民们的夜生活远远没有那么丰富,在将近午夜的这个时间段,街道两旁的店铺(除了敬业的24小时便利店之外)都已经拉下了卷帘门,而路上也没有行人。 我深吸一口气,破晓之门出现在我旁边,抬起了右拳。 虽然还有很多的疑问在困扰着我——例如,它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镇上,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它究竟是不是活人变成的——但是看起来这家伙不像是能回答我的那种类型。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再清楚不过了。 我拎着购物袋,向它走去,心里却奇异地没有任何的恐惧感——或者说,对于杀人所抱持的忧虑感。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亲手杀过一个人,我对于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抗拒感,况且……我看了看那东西心脏部位的巨大空洞这充其量只是一具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而还在活动的尸体吧。距离在一步步缩短,就在它发出一声低沉而嘶哑的吼叫,朝我扑过来的同时,破晓之门也动了。到底哪一边速度更快显然是不言而喻的,这怪物刚刚伸着那长长的手爪朝我迈出一步,破晓之门的右拳就在空中划过一道炫目的金色弧线,击中了它的太阳穴。 只听得“扑”的一声,就像是打破了一个西瓜一样,人类(这还能算作人类吗?)的头骨在破晓之门坚硬更胜钢铁的重拳下应声而碎,内里的内容物摇曳着如同西瓜的汁瓤一样喷溅而出。路灯将那怪物歪斜站着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就连那飞溅到地上的红白之物投下的阴影也清晰可见。 在被一击打碎了头颅之后,那怪物软软地侧倒在路边的草丛中。它头颅里喷溅出来的污物穿过了破晓之门的身躯,落在干净的石板道路上。 我打了个响指,破晓之门一拳打在地面上,金色的光圈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在地面上打开的“门”将那没有了心脏的古怪尸体吞入其中,随后合拢关闭,草地上除了一圈被压出来的凹痕,以及流淌到地上的污血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感觉自己非常像一个正在毁尸灭迹的杀人犯——不过事实上我也的确是一个杀人犯。 空气中兀自回荡着浓郁的血腥与恶臭味道,不过在冬季涤荡的寒风之中,这种臭味也会很快就消失殆尽吧。我转过身,提着手里的塑料袋——里面的便当大概已经完全凉透了吧——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里之后,我把便当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放在桌上,盯了它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忽然没有了食欲。最终我也只是喝了两杯水,就那么坐在桌前,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壁,脑子里想着的尽是刚才碰到的那种怪物。 还有着什么我不知道的力量在威胁着这个镇子。只有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但是究竟是什么呢?学校的鬼魂已经没有了,难道是这个镇子其它地方的鬼魂?这么说来的话这个小镇闹鬼的地方也太多了吧! 不过刚才那个东西看起来也并不像是鬼魂……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我把手肘支在桌面上,烦恼地抓着头发。 如果这时候薇奥拉在我身边就好了。我现在忽然无比地想念这个魔女和她做的料理。 就在我打算把那并不打算再吃的便当丢进垃圾袋里去扔掉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门口传来砰砰的声音。有人在敲门。 会是谁呢? 我立刻紧张了起来,遍寻大脑中的每一滴记忆,来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确定那个街心公园里面和附近都没有摄像头,而当时附近也没有人,离那里最近的店铺也在一条马路之外,而且还拉着卷帘门。所以应当不可能是目击者。 那会是谁呢?上门推销的售货员?派发奇怪传单的宗教团体成员?还是查户口的警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出于罪犯的本能吧,一想到警察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浑身都禁不住一抖。 敲门声还在继续,看起来是不打算知难而退的样子。对于如此不会看气氛的不速之客,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不情不愿地从桌边站起来,挪到门口从猫眼里看了看,从那小小的镜口中我看到了一身黑夹克。狭窄的视野很难再映出更多东西,我扒着猫眼左看看右看看,确定了不是警察后,这才打开了门。 门外面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大概目测有一米七左右,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里面是同样的黑色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勾勒出线条修长优美的双腿,脚蹬一双小黑皮靴。她的脸上戴着一副黑色的大墨镜,嘴里叼着一根兀自在冒着烟气的香烟,一头火焰般惹眼的红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银项链,袖子和衣领上也有好多铁钉铁环之类的装饰品。 仅仅是一瞥之后我就立刻关上了门,转过身靠在门上,睁大眼睛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破晓之门。 我是不是打开方式不对?为什么这种黑社会小太妹式的人物会来敲我家的门?难道是来收保护费的?魔女也要给黑社会交保护费吗? 大概是没见过我这样开了门又关上的主人吧,门外的人错愕了两秒钟后更加用力地拍起门来,“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开门啊。”清澈透亮的声线听起来有种男女莫辨的中性美,并不是我想象当中被香烟折腾得嘶哑到不成样子的那种声音。 “你是谁啊?”我隔着门问道。 “你是船月堂未白吧?快开门!”对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张口就喊出了我的名字,“你的老师没有对你说过会有人来接你吗?” 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我几乎是立刻就转过身来把门打开,看着对方一脸惊讶的表情——其实在那墨镜的遮盖下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你……你是来接我的魔女?”我结结巴巴地问。我想过很多种魔女登场的方式——骑着扫把从烟囱里掉进来(不对,我家没有烟囱),瞬间移动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或者是在梦中把我带走…… 但这并不包括一身小太妹装扮的魔女亲自前来敲门。 “有什么问题吗?”少女摘下眼镜,露出后面一双同样赤色的眼睛,我注意到那双眼睛的瞳孔和人类的瞳孔大相径庭——那一条细缝状的竖长瞳孔更像是爬虫类生物的眼睛,而不是人类的。 “不……没有……”被那妖异的红色蛇眼一盯,不知怎么我的后背忽地一阵发凉,连忙大摇其头。 “把你的背后灵收起来吧,现在用不着它。”她伸手指了指我背后的破晓之门,把衔在嘴里的香烟拿了下来扔到地上抬脚踩灭,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看不到破晓之门存在的只有普通人而已。既然是魔女的话,看到了反而是理所应当的。 “好,好的……”我怔了一下,实际上我并没有掌握“呼唤”或者“收起”破晓之门的方法,而我似乎也并不需要。它从来都是罔顾我的意志,自行出现或者消失的。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那个红发魔女的话,破晓之门的身体化为金色的云雾,消散于空气中。 “那我们走吧。你有什么要带过去的东西吗?”红发魔女双手插兜靠在门边,一副用“我们收拾好东西就去郊游吧”的语气对我说。 “啊?”我发出一个代表迷茫的单音节。似乎是对我的迟钝感到不满,魔女挑起眉毛重复了一遍,“拿好你要带的东西,我们这就出发了。” “这就?出发了?”我的大脑还处于一片混乱的状态,原来在两个世界之间穿行是非常随意的事情吗? “不然你想怎么样?在地板上画一个魔法阵把你传送过去吗?原本这两个世界间就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魔女嗤笑一声,把头靠在门框上。这时我才看到她的背上背着一把类似于剑的东西——那把剑的剑柄从她的肩膀后面伸出来,在月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冷色泽。 那武器上泛着的冰冷光辉让我小小地打了个寒颤。但是……我还不能走。 第22章 这个魔女行不行啊 是的。这样子是不行的。我现在还不能离开。我盯着面前的魔女,而她也眯起眼睛用一种充满危险意味的目光回视。 我还不能就这么离开。我在这里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刚才我打倒的那个怪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必须要查清楚才行。如果就这么离开了,想必这件事也会一直困扰着我,让我寝食难安。这悬而未决的事件,就像是笼罩在我心头,同时也笼罩在这个小镇上的阴影。是的,我必须留在这里,查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并且,并且,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我要保护奈奈和千鹤,以及她们的家人。确认了自己的心情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鼓起勇气。 “不行——我不能走——”我张开嘴,结结巴巴地吐出这几个音节,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冲动驱使着我说出了这反抗的话语,我看到魔女的眉毛因为惊讶而高高地挑起,那赤色的蛇眼眯成了一条细缝,闪烁着寒凉的冷光。只是被那眼睛一瞥,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僵住了,在魔女的怒气之下剧烈地颤抖着。她的影子投射到我的身上,深深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就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那样,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慢慢地从牙缝里迸出,带着某种心不在焉的犹疑意味,似乎是没有听清我说的话。或许是希望听到从我口中说出与刚才截然相反的话,她平静地补充了一句,给了我一个改口的机会:“我没有听清。” 我深吸了一口气。如果现在说“对不起,我和你走”大概就能结束一切了吧——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心里在有一个声音高喊着改口吧,改口吧,但是我就像是一个旁观者,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看到自己的嘴唇罔顾着内心的尖叫,再次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走……” “为什么?”魔女闭上了眼睛,旋即睁开,那赤红的蛇眼此刻已经怒气不再,她懒懒地靠在门框上,似乎连对我发怒的兴趣都没有,抱起胳膊淡淡吐出两个字。 “因为……我……”我低下头,盯着脚下的地面,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细如蚊鸣,如果不是那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推动着我将最后几个字逐个逐个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现在大概早就一头撞在墙上了吧,“我……想保护这个小镇……” 魔女听了之后,怔了半晌。 随后她抱着肚子毫无淑女风度地大笑起来,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我一动都不敢动地看着她。直到她笑弯了腰,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整个人几乎都靠在我身上,笑得浑身直抽抽。两团柔软的东西贴在我的身上随着这个女人的抖动而不停地摩擦着我,在大脑短暂地当机了三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我愤怒地把她推开,可以的话我真想召唤破晓之门出来一拳打在她脸上,但遗憾的是这个金色的守护灵并不完全听从我的指令,这家伙的话大概现在正在看着我和这个魔女,肆无忌惮地笑着吧——不无恶意地揣测了一番这个守护灵后,我才发觉自己的脸已经烫得不成样子。的如果现在有面镜子放在我面前,那我大概会不出意料地看到一张像是大番茄一样的脸。脱离了那两团赘肉的压迫后,我怒气冲冲地盯着这个魔女,“有、有什么好笑的啊?” “抱歉,因为突然听到了这么孩子气的发言,所以一时间有点忍不住。”她继续靠在门框上,把胳膊垫在额头下,拼命掩饰脸上的笑意,但是嘴角的抽|动却出卖了她。 “什么孩子气嘛……”为了泄气,我狠狠地踢了门框一脚——如果不是害怕她身后那把剑,估计这一脚就会结实地踢在她身上。 “那么,我亲爱的公主殿下,你的王国遇到了什么麻烦,是我这个骑士能够效劳的呢?”笑够了之后,这个魔女用一种非常绅士而优雅的动作朝我行了一个花哨的礼,并且煞有介事地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但是从她那一点正经之色都没有的双眼我就能看出来,这个家伙绝对是在戏弄我。我有点不满地抽回手背在身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皮肤上那温暖的触感却像是烙铁一样印在上面,久久不能消退。 “你会帮助我吗?”我眨了眨眼。 “看心情吧。”她抬起头,忽然间就恢复到了原本那副惫懒的样子,靠在门框上看着我。 “混蛋……”我嘟囔着。 “你说你要留在这里保护这个小镇……你的镇子怎么了?话说,不让我进去坐坐吗?”靠在门框上的魔女斜了我一眼,我这才如梦初醒,给她让开道路,拿出客用拖鞋放在地上。魔女换了鞋子之后跟着我走进大厅,我问她,“你喝红茶还是牛奶?” “都可以。”魔女坐在椅子上,把背上的剑解了下来放在桌边——那是一把插在黑色皮鞘里的剑,长度在120到130厘米之间左右,剑身笔直,护手做工精巧,剑柄上雕刻着细腻的纹路,是西洋剑的样式。我对于这种冷兵器实在没有研究,也看不出什么门道,随便瞥了两眼就扭过头泡起茶来。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红鸢,是烁铁之塔的魔女。”当我把泡好的红茶拿到桌上后,红发的魔女平静地指了指自己,“此次担任将你带到魔女之国的领路人一职。不过现在来看嘛,恐怕我履行职责的时间还要延后了。” “烁铁之塔?”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你的老师没对你说过六塔的事情?”红鸢也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我摇摇头,她叹了口气,用手撑住脑袋,“那你的老师很棒棒哦……” “那个,你知道薇奥拉去哪儿了吗?”我把双手搁在桌上绞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我不知道。她只是写信让我来接你,其他的也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她看了我一眼,我们两个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半晌。 原来罪魁祸首是薇奥拉这家伙啊…… “算了,反正她也没有让我立刻将你带回去,在这个世界多待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红鸢懒洋洋地捻着自己的头发丝,“那么这个镇子上发生了什么麻烦事?说来让我听听。” 我将自己遇到怪物的事情说了一遍之后,她皱起了眉头,“听你的描述,那东西看起来像是僵尸或者食尸鬼一类的不死生物。能不能让我看看尸体?” 我怔了一下,“你要看?” “有问题吗?” “不,也不是不可以……跟我来吧。”我有些别扭地站起身来,带着她来到了那个街心公园里。石板道路上的污血已经干透了,我很轻易就找到了草地上的那一圈凹痕,“就是这里……”我说着,回头看向身后的红鸢。 “嗯?尸体呢?”她把茶壶嘴从自己的嘴巴里面拿出来,一边咂舌头一边问我,还小声嘟囔道:“要是再多加点儿糖就好了……” “你在干什么?”我瞠目。 “喝茶啊。这壶茶不是给我的吗?”她举起自己手里的茶壶,这魔女竟然趁我没注意的时候直接把壶从我家里顺了出来就这么喝了一路。 我瞪着她看了一会,搜肠刮肚地想找个词来刺她一下,竟然一时间想不出怎么反驳这家伙。 ……而且她喝茶的样子看起来完全就是拿着酒葫芦对嘴灌的大酒鬼。能把茶喝出一股子酒劲儿来的人,我倒是头一次见到。 “尸体在这里面……”破晓之门出现在我的身边,重新在地面上打开一扇门,将地下的尸体露了出来。红鸢似乎并不对破晓之门的能力感到惊讶,探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具只剩下小半个脑袋的尸体,拖长声音发出一个“噢”的单音节。 “可以肯定是不死生物,但具体的品种就说不好了。难道你们的镇子里隐藏着一个死灵法师吗?不过这也太蠢了,但凡有点脑子的死灵法师都不会让自己手下的亡灵生物在自己隐居的地方随意乱转……”她挠了挠头,示意我把尸体放回去,“你的这个背后灵用起来还真方便,话说回来,你看到这具尸体也不觉得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反问她,比起死人来说,活人明显更可怕吧。当然,这句话我是不会真的说出去的……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也没什么头绪。所以我们回去吧。”红鸢非常干脆地一摊手掌,对我说。 “……那我要你何用啊!” “你别这么说嘛。我的专长是战斗,又不是调查和索敌。” “你……你是魔女诶!就没有魔法可以用吗!”我一时气结。 “没有。” ……这个魔女,到底行不行啊!? 第一卷 后记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Ain-Soph-Aur——好吧,这什么鬼ID,虽然是我自己亲手取的。为了写这一篇装模作样而且没什么实际意义(什么,你说拖字数)的后记,我的确是挠掉了几根我原本就不多(好吧,这是一个玩笑)的头发。 最初这个故事……不,准确地来说,这篇文的设定(在一个桌游论坛里写了一大堆)被我拿来开过TRPG游戏,《魔女的一家之言》的作者老虚妈也曾经是这个游戏的玩家之一,然而这个游戏最后无疾而终地咕咕了,坑团什么的总是在所难免,对不对—— 关于第一卷 ,我想想有什么好说的,嗯,好像没有什么。大体上就是一个魔女追着她总是在搞事的凡人朋友,替她们擦屁股的故事。由于还没成为一个正式的魔女,因此我们的小未白在战斗力,或者说作为魔女这一方面还非常的不成熟——这也是当然的吧。有人曾经问过已经暗示自己“不是人”的薇奥拉到底是什么种族,这一点,我只能说薇奥拉已经非常明确地说过了,但是包括大部分读者和未白在内的人都没有意识到。 其次是关于小夜的便当。是的,好好的一个萝莉就这么被打死了! 死得非常没有逼格。非常的干脆利落。非常的,嗯,LOW。 阿门。 不过就如我所说的,小夜是一个死后比生前的戏份更多的角色,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幽灵娘,僵尸娘,对不对?好吧,我不能说更多,因为那就该剧透了。我只能说小夜将会是第二卷 的主要角色。而且在她死后才发生的第二卷的故事,也会被强行在死人堆里倒入很多的甜味素——至于那究竟是糖还是糖精,嘛……(望天) 在第一卷 不怎么加糖的主要内容是,我真的没什么耻力去写啦,因此要积攒一些(其实就是在拖延)到第二卷去。 最后,是未白的替身——不,背后灵——破晓之门。可以看做是另一个版本的钢炼手指,能力是在物体、生物或者空间中打开“门”,与钢炼手指不同,破晓之门可以在任何东西上开门,包括虚空。这也让她能够进行非常便利的瞬间移动。在射程方面,破晓之门的射程是十五米(所以你真的是近距离力量型替身吗!)。 同时,破晓之门也是第一卷 的卷名。这个名字来源于神秘园乐队的一首同名歌曲。是的,要玩JOJO梗当然就要玩到底,每一卷的卷名都会是我所喜欢的一首歌,一个乐队,或者一个专辑的名称。我十分推荐读者去找一下这些音乐作品或歌手听一听。 经过前两卷现实世界的故事之后,从第三卷 开始,未白就要真正地进入另一个世界——魔女之国,启迪者的世界了。也算是在此做个预告吧。有什么想要问的问题可以在这章以间贴的形式问我,或者在书评区发帖。 最后,我要说一下老虚妈为什么叫老虚妈。这与她在她书中的化身(不要问我是谁,去问她)有关。 老——老是尊称!(不对)其实指的是年龄真的很老。 虚——总得给她保留一个属于原名的字,对不对。 妈——都是有女儿的人了(设定上)!不叫妈还能叫什么呢! 那么,让我们第二卷 末尾见。 第1章 小熊猫 最后,我和拎着那个茶壶的红鸢回到了家里,在这一路上,我都不满地打量着她,直到她对我抗议“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不好”。 “你很在意这个小镇吗?”坐回了椅子上,她把胳膊放在椅背上,下巴垫在上面看着我,我斜了她一眼,“想保护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是人之常情吧?” “嘿——那你的家人和朋友呢?”红鸢发出了一个拖长的单音节,问道。 我盯着她,慢慢道,“我的父母都死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红鸢抓了抓头发,“抱歉。”她说,但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问了下去,“那你的朋友呢?” “她们还在。”一想起千鹤和奈奈,我的脸上就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笑容,“都在这个镇子上。我想保护的就是她们。嗯,还有一个孩子,我也想保护她……” “噢,那么不如这样吧。虽然我不会什么索敌的法术,但我可以让我的使魔来做这件事,顺便保护你的朋友。如果只是那些普通的不死生物的话,使魔对付它们倒是绰绰有余。”红鸢忽然眼睛一亮,使劲拍了一下巴掌,把我吓了一跳。 “使、使魔?” “你不知道使魔?” “知道倒是知道……”我犹豫地看着红鸢,“没想到你还有使魔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只会用剑砍人的近战魔女……” “……”红鸢沉默了。她盯着我,随即小声道,“虽然是这样没错……” “喂。” 在短暂的尴尬后,红鸢咳嗽一声,“那么让我们开始吧。”说完,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她的脑袋后面忽然就伸出了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我“咦”了一声,看着那个红色的小圆毛团,紧接着那个小毛团子猛地在她头上舒展开来,变成了一只红色毛皮,脸上有着白毛的小动物,拖着一条棒|状(这啥鬼为什么这也要屏蔽,有毒吧)的长尾巴(上面还有着红白相间的条纹),用前爪挂在红鸢的脑袋上。 根据我脑袋里那些浅薄到不行的动物学知识,以及在被关进监狱之前从电视上动物节目里看来的东西,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 我和那个挂在红鸢头上的毛茸茸的小生物对视了一会儿。 ……这东西应该是一只…… “……小熊猫?”我把视线挪到了红鸢身上。 红鸢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点点头,那只小熊猫敏捷地跳到桌子上,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抬起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 真是想不到这么个如同黑社会太妹一样的魔女,竟然有这种可爱的使魔。我试着伸出双手,小熊猫用后爪支撑着自己人立而起,把两只前爪搭在我的手上。我捏着它毛茸茸的小爪子,在开心之余,心里又浮出一个疑问。这么个毛茸茸圆滚滚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小东西,真的能从那些怪物的手中保护奈奈、千鹤与小夜吗? 红鸢似乎是对小熊猫的可爱劲儿已经司空见惯了,她把手肘支在桌上撑着脑袋,懒洋洋地说,“大概需要几只?一家人有一只过去就差不多了。” “你养了多少只?”我扭过头惊讶地盯着她,难道说这个魔女还是开动物园的吗? “大概四五只吧。”红鸢挠了挠头,“怎么了?” “不,没事……我只想说,你有时候还真的是有点意外地……少女心。” “……并没有这种事。”她瞪着我,有那么一秒钟我甚至以为她会冲过来给我一下,但最后这个魔女只是抓抓头发,然后颇有点儿羞涩劲儿地转过头去,声音也压低了不少。我抱着那只小熊猫,逗弄着它,而它也在不停地伸着爪子试图去抓我的手指。我笑着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瓜,随即闭上眼睛,在心里回想奈奈、千鹤和小夜的面孔。 “你真的能保护她们吗?”睁开眼睛,我把脸凑上前去,凝视着小熊猫天真的黑眼睛,轻声问道。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它挣扎着从我怀里跳了出去,在桌子上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拍着自己的胸脯,似乎是在打包票。就在它的前爪落回地面,变回四足着地的姿势时,红鸢脑袋后面忽然又冒出两个毛团。两只小熊猫用前爪扒着她的头顶,一个接一个地跳到桌面上。我惊愕地看着它们,随即这些小熊猫围在我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便当旁边,开始用前爪拨弄起塑料袋来。 “这是……”我扭过头看红鸢,后者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它们饿了。” 听到这句话,小熊猫们齐刷刷地转过头,用希冀的眼神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从塑料袋里拿出便当和饭团打开包装,刚刚将塑料纸拿开,这群红色的小毛团就拼命地挤了过去,用鼻子拱开便当盒子,开始大快朵颐起里面的米饭和炸鸡块来。 “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喂它们了?”我问红鸢。 “这个嘛,我也忘了……”她回答道。 “我可以告你虐待动物吗?” “喂,它们只是魔法生物而已,靠着我的魔力生存,就算不吃东西也不会死的!” 我没有听红鸢的辩解,抚摸着小熊猫们柔软的毛皮,它们长长的尾巴拂在我的手上,我叹了口气,“所以它们要怎么保护我的朋友,和她们的家人呢?” “属于你朋友的物品……你应该有的吧?”红鸢这么问道,我点了点头,从屋子里拿来那两面手镜,摘下自己的发卡一并放在桌上,“这是她们送给我的礼物,这个可以吧?”吃完了便当盒饭团后,小熊猫们心满意足地用鼻子拱了拱我的手,开始围到手镜和发卡旁边闻了起来。 但是我手里却没有属于小夜的东西。 我犹豫着,“我还有一个朋友……我没有属于她的物品,这个该怎么办?” “你知道她住哪儿吗?”红鸢问。 “知道。”我连忙点点头,“她就住在附近的一所教堂里。” “听到了吗?听到了的话就快去吧。”红鸢对着小熊猫们挥挥手,这些小东西亲昵地舔了舔我的手指,随后跳下桌子,一溜烟地从窗户窜了出去。 “它们……真的能战斗吗?”我犹疑地看着那些消失在窗外夜色里的小熊猫,而红鸢则对自己使魔的战斗力非常放心,她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椅背上,“放心吧,一般的不死生物并不是这些小家伙的对手。不管怎么说,它们可是我的使魔啊。”说着,她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虚起眼看着她,“你看起来也没有多可靠的样子。只会打架的废柴魔女。”啊啊,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才会在一见面的时候被这家伙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啊。 “所以就说,为什么只是不会索敌和探查魔法,就要被叫做废柴魔女啊。就说了预言学派的那些鬼玩意儿我学不来啦。” “预言学派?” “啊啊,一个魔法学派的名字啦——唉,好啦,我们不要管这个了。”红鸢不耐烦地抓了抓头,“使魔也派出去了,我们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没有的话我能不能先去睡觉?” “你把这儿当自己家了吗……”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出去住旅馆咯?” 我瞪着这个魔女,好歹你也给我客气点啊,喂。还不等我把这句话说出口,红鸢就站了起来拉开我家的冰箱门,从里面顺出一盒牛奶回到桌边打开,末了还厚着脸皮问我,“你家有没有吸管啊?” “……没有!” “哎呀,连吸管都没有,你们家真是……”红鸢一边小声抱怨一边打开牛奶直接对嘴喝了起来,我看着她的样子,拼命忍住把牛奶盒整个塞进她嘴里的冲动。等她喝完牛奶,我犹豫着问道,“你不尽快把我带回去,真的没问题吗?” “无所谓啊。反正魔女都是慢性子。她们不会介意多等几天的。”红鸢把牛奶盒捏扁,在双掌之间搓成一个小纸团丢进垃圾桶里,“其实最主要的一点是,薇奥拉并没有对我说‘立刻把她带回来’或者‘三天之内带回来’这种话,就只是‘把她带回来’而已。所以我可以认为她在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我在这边多摸几天鱼的心理准备。况且这里和那边的时间流速也不一样。再说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休了假,不趁机到凡人的世界来玩玩就太亏了。” 真是的,到底行不行啊,这个摸鱼魔女。 我瞪着她,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还摆出一副夜叉脸……” “啊哈哈,那是职业习惯,职业习惯……”红鸢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就在我继续准备说点什么话挖苦她的时候,窗外红影一闪,一只小熊猫跳了进来,三步两步顺着红鸢的腿爬到了她的肩膀上。 “它怎么回来了?”我一脸诧异。 红鸢把手指竖在嘴唇前面对我“嘘”了一声,侧过头让小熊猫趴在她耳边,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好吧,既然有养小熊猫还不给它们饭吃的魔女,那么有能听懂小熊猫说话(以及会说话的小熊猫)的魔女就不算什么了。片刻之后,小熊猫从红鸢的肩膀上跳了下来,跑到我身边蹭着我的胳膊(大概是在要东西吃吧,我想),而红鸢则一脸古怪地看着我。 “小未白。” “什么?——你怎么也开始叫我小未白了!”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它刚才对我说,你所说的那座教堂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第2章 雾塚教会 我怔怔地看着红鸢,一时间无法理解从这个女人嘴里蹦出来的字眼。 “你说什么?”我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是的,一定是我听错了,或者是她听错了,或者是那只看上去傻傻的小熊猫看错了,总而言之—— “那个教会里已经没有活人了。”红鸢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刃一样插|进我的脑袋,将所有纷乱庞杂的思绪全部斩断。 那个教会里,已经没有活人了。这句话,与“那个教会里已经没有人了”是不一样的。后者意味着,教堂里空空如也,人去楼空,没有人在家,可能出了远门,也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就是不在家。 而前者,在字面之外,还有一重非常不祥的隐藏含义。 没有活人。 换言之,可能,有死人在里面。 我打了一个寒颤,试图停止住自己脑海里那些纷至沓来的不祥念头。小夜手上的伤口和眼睛上的乌青刹那间在我的脑海中闪过,紧接着又变成了街心公园地底那具尸体上代替了心脏的巨大血洞。我的眼前甚至恍惚间出现了那孩子青白僵硬的身体,拖着蹒跚迟缓的步伐,用那无神的眼睛盯着我,平伸出去的小手上长着锐利的指甲,身上破破烂烂的修女服胸口部位有一个贯穿身体的巨大创口—— “不——!!”我几乎是尖叫了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小熊猫吓得翻倒在桌子上,四脚朝天挣扎着咕噜咕噜滚了下去,爬起来窜到红鸢的肩膀上。 “你冷静点。”红鸢不为所动,平静地看着我,伸手摆正倒在桌子上的茶杯,“就算你叫得再大声也没有用,我的使魔不会看错的。它说那里没有活人,就是没有活人了。” 我死死地盯着红鸢,如果我现在能照照镜子,大概会毫不意外地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扭曲的脸吧。红鸢抱起胳膊,白了我一眼,“有空在这里瞪着我,你还不如去那座教堂看看。”听到这句话,我稍稍冷静了一下,但是耳朵里还是像住着一群蜜蜂一样嗡嗡作响。我撑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 转身就跑了出去。 身边的景物再次变成浑浊的色块,我甚至连脚下的路都不看,沿途横穿马路,闯过一个又一个红灯,撞翻一个在街上晃悠的醉汉,对方在我身后破口大骂,破晓之门从我背上探出半个身子给了他一下,然后他就立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那个恐怖而焦急的念头甚至让我没了对时间的概念——我终于跑到了那教堂门口。等双腿向我传来疲劳的信号时,已经是我呆站在那紧锁大门前两分钟后的事情了。破晓之门再次出现在我身后,抬起拳头准备把那扇碍事的门打破。 “你在干什么?” 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看到了脑袋上挂着一只小熊猫的红鸢。 我想说要你管,但是我的舌头却像打了结一样说不出话来。红鸢上前敲了敲门,“打开。”她说,然后这扇大门就在我的面前“吱呀”一声敞开了。她走进教堂的大厅,吸了吸鼻子,“有血腥味。” 直到现在我才察觉到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的嘴巴和肺正在像一个坏掉的鼓风机一样不停地喘气。看着站在大厅里的红鸢,我忽然身体一软,靠在了门框上,她走回来站在我面前,伸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一把,然后拿给我看——她的手指上满是汗水。我喘息着抬眼看她,但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我上楼看看。在这好好休息一下吧。你跑太猛了。”红鸢把我扶到大厅的桌子边,我迈动僵硬的双腿,艰难地弯曲那生了锈一样的关节坐在椅子上,她肩上的小熊猫跳了下来落在桌上,我目送着红鸢离去的背影,深深地埋下头去。两行凉凉的东西划过面颊,随即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戳我的脑袋,抬起头却看到小熊猫的前爪。 “你在安慰我吗?……谢谢。”胸腔里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感稍稍停歇,我勉强吐出几个嘶哑的字眼,等觉得自己多少恢复了一点体力后,我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就是胸腔刀割一般的痛楚。小熊猫抓着我的衣服,顺着胳膊爬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晃了晃肩膀,不是很习惯这突然多出来的重量,破晓之门在我背后冒了出来,捉住那只不停乱动的小熊猫把它抱在怀里,我朝她露出一个苦笑,迈动依旧僵硬的双腿走上了二楼。 或许在一楼大厅的时候,我被空气灼烧过的胸腔连带着嗅觉也迟钝了不少,未曾闻到那飘散在空气中的淡淡血腥味,当我来到二楼的时候,那气味就浓郁地窜进我的鼻腔。最靠近楼梯的那一扇门打开着,我进去看了看。最初映入眼帘的是这屋子的三面墙壁——是的,三面墙壁。 有一面墙壁连带着窗户已经消失了,就像是被攻城锤撞烂了一样,房间里一片狼藉,如同被暴风卷过,床铺折成了两截,桌子柜子翻倒一地。在床边躺着一具死灰色的尸体,胸腹部位被划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一直从左肩到右侧腹部,已经干涸的鲜血染红了床单,但是令人惊愕的是,就像是被掏空了肚子的火鸡,这具尸体的内脏已经消失不见了。男人的脸上有着恐惧到极点的扭曲表情,想必是在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本小小的黑皮书。我连忙扑过去把它抓在手里仔细翻看,那赫然是一本盲文圣经。 毫无疑问,这是小夜的东西。 红鸢站在门口,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找到小夜的东西了。”我说,声音依旧嘶哑。 “嗯……”她发出一个单音节,随后说,“你过来看看这个。”说着,她指向床单和地板上的一些奇怪的血印。 “这些血印……”我仔细看着那些U字形的血印,良久之后才失声叫出来,“这不是马蹄印吗!” “是马蹄印。看形状好像还是打了马掌的。”红鸢转过身来,脸色古怪,她顺着马蹄印看过去,这些印记一直延伸到那面破损的墙壁尽头,“看起来我们的骑士骑着马跳出去了,或者说,飞出去了。”她说。 “那么小夜她……”我没空去管刚才是不是有一匹马,或者是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呆在这个房间里,连忙拿出那本盲文圣经向小熊猫那里塞过去,“这是她的随身物品,你能带我去找她吧?对不对?”小熊猫迟疑着捧过那本圣经闻了闻,朝我点点头。但是它依旧没有从破晓之门的怀里跳出来,而是抬头望着红鸢,似乎要得到她的首肯。 红鸢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虽然还有很多疑点没有弄清楚,但是这样也好。”她话音刚落,小熊猫就从破晓之门的怀里跳了出来,一溜烟跑到破损的墙壁边,紧接着跳了下去。我忍不住尖叫一声,虽然是二楼,但这里的高度也并不低,不过看着小熊猫安然无恙地落到了外面的地上,我感觉自己的脸颊也逐渐开始发热。 “不要慌张。我们也走。”红鸢说着,一把扯过我的腰,在我的第二声惊叫中把我整个人都拉了下去。风声在耳边席卷,我看到那只红色的小熊猫化作一抹淡淡的黑影在城镇的街道上穿梭跳跃,而红鸢紧紧跟在她后面,右手箍着我的腰,带着我一同在夜色下的街上飞驰。我几乎看不到她是怎么跑动的,只能感觉到狂风在嘶吼,鼻端充斥着的都是她身上那种淡淡烟草味混合着另一种奇特香气的味道。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但想来应该是魔女身上的熏香味儿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路灯的光芒已经离我远去了。当我回过神时,身边的景物已经变成了森林与灌木。我这才反应过来,我们已经离开了城镇,来到了山上。 “小夜……被抓到了山上?”我有些愕然。虽说这是个依山而建的城镇,但是刚刚来到这里只有三四天的我还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进过山,四周林木森森,城镇的灯火已经化作了遥远的纷繁光点,寂寞地闪烁着。 “……”红鸢的神色也有些古怪。小熊猫在林间穿梭,带领我们前进。红鸢拿着那把剑挡开碍事的灌木丛,最终,小熊猫的脚步止步于一条山溪边上。借着月光,我看到那条小溪中的岩石上,挂着一块黑色的东西。我挣脱了红鸢的手臂扑了过去,直接跳进了小溪里,溪水并不深,但是水却冷得刺骨。刚刚在里面站了两分钟,我就开始浑身发抖,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伸手捞起那块黑色的东西—— 那是一块布料。 看起来像是修女服的下摆。 我顿时感觉一阵晕眩,身体冷得直打寒战,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一丁点从小溪里面走出来的念头都没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块碎布。 毫无疑问,这是小夜衣服的碎片。 我转过头,呆呆地看着红鸢。 一个不可抑制的,令人恐惧而不祥的念头,牢牢地占据了我的脑海,就如同一个噩梦,一个幽灵,难以驱散。 “难道说……小夜她……死了?” 那句从我嘴里说出的话,宛如魔咒。 第3章 瘟疫(上) 在山林里不死心地寻找了三个小时之后,红鸢强行把我拖回了家里。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坐在了桌边,湿漉漉的保暖裤袜紧贴在双腿上,寒入骨髓,整条腿都没了知觉。 “你别这么灰心,她不一定就死了。”红鸢的声音忽然传入我的耳中——我抬起头,这才看到她站在冰箱前,伸出手毫不费力地从那顶上拿下了薇奥拉的红茶叶,倒了一大堆在茶壶里,然后往里面注满热水,盖上盖子。十分粗暴的沏茶方式,就像是冲马桶一样。如果薇奥拉看到的话,大概会直接把茶壶砸在她的头上吧。 “把袜子脱了,喝点热茶,去洗个澡休息吧。要不然你就该生病了。”她为我倒满一杯茶,“只不过是因为气味被水冲走了,无法追踪而已。我已经把使魔都派出去了,让它们搜索全镇以及山上,说不定能够找到她的踪迹。”听到这句话,笼罩在我心头的阴云稍稍散开了一点儿,我怔怔地看着从她背后爬上头顶,然后跳出来的小熊猫们,除了跑出去的那两只与带着我去寻找小夜的那一只之外,还有两只小熊猫,也顺着窗户跳了下去,消失在夜色里。 “我正在试着向那边的人求助,看看她们能不能给我寄过来找人用的魔法物品,或者过来一个专精预知术的魔女什么的。”红鸢在我身边坐下,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张信纸,拿手指头在上面敲了敲,“致西尔维娅和格伦蒂娜。”她说,于是那张纸上就出现了几行字迹。她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在我惊讶的眼神中团成一团扔了出去——然后那个纸团就在半空中扑的一声变成了一只白色的鸽子,扇着翅膀顺着窗口飞了出去。 “好吧,我觉得她们两个不太可能帮我,不过总是有希望的。在森林或者山上找人的话没人能比得过格伦蒂娜,就好像山上的树都是她家养的一样;而西尔维娅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占卜师和预言师,除了薇奥拉之外——不过她很讨厌为别人占卜,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红鸢叹了口气,用手指敲着桌面,然后把目光转向我,“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把那个湿袜子脱了,喝点茶,去洗个澡——好了,快做,你想生病吗,我可不会治病!” 两分钟后,我光溜溜地捧着茶壶被踢进了浴室里。 把茶壶放在一边,我把莲蓬头拿下来,打开热水冲洗着双腿,在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我总算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又活了过来。因为没有提前在浴缸里放好热水,所以泡澡看起来是没办法了。我把莲蓬头挂回去,站在下面让热水冲着身体。 我闭上眼睛,但是旋即又睁开,盯着浴室里光洁的墙砖。不知怎么,一闭眼我就想起那幅画面——小夜的双眼紧闭着,娇小的身体上有着一个贯通整个身躯的狰狞伤痕,取代了心脏的位置—— 我大口地喘息着,就像是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双手撑着墙壁,我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红鸢的喊叫声从外面传来,“你没事吧?怎么洗这么长时间?”听到她的声音,我才猛然从失神状态中清醒过来,胡乱应了一声,关掉热水,开始拿浴巾擦干身体。当我穿好替换衣服走出去的时候,看到大厅里两只白鸽子正在围着红鸢的头顶乱飞,一边飞一边用翅膀和嘴攻击她。 “哎呀,可恶,这两个家伙,真的是,啊,你快来帮帮我——” 红色头发的魔女被两只鸽子追着绕桌狂奔,一边跑一边朝我喊。 “呃,你这是——”我呆呆地伸出手指着那两只鸽子。 “是回信,好啦你快点帮我把它们拿下来,用你的背后灵!”红鸢向我喊道,“哎呀!”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脑门上又被鸽子啄了一下。 “为什么你自己不能抓住它们?”破晓之门从我背后出现,双手一伸就将那两只鸽子抓在手里。它们拍打着翅膀,非常不情愿地在她的手里变成了两封信。 “因为这上面被施了魔法,我碰到那些鸽子的话,它们就会爆炸——这是那两个家伙的常用伎俩了。”红鸢拍掉头上的羽毛,“好了,让我看看这两个碧池写了什么……” 她从我手里接过信纸浏览了一下上面的字迹,然后毫不客气地把它们扔掉。 “这上面写了什么?而且这是给你的信吧?为什么会爆炸?” “因为她们——嗯,不太喜欢我……因为各种原因。”红鸢挠挠头,然后坐在桌边,叹了口气,指了指地上的两张纸,“想知道的话你为什么不自己看?” 我疑惑地从地上捡起信纸。一张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搞得我头大。另一张上只写了一个汉字,但是光这一个字就占了半张纸。 “为什么都是汉字?”我举着纸问红鸢。 “因为我是中国人。而且我拉丁文学得不好。”她简短地说,“你看得懂吗?” 我重新看了看那两封信,“这张看不太懂。”我朝她展示那张写满了的信纸,又举起另一张信纸,“这个倒是勉强看得懂,嗯……这上面写的字,好像是……” 我辨认着那个汉字,如果看外形的话倒是和日语里面的某个字十分相似。 “这是个‘滚’字吗?”我说。 “啊哈,被你发现了。”红鸢面无表情地说。 “那另一张呢?”我朝她举了举那张满满都是字的信纸。 “两封信要表达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好吧,大家都不肯相信我……” “你以前对她们做了什么?”我问。 “我以前——嗯,我曾经烧过格伦蒂娜的树林。哦,忘记对你说了,她是个森林精灵——差点就烧光了。不过我不是故意的……”她烦恼地戳着自己的太阳穴,“还把西尔维娅最喜欢的花酿偷着喝光了,最后把她的房子也挤爆了。” “对不起,你说什么?”我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十分通畅,没有被堵塞,“把她的房子怎么了?” “挤爆了。好了,你不要问那么多——” “西尔维娅是个侏儒吗?” “她是个正儿八经的人类。好了,你不要再问了,总之她们两个都不愿意帮我。”红鸢愤怒地敲着桌面,不过我觉得她人缘这么差大概是咎由自取,看着在她手底下发出吱嘎呻|吟声的桌子,我明智地闭上了嘴巴,换了个话题。 “你为什么不写信给薇奥拉呢?”我用希冀的眼神望着她,“她一定会帮我的。” “好问题。首先,我的信鸽飞不到法梵德,因为它在半道就会被吃掉。其次,我现在也不知道薇奥拉在哪里,准确地来说,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她在哪儿。”红鸢摊开了手,我一脸失望地问,“好吧,那法梵德又是哪儿?” “是一个——”她刚要继续说下去,又忽然闭上了嘴,板着脸对我说,“是一个我不想告诉你的地方。好了,现在你去睡觉吧。找人的事情我会想些办法。” 我就这么被她推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上,我盯着一片漆黑的墙壁,始终不敢睡过去。我怕我一闭上眼,小夜的尸体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最坏的可能,她已经被那个不知名的“死灵法师”变成了像街心公园底下的那家伙一样的怪物—— 一想到这个,我就浑身发抖。毫无来由的恐惧像是一条大蛇一样缠在我的心口,昂起它弯曲而邪恶的头颅,露出口中两颗尖利的獠牙。在止不住的颤抖之后的是流过面颊的两行潮湿,我伸出手去,摸到了脸上的泪滴。如果真的变成了那样,我该怎么办?像对付“那家伙”一样让破晓之门给她的脑袋来一下吗? 我抱着自己的肩膀,在床上缩成一团。直到房间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蹿了进来。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我看到了只穿着一件小背心和短裤的红鸢,她三步两步摸到我的床前,似乎对于我还没躺下并不感到惊讶,“你还没睡?” “我没睡。”我刚一开口说话就意识到了自己声音中十分明显的抽泣声,立刻慌乱起来,“不,我是说——” “好啦。好啦。”她宽容地摆摆手,表示理解,“既然你还没睡的话,不介意床上多一个人吧?” 我瞪着她,在月光之下,红鸢的皮肤白得发亮,纤细而不失力量感的身躯上覆盖着紧绷绷的皮肤,小腹、手臂和腿上都有着不甚明显的肌肉线条,勾勒出流畅结实的身体轮廓。但是最先夺走我眼球的不是这些(即使再加上她上半身那两团下作的赘肉),而是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那些伤痕看起来已经愈合了,但是依旧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红鸢并没有察觉到我看向她的视线,而是转身打开我的衣柜,“有没有多余的枕头和被子,嗯?”我看到她的背上,在那小背心遮挡不住的皮肤上有着一大团红红的东西,迟疑着问道,“你的后背怎么了?” “啊,那个啊。”红鸢把一只枕头朝着我扔过来,我一偏头躲开了,枕头落在床上,然后她依旧背对着我,直接把小背心掀了起来,在我的半声惊叫中露出了自己的后背。 我看到了她背上那团红色物事的真面目。 那是一条红龙的纹身,张牙舞爪,口喷烈焰,狰狞无比,但是被她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切割得支离破碎,扭曲得不成样子,我勉强辨认出在她左肩膀上的龙头,和右腰身上燃烧着火焰的龙尾巴。 “呃,哦,原来你还有这种爱好……”我觉得自己应该作出一些什么反应,于是就干巴巴地说。 第4章 瘟疫(中) “没什么好惊讶的。”红鸢把衣服放下来,转过身,“你的柜子里没有被子,看起来我们要盖一条了。” “你应该去睡薇奥拉的房间,或者客厅。”我指出,“而不是厚颜无耻地来上我的床。” “咳,客厅怪冷的……”她不满地抗议道,“而至于你老师的房间,我是不想去了。要不然你去那儿?” “这儿是我家,谢谢。”我冷冷地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到几个小时之前那目光凛冽冷漠的红发魔女的影子,但毫无疑问地,我失败了。 “劳驾,”她没脸没皮地蹭过来,朝我伸出自己的右手,我看到她右手五指的指尖一片漆黑,看起来就像是被烧过的木柴,“借个地儿。” “你的手怎么了?”我使劲想推开她,但是这女人还是爬了上来,把我拨到靠里侧的的地方,在我旁边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噢,你亲爱的老师弄的。她柜子里的那些石头,看着怪可人的,我就忍不住想拿一块出来尝……看一看。”她躺在床上,抓过那只自己扔过来的枕头垫在脑袋下面,转了转头看着我,“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你那是自作自受。”我毫不客气地指责道,随即意识到她的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等会,你说你想拿那些东西做什么?” “只是看一看。”红鸢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改口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放回去了——一块儿都不会少。”说到这儿,她忽然坐起身来,抬起手捏了一把我的脸,“好啦,别拉着一张脸了,把事情往好处想想,我们找不到你的小夜妹妹,潜伏在城镇里的那些怪物也找不到。她现在很可能已经得救了。我听说日本的警察还是挺可靠的。” “并没有一个可以告诉我她在哪儿的魔法更可靠。”我板起脸,冷冰冰地说,不过不得不承认,经过这女人这么一闹,笼罩在我心头的那片阴云的确散开了一些。 红鸢挠挠头,提议道,“唉,要不然我们再给那两个魔女写几封信?你来写?” “换一个人喊狼来了并不会改变什么。就这样吧。如果有什么能够让我抱怨的,那就只有你的人缘和身为魔女的可靠性了。”我疲惫地说,躺回了床上,红鸢也在我身边躺下,拉过我身上的被子盖了上去,于是两条极富侵略性的大腿就闯进了被子下那片温暖的小空间里,她朝我这边挤了挤,腿紧靠着我的腿——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度,与薇奥拉的冰凉截然相反的热度。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吹在我的颊侧,听到一阵急促的心跳声——不,不对,那不是她的心跳声,而是我的。比起薇奥拉那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侵略,红鸢的侵略来得明目张胆,而且更加强硬。 “挤死了。”我小声抱怨道,试图掩盖我自己的心跳声,尽管我不确定她听不听得到。我忽然有些庆幸在黑夜中没人能够看清我的脸现在是否通红一片。 “这床是有点儿窄。”她附和道,声音没什么变化。这让我放心了不少。 “我是说,你太碍事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嘟哝着说了她一句什么,然后感觉眼皮越来越沉。有一个人睡在身边带来的安稳感是独眠所比不上的,我放心地合上了眼睛,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阵香气从睡梦中唤醒的。脑中并没有噩梦的记忆,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也让我安心了不少。身边的红鸢已经不见了,我舒展了一下有点酸疼的身体,昨天晚上被这个家伙挤到床上,让我有点儿缩得慌。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了两分钟的天花板,我决定起床,看看这香气到底是什么。来到客厅后,我惊讶地发现红鸢正在灶台前,拿勺子搅和着上面的一锅粥。 “你在干什么?” “我在做饭啊。” “你会做饭?”我怔了一下,这个小太妹会做饭?还是说料理是每个魔女必备的专业技能?那连锅把手都没摸过的我岂不是成不了魔女? “拜托,做个粥而已。我可是中国人。话说回来日本的超市水果好贵啊,一个西瓜要一千日元。而且还没有皮蛋。所以我只能做青菜瘦肉粥了。”她一边啰啰嗦嗦地抱怨着——说得好像每个中国人都是料理技能满分一样,起码我是不信的——一边把煮好的粥盛到碗里,“这应该是咸菜之类的吧?你要不要来点?”我看了看她手里举着的那一盒红色的姜丝,嫌弃地摆了摆手,“你自己吃吧。” “唉,好吧好吧。”红鸢给我端上粥,嘴里继续絮絮叨叨,好像这家伙一进厨房就像是被碎嘴之神附体了一样,“听说日本早餐都吃米饭和烤鱼,是真的吗?这么奢侈?” “呃——也不全是。吃西式早餐的家庭也是有的。”我干巴巴地回答道,“你的小熊猫……嗯,我是说使魔,有什么消息吗?” “有一个消息。”红鸢在我对面坐下,“我派出去的一个使魔,潜伏在你其中一个朋友的家里。昨天夜里,那一带有一个流浪汉被逮捕了。” “有一个流浪汉被逮捕了?”我盯着红鸢,疑惑地重复了一句,“因为什么?” “杀人。”红鸢回答,“因为事发地点离你朋友的家比较远,我不敢让使魔离开那个家去一探究竟,就只能远远地听着警笛声和那边居民的喧闹声。” “杀人……你的意思是?”我一怔,一片不祥的阴云在我心头弥漫开来。 “有可能那种食尸鬼——还是僵尸之类的东西不止一个。它可能袭击了那个流浪汉,也可能就是那个流浪汉变的。不过我们得到的情报还太少。”红鸢用勺子敲了敲粥碗,我盯着碗里的粥,顿时觉得一点儿都喝不下去了。 “所以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我把手肘撑在桌面上,使劲抓着头发。 “去找那个流浪汉。”红鸢说。 “去找那个——谁?” “那个杀人的流浪汉。或许他能告诉我们点什么。你们镇子的警署在哪里?他应该是被拘留起来了。” “我、我不知道……”我慌乱地说。红鸢盯着我,翻了个白眼。她端起面前的粥碗平静地喝着,随后放下碗拿起一张餐巾纸擦擦嘴,“没关系,总会知道的。”她最后这么说。吃完这顿出乎我意料还挺美味的早餐之后,她站起身来,“去换一身衣服吧,我们要走了。”我连忙应了一声,去房间里找了一身换洗衣服穿在身上。等我回到客厅时,红鸢已经恢复了她那身小太妹的装扮,靠在门边,依旧提着她那把剑。 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那把剑,“就这么拿着它没问题吗?” “没问题。”红鸢耸耸肩,“和你的守护灵一样,普通人看不到它。”我松了口气,点点头,“那么我们先去哪里?” “去警署。”红鸢这么说着,带着我走出门去,随便找了个路人问清了警察局的所在——那个路人看红鸢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一个要去警署自首的不良少女——然后我们来到了那栋让我畏惧不已的建筑物门口。看着那建筑物上的“秋门町警察署”几个字,我的身体顿时僵硬了,双腿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动弹不得。红鸢回过头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有点害怕。”我知道她看到了我正在发抖的双腿和苍白的脸(之后红鸢对我说你的脸一直都很苍白,就像一个八百年没吃饭的死鬼),已经瞒不住了,只好老实地承认。不出我所料,她露出一脸吃惊的表情,“不会吧,为什么?怕那些凡人?你要知道凡人的武器都伤不了我们。” “我以前,还不是魔女的时候,被他们抓过。抓进监狱里去。所以就……”我吞吞吐吐地解释道,红鸢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进过监狱?为什么?偷东西还是抢劫?” 我看着她,嘴巴张开又闭合。最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回答道,“我杀人。” “杀人?嗯,那不算什么……我也杀过,而且比你杀得更多。启迪者和沉睡者都有。”红鸢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平静下来,她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魔女可不都是那么遵纪守法。有时候闹出人命来也是难免的。当然啦,我们会尽量避免这种事。不过像我这种人就很难避免了,嗯……我能再问一句吗?”她看着我现在一定非常难看的脸色,“你杀了谁?” 我死死地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魔女坦言自己也曾杀过人后,我的心情莫名地忽然轻松了许多,就像是罪孽被分摊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的感觉——也或者是遇到了同类?既然同样是手染鲜血的罪人,那么对于这人生的同犯,我也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 “我的……继父。”我听到我的声音响起,空洞而遥远,似乎不像是从我的口中说出,而是从另外一个无比漆黑的深渊中传出。 我看到红鸢的眉毛挑高了。这不是因为惊讶,也不是因为害怕、恐惧、愤怒,或者是别的什么感情——仅仅是她想给我一个回应而已,没有任何在这之外的意思。似乎我杀的不是我的继父,而是一个与我,与她都毫不相关的人。 “噢,那么我们走吧。”她说,然后抬腿走了进去,我连忙跟在她身后,老实说,我不想在身边三米内没有任何一个认识的人的情况下,待在警察署里哪怕一秒。 第5章 瘟疫(下) 警察署里现在没有什么人。巡逻的警察去巡逻了,剩下的只有值班的和看大门的。我透过玻璃的自动门向里面看了看,然后把目光转向站在门口的红鸢,“你不进去吗?”我问,并且尽力压抑住自己有点儿颤抖的声音。似乎我刚一迈进去就会有一群警察扑上来把我抓进监狱里去一样。 “首先得施展一点儿小法术。”红鸢这么回答我,把手指按在玻璃门上,在那上面迅速地画了一个符号,喃喃地念了几句咒语,最后说,“好了,我们进去吧。”说完,就走了进去。我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你使了什么法术?” “一个幻惑学派的小魔法。能够让屋子里面的人理所当然地接纳我们的存在。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感到奇怪——当然,别太出格,比如杀人什么的——对于不速之客来说是非常有用的法术。”红鸢一边说一边带我走到了值班警察的面前,我缩在红鸢后面看着那个穿着警服的家伙,“你好啊,警官。” 那个警察抬起头来,还不等他说话,红鸢就把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轻声道,“听我命令。”于是他的眼神立刻呆滞了,傻乎乎地回答道,“是……是的。我听从您的命令。” 我不是那么害怕了,从红鸢的背后钻了出来,戳着她的腰,“这也是……嗯,那个什么,幻惑学派的魔法?” “是的。在和凡人打交道的时候,这一学派的魔法比什么都有用。”红鸢点点头,“你知道那个昨天被抓进来的流浪汉,拘留在哪儿么?” “知道。” “带我去。” “遵命。” 那个警察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带着我们走进了警署的最里面,一个挂着“留置室”牌子的地方。他打开了门,带着我们进去,看到里面的景象,我顿时一阵眩晕。是的,最初我就是先被抓到这里来,呆了好些时日,才被送到法院判刑的——里面那熟悉的景象让我的双腿一阵发抖,一年前那与黑暗相伴的孤独与无助顿时又将我整个人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然后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我的头顶,似乎感觉到我的不对劲,红鸢抚摸着我的头发,她并没有说什么话,但是仅仅是这样,我就感觉浸透全身上下的寒意消退了许多。 “谢……谢谢。”我小声说。红鸢依旧没有回答我,来到了值班的警察面前,一指头戳在那个吓得跳起来的人的脑门上,“听我命令。” 用魔法控制住两个警察后,红鸢让他们离开了留置室,不需要别人告诉她那个流浪汉关在哪儿,因为这里只关着一个人。那个穿着旧衣服的流浪汉躺在栅栏门里的被褥上,蓬头垢面,衣服上打了许多的补丁。 红鸢敲敲栅栏门,没有反应,我抓着红鸢的衣服,紧张地看着那个男人,“他不会是死了吧?” “没死。还活着。”红鸢简单地说,对门锁道,“打开。”于是那扇门就咔哒一声打开了。她走进去,用脚踢了踢流浪汉,“该醒醒了。” 那个流浪汉总算睁开眼睛,“啊,什么……什么?”他的声音嘶哑虚弱,眼睛浑浊而无神,一边说话还一边咳嗽着,我嫌恶地站远了一点,红鸢简单而直接地说,“听我命令。”控制住了那个流浪汉后,她在他身边蹲下,“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不许说废话。不许咳嗽。首先,你杀的是谁?” “我——我不知道。”流浪汉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认识那个疯子。”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冲上来咬我,要咬死我!”流浪汉回答,“那天晚上我在很普通地捡瓶子,他从小巷子里晃出来,就朝我冲过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口咬住了我的胳膊——” 红鸢用手指虚空一点,那个流浪汉的袖子顿时片片碎裂。露出他那脏兮兮的手臂,其中一条手臂上缠着简单的绷带,红鸢手指一撇,那绷带立刻自己打开了,露出里面一个血肉模糊的咬痕,深入肌肉内部,看形状的确像是人类的——但是人类的牙齿并没有这么锋利。在伤口周围不知道是血痂还是什么,有一些奇怪的黑色小斑点。红鸢皱起眉头,划动手指让绷带合上,“复原。”她说。随后流浪汉破碎的袖子就恢复了原状。 “他死死咬着我,我害怕极了,就用啤酒瓶打他的头,都打出血来了,他还是不松口,我吓坏了,就用啤酒瓶的断茬对着他的脖子和脸一顿猛刺——”流浪汉比划着,结结巴巴地说,“最、最后——他倒下了,但是还是没有松开我,最后我报了警,警察把他从我身上分开了,然后我也被当做杀人的嫌疑犯抓、抓了过来。” 话音刚落,那个流浪汉就大声咳嗽起来——我急忙后退到很远的地方,红鸢用手一指,他的嘴巴就好像被什么看不到的力量封上一样紧闭起来,他双眼暴突,极力想要将肺腔里翻涌着的东西咳出来,但却因为红鸢的魔法而不能如愿。最后,那种东西从另一个管道里喷了出来——他的鼻子。 我看到那个流浪汉的鼻孔里喷出了大蓬大蓬的血花,溅在了地上。我吓得——我说不清楚是对脏东西的厌恶感还是对这一情景的恐惧,我想前者更多吧——紧紧贴在墙上,红鸢皱起了眉头,忽然,我看到了那个流浪汉的脖子上有一些奇怪的黑色斑点。 “你看他的脖子上,那是什么东西?”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红鸢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那流浪汉脖子上的黑斑上,然后,然后…… 然后,红鸢的手指头就陷了进去。扎进那个流浪汉的皮肉里。 就像将手指扎进一个橘子上已经腐烂的部分一样,我看到了黑色的汁液流了出来。流浪汉大睁着双眼,僵直在那里,身体不住地抽搐。红鸢连忙将手指拔出来,看着他脖子上被留下的一个黑色的腐烂血洞。 “你、你在干什么?”我颤声道。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摸了一下那个黑斑。然后手指就陷进去了。唉,这些玩意真恶心,消失吧。”她对自己的手指说,然后那根手指头上黑色的腐烂血肉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看起来这家伙的体内已经腐败了。这是什么凡人特有的病症吗?” “我、我不知道,但是你摸了那些东西……你不会有事吗!?”我惊恐地看着红鸢站起身朝我走过来。 “我不会。一切疾病——无论是魔法的还是非魔法的疾病——都不能感染我。”红鸢平静地回答道,在我面前站定,用手指(我注意到就是那根捅破流浪汉身体的)挠着自己的脸颊,“不过有没有这种可能?是他在被那个家伙咬到之后,才感染这种疾病的?”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头顿时凉了半截。 紧接着红鸢继续说,“我要去找并且销毁那具尸体。你要知道,那种东西是最好的传染源。你就不要和我一起去了。你和我不同,没有对疾病的绝对免疫力。”听到这句话,我忙不迭地点头,事实上我巴不得让她自己一个人去,虽说我不害怕尸体……但是我害怕它可能会传染的疾病。 红鸢转过身去,对着那个依旧在栅栏门里抽搐的流浪汉打了一个响指,“那么他怎么办?烧了?” “烧了……”我怔了一下,一时间没能够回过神来,红鸢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轻描淡写到只不过是在烧一堆垃圾,还不等我说些什么,那栅栏门里的流浪汉身上就已经猛地蹿起了一团火苗,盯着那火苗看了两秒,我猛然惊叫一声,“等一下!” 红鸢的五指在空中猛地收成拳头,那流浪汉身上的火苗顿时熄灭。她回过头来看着我,“怎么了?” “他……还没死啊,应该送到医院去吧?”我连忙说道。 “别傻了。凡人的力量是无法治愈这种……嗯,用他们的话来说,‘超自然’的疾病的。我不擅长治疗魔法,就算会也不想浪费在这家伙身上。”红鸢抱着胳膊,声音平静,对于判决他人的生死这件事丝毫没有犹豫,对看着一条生命在面前逝去这件事也丝毫不觉得痛心,那双红色的蛇眼中也丝毫没有映出那个人的影子,似乎她看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但就算这样……”我迟疑着,而红鸢则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毛,“你不是也杀过人吗?还是说你有什么办法救这个家伙?” 听到她的话,我的胸膛里陡然升腾起一股炽烈的怒火。我冷冷地盯着她,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和你不一样。” 红鸢似乎感到有些诧异,而我依然怒气冲冲地瞪着她,现在我丝毫不认为她是我的同伙了,“现实一点吧。你有什么办法救这个家伙吗?” 我钻进栅栏门,迟疑地看着那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汉,他脖子上那个腐烂的血洞与身上的污迹让我不是很想碰他。红鸢依旧在抱着胳膊看着我,似乎笃定我不可能有方法救那个流浪汉一样。我愤怒地丢给她最后一个蔑视的眼神,蹲下身,定了定神,咬着牙将手放在了那个流浪汉的身上。 “Esh-Narr。”我轻声道。 随即红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流浪汉身上的伤口与血洞开始愈合。破损的肉体在被修补,肌肉、血管和皮肤在再生,他皮肤上的黑斑也在逐渐缩小,很快就变成了一粒芝麻粒那么大。 咒语生效了。 第6章 苍白骑士(上) 我感觉大脑一阵晕眩,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跌坐在地上。就像再次回到了昨天晚上,身体浸在冰水里一样,身体的知觉微弱得可怜。 我垂下头,瞪着地面,拼命地喘息着,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扶了起来。我勉强挣脱开那只手,但是红鸢却不由分说地直接把我横着抱了起来,穿过那栅栏门,将我放在值班警察的椅子上。 “那个魔法,是薇奥拉教给你的吧?对你来说,消耗太大了。在不伤及你身体的情况下,一天最多只能用一次。”我抬起头,看到红鸢冷峻的面孔。她完全不打算给我反驳和辩解的机会,“这个魔法的效果虽然很强大,但使用者太无力了。听着,它虽然可以修补肉体,驱除疾病,但并不是万能的。你也看到了。它无法彻底治愈那疾病,而是只能暂时压制。” 我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咽了一口口水,她一下子变得冷酷的声音中没有我插话的余地,我只能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不过就算这样,这个凡人的性命也被强行延长了一星期左右。一星期之后,他还是会死。当然,你也可以重复为他施展这个法术来延续他的生命——这是你的自由,我不会阻止。但是比起那个,找出疾病的来源,或者说,找出那些不死生物是怎么来的,解开这个谜团更为关键。听懂了吗?” 我拼命点点头。 “而且,制造这些不死生物的家伙手里很可能有这种疾病的解药。” 我呆了一下,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不过也不一定。”红鸢的下一句话就像是一盆冷水一样把我的希望之火泼成了一堆灰烬,“那些已经将自己转化成亡灵的家伙是不会留解药的,因为没有疾病可以感染死灵。不过如果他还没有转化的话,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可能。”她的双手按着我的肩膀,“听好,你现在先在这里坐着,我去烧掉那具尸体。” 随后,我就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蜷缩在椅子上抱住了头。那具尸体现在应该被停放在某座医院的停尸房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等待法医解剖,不过这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些中了魔法的警察会告诉红鸢它在哪里的。我盯着脚下的地板,眼前一片模糊,眩晕感侵袭着我的大脑,我必须很勉强地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才不至于摔到地板上去。 红鸢回来得很快,在我朦胧的意识里,她只离开了一瞬间,然后就再次回到了我的面前。似乎为了让我开心一点,她的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好了,我们要不要去找地方吃个午饭?”我看了看旁边墙壁上的挂钟,有气无力地说,“现在还不到中午……”话音刚落,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红鸢玩味地看着我,而我——却连脸红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把我从椅子上扶了起来,“来吧,说真的,施法不是个轻松的活儿。”说着,她搀着我离开了警署,走在街道上,冬日的微风让我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多少恢复了一些力气后,我就挣脱了她的手臂,“我……能自己走。” “你太爱逞强了。”红鸢耸耸肩,但是没有再试图挽起我的胳膊,“这样没好处。” “用不着你来管。”我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回答她,然后指着路边的一家拉面店,“就吃那个?”得到对方无所谓的答复后,我走了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红鸢兴致勃勃地拿起菜单,用手指头指着,“这个那个”地点了一碗拉面和一大堆炸鸡块,看起来倒真的像是第一次来日本旅游的外国人。我有气无力地点了一碗叉烧拉面,但是等面条端上来之后,我看着面汤里煮得奶油般酥烂,仿佛一碰就会融化掉的叉烧肉,以及面汤上浮着的一层薄油,顿时失去了下筷子的力气。 叹了口气,我用筷子小口小口地挑着面条,送进嘴里咀嚼。但大概是太累了,亦或者是无心吃饭(可能还有吃惯了薇奥拉做的饭的缘故?),我的舌头并不能品尝到久违的拉面的美味,却只能感受到浮在舌尖上的厚重油脂,腻得惊人,让我的脑海中浮起一阵眩晕感,恶心得想吐。 我连忙把面碗推开,强迫自己咽下那口面条,然后拿起桌上装着冰水的杯子大口喝了下去,恶心感这才稍稍得到缓解。 “你怎么了?吃不下吗?”红鸢凑过头来,盯着我碗里的叉烧肉问道。 “是啊。我没什么食欲。”虽然腹内依旧在发出抗议的声音,但我刻意忽视了五脏庙的需要,把筷子放在碗上。 “那我就替你解决了?”她说。 我做了个“随意”的手势,然后红鸢就抓起我用过的筷子,把我的碗挪到她的面前开始大快朵颐了起来。 “喂……”我发出半个表示吃惊的音节,但是却并没有引起红鸢的注意。我看着她用我的筷子挑起面条送进嘴里,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没有再多说什么。而且话说回来,指望这个粗线条的魔女注意到我在意的事情,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半个小时后,我们走出拉面店,红鸢忽然拉着我拐到了另外一条路上,我皱眉问她,“你要带我去哪儿?” “带你去你朋友的家。” 听到这个回答,我怔了一下,“你……”我刚想问“你怎么知道我朋友的家在哪儿”,但随即我就反应过来,她的使魔在奈奈和千鹤的家里,她们家住哪儿,这个魔女当然清楚得很。 “你去那里要干什么?”我立刻警觉了起来,不祥的阴云顿时袭上心头,“难道是奈奈和千鹤她们出事了?” “不,并没有。”她这么回答,我稍稍放下心来,“那是去……?” “去增加一点守卫措施。”红鸢对我说,随后我们来到了一处人家前,房牌上写着“井伊”两个字。现在路上行人稀少,但也不是没有,红鸢喃喃地念了几句咒语,伸手在我面前一晃,然后也依样画葫芦对着自己晃了一下。 “这是在做什么?”我问。 “隐形术。这样那些凡人就看不到我们了。虽然我们还是能够看到彼此。”她这么解释道,“就算你现在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跑,也没人会看得见。”听到这句话,我气恼地踢了她一脚,“要脱你自己脱啊!” 红鸢哈哈笑着——丝毫没有我刚刚见到她时那眼神吓人的太妹样子——从背上解下她那把剑,将它从鞘中拔了出来。 并没有我想象当中的金属摩擦声,反而像是一缕水波从剑鞘中流出。那剑身就像是潋滟的水光,如同一泓清水从剑柄中流淌出来,在空中晃动着,折射出无穷变幻的美丽光泽。我盯着那把剑,甚至忽然开始难以分清它究竟是金属所打造的武器,还是真的是不知名的天神从最清澈的静湖中截取下来的一段湖光,被安在了这剑柄上。 “它的名字叫做伊瑟勒菲,意为‘仙女伊瑟’,是湖中的妖精锻造的宝剑。你知道亚瑟王传说中的那把断钢剑吧?在某种意义上,伊瑟勒菲是那把剑非常年幼的后辈。”红鸢见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于是适时地轻声说道。她倒提着伊瑟勒菲,让那波光荡漾的剑尖在奈奈家的房门上刻下了一行奇妙的符号。 我不由得揪紧了红鸢的衣服,小声道,“你在人家的房门上刻字做什么?” “这是守卫和警戒的刻文,能够让我可以随时看到以这个刻文为中心一定区域内发生了什么。同时,它也能够阻挡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靠近这个家。不过维持这个东西也挺累的,再加上预言学派又不是我擅长的领域,所以我最多同时维持五个到六个吧,再多就不行了。”红鸢一边解释,手上却一点不停,继续在奈奈家的门上刻着魔法符号,当最后一个符号在剑尖下完成,整个符文闪过一道蓝光,随后就像是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慢慢消融进了门中,不见了。 “接下来去你下一个朋友的家吧。这样我就不用让使魔总是在这里看着了。”红鸢把伊瑟勒菲收入鞘中,对我说。 “这个魔法……你能不能教我?”我迟疑着对她说。 “可以啊。”红鸢挠了挠头,“不过,你需要先从基础学起。我的咒文使用的是龙语。如果你要学的话,大概需要半年才能够初步掌握龙的语言吧。当初我学的时候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完全学会。当然,这还只是语言而已,要想施展这个魔法,还需要进一步的施法训练。这就更久了。” “这么久……”虽然我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一听光是要学咒语语言就需要几年的时间,顿时不免一阵泄气。 “龙语是咒语语源中十分困难的一种。虽然用龙语书写的魔法大多效果强大,但是相应的学习也很不容易。上手的话我推荐使用古拉丁语,如尼符文,或者古凯尔特语之类的人类语言。其实如果不拘泥于种类的话,古汉语说不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能对你来说也好学一点——你们日本用汉字不是比较多嘛。” 红鸢看我泄气的样子,连忙说了一大堆话想要安慰我,但是一听她这么说,我的头却越来越大,“我的天啊,就没有用现代日语写的咒文吗?” “哪里有那么方便的东西。”红鸢一脸鄙视地看着我,“你想的美。” “唉……”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到奈奈家的大门,顿时又把这些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不对,比起魔法什么的,现在更重要的依旧还是解决这镇上发生的事件。 接下来,我和红鸢又跑去了千鹤家和雾塚教会,在这两家的屋门上也刻上了守卫刻文。这样,就可以让全部的五只使魔在整个镇子里进行地毯式搜索了——红鸢是这么对我说的。 第7章 苍白骑士(中) 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之后,我感到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不少。就在我打算继续开口向红鸢询问一些关于魔女之国的事情时,忽然一阵乐声传入了我的耳中。我睁着眼睛盯着一脸无辜的红鸢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手机铃声。它现在还寂寞地躺在我的房间里。我连忙跑回房把它拿起来,上面显示着来电人是千鹤。 “千鹤?有什么事?”我接通电话,把它放在耳边。 “小未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电话那边的千鹤听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倒也没什么事情啦,我就是想问问你的伤怎么样了。总之听你的声音似乎没什么大碍。” “嗯,薇奥拉已经把我的伤都治好了。”听到千鹤的声音,我的心里流过一阵暖意,嘴角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和奈奈还好吗?” “嗨,还不是一如既往地上学。平稳得很。”电话那头传来千鹤故作老成的声音,我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千鹤的声音变得低落起来,“不过最近也不怎么安全的样子,因为我家附近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晚上。听说是一个流浪汉杀了一个上班族。虽然犯人已经被逮捕了,但不管怎么样还是很恐怖啊。” 我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中,随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感到由衷地惊讶,“什么?我还不知道。真是太吓人了。”尽管如此,这声音听在我自己耳朵里还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做作,“既然这样的话,小千鹤,我觉得你还是尽量晚上不要出去了比较好。你们的社团活动也停一停吧。” “嗯……我知道的。奈奈她已经把社团解散了,所以我们现在都属于归宅部。每天除了放学回家外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千鹤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失落,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也不由得一阵失语,最终才勉强安慰道,“已经没事了。学校里的鬼魂已经被薇奥拉清除了。你们可以不用担心了。” 对面千鹤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低低地传了过来,“嗯。那个,我们晚饭之后要不要去看看小夜?”忽然她提议道,而我听到这句话,却是心头一沉。 “千鹤……”我的声音干涩无比,从就像是缺少润滑油的齿轮一样的喉咙里嘶哑地挤出来。 “嗯?”千鹤依旧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小夜似乎是和她的叔父一起出远门了。”我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将小夜失踪的事情告诉千鹤,“我昨天去教会探望过她,结果发现大门是关着的。我敲了门也没有人应答,谁都不在的样子。所以我想,大概是出远门了吧……” “是……这样吗……”千鹤的声音同样迟疑着。我为了打消她的疑心,又继续说道,“也可能是,那个神父带着小夜逃到了别的地方?你知道的,他们可能和黑帮有着联系,黑帮火并的话,逃路这种事也很常见——而且你家附近不是刚好发生了杀人案吗?那会不会……” 在我的一通胡扯之下,千鹤似乎相信了不少,她的声音中透着惊恐,“那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小夜她……” “我们帮不了她了……”我几乎是硬逼着自己说出这句话,然后千鹤久久没有回应。最后,电话里传来千鹤强作精神的声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不对?……小未白?” “是啊……”我轻声道,“你也好好休息吧。……要注意安全啊。”千鹤“嗯”了一声之后,我就挂断了电话,转过头来,看到了靠在我房间屋门门框上的红鸢,她伸手指了指我的脸,我用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脸上又布满了泪痕。 我连忙抹掉脸上的眼泪。 “你那么在意那个叫小夜的孩子吗?”红鸢把脑袋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一脸不解地问我。 “是。”我简短地回答,把手机充上电后扔到一边,转身坐在床上,“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盯着红鸢的脸,努力从自己的喉咙里像挤牙膏一样挤出声音来,“因为,我一看到她,就如同看到我自己一般。” “你自己?” “我父亲十岁的时候病死了。母亲改嫁了。继父是个酒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自己最不堪的记忆,“我母亲是个比鹿还要温顺的女人,向来不懂什么是反抗。而那时我还小,只知道在母亲的怀里哭泣,任由继父随他的意殴打我们两个。就在我十四岁那一天,继父喝醉了酒,将我母亲的头按在洗碗的水槽里,把她淹死了。” 红鸢皱起了眉毛,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我听到自己继续用干巴巴的声音说了下去,仿佛那张嘴和舌头都不受我意识的控制,平直而不带一丝感情地陈述出这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的死。 “然后,两只金色的手——对,破晓之门,你见过的,我的背后灵——她将一把菜刀塞到了我的手上。再然后,我就把刀捅进了继父的身体。” 我张开自己的双手,看着它们,仿佛继父那温热的鲜血的触感,与母亲冰冷僵硬的身躯的触感,至今还铭刻在那过于苍白的肌肤上,每当我想起这一幕的时候就会咬噬我的全身,“直到三天后,我继父和母亲的尸体腐烂,邻居才强行冲进了我家,报了警。我把杀死继父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菜刀上也检测出了我的指纹——” “然后你就入狱了?” “最初我只是被拘留等待法院判决。因为我只是个小孩,但是我逃跑了,还把好几个警察打成重伤,所以又被抓了回来,这次我被送进了真正的监狱,在之后的一年里,我屡次试图逃狱,但是都被抓了回来。直到几天之前薇奥拉把我带走。”我说完之后,用挑衅的眼神看着红鸢,我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承受她一切反应的准备,并且时刻等待着回击并且嘲笑她的怜悯,或者别的什么。 “噢。”但是红鸢只是淡淡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走过来坐在了我的椅子上,胳膊搭在椅背上,“所以你在小夜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孩子也被父母所虐待着吗?” “我认为是的,尽管这可能只是愚蠢的一厢情愿——”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红鸢打断了。 “这是不是一厢情愿,并不重要。” 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根烟,手指上冒出一簇火苗,把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说。在她说话的时候,烟雾从鼻子离窜了出来,弥漫在我的房间里。 “重要的是,你想要保护和救助他人的,真正而强烈的想法与愿望。”红鸢说,“我想你一定是金杯或者苔石之塔的魔女。这种想法对于这两座高塔的魔女来说,最为重要。” “你说什么?什么金杯之塔?”我皱起眉头看向她。这个女人的反应总是会出乎我的意料。 “在魔女之国中,一共有六座高塔。每个魔女,都隶属于这六座高塔之一。它们分别是金杯、烁铁、铅柱、苔石、月银和黑曜。”红鸢指了指自己,“我隶属于象征勇气与激情的烁铁之塔。我想你,应该是属于节制与守护的金杯之塔,或者是生命与精魂的苔石之塔。” 我盯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努力地回想着,我当初究竟有没有做过这么一个关于魔女与高塔的梦境,但是无奈现在大脑一片昏沉,根本连刚才中午吃了什么都想不出来。我抱着头蜷缩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脑袋,看向红鸢,“那……其他的三座塔,都是什么?” “剩下的是黑曜之塔,代表时光与预言;月银之塔,代表心灵与命运;铅柱之塔,代表死亡与终结。”红鸢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盯着她,盯着她手里的香烟掉下一缕烟灰,落在我房间光洁干净的地板上,嘴里继续问道,“那薇奥拉是属于哪一座塔?她也是金杯之塔?” “不,她是黑曜。”红鸢弹了弹香烟,又是一撮烟灰掉在地上——如果不是我现在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我一定立刻抄起桌上的台灯砸在这个女人的脑袋上。 就在我挣扎着打算把这件事付诸行动的时候,红鸢的脸色忽然变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随手把香烟扔掉——我的目光跟着那根没有烧完的香烟落在地上—— “我的使魔传来消息了。”红鸢突然说。这句话把我的眼神从地上的香烟上面抓到了她的身上。 “找到小夜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床上跳了起来,转眼就把刚才信誓旦旦要拿台灯打她的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不是小夜,但是的确是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不该在这个镇子上出现的东西。”红鸢如此回答道。 “是什么?没了心脏的僵尸?” “不,是一个骑着白色马匹的骑士。”红鸢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十分复杂。 “骑着白马的骑士?”我看着红鸢的眼神顿时也不对了。 “是的,就是骑着白马的骑士。我的使魔不会看错的。”红鸢不耐烦地说,“那家伙现在在市区里,而普通人似乎看不到它的样子。我们必须立刻出发,在它做出点什么事情来之前。” 第8章 苍白骑士(下) 我必须承认,我面前的这个骑士与我想象当中的“骑士”截然不同。 这个骑士笼罩在一身白色的厚实斗篷之中,骑着一匹灰白色的马。头上戴着一个样式非常奇怪的帽子。那个宽沿帽子连着一个厚实的面具,面具做成乌鸦嘴的形状——当然也都是白色的——将整个脑袋都罩在里面。眼睛的部位盖着厚实的玻璃镜,看不清里面的模样,双手上套着巨大的手套,惨白如同死人的皮肤一样。在那宽大袖子和手套之间裸露出的,原本应该是手臂的部分,却没有意料当中的那一抹皮肤的肉色,而是同样干枯的惨白色—— 袖子与手套之间露出来的,是一截骨头。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骑士驾着马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往来人流熙熙攘攘,但是都对他视而不见,并且总是自觉地绕开他从在路上穿行,仿佛这个白马骑士不存在于他们的世界中一样。 我和红鸢站在路口的一侧,望着那个骑士。白马骑士的马匹上挂着一把惨白色的长弓,而他的背上则挂着一个箭袋。 “这是……”我忍不住望向红鸢,希望她能对我做些说明。一只小熊猫跳到了红鸢的肩膀上,她盯着那个白马骑士,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缓缓地拔出了背后的伊瑟勒菲,剑尖抵在地面上。 “宣告。” 红鸢忽然开口,声音清朗而悠远,不像是从她口中发出,倒像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遥远回响。虽然我能听得懂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是我明白,这是魔咒的另一种形式,红鸢以及她手中的妖精之剑,正在对这片凡人的土地下令。 “此刻,此地。” 红鸢周围的行人们开始散开,远离她而去,转瞬间,红鸢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半径十米左右的空白区域。 “即为妖精之居所。” 周遭的行人们,脸上并没有出现听到这句话时所应当露出的表情。他们非常自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低头玩着手机的学生,打着电话的上班族,在街边招揽客人的服务生,都开始纷纷从这片街道上离去。街边的人们走入店铺内,街上的人们掉转头来回到他们来的地方。没人对红鸢的命令产生质疑。 “汝等凡人,速速退去!” 红鸢洪亮而清澈的声音回荡在十字路口的上空。当她的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这片街道上,除了我与她,以及那站立在路口当中的白衣骑士外,再无一人。 “这家伙,是灵体。我能看得出来。”直到这时,红鸢才开始回答我的问题,“并非活物,但也不是死物。与你的背后灵一样。”随即,她将伊瑟勒菲收入鞘中,那长剑的剑尖在地面上划出一条水波般的光痕,但是那光痕只在柏油马路上存在了几秒钟,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现在碍事的人都消失了,让我们来看看,这究竟是不是个可以交涉的对象——”红鸢提着剑鞘,向那白衣的骑士走了过去。我迟疑着,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跟过去。 就在红鸢走入那骑士面前的十米范围时,后者忽然动了,那匹白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马上的骑士解下长弓握在手中,从背后抽出一根箭——同样是惨白色的骨箭——搭在弓弦上,朝向了红鸢。看到如此明显的威胁性动作,红鸢也立刻做出了反应,她反手拔出长剑,伊瑟勒菲的剑尖再次斜斜点在地面上,被它接触到的柏油路顿时如同融化了一般,开始泛起一圈盈盈的水样波光。 “四个人。” 一个嘶哑的声音忽然传入我的耳中。不,说“一个”也不正确,那声音仿佛无数人的呼喊声叠加在一起所构成的,充满了嗡鸣的颤音,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变为了现在这嘶鸣着,颤动着,回荡着的,奇异的声音。 “我们四个人。” 我捂着耳朵,寻找这声音的来源。但是哪儿都没有“四个人”。我、红鸢,最多再加上这白色的骑士,哪里有“四个人”? “我们四个人,为世界掘坟墓。” 声音愈来愈大,在我的脑海声中回荡,我不由得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向那白色的骑士。他正在将弓箭举向天空,似乎正在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为世界掘坟墓……真是有趣的宣言。”红鸢冷笑一声,“依我看你们只能给自己掘坟墓了。虽然不知道你们四个人是哪四个人。” 白衣骑士沉下手臂,将弓箭对准了红鸢。 随后一声尖锐的利器破空声划破了原本压抑到几乎快要凝固起来的空气,白衣骑士的骨箭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直线猛地射向红鸢,而后者一闪身就避过了那根箭,紧接着红影一闪,几乎是眨眼间,红鸢就已经扑到了白衣骑士的面前,一剑斩下。而就在射箭的同时,那白衣骑士双腿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一声猛然后跳,堪堪擦着剑光闪了开去,紧接着四蹄踏风,竟然就那么踩踏着虚空,飞到了半空之中。红鸢站在地面上望着半空中的白衣骑士,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白衣骑士纵马在半空中驰骋飞翔,白马四蹄翻飞间如履平地般在空中纵跃,这回那骑士伸手从背后抽出了第二支骨箭,搭在弓弦上。紧接着白光一闪,那骨箭在离弦而去的瞬间化为漫天箭簇,赫然将红鸢,甚至于站在稍远处的我都罩在其中! 还不等我有所反应,破晓之门就出现在我的身边,一拳打在空中,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拉入她制造出的门中,转瞬间出现在十五米开外,堪堪躲掉了那一轮箭雨。一支苍白的骨箭钉在绿化带的树木上,我看到那棵树上转瞬间就浮起了黑色的斑点。 是的,黑色的斑点——与警署里那个流浪汉身上的黑色斑点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那疾病并不单纯只是不死生物所传染的…… 原来罪魁祸首是这个家伙。 “你要小心,这家伙的箭会传染疾病!” 我连忙朝红鸢喊道,但是后者却连头都不回,“先保护好你自己吧。”她平静地抛下一句,随即张开没有拿剑的左手五指,在自己身上虚晃一下。“Fohl!” 红发的魔女口中发出一个音节,随即她的身体腾空而起,与半空中的苍白骑士战成了一团。 我望着半空中的这场战斗,红色与白色的身影在苍空之下凶狠地碰撞着。这就是魔女的战斗吗?在空中 红鸢的脚步灵巧而轻盈地在没有任何落脚点的空气之中跳跃旋转,她的身体就像一只在水面上翩翩起舞的水鸟,手中的长剑泛起的波光连绵不断地展成了一片青色的帘幕,流淌在她的身躯周围,让我想起了曾经在电视中看到过的,披着流苏与彩带的阿拉伯舞女。但是红鸢身边的流苏却泛着凛然的寒光与杀气,那绝不是舞女温柔的衣裙,而是连绵的杀机。 最好的例子,就是四下激射的狂风。 每一个舞步的旋转,都划破了空气,释放出凶猛的疾风,每一次长剑的劈斩,都带来了大气的悲鸣,尖锐如同汽笛般的声音不停响彻,勾连成一片宛如疾风吹过洞穴般所发出的,某种野兽的啸叫声。 红鸢的每一剑都令那白衣的骑士不得不纵马后退,或者抬起手中的长弓作为盾牌勉强防御。那看起来像是骨造的长弓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材质,伊瑟勒菲砍在那弓背上,竟然只在那弓上留下了一丝浅浅的白色痕迹。然而魔女犀利的攻击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也丝毫没有衰弱下去的趋势,她就像是一只凶狠的狼,用自己尖锐锋利的爪牙抓住敌方,不咬断对方的喉咙,绝不肯善罢甘休。 那是压倒性的战斗力。我甚至都看不到红鸢出剑的轨迹,我的肉眼中所能见到的,就只有伊瑟勒菲在空中挥舞时所画出的耀眼的丝状光痕而已。 幸好这是在半空中的战斗。如果是在地面上,那么整条街道都会被毁掉吧。但就算是如此,红鸢挥剑时所释放出的狂风,也已经令远处电线杆上的电线猛烈地摇动不止了。倘若结结实实地吃上一记斩击,恐怕就连那真正粗大而坚固的电线杆,也会如同豆腐一样被轻易斩断吧。 “你不是要挖坟墓吗?来呀,为我挖坟墓啊!” 红鸢在鼓荡的剑风中发出狂笑。魔女脸上露出快意而狰狞的笑容,她微微眯起眼睛,享受着战斗与厮杀所带来的血脉贲张感,一剑接一剑地,毫不留情地紧紧逼着那个白衣的骑士。在伊瑟勒菲放出弧线宽泛的一记重斩之后,随着一声铿然脆向,那骑士手中的骨弓断为两截,红鸢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挺剑一记犀利的直刺,猛地贯穿了那骑士的胸膛。 骑士放开了手中的两截断弓,任由它们掉到地面上。红鸢的剑插在他的胸口上,但是却没有流出任何鲜血。 然后他伸出手抓住了红鸢的剑,魔女一皱眉,猛然一个后跳,长剑从骑士的身上抽出,顺带着割断了他的手套,露出那厚重手套下的双手——它已经没了皮肉,只剩下惨白而嶙峋的骸骨。随即骑士掀开了自己的斗篷,当然,内里的躯体也是狰狞而光秃的肋骨。方才红鸢的剑正好从它的肋骨空隙中间插入。 “原来如此。”红鸢甩了甩剑,冷笑道,“那我就把你大卸八块。” 但是她话音还没落,骑士的双手就握住了自己的两根肋骨,随后砰的一声闷响——硬生生把它们掰了下来,又将这两根弯曲的骨头首首相接,不知怎么回事,这两根骨头连接到一起后,竟然合为了一体,化作一把崭新的“骨弓”。 “原来这家伙的弓是这么来的……” 我呆呆地看着半空中的苍白骑士,从背后的箭袋中拿出了五根骨箭,搭在了那刚刚成形,却并没有弓弦的“弓”上。 第9章 暗影(上) 那是相当违反物理常识的光景。 五根惨白色的骨箭从没有弓弦的白骨弓背上弹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五道劲急的弧线。 随即,化为了漫天的箭雨。虽然骑士只射出了五根箭,但是在这一刹那,整个天空都被箭雨所占满,就如同铺天盖地而来的飞蝗虫群,嗡鸣着向大地扑来。不仅仅是红鸢,就连同我,身边十五米方圆内的区域也都全部被箭雨封死。这一回,破晓之门不能再用她的“门”带我离开了——她的射程,最多就只是十五米而已。 那是非常似曾相识的光景。 就和我面对那会操使剪刀的红衣恶灵时一样。不过不同的是,被这箭雨碰到的话,那致命的疾病就会立刻侵蚀身体——我想到那流浪汉脖子上的那个漆黑腐烂的血洞,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破晓之门一拳打向虚空,在我面前张开了一道“门”,我和她缩在那道门后,让它将射向我们的箭雨吞没,然后转移到别处去。 但是我想得太天真了。那飞蝗般的箭雨竟然也就真的如同飞蝗一样,竟然主动绕过了那道门,继续朝我们扑来。 眼前金影一闪,刹那间面前的景物急速变换着,破晓之门双脚猛然踏地,连带着我的身体一起腾挪闪避,随即她双拳如风,不停地击打着即将迫到面门的夺命箭雨。那箭头上狰狞尖利的锋刃曾经一度离我的脸只有十厘米不到。 半空中的红鸢发出一声咆哮——那听起来并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随即一道炽烈的红影横跨天际,我只觉一阵灼灼热浪从头顶扑下,抬眼一看,那辉煌的光焰在我的视野中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赤红印痕,久久不能消退。这巨大的热量转瞬即逝,待我的视觉恢复正常时,那漫天箭雨便早已被一扫而空,红鸢昂然站立在半空中,红发迎风飞舞,她面前的苍白骑士连同胯下战马的半身不知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的断茬处焦黑一片,还能看到被烧成焦炭的白骨,以及不断从空中掉落的黑色粉屑。 随即我才看到,身边如同散落着无数牙签般,尽是落在地上的骨箭,而破晓之门的手中还兀自握着一根骨箭,那尖锐的箭簇离我的眼睛只有一寸之遥。 我呆呆地盯着那根箭,往后退了两步,迟钝的大脑这才从周围的环境中准确地判读出了我现在的处境。正当我准备让破晓之门扔掉那根箭的时候,忽然觉得手上一痛,抬起手一看,只见手掌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微小的伤口。 破晓之门猛然将那骨箭扔在地上,我看到那箭杆上一物猛地一动,紧接着开始扭动起来,那不是别的,正是箭杆上生出的一根骨刺。而破晓之门的手掌上,同样有一个被刺出的小小伤痕,与我手上的如出一辙。 “……” 那伤痕并不流血,周遭的皮肉却逐渐染上了一层黑色,最终,这伤口中,流出了一缕黑色的汁液。而我掌心其它完好无损的皮肤上,也逐渐开始浮现出一块黑色的斑点。我用手指略微一碰,只觉皮肉软得惊人,就如同腐烂的水果外皮,而被碰到的皮肤处却陡然一阵剧痛,那痛感深入肌肉深处,即使在手指离开之后也久久不能散去。 毫无疑问,这是最初在那流浪汉身上见到的疾病。如果不加治疗或者处理,之后会怎么样?我根本无法想象,究竟是全身腐烂而死,还是在这之前忍受不了自己逐渐走向死亡的事实而先自杀而死?那流浪汉从被咬开始,到我为他救治时只隔了不到一天,而他那时看起来却已经快要一命呜呼。 我不敢再想下去。 “Esh-Narr。” 我念出咒语的声音从未这么颤抖过。然而魔法的真力却依循着我的意愿生效,随着如同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般,淡色的波光在我身上氤氲开来,手上那黑色的伤口转瞬愈合,黑斑也缩小到米粒大小。或许是听到了我念咒的声音,也或许是感觉到了魔法的波动,半空中正对那只剩下半身的骑士穷追猛打的红鸢低下头看向我,而我却我不敢与她的双眼对视。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或许是为此而分了心,她的剑比之前慢了不少,慢到我都能看清出剑轨迹的程度。那半个骑士趁她注意力被我吸引时猛然纵马一个后跳,跳出了伊瑟勒菲的触及范围之外,紧接着转身拍马便走,红鸢刚要去追,但是那骑士去得极快,眨眼间已经逃出了这个街区。红鸢指尖一弹,道了一声“去!”,一道清亮的白光从她指间射出,追着那消失在半空中的白衣骑士去了。 下一秒,她的身影来到了我的面前,捉住我一直握着的那只手,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黑色斑点。 “你中箭了?”红鸢的声音此刻在恍惚的我耳中听起来那么的遥远,我颤抖着点点头,“对、对不起……”不知为什么,一句道歉冲口而出,随即我看到红鸢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道歉。反正中了箭,染上病的是你自己。”她有些粗鲁地说,似乎为我这不明不白的道歉感到不快,“我们先回去。” “回……回去?” “回家。就算你给自己治疗过了,也还是需要休息。”红鸢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她镇定自若地说,“刚才的交手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我知道了这个瘟疫的一种解决办法。” “什么?”我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抬起头看着她。 “这白骑士和你那个金色灵体一样,都是某个人的守护灵。如果我猜的没错,这疫病就是那白色骑士身为守护灵的能力。就像你的背后灵是打开空间门一样。只要把这个白骑士的主人给杀了,这瘟疫自然也就没了。”红鸢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脸杀气,她举起手掌做了一个“砍下”的姿势。 “但是那个骑士已经跑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为什么,现在虽然是艳阳高照的白天,但我却感到刺骨的寒冷。 “在它跑掉之前,我已经在它身上标下了印记。循着那印记,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它。”红鸢原本是搀扶着我,但是她看到我浑身颤抖的样子,皱了皱眉,干脆一把环住我的腰,在我的惊叫声中将我横着抱了起来,“我现在送你回家,然后我去追那个家伙。” “你……”我原本想说些什么,但是身体只感到越来越冷,仿佛浑身结满了霜花,我的牙齿不住地打着寒颤,在遍布全身的冰冷之中,红鸢的身体就显得格外灼热,那火焰一样的触感如同一块被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我的身上,我在她的怀里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牙齿依旧在轻轻地碰撞着。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粗暴地扔在一团柔软的东西上,我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了自家房间的天花板。 红鸢将我扔在床上后,就开始动手解我衣服的扣子。 “你、你做什么?”我颤声道。 “脱你的衣服。”红鸢手下不停,拨开我揪住领口的手,三两下就把我脱得只剩下内衣,我慌乱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她停下动作,双手叉腰看着我,“你做出这种姿势是想要做什么?我对你这种柴火棍可没兴趣。”说着,她将那些衣物丢到一边,把被子拉过来盖在我的身上。 “你家有热水袋吗?”她接着问,但是她那句柴火棍却依旧像是蜜蜂一样嗡嗡地在我脑袋里旋转。 柴火棍?柴火棍? ——我是柴火棍? 我拼命地踢着被子,想要从床上跳起来随便抄起什么东西砸在这个女人的脑袋上,但是当我看到我伸出的胳膊时,顿时就像是一捧冷水浇在火炭上,颓然回到了被窝里,缩在被子的里面,任由红鸢在房间里大喊着“热水袋召来”。 那过于细瘦的手臂,过于苍白的皮肤,甚至能看得到明显的骨头轮廓,就像是被剥去树皮,在寒风中颤抖的树枝。我张合着五指,看着掌心那一点黑色的斑点,浑身愈来愈冰冷,眼皮也越来越沉。紧接着一个火热的东西被塞进了被窝,就如冬日的阳光照彻了冰封的大地,我的整个身体全都因为那灼热的东西而温暖了起来。 “我在上面施了恒温咒,保证它的温度不会丧失。”在那昏昏沉沉的世界中,我听到红鸢的声音这样说,“我留一只小熊猫给你,如果这边出了什么事,它会保护你的。”我紧紧抱住那仿佛能给我带来生命一般的热水袋,世界在下沉,在远离,一切的景物分解成浑浊不清的色块,在我面前旋转重组,逐渐染上最为深沉的漆黑色。方向失去了意义,我在黑暗的海洋中下沉,最后一星光亮颓然熄灭,在那意识弥留的最后刹那,我听到了红鸢离去的脚步声,我想要伸出手让她不要走,但是我的身体就像被封在了万年的冰雪里,只能在寒冷中看着时光越走越远。 最终,我就像是木炭上仍然微微跃动的最后一点火苗,被黑暗掐灭在了孤独的深渊里。 第10章 暗影(下)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下雪的夜晚。我独自一人站在街道上,看着街边的路灯明明灭灭,雪花落在我的肩头,我低下头,看到自己依旧穿着那一身单薄的囚服。 道路粗糙而冰冷,我赤脚踩在那布满一层薄雪的柏油路上,身边空无一人——就连一直陪伴着我的破晓之门,也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的双手紧紧地环抱在一起,尽可能地想要保留住自己的体温。无限延伸的街道两头都是黑暗的深渊,我惶惑地沿着它慢慢向前走。一盏盏昏黄而破旧的路灯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在那微弱的光晕中,我看到了一个人影。我心中陡然一喜,勉强迈动脚步兴奋地跑了上去,“那个……”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噎在了喉咙里。那是一个穿着警服的警察。我看着他的背影停下脚步,惊恐地想要回过身就此逃跑。警察回过身来,露出一张年轻而普通的男人脸庞。他似乎是没有看清我身上的囚服,和气地对我说,“小妹妹,这么晚了就不要在街道上晃了,赶紧回家吧。” 我稍微定了定神,刚想要开口说话,就看到警察身后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什么东西。 路灯的灯光灭了又亮,忽然在警察背后亮起,将他的脸庞笼罩在被光驱走的阴影里,照亮了那个在地上躺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男人,穿着普通的居家衣服,胸口上有一个深深的伤口,鲜血染红了整件衣服,他的眼睛大睁着看向空无一物的夜空,一丝口涎从嘴角流下。他的一只手里抓着一个啤酒瓶,另一只手胡乱地抓着一堆女人的衣服。 我浑身如坠冰窖,呆呆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我认得那张脸。那是我整整持续了四年的噩梦。 那是我继父的脸。 “小妹妹,小妹妹?这里发生了杀人案件,很危险,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警察在阴影里出声劝告我,忽然我觉得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抬起来一看,一把染满鲜血的锃亮菜刀在灯光下泛着狰狞的光。 “等等,小妹妹,我看你的脸有些面熟啊。”警察的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把我扭向他的方向,刚才那张年轻男人的面孔上出现了数个黑色的斑点,逐渐扩大,腐烂发黑的皮肉掉落下来,黑色的汁液滴在我的脚背上,那血红色暴突的眼球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嘴唇全部腐烂,露出牙龈与白得发亮的牙齿。 “你是杀人犯啊——”那声音一瞬间变得嘶哑无比,面前这个正在腐烂的人死死地抓住我,我尖叫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菜刀刺了过去,刃物刺入内脏的触感在我的手上跳跃,温热的鲜血喷溅出来,染满了我的身体。我看着警察在我面前倒下,尸体扭曲着变成了我继父的尸体。 “不——!!”我疯狂地尖叫着,扔下菜刀沿着街道狂奔起来。一具具继父的尸体从道路尽头的黑暗中浮现,就像是一个个路标。忽然,我看到了奈奈的背影,我冲上去,她回过身来,脸上布满微笑,平静地看着我。 “杀人犯。”她说。 这三个字就像尖刀一样插|进我的胸口,我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再次尖叫一声,从她身边逃开。跑入深沉的黑暗里。 继父的尸体,奈奈的身影。奈奈的身影,继父的尸体。我已经记不清跑了多久,看到多少个奈奈与多少具尸体,然而黑暗一直没有尽头,我就得不停地一直跑下去。 最后,我看到了薇奥拉的背影。那白色的背影就像是一道曙光驱散了黑暗,我不由自主地跑上前去,却在她身前三步的地方停下了脚,迟疑着往后退去。如果薇奥拉回过头来,我看到的是一张同样腐烂的脸孔呢?如果她回过头来,也会向我说出那三个字呢?如果她……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因为薇奥拉已经回过了头,脸上的微笑平静而美丽。 “怎么了?一脸害怕地看着我?”她有些疑惑地问我。看到她一如往常的面孔,我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恐惧,扑入她的怀中哭泣起来。 薇奥拉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随后我感到自己的小腹似乎顶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我抽泣着抹了抹眼泪,低头看去,然后刹那间如同被闪电劈中一般僵直在那里。 我看到薇奥拉的肚子上插着一把菜刀。鲜血从魔女的体内流出,染红了白色的衣服。她捧起我的脸,我看到她的嘴角洇出鲜血。 “我好疼啊,小未白。”她微笑着对我说。 我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大声尖叫。 随后,世界破碎了,所有的景物陷入一片黑暗。在这黑暗中我重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躯,背对着我,坐在地上,穿着一件修女服。 我颤抖着走上前去,呼唤道,“小夜?你是小夜吗?” 那个身影慢慢地转过头来,我看到小夜的面孔,她的脸庞更加苍白,迷茫地轻声道,“未白……姐姐?”随即她爬起身向我走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叫一声朝后退去,口中一叠声地道,“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小夜站在原地,小脸上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她抽泣起来,声音嘶哑破碎,令人心痛,“小夜做了让姐姐不开心的事情吗?对不起,原谅小夜吧,小夜不会再做了……” 我连忙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她,连声道:“不,是姐姐错了,小夜并没有做错什么,都是姐姐不好,所以你不要再哭了……” 小夜在我的怀里颤抖着,过了一会,她才稍稍平静了下来,贴着我的胸口,双臂环住我的腰,小声道,“姐姐,小夜……肚子饿了……” “好,姐姐去给你买吃的,你想吃什么都没问题……”我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小夜拽了拽我的衣袖,“姐姐……”她空洞的双眼朝向我的方向,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弯下腰,她凑到我的颈侧。 “怎么了,小夜?”我话音未落,肩上就猛地一痛。 有什么东西深深楔入皮肉内部。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大脑尚且无法反应过来这钻心的疼痛,随即一阵吸啜感掠过伤口,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吸住了那创口,随即血液开始罔顾我的意志在体内逆流——紧接着小夜忽然一昂头,一阵冰冷掠过伤口——我跌坐在地上,看着小夜染满鲜血的脸庞。她紧紧闭着双眼,满脸都是陶醉的神情。 “姐姐……真好吃……”她的声音中透着模糊的狂喜,幼小的女孩脸上露出天真而残酷的表情,贪婪地品味着口中的鲜血,随即咕嘟一声咽了下去,伸出一片血红的舌头,舔舐着手指上的血迹。肩膀上的剧痛几乎让我停止呼吸,我恐惧地看着小夜伸出染满鲜血的双手——她那娇小的双手此刻不知为何变得那么有力——死死地按住我,娇嫩的双唇贴在我的右肩上,但是接下来少女要做的并不是姐妹之间亲昵的亲吻,而是血腥的进食。 小夜的牙齿再一次刺入了我的身体,我紧紧抓住她,就像是被抛上岸的鱼一样大口呼吸着,抬起头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剧烈的疼痛烧灼着我的身体,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推开她,但是少女的身躯却如同千斤的巨石一般岿然不动,我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而小夜则顺势将我推倒在地,抹着嘴边的血迹,格格地娇笑着伏在我的身上,贪婪地吸食着我的血液。 已经记不清流了多少血,痛楚从未消停过,我痛得几欲昏倒,但就是无法如愿昏迷过去,逃避这地狱一般的痛苦。 “姐姐的血……美味……想吃……”压在我身上的少女发出模糊的呓语,就像一个美食家在赞颂入口的料理,随即她开始蛮不讲理地娇声责怪起我来,“姐姐好狡猾,身体明明就这么美味,却一直瞒着小夜……” 痛苦逐渐加剧,她扒着我的肩膀,大口咬噬着我的颈侧,“作为报复,小夜要全都吃光……嗯……嗯……” “不!!”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猛然一推小夜,将她从我身上掀翻出去。小夜倒在地上,沉入黑暗之中。 我捂着伤口,勉强坐起身来,大量失血让我的视野一片昏沉。不知何时,四个影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四个骑着马匹的骑士。 左手边第一个赫然就是我白天所见到的那个苍白骑士,他恢复了初见时的样子,手持骨弓,背上背着箭袋。 第二个是骑着黑马的骑士,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手持一架黑色的天平,身体与面容皆死灰枯槁,如同干尸。 第三个是骑着红马的骑士,浑身全都包裹在血红色的铠甲之中。他的战马上挂着一把同样血红的长枪,手持一把带着锯齿的锐利长剑。 第四个是骑着绿马的骑士,全身上下连同马匹都是阴惨惨的绿色,破烂的阴绿色斗篷穿在他的身上,而露出外面的身体部分白骨嶙峋,完全便是一具骷髅。那骑士的骷髅头顶上戴着一顶残破生锈的王冠,手持一把同样绿惨惨的长柄镰刀。 随即,那声音,白天听到的那声音,就再度在我耳边响起。 “……挖坟墓。” “……我们四人。瘟疫。饥荒。战争。死亡。” “……我们四人。为全世界的人挖坟墓。” “因羔羊死去了,世界便要为羔羊作陪葬。” “老人的,女人的,孩子的,男人的,神父的,婴儿的,坟墓,都由我们四人,在被杀的羔羊面前挖。” “无论怎么挖,怎么挖,怎么挖怎么挖怎么挖怎么挖怎么挖怎么挖怎么挖怎么挖怎么挖,也挖不够……” 一阵剧烈的疼痛袭击了我的头部,就像是整个脑袋都要裂开一样。我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抱着头发出嘶哑到不成声音的尖叫声。 第11章 饥荒骑士(上) 在一片黑暗中,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拍打着我的脸。 我睁开眼睛,恍惚间看到一个红色的毛团,盯着它回想了数秒钟,我才想起来,这个小毛团是红鸢临走之前给我留下的小熊猫。它不停地用爪子拍我的脸,大概是想试图把我从噩梦里唤醒吧。 对了——噩梦…… 原来是梦。 我躺在床上,感受着被窝里热水袋散发出来的温度,松了一口气。原来一切都是梦。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谢谢你。”我摸了摸小熊猫的脑袋,它温顺地舔着我的手指。虽然做了一个一回想起来就觉得不寒而栗的噩梦,但是不知为何,我的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抬起身看了看窗外,现在想必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吧,外面一片昏暗。破晓之门出现在我的床边帮我打开了室内灯的开关,我这才在地上找到自己的拖鞋。床头柜上放着一坨东西,我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一下,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盒便利店的便当。 “为什么会有便当在这里?”我转过头看着破晓之门,她耸了耸肩,我叹了口气,本来也没指望这个家伙会给我答案。随即我的视线落在了蜷缩在我床上的小熊猫身上,我摸了摸它背上柔软的绒毛,“是你给我拿来的吗?”小熊猫睁着它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摇了摇头。 “是红鸢那家伙?”我怔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小熊猫点点头,跳到床头柜上,伸出两只前爪拍了拍便当,似乎示意我赶紧吃掉它。我拿起便当盒,指尖感觉到它的灼热,不禁又是小小地吃了一惊。这个粗线条的魔女也有这么会照顾人的一面吗?一想到这里,我就感觉有点别扭。直到剥开那便当上包着的塑料膜,我才感觉到肚内空空如也,一阵阵饥饿感灼烧着胃袋。 便当几乎是在一分钟之内就进了我的肚子,我塞了满嘴的米饭用力咀嚼着,虽然腹中饥饿,但是却丝毫感觉不到饭菜的味道,有什么东西沿着嘴唇缓缓渗进嘴里,苦涩的咸味顿时成为了口中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味道。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一片潮湿。我又哭了吗?这几天来我哭泣流泪的次数竟然比在监狱中的那一年更多。一盒便当吃下去后,腹中饥火稍减,那只能靠着热水袋来缓解的冰冷感也消退了很多,但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却依然盘旋在我的心头,久久无法褪去。 我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的过去,我曾经体验过它,但是在母亲死去之后,我就离它远去了,从那之后我就与它形同陌路,那冰冷的三百六十五天里它从未造访过我的心房。 一团沉甸甸毛茸茸的东西跳上我的膝头,隔着那厚重的被子我都能感觉到那毛团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温暖,我下意识地伸手抚摸着小熊猫的毛皮,看着它玻璃球般的双眼,我的脑海中忽然像是过了电一样地醒觉了,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那是被别人挂念着的感觉。 就像是薇奥拉,奈奈,千鹤她们一样,我知道她们也一直都在挂念着我。现在,我又从红鸢这个与我相识不过短短一天的魔女身上体验到了这种感觉。 我掀开身上的被子,跳下床,冲进浴室,用热水打湿毛巾后胡乱擦了擦身体,张开手掌看了看,掌心的黑斑依旧小如米粒。我松了一口气,找出一套新衣服穿上——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过薇奥拉,她给我的衣服真的是太多太多了——把视线转向了依然蜷缩在我床上的小熊猫。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它跳起来,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样往床角跑去。但是破晓之门的动作比什么都快,她一把抓住小熊猫的尾巴拎了起来。 “带我去找红鸢。”我对小熊猫说。它四肢悬在空中不停地挣扎着,听到我这句话之后,它用前爪捂住了耳朵使劲大摇其头。 “要不然我就把你剥皮下锅煮了吃掉。”我威胁道。小熊猫依旧不为所动,闭上眼睛一副“我什么都听不到”的样子。 我抱起胳膊看着它,正在考虑让破晓之门真的把它丢进锅里。 “我给你买好吃的。”考虑了两秒,我说。如果这招再不管用,我就把它变成好吃的。 小熊猫睁开了一只眼睛看着我。 “给你买点心。”我继续说。 小熊猫睁开了另一只眼睛。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我接着说。 小熊猫放开了前爪,点了点头。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照这么看来,把这个鬼字换成小熊猫,也并无不可…… “现在,带我去。” 破晓之门放开了那只小熊猫,而它立刻从我房间的窗口跳了出去。我看着它的大尾巴呆了半秒钟,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也不顾身上穿着的是棉拖鞋,直接跟着扑向窗口。破晓之门一拳打在墙壁上,一道金色的光门在我面前打开,我立刻从房子里扑了出去,落在花园里。小熊猫的身影蹦跳着消失在街口,而就凭我的双脚,大抵已经是很难追上去了。就在我正在心里骂着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东西的时候,破晓之门金色的双臂突然将我拦腰抱起,以公主抱的姿势怀抱着我,灵体的手臂和胸膛温暖而坚实,我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觉得非常别扭。 自己公主抱自己,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不过破晓之门并没有搭理我脑袋里的胡思乱想,她一步跨出,面前顿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光门,紧接着她跃了进去,眨眼间出现在十五米之外。破晓之门能力的最大射程是十五米,也就是说她只能以十五米为单位进行移动——但是却快得可怕。金色的光辉不断在我面前闪烁,眼中的景物在光芒一闪后就骤然变幻,就像是一张张幻灯片伴随着金色的光效快速地播放着。傍晚路上的行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我想他们看不到破晓之门的身姿与那金色的光芒,但是却能看得到我——一个少女,躺在空气里,像是抽风的电影放映机一样不停地向前闪烁着。 掠过一个人的身边时,我甚至能看到那家伙撞到鬼一样的脸。就在破晓之门在他的身边跨入下一扇门时,我挂在脚上的棉拖鞋忽然掉了下去,正好掉在那个人的怀里。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而下一秒我已经出现在了十五米开外。破晓之门转过身猛地一跳,再次回到了那人身旁,我伸出手从那家伙的怀里抓起那只拖鞋。 “对不起。”我说。然后转瞬间破晓之门就带着我把那个兀自在怔愣发呆的上班族丢在了一个个十五米后面。 很快,破晓之门就追上了那只跑得飞快的小熊猫的身影,金光连闪间我们两个已经出现在了它的身边。我探出手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把那只小熊猫拎了起来。 “你还想跑?!”我恶狠狠地看着它,小熊猫开始在我手里挣扎。就在我磨着牙考虑把这个小东西红烧还是清蒸的时候,破晓之门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头。 “什么事?”我抬起头一看,顿时吓得一哆嗦。只顾着抓小熊猫的我并没有在意现在自己的处境——人来人往的街心,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少女,已经有人开始围过来拿着手机对我拍照了。我惊恐之下下意识地就要把小熊猫朝离我最近的那个家伙扔过去,但是在这之前,破晓之门已经带着我消失在原地,金光连续闪烁间出现在了附近一家居酒屋的房顶上。 “好了,现在告诉我,红鸢在哪儿?”破晓之门将我放下地,我抓着小熊猫的尾巴将它提到面前,它无辜地眨着眼睛,伸出一只前爪指向了某一个方向。我眯着眼睛朝那边看了看,只能看到远处一片漆黑起伏的山峦,看起来再往那里去,就是要进山了。 “红鸢在山里?”我问,小熊猫点点头。 夜风吹过,我冷得打了个哆嗦。尤其是双脚,虽然有棉拖鞋,但依旧不那么顶事儿,现在它们已经几乎没有知觉了。 “我们……快点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破晓之门点点头,她把我再一次抱了起来,我抱着小熊猫,随即金光闪烁之中,我们的身影从居酒屋的房顶上消失了。面前的景物再次变幻起来,等我意识到时,我们已经离开了相对热闹的街区,来到了靠近镇外山林的居民区。这里意外地没有什么行人,附近住宅里亮着灯的也并不是很多。有几个稀稀落落的人影在路灯附近晃悠着,破晓之门将我放了下来,就在我疑惑她为什么不带着我继续走的时候,那些走到路灯下的人影让我立刻就明白了。 他们,不,应该是“它们”,踏着歪歪扭扭的步伐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声,指甲尖锐锋利的双手向前平伸,虽然衣着打扮都各不相同——有上班族,有家庭主妇,甚至还有老人,但是它们的共同点都是,胸前心脏的位置上,有一个硕大的血洞,透过那洞甚至可以看到后面的景物。 随着这些怪物们的出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也传入了我的耳中,前方斑驳的路灯灯光之中,一骑奔马绝尘而来,那是一个骑在黑马上的骑士,身披黑色斗篷,身躯面容枯槁死灰如同干尸,手中持着一个硕大的黑色天平,天平的一端堆满了血淋淋的物事——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这些僵尸们的心脏。 看到那黑马的骑士,我顿时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当地。 这骑士,与我梦中出现的那个,一模一样。 第12章 饥荒骑士(中) 黑马的骑士在我面前三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随后开始慢慢地策马跟在那些僵尸后面前行。看着它们缓缓向我靠近,我只感觉脚底的冰冷似乎在沿着双腿一点点蔓延上来,然后将我全身冻透。 眼见最深沉的噩梦化为现实,我的手掌心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就像是皮肉最深处正在一点点腐烂。 我握紧了拳头,感觉指甲非常轻易地就陷入了掌心的那块皮肤,疼得钻心。 黑色的骑士带着它的死者军队向我一点点走来,不难相信,如果给它充足的时间,它会配合那个持着弓箭的瘟疫骑士将这个小镇变成什么样子——僵尸横行,瘟疫遍地的人间地狱。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这一幕。就连手心那刻骨的剧痛仿佛都在这一刹那轻了许多。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脑海中掠过奈奈和千鹤的面容。 ——是的,我必须战斗。 我必须就在这里把这个骑士拦下来,不能让他再继续前进了。 我张开手掌,看着自己指尖沾染上的发黑的血液与皮肤组织,以及掌心一大块被撕掉的皮肤,露出里面已经开始腐烂的血肉。 而且,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如果在这里再次使用治愈咒文的话,必将立刻消耗掉我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这同时也将是一场与时间的战斗。如果我不能在疾病侵蚀身体到无法战斗的地步之前摧毁这个黑衣骑士,那么死的人就是我。 我看着那些靠近我的僵尸,加快了移动的速度。它们的身体在渴求着活人的血肉,不知人被变成僵尸之后是不是嗅觉更加灵敏,它们可能是闻到了我手掌上伤口所散发出的血腥味,拖曳着蹒跚的脚步,口中发出野兽的低吼声向我扑来。 我松开双手把小熊猫放到地上,迈动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脚,向离我最近的僵尸慢慢走去。就像是小腿下面接了两截木桩,戳在地上一样,很难保持平衡,甚至走两步就有摔倒的危险。我极力撑持着身体的平衡,等待着那些丑恶的怪物进入破晓之门的射程。 不,距离还不够近,还不够近……再近一点…… 就是现在。 在一只僵尸进入破晓之门射程的同时,金色的影子瞬间闪烁到了它的面前,一掌横扫而出,带着劲急的风声,在那僵尸颈间划过。噗的一声轻响,一颗黑乎乎的物事横着飞出,紧接着那尸体就软软地倒在了地面上。 飞出去的赫然是那僵尸的头颅,被破晓之门一掌削断的它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滚到了黑衣骑士的马蹄边,黑色的骏马抬起一蹄踩在上面,又是一声轻响,就如同地面上铺开了一朵红白污物混作一片的花朵,马蹄踏着那一滩脑浆鲜血继续走来。金影又是一闪,破晓之门转瞬间冲至进入射程的第二只僵尸身边,一拳将它打得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只见金色的人影双拳舞成了密不透风的屏障,将那些低吼着的僵尸怪物尽数阻拦在了我面前十五米的范围之内,没有任何一只能够抵挡住破晓之门钢铁般的双拳一击。 很快,黑色骑士的所有僵尸军队就都已经被破晓之门清理完毕。她回到我身边,随着我抬起的胳膊,挺拳摆出了战斗的架势。 我抬手笔直地指向面前的黑马骑士。 “现在,轮到你了。” 黑色的骏马纵声长嘶,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猛踏一下后旋即落地,紧接着黑影闪动之间,不知怎么,那黑色骑士转瞬间就来到了我的面前,手中的天平猛砸而下,那硕大的天平两端用锁链系着的秤盘飞舞着——不,直到这时我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天平。 那是一根有着两个头的重型链枷。 两只秤盘被做成了半球形,顶部的平面用来盛装东西,而整个半球的造型则是一个骷髅头的形状,上面长满了尖锐而锋利的金属刺,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堆心脏仿佛牢牢地黏在那骷髅头秤盘上一般,无论那骑士怎么挥舞它,都不会掉落,看起来煞是诡异。 那链枷还未至,激起的劲风就已经刮得我的脸颊生疼,那些血淋淋的心脏上散发出的强烈血腥味也窜入我的鼻端,熏得我大脑一阵眩晕。但是不等链枷重重砸在我的身上,脚下光圈一闪,我的身体一沉,就顺着破晓之门打开的“门”滑了进去,出现在骑士的侧面。 “没用的啦!”破晓之门一个扫堂腿袭向了黑骑士的马腿,只听得“咔嚓”一声裂响,那马的右前腿被破晓之门一脚踢断,直接跪倒在地上,那骑士的身体一个不稳,立刻就要摔下马去。破晓之门则趁机一拳打向他的侧肋。 砰的一声闷响,破晓之门的拳头打中他的身体,发出了殴打破旧轮胎一般厚重的响声,那骑士吃了一击之后跌下马来,但是还没等我令破晓之门继续乘胜追击,忽然就感觉胸前一凉,嗤啦一声,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在我面前飞了起来。我怔怔地看着空中那些破布落在地上,随后低头一看,胸前的衣服不知怎么破了一大块,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不过好在胸衣没有全部破裂,依然能够勉强起到遮掩关键位置的作用。 一只灰色干枯细瘦的手离我的心脏位置只有几公分远,那尖锐的指甲只差一点点就碰到了我的皮肤。而那手的掌心,竟然有着一张血红色的大嘴,内里獠牙森然,看起来恐怖之中透着一股恶心。 而破晓之门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挡开了这只手臂,让它不至于挖出我的心脏。我顺着它看过去,看到那手臂根部从那黑骑士的黑袍之下延伸出来,这赫然是它的第三只手臂! 直到两秒钟后,我才下意识地尖叫起来,退开两步,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衣,不知道是这突兀间冒出来的第三只手臂令人感到恐惧,还是自己的衣服被突然撕裂这件事更加恐怖。我忽然明白那些僵尸为什么都没有心脏——不,那些心脏究竟是怎么消失的了。这第三只手,正是用来挖取心脏的工具。如果不是破晓之门的速度与反应能力都远超我之上,恐怕以我那迟钝的神经,现在心脏早已到了那秤盘上,而人则化作僵尸一具了。 就在我心生惧意的一刹那间,黑骑士的第三只手臂猛然一挣,就挣开了破晓之门的钳制,紧接着他双手握着那天平形状的链枷猛然横扫过去,劲风带着浓郁的血腥味狂暴地扑到了我的面前,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破晓之门双臂交叉挡在我的面前,随即我的双臂传来剧痛,身体就像是被汽车撞了一样,不由自主地远远飞了出去,落到地上。 在最初仿佛骨骼都要碎裂的剧痛之后,我的手臂就此没了知觉。我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破晓之门的手臂上有着数个被那天平秤盘上的尖刺扎出来的小孔,而我的胳膊上也有着同样地伤痕,鲜血正在缓缓流出,打湿了衣裳。在漫长而令人恐惧的麻木后,疼痛才回到了我的手臂上——这痛楚甚至让我抬不起胳膊撑住自己的身体,只能躺在地上看着那黑骑士提着手中的链枷,一步步向我靠近。 破晓之门弯下腰将我扶起来,我挪动了一下虚浮的脚步在地上站稳。而就在这时黑骑士的第二击已经杀到,那链枷上的钉刺闪烁着可怖的寒光,上面的血迹清晰可见——也不知道那是我的血迹,还是上一个被害者所留下的。破晓之门再一次在虚空中打开了门,我的身体与她一同沉入那金色的光圈之中,来到了黑骑士的背后。 就在破晓之门的双拳击出的同时,那黑骑士背后的斗篷猛然一掀,第三只手臂闪电般窜出,朝着我的胸口|射来,破晓之门连忙硬生生收回双手封住那第三只手臂的攻势,而就在破晓之门的突袭宣告失败的同时,黑骑士也旋身错步,双手握着链枷轰然横扫,巨大的力道狠狠地撞在了我的腰侧。我眼前一黑,再次被打飞出去,落在地上,仿佛脊椎骨都被打得就此段段碎裂一般的痛楚潮水般袭来,填满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胸腔内翻江倒海,一口腥甜涌上喉头,我慌乱中用手指在唇边一抹,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缕触目惊心的鲜红。 破晓之门最为擅长的传送偷袭战术在那蓄势待发随时等待出击的第三只手面前是如此无力,我躺在地面上艰难地呼吸着,内脏错位一般的剧痛一跳一跳地搅动着,每呼吸一口,我就感觉体内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 黑骑士一步步向我走来,但我却没有一丝丝能够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的力气。这脆弱的凡人的躯体,抵挡两次那沉重钢铁的挥砸,已经是极限了。 就要……结束了吗? 面前那黑色的身影逐渐开始模糊。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那宣告我死亡的黑色链枷的降临。 “你放弃了吗?” 忽然,一个轻轻的声音从背后传入我的耳朵,听起来如同叹息。 “你是谁?”我颤声道。 “你又忘记我了。”那声音再度叹息道,“我就是你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依旧氤氲着浓郁到散不去的血腥味——“你是破晓之门?”我的声音依旧在不停地颤抖,“但是,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不要恐惧。不要放弃。”她的声音如同一阵风一般萦绕在我的身边,轻柔一如母亲的爱|抚与低语,“直面敌人吧,你的恐惧只会使我变得弱小,你的意志才能让我变得强大。懦弱会招来的只有死亡,只有勇气的铁锤才能砸碎死神的镰刀。”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破晓之门的声音,死神的脚步声在我面前靠近了。 第13章 饥荒骑士(下) 与我想象当中的不同,那黑骑士并没有向我挥下代表死亡的链枷。它在我身边弯下腰,那第三只手臂,在黑袍外摇摆晃动着,活像一条昂起头准备随时咬噬猎物的毒蛇。 它并不打算直接杀死我。 它要夺走我的心脏,把我也变成僵尸一具。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不,还有办法。还有最后一个办法。能让我躲过致命一击,并且给予那家伙当头痛击的最后一个办法。 那第三条手臂动了,如同闪电般射向我的胸口。就在同一时间,金色的光影一闪而逝。比什么都快,比黑骑士的动作更快—— 我的身体上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光圈,那毫无疑问正是破晓之门打开的“门”。 黑骑士的第三只手臂收势不及,探入了我胸前打开的门中。随即“门”开始弥合,将那条手臂死死封锁在破晓之门在我胸口处打开的异空间中。 破晓之门能够打开的“门”,有两种。 第一种,能够真实地在物体表面上开启一道门,露出其内部。 第二种,在门后,则是破晓之门创造出的新的空间。我在街心公园藏尸的“门”,就是这一种。否则的话,打开地面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毫无缝隙的土石罢了。并不可能藏匿尸体。 但是无论哪一种,都不会给物体表面带来直接而真实的损伤。门在弥合后,物体会恢复原状,就如同它原本的样子一般。 我赌的就是这一把。 在那能够封住破晓之门突袭战术的第三只手臂被封锁住的同时,金色的手抓住了那探入我胸前门中的第三只手,钢铁般的手指深深地陷入了那死灰色的皮肤中,然后猛然一扯。 随着黑骑士发出的嘶哑嚎叫声与如同裂帛一般令人牙酸的声音,那第三只手臂被破晓之门,硬生生地从黑骑士身上扯了下来!它如同一条死蛇般被抛在地上,而破晓之门也腾身而起,双拳如同狂风暴雨般落在了那黑骑士的身上。 金色的拳头闪电般击碎了黑骑士的手腕,那巨大的黑色链枷被打飞出去,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金属碰撞声,滑落在一边。 黑骑士用来抵御攻击的双臂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仿佛是为了报复我的手臂所受的伤,破晓之门在那漫天拳影之中又恨恨地多分了几拳与它,只听得咔咔爆响之声不绝于耳,黑骑士的双臂无力地垂落下去,再也没能抬起来。 破晓之门的双拳长驱直入,连续不断地轰击在黑骑士的胸膛上。那干尸样的身躯就像是风暴中的落叶一般被金色巨锤样的拳头狂暴地蹂躏着,在破晓之门抽身收拳的蓄力动作之后,最后一击闪电般劈入黑骑士的胸膛,那高大的黑色躯体如同方才的我一样远远飞出,撞在了旁边居民区一户人家的院墙上。 余势未衰的金色双拳重重砸在地面上,一道金色的虚空之门在那黑色链枷的下方展开,在它落入破晓之门在地底创造出的空间后,大门缓缓合拢,这杀人的凶器,就此被彻底封在了地下。 直到现在,我的身体也没能够从地面上站起来。但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如此,破晓之门依然如同往常一样以狂风骤雨的连续拳击结束了这场战斗,而且她拳头的力道甚至比往常更加的强。真的就如她所说的,我的意志能够让她变得更强,虽然身体躺在地上,视野也一片模糊,但我的意识却清晰无比,方才的怯意与恐惧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燃烧得更加强烈的战意。 破晓之门回到我身边扶着我勉强站了起来,靠在路边的灯柱上,我小口小口地喘息着,尽量将体内那针扎一般的剧痛压抑到最小。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恢复了一些体力,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稳了。 “没想到你竟然能想出这种计策。”破晓之门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入我的耳中,她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但是我却能从中读出明显的赞许意味。 “你错了,这不是‘计策’,而是‘勇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窜入肺中的带着些许血腥味的氧气为我的身体注入了一丝活力。勉强能够说话的我,用虚弱而嘶哑的声音如此回答道。 当我的视野恢复清晰之后,那居民区院墙的下面,原本应该躺在那里的黑骑士,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见了,但是它的第三只手,却还依然在地面上抽搐着。我心念一动,破晓之门便在地面上再次打开了一扇门,将那只手臂也封了进去。 “必须得找到那家伙,然后彻底杀死它。”我扶着灯柱,强迫自己迈出已经如同木棍一般毫无知觉的双腿。这时肩膀上忽然一沉,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上面。我侧头一看,却看到了红鸢的小熊猫,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跳到了我的肩膀上。 “你这家伙刚才去哪儿了?”我问它,它却像听不懂我说的话一样,无辜地眨着眼睛看向我。 “算了,先不追究这个。你知道那个黑骑士去了哪里吗?”我继续问。这回它好像听懂了,从我的肩膀上跳了下来,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慢点,慢点……”我喘息着,扶着双腿慢慢地跟了过去,在打斗之中,我的鞋子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只能光着脚踩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我越过那匹正在试图拖着一条瘸掉的前腿站起来走动的黑色骏马,破晓之门在我身后平静地为它在地面上打开了四扇门——刚好能够容纳它的四条腿。紧接着大门关闭,这匹黑马的腿就被全部埋在了地底,整匹马的身体都被固定在地面上。 随后,我在小熊猫的后面,沿着粗糙的道路走了下去。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于那个侥幸逃脱的骑士来说,可谓是噩梦中的噩梦。 没有人知道灵体会不会感到害怕,甚至连它们是不是普遍拥有自我意识都不清楚。不过,如果以一个情感正常的人的角度来看,那个骑士的经历,可以说是可怕到了极点。它拖着自己重伤的身躯勉强逃到了附近公园中的一间公共厕所之中,靠在墙边调动着体内的魔力开始修复自身所受到的损伤。 它最主要的能力便是在于创造和控制僵尸,以及吞噬生者或死尸的心脏来修补和强化自己。不过对于这项能力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那把天秤形状的链枷,和它用来吞噬心脏的第三只手,都已经不在了。如今除了缓慢恢复之外,也没有别的手段可以让它重整旗鼓。 没有人知道现在这个骑士心里在想些什么。更可能的是它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按照自己的本能在行动而已。 虽然身为灵体,但它依然有着听觉。此刻这骑士正倾听着建筑物外面的动静,然而只有夜风吹过树林发出的沙沙声,还有什么四足动物在地面上跑动时发出的刷刷声。 听了一会儿,没有发现有类似于人类的脚步声,这骑士似乎是放下了心来,但是紧接着,就在它放松警惕的一刹那,一道金色的光门在它身边的墙上打开。一个女孩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 “原来你在这儿啊。” 下一秒,一记重拳就打在了骑士的脸上。它的身体打着旋儿飞了出去,撞破了厕所的大门,摔在地上。骑士连忙爬起身来,拖动自己的身体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身后的女孩似乎没有急着追来,她走得很慢,脚步拖沓而虚弱,但就是这么明显的脚步声,骑士之前却完全都没有听到。 这一回,骑士远远地跑过一个街角,翻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躲在墙后面。与刚才那个公共厕所相隔了一个街区。当然,在逃跑的路途中,七拐八拐试图甩开少女的骑士也见到了自己的坐骑,它的四蹄被埋在地底,只能与自己的主人干瞪眼互相看着。无法解救那匹黑马的骑士只好把它丢下,独自一人继续逃跑。 它靠在墙上考虑着如何更快地修补自己的身体,但是还没等它计划好,就看到面前那栋房子的墙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光圈。少女与金色的守护灵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在她们的背后,是一个个贯穿建筑物的金色光门。在骑士为了甩掉她而尽可能地走着弯路的时候,少女却一路越过了所有的障碍物,笔直地朝它所在的方向前进。 “你逃不掉了。” 少女伸出手指指向骑士,金光一闪,她身后的守护灵消失在地面上打开的门中,转瞬间出现在骑士的身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连续的重拳,如同炮弹雨般落在骑士原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上,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骑士的身体撞破墙壁飞了出去,落在一个下水道井盖边上。 要逃走,一定要逃走…… 骑士伸手掀开那个井盖,就想要钻进去。但是比他的动作更快的是另外一只手。井盖刚刚被移开一尺,那只金色的手掌就闪电般地从里面探了出来,扼住了骑士的咽喉。 “啊啦,不好意思,这里已经满员了。” 少女的声音从下水道中悠悠地传了出来。 “我说过,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第14章 战争骑士(上) 破晓之门将我从下水道里拉出来,我弯着腰,双手撑在地面上,大口呼吸着外面寒凉的空气。别的不说,下水道里的气味……实在是,不怎么样。 小熊猫不知何时窜到了我的身边,轻轻舔着我满是尘土的手指。我勉强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这小东西温暖柔软的毛皮,然后坐在地上,将它抱在怀里。红鸢的这只使魔就像是一个小暖炉一样温暖着我的身躯,一如我那天晚上在她身边感受到的灼热。我抱着它,闭上眼睛,将脸庞埋到它的绒毛中,鼻尖被它的毛发搔得痒痒的。 “好了,现在带我去找红鸢吧。”我抱了它一会儿,把它放回地上,叹了口气,撑着自己的膝盖试图从地面上站起来,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着自己如同木棍一样硬邦邦的双腿支撑起身体,而赤裸着的双脚早已冻得一片青白,上面被碎石子划出了许多伤痕,沾满了尘土。我也顾不得自己的脚趾头会不会被冻掉,或者伤口会不会感染这种问题了。反正也不会比我身上的疾病更加糟糕。 我抬起手掌看了看,掌心那黑色的斑点已经变成了小指甲盖大小,稍微一搓就会伴随着一阵钻心般的剧痛,掉下一层表皮,露出里面渗着黑色汁液的皮下组织。 我皱眉忍着痛,示意破晓之门将我抱起来。大脑中一阵眩晕感不断侵袭着,在击败并且摧毁那个黑色的骑士后,我的体力似乎也已经到达了极限,疲惫的意识无法再让破晓之门进行连续的瞬间移动了,只能让她抱着我用双腿前进。蜷缩在破晓之门的怀中,我努力睁着已经开始模糊的双眼,看着那小熊猫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跑。而我面前的景物也在不断地后退着。 “你睡一会儿吧。”耳边传来破晓之门的声音,我勉强控制着不断发沉往下坠去的眼皮,口中含糊不清地道,“如果我睡着的话……你不会消失吗?” “我不会的。只不过没有你在的话,我无法使用能力而已。”破晓之门低下头来,我凝视着她在视野中变得逐渐清晰的、空泛的金色脸孔,她用一只手臂揽着我的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我的脸庞上,手指温柔地从眼皮上拂过。 “那就好……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你要叫醒我……”我模模糊糊地呓语着,再也无法抵挡沉重地压在我整个身体上的疲惫感,在破晓之门的怀中沉沉睡去。 在一片迷糊的半梦半醒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晃动,破晓之门抱着我在道路上飞奔,我能感觉到划过身体的刺骨的寒风,意识在不断旋转的黑暗中下沉,小夜那染满鲜血的面庞又在我的眼前掠过,那张少女的面孔上溅满了淋漓的鲜血,但是她却天真地微笑着,因为纯粹的喜悦而微笑,但是那笑容中又透着说不出的残酷,纯洁与残酷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毫不突兀地被糅合在这一张笑靥上,就像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因为纯粹的好奇心而剪断蜻蜓的翅膀,将水灌入蚁穴那样。 但她却是因为尝到了无上的珍馐美味而感到喜悦,少女被鲜血染成一片鲜艳红色的嘴唇——那原本是苍白而淡色的薄唇——在畅快的甘美中向上翘起,满满地含着不知餍足的贪婪。而那空洞的眼瞳中不知为何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微妙地调和了天真与邪恶,在那遍染鲜血的脸庞上,甚至能够感觉到些微的,邪恶的甜蜜感。 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着,我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漆黑的森林,在夜幕的笼罩下,树木们仿佛化作了恐惧的携来者,每一根树枝与树叶投下的阴影都能唤起人心中因想象力而生的无穷无尽的恐怖感。我定了定神,回过头去,看到一条平直向上的斜坡路,斜坡的尽头是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层层叠叠的楼房在那里戛然而止,无法再侵入这山林的领域一步。我们已经离开了城镇的市区,甚至离开了山路,来到了附近深邃的山林之中。 小熊猫蹲在一棵树下看着我,破晓之门将我放到地上,我揉了揉毫无知觉的双腿,呼吸着森林中带着草木气味的寒凉空气。 “红鸢在那里面吗?”我问。 小熊猫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它转过身在树底下闻了闻,然后拔腿就朝森林深处跑去。我连忙跟了上去,双脚踩在柔软的落叶上,倒是比硌人的石子路好了许多。 月光照耀下的黑暗的树林中流淌着斑驳破碎的光影,它们在我的身上掠过,我紧紧跟着小熊猫的脚步,不知不觉间跑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周遭的森林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黑暗,连我脚下踩着的也是一片漆黑,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地面。 “这是哪里?” 我停下脚步,不由得战栗了起来。举目四顾,并不见小熊猫的踪影。我猛地回过头去想要循来路回去,但是却不辨方位,连哪里是来时的路都不认得了。 破晓之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她那金色的身影多少让我安心了下来。 “你知道这儿是哪儿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这里很明显并不是那座小镇外的山林中。 “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当然也不知道。”她声音轻柔地回答我,我叹了口气,迟疑着伸出手去摸索着这黑暗的空间,往前走去。 我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 并没有人能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怕不是我又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我用力地扯着自己的脸颊,甚至挤压掌心的伤口,痛楚真切而无比清晰地传遍全身每一根神经,令我浑身颤抖不已,但四周的场景并没有什么改变,究竟是不是梦境,我也无从知晓。 “这是梦吗?我没有睡醒?”我喃喃道。破晓之门没有回答我。就如她所说,她无法回答我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不知走了多久,我忽然隐约看到面前一个影子闪过——我究竟是怎么看到那在一片漆黑中闪过的黑色身影的?我并不知道这一点,就连它究竟是真实存在并且跑过的身影,还是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的我的眼前出现的虚妄的幻觉?这也是我无从知晓答案的问题。但是看到那娇小的人影跑过,我几乎是本能地高喊了一声,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潜意识之中,我几乎本能地将那人影看作了小夜。来不及细想小夜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就跑了过去。 很快,那人影就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离我越来越远,而我心中的预感也越来越沉重,几近真实。 这便是幻影吧,思虑着她的我眼中所见到的幻影。我这么告诉自己,随即眼前猛地一亮,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却看到了…… 看到了教会。 雾塚教会。 我停住了脚步,环顾四周。是的,这里的确就是雾塚教会,周围的景物我已经十分熟悉,书店、便利店,咖啡厅,拉面馆…… 沿着这条街走下去,甚至能够回到我的家。 我竟然回到了这里? 这里究竟真的是镇子中的雾塚教会,还是这黑暗继小夜的身影之后再次为我营造出的一个幻境? 我后退了一步,重新回到石子路上的双脚脚底传来清晰而坚硬的碎石的触感,已经被冻得一片麻木的脚上依旧传来极具穿透性的痛楚,令我浑身颤抖不已。 我现在甚至可以去回家穿上鞋子。我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可笑的念头。 街道上空无一人,月光平静地滑落在我的身上,两边的店铺里闭着灯,就连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也拉下了卷帘门,窗内黑暗一片。整个街道都被不自然的死寂所浸透了,这让我更加确定这并不是真实存在的雾塚教会,而是我无意间踏入的另外一个魔境所造出的幻觉,或者其它什么更糟糕的东西。 然而它也并无意在我面前遮掩这一点,在这暗影蔓延的世界,这片街道以及面前高大的雾塚教会都充斥着一种浓重到化不开的异质感。 然后,那黑色的建筑物在我面前缓缓地打开了大门。 我想我别无选择。回头与身后的破晓之门对视了一眼——我从她空泛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随后走入了教会内部,依旧是与去过两次的教会一模一样的布置,只是少了一直以来坐在前排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不,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抬头看着教会大厅里的耶稣受难像。 原本这座像应该是头戴荆棘冠冕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双臂平举,双脚互相交叠,手脚上钉着钉子,本该如此。 但是现在我看到的,却是倒立着的耶稣。圣子连同他背后的十字架一起倒了过来,耶稣的头朝着地面,双脚朝上,两枚黑色的钉子钉在他的双眼上,那被金属贯穿的眼窝中流出黑色的液体,滴落在地面上。他的身上布满像是刀剑与鞭子造成的伤痕,双手双脚上都被长满狰狞倒刺的短矛贯穿,头上戴着的荆棘冠冕缺了一部分。 一块白色的石膏块躺在地面上,我凝视着它看了一会,发现圣子的太阳穴上缺了一块,露出里面惨白色的石膏。而地上的那块,形状与他头上的缺损正好吻合。 第15章 战争骑士(中) 我慢慢地走过去,借着大厅两侧燃烧着的蜡烛的光辉仔细观察着这座耶稣像。圣子虽然被钉死了双眼,身上伤痕遍布,但是面容却安详而从容,双眉紧紧地压着,似乎在承受着不堪忍耐的苦楚。一时间我竟然觉得这张脸庞有一种极为熟悉的似曾相识感,但是在哪里看到过这张脸——或者与这张脸神态相似的面庞,我却记不清了。我凝视着耶稣的脸容,试图在记忆的深谷中寻找到那么一点点灵感的微尘,但遗憾的是我只能在名为遗忘的黑暗中张开手指,无法捕捉到任何东西。 忽然,我看到耶稣的嘴角有一丝裂痕,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修缮和保养,石膏已经剥落掉了一小块,我用手指轻轻触摸着冰冷的雕像表面,紧接着手指下那坚硬的触感轻轻一颤,随即耶稣嘴角上的裂纹迅速扩大,最终竟然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就遍布到了整张脸上。 我惊得下意识退开两步,触电般地缩回手紧紧盯着那满面裂纹的圣像。随即耶稣脸上的石膏皮像雪花一般剥落,露出下面的另一张脸孔。 那张脸的嘴巴扭曲地大张着,眼睛几乎圆睁到人类的眼皮所能扩张的极限,似乎是想要尽力去看清这个世界。但是漆黑的钉子依旧深深钉入双眼,让圣像目不能视。那眉眼表情极尽狰狞呐喊之能事,像极了蒙克的那幅画。随着圣像第一张面皮的剥落,他的荆冠也落在了地上,那身上的无数伤口,也一同渗出血来,鲜红的线条在苍白的石膏像上纵横流淌,顺着那坚硬的头发滴落在地面上,流到我的脚边。 我忍不住又退开两步,远远离开那积满了血腥气的雕像。那伤口中的鲜血如同小溪一般,在几次眨眼的时间中便流尽了,说来也奇怪,这鲜血也并不在雕像上留下血痕,但是在流干之后,耶稣圣像的脸上,不知何时却出现了一串鲜红的大字,笔迹极粗,每一笔周围都有溅开的血点,就像是写这些字的人下笔极重,怀着满腔愤恨与怨忿一般。 那字赫然便是——“GOD-DOES-NOT-EXIST”。 我凝视了那血字半晌,只觉得那字在我面前越来越大,几欲占满我的整个视野。我连忙闭上眼睛揉了揉,再次睁开的时候,那字依旧好端端地印在耶稣基督的脸上。不知为何,一股嫌恶感油然而生,我忍住胸腔内翻涌沸腾的恶心感,连忙从第二排的桌椅中间穿过去,避过那地上的一滩血泊,来到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前。那道楼梯我只登上过一次,但是二楼的格局我却仍然记忆犹新。慢慢地登上楼梯,我把手放在楼梯口第一间房的门把手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上一次进入这扇门时,就在门内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心想也没什么东西能比内脏全无的尸体更加可怕,我连那个都不怕,还有别的什么能够吓住我的吗?虽然我深知这种想法除了给自己壮胆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大的实际意义,但是现在我也做不了别的事情。这么想着,我推开了那扇大门。 然后就看到了一片鲜红占满我的视野。耳中听到一个女人的喊叫声,紧接着是简直要撕裂耳膜一般的金铁交击声。 我的身体被一股大力弹飞,重重撞在背后走廊的墙壁上,仿佛内脏移位一般的巨大痛楚骤然袭来,我双眼发花,耳中嗡鸣不止,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黑影,我晃了晃脑袋,许久才看清楚,那竟然是红鸢。 魔女倒提着长剑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死死盯着前方房间里的一个红衣骑士。那房间丝毫没有我印象当中当初那个有着尸体的房间的模样,而是一片鲜血铺就的无限长廊。那红甲骑士正站在房间当中,手中提着一口布满锯齿的红色阔剑,地上还插着一根同样血红色的长枪。 虽然他并没有骑马,但是我却无端地认为那是一个骑士。原因无他——他与我梦中的那个红衣骑士,一模一样。 “你没受伤吧?”红鸢问,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息不稳,她并没有问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或者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而是先问我“有没有受伤。”我稍稍怔了一下,然后迅速回答道:“没……没有,我很好。” “你很好?”红鸢快速转过头来扫了一眼我凄惨的模样——用凄惨两个字形容没有任何问题,我现在胸口的衣服碎了一大块,只能遮挡住关键的部位,衣服上满是尘土,赤着的脚上布满伤痕,皮肤冻得发青,怎么看也不像是“很好”的样子。不过强敌在前,她也无暇细问,而是对我说,“你躲远一点。”说完,她就缓缓朝那红甲的骑士走了过去,伊瑟勒菲在地面上拖曳出一条水波般的光痕。 我也来不及问那个红色的骑士到底是什么东西了。总之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红色骑士,与我先前遇到的白色骑士与黑色骑士,一定也都是同一种类型的存在——某个人的守护灵。眼看着红鸢靠近,那红色骑士也甩了一下自己那把锯齿剑上并不存在的血珠,朝着红鸢走去。而在下一秒,两个人同时化作两道黑影,猛地在房间正中碰撞到了一起。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同时响起,那极具穿透力的“吱嘎吱嘎”之声不绝于耳,我不由得死死捂住耳朵,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无数个人在以最大力度用指甲挠着黑板或者玻璃,并且饶有过之。很快我就知道了那声音的来源究竟是何处——红鸢与红骑士的武器相交接的地方,伊瑟勒菲的剑刃卡在那红色阔剑的锯齿里,被对方翻转剑身死死地绞扭着,试图想要绞断这把湖中精灵锻造的宝剑。 随即咔嚓一声巨响——并不是金属断裂时清脆的响声,那声音来自红鸢的脚下,我看到她脚下红色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痕,紧接着红鸢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咆哮——我几乎难以想象如此巨大的声音会从类人生物的胸腔中发出——伴随着这声几乎将我耳朵震聋的咆哮声,那红骑士就像是被火车正面撞中一样飞了出去,紧接着红鸢的身影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射了出去,伊瑟勒菲在空中闪烁起一道道弯月般的光弧,将那红骑士全身上下尽皆照住。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红鸢和红骑士之间的兵器交击声如同雨点般密集,我不知道在那短短几秒钟之间这种神速的攻防战持续了多久,最后只听得红鸢狂放而快意的声音在那血红色的房间中回荡。 “很不错啊!这种扎手的感觉很刺激!终于有一个能打的了!” 红骑士并没有说话,他能给予的回应也只是一下比一下迅猛的阔剑斩击而已。武器的交锋鼓荡起狂暴的怒风,一道道冲击波以两人为中心四下离心飞甩,撞击在房间的墙壁上,发出一连串如同敲鼓一般的厚重闷响。在一系列犀利狂猛的剑招之后,红鸢双手握剑高举过头,一记怒斩将抬剑格挡的红骑士再次斩飞出去,紧接着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一道炽烈的光焰遮蔽了我的整个视野。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焰充斥在房间中,在那耀眼炽热如同太阳一般的光辉之下,我能见到的只有一片炽白,与在一片无限的白色中,红鸢那快要被烈焰淹没的,黑色的剪影。 那巨大而炽热的光亮持续了十秒钟左右,渐渐消退了。我的视觉逐渐恢复正常,那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燃烧殆尽的、扑面而来的炎风热浪也消于无形。在那火焰残留的最后几秒,我总算看到了它的来源——一道细细的火舌从红鸢的口中喷出,在前方化为铺天盖地的,龙息一般的火流。 我现在终于知道,与苍白骑士战斗的那一天,烧光了漫天的箭雨,与那骑士半个身子的火焰终于来自何处了。 随着最后一道小小的火苗从魔女嘴里喷出,她咂了咂嘴,抬头看向被火焰烧得一片焦黑的那房间尽头的红色骑士。这骑士不知何时拿出了一面漆黑色的塔盾挡在身前。我揉了揉眼睛,看着那骑士本应是红色,现在却变得一片漆黑的铠甲,忽然反应过来,不,那不是黑色的塔盾,而是它的表面被烧成了一片漆黑色。 随即那红骑士慢慢地站起来——我看到他身上那黑色的铠甲如同流质一般颤动着,不时还滴下黑红色的铁水。就连他的动作也迟缓了许多,他举起手中的那把剑——已经不能算是剑了,而是一团条状的半熔融物——一步步地走向红鸢,而他插在地面上的那把长枪,也早已灰飞烟灭,在这焚天之火下变成了一撮飞灰。 我跌坐在走廊墙壁下,对着这一幕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红鸢挺剑走向那已经快变成半个焦炭的红色骑士,看起来战局胜负已定,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忽然,我旁边的一扇门忽然打开了一条缝隙,里面一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但我却看清了那人影的衣着——那赫然是一条下摆破碎的修女袍。我心中大震,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打开那道房门,房门之中依旧是无限延伸的走廊。我回过头看了正在与那半熔融状态的红骑士再次战在一处的红鸢,也顾不得那许多,直接冲进了走廊之中。 第16章 战争骑士(下) 漫长的木质走廊散发着老旧的气味,霉菌侵蚀并且分解木材时发出来的味道在我的胸腔之中盘旋氤氲。一盏盏油灯悬挂在墙壁之上,每两盏油灯之间都有着一幅斑驳的油画。那些画看起来已经十分古老,木质边框已经开始掉漆剥落,画工相当的粗犷奔放,浓墨重彩地描绘着一幅幅圣子耶稣的身影。 与教堂大厅之中的耶稣圣像如出一辙,画面中的耶稣都被钉子贯穿了双眼,两行黑色的血泪从眼中流下,将画面染出了两道漆黑。 每一幅画都在描绘着耶稣在十字架上受刑,但是圣子的身体却以不自然的弧度弯曲折叠着,也没有被钉在十字架上,看起来倒像是以十字架为背景,以耶稣为主角的瑜伽画。圣子的身体上满是伤痕,手脚一如既往地被长满倒刺的黑色长枪和短矛穿透,背景的天空一片昏暗,只有一轮黑色的太阳悬挂在布满乌云的天穹之中。 第一幅画中的耶稣弯着腰呈坐姿,一条腿自然地搭着,另一条腿则呈与关节相反的角度被拗上去折断,双臂齐根而断,断臂被扔在一边,鲜血淋漓的伤口断茬如此直接而真实地被画家用最为浓郁的色彩描绘着,我看了之后不禁感到一阵反胃恶心。而第二幅画中的耶稣则如同衔着自己尾巴的蛇——乌洛波洛斯——一般,身体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圆,凡是无法弯曲的关节都被人强行掰弯,圣子的嘴含着自己的脚趾,在这第二幅画中的耶稣同样双臂齐根而断,断臂落在地上,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第三幅画和第四幅画中的耶稣都弯着腰伸直双臂做出一个触摸自己脚尖的姿势,第五幅画与第二幅画则完全一样。 这些画作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极端浓重而不祥的亵渎感,仅仅是看着就被那粗重张扬的笔触所逼得喘不过气来,我捂着憋闷不已的胸口,手掌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传来剧烈的痛楚。就像是这些渎神的画在对我诉说着什么。 我忍住恶心,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动着,一幅幅地仔细观察着这幅画。 虽然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大喊着让我继续往前跑,去寻找那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幻影的小夜的身影,但我的双脚却一直在原地徘徊,我的身体在罔顾我自己的意志,我的眼睛在强迫着我将那些渎神的画作的每一个细节都映入眼底,仔细观察。 忽然间,我的脑中灵光一闪,为了验证这个突然闯入我心中的猜测,我跑回了走廊的房间入口处,重新将这些画按照顺序看了一遍。 是的,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这些画中的耶稣摆出的姿势,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他身体的姿势,正是在模仿英文字母的形状。第一幅画中的字母是“G”,第二幅画中的是“O”,第三幅画则是“D。” “GOD……” 我轻轻地念出声,从未有过的寒冷爬上我的脊背,一阵恶寒传来,让我顿时想到了楼下那耶稣圣像的脸上,那行鲜血写成的英文字。 为了再次验证这个猜测,我立刻顺着走廊跑去,一幅幅画看过去。我是正确的,果然没有错,这些画,每一幅画都是一个英文字母,它们组合排列起来,就是那行血字。 “GOD……” 我跑得越来越快,那些画作在我的面前化作一团团肉体、鲜血与黑暗揉合成的团块。 “DOES……” 我能隐隐约约看到前面有一个娇小的人影,于是发足狂奔,胸腔内火烧火燎地疼痛,整个身体都在抗议如此高强度的奔跑。 “NOT……” 那是小夜吗?我不敢肯定。不,那一定得是,在那一幅幅渎神画尽头的必须是她,但是又怎么会是她呢?她又怎么会来到这里呢?我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耳语着,你应该早就意识到了,当你看到这座雾塚教会时,就应该想到了,在这场异变事件的中心,这最大的扭曲点,不该是别人,否则的话,在这莫名其妙的暗黑的幻境之中,没理由出现那座教会。 “EXIST……” 那些画在“S”后面戛然而止,本该是“T”的那幅画前面,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修女服,左手拿着调色盘,右手拿着一根画笔,正在全神贯注地将那未完成的“T”字画添上最后一笔。那画中的耶稣,双手平张,被钉在十字架上,本该是所有的画中看起来最为正常的一幅耶稣受难画,但是为了完美契合字母的形状,基督的头被无情地砍落,那双眼被钉子钉死的头颅滚落在它的身体脚边,歪着掉在地上,口中与双眼中同时流出黑色的液体,在地上流淌出一个漆黑色的血泊。 “GOD-DOES-NOT-EXIST。” 神不存在。 睁着空洞的双眼,小夜踮起脚尖在那画布上画完最后一笔,转过头来,她的脸庞瘦削苍白一如往昔,身上的修女服下摆也有缺损,看形状正好与我在山林中捡到的那一块相吻合。看着她的脸庞,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问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嘴巴却只能干巴巴地发出两个滞涩的音节,呼唤她的名字。 “小夜……” 听到我的声音,小夜那毫无焦点的双眼茫然地看向我,不,准确地来说,只是朝向我所在的方向。 “未白姐姐?” 小夜侧过头,声音如同我记忆当中的那样细小而娇弱。 “是,是我……”我颤声道,虽然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答案,但那个问题依然从我口中不由自主地冲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或许是带着一丝侥幸,我期盼着从小夜口中说出那个与我心中所想截然相反的答案,我希望她说出“我不知道”或者“有人将我带来这里”之类的话,我就那么期盼地盯着她,盯着她的嘴唇,就好像我的视线能够控制住她的嘴巴说出我想要的答案一样。 “小夜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呢?”她随手丢掉画笔和调色盘,慢慢向我走来,而我的心也逐渐沉入谷底,如同陷入了寒冰的深渊,冷得彻骨。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继续颤声问,同时竟然对面前这个娇弱无力的女孩儿生发出了一种毫无来由的恐惧,就像是那些画带给我的恐惧一样,驱使着我往后退却着,而就在这时,我看到小夜身后的黑暗中,走出两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剩下的两个骑士。白马与绿马,戴着鸟嘴面具的骷髅,与戴着生锈王冠的骷髅。它们一左一右地站在小夜身边,仿佛她就是它们的女王一样。 “姐姐,你的光,好暗啊。”小夜忽然开口说话,她伸出双臂向我走来,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你为什么这么暗淡呢?是受了伤吗?是生了病吗?”说话之间,她就来到了我的面前,两只冰冷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指尖碰触到了我掌心的伤口,我的身体顿时因为这疼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小夜马上发觉了这一异变,轻轻抚摸着我的手掌,“啊,小夜已经明白了……姐姐,是生病啦。不过不要紧,马上就会好的。” 仿佛迎合着她的话语,小夜这句话的话音刚落,那骑着绿色马匹的骑士就挥起了手中的镰刀——但却是斩向了它身边的白马骑士。绿光一闪之中,那白马骑士戴着鸟嘴面具的头颅就被切了下来,稳稳托在镰刀的刀面上。绿马骑士将镰刀伸到小夜面前,似乎是想让她察看那刀刃上的头颅。小夜微微点头,绿马骑士收回镰刀,随手将那头颅抛回身后的黑暗中。而那白马骑士的无头躯体也驾着马寻着自己的脑袋走回了黑暗里,不再出现。 “没事了,姐姐,已经没事了。小夜呢,不懂怎么治病,所以只能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来让瘟疫解除自己的能力。”我手上的疼痛感迅速褪去,皮肉上的黑色犹如阳光下的冰雪一般逐渐消融,露出血液原本的鲜红色。小夜把头埋了下来,在我的手掌上嗅闻着,随后我掌心一凉,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却是小夜伸出自己粉红色的小舌头,在舔舐着我手掌上的伤口。这一幕委实太过诡异,我不禁屏住了呼吸,好一会儿后才努力让自己的声带发出颤抖而绝望的声音。 “小夜……那四个骑士,是……你的……守护灵,吗?” “守护灵?小夜不知道。”女孩抬起头露出天真的笑容,但是那笑容在我眼中却无比地令人恐惧,“小夜死后,他们四个就出现了,不过除了死亡之外,他们似乎都不太听话的样子,所以呢,小夜就让他们随便出去做点什么啦。” 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全身上下都毫无一点力气,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四个骑士,竟然会是小夜的守护灵。我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能够用嘶哑到不成声的声音勉强问出下一句话,“小夜……你说你……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轻轻地在我面前跪下,身体伏进我的怀里,我看到她长发覆盖下的脖颈上,有一个黑色的痕迹,它看上去像是唇印,但是已经开始逐渐消退,不过在承载唇印的那块皮肤上,还有两个微小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出来的。她放开我的手,转而抱住我的脖子,轻声道,“姐姐,你相信神存在吗?” “神?”未知的恐惧与诡异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难以清晰地思考,努力翻卷已经发直的舌头,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 “神啊,是不存在的。”小夜放开了我的脖子,抬起头来“盯”着我,用陈述性的语气平缓地说道,“神啊,是不存在的——它必须不存在。小夜一直以来都忍耐着,祈祷着,但是最后得到的却只是这个。”说着,她撩开自己额际的发丝,露出太阳穴上的一片狰狞的淤伤。如果人被重物击打太阳穴,即使是成人也会死亡,更不要说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了。我屏住呼吸,注视着小夜展示给我看的她的致命伤,一时间嘴里像是堵满了东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忽然,小夜轻轻笑了起来,小脸上的笑容不再天真,而是说不出的凄凉,“如果神存在的话,那么小夜的死,又算是什么呢?” 第17章 监禁(上) 听到小夜的话,我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应答。 虽然从一开始捡到小夜的衣服下摆碎片时,我的心中就有着不祥的预感,但是我想不到它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成真。小夜亲口说出“自己已经死了”这句话,所带给我的冲击,比见到她的遗体更甚。 “是谁杀的你?……你说你已经死了,那你现在是什么?”我看着小夜的脸庞,她的皮肤一如既往的苍白,触手冰冷宛如一具尸体,“是……鬼吗?是幽灵吗?”我颤声道,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我在奈奈和千鹤的学校中遇到的那些幽灵。如果小夜死了……如果小夜真正地变成了幽灵,我该怎么做?我该如何去应对?这些问题忽然一股脑地冒出来砸进我的脑海里,让我不知所措。我完全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也完全没有应对的方法。对付那些我完全不认识,还想攻击我,而且最主要的——面目狰狞——的恶灵,我完全可以让破晓之门一顿乱拳上去送它们回阴曹地府。 但是我能够对小夜这么做吗?我能对这个孩子的脸挥出我的拳头吗? 我不能。 我只是稍稍想象了一下,就得出了一个铁一般的事实——我做不到这一点。 小夜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她的手指冰冷得吓人。少女露出了一丝微笑,她苍白柔软的嘴唇下随着这微笑,露出了两颗小小的獠牙。还不等我说什么,她就环住了我的脖子,两片冰凉柔软的东西贴在我的颈动脉上。 “姐姐,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我的耳边传来小夜温柔的细语,随后脖子上一凉,紧接着一痛——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袭击了我。血液在逆流,在我的血管中奔腾流淌着,被吸进怀里这个小人儿的口中。那感觉并不疼痛——并不像梦里那般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反而有种……奇异的舒畅感,随着血液被一点点抽走,冰凉感也渗入我的全身,从手指尖和脚尖开始,一直往上攀爬,逐渐蔓延到心脏。 我甚至能够听到小夜喉头的滚动声,能够听到她贪婪地吸食我的血液时发出的声音。在我微弱的意识之中,甚至有些……些微的……甜蜜?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但那种被掠夺后的奇妙的满足感,却没有来由地填塞着我的心。 我在用自己的血喂养她…… 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浑身颤抖,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种想法,并且为之深深颤栗着,出于某种连自身也完全搞不懂的理由,我对这个女孩抱有一种无端的疼爱,总觉得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我自己,另一个没有能够成功反抗,而是一直忍耐着,忍耐着,最终被名为人间的监狱所打垮,死在了飞扬的尘埃中的自己。 而现在这个自己,正伏在我的身上,将我作了那甘美的果实,正撕开那果实无味的外皮,大吮内里甘甜的汁液。 血液在体内不讲道理地胡乱流动,那种从身体最深处朝外辐射开来的麻痒感深深地折磨着我,我渴望一种解脱,一种能令那麻痒感完全消失的解脱,无论是一阵快刀斩乱麻的疼痛将它盖过,还是它自身终于迎来不可避免的完结。我的意识在这流遍全身的酥麻中逐渐模糊失却,小夜温柔地拥抱着我,就像是夜幕将我拥入无止境的睡眠。 最终她的嘴唇离开了我的脖子,模糊中的意识传递过来的触感告诉我,我正在被人横着抱起来,我难以想象她那干瘦纤细的手臂竟然能有着把我抱起来的力量,在我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个刹那,我听到她的双唇带着血液的甘甜芬芳,在我的耳边轻声呢喃。 “姐姐,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 当我醒来时,脚腕上冰凉的触感向我诉说着一个充满着不祥气息的事实。 这是一个黑暗而无光的房间,我的眼睛能够勉强让我在这黑暗的环境下看清事物的轮廓。我的身下是一些柔软的东西——靠垫,被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后背靠着的是冰冷坚硬的岩石墙壁。我的右脚上套着一个同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我活动着干涩的手臂,它们就像是数百年都没有活动过的机械一样疲惫而酸疼,我伸手触摸着套在我脚上的东西,并且自嘲地想到,这说不定是小夜给我的戒指。 当然了,那不可能是戒指,而是一只如同死亡般牢不可破地锁在我身上的铁环。铁环上连着粗糙的锁链,一直延伸到岩石的墙壁里面。我试图活动身体,那铁链抖动起来发出哗哗的响声,将我的行动束缚在离墙壁不超过十米的范围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呼唤出破晓之门来将它打碎,但是无论我怎么呼唤,那金色的人影都没有出现在我的背后。 忽然,我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但是我并没有看到门被打开——不,它的确是被打开了,但是门内外有的都只有无穷的黑暗,黑暗流入黑暗,所能得到的还是黑暗。在短暂的寂静后,一只冰凉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脸庞。我吓了一跳,那一片寂静之中我并没有听到脚步声。犹如鬼魅一般来到我身边的小夜,发出了轻笑声。 “姐姐,你的光,真的很暗呢。”她说。 “小夜?你不要闹了,快放我出去……”我连忙对她说。 “出去?为什么要出去?如果姐姐出去了,就要离开小夜了,对不对?”一个柔软娇小,却冰冷无比的躯体倒在了我的怀中,小夜用撒娇一般的语气对我说。 “可是我总得吃饭呀……”我试图说服她让我出去。我不能被关在这里,我还要去寻找红鸢,她现在应该也同样在找我。 “饭的话,小夜会给姐姐带来的。” “我需要上洗手间……” “这里也有。” “我……我想出去走走,照照阳光……” 这句话一出口,小夜就陷入了沉默之中。就在我怔忡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的时候,小夜忽然摸着我的手背,轻声祈求道:“姐姐……不出去,不可以吗?” 我怔了一下,随即柔声劝道,“姐姐也不是出去了就没法和小夜在一起呀。就算离开这里,我们也还是在一起,好吗?” “外面的世界太过刺眼……小夜……不想出去。”即使是在黑暗中,我也可以见到小夜撅起了嘴巴,她用手指玩弄着我的衣角,嘟哝道。 叹了口气,我拽了拽将自己锁得严严实实的锁链,决定换一个话题。 “小夜,你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过去十几年中积累下来的都市女孩子对于灵异事物和怪谈的常识让我知道,现在她应该是名为吸血鬼的存在。小夜则这么回答我,“这个,我也不知道呢……在死掉之后,就听到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说着,神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东西也都并不重要,只有那个唯一能让我安心的人,才是最为重要的,才是我唯一应该珍视的……” 她在我耳边呢喃诉说着,随即我的耳垂一凉,似乎是在被什么冰凉潮湿的东西舔舐着。虽然已经知道了,但是在听到小夜亲口说出“在死掉之后”这几个字的时候,我仍然感觉到心脏一紧,我颤抖着继续问道,“那他们呢,那四个骑士呢?” “他们?他们也是我在死后重新醒了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了。姐姐,你看啊,小夜的心脏,已经不会跳了。身体上的伤,也再也不会痛了,这里,在被打的时候好痛啊,好痛啊,真的好痛啊,我一直以来都祈求着,等待着获救,但是神给我的却只有一次一次降临在身上的疼痛,为什么那么痛啊,姐姐,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要遭受这种痛苦?”小夜伏在我身上,抓起我的手贴上她的胸膛,我感受着那如冰块一般寒冷而没有任何搏动的躯体,怀中的少女在我耳边的低语也逐渐变为高亢的诘问与歇斯底里。 “但是现在已经不会痛了,不会痛了,再也不会痛了……”在黑暗中,我看到小夜模糊的身体轮廓,她抬起手指刺在自己太阳穴的伤痕上,少女发出被狂气浸透的可怖笑声,“小夜现在很快活呢,从来没这么快活过,姐姐,你知道吗,小夜我呢,现在的心情特别的高昂,已经到了快乐到不行的地步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癫狂地大笑着,在那笑声的间隙之中,我听到了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肉所发出的,让人浑身颤抖的声音,她的手指刺入了自己的太阳穴中,在颅骨内不停地转动着,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冰冷的血珠滴落到了我的手背上。我被她那狂气的姿态所震慑住了,瘫倒在地上颤抖着,一动也不敢动。 在笑声止歇的一会儿之后,小夜的声音重新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无比扭曲和危险的镇定与平静,她这么说道,“哎呀,真是失态,让姐姐看笑话了。也把姐姐的手弄脏了呢,就让小夜来清理干净吧。”说着,她就捉起我的手,用冰凉的小舌头舔弄着我的手背,将上面的血珠舔入口中,在那之后她还不满足,将我的食指含入口中吮吸着,在那冰凉潮湿的口腔内,我忽然感受到了两点更为冰冷而尖锐的事物压上我的皮肤。 紧接着手指微微一痛,熟悉的,血液逆流的酥麻感,以右手食指为源头,再次向我的四肢百骸奔腾散发开来。 第18章 监禁(下) 我抬起头,双眼望向一片虚无的黑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身体因为血液的胡乱流淌而颤抖,任凭我怎么呼唤,破晓之门那熟悉的金色光芒就是不肯出现在我身边,我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但是小夜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几乎要陷进我的皮肉之中,让我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之后,我感觉到手腕的钳制被松开了,她的舌头仔细地在我的手指上舔弄,从上到下舔了一遍之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我的手指。 “姐姐的光越来越暗了。”小夜在黑暗中开口说出一句我听不懂的话,随着衣物摩擦的声音,她似乎是站起了身来,离开了房间。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体莫名地疲惫,大约是失血过多吧,我的体力再一次下降到了低谷,就连挪动一根手指也做不到。 红鸢……她在哪里呢。在我被囚禁在这里的时候,她又在哪里呢? 是不是还在和那个红色的骑士战斗着?亦或是在和小夜身边那个戴着王冠的绿色骷髅骑士战斗? 直到现在,我才如此真切而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弱小。没有了破晓之门的我,就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所会的两个咒语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都完全派不上用场,只能又作了一回被囚禁在监狱之中的囚犯,只不过不同的是,现在囚禁我的已经并不是警察,而是比那更加令人感到可怕的存在。 过了一会,衣物摩擦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颤抖着缩起了身子,随后一个温暖的东西就被送到了嘴边,轻轻摩擦着我的嘴唇,一股熟悉的气味也弥漫上鼻尖。我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嘴巴,于是一勺混满了香甜的牛肉汁的米饭就送入口中。 是便当。便利店的牛肉饭便当。就像是刚从微波炉里面拿出来,热乎乎的便当。 “我能自己吃……”被人喂食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感,我咽下米饭后小声嗫嚅道。 “不行。姐姐要乖乖的。”小夜的声音传了过来,第二勺米饭执拗地送到我的嘴边,我只好张开口任由她喂食我。很快,一盒牛肉饭就下了肚,腹内漫起一阵暖流,我靠在石壁上叹了一口气,大脑转动着思考怎么说才能让小夜把我放出去。 “小夜……我还有一个朋友,也在这个地方。似乎是在和你的骑士战斗……你能停下手让我见见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姐姐说的是那个身体里的光芒非常刺眼的人吗?那是个很粗暴的家伙呢。而且那个人一来,一定又会把姐姐从小夜身边带走,所以不行。”小夜用餐巾纸温柔地替我擦嘴,老实说我非常想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的那些饭也好纸也好都是从哪里弄来的,但是最后想了想,我还是问了一个更加令我在意的问题。 “小夜,你的眼睛……能看到了?” 从她在走廊中画画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而且她刚才也在说“光”什么的,难道她的眼睛能够看到东西了? “虽然还不能像真正的眼睛一样看东西,但是大概因为死后变成了吸血鬼吧,小夜的眼睛呢,可以看到光了。姐姐现在身上发出的光,就非常的暗淡哟。看上去像是马上就要死了的样子呢。所以不好好休息吃饭可不行哦。”她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那冰冷的手指马上带走了我的身体中刚刚升起的一点热度,让我浑身颤抖。 不过就算得到了她的解释,我也什么都不明白。小夜的解释十分模糊,难以让人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我很快就放弃了思考这个问题,尝试着继续向小夜打探红鸢的下落,“小夜,你听姐姐说,姐姐可以不和那个人见面,但是呢,那个人是姐姐很好的朋友,所以拜托了,别让你的那些骑士伤害她,好吗?” 小夜的手停止了抚摸我的脸颊,四周的空气如同凝固起来了一般,突如其来的死寂严峻得如同山峦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委顿在地上,在黑暗中寻找小夜的身体轮廓,我现在甚至能想象少女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怎样的冷酷与邪恶。 “那个人啊,正在和战争与死亡战斗呢。”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说,“以一敌二还不落下风,真是厉害呢。姐姐,你的朋友究竟是什么人呢?”她俯下身,我能够感到她那细小干瘦的身子带来的压迫感,“那个人离这里很近了呢……一路破坏着冲了过来。简直就是破坏的化身。骑士们也拦不住她呢……”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心中一喜。这么说来的话红鸢看起来并没有危险,不,岂止是没有危险,听起来她甚至还独自压制住了剩下的那两个骑士,往这里赶来。直到现在我才对她真正的实力有了些许模糊的认知——这个近战魔女,究竟是有多么强啊…… “姐姐,你为什么在高兴呢?”忽然,小夜的手指紧紧捧住了我的脸,她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大,带着越来越重的危险意味,其中蕴含的邪恶与狂气也越来越浓郁,到最后如同夜枭的啼鸣一般高亢,“姐姐,你在高兴对不对?为了能够从小夜身边逃走而高兴对不对?”紧接着,她的手指改为死死抓住我的肩膀,紧接着嗤的一声,身上一凉,空气冰冷的触感立刻让我反应过来,我上半身的衣服已经被小夜撕掉了一大片。 “小夜,别这样……”我使劲挣扎着,并且在心中一遍遍地呼唤破晓之门,但是金色的光芒并没有遂我的愿出现在身边,而是一直不知去向,沉寂在黑暗之中。我死死地捂住胸口,发出颤栗的悲鸣声。小夜强硬地掰开我的双手,俯下身在我的肩膀上咬啮与吸噬,她的獠牙深深插入皮肤,那冰针般的触感几乎夺走了我全身上下的每一点热量,血液的流速逐渐加快,被她一点点吸走。 很快,少女就离开了我的肩膀,整个身体都压在我的身上,两只冰冷的手开始胡乱地撕扯我的衣服,那动作粗暴而不容分说,但是比起正在蹂躏自己猎物的捕食者,少女此刻的行为更多的像是一个在泄愤的无知孩子。我努力挣扎着,但是她却不由分说地伸出一只手将我的两只手腕扣在一起,另一只手嗤啦一声将我的上衣全部撕下。 我听到充满恐惧的尖叫从我口中发出,然后那声音就被一双冰冷的唇瓣堵在了口腔中。小夜的舌头长驱直入,撬开我的牙齿,强硬地与我的舌头缠卷在一起,这并不是恋人之间甜蜜的接吻,它甚至也并不是强吻,而只不过是摄食的一种方式——我的舌尖一痛,这小小的吸血鬼已经用自己的獠牙咬破了它,贪婪地从这令人难堪的伤口中吸食着血液。我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努力想要看清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团浓重的黑暗,初吻在这种情况下被夺走的震惊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是比起羞耻,更加浓重的却是深海漩涡一般将我吞入坠落的恐惧。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嘴才得到解放,冰冷的空气流入我的肺部。 而那猎食者似乎也并不只满足于此,她依旧维持着压在我身上的姿势,一只手扣着我的手腕,在那迅速、冷酷、冰凉、邪恶而暴戾的一吻后,小夜俯下身子,柔软的舌尖几乎是带着愤怒的意味沿着我的脸颊一路往下,然后在脖颈处再次化为深刻的痛楚。如果说前几次的吸血只不过是蜻蜓点水,那么这次就真的可以称得上是进食了——她的牙齿——不仅仅是獠牙——毫不留情地撕开我的皮肤,吮吸那被撕裂的创口中满溢而出的鲜血。我张开嘴巴,但是呼吸和叫喊却不能同时完成,我喘了几口气,正当想要聚集起一些力气再次试图反抗时,小夜的手指伸入了我的嘴将它堵住。痛楚无从化作声音宣泄,我只能睁着满含泪花的双眼发出模糊不清的低鸣声,任由这黑夜的暴君蹂躏我的身体。 很快,小夜的目标就从我的脖子转移了,她贴在我的怀里,尖锐的獠牙从我的锁骨一路往下,在我的胸口久久徘徊停留,留下了数个微小的伤痕。 最终这充满掠夺意味的猎食归结于脖颈另一侧的深深噬咬,我只能以颤抖来表达自己的恐惧,任由小夜贪婪地吸食着我体内的鲜血。寒冷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中扩散开来,我甚至连感到愤怒或羞耻的余裕都没有,濒临死亡的恐惧与冰冷包裹住我的每一寸身体,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寒冬的监狱之中,浑身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因为过于冰冷,还是因为感到恐惧。 就像是一个已经在自己的每一个玩具上都写下姓名来表明所有权的孩子,小夜满意地抬起了头,抱着我僵冷的身躯,无限眷恋地轻声呢喃道,“姐姐……不要离开小夜……” 第19章 黑色启示录(上) 死亡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呢? 对我而言,死亡就是从黑暗的深渊中升起的冰冷雾气,沉重地凝固着,将我浑身全部包裹在里面。 是的,倘若说温暖代表着人世,那么想必与之截然相反的冰冷就代表着幽冥吧。 已经不知道昏迷与清醒到底有什么区别了。无论怎么努力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面前的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这里具体是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还是小夜囚禁我的地方。在昏睡之中我所见的也是一片黑暗,醒来也是同样如此。唯一能够用于勉强分辨此两者的境界线就是“我是不是依旧在思考着”这件事仅此而已。 如果在不久的将来,我连思考都放弃了的话,想必就已经和死者没有区别了吧。 体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丁点力气,在这寂静一片的永暗中,我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微弱地跳动着。 一切都疯狂了。 小夜竟然已经死了,但是却又变作吸血鬼得到了重生,还将我囚禁在了这不知是哪里的所在。 这个世界怎么了…… 我的眼中一片酸痛,但是却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似乎我体内的水分都随着血液一同被小夜所吸干,想流泪也却无泪可流。 “枷锁,很沉重吧?”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那是破晓之门的声音。 “你一直在吗?”我沉默了一会,平静地问道。 “是的。我一直在。”她这么回答我。 “那么你为什么不响应我的呼唤?” 破晓之门的声音消失了。在这一片黑暗的虚空中,我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了她空泛的金色脸孔,以及那脸孔上露出的一抹微笑——不,说微笑也并不准确。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脑海中的那张面孔是在笑着。 “因为我没有办法。”她的声音就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细小平缓,慢条斯理,尽可能地压抑并且排斥掉一切有激昂之嫌的情感,“因为你没有呼唤我。” “我明明呼唤你了。”我抗辩道。“我呼唤了你不知道多少次。” “你真的知道如何呼唤我吗?”破晓之门的声音依然轻柔,但她却开始以我难以回答的言锋诘问我,“你是不是认为仅仅呼唤我的名字就够了呢?我自己啊,我并不是像那种宠物狗一样,呼之即来的存在。” 我一时语塞。呼唤破晓之门的真正方法?我一直以来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从未真正地,刻意地想去呼唤她。她就像是风和水一样,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而当我想要真正地去抓住她时,她却又从我的指缝之间悄然流逝。 “那么我要怎么呼唤你?”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同干涸的河床一样干枯。 “当你心中决定战斗,决定反抗,希望尚未磨灭,意志依旧坚定的时候,我就会出现。那才是呼唤我的真正的钥匙。”恍惚间,破晓之门的金色身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用手指戳着我布满伤痕的胸口,“只有在你已经决定去战斗的时候,我才会出现。当你放弃战斗,不再打算反抗的时候,你只不过是在自以为呼唤我而已。” “不,我没有放弃……我没有……”那苍白无力的辩词连我自己都觉得难看,破晓之门再次轻轻笑了一声,“你没有放弃吗?那么你回答我,你真的有勇气与那个女孩子战斗吗?你真的有勇气面对她吗?” 这句话就像是淬了剧毒的箭头一样扎入我的心脏,然后带着倒钩的箭头狠狠一钩,将我内心中最脆弱的部分全部都勾了出来。 “我……我怎么能对她挥拳?我怎么能对那个我一直以来都想保护的人挥拳?我怎么能够做到这件事?” 我把脸埋入两膝之间,胸腔火辣辣地疼痛着,我又怎么可能违反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与那个孩子战斗呢? “只要好好解释的话……她应该可以听得进去的……而且,而且啊……” 我似乎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卑劣无比的,令它合理化的理由,“即使已经死了也好,变成吸血鬼什么的也好,她现在不是还在这里吗?不是还在我的面前吗?仅仅只是那样,我也想让她感到幸福一点,即使那……” “即使那会消耗掉你本身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我自己啊,你知道吗?你已经快死了。如果你死去的话,连同我的存在也会一起消失。你真的相信那个大脑已经不正常的女孩子知道什么叫做节制吗?你真的相信自己不会在被人救出去之前,就被吸光血而死吗?不,那还不是最糟糕的,你真的以为自己不会被她吸光血死掉之后,变成和她同样的吸血怪物重生吗?” 破晓之门轻轻对我说道,听了她的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不,死……我是不怕的。至少……不如被变成吸血鬼那样使我害怕。一想到要变成小夜那样靠吸食人血为生的怪物,我就感到从心底泛起一阵冰冷。那是自灵魂深处所生发蔓延出的恐惧。 “她……她是怎么变成那个样子的呢?”我颤声问道。 “你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又来问我呢?”破晓之门轻声回答。 我呼吸着这黑暗空间之中冰冷的空气,希望能够借此来冷却自己火烧火燎的胸腔。 小夜现在是吸血鬼。 而正常的人死后是不会变成吸血鬼的,只是尸体而已。 也就是说,有一个吸血鬼,在她死前咬了她。或者,她根本就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吸光血而死的。 我的眼前掠过一幅画面——小夜脖子上那个黑色的唇印,以及唇印里面那两颗微小的咬痕。 那完全就是被吸血鬼的獠牙咬出的痕迹。 我不禁从心底感到冰冷。 现在可能还有一个吸血鬼在这个镇子上。除了那四个不怎么受小夜控制的骑士之外,这个小镇所面临到的威胁又凭空增添了一大块。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瘫软下来,肌肤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那触感令我几乎要跳起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红鸢……对了,身为魔女的她可能会知道些什么……但是红鸢……”想到那个魔女,我的心立刻就又揪紧了起来。她现在在哪儿呢?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有几分钟。她现在还在和小夜的骑士们战斗吗?我不知道。脚腕上的铁环几乎要陷进皮肉里,我深吸了一口气,抓住铁链。 我要离开这里。是的,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必须去找红鸢。 “我要离开这里。”我对着一片黑暗的虚空说。 “但是你依然没有和那个孩子正面战斗的勇气。”破晓之门如此回答我。 “我会试着说服她的……”我喃喃道,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这种话一丁点说服力都没有,倒不如说只是在说给自己听的漂亮话。 “这种并不彻底的决心是不行的。我自己啊。”破晓之门的声音中充满了叹息的意味。过了一会儿,一双金色的手掌出现在我的身边。它散发出来的柔和的金色光辉照亮了黑暗,我看到这是一间狭小的石室,而那粗大的铁链连接着的铁环,则死死扣在我的脚腕上。破晓之门的双手抓住那铁链猛地一拉,铁链顿时绷直了,但并没有断裂。不过在破晓之门用力的反复拉拽之下,它最终还是砰的一声被拉断了,我揉着酸痛的双腿站了起来,一只手掩着胸口,另一只手扶着石壁,让破晓之门的手在前方为我照亮道路。 最终我看到石壁上有一扇木门,我试着推了推,并没有锁。那门应手而开,露出后面的走廊。这就是我见过的那条走廊,挂有油画和灯架的木质墙壁在厚重之余还散发着一股老旧的木家具的霉味。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但我知道走廊的尽头应当就是教会的二楼,在我被小夜监禁起来之前,红鸢还在当初那间有着尸体的房间里和那个红色骑士搏斗。 现在不知道她有没有打倒小夜身边剩余的那四个骑士? 小夜看起来不在这里,我感到稍稍安心了一些,扶着墙壁慢慢地前进。我也想快点走过这条走廊,但是没有一丁点力气的身体只要离开墙壁的支撑就一副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我咬着牙迈动自己如同灌了铅一般的双腿,和脚上那残破的铁链往前走着,依靠墙上的油画内容来判断自己离目的地大概还有多远。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看到了那扇门。就在我伸出手去想要将它打开的时候,它却吱呀一声自己就打开了。 门后站着红鸢,她的衣服上多了些破损的地方和尘土,原本系成马尾的头发也披散了下来,她倒提着伊瑟勒菲,看起来有些狼狈,在门后怔怔地看着我。我也呆呆地看着她。过了两秒,她看我的眼神才变得不对劲起来——上半身的衣服完全没有了,只能靠手臂遮挡着关键部位,皮肤毫无血色,肩膀上有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脖子、锁骨和手臂上也都有被獠牙咬过的齿痕…… 看到我这副惨样子之后,红鸢没有多说什么,她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直接披在了我的身上。随后她蹲下身除下自己的靴子,不由分说地套在我的脚上。 在做完这一切之前,她没有问一句话。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被怎么了”,这些话,她一句都没有问。 在以非常强硬的态度给我套上她自己的靴子后,红鸢站起身来,伸手把我的头发整理好,“现在好多了吧?” 我傻傻地看着她的脸,红鸢扬起眉毛回瞪着我。 半晌,我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过了一会儿,红鸢这么回答道,“你不要问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第20章 黑色启示录(中) 我揪紧了身上红鸢的外套,她挠了挠头,抱起了胳膊,即使她外套下面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小背心,这个魔女的身体依旧炽热如同火焰,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她身体上散发出来的热度——亦或者是她的衣物上残留着的她的体温。 “那么,你遇到了什么事?”她问。 我张了张嘴,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把之前遇到的事情都说了起来。听完之后,红鸢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说,“你们这个镇子真是多灾多难……先是僵尸,又是吸血鬼什么的。不过那四个家伙居然是那个小丫头的守护灵。这可想不到啊。”说着,她又叹了口气,伸手挠挠头。 “我有一个问题……”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迟疑着说,“守护灵所受的伤害不是会反映到本体身上吗?但我并没有看到小夜身上有伤……” “守护灵和守护灵也是有区别的。”红鸢说,“据你所说,她的守护灵不会完全服从她的命令,而是会罔顾她的意志自由行动。低支配度换来的可能就是非常大的活动范围,以及自主承受伤害的特点。而你的守护灵,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你的身边,不过大体还是受你控制的,而其缺陷就是它受到的伤害也会返还到你自己身上。” “但是小夜的守护灵有四个……”我继续说。 “实际上我觉得那只能算是一个。老实说那四个骑士,单论单兵作战能力的话都不强,就连你也能干掉其中的一个……”红鸢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翻了个白眼。 “那么你解决掉了剩下的三个了吗?”我打断她的话。 “解决掉了。现在的问题只剩下怎么从这里出去了。”红鸢说,“这像是用魔力塑造出的异空间,而一个刚变成吸血鬼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魔力。依我看,她那四个骑士的存在,多半也是依靠那来源不明的魔力支撑的。” “这魔力……难道是将她变成吸血鬼的那个家伙给她的?”我顿时又想起小夜脖子上的黑色唇印。 “恐怕就是了。”红鸢点点头,“总之我们先找到出口,之后的事情就之后再说。”她眉头紧锁,虽然依旧不是非常明白这件事的个中缘由,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到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从这里离开的话,只需要从教会的大门……”我小心翼翼地说。 “那没用的。我试过。进来这里之后,教会大门后面就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教会大厅。我们,大概是被循环的空间关在这里了。恐怕要出去的话,只能把这个空间的创造者……”红鸢冷冷道,同时竖起手掌做了一个劈下的姿势。 “要……要杀死小夜吗?”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已经预料到了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但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个空间很明显就是因她的执念而生的。除非她愿意放我们出去,否则的话恐怕只有暴力突破一个方法了。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的专长是战斗而不是什么空间结界之类有的没的。你不要指望我用那些精巧的方法来破局。”红鸢不耐烦地甩了甩头, “我……我会试着说服她的……”我硬着头皮,小声请求道,“如果……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杀死那孩子……” 红鸢叹了口气,“我尽量吧。” “那么我们要到哪里去找她呢……”我说。这真的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在一小会儿之前,还在满心祈祷着不要被小夜发现。而现在却无比地想要找到她。 “找?我们不用费那个心思去找她。我想只要你在这,她一定会自己出现的。就像闻到肉骨头味的狗一样。”红鸢笑着拍了拍我的头,我被她拍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点了点头,“嗯,没有肉,分明就是骨头嘛。”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然后一脚踩在她光着的脚上。 “哎哟你这个没良心的,用我的靴子踩我的脚……”红鸢抱着脚在原地开始蹦跳起来,我没有理她,而是转过头去,平复了一下心情,就在我张开嘴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走廊中的灯光忽然熄灭了。在那黑暗之中噗的一声亮起一团火焰,那火光照出了红鸢的脸。魔女手指轻弹,一团团火球从她掌心飞了出去悬浮在空中,将走廊重新照亮。而在那黑暗的彼端,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缓缓浮现。 “离开小夜的身边,就那么高兴吗,姐姐?” 少女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就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她踏着地狱的阴风,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走出,身后跟随着四位全副武装的骑士。白色的瘟疫,黑色的饥荒,红色的战争,绿色的死亡。 她无神的双眼望着我和红鸢的方向,然后慢慢开口,“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只好把所有诱惑姐姐离开的东西全都排除掉了。” “不,小夜,你听我说,我当然不会离开你,只是我们必须从这个空间出去,我还有不得不去的地方……”我连忙道,试图说服小夜,但是少女冰冷的面庞上毫无波动,“不得不去的地方?那种地方并不存在。姐姐明明待在小夜的身边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去别的地方?” “我……”我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是红鸢却冷笑一声挡在我的面前,“看上去是无法交涉的类型呢。小蝙蝠,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铁了心要和我打?” 小夜眯起眼睛,淡色的唇中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 “杀死你!”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战争骑士就如同红色的闪电一般射了出去,那赤色骏马粗壮的四蹄如同战车一般蹂躏着脆弱的木质地板,而那血红色的枪尖也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几乎是在瞬间,那骑士就带着一阵劲急的怒风狂飙而至,一枪就搠向红鸢的胸膛。那重骑兵策马冲锋的威势,就如同一道铁流般,眨眼间就撞了过来。 红鸢轻轻振臂将我推开,紧接着把伊瑟勒菲插在地面上。她双脚错开,双手五指箕张,罩向那锋锐无比的枪尖。就在那一刹那的功夫,红鸢的眼神猛然一凝,悍然出手,就在那枪尖要刺到自己胸膛之前的最后一秒钟,竟然硬生生地抓住了它! 我看到红鸢的双脚深深陷入地板之中,但是她的身体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后退的意思,而那架马狂奔而来的骑士的冲势就那么被生生地遏止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你真是有个愚蠢的主人呢。让你和我比力量。”红鸢朝那双手持枪刺来的红骑士冷笑一声,背后忽然有什么红色的东西探了上来,沿着肩膀一直流淌到手臂上。我擦了擦眼睛,这才看清,那赫然竟是红鸢背上的纹身。那红龙的纹身,竟然如同有生命的东西一般,顺着她的背,一路经由肩膀,蔓延到了手臂。 红鸢大喝一声,双臂用力,竟然以长枪为支点,将那战争骑士连人带马整个儿地抡了起来,当作攻城锤一般横扫出去,砰的一声砸裂了走廊的木质墙壁,深深地陷了进去。 “来吧,还有谁?”一击撂翻战争骑士,红鸢狞笑着向对面的小夜与三骑士招了招手,“还是说你们要一起上?” “你这头怪力母猩猩。”小夜的声音冰冷如同亘古的寒冰,“既然这样的话,就如你所愿吧。”她话音刚落,身边三个骑士的身影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各举武器,向红鸢攻去。而魔女也已经反手从地上拔出伊瑟勒菲,那原本细长的剑身被一阵水波般的波光所包裹,而当光芒消逝之后,露出的则是一把宽阔的双手巨剑,那剑身化为了青幽幽的琉璃色,闪烁着森冷的毫光。 只听得叮叮当当几声金属碰撞之声,变为巨剑的伊瑟勒菲剑身翻转之间,却是灵巧无比也精确无比地将齐齐袭来的箭矢、镰刀与链枷尽数挡下,紧接着一个横扫,森寒无比的剑气化作冷冽的青光从剑刃上吐出,化作一弯硕大的青色月牙离心飞甩,那剑光凶猛凌厉,三骑士不敢直撄其锋,连忙驾马退去,饶是如此,那锐利的剑气也是“嗤”的一声将他们座下战马的头颅齐齐斩断,三骑士只得腾身下马,落在地上。 红鸢一剑逼退三骑士,将那笨重的巨剑扛在肩上,冷笑着斜睨那三骑士与小夜。而直到现在,被她一把掼进墙里的战争骑士才从纷飞的木屑中挣脱出来,它那长枪的枪身已经完全断折,只好弃枪拔剑,下马与自己的三个同伴并肩而立。 这闪电般的攻防战前前后后只持续了几弹指的时间,但我却看得浑身冷汗直流,其中凶险之甚恐怕比旁观者看来更要厉上几分,而在这足以让普通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死上几百次的短短时间内,能够一招放倒战争骑士,又一剑逼退剩余三骑士的红鸢,究竟又强到了什么地步?她到底还有多少隐藏的实力没有用出来? 小夜的俏脸如罩寒冰,慢慢走来,在她身后,木质的走廊纷纷破碎,墙壁腐烂殆尽,地板崩塌,顶壁坠落,就如同剥离掉了一片腐皮一般,在那之后露出的,赫然是教会的大厅,那倒立的耶稣圣像所在之处。 忽地,一声震破天际的嘶吼不知道从何处升起,震得教堂天顶灰尘簌簌直落,地面也为之摇动。 似乎是从这声嘶吼中得到了信号一般,那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四骑士,齐齐发出一声嘶哑如乌鸦高鸣的啸叫,朝红鸢冲来。 第21章 黑色启示录(下) 那不知名的嘶吼继续在黑暗中升腾扩散,如同爆炸般不停回响。仿佛是在应和着这声音,四个骑士也化作白、黑、红、绿四道炫光,电射而来。 战争骑士高高举起那把锯齿剑从正面掩杀而至,而侧面则是那漆黑的链枷与惨绿的镰刀,从三个方向成犄角之势包夹过来,而在那三骑士后,则是一捧白惨惨的箭雨兜头泼下。红鸢哈哈大笑,手中那巨剑舞成了一团混茫湛青的光球也似,只听得叮叮叮叮一阵连绵不绝的金属相交所发出的脆响声,伊瑟勒菲的剑尖在那三骑士的武器上或轻点或斜撩,轻轻巧巧地将那三把杀人凶器的锋刃卸开,紧接着一头欺入那红骑士的内怀,脚步轻转就从那骑士身边转了开去,其他两个骑士依然不依不饶地挥起武器一左一右地攻来,但是红鸢以那红骑士的身体作盾,当当两声脆响,链枷与镰刀都打在了红骑士的盔甲上,再次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而红鸢则趁机一脚踢在红骑士的后背上,将它踢得倒飞出去的同时,自己的身影也如炮弹般朝后方的白骑士射去,死亡与瘟疫连忙冲上回救,而见红鸢朝自己冲来,白骑士也连忙纵马后退,同时弯弓搭箭,惨白的骨箭如雨而落。但是就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只见红鸢的身影在半空中猛地亮起一道白光,紧接着消失无踪! 下一秒,红鸢伴随着短程传送法术(我想应该是的)的白色光芒出现在了猝不及防的饥荒骑士身后,去势不减地合身扑上,手中伊瑟勒菲青光暴涨,当空亮起一道琉璃般青幽森寒的厉光,就像是那剑刃凭空伸长了一倍一般,伴随着炸雷般的咆哮,当头朝那黑骑士凌空怒斩! “斩!” 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气浪狂飙炸裂,化作一阵飓风也似暴溅开来,教堂内的桌椅蜡烛之类的家什被这旋风一卷顿时四下抛飞,一个蜡烛架带着劲急的风声擦过我的耳边飞了过去,嵌在墙壁里。那一剑之威,硬是在地上犁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只见那黑色石砖的地面,周遭的桌椅摆设,甚至于远处的耶稣圣像,都凄凄惨惨地被画上了一个“斩”字也似,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那圣像尤其可怜,整个耶稣基督都被大卸八块,化作了一堆白惨惨的石膏碎块。就像是红鸢在那一斩之中多分了几剑与它一般。 而被那凌厉无匹的斩击正面轰中的饥荒骑士,此刻已经化作了两半,嵌在了已然化作碎块的耶稣圣像背后的那面墙壁上,身子正中一道剑痕刚劲工整,就像是书法名家开山裂石金钩铁画般划下的一捺,干尸模样的身体内黑色的污血狂喷而出——我不知道那究竟是鲜血,还是漆黑的魔力——我只看到其他三个骑士,包括小夜都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似是被红鸢这雷霆一击给吓傻了。 “来呀,还有谁?” 在那烟尘飞扬的正中心,红鸢提着青光潋滟的伊瑟勒菲,满脸狰狞快意的笑容——几乎都快让我分不清谁才是反派——向小夜和剩下的三骑士伸出手指勾了勾,“来呀,继续来呀。下一个。” 压倒性的战斗力。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红鸢说“我的专长是战斗,只会粗暴地正面突破”了。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地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直到现在,我才了解到,这个魔女究竟握有何等纯粹而毁灭性的力量了。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索敌者。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破局者。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但她无疑是一个绝对合格、优秀,并且无人可挡的,毁灭者。 小夜的脸庞阴沉似水。她抬起一只小手打了个响指,于是那墙壁上的饥荒骑士的两片身体就开始慢慢地弥合,最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挣脱了墙壁的束缚落到地面上。地上那摊黑色的污血也顺着它的双脚流回了它的体内。 少女的身上散发出丝丝不祥的黑色烟气也似的东西,随着这烟气的不断冒出,她脖子上那个黑色的唇印颜色也越来越浅。 “杀死你……” 她轻声呢喃着,身上的黑气越来越浓,四个骑士向她身边靠拢,沐浴着这黑色的魔力。 “杀死你……” “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 黑色阴影在她脚下扩张,那是她的怨恨,她的忿怒,是她的不甘。 小夜抬起头,空洞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一片血红。我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低声呢喃着,声音空洞而遥远,就像是死亡的深渊中传来的回响。我按着耳朵,看向小夜的方向,但是她的嘴唇并没有动。即使紧紧捂住耳朵,那声音还是穿透手掌刺入脑中。我又看向红鸢,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声音。 ——我看见羔羊揭开七印中第一印的时候、就听见四活物中的一个活物、声音如雷、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对嘛,这才有意思嘛,我的兴趣是和厉害的人打架,可不是欺负小学生。”红鸢把伊瑟勒菲横扛在肩上,那湖中妖女铸造的神剑似乎也在应和着红鸢的话,兴奋一般地闪耀着青幽幽的毫光。 ——揭开第二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你来。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权柄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 战争骑士浑身染遍了血一样的鲜红,它从那厚重的头盔之中发出尖锐已极的啸叫声,就像是战场上无数金属兵刃交错碰撞在一起时,发出的锐利的吱嘎声。它化作一道红影扑了上来与红鸢碰撞在一处,青光红光齐齐怒放,剑刃相撞声不绝于耳。 ——揭开第三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三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黑马。骑在马上的手里拿着天平。我听见在四活物中、似乎有声音说、一钱银子买一升麦子、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可糟蹋。 无数道旋风离心飞甩,我抬起双手遮挡着头脸,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只见那两个人影已经战成了一团,只能听到频繁如同摇滚乐队演奏一般的兵器碰撞声,与因为过快的速度而模糊成一片的青红两色光芒。 ——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着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一切的人。 随着又一声呼啸,那惨绿色的死亡骑士也加入了战团,它挥着那把惨绿的镰刀,刀刃边缘氤氲着不祥的绿色光晕。那些桌椅木片碰到那绿光,顿时在空中开始枯朽腐败,最终竟然就那么消失无踪。 ——此后我看见四位天使站在地的四角、执掌地上四方的风、叫风吹在地上、海上、和树上。我又看见另有一位天使、从日落之地上来、拿着羔羊的印。他就向那得着权柄能伤害地和海的四位天使、大声喊着说。这世上之物,再无一样要留,将这印印了世人的额,他们便死。 红鸢哈哈大笑声中,攻势不减,她剑招一变,顿时将那死亡骑士也纳入了伊瑟勒菲的剑光之中,霍霍生风的青光如同水银泻地,混混茫茫地朝着那两位骑士兜头泼了过去。激战正酣之中,而我却看不出其中奥秘,只觉得身体抖如筛糠,那一阵阵寒风呼啸从战团中飞射出来击打在身边的物件上,将它们打得粉碎。 她就像是一个在酒桌上恣意狂饮的酒客,高举着利剑作了自己的酒杯,着迷于那刀光剑影,毫不留情的厮杀,游走在死亡的刀锋上的快感,渴望痛饮那淋漓的鲜血,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但她脸上狂放而狰狞的表情,看上去也竟然那么的……美。 如果胜者的道理是正确的,鲜血的味道是甘甜的,那么赌上性命的战斗与厮杀就是应当赞美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或许小夜身边的战争骑士都不能称之为战争与祸乱的化身——这个称号应该授予这个赤发蛇眼,狂呼挥剑,酣战不休的魔女。 ——我听见、那生了傲慢罪的,杀之,数有七亿。愤怒的,杀之,数有七亿;不忠的,杀之,数有七亿;不仁的,杀之,数有七亿。贪婪的,杀之,数有七亿;贪食的,杀之,数有七亿;不贞的,杀之,数有七亿。怠惰的,杀之,数有七亿;不知节制的,杀之,数有七亿,卑懦鄙小的,杀之,数有七亿。连同那今日刚生下的婴孩不知何数,因将没了父母,也一并杀了。 随后其它两个骑士也加入了战斗,五个身影在一片烟尘扬起的混沌中旋转冲突,但是那些骑士并没有将攻击打向我的方向——我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她们为了不波及我,刻意控制着攻击的余波。看来我还有说服小夜的可能性,既然她现在还有着能够控制攻击的理性的话……我这么自我安慰着,手心里满是冷汗,尽管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即便是这样,她能不能听进去我说的话。 我的后背紧紧贴在教会大门上,看着不远处在教会大厅中央掀起一阵狂暴旋风的战团,心中除了骇然之外,不禁还为小夜和红鸢都各自捏了一把汗。如果…… 我是说如果…… 她们两人之中有一个死了呢? 一念及此,我就忍不住心下一片寒冷。 ——此后、我观看、见有许多的人、没有人能数过来、是从各国各族各民各方来的、站在宝座和羔羊面前、已无了血肉、尽作枯骨。大声喊着说、愿一切怨毒归与坐在宝座上我们的神、也归与羔羊。 第22章 大地冰河 烟尘四起飞扬,狂风蹂躏大地。 一道劲风擦过耳边,一物砰的一声撞在身边的门板上,传来一声巨响。我骇得几乎跳了起来,转头定睛一看,那东西不是别的,赫然正是一条干枯死灰色的手臂,齐根而断,断茬处光滑平整,兀自正往外流着黑色的污血。回头看向那房间正中的战团,只见红白绿黑四条影子之中,一道青光纵跃腾挪,四下激突,偶尔有代表着传送法术的白光闪过。而忽地听红鸢震雷般地大喝一声,青光骤然怒放,伊瑟勒菲悍然横扫之下,顿时将那白色的瘟疫骑士斩飞出去,手中骨弓喀喇喇一阵响动,碎成了十几截断骨。 那瘟疫骑士在战团外站定,掀开自己的白色大衣,双手抓住肋骨,咔咔两声掰了两截下来,但却不是组合成一把新弓,而是将那截骨头高擎于手,只见那段白骨在黑气涌动之中逐渐变长,到最后却是变成了一杆大箭也似的白骨长矛。瘟疫骑士手腕微动,似乎是在寻找准头,随即猛地一投,那骨矛发出呼啸的破空怒响之声,准确地绕开了战团中的其它三个骑士,悍然破入那青光之中。 青光猛地一窒,与此同时我心中猛然揪紧,随后只听得红鸢雷霆怒吼之中,伊瑟勒菲的青光再次爆裂开来,比之先前的剑光不但没有衰弱,反而更加狂猛。刹那间数十道幽幽青光怒斩而出,呈扇形一列铺开,硬生生将那骑士们逼退,在漫天烟尘中露出了红鸢的身形。她的左肩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沿着手臂流下,与她的赤龙纹身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而除了这道伤口之外,她的身上也有多处负伤,不过都没有这道伤这么深重。凌乱的红发下那双蛇眼愈发凶厉,活像是几欲择人而噬的凶龙。伊瑟勒菲剑身上的青光依旧不减,一层层或浓或淡的光泽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说不出的美丽好看。 只是我现在也没有了欣赏那美丽光晕的心情,想要冲上前去阻止红鸢和小夜的战斗,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想要说话,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脑一时间空空如也,就像是一片空白的黑板,以往繁杂的思绪如今刹那间全部消失无踪,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去,急得我双手紧紧握住,指甲陷入皮肤之中。 但是反观那四骑士,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饥荒骑士的一条手臂已经不知去向(其实就在我身边),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截光秃秃的金属短棍,我盯着它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那黑色链枷的握柄,握柄之上的部分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根把手拿在手里,拿着也不是丢了也不是,看起来煞是滑稽。 战争骑士的铠甲上多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露出里面赤色的森森骸骨,锯齿剑上的锯齿七零八落地也不剩下多少,头盔上的尖角齐根而断,尚且完好的盔甲上也布满了划痕,斑驳不堪。而死亡骑士的镰刀刀刃则只剩下了一半,另外一半不知去向,看着同样好生尴尬。 在鏖战过后,小夜身上汹涌弥漫的黑气也逐渐暗淡褪去,她脖颈上的黑色唇印也已经消失无踪。似乎感受到了对方气焰已经不如先前那么乖张暴戾,红鸢冷笑数声,将伊瑟勒菲指向那四骑士,“就让我为这场还算有点意思的战斗画上句号吧。你们已经很努力了,就此退场吧。” 话音未落,伊瑟勒菲青幽幽的剑刃上那湖波般的水样光芒就开始席卷凝聚,耳中仿佛听到“咔咔”数声异响,就如同湖水结冰般的声音,那巨剑上的光华逐渐凝固封冻,全部冻结在了伊瑟勒菲的剑身上,令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把炫目的光剑一般。 此时,我又想起当初红鸢对我所说过的话,“伊瑟勒菲是湖中的妖精所铸造的宝剑,你知道亚瑟王的断钢剑吗?伊瑟勒菲就是它年幼许多的后辈——” 集结在剑刃上的魔力越来越庞大,那四骑士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如此沉重的魔力就如同一座冰山般压在整座教堂之上,令我喘不过气来。只见四道炫光齐齐怒射向红鸢,但是后者哈哈狂笑声中,伊瑟勒菲上的光华已经变得耀眼已极。 忽然,我背后一空,一直以来支撑着身体的门板赫然不知去向,回头一看,那教堂大门竟然被人从外面拉开,而开门的人竟然便是小夜。我又转头看去,在四骑士背后的小夜依旧站立在那里,但是却如同泥塑木雕一般脸上殊无表情。门后的小夜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拉进了门中,就如同红鸢所说,这门后赫然又是另一个完好无损的教堂大厅。小夜拉着我在那一排排桌椅之间飞奔,而背后则传来红鸢雷霆般的怒吼声。 “接我这一剑吧!——大、地、冰、河!” 在“河”字出口的一刹那,如同当空炸开了万吨炸弹,一道狂猛已极的气浪如巨鞭横扫,直接将我和小夜抽得飞了出去,砸在那耶稣圣像之上,背后青蓝光芒骤然怒放,就如同天河倒卷,长川破冰,一路裹挟着万千坚冰霜雪从山顶滚滚流下,一路势不可当地冲向浩瀚烟海,又像是在身边极近距离内冲下了万钧瀑布,庞大无比的质量擦身而过,气浪崩爆,光弧乱舞,旋风激卷,仿佛天地倾覆,一切都被这照彻天地的青蓝炫光映得青冷冷蓝幽幽,就像是坠入了一个光影绚乱的水下世界。长江大河般的光流汹涌澎湃地冲垮了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阻碍,我已经无暇去细想那四骑士会怎么样了——大抵早已被那冰河解冻,春水怒涛般的剑光压成碎片了吧——努力在这狂飙席卷的余波风暴中抓住我抓住的一切东西来稳住身体,但最终我和小夜还是身不由己地被被抛上抛下,就像是在风暴旋涡中的扁舟,最终狠狠地撞在了墙上。这一剑之威,似乎撼动了整个世界,大地在震动,我脑中一片空白,倒在地上呆呆地一动也不能动弹。 待那风暴稍稍平息,小夜一把拉起我就往二楼跑去——或许是吸血鬼的体魄让她比身为人类的我恢复速度更加的快,在我尚且七荤八素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行动能力,拖拽着我疲惫不堪的身体,而且速度还并不慢。 随后只听红鸢又是大喝一声“哪里跑”,一道劲风当空射来,我回头一看,伊瑟勒菲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青蓝弧光,直取小夜背后。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失声大喊一句“别杀她”,竟然在楼梯上将小夜一把扑倒,紧接着眼前一蓝,伊瑟勒菲的幽幽波光映入眼帘,腹内一凉,低头看去,那水波般的剑刃深深陷入胸口。我抬起头看着小夜悲痛欲绝的脸庞,以及不远处红鸢刹那间变得苍白一片的面孔,竟然奇异地不觉得疼痛。 眨眼间红鸢已经扑到了面前,小夜奋力踢蹬尖叫着想要把她从我身边赶开,但是红鸢咆哮一声,一掌就将她打飞了出去,随即这红发的魔女双手颤抖着握住伊瑟勒菲的剑柄。我从未看到她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尽管能感觉到生命在飞速离去,但竟然莫名地感到一阵快意与满足,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嘴唇忽然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啊哈,原来你也能露出,这种表情啊……” “闭嘴……” “我……我会死吗?” “你他妈的不会!你给我闭上嘴!我现在就带你去魔女之国,在那里你想死也死不了!” 红鸢忽然暴跳如雷地咆哮起来,我露出一丝微笑,直到现在,身体被撕裂的疼痛才姗姗来迟,蔓延全身。 “求求你……别杀她。” 随后,世界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 有人在哭泣。 在一片黑暗中,我听到了哭泣声。 有谁在黑暗中哭泣。 我尝试着迈动双脚,向那哭泣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哭声慢慢止歇。一个细小而怯弱的声音传到我耳中。 “姐姐?” 小夜。是小夜。这声音,毫无疑问就是她。但是我却什么都看不到,即使迈动自己意识中应当存在的双脚,即使伸出自己意识中应当存在的双手,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就如同一个幽灵。 一个在黑暗中徘徊的幽灵。 “姐姐……对不起……” 黑暗中,小夜的声音哀伤得令人心碎。 “那个声音,一直在小夜耳边说,你难道不恨这个世界吗?你难道不恨这个将你折磨之后再夺走你生命的世界吗?你难道不恨除了那个人以外的任何人吗?” “那个人,提到那个人,小夜就无端地想起姐姐的声音,就好像有谁硬生生地把那段记忆从小夜的脑袋中提出来了一样……很好笑对吧?很愚蠢对吧?但是……但是……” “但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让小夜觉得,想要一直和她在一起,哪怕被讨厌着,无论做出什么事情,也要……” “只要那样的话,小夜就有勇气,觉得无论接下来遇到什么,都可以去面对……哪怕是再次被折磨,哪怕是再次被杀死,都可以……” “不过做出这种事情的小夜,已经不能和姐姐在一起了吧……” 在黑暗中我想哭泣,我想大叫,我想说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我想说你不要走,我也愿意一直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像是嘴巴不存在,舌头不存在,只能听着小夜的声音慢慢变小,最终消融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听到另一个声音,竖琴般婉转动听的声音。 “你又害死了谁?第二个维德尼尔?嗯?” 在那之后是令人不安的沉默。 “薇奥拉的徒弟?好,把她交给我吧……不,你,和你旁边那个脏兮兮的小吸血鬼,都不许踏进来一步。” “你可真是长本事了。阿瓦隆的女儿就是让你用来杀同伴的?将她拿来给我。她应当在最清澈的湖水里休息,而不是回到你那个肮脏的狗窝里去。” 随后,那声音也再度归于沉寂。 第23章 格伦蒂娜的树屋 当世界再次被光芒照耀时,我听到了婉转清脆的鸟鸣声。 面前是柔和而明亮的光线,鼻端是花草与植物的清新香气。 身子暖融融的,被厚重而柔软的东西所包裹着,让人想到沐浴着圣光的天使羽毛。 那光透过眼皮传递到了视觉神经之中,在我的眼球上留下一片温柔的白色。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带着木质纹理的天花板,包裹着粗糙的树皮,甚至还能够看到在那树皮上生长着一些小小的嫩叶…… 我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当开始打量周遭的摆设时,我惊讶于它的……纯粹自然。 墙壁和地面上都包裹——不,准确来说应该是生长着——树皮,我能够在上面看到细嫩淡绿的芽叶,甚至还有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停驻在我床边的墙上。 这间屋子里的窗户就像是在墙壁上挖的一个圆形的洞,上面悬挂覆盖着绿色的藤条。那藤条也竟然是从墙上生长出来的。房间内的灯光来源于天花板上生长着的一朵大花,有足球般大,淡白色的花瓣莹润可爱,闪烁着隐隐的荧光。然而这房间并不会给我惊讶于花朵竟然会发光这件事的时间——越来越多的惊奇在视野中呈现,这里的一切摆设家什皆是木制,淡黄色干净细腻的木质散发着柔和的清香,上面精巧雅致的镂空花纹描绘着叶片与虫蝶的图案,与房间其他部分的浑然天成相得益彰,没有一丝丝违和感。 不远处的木桌上摆着茶壶与茶杯,那同样是木制的,在这间房中几乎找不到金属器与瓷器,就连那些木制家具上也没有金属铆钉,那些需要其它零件咬合拼接才能做成的关节,竟然无比自然地“生长”着,与家具的其他部分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出人工制造的痕迹,就如同只是从土地之中生长出来的一棵恰好长成了家具形状的树木一样。 那厚重的绿色藤条帘将窗口完全遮挡住,不留一丝空隙。我无从知晓外面现在是什么时候——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过我方才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鸟鸣声,那么应该是白天吧。 这么想着,我的意识恍惚间飞离身体那么一瞬,随后猛然醒觉过来。 我现在……我现在还活着? 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套上了一件白色的连衣睡裙,内衣也都换了一套新的,布料柔软细腻,有着一种奇妙而柔和的香味,穿起来无比舒适。我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就在意识熄灭在那黑暗的深渊中之前,这里应当还插着一把冰冷的利刃,而现在它却了无踪影,我掀起衣服低头看去,白皙细腻的肌肤上却没有任何伤痕。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红鸢曾经说过的话——“我会带你到魔女之国去”,难道说我现在已经身处那与凡俗现实截然相反,魔法与梦幻的乐土? 是的,应该是这样,否则对于这个房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我感到一阵阵喜悦冲击着胸膛,一种说不清楚的朦胧情感在胸腔内激烈跳动,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是对于这里,这里的一切,我都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眼眶不由自主地一热,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我紧紧地抓住柔软的被子,在内心深处询问自己这种感觉是什么? 在“那边”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现在它突如其来地闯入我的心扉,令我惶惑不已,无以名之。 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我的心脏,那是一种经过了漫长等待与挣扎过后的解脱感,那是一种令人全身心都沉浸于其中的放松与满足,它究竟是什么呢?我苦苦思索。在我再一次抬起头看向顶壁上那朵白色大花时,就忽然找到了答案。不,准确来讲,那不是我“找到”的答案,它在不经意间就流入了我的心中—— 这种感觉叫做“回家”。 忽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不,准确地说,是帘子被掀开了,这间房间中并没有门,取而代之的是在墙壁上的一人多高的洞口,以及上面垂挂下来的,枝叶编织的绿帘。有谁拂开了那柔软的藤帘——顺带着惊飞了上面的一只蝴蝶——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性,有着一头柔顺的淡白色长发与清澈的蓝色眼瞳,穿着一身剪裁简单的白色长裙,头上戴着用淡黄色树叶所做的头饰,脸庞精致美丽,身材窈窕纤细,一如从湖中走出的仙子,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清丽脱俗的美。她的五官线条明艳清新如少女,但是气质却又像是经历了漫长人生的老妇般恬淡平和。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她探出发丝的那双尖尖的耳朵。 “你醒了?”她问我,声音婉转悦耳,赫然便是我听过的那个竖琴般的声音。 “啊,嗯……”我呆呆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个,是您救了我吗?” “你要谢的话,就谢那个把剑插在你身上的人吧。”她坐在一边的木椅子上,懒懒地将手肘搁在椅旁的桌上,另一只手捻着自己的发丝,“是她把你送来我这里的。” “红、红鸢吗……”我稍稍定了定神,从这个女性的话语中我能感觉到她对于红鸢似乎有种不满,“请问,这里是哪儿?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这里是我家。”那女性——应该是一位精灵吧——这么回答我,“至于她?现在还在森林外面等着呢。” “森、森林?” “是啊。我家在森林里。”她懒洋洋地捻动着自己的发丝。 “那、那有没有一个女孩子和她在一起?”我试探着询问小夜的事情,而对方则嗤地笑了一声,“那个小吸血鬼?她肯定不在我的森林里,至于在哪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样吗……”我低下头,手指绞着被单,“还、还有,那个,谢谢您治好我的伤……” “那个只是小事一桩。”她笑了笑,“我叫格伦蒂娜。老实说,我并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你见面,新生的魔女。” “诶?”我愣了一下,她继续说道,“我想,红鸢那个蠢货应该和你提到过我。” “是的,的确提过……还给您寄过信。” “因为某种原因,我不太喜欢那个人。不过你不用害怕,这和你没有关系。”她坐到床边,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这里并不是很常有新生的魔女出现,你知道吗?魔女呢,有许多种兴趣爱好,但是这其中绝对不包括收徒。虽然六塔明文规定魔女有收徒的义务,但却没有说要在什么时候履行它。因此绝大部分魔女都拖着不收徒,这里也就很少有新鲜血液和可爱的生面孔。” 说着,她摸了摸我的脸,然后捏了一把——为什么魔女都喜欢做这种事情?! “那个,您可以让我见见红鸢她们吗?我非常担心她和另外一个孩子……”我迟疑着,结结巴巴地再次致谢,并且请求她放我离开,格伦蒂娜闻言则扬起了眉毛,“怎么?不喜欢待在我这里吗?” “并不是,只是我觉得叨扰太久也不好……”我猛地缩了一下头,小声嗫嚅道。 “说什么呢。你可是伤号。虽然你的皮外伤已经好了,但还是得多休息。况且你原本的身体就不怎么好——”格伦蒂娜继续摸着我的头发,她的手指在发丝之间穿梭,轻声道,“你知道吗?你被送来我这里的时候,一条命已经去了九成九,差一点就要去冥河了。如果红鸢那家伙再迟上个一分钟,她就得去向铅塔的那帮家伙要人,而不是来求我了。” 我诺诺地点着头,心中不免一阵后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究竟是怎么了,想也没想就把小夜推开,自己挡在了那把切金断玉的神剑面前。 “这也算是给红鸢那家伙一个教训吧。如果你真的死了,恐怕在薇奥拉杀了她之前,她就会先自裁吧。”格伦蒂娜的嘴角微微翘起,在说到“自裁”两个字的时候,她露出了一副十分期待的笑容,似乎非常想看到红鸢死掉的那一幕似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察觉到这一点的精灵温柔地摸着我的脸,“你可不要误会。我非常喜欢生命,我喜欢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当然也喜欢人类,精灵以及其它所有的生物,但是呢,我唯独讨厌一个人,那就是她。” 我仍然止不住地颤抖着,格伦蒂娜的手指在我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之后就离去了,她展颜一笑,“算了,不和你说这些。来吃点东西吧。”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出房间,片刻后端着一个木盘子回到我身边,盘子里放着苹果,草莓、葡萄和一些精致的小蛋糕。直到看到这些食物,我才始觉腹内空空如也,饥火中烧。 “我要开动了。”格伦蒂娜把木盘放在我面前,我低声说了一句后,就拿起水果往嘴里送去。轻轻一咬,便是溢开满口的鲜甜多汁,味道之甘甜清新自不待言,比我在“那边”的世界吃过的水果都要美味上无数倍。几个草莓入腹,原本就烧得厉害的饥火更是炽烈,双手似乎脱离了大脑的控制,不住地抓起木盘里的食物往口中一阵猛塞,在扫光了全部的水果后,那些小蛋糕又给我带来了另一番的美味感受,同样也不是那些普通的蛋糕所能比的上的。 当我回过神来时,木盘已经空空如也,格伦蒂娜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我顿时感觉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小声道,“对、对不起……” “无需道歉,瞧你这样子,我反而都要不好意思了。我这里平日只有蔬菜水果,最多也就是一些糕点,还怕填不饱你的小肚子呢。”精灵笑着隔着被子摸摸我的肚子,我感觉脸上仿佛要烧起来似的,恨不得一头钻进被窝里去。 “好啦,你再休息一会吧。不用担心,你在意的人都没有事情,红鸢那家伙现在在自己的家里待着,而那个小吸血鬼也和她在一起。”格伦蒂娜拿着盘子站起身来,听到她的话,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乖巧地拽着被子躺了回去,她站在绿帘前打了个响指,于是那天花板上生长着的白花就合拢了花瓣,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房间中陷入一片恰到好处的昏暗中。 “晚安。”精灵站在门前对我轻轻微笑,那笑容似乎有着别样的魔力,我躺在床上,转瞬间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第二卷 后记 大家好。又见面了。 我是Ain-Soph-Aur。无限光。 (挠头) 好吧果然还是很别扭。反正也有许多人叫我萝莉安……算了无所谓。 第二卷 主要讲的就是,物理魔女大战病娇萝莉,无辜主角惨遭监禁吸血。 实际上小夜吸血鬼化这一点在第一卷 她死之前就已经有伏笔了。把她变成吸血鬼的人究竟是谁——嗯,现在就先不剧透了。不过可以说的一点是,这个人的战斗力和薇奥拉一样,都算是这本书内的顶级存在。 而至于为什么小夜第一目标是未白而不是和她接触次数更多的千鹤,也是因为“那个人”在她身上留下的魔力印记(还记得那个黑色唇印么),它除了供给小夜魔力之外,还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心智。而对于那个人来说,身为普通人的千鹤毫无玩弄价值,反而身为新生魔女,又是薇奥拉徒弟的未白就截然不同了。而薇奥拉的突然离去也正与“那个人”有关,不过遗憾的是在薇奥拉动身时小夜已经死了,而她也对小夜的死一无所知。 至于其他的,嗯,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间贴问我,我会尽量回答…… 这一卷的名字是Apocalyptic-Raids,死亡金属乐队Hell-Hammer的专辑,同时也是小夜替身的名字。她的替身属于复数型远距离自动操作替身,由战争、饥荒、瘟疫和死亡四个骑士组成。瘟疫骑士的能力是射出带着疫病的箭,这箭上的疾病绝对无法用科技手段治疗,只能够以魔法治愈(但魔力不够的话也是不行的),这种疾病可以通过空气、水和血液传播,如果小夜有清醒的意识和足够坚定的意志来控制瘟疫骑士的话,可以自行设定疾病的潜伏时间,但很可惜她目前是没有的。 解除瘟疫的办法,除了用魔法治疗之外,就只有摧毁瘟疫骑士(就如同JOJO里的黑色安息日一般,这些骑士被摧毁后还能够借由小夜的魔力再生),或者直接杀死身为本体的小夜两个而已。 饥荒骑士的能力是通过第三只手臂抓取他人的心脏放到天平上,被夺走心脏的生物会被转化成食尸鬼或者僵尸。如果将瘟疫骑士的箭射在那些僵尸身上,也能够通过它们传播瘟疫。死亡骑士的能力是死亡与腐朽,任何被它的镰刀碰触到的生物或者非生命体都会迅速失去活力,腐烂并且最终风化消逝。 而战争骑士则没有什么特别的特殊能力,但它是四骑士中纯粹战斗能力最强的一个。一般来说,刚刚被转化成吸血鬼的小夜并不足以召唤出全部的四骑士,而只能召唤出一个。但由于有了幕后黑手的魔力支撑,她就能一次性召唤出所有骑士。不过即使这样,这些骑士依旧不大听她的命令。 在经历了连续两卷的战斗之后(主角一直在受伤),第三卷 开始正式进入魔女之国的日常篇。可以说,在第三卷,本书的世界观才会真正地慢慢展开,一步步地描绘出我想象当中的那个世界。 顺便说一句,这本书我原本是打算写来在自己的个人群里内部传阅的。如果不是老虚妈大力怂恿我,我大概并不会把它上传到书客。不,我说这段话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是想说,请大家在看完本书之余,也去多多催更一下这个一天要睡25个小时的赖床魔女老虚妈,真的,我|日更这么勤快(好吧还是有一两天断更的),为什么收到的刀片却比这个季刊老虚妈多,这不魔法! 咳咳,嗯,那么,让我们在(我用来攒存稿的几天之后的)第三卷 再见吧。 第1章 精灵的闲言碎语(上) 当我再次醒来,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羞涩地合着花瓣,呆在天花板上的那朵白色大花。光线透过藤帘从床外照射进来,屋中充满了清新的植物香气,令人神清气爽,就像是整个身体从内到外都被清洗过一边似的,精神从未有过的好。 我掀起被子坐起来,床下没有拖鞋,我赤着脚踩在粗糙的树皮地面上,有些痒痒的,尝试着走了几步,发现这树皮不但不硌脚,反而稍稍有点痒,像是在脚底按摩一样,有种奇妙的舒适感。 我试着掀开门前的藤帘,那些藤条软软地搭在我的手臂上,帘子后面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同样有着树皮的地面和四壁,不同的是,天花板上有着一圈白色的大花,此刻它们也都合拢着花瓣,将光线收束在花朵之中。 房间中一片绿意盎然,是的,绿意盎然。墙壁上生长着茂盛的植物,枝叶、嫩芽与花朵从墙壁和地面上冒出,占据了房中的大半空间,一张宽大的木质长桌和几张椅子摆在房间中央,桌腿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几个装满了书本的书柜靠在墙边,在绿意掩映之下隐约可见,一棵棵像是兰花般的植物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枝叶藤蔓舒适而惬意地伸展着,仿佛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桌上摆放着一个炖锅,锅里是满满的一锅炖肉,兀自还在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香气从锅里冒出,旁边的盘子里放着长条面包,焦黄酥脆的面包表面散发着纯正的大麦香气,只是看一眼就令人食指大动。我盯着桌上的食物猛盯了几眼,然后强迫自己转移目光去看别的地方。随后紧接着房间一角的一丛绿色植物晃动了一下——它一直从地面上蔓延到天花板上,覆盖了小半面墙——然后格伦蒂娜就分开那枝叶,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的手臂上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是还带着水珠的各种水果。看到我呆站在那里盯着她,精灵微微一笑,“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点坐下吧。”说着,她走到桌边把篮子放在上面,然后拉着我的手把我按在椅子上,走到墙边的另一丛绿色植物里,把手臂伸进去摸索一番,拿出两副餐具,将一副摆到我的面前——我注意到那些餐具也是木制的。 “呃……这……”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不出什么话来,对她若无其事地从一丛兰花一样的植物里掏出两副餐具来的无厘头行为感到哭笑不得的同时,又觉得莫名其妙地毫无违和感。 “这些孩子把我的橱柜都遮住了。”格伦蒂娜解释道,脸庞上带着的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宠溺意味,“来,吃吧,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来吧,不要客气。”她笑着拿过一只木碗,为我连汤带肉地满满盛了一碗,放在我的面前。那碗中的肉汤清澈透亮,上面浮着几片不知名的香草叶子,里面的肉块看起来像是猪肉,香气浓郁,令人食指大动。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迟疑着拿起勺子,格伦蒂娜微笑着看着这边,似乎是在表示鼓励。我深吸了一口气,舀了一勺汤浅啜一口,顿时一种无与伦比的鲜美滋味袭击了我的舌尖,猪肉的肉香与那不知名的香草的清香味道被恰到好处地调配到了一起,浓郁但不腻人,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清新感。我很快就放下了勺子,拿着碗咕咚咕咚地将那一碗汤连汤带肉全都送入了腹中。 昨天吃的蛋糕与水果似乎在这一夜间都被消化殆尽,而直到现在,我再次变得空空如也的肚子才得到了些微的滋润,放下汤碗后,我把目光转向了炖锅边的面包。格伦蒂娜微微点头,我拿起刀叉笨拙地试图切一块下来,但是却用不惯刀叉,始终不得要领,反而将面包烤得酥脆的外皮弄碎了,碎屑撒了一桌子。 格伦蒂娜轻笑起来,我在魔女的笑声中一脸羞惭地低下头去,小声嗫嚅道,“对不起……我、我不是很会用刀叉……” “你直接用手就好。”精灵伸出手去掰下了一块面包递给我,然后仰起下巴舔着自己手指上的碎屑,露出天鹅般优美的脖颈,随着这个动作,她的淡白色长发晃动到了一边,我甚至能看到她那宽松的白色连衣长裙领口下轻轻摇曳着的沟壑…… 我连忙低下头来专心地啃着面包,而格伦蒂娜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反应,又给我盛了一碗汤,我含含糊糊地道了一声谢,然后就着肉汤开始咬起面包来。很快,炖锅里的肉汤有一半都跑到了我的肚子里,而盘子里的长条面包也少了一个。一直到腹内鼓胀得在也塞不下东西为止,我才靠在椅子上喘了一口气,看着满是面包屑的桌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格伦蒂娜的手肘支在桌子上,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那天空般湛蓝的双瞳里满是笑意,就像是在看着一只正在进食的小动物那样。 “那个,抱歉,把桌子都弄脏了……我会打扫的。”我小声说。 “哦,这个的话并不需要,你放着不管就可以。”格伦蒂娜笑了笑,轻轻伸了个懒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我疑惑地看着她,随后耳边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几个毛茸茸的黄色团子样东西从墙上的一丛绿色植物中摇头晃脑地挤了进来,展开翅膀飞到了桌上——那是几只有着蓬松羽毛的黄色小鸟,它们睁着乌溜溜的小眼睛看了看我,又歪过头去看了看格伦蒂娜,然后跳到桌上的面包屑边上开始啄食起来。很快,这些小鸟就把桌上的碎屑啄了个干净,跳到了完好的面包边上,小脑瓜一动一动地啄了一口,偏头看了看格伦蒂娜,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又啄了一口。 啄了几口后,似乎是吃饱了,小鸟们纷纷拍打起翅膀飞落到格伦蒂娜的头顶和肩膀上,用自己的小喙轻轻叼着她的发丝,引起精灵发出一阵格格娇笑声。 我惊讶于她与这些动物之间相处得竟然如此融洽,但想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她就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精灵——不,她就是真正的精灵,沐浴着最纯净的湖水与微风,与花木鸟兽为友,不染丁点凡间尘埃。 小鸟们在她的肩膀和头上呆了一会,啾啾鸣叫着飞到了墙上那团枝叶里面,扭着身子挤了进去,消失不见了——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些植物后面是有一个窗子的。 格伦蒂娜端起炖锅,轻轻咳嗽一声,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墙上的一团绿色植物就慢慢地散开,露出墙壁上的一个洞口,她走了进去,随后双手空空地走了回来,在她出来后,那团枝叶慢慢合拢,将洞口遮住。看着桌上的面包和盛过肉汤的空碗,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您不是说这个家里平常是没有肉的吗……” “是呀。那些肉是我昨天去镇子里买来的。”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感觉脸上有点开始发烧,“专门去买来的吗?真、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她兴趣满满地打量着我,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把下巴放在胳膊上,漫不经心地对我道,“呐,小未白,你要不要在我家住下来?” “诶”我发出一个迷茫的单音节,盯着格伦蒂娜。 这不好吧……随随便便就在别人家里住下来什么的…… “你是觉得我的家不好咯?”见我迟疑着没有反应,格伦蒂娜扬起眉毛,声音也刻意提高了几度,但仍然能看到她的眼睛里依旧满含笑意——我都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在假装生气还是真的在生气,不过应该是假装吧,“还是觉得我做的饭不好吃?” “不不不,这个家真的是非常好,您做的饭也很好吃,好到无可挑剔的地步,只是……”我连忙摆手,结结巴巴地答道,“只是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会给您添很多麻烦的。” “也不会啦。”格伦蒂娜用指尖轻点着下巴,“那么我来问你一句,小未白,你不留在我这里,打算去哪儿呢?” “这……”我顿时张口结舌,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没有想过。老实说,来到了魔女之国后,我整个人都被这片土地的奇妙所深深吸引了,压根没有想过“我应该去哪儿住下来”之类的问题。 “这里呢,叫做魔女之城瓦尔普吉斯。是魔女们最大的聚居地。不过说是城呢,还是镇子比较合适。魔女之中鲜少有喜欢与人出游交流的家伙,所以这里通常也就非常安静。而且选择居住在别的地方——比如阿瓦隆,法梵德或者阿尔比恩的魔女也不在少数。因此每当有新生的魔女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就都会非常开心。”自顾自说了一长串话的格伦蒂娜重新趴回桌子上,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我,活像个看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完全没有了方才那种淡泊而稳重的感觉,语气也不知不觉间近乎于撒娇了,“所以呀,呐,小未白,住下来怎么样?魔法什么的我也可以教你哦。我上一次看到新人还是在几十年前呢。那个孩子最后还是被带到了法梵德去,然后就不知所踪了呢。” 听到她的话里提到一个红鸢曾经提过的地名,让我有些在意,不过更让我在意的果然还是上一个新人被带到那个地方去之后就不知所踪这件事。什么呀,那个地方,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可怕啊…… “那个,法梵德是什么地方?”看着格伦蒂娜充满期待的眼神,我实在是不忍心拒绝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找了个别的话题先岔开。 “法梵德啊。红鸢那个蠢货没有和你说过吗?薇奥拉也没有?明明她自己就住在那里。” “提过是提过……咦,薇奥拉住在那里吗?!”我着实吃了一惊。 我的老师住在那种危险的地方吗! “唔,法梵德大概是魔女之国里最危险的地方之一了吧,如果不算冥河边境的话,不,把之一两个字拿掉好像也并无不可……”格伦蒂娜小声嘟囔着,成功地被我偏开了话题,“法梵德是龙之国啊。有着一望无垠的险峻高山与沧海汪洋,寒冷之处极寒彻骨,炎热之处酷暑难当,极端而鲜明的地方,巨龙展翅翱翔之土。” 第2章 精灵的闲言碎语(下) 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格伦蒂娜描述中的法梵德,我就立刻为自己脑中勾勒出的不可思议的光景所吸引了,那是多么……宏大的所在啊,一望无际的高山与汪洋,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都鲜明得如此纯粹的地方,绝无一点朦胧与妥协,美得如此坚决而彻底,巨龙的双翼搏击惊涛与风暴,令人目眩神迷。 “那……我可以和薇奥拉住在那里。”我小声说着,观察着格伦蒂娜的表情。精灵扬起眉毛露出一个“你的脑袋没问题吗”的表情,“法梵德是一片无限辽阔的地域,也是最为寂寞的地方。在那里,你可能走出三里地都遇不到一个活人,想要吃掉你的野兽倒是一抓一大把。你真的要住在那里吗?” 我缩了缩脑袋,继续小声辩驳道,“薇奥拉会保护我的……” “说的也是呢。但是法梵德终究是很不方便的地方啊。你看,我这里离镇子又近,还有很多可爱的孩子可以陪你,最重要的是,许多魔女都住在这里,你学东西也很方便。”格伦蒂娜用胳膊撑起身体探过头来盯着我,认真地说道。 “薇、薇奥拉会教我的……” “真是个认死理的孩子。”格伦蒂娜叹息一声坐了回去,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惹恼这个魔女。她用手指敲打着桌子,“看起来就像是红塔的那些死脑筋。”大概是看着我迷茫的眼神,她只好又解释了一遍,“红塔就是烁铁之塔。你知道六塔吗?那是管理魔女之国的组织,每一个魔女都隶属于六塔之中的一塔。她们的性格、气质与处世之道将决定她们究竟属于哪一塔。例如我就是属于苔石之塔,红鸢那个蠢货属于烁铁之塔。每个魔女在获得启迪的时候都会梦到自己那座高塔的光景。你梦到的是什么?” “我……我忘了。我似乎是做过那个梦。但我记不清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看着格伦蒂娜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又有点慌乱,“红鸢说我可能是金杯之塔或者苔石之塔……但具体是哪个,我也不知道。” “你不属于苔石之塔。我能够感觉到。”精灵微笑着,似乎放弃了继续挽留我在这里住下,她停下了敲打桌面的动作,“好吧,你要和薇奥拉去法梵德。嗯,那么在离开这里之前,你要待在哪里呢?不如就先在我这里等她?老实说,孤独对于魔女来说是一种毒药。而我们大多数人都已经毒入膏肓了。” “这……”我迟疑着,看着格伦蒂娜的笑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就打扰您了……” 精灵脸上的笑意更加欢畅了,“好孩子。好孩子。”她一连声地说,搓着双手,看那样子活像一个独居已久的老祖母,因久违的孙女能在自己家住下而感到欢喜,生怕自己还不够殷勤一般,“今天晚上你想吃些什么?不如我们去镇子上?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餐厅……” “那个……”虽然感觉打断正在兴头上的格伦蒂娜非常抱歉,但我还是试探着开口问道,“小夜也能一起住下来吗?我是说,那个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孩子……” 格伦蒂娜脸上的笑容如同阳光下的水痕一般消失了,这突如其来的晴转多云让我的心一直沉到了谷底。看着她阴沉的表情,我不由得慌乱了起来——是说错了什么话吗?还是哪里又触及到了这个魔女的逆鳞? “你是说那个小吸血鬼?”过了一会儿后,她问我,声音平静而冷淡。我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不行。”几乎就是在我作出回应之后,格伦蒂娜冷漠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简洁,粗暴,干脆,利落,毫无回旋余地,那斩钉截铁般的坚定几乎令我心生恐惧。 “就如同我所说的,我喜爱生命,我非常喜欢动物,植物,乃至于大自然的一切,湖水,阳光,彩虹,岩石,我都无比热爱。”精灵用平静的语气复述了一遍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但是你知道吗?吸血鬼,是不属于自然的东西。和所有的不死生物一样,她们只不过是已死之人以另一种扭曲的方式留在这世界上的残渣,只有生命与死亡才算是自然,而不死者则是对自然的亵渎。” “但是小夜是被变成吸血鬼的,那不是她原本的意愿,这与她无关……”我小声辩驳道,格伦蒂娜看着我,目光逐渐变得冷漠,她轻声道,“这与她无关,那么就与我有关了吗?孩子,我的确喜欢你,但是这份喜欢还没办法让我容忍有任何肮脏的东西踏进这片神圣而洁净的森林。我希望你能理解。” “小夜她不是肮脏的东西——”我忍不住大声抗议道,心头不知为何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名怒火。 “所有不死生物都是。”格伦蒂娜用更大的声音将我的话压了下去,在魔女冷冰冰的面庞之前,我只能选择退却,“孩子,我想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你可以住在这里,想住多久都可以,但是她不行。” “可是我想要和小夜在一起。”我鼓起勇气尝试着最后的挣扎,抬起头看着格伦蒂娜的眼睛,但是精灵那双湛蓝色的瞳眸现在却如同亘古的寒冰般不带一丝感情,在这目光的注视下,我最终还是畏缩地低下了头,凝视着桌上的木质纹理,顽固地嗫嚅道。 “我很遗憾,孩子,这样的话看起来你只能另寻别的住处了。不过我仍然欢迎你来这里做客,当然,只有你。”格伦蒂娜叹了口气,“我会尽力守护这片森林,让它不受亵渎自然之物的玷污。这是我与它立下的契约。我很抱歉,孩子,即使是在魔女之国,没有办法的事情也还是没有办法。至于那个小吸血鬼,我想,让她回到冥河才是正确的选择,而不是将她留在这里。” 我虽然不懂“回到冥河”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从精灵的话语中,我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抬起头认真地——或许还带着一丝恶狠狠的意味——盯着神色淡然的格伦蒂娜,我一字字地说,“我会保护小夜,和她在一起的。” 格伦蒂娜看着我,双眼一眨不眨。许久之后,她才慢慢道,“但是她已经死了。” “即使这样,我的意志也不会变。她生前没有得到幸福,至少死后我要给她。” “傻孩子。”精灵叹息着摇了摇头,“你真的不属于烁铁之塔吗?你和那些顽固而死脑筋的傻瓜真的是十足十的像。”说完这句话之后,格伦蒂娜闭上了嘴,抬起头望向我身后的墙壁,双眼恍惚了片刻,方才悠悠地又补上一句,“也和那个蠢货非常像啊……” “您在说红鸢吗?”我怔了一下。 “不,不是她,而是另一个更蠢的家伙。”格伦蒂娜的声音飘忽而怅惘,她托着腮,似乎陷入了非常久远的回忆之中,“你知道吗?孩子,像我们这些老人啊,就容易被回忆所困。如果身边没有像你们一样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孩子,我们恐怕只会日复一日地沉浸在回忆中,活在永远不再向前的时光里吧。” 我不敢搭话,现在的境况更像是这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岁月的魔女在吐露自己的心声,这出寂静的独角戏里,不该有另外一个人的打扰。 “二十年过去了……人类用来计算时间的方法,我还真的是不习惯呢。”最终,她望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悠悠地发出一声喟叹。我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扮演着一个能够理解其中含义的倾听者的角色。 又过了一会儿,精灵迷离的双眼才算真的是有了焦点,她的目光回到我身上,嘴角漾起一抹苦涩得化不开的笑容,“抱歉啊,孩子,让你听了半天老太婆的无病呻|吟。你要来点花茶吗?” 我点点头,她起身为我泡茶。看着格伦蒂娜纤细的背影,不知怎么,像是有一只小猫在我的心里挠来挠去。“你一点儿都不老。”忽然,我的嘴巴罔顾大脑的意志,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冲口而出,精灵回过头来不无诧异地看着这边,而我则感觉自己的脸上一片滚烫,几乎都可以烤肉了。深深地埋下头去,我小声嘀咕——也是在为了那句非常之突兀的话作辩解和补充——“非常……年轻。” 然后我听到了格伦蒂娜轻轻的笑声。 “你知道吗?孩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就想答应你把那个小吸血鬼带过来。” 她这么对我说道,把泡好的茶放在桌上,为我倒了一杯,小小的木杯子里盛满了绛红色的茶汁,上面飘着柔软娇嫩的花瓣,甘甜清雅的香气溢满鼻端,我满心欢喜与希望,整个儿心都想是这被水泡开的花一样绽放了起来,捧着茶杯一脸希冀地看向格伦蒂娜,“真的可以吗?您真的……让我这么做吗?” 格伦蒂娜微微侧身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捧起来抿了一口,歪着头,俏皮地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感觉自己是在和千鹤——不,是在和一个与我同龄的,娇俏可爱的女孩子(而千鹤则是我的记忆中第一个留下这种印象的人)对视着。 “当然——还是不行。” 魔女拖长声音说,然后吐了吐舌头,我看到了她被那红色茶水染得一片鲜红的舌尖,和显得更加鲜艳娇美的双唇。 ……什么嘛! 我泄气地趴在桌子上。 第3章 魔女的日常琐事(上) 喝完茶后,格伦蒂娜离开了大厅,走入了那一片片仿佛迷宫门扉一样的绿色枝叶中,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截扁平的木条。精灵拿着那木条对我说,“那么你就去红鸢那里吧。” 我轻轻点了点头,虽然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担忧之色,但这抹神色给我留下的隐隐的不安感很快就被能够和小夜再次见面的喜悦所淹没了。格伦蒂娜起身带着我拂开墙上的一丛绿色植物,露出那枝叶后的洞口,走出了这间屋子。 屋外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湛蓝的天空被茂密的枝叶切割成遥不可及的光影,在连成一片的绵密树冠之中隐约可见。脚下的草地柔软如同天鹅绒的地毯,在我的面前是一片湖边的林间空地,我回头看去,则看到一棵庞大的参天古树,那包裹着棕色树皮的树干如同一堵木墙,上面生长着绿油油的苔藓与一丛丛藤蔓植物。如果不是刚刚从那里走出来,我几乎不敢相信在这枝条掩盖之下,树身上居然有着一个供人进出的门户。 鼻端溢满草木的清香,在前方的一片树木掩映之下,一泓碧水隐约可见,清凉的湖风在森林中轻舒漫卷,带来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一只看起来像是貂的小动物拖着皮毛柔顺的长长尾巴从灌木丛中跑了出来,立在草地上歪头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又迅速地跑了回去。紧接着,三四个一模一样的小脑袋从灌木丛里伸了出来,睁着圆滚滚乌溜溜的眼睛打量我们。身边的魔女发出一声轻笑,她弯下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双鞋子放在我的脚边。 那是一双用草绳编成的凉鞋,看上去就像是我以前在历史教科书上见过的古希腊样式的鞋子。我道谢之后蹲下身笨拙地把它们套在脚上,然后系上带子,站起身来稍稍走了两步,竟然出乎意料地合脚。我抬起头看着笑意盈盈的格伦蒂娜,心想这双鞋子会不会也是她自己亲手制作的呢? “走吧,我们去找阿瓦隆的女儿。”格伦蒂娜笑着牵起我的手,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带着我向湖边走去。阿瓦隆的女儿?我一头雾水,但见她走得坚决,也没有向我解释的意思,便只好就这么被她拉着,穿过了一丛丛灌木,分开几乎都垂到地上的枝叶与藤蔓,来到了那湖边。 清澈如镜的湖泊映照着纯净的天光,我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一片湖水,还是从天空中被人摘落,安放在这美丽森林中的一片苍穹。湖边满布兽迹,各种动物的脚印生机勃勃地杂乱在一处,几只正在饮水的小鹿见到我和格伦蒂娜出现,连忙飞也似地逃回了灌木中,从那枝叶里探出半个脑袋盯着这边。 在那湖水正中央,正悬浮着一个东西。我揉揉眼睛,定了定神重新看去,那东西赫然是一个剑柄——它就那么浮在水上,护手以下的剑身部分全部浸没在水中。我认得那剑柄,红鸢的双手曾不止一次地握住过它,而我也有幸近距离地看到过它上面的每一条纹路,在它插在我胸口上的时候。 这是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我至今依旧能够回忆起那冰冷的剑刃深深陷入身体时的触感,宛如来自深渊最深处的死亡的呼唤。但是如今它安详地躺在湖水中的模样又如同一位正在沉睡的公主,只让人觉得无端地静谧而美丽。 “她就是阿瓦隆的女儿,伊瑟勒菲,四季流转的精灵之剑。”格伦蒂娜牵着我的手,抬脚往湖中走去。我惊得慢了半拍,试图在湖边停住脚,但是魔女却执拗地把我拽进了那片清澈美丽的净水之中,我闭上眼睛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身体失去平衡向那水面上倒去,虽然已经做好了坠入湖中浑身湿透的心理准备,但是在那冰凉感漫上身体的时候,我还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紧抓住格伦蒂娜的手,似乎这就是我能抓住的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过许久之后,那冰凉感也只是在我的膝头处浅尝辄止。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一边拉着精灵的手,一边跪倒在湖面上,温柔的水波仿佛坚实的大地一般将我托起,但是裙子的下摆和小腿依然被打湿了。抬头看着格伦蒂娜似笑非笑的面孔,我不由得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对不起,那个,裙子……” 格伦蒂娜笑了笑,向我眨眨眼。也不见她怎么动作,裙子的下摆立刻就恢复了干爽,脚下的水波依旧无忧无虑地拍打着我的双脚,湿润的感觉从脚趾之间慢慢爬升,每一次湖水的晃动都像是在试图把它们淹没,但是无论如何,这湖水最终也只能是在我的脚底徘徊,无法再往上前进一步。 我就这么站立在水面上,格伦蒂娜牵着我一步步往湖中心走去,最终我们来到了那剑柄的边上,魔女松开我的手,平静地单膝跪倒在湖面上,握住了伊瑟勒菲的剑柄,缓缓将它拔出。就像是一束清澈的水柱从湖面升起,那神剑的剑刃一如我印象之中的那般清澈透亮,流淌着水波般潋滟美丽的光芒。 格伦蒂娜将伊瑟勒菲举起,缓缓插入木条之中——直到现在我才看清楚,那木条实际上是一个木制的剑鞘。当最后一点明亮透澈的剑光隐入斑驳的古木之中后,精灵带着我踩着那不断波动着的浪花,离开了这座湖泊。在岸边,她将伊瑟勒菲交给我,轻声道:“我由衷地希望薇奥拉快些来接你。” “为什么?”我疑惑地看着她。 “因为红鸢那里……很危险。”精灵脸上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最终,她这么告诉我。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红鸢那里很危险?在魔女之国里——不,准确地来说,在这个魔女聚居的小城里,还有什么会伤害到我的东西么? 精灵叹了一口气。她纤细的指尖抚摸着那剑鞘上粗糙的木质纹理,“老实说,我真的不愿意将这把剑交还给红鸢那个蠢货。但是没有办法,她靠自己的力量赢得了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它放到湖里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但我猜,既然是阿瓦隆锻造的宝剑,那么想必跟亚瑟王传说中的湖中神剑一样,需要在湖水里才能够积存力量?” 格伦蒂娜笑着轻轻抚弄我的头发,“差不多吧。不过有一点不正确。我不是为了积存它的力量,而是为了修复它。” “修复它?它哪里被损坏了么?”我怔了一下,记忆当中,从我见到它开始,伊瑟勒菲就并没有被损毁过,它就像是最柔弱也是最刚强的水一样,那清澈如湖的剑身上一直没有任何瑕疵和伤痕。 “因为它沾上了你的鲜血。”格伦蒂娜的手指点在我的胸口上,我的脸微微一红,下意识地退开一步掩住胸|部,不过老实说这个答案依然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的鲜血竟然会损害这把神剑——难道我的血是什么不洁之物么?还是说因为我已经被小夜咬过的缘故? 似乎是读懂了我的心思,格伦蒂娜笑了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就像是亚瑟王在一场违反骑士精神的决斗中折断了石中剑,伊瑟勒菲只能被用于讨伐罪人与不净之物——当它沾染上无辜之人的鲜血时,它的力量就会被削弱,直到最终彻底消失殆尽为止。” 我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苦笑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自己变成了吸血鬼是吗?如果那样的话,我是不会让你住在我家的。”格伦蒂娜抿嘴一笑,“好吧,我们也该走了。”她握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那双手的滑腻温软,魔女的口中悄悄念诵了几句什么,我还没有挺清楚,眼前就猛然一花,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击了大脑,当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条街道上。 脚下是宽阔而洁净的石板路,道路两边是样式古朴的房屋(而且以洋房居多(,就像是曾经在画册之中见过的欧洲式小镇,色彩鲜明纯净到犹如童话一般的红顶白墙,一些看起来像是咖啡店的建筑物门外有着宽大的遮阳蓬,下面是古色古香的木制桌椅。道路上的行人似乎并不惊讶于忽然出现在这里的我们两人,而是笑着和我们打招呼。那些行人也大多都是女性(不愧是魔女之国),有的人穿着红色、黑色或者是紫色的长袍,戴着高高的尖顶帽,而有的人则穿着样式极具古典风味的衣服,最令我惊讶——同时也是最不该惊讶——的地方则是,这里的行人并不只有人类。 我看到几个长着猫耳和猫尾的女孩从我身边有说有笑地走过,也看到身材高挑纤细,体态轻盈,有着尖尖耳朵的精灵,还看到一些更加奇怪的东西——几个硕大的箱子(看起来就像是RPG游戏里经常在迷宫中出现的那种宝箱)亦步亦趋地走在几个魔女的身后,为什么说是走呢?因为那些箱子下面长这两条粗壮有力,像鸵鸟一样的鸟腿。我死死地盯着那些箱子,直到它们和那些魔女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为止。 天空中偶尔会飞下几个骑着扫帚的魔女,有的从扫帚上下来就走进一家看起来像是餐馆的建筑,就像是放雨伞一样,随手将扫帚放在门边。而有的则放也不放,就那么抓着扫帚兴冲冲地推门走了进去。 然而天上飞过的东西也并不是只有魔女和飞天扫帚,我曾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展开双翼掠过长空,它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在耀眼的阳光下看不清它的具体形貌,但是即便如此,我也能够隐约猜到那究竟是什么。 “那是……龙吗?” 我看着那有着宽阔双翼的庞大生物在天空中越飞越远,逐渐融化在那无限的苍空之中,轻声道——与其说是在问我身边的格伦蒂娜,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是啊。这里还挺经常有龙飞来的。”精灵抬起手为自己遮挡着阳光,她眯起眼,似乎是在寻找天空中那业已消失不见的龙的身影,语气平淡,似乎龙、飞天扫帚和魔法对于她们来说,已经是没有任何值得惊叹之处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其实我一早就想试着说这句话了。但是一直以来我都并没有机会说。” 格伦蒂娜转到我的面前,嫣然一笑。 “欢迎来到,魔女之国。” 第4章 魔女的日常琐事(下) 魔女之国。 启迪者的国度。 那充满着魔法、惊奇与无限的可能性的世界。 同时也是我灵魂的故乡。 我就像是一个被凡人偷走的妖精的婴儿,在那毫无色彩的冷冰冰的钢筋水泥的世界中,过了索然无味的十五年。 格伦蒂娜带着我来到了一栋高大的二层洋房面前。它的外墙已经斑驳不堪,漆皮破损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昏黄老朽的木制墙体。这栋房子灰暗而阴郁,就像是一个疾病缠身,行将就木的老人,如果有人说这里是一栋鬼屋,那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这里就是红鸢那个蠢货的家了。” 在那老房子的门前停住脚步,格伦蒂娜轻声说,然后叹了一口气。 “这里是红鸢的家?” 我看着这落满灰尘,仿佛从最老旧的黑白照片里被拎出来放在这里一般的老房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住在这种地方吗?我左右看了看,街道两侧的房屋干净而鲜明,和这栋老房子一比,就像是正在等待出海的年轻人一样富有朝气。而它的古老昏聩似乎也感染了周围的空间,在这栋老房子周围,似乎阳光都变得昏暗了下来。 格伦蒂娜凝望着那老旧的门板,点了点头。她牵着我走上前去,平静地伸手在上面一推,吱呀一声,那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黑暗的空间。我看到一堆堆杂物堆放在门后走廊的两边,积满尘土,甚至还有厚厚的蜘蛛网悬挂在角落,地面上铺着破旧不堪,有着无数空洞的地毯,门口有两双鞋,其中一双是红鸢的靴子,而另一双小小的鞋子,应该就是小夜的鞋子了。 我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当我决定住在红鸢家里的时候,格伦蒂娜眼中会露出那样的担忧之色了。看着她阴沉的脸孔,我勉强笑了笑,“没事,既然红鸢在这里住着,那么就说明这儿也不是不能住人……” “如果你住不下去的话,就来我这里吧。”她凝视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握着我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我……会的。”我向她点了点头,在玄关前脱掉了鞋子,抱着伊瑟勒菲,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格伦蒂娜依旧站在门口担忧地看着这里,我朝她挥了挥手,然后慢慢地沿着走廊走下去,破旧的地毯粗糙结块的毛线已经变得非常干硬,踩在脚下扎得生疼。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常有人从这里经过的关系,地毯上倒是没什么灰尘。我向房间的大厅里张望了一眼,看到的是紧紧地闭着的窗帘,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塞满的壁炉,堆着破烂器皿的桌子,破破烂烂的沙发和被蜘蛛网糊满的橱柜。 “有人吗?”我尝试着抬高声音叫了一声,一缕灰尘掉了下来落在肩膀上。我朝门口方向望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格伦蒂娜想必是已经走了吧。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毯上打结的毛线块走过去把门关上,那老旧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没有一盏灯的房间内顿时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我轻咳一声,随即破晓之门就出现在身边,她带来的金色光芒为我提供了稳定而明亮的视野。 “红鸢?小夜?你们在哪里?” 走廊末端是通向二楼和地下室的楼梯,我扶着吱嘎作响的木制扶手向上走去,很快,就在我喊完那句话没有多久,二楼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开了,随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黑影猛地从楼梯上冲了下来,一脑袋扎进我的怀里。我尖叫一声被撞得向后倒去,幸好破晓之门及时地扶住了我,要不然大概我早就已经头朝下地摔下楼梯了吧。 我怀里的那个东西颤抖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小夜泪水涟涟地看着我(说看好像也不正确),毫无血色的皮肤上不知怎么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潮红。 “姐姐,真的是姐姐,太好了,姐姐回来了……” 她伸出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那冰冷的指尖从皮肤上滑过,让我小小地颤栗了一番。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是啊,我回来啦。你还好吗,小夜?红鸢那家伙有没有打你?” “没有。那个家伙带我回来之后就把自己锁在了屋里。”小夜摇摇头,继续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扭动着,“不过比起这个,姐姐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嗯……小夜,你……”我低下头捧住她的脸颊,仔仔细细地瞧着,说实话,我对于小夜那将我囚禁在黑暗之中时的疯狂样子依旧心有余悸,不过即使如此,我至今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那种状态,只能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啊,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小夜就很开心……”大概是被我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一头雾水,小夜那空洞的双眼中透出一丝迷糊,不过还是亲昵地蹭着我的手掌,活像是一只正在对主人撒娇的小狗。 “那就好……”看她驯顺的样子,我松了一口气,不过依旧还是有点后怕,生怕哪天她又疯起来,把我关在什么地方……那可有点受不了。 “带姐姐去红鸢的房间好吗?”我试探着问道。或许是对于话题一下子转到红鸢身上有所不满,小夜撅起了嘴,梗着脖子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好吧……”她带着我上了楼——二楼也依旧漆黑无光——来到一间紧闭着的房门前,“这就是那家伙的房间了。” “她把自己锁在这里面锁了多久?”我问。 “不知道……”小夜茫然地回答我。看着她无神的双眼,我叹了口气,又怎么能指望一个感受不到任何光线变化的盲人有着准确的时间感呢? 摸了摸小夜的头后,我敲了敲门,“红鸢,你在吗?” 门板发出空洞的回响,并没有人应声。 等了几分钟后,我又敲了一次,结果依然如此。 我和小夜对视一眼。 “破晓之门,动手吧。”我说。 在破晓之门一拳砸烂门锁之后,我推开了那一扇依旧在吱嘎作响的门。门内一阵灰尘与霉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小夜倒是没什么反应。这漆黑的房间中亮着一星微弱的烛光,借着那光亮,我能看到这屋子里堆满了破旧的书本,它们杂乱无章地堆叠在房间的每一处,只有最里面那烛光亮起的地方,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桌子,没有被这旧书的海洋所淹没。 那床上坐着一个人影,在烛光的照耀下我能看到一缕红发。那毫无疑问就是红鸢。 “我从不知道你还保持着这么良好的阅读习惯。”我走了进去,挥手拂开飘落在面前的灰尘,来到她面前。如同一楼大厅,这里也紧紧地拉着窗帘。 “你回来啦。”红鸢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双眼盯着床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张画,发出平静到甚至……有些怯懦的声音。 我奇怪地看了看她,红发的魔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视线穿过我继续凝视着那画像。 “你怎么了?”我问。我从未看到过她这么的,这么的……我搜肠刮肚地试图寻找一个形容词来形容这个魔女如今的模样,但是想来想去却只有“孤寂”一个词能够描绘出她的样子。似乎一回到家,这个在我印象里前一秒还在狂呼酣战的红发杀星就变成了安静驯顺的小绵羊,乖乖地待在自己的羊圈里。 “我很好。”红鸢说,把头埋在了双膝之间,声音苍白虚弱,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 我回头看向她一直盯着的那幅画。画上画了四个人,画师的技术高超而精湛,将画中人描绘得栩栩如生。在那画里,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格伦蒂娜,精灵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矜持地站在画面最左侧。站在与她相对位置的是一个戴着尖帽子的金发少女,脸上木无表情,嘴角微微抽|动着——我猜那大概代表“微笑”。 在两人中间是一个身材高大,笑容阳光灿烂的红发男孩,头发乱糟糟的就像是鸟窝一样,但是却并没有给人以不修边幅的感觉。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个黑发黑眸的少女,脸上的微笑甜蜜而幸福。我仔细地看着那个黑发少女,又回头看了看红鸢,她正好也抬起头来用一种非常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这边。 等等。 等等。 那个黑发的少女,虽然气质上与红鸢截然相反,发色与瞳色也不对,看起来也更加清纯和稚嫩,但是那脸庞与五官,活脱脱就是另一个红鸢。 不,应该说,这不就是红鸢以前的模样吗!? 原来这个红毛杀星从前是这么个小家碧玉? “喂,这就是你以前的样子吗?差别太大了吧……这是怎么从小……” 我指着那幅画,刚想说“怎么从小家碧玉变成如今的不良少女的”,红鸢就抬起头来,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我以前的样子?”魔女用疑问句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是啊,那个黑头发的……”我指点着那画里的黑发少女给她看。 “我不认识那个人。”红鸢这么回答我。 “……” 第5章 惊险的家庭扫除(上) “这幅画里面,除了西尔维娅和格伦蒂娜之外,剩下的两个人我都不认识。这幅画为什么要挂在我的屋子里呢?我曾经去问过她们,但是这两个人都不肯回答我。格伦蒂娜还大发雷霆把我赶了出去。” 红鸢指着画里的人,脸上带着困扰的表情,对我说道。 “我曾经想过把它摘下来扔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幅画会让我想起什么,不过直到今天我也什么都没能想起来。” 奇怪。太奇怪了。我看着她的脸,她用纯然陌生的目光打量着画面上那个完完全全就是她自己的少女,就像是走在路上被陌生人忽然搭讪问路一样的困扰。 住在这么破旧的老房子里。 整天整天地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看着这幅画。 这个魔女,实在太奇怪了。我忽然又想起格伦蒂娜说的那句话,“你还是不要去红鸢家里住比较好……” 这句话指的,是不是并非那老旧到无法住人的破房子,而是红鸢的这种反常状态? 红鸢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我,“你没有去格伦蒂娜那里住吗?” “你也知道你这里没办法住人啊?”一提到这件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甚至连压在心头的那股不祥的预感也抛到了九霄云外,指着红鸢的鼻尖开始数落她,“你看看你这里,东西乱丢,也不打扫,你知道外面大厅桌子上的灰尘有多厚吗?你到底是人还是喜欢住在灰尘里的螨虫啊?好吧,退一步讲,就算你自己能吃灰尘活着,我和小夜可没这本事啊,所——以——说,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起来,好歹和我一起把屋子收拾收拾!?” 红鸢似乎被骂蒙了,傻傻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我,“你要住在这儿?” “那我住在哪?睡大街吗?”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住在格伦蒂娜那里……” “我是可以,但是小夜不行。所以最后还是得来你这里。而且你家算是什么样子,窗帘也不开,屋里还这么暗,你打算干什么?养蘑菇吗?” 我恨恨地打量着红鸢,看着她依旧缩在床上的倒霉样儿,直接一脚踢了过去,“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啊?!起来打扫啊!你家的工具都放在哪儿?扫把呢?拖布呢?抹布呢?” 红鸢缩着脑袋慢慢爬下床,也不穿靴子(事实上这个家里没有拖鞋这种东西),光脚踩在脏兮兮的地板上,转身扒开墙边的一堆旧书,顿时一股灰尘喷了出来,我掩住鼻子往后退了两步,看着红鸢在那些旧书堆里拔出一把老旧不堪的扫帚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那把扫帚,然后瞪着红鸢,“拖布和抹布呢?” “没有。”魔女老老实实地说。 我看了看手里的扫把,思考着要不要把它插|进这个红毛贼的鼻孔里去。 最后,还是小夜又撕下了一块她修女服的下摆给我做抹布——这个家里的织物基本上都已经干结发硬到不能使用的地步了。 “水呢?有水吗?”我继续问红鸢,她点了点头,把我带到了一楼的厨房,虽然我已经做好了看到这个屋子里最不堪的地方的心理准备,但是我所看到的厨房,虽然和这屋子的其他地方一样积满灰尘,但是却没有腐烂的食物气味,也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堆满厨余垃圾。而是一副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做过饭的模样。 不过不得不说魔女之国的厨房也是颇为老式的,并没有我早已习惯并且熟悉了的天然气灶,取而代之的是烤炉、火炉和水缸之类我只在历史书上见过的家什。红鸢不知道从哪里拽出一个满是灰尘的盆子来,打开水缸的盖子——那里面居然是满的——伸手进去,在缸里咕噜噜搅动了一阵,拿出一个东西咚的一声扔进盆子里。 我仔细一瞧,她扔进去的东西,是一颗像是卵石一样的东西,有一个拳头那么大。那东西刚刚落进盆里,就立刻开始涌出清水,很快那个盆就被注得满满的,红鸢把盆放在地上,又把那颗石头拿了出来丢回水缸里。 “那是什么东西?”我一边把小夜给我的衣服下摆在水里泡湿拧干,一边问。 “那是湖底石,栖息着水妖精的湖中的卵石。能够源源不绝地流出清水。基本上我们喝水和用水都靠这个东西。”红鸢解释道。 “那还真够便利的。”我干巴巴地说,站起身来,“你去把窗帘都打开,让这个屋子见见光。”红鸢点点头,走出了厨房,我洗干净抹布顺便擦了擦那个盆,正打算去擦其他地方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小夜就开始大声尖叫起来。 我连忙丢下抹布跑了过去——差点在破旧的地毯上绊倒——冲进客厅里一瞧,只见那窗帘直接被扯了下来,灿烂的阳光洒在客厅里,小夜在一边的阴影中抱着手臂惨叫打滚,红鸢站在阳光里正挠着头。 我也顾不得那许多,跑过去扶起小夜,她眼眶里含满泪水,可怜兮兮地叫道:“姐姐……” “怎么了?哪里受伤了?”我问,小夜伸出胳膊,我卷起她的衣袖一看,那雪白的皮肤上赫然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烧痕,看起来煞是可怕。 “我拉开窗帘的时候,她正好在旁边,结果被阳光照到手臂了。”红鸢走了过来,一边挠头一边解释,我回过头呆呆地瞪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啊,说起来,吸血鬼照到阳光好像是会死的哦?”我说。 “大概吧。好像是有这种设定。”红鸢点点头。 小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处理好小夜的伤口后,我将她安顿到了楼上的房间,那里窗帘紧闭——事实上它们都已经干硬结块到粘在了一起——终日不见阳光。之后,我才开始清理客厅。 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那些不要的杂物——例如破旧到无法再看的书,碎了一半的盘子和碗,烂掉的挂毯——该扔去哪里? “魔女之国有人每天早晨定时来收垃圾吗?”我问红鸢,而魔女给我的回答是一双白眼。 “那你们怎么扔垃圾呢?”我不甘心地继续问,我就不信你们把垃圾全都堆在家里。 “用这个家伙吧。我把它塞在哪儿了呢……”红鸢在大厅一角的杂物堆里翻找着,再度喷出一大蓬灰尘。我连连后退,然后看着她从一大堆旧书里拖出一只箱子——活脱就像是游戏里用来装道具的宝箱。 “这是宝箱?”我皱起眉头。 “这是……垃圾箱。”红鸢简短地说,照着那布满灰尘的箱子盖上踢了一脚,“喂,起来工作了。” 那箱子挨了一脚之后,盖子开始慢慢地晃动起来,然后打开。 我看到那箱子盖的内部密布着无数尖锐的牙齿,看起来煞是吓人。看起来它对于自己被人从睡眠(应该是睡眠?)中叫起来感到极为不爽,疯狂地向红鸢抖动着箱子盖,像是在示威。随后红鸢就又在它的盖子上踢了一脚——那一脚非常用力,我看到那盖子上有一颗钉子飞了出去——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那箱子很快就老实了下来。红鸢开始粗鲁地将那些垃圾塞进里面。 很快,那些杂物就被塞入了箱子里——这里面仿佛有着无限大的空间一样,顺顺利利地将它们全都“吃”了下去。 “这就是魔女们的垃圾箱了。不过这一只被造出来的时候出了点差错,长了满嘴的牙。所以几乎是白送地卖给我了。”红鸢关上箱子盖,一脚踩在上面,对我说道。 “哦……哦。”我木然地看着那个还在试图挣扎着的箱子。 “你最好也给它点颜色看看,免得这家伙欺软怕硬。”红鸢继续说。 “呃……我想大概不用吧。”我往后退了一步。老实说我并没有虐待箱子的爱好。 “要不然它可能会把你的手咬下来。” “……” 最后的结果是,我用扫帚把狠狠地打了它几下。至于效果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那些垃圾被塞进去之后去了哪儿?”我问。 “没了……这里面有另一个空间,设置着解离魔法。所以被扔进去的东西大多数都会直接变成灰尘。不过放心吧,这个魔法对生物是无效的。这么做的好处在于你自己如果不小心跌进去了也不会出什么事,坏处就是当你想处理点什么东西的时候不太方便。”红鸢挠了挠头,这么对我解释道。 听完之后我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看红鸢的眼神也不对了。 你到底是想处理什么东西啊!? 当然,这句话我并没有说出去,而是看着红鸢一点一点地将大厅里堆积的无用杂物扔到了那个箱子里。叹了口气后,我又看了看她刚才扒下来的那一串结块的窗帘,考虑了一下清洗它们后,还是果断地将这些东西一起扔了进去。 第6章 惊险的家庭扫除(下) 在清理完杂物和垃圾后,大厅变得宽敞和明亮了许多。我拿起那块湿淋淋的抹布(它在一个小时前还是小夜衣服的一部分),开始擦洗起桌子和墙壁来。 “就没有什么自动清扫术之类的东西吗?”在将大厅里那张木桌子擦完之后,我抹了一把脑袋上的汗水,转过身恨恨地问红鸢。 红鸢正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擦桌子——直到它从灰扑扑的变回原本的模样。而那个盆里的水也全都被我倒进了箱子里,又重新打了一盆。 “有倒是有。”这个魔女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倒是恢复了我一开始见到她时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看上去倒顺眼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用啊!混蛋!”我恶狠狠地一脚踩了上去,这家伙开始夸张地抱着脚跳了起来,“因为你没让我用啊!” “你还敢顶嘴!” “唉别踢别踢,你脚好脏啊,哎……” “混蛋!” “呃唔……” 在之后的半个小时里,我勒令红鸢教会了我那个法术。 这个魔法咒语的发音十分古怪——与薇奥拉教我的那两个咒语如出一辙地古怪。不过古怪归古怪,它的效果还是很好的。据红鸢说,这个魔法的效果是清除物体表面上的污迹,包括灰尘和其它脏东西,比凡人的那些清洗剂什么的好用多了。 “明明有这么便利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用?!”我恶狠狠地伸手出去拧她的耳朵,这家伙则一脸夸张地“哎哟哎哟”叫着,一边懒洋洋地回答道,“因为我想不起来嘛。” 现在想想的话,早知道有这种法术,大概那些脏兮兮的窗帘也就不用扔了吧。不过算了,反正到时候买新家具花的也是红鸢的钱。 我将那些旧书除尘之后放进清理干净的书柜里排列好,虽然能够听得懂这里的人说话,但是看不懂的文字我也还是看不懂。那些书上大多数都写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看起来根本不是人类使用的文字。 “这一本是精灵语的诗集。这一本是用龙语写的……”红鸢看着我收拾那些旧书,伸手拿起一本,津津有味地翻了起来,“啊,这本竟然是料理食谱。唔嗯,这上面的菜我还试着做过。当时失败了好多次啊……” “所——以——说——你到底是在干吗啊?”我回过头来杀气腾腾地劈手夺过红鸢拿着的那本书,“我可是在替你收拾屋子啊!你不帮我一块收拾也就算了,还在这看书!” “唉,你的事情真多……”红鸢垂头丧气地小声嘟囔着。 “我的事情多?这可是你家诶!”我提高音量在她耳边叫道。 “知道啦,我收拾就是了……”红鸢捂住耳朵,转过身去开始摆弄起一边的橱柜来。 我叹了口气,将书柜收拾好后又念咒清理了一遍浮尘,来到壁炉边蹲下身把里面堆着的瓶瓶罐罐等垃圾拿出来清理干净放在一边,全部拿出来之后,壁炉里就剩下了大团大团的灰烬和还没烧完的木炭。 “这些木炭和灰要怎么办啊?”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问红鸢,“你家有什么东西能把它们装起来的吗?” “那个放着不管就可以了。大概过几天就会有火蜥蜴自己跑过来住进去。”刚刚整理完橱柜的红鸢拿出一套茶具放在桌子上,随口答道。然后她又找出一个小壶打开闻了闻,顿时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随手将它扔进了那个长牙箱里。 “火蜥蜴?!”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你说火蜥蜴?” “是啊。火蜥蜴。在魔女之国是很常见的生物,我们通常都用它来点炉子。火蜥蜴住在魔女的壁炉里,食物是灰烬和木炭。”红鸢说着,手下的动作不停,一连打开好几个罐子闻了闻,最后都臭着脸把它们扔进了长牙箱。 “那你说过几天就会有火蜥蜴住进来……它们是野生的吗?” “当然是野生的。一般来讲只要在壁炉里放上木炭或者灰烬,过一段时间就自然会有火蜥蜴爬进来在壁炉里安家。如果这家人太久不用火的话,它们也会自己走掉。”红鸢叹了口气,把找到的所有的罐子统统扔掉之后,坐到了桌边,对我说。 “那它们不会烫伤人吗?或者咬坏东西什么的?”我看着壁炉里的那堆炭灰,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怕怕的。 “只要你不在它身上冒火的时候还去摸它就不会。另外火蜥蜴的牙齿并不尖,它们的咬合力也不强。而且大多数的火蜥蜴都很懒,能趴在暖和的炭火里睡觉的话,它们是不会去别的地方的。”红鸢咕哝着,用指尖摩擦着茶杯的杯口边缘,“这里的茶叶都坏掉了,看起来需要去买新的……” “没有火蜥蜴就不能生火做饭了是吗?不至于吧?我们能不能去买一只啊?”我挠了挠头,老实说比起茶叶,我更想知道今晚到底吃什么。 “你好像理解错了什么事情,小未白。”红鸢瞪着我,忽然叹了一口气,“火蜥蜴不是魔女的家畜,也不是魔女的宠物。它们和妖精一样,是魔女的朋友与邻居。你见过有人把自己的朋友和邻居摆在商店里明码标价出售的吗?” “这……”我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红鸢,一句话都说不出。 “所以啊,在这里,不是什么都能用钱买得到的。”红鸢继续说,双手把玩着一个白瓷茶杯,声音平稳而沉静,“妖精们不会平白无故把自己的礼物送给别人,火蜥蜴也不会愿意住在一个毫无生气的冷冰冰的家里。魔女之国与沉睡者的世界不同,在这里没有宠物,有的只是朋友。我们和那些奇妙生灵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支配与被支配,而是完全的平等。即使是为我们提供肉食的动物,我们对它们也会怀着感激与敬畏之心。古老猎人的准则即使在这里的城市中也依然适用。有很多东西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明白,在魔女之国中,万事万物都与我们息息相关,而绝非毫无关联。” “是这样吗……”我低下头,脸上开始发烧,不由得为自己之前说的话而感到羞愧。或许是在沉睡者的世界生活太久,以至于让我都习惯了人类是可以将除自己以外的任何生灵——甚至有时候包括人类自己——都放上餐盘,送进商店,系上镣铐,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时之间我忽然就冷汗涔涔,蓦然惊觉,我竟然依旧在用一颗沉睡者的心来度量这个与那一边迥然相异的世界吗? 什么是魔女之国?不,单纯的魔法不能构成魔女之国。那些只存在于奇幻中的事物也不能构成魔女之国。 这里有着那些依然古老而神圣的东西——那些被沉睡者早已抛弃在脑后的东西,而正是这些东西,才让魔法依旧存在,世界不再褪色,才让这片大地成为魔女之国。 红鸢的一声轻咳将我从这片刻的思绪中唤醒,她用指尖轻轻敲着茶杯的杯沿,“接下来是不是应该收拾走廊了?” “啊,是,我这就去弄……”我站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提起在一边的扫帚低下头匆匆走过红鸢身边,生怕她看到我现在已经一定一片通红的脸。 …………………………………………………………………………………………………… 直到客厅外的阳光逐渐黯淡下来,太阳沉入地平线之下,我才堪堪将走廊、浴室和卧室收拾完。在得知天已经黑了之后,小夜才敢从房间里钻出来,腻在我身边,跟着我满屋子乱窜。 随后,红鸢点亮了灯——不过不是油灯,而是魔法灯。一团团火球从她手心飞出,悬浮在半空中,将整个屋子都照得亮亮堂堂的。直到现在,我才对这个家稍微满意了一点儿,虽然看起来还是很老旧,但是起码已经没了那么多的灰尘,那些已经破烂到没办法用的挂毯和地毯也被我卷起来扔进了长牙箱,杂物家什全都收拾好放在了柜子里,桌椅家具干干净净,与之前如同鬼屋的样子简直判若两房。 “明天收拾完地下室,然后去买新的窗帘和衣服,就差不多了。”在二楼我和小夜的房间里——原本二楼是有四个房间的,但小夜执意要和我在一起——我使劲梳理着发硬结块的窗帘,一边对坐在床上的小夜说。她还穿着那身下摆已经破损了的修女服,虽然用魔法除掉了衣服上的污迹,但是它看起来还是灰扑扑的。也正是这让我决定明天去给她买几件新衣服。不知道魔女之国的衣服店是什么样的呢?我努力想象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只能想象出那种挂满尖帽子和袍子的长袍专卖店。 “嗯……”小夜慢慢地应了一声,歪着头看向我,“姐姐感觉开心吗?” “开心?”我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要说收拾屋子有什么开心的地方……那自然是不开心,把自己弄得又累又饿不说,还受了红鸢那家伙不少气。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其实这样好像也不错,于是就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还好吧……” 小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没等她说出口,红鸢就砰的一声推开了房间门,“热水已经放好了。你们去洗个澡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出去吃饭。”然后她就关上了门,走开了。 我朝正在向门口做鬼脸的小夜笑了笑,“那……我们去洗澡吧?” 第7章 傍晚的蜂蜜酒杯(上) 红鸢家里的浴室从外面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大,但是里面的空间却意外地很宽广。木质的地板已经被法术清理干净,露出好看的木纹。在房间的一侧安放着一个壁炉,虽然没有木柴,但是炉子里却燃烧着火焰,大概是红鸢是用的什么魔法吧。一个硕大的铜壶架在炉子上,里面装满了水,正在咕嘟咕嘟地顶着壶盖,壶嘴里喷出白色的水蒸气。 在浴室正中摆放着一个同样木制的大浴盆——说是浴盆,倒不如说是一个小浴池比较恰当——里面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在浴盆边上是一个三层的小推车,不过那个小车上现在什么都没有。红鸢说,那个小车上本来有着好多罐用来清洗和护理身体的魔药,不过现在已经全都用完了,取而代之的是搭在上面的几块干净毛巾。不过老实讲,就算没有用完,我也不太想用这个屋子里留下来的东西。 浴室里充斥着暖腾腾的水蒸气,白色的水雾弥漫着,屋子里氤氲着木材的清香,看起来不太像是浴室,倒像是桑拿房更多些。我和小夜把衣服放进浴室的隔间里,小夜看着那满满一池热水有些迟疑,我拉着她的手,将她半强迫地拽进了浴盆里。 老实说,我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仔细端详过她,即使是在她生前我和她见的两面,她也一直都在低着头,用修道服宽大的头巾和袖子遮掩着自己。 现在,没什么能被这个小家伙拿来遮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我强行拉进热水中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小夜蜷缩在水里只露出脑袋,那雪白到几乎泛着一丝青色的皮肤即使在热水的浸泡下也丝毫没有血色。我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能感觉到的只有水的温度,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错觉吧,在小夜身边的水的温度甚至感觉也下降了一些。 被打湿的黑发柔顺地贴在少女的肌肤上,小夜就像是一只落水的小动物,在热水的浸泡下湿淋淋地轻轻发着抖,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准确地来说,是将眼睛朝向我的方向——声音中竟然带着一丝哭腔,“姐姐,小夜……小夜感觉浑身都没有力气……” “你感觉到不舒服吗?没事吗?”我担忧地摸摸她的额头,下意识地想她是不是感冒了,但是那在热水中依旧冰冷的触感清楚地告诉我,吸血鬼这种生物是不会生病的。这个时候,红鸢瓮声瓮气的声音透过浴室的大门传了进来,“忘了告诉你们了,吸血鬼不能接触到流动的水,不过浴室的水算是人工形成的无源之水,所以最多也就是无力化,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如果是江河湖海之类的自然之水,她泡在里面就会死的。”说罢还附赠三声唯恐天下不乱的大笑,然后扬长而去。 小夜抖得更加厉害了,她低下头咬着牙齿,一颗尖尖的小獠牙呲出唇外,如果不是现在泡在水里没有力气,我猜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把红鸢咬死吧——不过即使如此,现在这只湿淋淋的小兽也没有任何力气,在水里,她甚至连我都按不住。 “你还好吗?要不然就先出去?”努力忍住笑,我伸出手轻轻用指尖碰了碰她的小尖牙,小夜浑身一抖,把脑袋埋得更低了,随后她慢慢地摇摇头,“这样……就好。” “是吗?那我们就多泡泡吧。”我笑眯眯地说,在一天的劳累之后,泡一个热水澡的确是非同一般的享受,小夜靠在我的怀里,我低下头撩开她的头发,视线扫过她瘦瘦小小的身体,即使是变成了吸血鬼,我仍然可以看到她那瘦削的肩膀和手臂上依旧残留着生前被虐待而留下的伤痕。我轻轻碰触着她的两肋——那里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突出的肋骨的形状——小夜随着我的触碰而发出一声轻轻的呜咽。 我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一种难以说清的思绪涌上心头。虽然小夜现在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被人虐待了,但是一想到那曾经轻轻扫过我手背的小小的呼吸所带来的感触再也不会重现第二次,而这个孩子一直到死后才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不,就如同格伦蒂娜所说,以这种扭曲的姿态被强行留在世界上所得到的幸福能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幸福——我的心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紧了,感到酸楚难当。 “姐姐……”小夜忽然轻声叫道。 “什么?” “小夜这个样子,真的可以吗?”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在那里怔愣了半晌后,小夜又慢慢地继续道,“小夜现在是吸血鬼,是怪物……这个样子,也可以吗?” “你在说些什么傻话……”我喃喃道,口中不知为何一阵干涩,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这和那没关系啊……” “即使小夜要吸血……”在说到“吸血”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忽地一抖,似乎说出这两个字对于她而言是一件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情一般,“即使小夜……要吸姐姐的血?” “嗯……没关系,我的血就给你喝吧,只要别吸干我就好。”我强笑着抚摸她的头发,但是怀中的小夜却抖得更厉害了,她的身体在轻轻痉挛着,似乎是在抽泣。 “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虽然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就好像、就好像变成了被什么人摆弄着的提线木偶一样,但是小夜还是能感受到的……能感受到姐姐的血究竟是多么的甜美,那种味道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离不开了……”她小声地说着,声音断断续续,“其实、其实那时小夜是知道的,虽然不想伤害姐姐,但是在尝到姐姐的血的时候,小夜自己也忍不住在心里高喊着,想要更多,想要喝更多……” 小夜抬起头来,空洞无神的双眼中蓄满泪水,她颤声道,“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小夜控制不住自己,把姐姐害死的话……那样的话还不如现在就让小夜死掉,反正小夜在那个时候就已经……” “好了,你不要说了。” 我平静地用一根手指封住她的嘴唇。 不知怎么,反倒是在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却是不可思议的平静。看着小夜的脸庞,之前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迷惘,不可思议地悄然间消失无踪。 吸血鬼?吸我的血?那又怎么样呢? 我的眼前恍惚间浮现出格伦蒂娜的脸,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让她回到冥河才是更好的选择。像你这样用自己的意志将逝者强行留在人间,只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 自我欺骗?不。 小夜现在就在我面前——对于我来说,那就是比什么都更加清晰而沉重的“真实”。 至于这条路走不走得通,得走下去才知道。不是吗。 我将小夜的头按在自己颈侧。她身体的颤抖幅度一下子变得大了起来。 “想吸就吸吧……只要我还活着的话。” …………………………………………………………………………………………………… 当我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感觉脚步发虚,脑袋也有些晕。红鸢在大厅桌边坐着,眼神不善地望着我和小夜。 “怎,怎么了嘛……”我瞪回过去,但是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没什么。”红鸢说,“我还以为你们俩在里面……”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看出来了吗?不,讲道理的话没看出来才是有问题吧。 “行什么苟且之事……”红鸢接着说完。 “小夜。”我扭头对身后的小夜说,“把那边那个壶递过来给我……嗯,对就那个,谢谢。” 然后我拿着那个壶,用尽全身力气对红鸢扔了过去。 半小时后。 “我带你们去我经常去的一家餐厅。那里味道很不错。”红鸢揉着额角上肿起来的大包,在我们身后关上了门。 魔女之国的小镇夜景十分静谧,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大概这个时候人们都在自己家里生火做饭吧,街道两旁的房子烟囱里冒出袅袅的炊烟。街边取代了路灯的是悬浮在半空中的光球,据红鸢说,那个是魔法灯。一般由魔女学徒负责维护。但是由于这几年新魔女的数量逐渐减少,所以那些在家闲得没事干的老魔女们也不得不接手这项活计。 “我以后也要做这个吗?”我看着红鸢轻轻向那光球招手,于是它就听话地向她飘了过去。 红鸢摸了摸那个光球——看起来就像是在摸一只正在摇尾巴的宠物狗——然后挥手让它回到原地,转头看向我,“应该吧。不过如果薇奥拉带你去法梵德的话就不用了。那里是没有这种魔法灯的。” 我看得有趣,也有样学样地朝身边的一个光球招招手,它果然也像刚才那个一样飘了过来。伸手摸上去的触感温暖而坚硬,就像是一个特大号的灯泡一样。 “这是用什么做的?”我问。 “一种叫做萤石的石头。将它雕刻成球,施加以漂浮和光亮的魔法,大概就是这样。我没做过,所以不太清楚。”红鸢挠挠头,挥手驱赶开那只像狗一样一直跟在我后面的光球,带着我们沿街道慢慢走去。 我牵着小夜的手,尽量配合她的步调。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夜,你不是看不到东西吗?为什么刚才能拿到那个壶给我?” “小夜……现在可以看到东西的轮廓……虽然很模糊。还有人身上发着的光……”小夜吞吞吐吐地说,但是她的描述依旧听得我一头雾水。 “那是生命视觉。对于不死生物而言很常见的能力。她看到的光实际上就是生命力。”双手插兜走在前面的红鸢回过头来解释道,“生命力越强的生物,在不死生物眼中的光就越亮。反之如果是无生命的物体,或者是死物,则只能看到很浅的轮廓。” 小夜紧张地点了点头,忽然拉了拉我的手,好像是有话要说。我看了看前面没有注意到我们两人的红鸢,停下脚步弯腰附耳过去。 “姐姐在喂过小夜之后,身上的光就暗了一些……以后那种事……还是不要了吧?”她的另一只手不安地揪着衣角,迟疑着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啦……但是“那种事”……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啊! 第8章 傍晚的蜂蜜酒杯(下) 走了大概十分钟左右,红鸢带着我们来到了一家餐厅前,那是一间样式复古的欧洲风格长木屋,门上挂着一串铜铃,招牌随意地放在门边,上面写了一些我不认识的字,外加画了一个大大的啤酒杯图案。 红鸢刚刚把门推开,一股啤酒的麦芽香就扑面而来,热腾腾暖呼呼的饭菜香气和酒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在这间屋子里发酵升腾,明亮的火光将这里照得亮堂堂明晃晃的,人们的谈笑声,酒杯的碰撞声和店员的吆喝声一块儿传来。餐厅里十分宽敞,房间的两侧墙壁上各有一个壁炉,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墙上也挂着油灯,桌子上放着蜡烛台,半数的桌椅上都坐满了人,与外面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景象迥然不同。不过这些客人也都是女性,应该说是不愧于魔女之国这个名字吧,一路走来,从行人到餐厅里的客人再到侍应生,我就没有见过一个男性。 几个戴着高帽子的长袍魔女坐在靠近门口的桌面,优雅地小口抿着木杯里的酒,我们刚刚进来,她们就将目光投了过来,发出惊讶的声音。 “咦,没见过的孩子呐。那边的小姑娘,你是新来的吗?”其中一个魔女微笑着向我举了举酒杯,我愣了一下,随即颇有些紧张地点点头,“我是前几天才刚刚成为魔女的……您好。” 魔女们发出银铃般的格格娇笑声,另外一个朝我招招手,“那要不要到这边来和姐姐们一起喝点东西啊?放心吧,不用你出钱哟。” 红鸢不耐烦地挡在我面前,“你们几个喝自己的酒去。” “哎呀,这孩子是你带来的吗?”魔女们又转头开始调笑起红鸢来,“跟我们一起喝几杯又没什么关系。这里的酒劲儿不大的。” “走开走开。”红鸢黑着脸挥手赶开一个溜下座位凑过来的魔女,带着我和小夜挑了个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小铃铛摇了摇。很快,一个穿着女侍应生衣服的女孩就拿着一个小笔记本走了过来,并且帮我们摆上了餐具。我注意到她的脑袋上竖着两只毛茸茸的猫耳朵,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也是猫科动物的竖瞳。 “来点儿什么?”她用熟络的语气对红鸢说,“还是老样子,蜂蜜酒吗?” “嗯。先来一杯蜂蜜酒。两杯果汁。”红鸢靠在椅背上,用指尖敲打着桌面,趁她点菜的时候,我悄悄地探过身子朝那女招待的身后看去,不出所料,我看到了一条毛茸茸的猫尾巴,从那裙子上的一个特意剪裁出来的小开口里伸出来,轻轻摇摆着。不动声色地坐回原位后,我问道,“这里有菜单吗?我想看看都有什么菜。” “有的——”看起来应该是猫人族的少女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册子,我刚刚伸手去接,红鸢懒洋洋的声音就飘了过来,“说的好像有菜单你就看得懂一样。” “……”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女招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红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起来要菜单没什么用了呢。” “先点这些,剩下的你们看着上吧。以及两人份的就可以了。这里还有一个不用吃东西的。”红鸢向女招待点点头说道。那猫人少女有些疑惑地转头在我们几个人身上扫视了一圈,看到小夜后脸上露出释然的神情,应了一声后抱着小本子走回了吧台后面。我一直盯着她那条摇来摇去的尾巴,直到她消失在吧台后,才把视线收回来。 “魔女之国里也不仅仅有人类呢……”我小声说道。 “老实说非人种族几乎比人类的数量还要多。比如精灵族,猫人族之类的。”红鸢用手指轻轻弹着桌上的那个小铃铛,“事实上如果咱们再晚一点出来,说不定还能赶上吸血鬼的血餐吧开业……” 一听到吸血鬼这几个字,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这里也有……吸血鬼吗?血餐吧又是什么地方?” “是啊。虽然数量不多。”红鸢点点头,“血餐吧就是专门向吸血鬼出售新鲜血液的地方,这些血液有些是由魔女之国的人自愿提供的,但更多的却是从沉睡者的世界弄来的。”她看了看周围,似乎是在警惕着什么。我也紧张地环顾四周,生怕别人听到我们的对话。而小夜也在桌子底下紧紧抓住我的手,看起来她对这个与自己切身相关的话题也十分关注。 “你看,那个世界不是经常有人献血什么的吗。魔女之国的吸血鬼就会定期去那边购买医院里的新鲜血浆带回这边来,转手卖出去。”红鸢凑过来小声道。 “那他们不会去袭击普通人吗?”我问。 “不会。六塔禁止他们这么做,除非他们不想在魔女之国呆着了……否则的话是不会做出这种傻事的。好了,待会吃完饭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血餐吧看看,那里虽然主要面向吸血鬼,但也向活人出售饮料作为额外收入。”红鸢说完,拍拍我的脑袋坐了回去。我感觉到小夜抓住我的手指在不断用力,于是转头安慰她,“过一会我们就去看看吧,说不定你也就不用再吸我的血了。” 小夜咬着嘴唇,轻轻点点头,一副惶惑不安的样子,还没等我再继续说些什么来安抚她时,猫人少女就将饮料送了上来。三个硕大的木杯被摆到了我们面前,红鸢拿起其中一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我看了看杯子里的饮料,清澈透明的澄黄色苹果汁散发着酸酸甜甜的香气,木杯似乎是刚刚洗过,湿漉漉的。我拿了一杯塞到小夜手里,“来,喝点果汁吧。你就不要再担心啦,那些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 小夜“嗯”了一声,顺从地捧起杯子小口地喝着。喝了两口后,她停了下来,低下头,空洞的双眼看着杯子里的饮料。 “怎么了?”我问。 “没、没什么。意外地……好喝,这个。”小夜缩了缩脖子,小声说。 “那就好。”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小夜微微眯起眼,继续小口喝起苹果汁来。 “我听说在变成吸血鬼后,原本身为人的味觉会丧失或者改变,在这些家伙口中,那些对于普通人而言美味的食物会变成难以下咽的东西。不过也会有例外地能让他们吃下肚的食物存在,这个是因人而异的。看来对于这个小家伙而言,能够接受的就是苹果汁呢。”红鸢抬起脑袋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蜂蜜酒,把杯子顿在桌面上,擦了擦嘴说,“这也是为什么我只点两人份的原因……西琳,再给我来一杯蜂蜜酒!” 吧台后远远地传来那个猫人族少女的应答声。过了一会儿,她就端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砂锅的锅子走了过来,将那满满一锅香气扑鼻的炖菜放到了桌上,然后拿起红鸢面前已经喝干了的酒杯,对我们笑道,“这是用番茄炖的牛肉,土豆泥正在做,马上就来,请稍等。”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锅炖菜。红鸢抓起锅里放着的大勺,拿过我面前的碗,满满盛了一碗推了过来,“尝尝吧,我敢说这滋味比你在那边吃过的任何食物都要好很多。” 我并不怀疑她说的话,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牛肉,混着汤汁一同送入口中。就正如红鸢所说,这美味是我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未品尝过的。酥烂软嫩的牛肉和味道浓厚的汤汁被恰到好处地调和在一起,番茄酸甜的滋味令人胃口大开,而用料殷实的牛肉又恰好能够满足被满满地勾起来的食欲。 “其实这些都只不过是普通的家常菜而已。但是从用料上,魔女之国的料理就和沉睡者的世界就有本质上的不同——毕竟,养育我们的这片大地,要比那片令人感到索然无味的土地更加富有生机和韵味,不是吗?”红鸢一边说着,手下不停,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然后一点儿都不顾自己形象地甩开腮帮子大嚼起来。 “来,小夜,你也尝尝吧。这个很好吃的。”一碗炖肉下肚,我感觉自己腹内的饥火被压下去大半,这才想到小夜还在那里坐着,什么都没有吃,于是忙不迭地拿过碗来也给她盛了一碗。小夜迟疑着拿起小勺舀了一勺送进嘴里,随后小脸就痛苦地皱成一团,伸了伸脖子勉强咽了下去。 “不合你的口味吗?”我关切地看着她,小夜咕哝了一句“好腥”就摇摇头推开那只碗,然后探过身子趴进我的怀里。 “看样子是味觉不能接受吧。就别勉强她了。西琳,我还要两杯苹果汁。”红鸢懒洋洋地道,然后对将土豆泥和蜂蜜酒送上来的猫人少女说。 “你就不能一次说完嘛?”少女双手叉腰瞪着红鸢,“我可是很忙的。” 这时,别的桌又传来了摇铃声,西琳提高声音喊了一句“马上来”,然后又转过头看向红鸢,“你还要什么?赶紧说吧。” “唉,又不是不给你钱,别那么不耐烦嘛。唔,那就……来点儿甜点吧。对了,我们还有什么菜?”红鸢故意拖长声音嘟哝着。 “炸肉丸,精灵风味沙拉,菌蒸鱼和蘑菇汤。甜点的话草莓奶酪塔可以吗?” “可以可以,快去吧。” “就你事多。” 西琳白了红鸢一眼,晃着尾巴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第9章 诗人的低吟浅唱(上) 大概因为红鸢是老主顾的缘故吧,菜上得格外快。 用菌类熬制的浓厚汤汁将一整尾蒸鱼浸泡在里面,盘子上摆着一些我从未见过的香草。红鸢迫不及待地用叉子拨开鱼皮,露出里面淡黄色的肉,那入口即化的软嫩鱼肉里锁满了浓香的汤汁,夹在松脆的面包里也是非同一般的美味。 野生的浆果、谷物、蔬菜和一些白色的小小花朵,加味道清淡的香料,拌上一种有着淡淡甜味的果酱,就成了精灵风味的沙拉,吃起来就像是在品尝清甜的溪水,整道菜的味道都是淡淡的,但是吃完后口中却有着久久无法消散的回甘。 而与沙拉搭配的草莓奶酪塔公众号百合推书姬则殷实地高高耸起,滋味浓厚但并不腻人的奶酪,脆脆的饼皮和酸甜的草莓都非常的诱人,而更加令我惊喜的是,在将每种菜都尝了一遍之后,竟然又发现了小夜可以入口的东西——那就是沙拉中的甜浆果,和奶酪塔中的甜奶油与草莓。据小夜说,她似乎能够接受甜的东西,那炖肉中虽然放了番茄,但是甜味并不明显。 随后炸肉丸也端了上来,焦香酥脆的肉丸,鸡肉、猪肉和牛肉各三个,用料相当的实在,一个肉丸就有我的拳头那么大,满满当当地堆在盘子里,旁边配有小碟装的酱料。西琳非常殷勤地为我介绍,“这是精灵风味的甜味酱,这个是烤肉酱,还有这个是加了红酒和番茄的……” 老实说,我都快被她讲晕了。 不过这些菜也的确都非常好吃,是我头一次品尝到的美味。 “真的是很美味。”我由衷地夸赞道,看着盘子里的半个肉丸,带着歉意向西琳笑了笑。虽然菜肴无比的美味,但是就像格伦蒂娜说的——没办法的东西即使在魔女之国也还是没办法——我的饭量就是其中之一。 “你喜欢吗?我可以教你啊。其实都很简单的。”西琳看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那毛茸茸的猫尾巴欢喜地翘了起来。 “真的吗?”我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我有空会来找你学做菜的。” “好呀。”西琳高兴地拍起了手来,刚刚因为端着蒸鱼锅而戴上的厚手套摘了下来,我特意看了看她的手,白皙柔软,手指修长,完完全全就是人类少女的双手,在感到不出所料的同时,我还莫名地有些失望。 哎,还以为能看到肉球呢。 “你在找肉球吗?”西琳见我一直盯着她的手看,翻开手掌笑眯眯地说,“那种东西还是没有的啦。” “哎,不好意思……”被人一句话戳破心思,我顿时觉得大为尴尬。 “没事啦。我不在意的。有时间的话你就来店里找我吧,如果我没在店里那就是在家里。你可以问镇子里的猫咪们西琳的家在哪里,它们会带你去的。”西琳朝我吐了吐舌头,俏皮地笑了起来。 “问猫……?”我愣了一下,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里的猫听得懂人话啦。虽然能说人话的只有少数几只。”西琳说着,餐厅的门伴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风铃声被人推开,于是她向我挤了挤眼睛,就喊着“欢迎光临”去招呼新来的客人了。 那踏进酒馆的是一个披着斗篷,身材娇小的少女,一头柔顺的黑发垂到腰间,发梢末端和刘海则是纯正的红色,两束从耳边垂下,搭在胸前的红色发丝一晃一晃的。她的双眼是一黑一红,面容娇俏可爱,怀中抱着一把鲁特琴,肩膀上则站着一只比普通家猫小一些的蓝色小龙。她走进餐厅里,一双明亮的异色眸子在大厅众人的身上环视了一圈,那水样的眼波盈盈一扫就落到我的身上,唇角微弯,朝我露出一个笑容。 我稍稍一惊,我可以肯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女孩,她又是为什么在这人群之中就偏偏看到了我呢? 那少女朝我们这一桌款款走来,微笑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我犹豫着看向红鸢,红发的魔女把目光从蜂蜜酒杯里抬起来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请吧。” 少女道谢之后优雅地坐了下来,西琳也面色如常地抱着小本子走过来,似乎这种事非常常见一般。 “一首歌,换一杯蜂蜜酒。可以吗?”少女向西琳眨眨眼,用一种开玩笑般轻盈的语气请求道。 还没等西琳开口答话,红鸢就将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把一只手举在眼前玩弄着指甲,随口道,“给她酒吧。就算是我请了。” 西琳很快拿来一杯蜂蜜酒,少女又向她要了一个小木杯。随后,少女将怀里的竖琴放在桌腿边,拿起杯子仰头便喝,露出天鹅般白皙而优雅的脖颈,一口气喝完半杯后,她舔了舔被酒液湿润而更显娇艳的双唇,将剩下的蜂蜜酒倒了一些在那小木杯里,拿到肩上的小龙面前。那只小龙黑色的双眼骨碌碌地转着,伸出两只小爪子抓住杯子,居然也开始有模有样地啜饮了起来。 少女将酒杯放在桌上,并不弹琴,而是从怀中拿出一支木质的笛子横在唇边,微微合起眼,吹奏起来。 悠扬婉转的乐声从笛子中流出,就在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餐厅里那些正在谈笑碰杯的食客就全部停了下来,转头望着那吹笛的少女。仿佛在这一刻,她便是世界的唯一,在天空的中心奏乐起舞的公主。那笛声舒缓悠长,宛如从古老的密林中传来的低语,又像是一条宠溺地冲刷着卵石的小溪,在森林中百转千回地流淌舞动。 少女那纤细白嫩的葱指在笛身上跳跃起落着,我看到她稍稍有些尖长的小巧指甲涂成了妖艳而神秘的浅黑色。那溪流般漫卷舒张的笛声很快就随着她动作的停歇而趋于静寂,就在笛子的最后一个音符奏出的时候,她的歌声也响了起来。少女并未睁眼,而是放下笛子,双手拿起了鲁特琴,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抚弄,清脆的琴音代替了横笛作了这歌的和音,切入得毫无缝隙,我几乎都无法分辨出笛声与琴声何时响起,而又何时结束。 少女曼声唱了起来,那磁性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带着些微的沙哑,那歌曲的旋律沉郁顿挫,似乎像是一首祭礼中所演唱的祭曲。 “Heiliger Baum, oh heiliger Baum(神圣的树啊,神圣的树), Der du mächtig bis zu den Wolken stehst(你粗壮的树干高耸入云)。 Heiliger Baum, oh heiliger Baum(神圣的树啊,神圣的树), Bitte schenk mir einen schönen Traum(给我一个甜蜜的梦境吧)。 Ich huldige dir, ja, ich huldige dir(我由衷的崇拜你), Und heut Nacht bring ich ein Opfer dir(今晚我将为你献祭)。 Ein Horn voller Met, ja ein Horn voller Met(角杯里盛满了蜂蜜酒), Dass sich tief in deine Wurzeln gräbt(倾倒并注入你的深根)。 Heiliger Baum, Tor zur anderen Welt(神圣的树啊,通往冥界之门), Weltenbaum, oh Weltenbaum(世界之树啊,世界之树), Die Anderswelt, das war dein Traum(冥界曾是你的梦境)。 Weltenbaum, oh Weltenbaum(世界之树啊,世界之树), Bitte schenk mir einen schönen Traum(给我一个甜蜜的梦境吧)。” 一曲唱罢,她放下手中的琴,将桌子上的酒杯拿起来仰头一饮而尽,抿抿嘴娇笑道,“好酒!” 直到歌声停息许久,餐厅中的食客,也包括我和红鸢,才连天价地鼓起掌来。 “歌也是好歌。不愧是法梵德的吟游诗人。”红鸢笑叹道。 “啊啦。被发现了吗?”少女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肩膀上的蓝色幼龙,这个小家伙的眼睛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还剩下许多的炸肉丸子。我试探着用叉子叉起一个送到它的嘴边,它歪了歪头看了看那肉丸又看了看我,最后转过脑袋去瞄着那诗人少女。后者对它点了点头算是许可,于是它便伸出前爪(那个小木杯早就被放下了)抓住那肉丸从叉子上拔了下来,就那么用后腿站立在少女的肩膀上,一口口地咬了起来。 我看得有趣,于是将那盛着肉丸的盘子往那一人一龙的方向推了推,红鸢招招手让西琳过来,道,“再加一盘肉丸,两杯蜂蜜酒。”西琳笑着应了一声,在围裙上擦擦手就跑到了后台去。不多时,肉丸和酒就送了上来,那少女道谢后,拿起酒杯慢慢啜饮起来。 这时,一个魔女搬着椅子凑到我身边,对我挤挤眼睛,向这里靠了靠,然后又转头那诗人少女央求道,“再唱一首好不好?” “可以啊。一首歌一杯酒。”少女倒是落落大方,朝着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于是那魔女就又立刻点了一杯蜂蜜酒。 “啊,狡猾!”她的同伴立刻叫了起来,搬起椅子也跑了过来,这一来可不要紧,半个餐厅的食客恨不得都搬着椅子围到我们这一桌边上,西琳举着酒杯大喊着“让一让”强行挤走了两个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过来的精灵族少女,把酒杯放下,收走了桌上的空杯与空盘(那些肉丸几乎都被那条小龙独自干掉了)。 身边被一堆人围起来的小夜害怕地朝我越靠越近,到后来几乎干脆就坐到了我的腿上。一开始拉我去自己桌喝东西的魔女立刻坐在了她空出来的椅子上,笑眯眯地朝我眨眨眼,又点了两杯蜂蜜酒,“你也尝尝这里的酒怎么样?” “蜂蜜酒没啦!”随后,我就听到吧台后面传出来的,西琳没好气的大喊声。 第10章 诗人的低吟浅唱(下) “那就要啤酒!”愣了一下后,魔女叫道。随即她就被自己的同伴在脑袋上没好气地拍了一巴掌,“你给小孩子喝什么啤酒啊!” “噢,对,那就不要啤酒了,有蛋酒吗?来点蛋酒好了!”那魔女如梦初醒,慌忙朝西琳喊道。 “啤酒,我要啤酒,那杯啤酒给我!”红鸢奋力举起手,魔女气呼呼地把她的手按下去,“你凑什么热闹啊!” 过了五分钟,西琳给我端来了一个木杯子,杯子里盛着像是热乎乎的浓牛奶一样的东西,淡黄色的,泛着大股大股的泡沫。 我迟疑着看着杯子里的东西,魔女笑嘻嘻地劝我趁热喝掉,“这是蛋酒,说是酒,其实就只是像甜品一样的东西,喝吧,甜甜的,很好喝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小声说,然后抬起杯子抿了一口。滋味果然甜甜的,口感非常顺滑细腻,有牛奶和鸡蛋的香甜味,喝下去肚子里也暖暖的。我忍不住多喝了几口,身边的魔女们笑嘻嘻地又点了好些甜点和食物,全部堆在我们这边的桌子上。 而那边的诗人少女在两杯蜂蜜酒下肚之后已经开始唱起歌来,一群尖帽子的魔女,猫人和精灵一边拍着手一边笑着一边唱,还一边喝酒。而那带着龙的少女呢,最后则唱起了一首关于天使、吸血鬼和皇帝的祝酒歌。 “她插了他的肚子,他咬了她的脖子,天使治好她每处伤口,皇帝干一大杯(说着就干了一杯)!” “她插了他的肚子,他咬了她的肩膀,天使治好她每处伤口,皇帝干一大杯(说着又干了一杯)!” “她插了他的肚子,他咬了她的胳膊,天使治好她每处伤口,皇帝干一大杯(说着继续干了一杯)!” 最后我也不记得她到底插了那个倒霉蛋的肚子多少下,天使治好了她多少次伤口,而皇帝究竟干了多少杯。那一晚留存在我脑海中的最后景象就是周围的魔女、精灵和猫人(甚至包括西琳)全都东倒西歪地趴在桌上,只有红鸢依旧在和那个诗人少女高声唱着“皇帝干一大杯”,然后咕咕两声又是两杯下肚…… ……………………………………………………………………………………………………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已经回到了红鸢的家里,也没有脱衣服,就那么穿着昨晚的衣服躺在了床上,身边一阵冰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扭头看去,小夜正闭着眼睛依偎在我身边,一脸安详。她的身体就像是冰块一样紧紧贴着我,被她抱在怀里的胳膊现在已经开始隐隐有冻得发青的趋势。 我活动了一下手臂,然而就是这小小的动作,让小夜睁开了眼。她歪了歪头,轻声唤道,“姐姐……?” “我在。” “嗯……”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发出一声类似于小猫的呼噜声,用脸颊蹭着我的手臂。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我躺在床上,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咕哝道。不知为何,脑袋有些疼痛,明明我没有喝什么酒……唉,说是蛋酒,但是终究也是含有酒精的吗…… 托了那个忽然杀入餐厅的吟游诗人的福,本来去血酒吧看看的计划也泡汤了。我轻轻把手臂从小夜的怀里抽了出来,揉了揉,然后起身下了床微微把窗帘拨开一丝小缝。 ——啊,外面的阳光好灿烂。 连忙把窗帘严丝合缝地拉上,看看床上依旧躺在那里的小夜,我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虽然不知道吸血鬼需不需要睡眠,但是现在还是别打扰她比较好。出人意料地,这回她没有扑上来黏住我,这让我着实松了一口气。老实说,被她粘太久的话我也吃不消,主要是太冷了…… 我来到客厅的时候,红鸢和那个诗人少女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少女脱掉了斗篷,露出斗篷下一身黑色的长裙。那只蓝色的小龙在她身边蜷缩成一团,听到我的脚步声后,微微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看到她们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两个杯子的时候,我顿时就是一阵紧张。这两个酒鬼要是再喝起来,还不得把这个家整个儿地掀翻了不可? “放心吧,这只是水而已。”那诗人少女微笑着向我举起杯子晃了晃,松了一口气后,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早……早上好。” “早上好。”她向我点点头,拍拍身边的沙发,“来坐吧。” 我拘谨地坐了过去,少女旁边的小龙慢慢抬起身体爬了过来,两只小爪子按在我的腿上,两只黑黑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甚是可爱。我试探着朝它伸出手,那小龙看了看我后,抬起爪子放在我的手上,背后的小翅膀开始慢慢扇了起来。 “吃过午饭再走?”红鸢轻轻咳了一声,开口问道。我看她的脸上依旧艳红一片,显然是昨天喝酒喝多了的表现,而反观那少女则神色如常,丝毫没有异样。 “能让我在这里住一晚已经非常感谢了,不敢再多叨扰。”少女礼貌地微笑着,向那蓝色的小龙招了招手,它立刻就扑扇着翅膀飞回了她的肩膀上。 “我们也正好也要出去买些衣服,送送你们吧。”红鸢站起身来,而少女也没有推辞,“如此就麻烦了。” “出去买衣服?那小夜她……”我迟疑着,要把小夜一个人留在家里吗?说实话真的有些不放心。 “那个吸血鬼小姑娘吗?让她穿我的斗篷吧。这个可以遮住阳光。”诗人少女笑着拿起她那件有着宽大兜帽的斗篷。如果是这件大斗篷的话,的确能够为身材比她还娇小的小夜完全挡住阳光的照射。 “这样的话就多谢了。”我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斗篷,上楼给小夜套上后,把她拽了下来。在刚刚听说要在白天出去的时候,小夜露出了满脸的恐惧之色,死死抓住床边不愿意走,最后我把她硬拖到客厅里,看着她披着斗篷在洒满阳光的地板上蜷缩着抖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似乎是了解了阳光不会伤害自己这件事,这才颤巍巍地抓紧斗篷一步步走了过来。 “高兴点嘛。我们要去买衣服啦。”我微笑着隔着斗篷摸了摸她的头,小夜缩在斗篷里的手紧紧地抓着我不肯放开。走出房子之后,我们来到了街道上。披着斗篷的小夜依旧抖个不停,但最后也慢慢习惯了行走在阳光下,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 红鸢和那诗人少女走在前面,我在听着她们两个对话的同时张望着街道。白天的街上行人多了起来,路过的行人纷纷对作为镇上新面孔的我们几个投来好奇的眼神,和几个看起来像是红鸢旧识的魔女打了招呼后,红鸢开口向那诗人少女问道,“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里呢?” “去有食物和好酒的地方。”少女微笑道,回答相当模棱两可,“从法梵德走出来之后,我已经学会不去拒绝任何一滴可以入口的饮料了。” 红鸢哈哈笑了起来,“用两条腿从法梵德走出来?可真有你的。” “不这样的话,怎么打发漫长到无聊的时光呢?而且也还好吧。在那里还有许多小家伙陪着我,尤其是它,一路跟我出了法梵德来到这里。”诗人少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伸手抚摸着肩上的小龙,它也伸出爪子轻轻挠了挠少女的手背,引得她发出一阵格格娇笑声。 听着这一番对话,我不禁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副奇幻而美丽的画面——在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之中,只带着一把琴一支笛子行走世界的少女|优雅地端坐在生满苔藓的石头上,时间……时间应当是夜晚,没错,月光暗淡的夜空中缀满漫天星斗,她的面前生着一堆篝火,噼噼啪啪的火光映亮少女娇美的面庞。随即她开始闭目奏起乐器,悠扬的横笛,清澈的琴声,以及比什么都来得更加美丽,不可思议得如此理所当然的婉转歌声响彻整个龙之国度。 而少女的身边则停满了各种飞禽走兽,幼龙停在她的肩头侧耳倾听,庞大的巨龙从树林中伸出头来驯顺地趴在她的身侧,松鼠与飞鸟站立在树木的枝头上,更多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龙们围绕在她的周围,共同倾听那美妙的音色。就连最为高傲的龙王也在遥远的天空中捕捉那回荡不休的音符…… 仅仅是稍微想象,不由得就让人对这诗人少女所走过的路充满了向往,我一脸期盼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那个,能不能请你说一些有关法梵德……和龙的故事呢?听说我的老师住在那里,所以我想更多地了解一下那个地方。” “当然可以啊。”少女轻快地点了点头,忽然似乎是对我的老师来了兴趣的样子,问道,“具体你想听什么故事呢?……嗯,你的老师也住在法梵德?她叫什么名字呢?” “她叫薇奥拉。”我老老实实回答。 “薇奥拉——啊。”少女露出了稍稍有点意外的表情。 “呃,你知道她?” “这个嘛。不如说,在法梵德,不知道她的人才奇怪吧。”少女打了个哈哈,“那么我们就来讲故事好了……” “咦——薇奥拉在法梵德很有名吗?那我们说说她好不好嘛——”我拽着她的袖子,但她却只是抿嘴而笑,并不理会,而是自顾自地讲起了有关于法梵德的事情,“龙之国法梵德之中居住的龙类种属繁多,不过真龙按照鳞片颜色,基本可以划分为六大种类……” 第11章 巫师的授课来函(上) 魔女之国的服装店,和我想象当中的,非常不同。 我一直以来都认为这些魔女的日常打扮只有尖帽子和黑色的长袍。 但是…… 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木屋内,悬挂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衣物,不仅仅有魔女的长袍,也包括洋装和各种古典样式的华丽衣服。在房间稍微靠里面一点的地方,我还看到了一个木架子,上面甚至挂着……丝袜。 我揉了揉眼睛。 是的,是丝袜…… “我还以为这个世界是非常复古的……”我盯着那些架子上挂的丝袜(这里显然不可能像沉睡者的世界一样包装好),小声嘟哝道。 “事实上就算在你们那边,丝袜这种东西也并不是在所谓的近现代才出现的。”吟游诗人少女笑吟吟地站在我身边,“而且魔女之国中的许多魔女原本也来自沉睡者的世界。来到这边的时候,自然也就把那边的一些东西带了过来。” “是的。实际上这里还有那边的日常家居服和泳装之类的东西。不过在服饰的方面也差不多仅止于此了,毕竟魔女之国毕竟还是魔女之国,主流的审美观念并无法接受沉睡者世界所谓的时尚前沿。”红鸢抱着胳膊评论道,“不过确实,这家店进货挺杂的。在魔女之城瓦尔普吉斯的其他地方,也有着专营不同服饰的服装屋。例如这种样式的礼服……” 说着,她指了指一边架子上悬挂着的样式繁复精巧的宴会礼服,和与它比邻而居的魔女袍子,“和这种长袍。” “毕竟,这个地方是女性主导的国度。”诗人少女笑着伸出一根手指俏皮地点在我的嘴唇上,“而爱美是女性的天性,不是吗?无论是在沉睡者的国度亦或者魔女之国,受女性欢迎的东西到哪里都会受女性的欢迎。”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么买一些普通的衣服就回去吧。”红鸢似乎有点不耐烦——就跟所有陪着女伴走进服装店的男人一样不耐烦——她皱眉打量着架子上的衣服,似乎在怀疑这些衣服是不是真的能够配得上它的价钱。不过有一点我觉得自己还是不会猜错的,那就是魔女之国的货币。红鸢的手里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看形状里面装的应该是许多硬币。 “这袋子里装的是金币吗?”我指着红鸢手里的小袋子问。她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什么嘛这个人。好像我会花她很多钱一样,明明她的房子都是我收拾的。 “你们去挑吧,我就不跟着过去了。”随后她往店里的椅子上一坐,朝我们挥挥手。我冲着她做了个鬼脸,拉着小夜一头扎入了衣服的海洋之中。 就在我沉浸在琳琅满目的衣服中挑花了眼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头去一看,却是那个吟游诗人少女。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要不要我帮你挑挑啊?” “好啊。”我说,然后又迟疑地看了看身边一直把自己裹在斗篷里的小夜。 “那我先帮她挑?”她眼珠一转,提议道。我点点头,于是看着她把小夜半拉半拽地抓进了试衣间里——就像是把猫按进浴盆里一样——然后打开门伸出一个脑袋四处看了看,紧接着整个人都跳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那件斗篷。她刚刚从试衣间里钻出来,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听到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抓挠门板的声音,不由得看了看那个诗人少女。她则笑眯眯地对我说,“没问题的啦,那孩子只是有点怕生而已,我现在去找衣服!”说着,她就飞快地跑进了店里的一大排衣服架子中。没过多长时间就抱着一堆衣服跑了回来,打开试衣间的大门闪身钻了进去。 试衣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布料摩擦声,不多时,大门打开一条缝,诗人少女向我招了招手,我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小夜,却是已经跟换了个人一样,她还是穿着一件修女服,但是那件衣服的下摆非常的短,还不到膝盖,与其说是修女服,倒不如说是修女服风格的连衣短裙。而她的腿上则穿着一双白色的过膝丝袜,脚上是黑色的圆头小皮鞋。不得不说为她挑这身衣服的诗人眼光真的是非常高明,白色的过膝袜让她原本偏于瘦弱的大腿显得更加圆润了,而黑色的修女服和白色丝袜的对比也非常鲜明,有一种娇怯怯的可爱感。 “白天在外面走的话就穿这个吧。”诗人少女说着,笑嘻嘻地拎起旁边的一件宽大的黑色魔女长袍(同样附带着兜帽),由于是成年人的尺寸,所以穿在小孩子体型的小夜身上可以当做斗篷用。 “啊,嗯……”我支支吾吾地应着,目光停留在小夜的身上久久不舍得挪开。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她是这么的可爱,对于我而言还是第一次。 “姐姐,小夜现在的衣服……会不会非常怪啊?”小夜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她不安地双手揪着裙摆,大概因为之前穿惯了长及至脚的修女服,所以一下子整个儿地露出大腿有些不适应吧,双脚也紧张地并在一起,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不会啊,很可爱。”我由衷地说,挠了挠头,生怕一句话力度不够,于是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很可爱……” “是、是吗……”小夜轻轻缩了缩头,看起来还是有些紧张,“那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什么样子……”我一时语塞,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了,我看了看试衣间里的镜子,试探着问道,“小夜,你能看到镜子吗?” 小夜低下头,“不行呢……我只能看到物体的轮廓而已,映出来的镜像,字和图画都是看不到的……” “那也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现在自己非常可爱就够了。”我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安慰道,小夜慢慢地点点头,小声道,“嗯……” 吟游诗人少女在一旁发出“唔噗噗”的笑声,然后她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眨了眨眼睛,故意拖长声音说道:“现在呢,轮——到——你——啦——” …………………………………………………………………………………………………… 半个小时后。 我从试衣间里走了出来,忐忑地来到红鸢面前,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被那魔女的一双红色蛇眼打量着,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总有种强烈的想要跑回试衣间里然后死死关上门的冲动。 红鸢看到我之后怔了一下。 我们亲爱的诗人小姐为我选了一件白色的衬衫,搭配浅蓝色的无袖外套和深蓝色短裙,颜色鲜艳而明快,充满了青春少女的活力和朝气。在试衣间里的时候,她还顺手掏出一把小木梳子帮我整理了一下头发,随后她就献宝似的把我推到了红鸢面前。 我极力想要后退,但是诗人在身后一直顶着我,她的力气竟然异乎寻常地大,我不但没有如愿后退,反而还被她推到了离红鸢更近的地方。 “你……你说点什么呀……”我低着头,生怕红鸢看到自己现在应该已经红得怕是要滴出血来的脸,小声嗫嚅道。 “噢,不错啊。”红鸢在短暂的愣神后恢复了平静,她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我微微抬起头来瞪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莫名地有一丝丝失落。但是还不等我仔细探究那点莫名其妙的情味,诗人就出声打破了这一尴尬的境况。 “好啦,既然衣服挑完了,那我也该告辞了?” “一路顺风。”红鸢点点头,也不多做挽留,神色如常。 “多谢啦。”少女嫣然一笑。 “等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连忙抓住她的衣袖。那诗人少女眨眨眼睛,仔细第凝视了我半晌,就在我心里一阵发毛的时候,她忽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啦。” “诶?” “等我们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她又拿出那把小梳子慢慢梳理着我的头发,直到把它们梳理完好之后,才继续笑眯眯地说,“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可能只是偶然。但是如果他们第二次见面了,那么就证明这个偶然不仅仅是偶然,而是缘分了。如果我们真的有缘,那么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是什么说法……”我不满地撅起嘴,“感觉像是在骗小孩子一样。” “骗小孩子吗?或许吧。但是你知道吗?每一个童话里都有着真实的部分,这一点真实,就是从古老的时代一直传承下来的法则。”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拎起裙角俏生生地稍稍欠身,“这就是来自法梵德的吟游诗人的一贯做法。跟你们在一起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两天,那么就此告辞吧。白昼很短暂,道路却很长。但是,却不会长过我们的足迹。相信吧,相信在这大地上,我们一定还能再见到彼此的身影。” 抬起头来,她再一次地——也是最后一次地——朝着我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那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的小龙从店铺的角落里飞了出来落在她肩头。年轻的诗人怀抱着鲁特琴,腰间别着横笛,毫无留恋地转过身,衣袂翻飞之中离开了服装屋,很快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她来得突然,走得潇洒,除了歌声和足迹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快得让我一时间都无法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真正地认识到她已经离去了的这个事实。 是的,这个诗人的来访只不过是我们生活中一段稍纵即逝的插曲,而这对下地方,下下个地方的人们来说,这位诗人的造访也会是一曲短暂但却美妙的乐章,与天籁的邂逅不宜长久,就正如美丽之物总是乍生乍灭,如彩虹,如昙花,如朝露。 “美丽的事物,正因为其短暂,才更显出美丽。这些流浪在各处的诗人深知这一道理。”红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边,看着已经离开的诗人给我和小夜挑选的那些日常衣服,“说她除了歌声和足迹之外什么都没留下,也并不准确。” 红发的魔女叹了口气。 “起码她还给我留下了一大张账单……” 第12章 巫师的授课来函(下) 虽然嘴上嘟哝着“真是多管闲事”,但是红鸢还是非常爽快地为我和小夜的衣服付了钱。看她花钱的豪爽样子,我不由得开始恶意地揣测,这个家伙莫非其实是个超级有钱人? 在买完衣服之后,便已是中午。我们去了西琳的餐厅吃完午饭,就回到了家中。 “那么,窗帘要怎么办呢?”我看着一回到家里就嗖的一声窜进楼上房间,把门关得紧紧地死也不出来的小夜,叹了口气,“魔女之国会有家具店吗?” “有啊。”不料红鸢竟然非常爽快地点了点头,“我会让使魔去买窗帘的,这个就不用担心了。” “那些小熊猫吗……”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小熊猫们叼着一大卷窗帘在道路上奔跑的模样,然后打了个寒颤,驱走脑中这实在可以称得上是异常的影像。 “她们会负责把东西送到家里来的。”红鸢说。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和她一起走上楼梯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 然而就在我准备开始收拾自己和小夜的衣服时,楼下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红鸢,你去开一下门。”我拉开房门朝红鸢的房间喊了一嗓子,但是这个红毛贼却像死了一样毫无动静。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扔下手头的衣服,气呼呼地下楼开门。 “嗨,你好!”刚一打开门,我就听到这么一声非常富有朝气,活力十足的问好声。 “你好……”我下意识地说,抬起头一看,却见光天化日之下,我家门口,准确来说,是我的面前,站着一个白惨惨的骷髅,现在这位骷髅兄正抬起自己一丁点肉末都没有的手对我挥了挥,下颚骨一动一动的,发出开朗的男中音,“天气真不错!” 我的大脑陷入了长达三秒的当机,瞪着那骷髅看了一会才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在门上重新梳理着之前这不到一分钟的记忆。 我买完衣服回到了家。正常。 开始整理衣服。正常。 有人敲门。正常。 去开门。正常。 门外站着一个骷髅。正…… 不,这个不正常。 就在我大脑里一片混乱的时候,门外面的骷髅兄又开始敲起门来。 “啊,虽然这么说可能你不会相信,但我真的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哟,小姑娘,我只是来送信的。”骷髅开朗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稍微冷静了一下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试图让大脑再次运转。 是的,这里是魔女之国。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奇妙世界。 而且在这里也没什么东西会来伤害我。 那么换句话说,门外出现骷髅……大概……也属于……这里的……正常事件? 这么想着,我犹豫着打开了门,门外那在阳光下白惨惨的骷髅兄向我微微欠了欠身,“午安,小姐,很抱歉前来打扰,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呢?” 还真是绅士的骷髅…… 这个时候我该说什么? “呃……请进。”我试探着侧过身子让开了通向房间里的道路,而骷髅也绅士地道谢过后走了进来。我关上门,带着骷髅来到客厅里请它坐下,就在我迟疑着要不要给这个家伙泡壶茶的时候,它先抬起一只白骨手掌,“啊,茶就不必了。”我松了一口气,在它面前坐下,最初的惊慌感褪去后,我开始仔细地打量起这个骷髅来。 看起来这家伙就跟中学生物教室里经常放着的人体骨骼模型一样,不过似乎被保养得相当好,身上的骨骼没有一丝裂痕和泛黄的痕迹,看上去……看上去…… 就像是一具新剥出来的骷髅一样!? “啊,那个呢。这一次来造访贵府是为了传达卡戎大人的信件……”骷髅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卷用丝带束着的羊皮纸,双手拿着交给我。下意识地接过后,骷髅接着说,“信里的内容与卡戎大人的授课事宜有关,并且另附空白信纸。如果您对卡戎大人的课程有兴趣,那么请写好回信后用丝带束好即可,如果您无心于死灵魔法的奥秘,那么就无需在意它了。”说着,骷髅坐在座位上朝我微微弯腰行礼。 “卡、卡戎大人?”我愣了一下,这是谁啊?为什么会忽然给我寄信?上课?但我的老师不是薇奥拉吗? “卡戎大人是铅柱之塔的塔主,冥河的守望者与渡船人,死灵魔法的大导师。”骷髅非常有耐心地对我解释道,“想必您一定很疑惑吧?关于魔女之国的授课这一点,实际上是这样的。最先把新人魔女带入这个世界的魔女比起导师,更多地像是引路人。引路人会传授新人魔女以学识,但这并不是全部。六塔的法典中有着这样一条规定,凡是高阶魔女都有教导新人的义务,六塔塔主更是如此。因此绝大多数高阶魔女都有着自己的函授课程,这些课程相关的通知信件会由各位魔女大人的使徒——例如我——传达给新人。每个课程的授课时间、频率与课题都不相同,需要新人自行挑选自己感兴趣的课程,一一回信。” “这、这样啊。”我点了点头。 这个,怎么和现代大学的选课制度那么相似啊…… “新人魔女是整个启迪者世界的宝贵财富。”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想法,骷髅继续解释道,“而那些高阶魔女通常又有着自己的研究,很少能够专心于讲授课业。当然了,如果您希望一直跟随着一位魔女进行学习,而不考虑除此之外的所有课程,也是没有问题的。对了,卡戎大人接收回信的期限为三个晨昏。在那之后如果尚未回信,则将视为您无意于此课程的学习。” “好的……”我沉思着应答道。死灵魔法的教学吗…… 老实说,我对死灵魔法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不过从名字上来看,应该就是那种了吧,那种传统意义上的“黑魔法”,玩弄死者,咒杀别人的法术。想到这里,我继续问那个骷髅,“请问,死灵魔法是什么样子的法术呢?” 骷髅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似乎它从来没有和人交谈过这么长的时间),非常详细地为我解答起来,“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您需要知道的一件事是,在经历过魔法派系仍然非常混乱的上古时期之后,如今的启迪者们组成的六塔将魔法重新划分为七个学派,分别是预言、原质、变化、灵质、祈唤、幻惑和精魂。” “我曾经听说过预言学派……”我点头,骷髅继续说道,“其中灵质学派的主要领域就是肉体、灵魂、生命,以及死亡。死灵魔法属于灵质学派的子学派。而与之相对的生命魔法同样也属于此列。生命与死亡本是一体两面,死灵魔法本身是是纯粹的,并无善恶之分,但是它确实有着容易将人误导向黑暗歧途,以及负面后果过于明显和强大的特征。” “嗯,嗯……”我含糊地应着,老实说这一段我并没有听得太明白,“总体来讲就是死灵魔法本身并不邪恶,只在于人去怎么使用它对吧?” “是的。而且死亡与生命乃是一体两面,正宗死灵魔法的大师,通常也掌握着生命魔法的奥义。”骷髅晃了晃它吱嘎作响的下颚骨,表示肯定,“虽然现在询问这个有些唐突,但是小姐决定了要学习何种系统的魔法了吗?” “我……还没有……”我支支吾吾地说,“我现在连魔法的基础都没有接触到,还谈不上学习何种系统的魔法。” “噢,那也是没有关系的。卡戎大人的课程中也包括了魔法的基础,我言尽于此,请您自行定夺。”骷髅站起身来朝我鞠了一躬,“那么在下就此告辞了。” 真有礼貌…… 我送它来到门口,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非常要紧的事,连忙问道,“那个,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决定从卡戎大人那里学习魔法的话,我该怎么去见卡戎大人呢?以及,我可不可以带人去旁听?” 骷髅回过头来用它空荡荡的眼窝看着我。 “如果您这么决定了的话,只需要写好回信用丝带束起即可。我们会派使魔收取回信,并且在每次上课时遣人前来接您。至于旁听的话,我没有决定的权利,但无须担心,卡戎大人是一位非常宽容而温和的导师,只要您向他请求的话,他一定会答应的。” 还带接送服务吗…… 心里的疑惑差不多消失了个七七八八,我总算是放下了心,向那骷髅行礼表达感谢,“真是非常感谢您。” “哪里。冒昧前来打扰,还请多多包涵。”骷髅优雅地欠身,我毫不怀疑如果它戴着帽子,那么一定会很绅士地把帽子也摘下来。随后我为它打开门,目送它离开,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随后我回到客厅里,拿起那个羊皮纸卷。 这就是非常普通的那种羊皮纸,我拆开丝带,从里面拿出卷在一起的两张信纸,一张写着字,而另一张则是空白的。 有字的那张信纸上的字迹纤细而工整,虽然是用我看不懂的语言写就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无端地能够明白那些字的意思。 “亡灵魔法基础:不死生物的本质与形成。 授课地点:冥河边境。 授课时间:朔月日午后至日落。 导师:卡戎。” 第13章 魔女的使魔来访(上) 我拿着信纸上了楼,敲开红鸢房间的门。 准确地来说其实没有敲,而是直接推开了。因为这扇门的门锁早就被我砸坏了。 红鸢还是老样子,坐在床上痴痴地盯着那幅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笔吗?”我扬了扬手里的信纸。 “噢,有的。”红鸢如梦初醒,站起身来在她的橱柜里翻了翻,拿出一支羽毛笔和一瓶墨水给我。 我接过笔和墨水,老实说羽毛笔拿在手里的感觉总觉得怪怪的,但是也不能指望红鸢家里有铅笔或者圆珠笔之类的东西,也就只好用羽毛笔将就一下了。我坐回到客厅的桌边,挠了挠头,忽然又茫然起来。 给卡戎的回信要怎么写? “尊敬的卡戎老师,感谢您的来信”? 还是“卡戎老师您好,我决定参加您的授课”? ……感觉都怪怪的。 我在桌边抓耳挠腮了半天,最终才别别扭扭地写完了一封信,读了两遍自己都觉得这封信的措辞非常蠢,但是写都写完了,空白信纸也没有第二张。 把这张纸裁成两半,在下面空白的部分重写一遍怎么样? ……也不太好的样子。算了,就这样吧。 我自暴自弃地将那纸卷起来,用丝带束好放在桌面上,然后怔怔地盯着它。 会有使魔来将它取走吗?会是什么样子的使魔呢?还是一个骷髅吗?或者是一具僵尸,一个幽灵?我想象着卡戎所能派遣的使魔的模样,随后就在我沉浸于那一发不可收拾的想象之中,脑海里的画面从穿过墙壁飘到房间里来的幽灵直到汹涌的骷髅大军冲破红鸢家的大门一边嘈杂地嚷嚷着“打扰了”一边七手八脚地拿走这张信纸然后呼啦啦地潮水般退去。 几秒钟后,我听到窗玻璃被什么东西敲打发出的清脆声音。就像是有什么在轻轻地啄着窗户。我转头看去,只见窗外的阳光之中,有一只黑色的鸟儿。那似乎是一只渡鸦,正安静地站在玻璃的另一侧,歪着头看我,然后又用自己的喙啄了两下玻璃。我起身为它打开窗户,那鸟儿展开翅膀飞进屋中落在桌上,轻轻叼起那束好的信纸,又对我歪了歪头,然后扑打起翅膀消失在窗外灿烂的阳光里。 望着那渡鸦离开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拿起那卡戎寄来的信纸看了几遍,把它放回我的房间里——在那昏暗的屋子里,小夜还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似乎是在睡着——我轻手轻脚地将信纸放在桌上,转身关门离开,又从杂物房拿起那把扫帚,来到了红鸢家的地窖门口。 是的,我要开始打扫地窖了…… 据红鸢说,这个地方已经许久没有人进去过了,就连地窖的钥匙也不知遗失在了什么地方。不过没关系,反正到头来这扇地窖的门也是要换的…… 我一只手拎着一盏在厨房里找到的油灯(准确的说不是油灯,玻璃灯罩里面关了一颗漂浮这的小萤石球,来提供光源),另一只手拿着扫帚,咳嗽了一声。 “破晓之门,动手吧。” 出现在我背后的金色守护灵一拳砸碎了门锁,并且为我推开门。我拎着提灯照了过去,黑暗中一股非常浓的霉味混合着大蓬的灰尘扑面而来,我咳嗽着退了几步,等灰尘消散之后,才慢慢地拿着灯走了进去。 地窖的房间非常宽大,木质的墙壁已经斑驳不堪,并且糊满了厚厚的蜘蛛网。墙壁和天花板的四角都被灰扑扑的蛛网填满,一排排木架子摆在地窖里,上面有许多木桶,木桶上也落满了灰尘。那应该是酒吧,我想,或者是空酒桶。但就算是酒,被埋在这么一个满是灰尘的地方这么长时间,恐怕也…… 算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就算它没被放在这个地窖里,我也不想喝。 我用提灯晃了一下墙壁,看到了挂灯的钩子。将提灯挂在那上面后,我咳嗽两声,开始念咒语清扫灰尘。天花板上也有用来挂熏肉还是什么东西的铁钩子,当然了,那上面也糊满了一层一层的蜘蛛网,甚至我抬头看去的时候,都被脑袋顶上厚厚一坨灰白色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这哪里是地窖,是蜘蛛巢穴吧?!”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爬过一样,我猛然回过头去,在提灯的光照范围边缘,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地窖的黑暗深处。 “……” 是错觉吧? 应该是错觉吧? 那种拳头大小的,毛茸茸的东西,应该,不会是蜘蛛吧? 大概只是老鼠吧? 我开始后悔没有拉着小夜或者红鸢一起来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强迫自己回想中午的菜单。老实说我虽然不怕僵尸骷髅之类的东西……但是对这种有许多脚的节肢动物就是没辙啊。 一边想着,我一边拿下提灯往地窖深处走去。在那阴森黑暗的终点,大团大团蜘蛛丝糊住了一整面墙壁。无数个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能隐约看到许多个拳头大小的毛茸茸的东西在提灯光亮的边缘蠢动着。 忽然,一大团阴影猛地从天空中落下,腥臭的风顿时扑面而来,在那一刹那间,我甚至能看到八个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一闪而过,我突然明白那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一只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巨大蜘蛛。 紧接着下一秒,金光闪过,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它已经吱吱惨叫着翻开肚皮贴在了墙上,在提灯光芒的照耀下,那只毛茸茸的大蜘蛛肚子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凹痕,那圆滚滚的腹部上以凹痕为中心点往四周辐射出无数条裂痕,浓绿色的汁液正在缓缓渗出。 而一直悬浮在我身边的破晓之门则慢慢收回拳头,空泛的脸孔上毫无表情。 “真是服了,这地窖里居然有这么大的蜘蛛……” 呆呆地看着那只被打贴在墙上抽搐的蜘蛛,我喃喃道。 …………………………………………………………………………………………………… 随后,我回到楼上,拿着扫帚敲开了红鸢房间的门。 “干什么?”红鸢一脸迷糊,看起来像是还没有睡醒。 “干什么?你家地窖里有什么玩意你不知道!?”我杀气腾腾地举起扫把作势要打,她连忙抬起胳膊求饶,“哎哟别打,我错了,那地窖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去过了。我真不知道里面都有些啥……” “你自己下来看……”我有气无力地说,把她带到了地窖里。看着那已经半死不活的巨型蜘蛛和在墙角里窸窸窣窣窜动的小蜘蛛,红鸢也罕见地露出了一脸头痛的表情。 “现在你知道你家地窖里有什么了吧?”我抱着胳膊没好气地说,“如果不是破晓之门在我身边的话,恐怕我现在就又要被送到格伦蒂娜那里啦。” 红鸢蹲下身,心痛地摸着蜘蛛肚子上被打凹下去的部分,“唉,你下手太重了……”她说。 “什么?” “这家伙肚子里的毒腺都被你打碎了,要是完整取出来的话能卖不少钱……” “谁在问你这——个——啊——!!” 恶狠狠地用扫把打了这个红毛贼的脑袋后,我怒冲冲地甩下了一句“你自己处理这些东西”,然后就离开了地窖。 过不多时,我就听到了火焰噼噼啪啪燃起的声音。正在客厅习惯性地擦拭橱柜的我吓了一跳,连忙冲到地窖门口,却看到这里面居然起火了。炽烈的火苗照亮了那幽深的黑暗,我看到红鸢站在火海之中,随意地仰着头,双手插在兜里,微微张开嘴巴,从口中喷出一条细细的火舌,不断地烧灼着天花板上那一层厚厚的蜘蛛网。无数只拳头大小的小蜘蛛在地窖里发出吱吱的惨叫声此处乱窜,拼命地往门口涌来想要离开地窖,但是却在门口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了似的,就是逃不出来。 看着那些小蜘蛛逐渐在火焰中被烧死的惨状,我忍不住退开两步,别过头去。过了一会,那吱吱之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爆裂声逐渐消弭于无形,我才敢回过头去。那滔天大火如同从没存在过一样消失了,只有几簇还在地面上和墙壁上跃动的小小火苗证实着它曾经的确存在过。那些蜘蛛——无论大小——则只剩下了一堆黑漆漆的焦炭,地窖里的灰尘和蜘蛛网被火焰一扫而空,但是地板、天花板、架子和酒桶却安然无恙,丝毫不见被火焰焚烧过的痕迹。 红鸢弹了个响指,将还在地面上跳动的火苗熄灭,顺手清除了蜘蛛被烧死后留下的残骸,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我瞪着她,“对于魔女来说,在家里放火是常事吗?” 红鸢靠在墙上,懒洋洋地说,“差不多吧。对我来说。” 我看了看手里的扫把又看了看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两天的打扫都好没有意义,“那你为什么不把这房子烧了重新盖一个呢?” 红鸢没有立刻回答,她侧过头在那里站了两秒,抬手指了指房子的大门口,“有客人来了。” “你别打岔。”我恼怒地说。 “真的有。” “我怎么什么都没听……” 这句话还没说完,房门处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我恨恨地白了嬉皮笑脸的红鸢一眼,把扫帚放在一边,走过去打开门。 这回又是什么东西?骷髅?僵尸?还是幽灵、 然而打开门之后,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群小动物。 是的,小动物。包括了狐狸,狗,貂,乌鸦,老鼠,猫头鹰,甚至还有鹿,蝙蝠,猫……毛茸茸的一大团挤在门前,我刚刚打开门,它们就各自汪汪吱吱嘎嘎喵喵地叫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第14章 魔女的使魔来访(下) “它们,都是魔女的使魔。”就在我抱着头不知所措的时候,红鸢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依旧懒洋洋地靠在墙上,“都是来给你送信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仔细看了看那些动物,真的如她所说,这些小家伙的脖子或者身上基本上都挂着一卷羊皮纸。 “给我送信?”我想起了那个骷髅,“啊,授课通知吗。” 红鸢点了点头,我迟疑着看向那些对我翘首以待的小动物们,“这么多课我能上得过来吗?” 实际上,我迟疑的缘故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使魔的数量实在太多,而是…… 我的引路人,薇奥拉,还没有出现。 如果我因为这些课而没有时间和她相处,该怎么办? “你不用全都上。”红鸢在那只鹿的面前蹲下身,伸手去拿挂在它脖子上的羊皮纸卷。那只鹿恶狠狠地瞪着她,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对她比划着自己脑袋上的角。 红鸢只好颇为尴尬地转过手去将一只猫叼着的羊皮纸拿到手里,站起身来对我说,“这只鹿肯定是格伦蒂娜的使魔……”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弯下腰伸手从那鹿的脖子上拿下纸卷,这回它不仅一点都没抵抗,反而亲昵地蹭了蹭我的手。 “我要把这些信全都收过来吗?”捏着格伦蒂娜写给我的信,我站起身看了看身上依旧挂着羊皮纸卷的动物——少说也还有十几只吧——有点不敢相信。 “以前这些信是变成鸽子飞到魔女的家里来。”红鸢一个接一个地扯着那些使魔身上的羊皮纸卷,“但是后来因为太多人投诉这些鸽子撞破窗户,所以就改成使魔送信了。” 我想象了一下一大群鸽子撞破我家的窗玻璃飞进来的景象,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就像我们还在沉睡者之国的时候,格伦蒂娜她们寄给你的信那样吗?” “差不多吧。”红鸢拿羊皮纸的手尴尬地停了一下,一只金毛大狗咬着系纸的带子不让她拽走,她和那只狗互瞪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这只笨狗还是来敲竹杠的……咱们家有吃的吗?” “怎么可能。咱们这几天都是去外面吃的。家里连零食都没有。你就别想了。”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 “那不好办啊。”红鸢挠了挠下巴,看了看那只坚定地咬着羊皮纸卷的金毛大狗,忽然惊讶地大叫一声,抬起手朝天上一指,“快看!有鸡腿在天上飞!” 那狗汪的一声就回过头去,红鸢眼疾手快,劈手从它嘴里将那羊皮纸卷抢了过来,得知自己上当受骗的大狗愤怒地朝着红鸢狂叫,我看它咬牙切齿的样儿,简直就像是要把红鸢生吞活剥了一般。而这个不良魔女还犹自拿着那羊皮纸卷当扇子给自己扇着风,一脸洋洋自得的模样。 “你丢人不丢人啊……”我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续从那些使魔身上摘下羊皮纸卷。很快,它们带来的信就都到了我的怀里,有十几封的样子,一叠一叠的。 “我跟你说,这些使魔跟着它们的那些主人跟久了,别的没学到,碰瓷敲竹杠的奸猾手段倒是学了个十足十……走开走开,看什么看,我家一粒米都没有,快走快走!”红鸢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一边挥着手驱赶那些使魔,很快,那些动物就作鸟兽散了,门口又变成了一片冷清。 “我觉得,你没有资格说别人奸猾吧?”我关上门,从红鸢手里接过剩下的书信,斜了她一眼。 红鸢嘿嘿地笑了两声,并不说话。回到客厅里,我开始拆开那些书信。红鸢坐在了我的对面,说,“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担心,实际上,这些都不是强制的,你可以选你感兴趣的课去上。” “我要是选择当个家里蹲呢?”我想了想之后,故意这么问她。 “那你的意思就是要靠我养你咯?” “如果就是这样的话呢?”我盯着红鸢,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就这么调笑道,虽然在问出这句稍稍有些羞耻的话的时候,我的脸也感觉到有些发烧,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却雀跃而期待地跳动着,就是无端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算这只是不讲道理而且一厢情愿到了极点的小试探……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扭过头去挠了挠头发,手指头一路挠到下巴,最后说,“那也无所谓吧……” “什么?”我差点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内心里的那个小小的声音也开始罔顾自己的意志开始尖叫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魔法也都不想学,只想在魔女之国当一个普通人这么过下去的话,也没有关系。我有钱可以养你。”她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恶狠狠地转过头来盯着我,用手指敲打着桌子,重重地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 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是不是说了“可以养我?” 我一时间都甚至忘了该说些什么,傻傻地看着她,红鸢又慢慢地回过头去,转过视线,用手托着下巴,小声道,“你瞪着我干嘛啊……” “不,这个,不是,我是说……” 我究竟该不该高兴呢?老实说听到她的这个回答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上高兴,但也说不上不高兴,好像每种情绪都掺杂着一点,又哪一种都不对味。 “你总得给我个原因吧?” 最后,我支支吾吾地这么说,心中的那个声音尖叫得更大声了。 “原因?啊……”她脑袋转动的角度更大了,几乎是整个身子都别过去,用后脑勺对着我,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其实很简单吧,你看啊,我曾经……嗯,差点一剑捅死你,嗯,这个嘛,那个,所以我觉得,养你一辈子,嗯,就是,也没什么问题吧,大概,这样……嗯……” 听到她的回答后,我感觉自己的呼吸,不知道为什么,静止了一瞬。 “仅仅只是这样吗?”随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问,用一种我从来不曾用过的平静语调……就像是在询问一个早已注定的结果,一个无论问与不问都不会有区别的事实。红鸢依旧没有转过头来,声音倒是顺畅了很多,“啊,是啊,就是这样子,这是赎罪啊。” 我站了起来。 就像是意识飞离了身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为什么要用那种干巴巴的声音说话,为什么心里像是堵了一块什么东西,为什么,竟然,有一点……天啊,有一点……一点失望?! “就只是赎罪吗?” “除了这个还能有别的什么?” 红鸢说这句话的时候,迟疑了片刻。 “那你大可不必。虽然你刺伤了我,但是把我送到魔女之国,让我得救了的也是你。”我将桌子上那些羊皮纸整理好拿在手里,“我觉得就这件事情上我们已经扯平了,谁都不欠谁的。” 红鸢回过头来,眼睛里满是惊讶。她结结巴巴地说,“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要生气?我的意思是……” “我没有生气。”我平静地对她说,“我真的没有。对于你刺伤我这件事……”小小地停顿了一下,我转过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她不安的眼神,“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责怪过你。真的,你不必为此内疚……那样我也不会觉得好过……。” “是吗……”红鸢低声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非常抱歉。” 我走到客厅的门边,朝她笑了笑——我想自己现在的笑容一定非常,非常的虚弱无力,就像是那天被她的剑刺中时,那种清晰的,生命从体内快速逝去的感觉一样,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力气争先恐后地从体内流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个样子。突如其来的失落就像是闪电一样击中了我,让我说不出话,迈不动脚,甚至连思考的力气都仿佛在一刹那间消失殆尽。 原来只是这样吗? 原来只是抱歉? 我本以为能从她的口中听到一个,不太普通,甚至可以不华丽,但是却能够小小地满足一下我心里一个不同寻常的小地方的理由。但是我听到的只是单纯的内疚而已——她在内疚一件我一一丁点都没有责怪过她的事情。 我努力对自己说这才是正常的,这才是普通不过的,正常人的反应,谁都会感到内疚的,是的,这才是正确的,而我内心里的那个无理取闹的,渴望着被稍稍满足一下的小地方,才是错误的…… 应该是这样的。 我也知道这一点。 但是心里就是莫名奇妙地,就像是塞了一块大石头,就像是被一只手忽然死死地捏住,一点都,不好受。 “没事,你不用道歉,真的,那件事我没有怪过你。也不是你的错……我先回去看这些信了。” 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关上门,然后靠在门上。 奇怪。 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答案呢? 但是没有人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 等到力气多少恢复了一点,我捏着那些羊皮纸,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楼梯,推开房间的门。 ……我究竟是怎么了? 第15章 血族的暗夜酒吧(上) 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小夜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在白天显得无精打采的她跪坐在床上,宽大的睡衣随意地套在身上,领口歪斜着滑落到了肩膀之下,露出在昏暗的房间中更显雪白的细瘦双肩和精致小巧的锁骨。 我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将手里的书信放在桌子上。小夜慢慢地爬下床走了过来,肩膀一沉,她已经将下巴放在了我的肩上,两只手环住了我的脖子,亲昵地蹭着。 “姐姐,我饿了。”她腻声撒娇道,伸出柔软湿润的小舌头轻轻舔着我的耳垂。 “知、知道了……”我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颤,勉强点了点头,解开了上衣领口的扣子,微微露出脖颈,小夜凑了过去,将唇贴上我的皮肤,随即我只觉得颈上一凉,紧接着如同被蚊虫叮咬般的微微疼痛传来,而后变成一片酥麻。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捏着桌上的书信,几乎都快将一张羊皮纸捏破了。不知过了多久,小夜才心满意足地以一次舌头的舔舐作为这次喂食的终结,抬起头来,回味无穷似地咂了咂嘴,用指尖将嘴唇上残留的血迹刮进嘴里,随后慢慢绕了过来,强行挤进了我和桌子之间的空隙,坐在了我的腿上,呢喃道,“果然还是姐姐最美味了……” 我不由得苦笑,紧接着眼前一阵眩晕,靠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等身体稍微缓过点劲,我这才微微从小夜的肩膀上方探出头来,拿起那些书信一张张翻看着。 说来也巧,第一张就是格伦蒂娜写给我的。 “小未白:你过得还好吗?想想也到了你该学点东西的时候了。我会教你一些基础的泛用魔法和配置魔药的知识,如果你想学的话,只需要写好回信,并且在回信中写上‘致格伦蒂娜’就可以了。我的使魔会去拿信。以及,我的课是每周一的上午到黄昏(不要惊讶为什么魔女之国也使用星期计时),每次上课的时候,我会派使魔去接你。 “又及:如果你在红鸢那个蠢货的家里住不下去了,随时欢迎来我这里。” 看完这封信,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它放回桌上,伸手在小夜的腰上挠了挠,引得她一阵娇笑。 “小夜乖,姐姐要写东西了,下去好吗?”我摸着她的头发,小夜在我的怀里轻轻扭动了一会,发出不情不愿的咕哝声,然后爬了下去。我这才从书桌上拿起纸笔,羽毛笔的笔尖停在羊皮纸的上方,踌躇了一会后,我慢慢地写了下去。简单写了一封给格伦蒂娜的回信之后,我将它放在桌上,然后翻阅起了其他的书信。 剩下的这些信也大抵都是那些类似的内容,上面署了许多我不认识的魔女名字,我快速浏览过一遍,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忽然浮现了这样的一种想法—— 如果,里面有薇奥拉寄给我的信呢? 我不禁回想起了那些堆在我家门口的使魔们。 它们中的哪一只,会是薇奥拉派来的使者呢? 是那只姜黄色的猫?是那只金色的大狗?是那只白色的小鸟?还是那只脑袋上有一撮蓝色绒毛的蝙蝠?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了片刻的振奋,翻阅那些信的速度也更快了。但最终直到所有的书信都被看完,也没有看到薇奥拉的名字。颓然将那一叠羊皮纸扔在桌上,我叹了一口气,心烦意乱地按揉着太阳穴。 “姐姐怎么了?为什么在叹气呢?”小夜又凑到了我的身边,疑惑地问道。 “我没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小夜不满地鼓起脸,脸颊变成了一个包子的形状,“姐姐变得很奇怪哦。有什么心事吗?” 我再度叹了口气。我当然是有心事的……但是我要怎么对她说呢?那明明是连我自己都理不清解不明的心绪。 “真的没事。我……我出去一下。”拍了拍她的脑袋,我站起身来。一听到“出去”两个字,小夜立刻就迟疑了,她嘟囔着些什么爬回了床上,把自己塞回被子里。想必外面对于她来说,无疑就是充斥着灼热阳光的地狱吧,即使披着斗篷隔绝了太阳的照射,对于阳光的恐惧也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身体里。对着床上那团鼓鼓囊囊的被子歉疚地笑了笑,我站起身来,捏着那张写给格伦蒂娜的回信,慢慢走下楼。 看着一楼那扇关上的客厅大门——是被我亲手关上的——我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把它推开。红鸢坐在桌边发呆,依旧维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 “今天……”我沉默了一会后,开口问道,“是周几?” “周日。”红鸢也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回答道,声音干涩,“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明天要去格伦蒂娜那里……每周的周一都去。”我说。 “噢。”她发出一个单音节作为回应。然后就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红鸢才突然开口打破了这沉默,“你……你知道怎么去吗?我可以去送你……” “她说会让使魔来接我。”我回答道,然后红鸢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脸,低下头去。随后,我听到房间大门被敲击时发出的响声。最后朝红鸢看了一眼,我跑到玄关前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只雄鹿——就是当初来给我送信的那一只,也是被红鸢说“这肯定是格伦蒂娜的使魔”的那一只。 我试着将手里的信纸伸到它的面前。雄鹿张开嘴叼住那封信,然后侧过脑袋用头蹭了蹭我的手臂。我摸了摸它头顶那两支分叉的大角,问道,“明天会是你来接我吗?” 雄鹿点了点头。 “那么就拜托你啦。”我说。它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衔着那封信开始飞奔起来,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我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远方湛蓝的天空,心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不真实感。但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我摇摇头,关上门,回到了客厅。 “晚上我们要去你说的吸血鬼酒吧看看吗?”红鸢依旧傻乎乎地坐在那里,我靠在门框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常一些,“如果你没有喝醉的话。” “嗯。总是让那个小吸血鬼喝你的血也不合适。”红鸢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提起这个话题。不过很快她就点了点头,视线在我微微敞开的领口处转了一圈,最终落在脖颈上——在那里,小夜的獠牙咬出的伤痕十分明显。 我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揪紧领口,遮住那个伤痕,连忙说道,“如、如果她能获得稳定的食物来源,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随后我快步回到楼上,继续整理起了那些书信。这些信上写的课程几乎都是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例如“预言与占卜”,“炼金术入门”,等。我粗略地看了它们几眼就放下了,决定明天拿去问格伦蒂娜,哪些适合我学。 “小夜,你还记得前两天红鸢提过的吸血鬼酒吧吗?”我走到床边捅了捅那团被子,然后小夜的脑袋从里面冒了出来,“吸血鬼酒吧?” “就是向魔女之国内的吸血鬼出售新鲜血液的地方。”我叹了口气,“我们晚上吃完饭就去那里看看,怎么样?” “嗯……”小夜看上去有点犹豫,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了不安的表情,紧张地抓紧了被子,“姐姐……是小夜要得太多了吗?姐姐的光的确黯淡了一点……” “不……不是这样的。”我连忙安慰她,“我是想,总不能一直靠我一个人来为你提供血液……” 小夜抓着被单,可怜巴巴地睁着她空洞的双眼,望向我所在的方向,“只要姐姐……不可以吗?” “不,也不是……”我一时间竟然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你听我说,是这样的……”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后,我竟然发现自己张口结舌地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大脑里一片空白,呆呆地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我在想,如果去那里的话,说不定,说不定可以得知吸血鬼在魔女之国是怎么生活的,对你也有好处……而且……而且……” 我“而且”了半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不过小夜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解释,她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并不是因为小夜给姐姐造成了困扰吗……?” “不是的。”我使劲摇头否定她的话,“你并没有给我带来困扰,真的,我也愿意为你提供血液……只是如果你在这里能得到同族的帮助,或许会好过许多吧。我是这么想的。” “嗯……”小夜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的确是那样的……” 我松了一口气,抚摸着她的头发,“不要想太多,没事的。” 小夜点点头,靠在我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16章 血族的暗夜酒吧(下) 夜幕降临。 我们在太阳完全落山后,去西琳的餐厅吃了晚饭。小夜勉强喝了半杯苹果汁,吃了几颗草莓,就摇着头不愿意再吃东西。 而红鸢一反常态地没有喝酒,却是点了一杯牛奶。 我非常奇怪地看着她,“你不喝酒吗?” “今天不太想喝。”红鸢这么回答我,抿了一口杯子里的热牛奶,然后拿起刀叉开始切割面前的烤肉。厚实的带骨羊排在炭火上被炙烤得恰到好处,热气腾腾的油脂在稍稍泛着粉红色的肉质表面不断地冒着细小的气泡,以孜然为首的多种香料衬托出羊肉原本的鲜美味道,我看着她的动作,有样学样地拿起自己这边的刀叉切了一小块羊肉下来送进嘴里咀嚼,酥脆的外皮下轻轻一咬就溢出满满的肉汁,我转头看了看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的小夜,故意伸出叉子叉着一块肉送到她鼻子底下,而这个小吸血鬼则在闻到肉味的第一时间就皱起那两条细细的小眉毛,小脸扭成一团慌忙躲开。 某种意义上吸血鬼也很可怜。 在做这道菜的时候,西琳似乎放的辣椒还是什么辣味香料多了一点,嚼了满满一口羊肉咽下去后,我的嘴里很快就泛起了一阵烧灼感。当我将手伸向装着苹果汁的杯子时,一双小手却抢在前面将它拿跑了。小夜撅着嘴巴,抱着那杯苹果汁离我远远地,似乎在不满我刚才用羊肉味道呛她。 “快还我……唉,算了……”口腔中的痛觉越来越甚——是痛觉吧?从很久以前我就记得有人说过辣味不是味觉而是痛觉——我放弃了从她手里抢夺苹果汁的打算,转而直接把红鸢手边的牛奶一把拿了过来仰头就喝。 在红鸢惊愕的目光下我灌下了小半杯牛奶,这醇香的液体稍稍冲淡减缓了口中的辣味,我咂了咂嘴,这牛奶里似乎有种奇异的杏仁味道。或许是放杏仁粉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了吧。将牛奶杯放了回去,我这才对红鸢的注视作出回应:“你瞪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她非常老实地低下头去啃起了牛排。 一餐饭很快就吃完了,临走时我对西琳说了一句“牛奶里放杏仁粉是个好点子啊”,而她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微妙。 “如果你想说间接接吻什么的……我还真的不会在意这种事。”我看着猫人少女的脸,面无表情地说。 我真的不会在意。真的。 “你的脸有点红啊。”西琳对我说。 “那是因为辣的。”我回答。 西琳“噗嗤噗嗤”地开始笑了起来,将我们送出了店。临走时她还颇为担忧地嘱咐我,“到那个血酒吧去不要乱喝东西啊……虽然那些家伙也卖给活人喝的饮料,但是……这都说不准呢……” 一想到那里的杯子里装的可能都是人体内的血浆,我就浑身一抖。 …………………………………………………………………………………………………… 随即,我就跟着红鸢来到了她所说的吸血鬼酒吧处。这间房子看上去与其他的酒吧或者餐厅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招牌是一支硕大的红色玫瑰,仅此而已。 “这家酒吧叫血腥玛丽,非常烂俗的名字。”红鸢指着玫瑰上的字,“那是拉丁文。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吸血鬼或者和吸血鬼搭边的东西都会用这个名字。” 我无言以对,只能说,“我们进去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在别人的酒吧外面和这个红毛贼一起批判别人家的酒吧名字? 红鸢推开了门,内里一片黑暗。这个酒吧里完全没有任何的照明——不,说是没有也不正确,起码我看到了在这黑暗中正在不断闪烁着的一些红色光点。 “你们似乎来错地方了。”一个清冷好听的女声从黑暗中传了出来,红鸢哼了一声,轻轻弹指,几个光球从她的指尖飞了出来悬浮在半空,照亮了这酒吧中的黑暗。乍一看这像是个平平无奇的酒吧,摆设布置都与沉睡者之国的酒吧一模一样,是的,与沉睡者之国的酒吧一模一样,而没有任何魔女之国的复古风格。 吧台后站着一个年纪大概在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女,面容俏丽,身穿一身调酒师的白色西装,显得笔挺干练,有一种英气十足的中性美,一头黑色的头发梳向脑后,编成一个马尾辫。她手中拿着调酒用的调酒壶,看起来像是正在为吧台前的客人调酒。 而这里的客人大多也是年轻女性,无一例外都有着苍白的皮肤,与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看到那些吸血鬼的眼睛的同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黑暗中闪烁的红色光点,恐怕正是她们的双眼。 “离这里三个路口左右的地方,有一家蠢猫开的酒馆。那里提供活人喝的饮料。”少女手法干脆利落地旋转与摇动酒壶,随后将里面殷红的液体慢慢倾倒在一只高脚杯里,将它推到面前一个金发女性的面前。她说话的语调冰冷而漠然,俏脸含霜地盯着红鸢。 两双同样赤色的眸子对视,红鸢丝毫不以为意,“事实上我们刚从那里回来。” “怪不得你身上一股子野猫的臭味。滚出去,然后关上门,将黑夜留给我们。”少女冷冷地说。 “这光又晒不死你们。”红鸢大喇喇地说着,走了进去,“你太敏感了,艾蕾妮亚。” 被称作艾蕾妮亚的少女眼神一寒,“滚。” “别这么说嘛。今天我们来是有正事的。”红鸢说,然后招手示意我和小夜也进去,“你看,我还带来了你们的同族。” “哼……”看到小夜,艾蕾妮亚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一些,“是新生儿?” “是的。刚变成吸血鬼没几天。”红鸢在吧台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她旁边的吸血鬼皱了皱眉头,匆匆地端着自己的酒杯离开了。 “你这么……死人勿近吗?”我小心翼翼地拉着小夜在她的身边坐下,老实说那些吸血鬼的目光让我感到……非常的不舒服。直到坐在了吧台前,我才看到吧台后的橱柜里摆放着的瓶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那些瓶子里的暗红色液体,恐怕都是…… “这叫威慑力。”红鸢毫不在意地说。艾蕾妮亚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重重把手里的调酒壶顿在吧台上,“那么,你们想要些什么?给这个孩子尝尝新鲜血液?”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夜紧紧地抓住我的袖子。艾蕾妮亚朝我瞟了一眼,接着说,“看起来不用嘛。她的食物来源很充足……只不过你要稍微注意一下营养了,小姑娘。” “呃……”我有点猝不及防,她接着又从吧台下取出一些饮料调起酒来,慢条斯理地说,“对于一个新生儿来说,有一个专属的供血者既是好事也是坏事。一个这样的供血者可以让新生儿在刚刚被转化那一段最虚弱的时间里得到充足的食物,足够她挺过这段时间。但同样地,也可能会让她不知道什么叫做节制。” 艾蕾妮亚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酒瓶,慢慢倾倒了一些在酒壶里,“无论什么时候,在这片大地上生存的血族都应当知晓,我等不是这里的主宰——甚至也不是黑夜的主宰——因此想要生存,就需要学会谦卑,节制,以及智慧。” 在调好饮料后,她将一杯色泽暗红的鸡尾酒推到小夜面前,“尝尝吧,这是送给新生儿的特制饮料。” 小夜犹豫了一下,然后转向我,“姐姐……可以吗?” 我点点头,“你喝吧。没关系的。” 小夜这才慢慢地伸出手,摸着那个杯子,小心翼翼地把它端了起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随后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缓缓地小口喝掉了。 “好喝吗?”我关切地问。 小夜用力点了点头,“很好喝……”她说着,往我这边靠了靠,“但是,不如姐姐。” 我略微感到尴尬地笑了笑,艾蕾妮亚收回空杯,伸出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脸颊,“嗯,虽然这么说有推销之嫌,但我还是要说,我并不推荐你一直从你的供血者那里采血,定期来我们这里购买新鲜血液比较好。新生儿的食量是很大的,而凡人的身体又是脆弱的……虽然魔女有一系列魔药或者魔法之类的手段可以令身体恢复,但终究不是上策。节制方为明智之举。” 这个少女外表的吸血鬼絮絮地说了一会儿——她的话比外表看起来的那副模样更多——然后把视线转向我,“说到这里,这孩子的尊长呢?” “尊长?”一下子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是什么?” “就是把她变成吸血鬼的家伙。”红鸢趴在吧台上侧过头来看我,“我记得她是在沉睡者的国度被转化的?” “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她的尊长是谁。她自己好像也没有印象。”我迟疑着说,而小夜也点了点头,对我的话表示肯定。 “嗯……我知道了。总之,小姑娘,你不要为了喂养这孩子而透支身体,为了之后着想,拒绝她为了饱腹之外的食欲是很有必要的。”艾蕾妮亚沉思了片刻,微微点点头,对我说,“还有就是,不要给刚刚被转化的她吃凡人的食物。那样对血族的成长并不有利。” “好、好的……”我怔了一下,随即连连点头。怎么说呢,这感觉还真是奇妙,就好像在养一只大型的宠物,又好像是在养女儿一样…… 第17章 精灵的法术授课(上) 在告别了艾蕾妮亚后,我们回到了家里。 似乎因为自己以后很难来吸我的血解馋了,小夜在这一路上都皱着眉头。临睡觉之前,在得到她“最后一次任性”的保证后,我勉强让她又吸了一些血。不知道是不是被吸了两次血的缘故,我倒在床上,很快就疲乏地沉入了梦乡。次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视野模糊了许久才恢复清晰。 房间里一片黑暗,寂静无声。我叹了口气,摸着一片冰冷发青的胳膊——被小夜给抱的——下了床穿上拖鞋,来到客厅,看着窗外洒进来的灿烂阳光,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走进盥洗室开始洗漱。很快,换上一身新衣服后,我就在客厅里坐下,开始整理着从自己房间里带过来的那些书信。 过不多时,房屋大门口处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我前去打开门一看,在门外的又是昨天那只雄鹿。 “你是来接我的吗?”我轻声问,那鹿点了点头,侧过身体,似乎在示意我坐上去。我迟疑了一下,回到屋里拿上那些书信,穿好外出的鞋子,试着跨坐到鹿的身上。等我坐稳后,那头雄鹿开始迈动四蹄小跑起来,载着我穿过清晨微凉的街道。几个戴着尖帽子的魔女在不远处摆弄着路边的萤石灯,三三两两的行人们走在街边朝我指指点点。很快,属于城镇的景色就在这雄鹿的奔跑之下慢慢退去了,身边的房屋逐渐被树木所替代,似乎是一眨眼间,我就从那生活气息浓郁的古典小城中来到了森林里。 清新而带着草木香气的空气钻入鼻端,面前似乎展开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树冠重叠着伸向天空,遮挡着耀眼的阳光,整座森林内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密密匝匝的植物所填满,半空中悬挂着藤蔓与枝条,在茂密的绿叶之中寻找舔舐着被切割得片片破碎的光芒。地面上凌乱无章的绿草、灌木与苔藓几乎可以说是亢奋地沿着树干和岩石向上爬去,浓郁的生命气息如同要满溢而出一般,耳中可以听到鸟鸣虫声,溪水淙淙,在这凉爽宜人的林间绿荫之下,那早上起来就一直缠绕着我的晕眩感也淡了许多。 我坐在雄鹿的背上,一只手拿着那些书信,另一只手轻轻地抓住它的角来勉强平衡身体,它似乎是为了照顾我,跑得并不快。在这森林中偶尔还可以看到松鼠或鸟雀之类的动物在枝头追着我们攀爬飞翔,但最终它们都被这格伦蒂娜的使者甩在了身后。我伏低身体避过一根横在半空中的藤蔓——它就像是一条天然的绞首索一样——跟着雄鹿一头扎入更加深密浓绿的树丛之中,闭上眼睛任由那些树叶在我的脸庞上漫卷而过。最终我睁开眼睛,面前豁然开朗,一片镜子般的静湖出现在眼前,我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正是当初伊瑟勒菲所在的那片湖泊。 既然到了这片湖,那么格伦蒂娜的家也就不远了。我稍微为之振奋了一下,然后很快,雄鹿就载着我,走过湖边的小路,看到了那棵参天的巨木——同时也是魔女的家。 格伦蒂娜的家一如既往地被绿色的灌木丛盖满,我无从判断哪里是可供人进入的洞口。雄鹿在那树屋前面停了下来,低下头示意我下去。 有些不知所措地从鹿背上爬下来,我看着它似乎是在享受完成任务后的悠闲时光一般踱到一旁低头啃食着地上的青草,迟疑着伸手摸向那郁郁葱葱的植物叶片。然而还没等我的手碰触到它们,在这一丛植物里就猛然伸出了另一只手,将我抓住,一把拉了进去。我下意识地尖叫一声,眼前一片绿影乱闪,视野一花,紧接着就看到了那我已经颇为熟悉的房间——树皮的墙壁,生长着植物的四壁与天花板,以及那仿佛是从地面上长出来一般的树墩桌椅。 而格伦蒂娜,就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 “上午好啊,小未白。”她微笑着将我拉到桌边,把我按在树墩椅子上。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她,随后精灵走入旁边的房间——大概是厨房吧——端出了点心和茶放在桌上。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呢。”格伦蒂娜为我倒了一杯茶水,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歪着头说。 “啊,有些没睡好……”我支支吾吾地说。她眯起眼打量着我,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种自己心里想的东西全被她看透了的感觉。 “因为想我吗?”她那种锐利到近乎透明的眼神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后又变回了那副笑眯眯的慈祥模样,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笑道。 “是……是啊。”我勉强打起笑容,她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小未白,你不用逞强也没关系,看起来那个小吸血鬼,要了不少次吧?” “也没有很多啦……”我有些慌张地辩解道,而格伦蒂娜则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这终究对你的身体是有损害的,要我说的话,你们两个的关系,还是到此为止比较好。生者日益衰弱,死者执念不息,对你们两人都没有好处。” 我低垂下头,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虽然内心里非常明白格伦蒂娜说的是正确的,但是,但是我还是放不下那个孩子,那个像极了过去的自己的孩子,我用干涩的声音抗辩着,“可我已经答应过她……” 格伦蒂娜叹了口气,“既然你执意如此的话,我也就不说什么了。”随即,笑容再次爬上她的脸庞,似乎为了驱散我心头的阴霾一般,精灵殷勤地将装有点心的盘子往我面前推了推,“来,我们吃点心吧。”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抓起一个泡芙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脑袋里却一直在想着关于小夜的事情,就连泡芙里那鲜美可口的奶油也尝不出滋味来了。 “小未白,除了我这边的之外,你还有其他的课吗?”格伦蒂娜问道,而我依旧沉浸在心事当中恍然不觉,直到她提高声音又问了一次,我才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啊,有,有的……” “是谁的?” “卡、卡戎……” “啊……” 格伦蒂娜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是铅塔的塔主?你去上他的课做什么?” “那个……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吸血鬼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在格伦蒂娜面前说起这件事,总让我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她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就在我大觉尴尬的时候,她忽而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了一会,她才揉着眼睛,捏了一把我的脸,“你这个小笨蛋,”精灵说,“就为了这个,你就要去冥河啦?” “冥、冥河?” “铅柱之塔的大本营,死者灵魂的最终归宿。卡戎一直都在那里授课。”格伦蒂娜懒懒地说,“那里虽然不危险,但是却很阴森。第一次去那里的小魔女往往都会被吓哭。” “我、我才不会被吓哭……”我心里一抖,但还是抗议道,“我连僵尸都不怕……” “那到时候试试就知道咯。”格伦蒂娜笑道,“那么,我们差不多也要开始我们的授课了。” “嗯……”我点点头,不禁开始有些微微地紧张起来。 “不用那么严肃啦。没关系的。魔法这种东西……”格伦蒂娜撑着脸,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慢慢地敲打着,“或许你已经知道了,对于魔女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魔力,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视魔法为理所当然之事的精神力。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魔法,那么它为什么会生效呢?” “在那个古老的时代,饱学之士都知道这个伟大的秘密——身外的世界由思想决定,日日不同。就像每一位智慧的德鲁伊教祭司所说的,所有的神都是同一位神,所有的女神都是同一位女神,启蒙者只有一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理,神就存在于这真理当中。” 格伦蒂娜的声音婉转而富有磁性,如同精致的竖琴曲,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桌上画出一个个无形的痕迹,“你知道吗?小未白,世界上没有所谓真实的故事。真理有许多样貌,就像,就像通往迷雾的岛屿,湖中圣殿阿瓦隆的古道。它会不会迎接你,你最后抵达的是永恒的圣岛,还是落入修士的钟声、死亡、撒旦、地狱和天谴中,都视你的意志、你的想法而定。” “记住一句话,小未白,‘真实’非磐石,‘真实’乃流水。它将引领你的所有魔力与所有咒语……” 格伦蒂娜说完这一番令人懵懂的话,对我笑了笑。 “对于我们而言,魔力真切地存在于这世界上,你知道魔力是什么吗?魔力就是世界本身的气息,是它的血液,是笔墨难喻的光芒,是无热却燃烧的火焰,它同样存在于我们的体内……以及其它生物的体内。魔女想要用出强大的魔法,往往光凭自己的魔力是不够的。因此我们会与其它神秘的存在签下契约以换取力量,例如恶魔,例如天使,例如神明,例如精魂和巨龙……” “不过通常来说,最常与魔女签订契约的存在还是精魂。精魂包括妖精,与那些从世界中诞生的,有着莫大力量的自然属灵。对于我而言,与我签下契约的,就是这自然森林的精魂,与大地的属灵。” 第18章 精灵的法术授课(下) “那么、那么我也可以与这些精魂……这些妖精立约吗?”我急切地问道。 格伦蒂娜笑了笑。 “很遗憾,我的孩子,你无法与大地和森林的精魂立约。”精灵说。 就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朝我泼下,我怔怔地望着格伦蒂娜,紧接着不甘心地问道,“那么天使呢?神明呢?……恶、恶魔呢?” “你何必在一开始就想着与这些存在立约呢?”格伦蒂娜说,“这些契约既是助力也是负担,在得到魔力的同时也要付出一些东西,等价交换是无论在哪个世界都通用的真理。比起这个,最基本的学习才是更加重要的东西,契约已经是上级的内容了,你现在并不需要碰触它。” 说完这段话,格伦蒂娜顿了顿,露出了微微有些犹豫的神色。 “而且,你无法与这些神秘存在立约的根本原因就是——你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了。” “……” 听到格伦蒂娜的话,我的大脑一瞬间当机了两秒钟。 已经是别人的?东西?我? 别开玩笑了…… “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成为了别人的东西。”我皱起眉,原本因为能够学习到魔法的好心情因为这一句话而被彻底扑灭了,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冷了起来,“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不,你的确是被另外一个更加强大的神秘存在打下了属于自己的烙印。”格伦蒂娜轻笑道,“这使得那些胆小的妖精们都不敢贸然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你,唯恐触怒那个存在。” “那究竟是谁?”我问道。 “我不能说。当她想说出自己的身份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好了,现在让我们来真正地开始魔法的学习吧。”格伦蒂娜抿了一口自己面前杯中的茶水,站起身来,走出房间,我满头雾水地跟着她走了出去,来到森林中的空地里。 “这片森林被称为圣茉夏娜森林,是魔女之城瓦尔普吉斯城郊的一处圣地,同时也是德鲁伊教徒们的神圣之所,自然大地的魔力充沛丰盈之地。”格伦蒂娜转过头来,“我的魔法派系隶属于古代的德鲁伊教派,是迷雾圣岛阿瓦隆传承的直系。我不能将我的所学倾囊相授,因为你真正的导师并不是我。在这里,我只能教授你最基本的冥想,一些泛用法术,与精魂和妖精沟通的方法,以及魔药学。”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格伦蒂娜接着说,“属于不同高塔的魔女,驾驭和施展魔法的方式也不尽相同。铅柱之塔与黑曜之塔的魔女穷极思辨与巧学,往往依靠精密而严谨的符号、魔法阵与图纹来构建法术。烁铁之塔与月银之塔的魔女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魔力,以其无尽的激情与内在力量激发魔法的真力,而我等翡翠之塔与金杯之塔的魔女,则感知自然万物,引导存在于世界与诸生灵间的魔力来释放魔法。” 说完,她带着我穿过森林,来到那片湖边。格伦蒂娜脱掉鞋子,赤足走进湖边清澈的浅水之中,向我招了招手。我迟疑了片刻,也有样学样地脱掉鞋子,走到她的身边。清凉的湖水漫过脚面,那一丝丝舒服的凉意一直从脚底触电般爬到头顶,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湖边湿漉漉的水汽与和煦的湖风吹拂着我的头发,空气中没有一丝污浊,清新到近乎透明,就连头脑也为之一清,一刹那间,所有的眩晕与不适全部消失殆尽。 “魔力,这是对于这种力量——原初世界的血液,最为通俗,也是最广为人知的称呼。事实上这种力量本身就存在于人类的灵魂之中,只不过是凡人自己抛弃了它。最初的龙将启迪的果实带给了人类,自那之后,这原初世界的力量就一直在世界的幼子之间传承。” 我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格伦蒂娜的声音。魔女的话音温柔而婉转,如同母亲的低语。 “魔力,或者称魔素,原质,以太,有两种形态。一种被称为玛娜(Mana),它是虚无缥缈的风,是光焰缭绕的火;而另一种被称为塔斯(Tass),它是坚凝不动的土,是流转不息的水。玛娜存在于虚空之中,而塔斯则存在于实在的物体里。” 随后,我的手上一暖,格伦蒂娜握住了我的手,那温暖柔软的触感让我心头一颤,紧接着她轻轻在我耳边道,“感知吧,感知在这世界内部流动的血液,想象吧,想象自己变成风,变成水,想象自己融入这世界中。”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那冰凉清新的空气充斥胸腔。 ——让自己融入世界? 那究竟是怎么一种体验? 我难以用语言描述这种感觉。 就像是,就像是身体消失不见,灵魂飞离了躯壳,俯视着这美丽的大地,化为在风中流淌的一声叹息,又随着清风的吹拂悄悄融入流水中,紧接着被土壤吸收,沿着植物的根系爬上树梢,踩着璀璨的阳光一直迈向那高渺的苍天。 从哪里传来了隐隐的震动声——啊,那是心脏的跳动声,仍然身而为人的我,心脏仍然在跳动着,就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震动,与那仿佛从时间的起点回响起的古老鼓声相应和,那是祖先的召唤,是远古精魂的声音。我张开双臂,身体失去平衡,随即湖水温柔地接住了我。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流淌,在燃烧,我看不到它,但是它的的确确就存在于那里,充塞着天地万物。虽然眼前空无一物,手指什么都触摸不到,但是那种的确存在着的“实感”,却如此清晰而强硬地传达到了我的灵魂之中。 我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站立在湖边的浅水之中,格伦蒂娜站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我,“如何?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 虽然从那短暂的似梦似幻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但是我现在仍然能够感觉到,身边的世界,的确充斥着“什么东西”,它令色彩变得更加明艳,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一切的感受也更加鲜明而深刻,就连那静止不动的岩石与树木,似乎也因为它而开始跃动。一个充满无限生机的世界在我眼前绵延开来,我从未想到过,就连静物也可以如此地……如此地有生命力。沉睡者的世界与这一比,简直与墓地没有什么区别。 “魔力……它是世界的生命力,也是魔女的食粮,魔法的灵魂和源泉。”格伦蒂娜微笑道,“感知魔力只是接触魔法的第一步……小未白,你知道为什么魔女往往需要咒语才能够施展魔法吗?” 我摇摇头。 “语言本身就有着力量,这是凡俗之人所无法知晓的,并不是只有利用咒语才能够施展魔法,正好相反,魔法的本质反应到具体的层面上来,就是咒语。倘若说世界像是一道帷幕,魔法是存在于帷幕后的舞台机关,那么咒语便是与它相连接的开关与拉绳。世上先有魔法,而后才有咒语。” “最初,咒语是那生来即得启迪的古老种族在呼喊自己的愿望时,世界借它们的口说出的词句,而一切咒语的源头,就是世界本身的语言,‘原初语(Primordial)’。而后当最初的乐园崩坏,守火天使分裂背叛,凡人与龙一起落入黄昏,原初语便散佚了,再无人能够说出这世界本身的语言。” “而后所诞生出的四种语言,则分别继承了原初语的一部分魔力,它们就是如今这无数种魔法咒语的范本与模板。这四种语言分别是龙语(Draconic),炼狱语(Infernal),妖精语(Sylvan)与天界语(Enochian)。龙语和妖精语分别是龙类与古代精魂的语言,炼狱语与天界语则分别被魔鬼和天使族类所使用。” “这四种语言开枝散叶,衍生成了如今不计其数的咒语语源,事实上,也可以这么说,学习魔法的第一步,便是语言学。” 格伦蒂娜结束了她的讲述,双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过了好一会,直到我被她的视线盯得发毛,她才叹息一声,“看起来薇奥拉已经教了你两个魔法。我无法像她一样直接将魔法咒语灌输入你的灵魂之中,只能用更加朴实的办法。” 随后,她拎着自己的鞋子,离开了湖水,白皙的双脚踩在湖边柔软的草地上,她向我招了招手,“小未白,来我身边。” 我懵懵懂懂地走到她的身边,格伦蒂娜指了指我仍然湿漉漉的脚,“你希望它变干吗?” 我怔了一下。 格伦蒂娜盯着我的双眼,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回答我的问题,你希望,还是不希望?”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隐隐中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 “我希望。”我想说。 但是从我口中吐出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词语。我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嘴巴和舌头罔顾自己的意志,从不知道世界的哪个角落里搜罗来了这么一个词,然后说了出来—— 但是就在这个词说出口的一刹那,我发现我脚上的水已经完全干了。 “看,你做到了。这就是魔法咒语。” 格伦蒂娜看着我,露出一个微笑。 第19章 冥府的黑色渡船(上) 我茫然地看着她,“我做了什么?” “你念了咒语。”格伦蒂娜示意我穿上鞋子,“你看,魔法的本质实际上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你希望,你下令,而世界回应。只不过,这还不能称之为法术,只是你身为魔女的本能而已。而更为规整,强大和复杂的法术,所需要花费的精力、时间和学习也就越多。”在我穿好鞋后,她带着我回到了树屋里,“接下来我会教你一些泛用法术,它与你刚才所念出的咒语并没有什么区别,都只是非常微小的魔法效应,不过对于魔女而言,它们却是必不可少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比那些高深的法术更加不可或缺。” 在那之后,格伦蒂娜教会了我许多小法术。也为我挑选了一下那些魔女们发来的授课书函。 格伦蒂娜说,这些东西并不适合新人魔女学习,而是适合有一定魔法基础的魔女。究其原因,这些发布课程的魔女(不过几乎所有魔女)都是一些怕麻烦的家伙,不想收徒又不能违抗六塔的命令,就只好故意利用那些高难的课程劝退新人,图个清闲。听完这些后我苦笑起来,看来回去能把这些书信全都扔掉了。 而至于那些法术……就如她所说,这些法术的咒语多半都是以单字,或者一两个词构成,其效果也非常的简单,或者说微小。无非就是清除污垢,令东西飞到手里来,或者让什么东西自己漂浮起来,再或者就是染色之类的魔法。只需要以正确的音调和发音念出咒语即可——当然,在学习这些小法术之前,我还被迫系统地学习了精灵语的字母和发音。 格伦蒂娜所掌握的法术咒语多半都是以她的母语——精灵语作为语源,而与这纤细而敏感的种族相同,她们的语言也是相当繁复,直到晚上我才勉强记住所有精灵文字母的发音。当我询问她其他咒语的语源是不是也这么复杂的时候,格伦蒂娜是这么回答我的。 “不是噢。在构造上,龙语是最为简单的咒言,由龙语所生的魔法涵盖因果,它是直接诉说结果的魔法,但是作为代价,需要施术者支付‘起因’。无法支付‘起因’的施术者,会被魔法强行夺走存在的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人类施术者无法直接施展龙语魔法的缘故之一。其实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类人生物的发音器官,没办法准确念出龙语。” 我看着精灵那笑眯眯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 “染色,去污,浮空,物品召来,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飞呢?”我嘟哝着在脑内过滤这一下午我学到的魔法咒语,然后十分期盼地望向格伦蒂娜。 “飞行魔法比较复杂,我只能下次再教你啦。”她笑着伸出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子,“不过也有比较简便的方法,那就是飞天扫帚。” “啊,飞天扫帚!”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 说到魔女啊,最具有代表性的东西,除了尖帽子和大坩埚之外,就属飞天扫帚了。 骑着飞天扫帚在天空中飞的画面,简直就是魔女最为直接的写照。 “那……格伦蒂娜老师,你这里有飞天扫帚吗?”我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没有。”她摇摇头,“我自己能飞,就用不着那种东西啦。不过我记得红鸢的家里似乎有一个。” “红鸢的家里……有一个……啊!” 我思索了一会,忽然眼前一亮。 莫非就是那个嘛! 那个我用来扫地的破烂扫把! 一念及此,我恨不得立刻飞回去骑上那个扫把试试,格伦蒂娜看着我抓耳挠腮的样子,微微笑了笑,“看你这猴急样,我也就不挽留你啦。不过你要小心些,那东西可不像是你们沉睡者之国的交通工具,它可没有什么安全措施。最好是在红鸢看着的时候用。而且它也有很长时间没用过了,没准已经坏了也说不定。” 我点点头,格伦蒂娜宠溺地摸摸我的头发,“那么,我们下星期再见吧,小未白。” …………………………………………………………………………………………………… 在被格伦蒂娜送回红鸢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两分钟之后的事了。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下来,太阳落入地平线下方,很快夜晚就将降临。 视野刚刚切换过来,我就急不可耐地推开大门闯了进去,从杂物房里拿出了那把扫帚。 红鸢听到响动后,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脸纳闷地看着我,“你在做什么?” “这个是飞天扫帚吧!”我兴奋地问。 “这个……好像是吧。”红鸢靠在楼梯扶手上挠了挠头,“不过,我也忘记了上一次用它是什么时候了。你要用吗?” 我满脸期待地用力点头。 “这个扫帚的启动语是‘Foh’,你到外面试试吧。”红鸢说。于是我拖着它来到了门外,跨坐在上面,回头看了看门口的红鸢,“是这么坐吗?” “嗯。”她抱着胳膊,“然后念出启动语。” “Foh!”我满怀期望地喊道,期待着它能嗖的一声飞起来,带我飞向天空。 一秒过去了。 两秒过去了。 …… 一分钟过去了。 我回过头看着红鸢。她正扭着脑袋吹着口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个是不是坏了啊?”我气呼呼地从扫帚上下来,走到红鸢面前开始用扫帚柄捅她。 “我怎么知道啊,没反应的话大概就是坏了吧。”她不停地躲闪着扫帚柄,抓着脑袋说。 “那你能不能修啊?” “我能修的话它还会这么一直坏到现在吗?” ……虽然很有道理,但是听起来莫名让人火大。 “啊,比起这个的话,我们该去吃饭了。”红鸢被捅了几下后,不无尴尬地提议道。我叹了口气,点点头。既然这个飞天扫帚已经坏了,那也就没什么办法了。把它放回去后,我上楼把小夜拽了下来。 “阳光,好可怕……”她缩在被子里,一听要出去吃饭,顿时全身抖如筛糠,喃喃自语道。 “好啦,已经没有阳光啦。我们走吧。”我掀开被子,强行给她套上了衣服和大斗篷,拖着她走下了楼梯。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殆尽,天边殷红的晚霞被黑夜侵蚀得一丁点都没有剩下。街边亮起了萤石灯,道路两旁的人家也点起了灯火。我牵着小夜,和红鸢一起来到了西琳的餐馆。那里就像平常一样热闹,饭菜也像平时一样好吃。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小夜依偎在我的身边。 这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我竟然……梦到了那个给我送信的骷髅。 在一片黑暗的梦境之中,骷髅忽然出现,并且用它一如既往开朗的声音朝我打招呼。 “嗨,你好啊!” “你……你好?” 我呆了一下,下意识地回道。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会梦到这家伙? “哈哈!没想到我会出现在你的梦里吧?魔女小姐,Surprise!”骷髅夸张地张开它白骨嶙峋的双臂。 Surprise……我开始低下头寻找起手边有什么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准备糊这个骷髅一脑壳。 “唉,冷静点,小姐,我只是来通知你,明天上课这件事而已。”骷髅察觉到我面色不善,连忙摆着双手说。 “明天上课?明天就是朔月日吗?”我惊了一下。 “是呀。”骷髅点点头,“不要紧张,没事的。虽然身为铅柱之塔的塔主,冥府的渡船人,与死灵魔法的大导师,但是卡戎大人是十分温柔的。”似乎有强迫症一样的骷髅,将卡戎的称号完整地重复了一遍后,才对我这么说。 “嗯……”我稍稍放下心来,“但是我还不知道冥河是什么样的地方……” “冥河是死亡与命运的圣地,一切生灵的灵魂最终所归之地,生命乘着注定的命运来到死亡的终焉,其汇聚之所就是冥河。”骷髅这么对我说,“不过你也不要担心,冥河虽然是完全的死亡之地,但你其实不用进入冥河,而是在它的边境参加卡戎大人的授课。尽管冥河拒绝一切生者,但是冥河边境是一个安静而无害的地方。” “冥河边境……”我念叨着这四个字,脑海之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黑色的河流,与黑色的土壤,以及摇曳绽放的彼岸花的景象。那骷髅似乎看得到我脑中所想一般适时地说,“其实冥河边境也分为许多个区域,也不一定每段河岸都长满彼岸花。实际上呢,冥河边境就是一般人所说的阴间和冥府,而冥河本身则是它最为深沉的死亡大源。” “什、什么?我要去地狱上课!?”听到这些话,我顿时吓了一跳,几乎从地上跳将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 “不不不,冷静些,小姐,老实说,冥间和地狱是不一样的。冥间是死去的人们的灵魂等待轮回转生之地,是冥河的外延,而地狱则是魔鬼们的居所,是个毫无希望可言的黑暗之地。”骷髅连忙伸出它那只剩下骨头的手指安慰我,但是这家伙说的话并不能让我就此放心下来,“但是我听说有罪的人死后会落入十八层地狱,无间地狱受尽苦楚什么的……” “那些,都是沉睡者在瞎掰。”骷髅温柔地回答我。 “……” “轮回转世是存在的,善恶报应这种东西也是存在的,但是并没有任何一位大能可以左右生死的轮回。即使是神也一样。轮回的秘密只能守护而不能掌控,无人可以一窥那死亡的终极奥秘。生命结束后,不灭的灵魂轮回到下一世是什么样子,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只能观测和寻找,却不能预知。”骷髅继续说,“也没有罪人死后就必须下地狱受苦这种事。不过魔鬼们的确是会想方设法和人类签订契约,将他们的灵魂拖入地狱。” “这样吗……”我稍稍安心了一点。不过仔细想想的话,即使是冥府阴间,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那是卡戎的地盘啊,身为魔女六塔之一的掌管者,他也没理由会让身为魔女之国新血的我身陷险境…… 这么想下来,我一下子感觉放心了许多。 “所以呢,小姐尽管将明天的课程当做是一趟奇异的旅行吧。这种见闻对于魔女而言也是必要的。” 我点点头,有些尴尬,“那就谢谢你了……呃,骷髅先生。” “没关系,小姐,我很愿意为您服务。”骷髅非常绅士地行了一礼,如果他脑袋上有帽子的话,大概也一定会摘下来表示礼节吧,“祝您有个安稳的美梦。” 美梦?梦到什么?梦到冥河吗…… 第20章 冥府的黑色渡船(下) 次日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觉得一整条胳膊几乎都没有知觉了。 小夜把我的手臂紧紧抱在怀里,光用上双手还不够,她几乎是像一只树懒一样挂在上面,缩成一团的女孩连双腿都用上了,用力地夹着我的胳膊,熟熟地睡着。我看着她苍白的侧颜,那张脸孔罕见地露出安详的神色,似乎找到了一个能够让她安心停靠的港湾。但是那毫无呼吸的冰冷身体,比起睡着,看上去更像是死了一般,灵魂离开躯壳,前往冥土,留在这里的仅仅是一具毫无温度的躯壳尸骸。 我轻轻抚摸她同样没有温度的发丝,将它们拨开,露出她的脸颊。 那一刹那,我甚至忘了被冰冷包围着的手臂。 吸血鬼会做梦吗?如果会的话,她会梦到什么呢?不过看她睡得这么安详而甜美,那么想必一定是梦到了可以令她安心的事物了吧?如果说到令她安心的事物的话……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不禁泛起一丝些微的甜蜜。 ……那应该就是我吧。 这种被人需要,被人依靠的感觉,是有多么好啊。 少女那纯净的睡颜,就像是在黑暗之中绽放的白百合花。但是那天真的脸孔却又与死亡何其相似——不,那就是死亡。她的生命已经远去,留在这里的又是什么?是以另一种形式仍然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小夜,还是如格伦蒂娜所说,是生命逝去后留下的扭曲的残渣? 我忽然迷茫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爬上心头。现在在这里的小夜,与那时仍然活着,默默忍受着人世间诸般苦楚的小夜,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现在的小夜,究竟是那时的小夜,还是说,只是被一个吸血鬼强行灌入了执念的另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寂寥的早晨,我忽然沉浸于这种近乎于庸人自扰的思索之中。 你知道吗?小夜,我是喜欢你的,但是这份喜欢中有多少是纯粹的喜欢,又有多少是出于某种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愧疚呢?我不知道。就像是一个已经从泥潭中爬上岸的人,看到和自己相同境遇的人,难免会心生同情,奋力出手相救。 但是我却没能救到你。 在我仍然犹豫不决的时候,你的生命悄然而去。 我又为什么如此倔强地想要挽留住已经离开生者世界的你呢?我很难说这种情感中没有愧疚在作怪。 我曾发誓要在你死后给你幸福…… 但是明明说着那种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迷惘却仍然会不时造访我的心。 我为你选的道路……是正确的吗?不,亦或者是说我并没有为你选择道路,而是我决定要在这条路上与你相伴? “这样是正确的吗”这个问题,一直如同一条冰冷的蛇一样缠在心脏上。每当我鼓起勇气试图维持自我,高喊出曾经的誓言,我的心底就愈发有隐隐的寒气在盘桓。 但无论怎样,也都只能这么踌躇着走下去…… 我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叹气声,小夜慢慢动了动,她睁开眼睛,用那无神的双瞳望着我所在的方向。 她依旧穿着我的睡衣,对于她来说过于宽大的衣服包裹着她纤细瘦弱的身躯,皮肤是如同死者一般的苍白,泛着一丝丝寒冷的青色。我活动了一下已经麻木的手臂,想要把它抽出来,但是小夜却把它抱得更紧了,就像一个在冰原上蹒跚的孩子,试图抱住能够为自己带来温暖的唯一热源。 “小夜,我的手……”我有些尴尬地轻声说。 “嗯……”她发出一个单音节,撒娇般地用额头蹭着我的肩膀。我叹了口气,任由她在我怀里磨蹭了一会儿,“好啦。起来穿好衣服,我们要出发了。” “出发?去哪里?”小夜一下子警觉起来,她抬起头,“能不能……不出去啊?” “放心吧,不是去有阳光的地方……大概吧。”我摸了摸她的头发,这孩子现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成了这种程度的宅女了吗,果然吸血鬼都是家里蹲不是没有原因的。 “嗯……”小夜迟疑着点了点头,“那去做什么呢?” “去跟我听课吧。”我回答,“也和你有点关系。” “和小夜?为什么?” “因为那个课就是讲解不死生物的相关知识的呀。” “为什么姐姐要去上那种课?” 听到她的问题,我陷入了沉默。是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小夜吗?”她问。 “只是因为我比较好奇而已。”我尽可能简短地搪塞道,“放心好了,没有危险的,只是去看看而已。你也可以先回来。” 小夜慢慢“嗯”了一声,“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会有人来接我们的。”我说,“所以我们先穿衣服吧。” 小夜点点头,放开我的手,从床上爬了起来。我揉着已经没知觉的手臂肌肉,下床打开衣柜把衣服拿了出来。 “还穿往常那一套可以吗?”我在衣柜里挑拣着衣服,问了一句。小夜“嗯”了一声,我拿出她惯常穿的修女服和袜子转过身来,小夜看到那些衣服后有些厌恶似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怎么了?”我奇道。 “我不想穿这个……”她指着我手里拿的短裙版修女服,一脸别扭地说。 “为什么?” “裙子,太,太短了……”小夜声如蚊鸣,低下头去,我看了看手里的衣服,笑出了声。 “那我们就换一件吧。”我回到衣柜里找出一件紫黑色为主色调,有着繁复蕾丝花边的哥特萝莉装,笑吟吟地拿了出来,“这个的裙子长到膝盖,不短了吧?而且你看这个花纹,多漂亮啊。” 小夜呆呆地看着我这边,沉默了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她只能看到物体的大概轮廓,至于花纹什么的,是和她无缘的。 我又从衣柜里翻找出了同款的腕带,小帽子和一个眼罩,把这些都捧在手里,笑眯眯地朝她走过去。 “来,换装时间到咯……” …………………………………………………………………………………………………… 当我给小夜换好衣服,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这样就好啦。多可爱啊。”我看着面前的小夜——少女的身上穿着花纹华丽繁复的紫黑色哥特萝莉装,蓬蓬裙下一双纤细的小腿上是白色的丝袜,一双黑色的圆头小皮鞋更突显其可爱,她的头上戴了一顶小礼帽,一只眼睛上则覆盖着一个同样有着蕾丝花边的眼罩。 “这个好别扭……”她不停地拨弄着那个眼罩。我穿好自己的衣服后弯下腰帮她摘下眼罩,“嘛,觉得不舒服的话,不戴也可以。” 换完衣服后,我感觉方才滞塞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叹了口气,前方的路,谁又能知道它通向何方呢。而且这些问题,我也期望卡戎能够给我一个解答——这也是我上他的课的最主要目的。 “嗯……”小夜扑进我的怀里蹭着,我摸着她的头,任由她撒了一会儿娇后下楼去客厅的橱柜里拿出昨天晚上买来当早饭的面包,想了想之后,还是给红鸢留下了一半。在离开客厅前我看了看依旧空空如也的壁炉,那里的木炭和炭灰从来这个家的第一天后我就没有动过,但还是不见有火蜥蜴爬来住在里面。 或许真的就如红鸢所说,火蜥蜴不会住在冷冷清清的人家里面吧。 我叹了口气。看起来我还需要去向西琳学习料理…… 刚刚回到房间里,我就愣住了。 窗帘被人拉开了。 肯定不是小夜——她不会做这种事。 准确的说,窗户也被人打开了。窗外本应该是阳光灿烂的早晨,但是现在却一片灰白。天幕仿佛一刹那间失去了色彩,就连阳光也被过滤成了黑白照片里那种苍白无力的光线,小夜站在那片光中安然无恙,双眼望着窗外。 然后是水。 黑色的水从窗外流入,它的源头一直延伸到窗框所能容纳的景色之外,宛如漆黑的波涛河流,一直流入屋内,淹没了我的家具和床铺。但奇异的是它竟然并不打湿东西,我也感受不到水汽弥漫。 一艘苍白色的小船从水中升起,一个黑袍人手持船桨站在上面。他戴着硕大的黑色兜帽,紧紧罩着脸,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本能地知道,这是冥河的船夫来接我了。虽然心里明白自己不会有危险,但是这种情景还是让人感觉心里毛毛的。 “这就是来接我们的人,走吧,小夜。”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小夜默默点了点头,我牵住她的手,女孩似乎十分恐惧般地,手指与我紧紧相扣——那一刹那间她的力气大到我的手骨几乎都要碎裂——那只小手上传来的颤抖,表达着货真价实的恐惧。 “他不会伤害你的。”我轻声在她耳边说。 小夜能看到这个船夫吗?她为什么要害怕他呢?我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但是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平复了一下开始变得杂乱的呼吸,带着小夜跨上了那艘悬浮在黑水中的小船。 第21章 冥河的九道大门(上) 在我们登上船只后,它开始慢慢向黑水中沉去。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捏紧了小夜的手——而她也是这么做的——眼睁睁地看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了我们。 随后,黑暗褪去了。 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家中。 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天穹是淡淡的灰色,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船只航行在一片黑色的河流上,河流两边是灰色的土壤。半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那月光也是苍白的灰色,冰冷地洒在地面上。一切都像是被滤去了色彩,变得单薄而浅淡。 黑袍人站在船头,动作缓慢地划着船。四周没有一丁点声音,没有风声,没有鸟鸣,就连船桨划起水花,也没有任何声音,完全寂静。小夜躲在我身后,脸庞上充满不安和畏惧。一片白色的迷雾从黑色的河水上慢慢掠过,将我们包裹在里面,而后又悄然离去。 “请问,这里是冥河的边境吗?”我犹豫了片刻,忍不住轻声问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后,遽然放低了声音,最后几个字宛如耳语。似乎打破这里的永恒寂静是一种罪恶。 “是的,我的孩子。” 黑袍人的声音传了过来,略微低沉,沙哑而磁性的声音极轻,如同幽灵的低语,几乎令人分不清男女,然而又十分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这里就是冥河的边境。” 他转过头来,伸出一只手放下了自己的兜帽。 兜帽下面是一张苍白的脸,有着瘦削的面颊和线条清晰的五官,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短短的马尾,额前有一根黑色的护带,上面用白色的线刺绣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我倒吸一口冷气。 “你是个男人?” 他看起来似乎感到颇为惊讶,那薄薄的嘴唇微微往上翘起,“我不能是个男人吗?”他说。 “不,只是……我只是第一次在魔女之国见到男人……”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笑了笑,“魔女之国虽然很少有男人,但我们也并非已经灭绝的物种。” “也、也是呢……”我尴尬地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我是卡戎。初次见面,小未白。以及,那边的那个孩子。”卡戎对我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小夜听到他的声音后,身体猛地缩了一下,颤声道,“谁……谁在那里?” 我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望着小夜,卡戎则轻笑道,“她看不见我的存在,这很正常,我并非生者,也不是死者,更不是不死生物,而是介于这之间的存在。”即使是在说话的时候,他也依旧平静地划着船,小船在苍白的冥水上缓缓前行。 “准确的来说,我的名字不是卡戎,不过我已经放弃了那个名字,接受了卡戎作为我新的名字。卡戎这个词,是历代铅柱之塔的塔主不断传承下来的称号。它代表着死灵魔法的大导师地位。换句话说,最近这几百年来的死灵法师,都是我的学生。”卡戎回过头去,慢慢划着船,声音依旧虚无缥缈。 “……也包括我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你希望成为一个死灵法师的话。”卡戎没有回头,但即使如此我也能听出来,他的声音中蕴满笑意。 “目前我还不希望走上这条路……”我忙不迭地摇头。 小船驶入了飘在河面上的第二片迷雾。当我们穿过迷雾时,远处飘来了一阵钟声。 “这是教堂的远钟。听,那代表着我们已经离第一道门非常近了。每当渡过冥水的人们听到这钟声,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切实地脱离了生者的世界。”卡戎说。 那钟声由近而远,在一阵阵的不断回响中渐渐消失。不知何时,我们的前方居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拱门。 “那就是冥府的第一道门。”卡戎接着说,那大理石的拱门像是希腊风格的建筑,和迷雾一样是在这灰色与黑色的世界中唯一的白,我们的船在靠近门柱的地方停下。那高高的拱门上似乎站着一个人影,我揉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不过还没等我细瞧,卡戎就催促着我下船。 “我们到了。”卡戎轻声道。我迟疑了片刻,拉着小夜从船上跳到了岸上。看着不远处平静地流淌着的黑色河水,我忽然感觉到一阵寒冷。 “死者的灵魂在冥水之中一路向前,最终归于冥河的源头。这是一条逆流的河,它的源头同时也是它的终点。”卡戎将船桨放在船上,走了下来,轻轻拍手,于是那船就慢慢沉入了黑色的水中。 他带着我们来到了一栋建筑物前——那是一座古朴的小屋,卡戎推开门,里面的陈设古老而陈旧,但是却并不肮脏,没有一点灰尘。 “坐吧。”他示意我在客厅的桌边坐下。我道谢后拉着小夜在那里坐下。卡戎关上门,将一个蜡烛台从橱柜里取出来放到桌子上,平静地伸出手指点了点烛芯,于是它立刻就燃起了火焰——当然,这火光也与月光一样是毫无颜色可言的灰白,不过它倒是的确为我们带来了光亮。 “这里没有饮料,十分抱歉。”卡戎说,“人间的饮料无法带入冥土,而这里唯一的水源只有冥河,但是冥水会让人丧失记忆,即使只喝一口也是如此。” 我呆呆地点点头,卡戎又说,“事实上,光是在冥河上航行,就足以让人一点一滴地失去记忆……” 听到这句话后我几乎跳了起来。 “不过你不需要担心,只要在我的船上就没有问题。”卡戎笑着安抚我,“冥河上的迷雾也有同样的效力,它也可以被用来调制一种削弱记忆的魔药。” 我稍稍安下心来,开始环顾四周,“这里……就是教室?” “对我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卡戎平静地回答道,“不过非常抱歉,我不能离开冥河以及其边境,尽管我可以派遣化身……但是我不太喜欢那么做。有时候氛围还是种挺重要的东西,是吧?”说着,他朝我眨眨眼睛。 “嗯……”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简单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回应了一下后,忽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学生就只有我一个吗?” “是的。就是这样。在这段时间里,进入魔女之国的新人就只有你一个而已。”卡戎说,然后他起身走进一个房间,再出来的时候,从里面拿出了一些厚厚的古书放在桌子上,“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吧。” 我看了一眼那些木砖一样的大部头,心惊胆战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先来问几个最基本的问题……小未白,你对不死生物了解多少?你是怎么看它们的?”卡戎并没有去翻开那些书,而是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小夜抓着我的手猛然收紧了。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不要说些那么锋利的话给小夜听,“不死生物……是生物死后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吧。” “中规中矩的答案。”卡戎笑了笑,“在教授你魔法之前,我需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不死生物的存在,是对其生命的一种诅咒。” 小夜几乎要将我的手握碎一般,收紧了她自己的手指。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因为卡戎的话而不住地颤抖着。 “但是并不是所有不死生物都自愿并且欣然背负起这种诅咒……在某种意义上,这些不死生物也是可怜的。”卡戎话锋一转,“不过即使如此,逝者终究是逝者……” “您是想说,生者和逝者……不能共处吗?”忽然,小夜开口问道,她的声音极为细小,带着情绪激动而致的颤音。 “不,我并没有这么说。的确,一些不死生物光是存在就会对生者造成伤害……但是,凡事都没有绝对。我见过与不死生物相处融洽的生者们……这并非是没有先例的事情。只不过你们需要非常小心地对待你们的生活,因为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平衡委实过于脆弱。”卡戎笑着伸出手来摸了摸小夜的头发,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后慢慢放松下来,以一种怯弱的姿态勉强接受了卡戎的安抚。 “或许有人说不死生物都是应当被清除的污秽,或许有人会说不死生物才是生命的最终形态,但是对我而言,它们都是可怜的存在,被迫背负上永恒的诅咒,无所谓崇高或亵渎。不过对于它们而言什么才是救赎呢?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卡戎继续说,“这个问题与我们今天要学的其实没有什么多大的联系,只是为死灵魔法这一派系的法术开宗明义而已,最初的死灵魔法,是处理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联系,探究生死之奥秘的魔法,它不是用来散播死亡与黑暗的瘟疫,更不是收割生命的镰刀。” 卡戎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和小夜的反应,接着说,“诚然,死灵魔法在所有魔法派系之中,是受成见最大的,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它最初的源流绝不是邪恶的。” 说完之后,他翻开了桌上的一本大书,轻轻拍了拍手,“好了,让我们进入正题,小未白,在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生物为什么是生物吗?”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我一阵迷茫。 生物为什么是生物? “呃……因为它们是活着的?” 我不确定地回答了一句废话——在这几秒钟内我唯一能想出来的答案。 卡戎微微一笑,“一句废话。” 我的脸红了一下。 “不过是正确的。”他继续说,“正因为生物活着——它们有生命,所以才是生物。那么不死生物——换句话说,与生灵相对的,亡灵呢?” “它们已经死了……”我迟疑着说。 “是的。它们已经死了。但是有另外一种力量让它们活化,并且成为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生物。这种力量,就是负生命力。” 第22章 冥河的九道大门(下) “负生命力?” “是的,负生命力……”卡戎缓缓抚摸着书的扉页,我看到上面用花体的英文字写着“Libris Mortis”几个字,“它的本质是与生命力相反的能量,虽然它是不死生物力量的源泉,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是最常被那些邪恶死灵法师调动的力量,但是归根结底,它也只是冥河力量的一种显现途径,是衰败,腐朽与破灭的具现化。” 似乎是为了安慰我一样,他笑了笑,“这就是所有亡灵的共性了,依靠这种负生命力而存在,不过就如同生灵有多种不同之处一样,亡灵的存在形式也并不尽相同。不过我要讲的并不是这么详细的亡灵分类学——实际上这种充满了沉睡者味道的冗杂的分类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实际上,亡灵生物的本质非常简单,那就是被这种负生命力所活化的扭曲存在。” 卡戎站了起来,打开房间的窗子,我能够看到窗外一望无际的黑色大地,以及缭绕着白色烟雾的黑色冥水,“事实上,在冥水的深处就充满着强大的负生命力,它是涤荡一切生命的存在,洗净全部存在,将生者的灵魂彻底化入死亡的终极。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在冥水之中没有不死生物的存在吗?” 我摇摇头。 “因为负生命力本身并不扭曲。”卡戎坐回到椅子上,侃侃而谈,“产生不死生物的直接原因是它的活化,但是根本原因却不在于此。” “那么……产生不死生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我忍不住坐直了身体,问道。 “是人的意志。”卡戎慢慢说,“负生命力归根结底也只是中性而纯粹的存在,生命并无善良与邪恶之分,那么与之相对的死亡也就没有。几乎所有不死生物——至少绝大部分,都是出于人的意志而生的,光有负生命力并不能创造出不死生物,除此之外还需要强烈的,想要唤醒死者的意志和祈愿,亦或者说是强大的邪恶意念与执念。不得安息的灵魂会聚集那负生命力化为厉鬼,而亡灵法师邪恶的意志也能够唤醒墓中的死者。第一个食尸鬼的诞生可以追溯到被贪食的欲望和执念扭曲了心智的可怜人,吸血鬼的根源则是对神的诅咒。”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小夜。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深深地低下头。 对神的……诅咒吗? “当然了,最初的不死生物是这么诞生的,但是之后的它们的第二代或者第三代就不一定了。要知道许多不死生物都有复制自己的诅咒,并将它传递到生者身上的能力。被食尸鬼咬中,罹患食尸鬼热疫的生者也将变成贪食人肉的怪物。而吸血鬼也可以将生者初拥成它们的同类。”卡戎继续说,“就如同生物将自己的血脉传承下去,不死生物也会将自己的诅咒传递给其他生灵。” 卡戎低下头,将那本书翻开几页,“我顺便教你几个防御和驱散不死生物用的小咒语吧,它们可以抵挡一些力量较弱的亡灵,让它们不敢靠近你。”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想学吗?” 我的视线再次投注到小夜身上。 驱散不死生物的……咒语吗。 小夜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她握着我的那只手,不知道为什么,正在一点点放松。 我将自己的另一只手盖在了她的手上,于是小夜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在这里不但不会有袭击我的不死生物……”我转回头来看着卡戎,抿嘴笑道,“而且,我想情况恰恰相反。” 卡戎爽朗地笑了起来,“是吗。那么看来我担心的对象错了啊。” 小夜轻轻扭动了一下身体,但是她没有说话,而是靠在了我的肩上。 “接下来让我们谈谈不死生物的饥渴问题吧。事实上,就以单纯的生理意义而言,不死生物没有进食的必要。但是食尸鬼和某些僵尸嗜食人肉,吸血鬼则需要吸食鲜血。”卡戎继续翻着书页,“这些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从根本上来讲,既然不死生物不需进食,完全靠负生命力活着,那么它们为什么还要吞噬生灵呢?” “为什么呢?嗯?”我笑着伸出一只手戳了戳小夜的脸蛋,装模作样地问她。 小夜撅起嘴巴,用她空洞的双眼凶巴巴地瞪着我,“因为姐姐是坏蛋。”她小声嘟囔道。 不行了,这孩子果然好可爱。 卡戎轻轻咳嗽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原因是,进食这种行为,是对它们执念的满足。仅此而已。换句话说,它们进食不是因为要维持自己的反生命力,而是要维持自己的执念和诅咒。食尸鬼秉承吞噬人肉的诅咒,吸血鬼则身负吸食人血的诅咒。如果这些诅咒得不到维持,那么它们就会失去能够驱动这副亡者躯体的动力,最终被冥水带回到九道大门之后,回到它们应有的归宿中去。” “也就是说这只不过是精神满足而已?”我忍不住问道。 “可以这么说。亡灵生物身上的诅咒强度和负生命力的盈满程度直接决定它的强弱。”卡戎点点头说,“而诅咒也决定了它们的弱点和能力。举例而言,吸血鬼可以仅凭对视就魅惑人心,可以操纵生活在黑夜中的低等生物,但它们的弱点就是太阳光和流水。” “不是还有十字架和大蒜吗?”我稍稍举起手,问道。 “首先你得知道为什么吸血鬼害怕阳光。”卡戎宽容地笑了笑,“吸血鬼的根源诅咒是对神——对光明的反叛和憎恨,而阳光,正是神的光芒。” “神的化身?魔女之国也信仰基督教吗?”我奇道。 “并不是这个样子。事实上,沉睡者所谓的基督教中信仰的神是存在的。在最古老的原初语中,‘神’这个词用来描述‘认知混沌,令世界得以成形’的存在。神是万物的起名者与演化者,你看,东方传说中的盘古神话也是自此衍生而来的,只不过沉睡者将这认知混沌的最初之物赋予了人格,形成了他们的宗教,仅此而已。”卡戎说,“神的光就是太阳光,而这烈日,实际上正是那光芒的一个碎片而已。” 说到这里,他忽然换了个话题,用一副十分神秘的口吻对我说,“小未白,你知道魔女的六塔都位于何处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 “我所司掌的铅柱之塔,实际上就位于冥水的第八道门后,是的,铅柱之塔本身就是冥水的第九道门。而在那太阳——神火碎片中的天球之境,就是由守火天使所守卫着的,烁铁之塔的所在地。” 卡戎伸出手指了指天空,一字字地缓缓道。 我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让我们回归正题吧。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吸血鬼实际上不怕十字架的缘故,沉睡者世界的十字架完全没有神圣的意义,他们所信仰的只不过是他们自己所臆造出的神罢了。不过如果是在魔女之国,吸血鬼就可得对烁铁之塔的魔女小心一点了。”卡戎笑道,“而流水,你知道吗,清净的水自古以来就是净除污秽之物,不过得需要是有源头的自然之水。人为创造的水,无根的雨水,以及不流动的死水都是没有用处的。而力量越强的吸血鬼,流水能产生的效果也就越弱。” 我点点头,幸亏也因为如此,小夜洗澡不成问题。虽然用除去污垢的咒语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但是比起清洗,泡澡更多的是一种享受。 “既然不死生物的诅咒来源于它们本身或外人施加的妄念,那么在某种意义上,这妄念也是可以被修改和替代的。可能现在对你说这个的确是太早了。不过你不用太过在意,当做和我的日常闲聊就好。”卡戎摆出一个放松的姿势,双手十指交叉搁在腹部,“事实上,如果一个执念的强大程度可以与这个不死生物的本质诅咒所媲美,甚至更强的话,就可能取而代之,将它的本质修改成另外一个样子。” 我呆了一下,卡戎说的这番话在我的脑海里旋转缭绕,足足过了两分钟,我才勉强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就是说,改变不死生物的本性这件事,是可能的吗?” 卡戎点点头,“理论上来说可以做到,但是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对于被人操控的,无心智的不死生物傀儡而言,它们的诅咒是被亡灵巫师附加的,然而就算扭转了其诅咒也没有用,无心智还是无心智,只不过从一个人的傀儡变为另一个人的傀儡而已。对于那些自愿转化成死灵的巫妖而言,他们的诅咒就是对魔法和永恒时间的渴望。扭转了这个诅咒的话,它们也就没有成为巫妖的理由,只会自行崩坏消散而已。对于食尸鬼和吸血鬼这类有着强而有力的根源诅咒的亡灵来说,要扭转其本质诅咒是更为艰难的一件事。这意味着你要超越它们始祖的诅咒……” 我茫然地看着卡戎,他咳嗽一声,结束了那我听得云里雾里的长篇大论,“基本就是如此了,简单来说这种做法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而且很难。在这里我只是给出一个可能性而已。”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继续往下说一些别的内容吧。”他继续翻开那本大书,“时间还有很长,而我也很久没像这样说过话了……” 第23章 巨龙的如期而归(上) 在课程的最后,我迟疑着向卡戎提出了一个问题。 “卡戎老师……生者在变为亡灵后,还是同一个人吗?我的意思是,变成不死生物后,这个亡灵还能算是之前的那个人吗?” 说完,我用担忧的眼神望着小夜。 我最终还是问出来了…… 卡戎皱起眉头,过了半晌,他才斟酌着词句说,“实话说,这个问题要牵扯到另外一个问题——你用什么来定义是否是同一个人?是躯体吗?精神吗?记忆吗?亦或者是全部都是?诚然,这种转变对于生者的思维方式将是一个巨大的,而且很有可能是不可逆的改变,的确也有过生者在转变后失去记忆的个例出现,但我想,比起在这个问题上钻牛角尖,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你的想法吗?” 我迟疑着发出一个代表回应的单音节。小夜低下头沉默着。 我的想法……?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从这冥河边境的小屋窗外传来了一阵浅淡的钟声,就像是在水面闲掠而过的飞鸟,虽然极为遥远,但还是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你该回去了。小未白。”卡戎神色不变,平静地合上自己面前的那本大书,“钟声已经响起。”顿了顿,他又从长袍的暗袋中拿出一个摇铃。它有着黑色的木质手柄,和锈迹斑斑的青铜铃身。卡戎轻轻摇动它,摇铃发出喑哑破碎的声音,就像是疲惫太久的金属,被主人逼迫着压榨出它能碰撞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卡戎将那铃交到我的手上,“拿着这个。” “这是?”我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金属的铃身冷得刺骨,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其上厚厚锈痕粗糙磨手的触感。这来自漫长时光之前的古物安分地躺在我的手里,尽情挥洒着来自冥水的寒凉。 “这是引渡者之铃。对于我们铅柱之塔的从属者来说,它是信物——标志着死亡魔法正道的信物。当一个役亡师脱离正确的道路,用死灵魔法满足自己的邪恶执念,它就不会再发出响声。”卡戎的声音舒缓而从容,他微笑道,“不过对于行走在其他道路上的魔女来说,它就只不过是导师送给学徒的一件礼物,一件可以让你的灵魂踏入冥水路途的法器。” “踏入冥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踏入冥水。”卡戎复述了一遍,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实际上,踏入冥水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危险。冥水不会伤害灵魂,而且这铃的力量不足以让你踏入第一道门——你在真正危险的地方之前就会被挡住。你知道吗,小未白?死者的灵魂顺着冥水,越过一道道门扉,每一道门扉都会洗去它们的记忆,最终抵达冥河时,它们就如同刚出生一般纯净,并且回归伟大轮回。” “我的记忆不会被洗走嘛?”我担忧地看着这个小铃铛,问道。 “除非你越过第一道门——然而生者的灵魂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不乘我的船的话。”卡戎爽朗地一笑,“来吧,我们该回去了,让冥水的归冥水,人间的归人间吧。” …………………………………………………………………………………………………… 之后,我和小夜乘着卡戎的渡船,从冥水逆流而上。当我穿过那白色的浓雾后,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和小夜站在了自己房间的地板上。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好像,就好像我根本没有去和卡戎见过面一样。只有窗外已经暗淡下来的天光,和那溢了满手寒凉的金属摇铃在提醒着我,那条从窗口弯弯曲曲涌流而入的冰冷冥水,以及冥水上名为迷惘的白雾,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小夜依然牵着我的手,我抓着她柔软冰凉的小手,我蓦然知道那引渡者之铃的寒凉来自何处了。这铃与冥水的寒冷,甚至于凄风墓土的冰寒,都如出一辙。是了,这并不是金属的温度,而是亡者本身的冰冷。 定了定心神,就在我打算开口对小夜说些什么的时候,房间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 红鸢拿着扫帚走了进来。 “看起来你刚从冥土回来啊。”她一如既往大大咧咧地靠在门边,鼻翼微动,嗅了嗅房间里的味道,拖长声音,“嗯——” “你……你闻什么闻啊!”我顿时红了脸,恨不得抄起手里的铃铛就朝她脸上扔过去。 “我闻到了冥水的味道。”她悠悠道。 “这也能闻出来的吗?”我疑惑地抬起袖子闻了闻。 “开玩笑的。”红鸢一脸严肃地说。 “……”我阴沉着脸盯着她,后者尴尬地咳嗽两声,“既然你也回来了,那么我们就去吃晚饭吧?” 我低头捏了捏小夜的小手,她会意,慢慢点点头。 “那么就出发吧。”红鸢依旧拎着那扫帚,慢悠悠地转身走了出去。 “等等,那个扫帚……”我看着她的背影,视线聚焦在那依旧破破烂烂的扫帚身上,心中一动,忽然开口出声问道。 “怎么了?” “……那个不是坏了吗?你把它修好了?” 红鸢停住脚步,抬起扫帚看了看,嘿嘿一笑,“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真的修好了吗!”我大喜过望,连忙拉着小夜跑了过去,出得门来,红鸢在门前的空地上调整好姿势,跨坐在扫帚上,向我招招手,我强自压抑住满心的兴奋,尝试着侧坐在扫帚柄上,“这东西能驮三个人吗?” “没问题。”红鸢回答。我向小夜招招手,她迟疑着跨坐到了我的身边,我伸出双手抱住她纤细的腰,微微一用力,在她的尖叫声中将这女孩一把抱到自己的腿上,用抱抱枕的姿势感受着怀中这冰凉柔软的娇小躯体,我满足地点了点头,“可以起飞了——我们不会掉下来吧?” “放心,不会。”红鸢点点头,嘬唇发出一声唿哨。随后我就感觉到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连同我们的身体与扫帚一同托起。小夜在我的怀里不安地扭动着身体,风越来越大,红鸢的哨声也忽高忽低,在那声音的变化之中,一阵柔和的风托在我的后背处,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身体,令我不至于坠下扫帚。 “这是什么法术?”我惊喜地问。 “这是唤风魔法,也是它的新启动语。”红鸢停下哨声,简短地回答了一句,随后再度以哨声驱动风力。很快,我感觉到身下的扫帚颤动起来,仿佛它也因为这四面八方出来的强风而感到欢欣雀跃一般。紧接着,在有惊无险的猛然一震后,我感到双脚缓缓离开地面,风墙包裹扶托着扫帚,慢慢将它托上半空。视野中的街道逐渐变小,空气慢慢失去温度,我不由得紧紧抱住小夜,在最初的慌乱后,小夜慢慢老实了下来,安安分分地呆在我的怀里,我环抱住她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 红鸢的哨声还在继续,调整扫帚的方向。高度还在继续上升,街道和房屋变成点缀着一星星微渺光点的小小黑块,天空中的红霞慢慢远去,星辰缓缓浮现,朔月之日并无月光,深邃的星空独占了整个夜晚,高空的寒风掠过我的身体,怀中那柔软的冰块也同样散发出死者的冰寒,我张开口呼出白茫茫的水汽,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 “感觉冷吗?”哨声逐渐趋于平缓,最终消失在风中。红鸢咳嗽两声,开口问我。 “还、还好……”我的牙关不断地上下碰着,强自嘴硬。 “……”红鸢并没有多说什么,她打了个响指,半空中忽然燃起一团烈焰,化为一颗小小的火球漂浮在我的身边,一阵灼热从那火球扩散开来,总算是让那几乎要冻透我身体的寒冷勉强缓解了一点。 “谢谢……”我活动着变得利索很多的牙齿,轻声道。 红鸢没有答话,而是控制扫帚朝某个方向飞去。 西琳的餐厅离红鸢家并不远,尤其是在天空中,穿过两条街道后,我就看到了那格外显眼的,点缀着更多灯火的大黑块。红鸢慢慢调整着扫帚的高度,空气也缓缓取回属于地面的温度,当我们降落在地面上时,那熟悉的温暖再一次包围了我。 “啊——活过来啦……” 我抱着小夜从扫帚上下来,把她放在地上,活动着几乎被冻僵的关节,看着红鸢把扫帚在店门口旁的墙边放好,然后转过头理顺小夜被风吹乱的头发,“怎么样,小夜,飞行开心吗?” “嗯……”她迟疑着点了点头,然后招招手示意我附耳过来。我好奇地弯下腰,她踮起脚尖,把嘴唇凑在我耳边轻声说,“小夜呢,比起飞行,还是觉得,被姐姐抱着更加开心。”说完,她伸出舌头淘气地舔了舔我的耳垂,然后背着手一蹦一跳地钻进了餐厅里,消失在一片热烈的灯光中,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门外,呆呆地望着那温柔灿烂的光线,一时间竟然分辨不清此刻心里涌出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味道。 第24章 巨龙的如期而归(下) 这一餐晚饭在如同往常一样温暖而热烈的灯光中结束了,红鸢一如既往地喝了两大杯啤酒,小夜喝了我杯子里的一点儿苹果汁后就没有再吃东西,而在被吸血鬼艾蕾妮亚叮嘱过后,我也不敢再给她吃普通人的食物。 “我们走吧。”红鸢喝干杯子里最后一点啤酒,咂了咂嘴,看着面前已经被我们两人一扫而空的菜肴,说。我点点头,牵着小夜的手跟在她的后面走出了餐厅,看着这个魔女晃晃悠悠地跨上那飞天扫帚,有些不安地说,“还是不要酒驾吧。” 红鸢愣了一下,她看了看自己身下的扫帚,又看了看我的脸。老实说在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后我就开始后悔了——在魔女之国可没有酒驾这种说法——就在我已经做好了被她取笑的心理准备时,这个魔女居然非常正经而严肃地点点头,并且说,“你说的有道理。”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下了扫帚,把它拎在手里,还煞有介事地装作非常有社会礼仪常识的样子靠着道路的右侧行走,看起来简直就是在恶意耍宝。 我跟着红鸢在夜晚的魔女之国街道上左拐右拐,很快,那个吸血鬼的酒吧就映入眼帘。 “进去喝一杯?”她拎着扫帚对我说。我打量了这家伙几眼,老实说她这副姿态并不像是来“喝一杯”的,而是像来找茬的。 “喝一杯……”我干巴巴地重复道,还没等我说完,手就被人稍微捏了捏。我低下头看着正好仰头望着我,一脸期盼模样的小夜,点了点头。我还能说什么呢?毕竟刚才只有我和红鸢吃了东西。 老实说对于这家酒馆我还是比较害怕的。尤其是刚刚踏进去的时候那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以及黑暗中那些吸血鬼们闪烁着不祥光泽的红色眼睛。想到这里我忽然又对小夜是个盲人这件事感到从未有过的庆幸,每天早晨醒来都在一片黑暗的卧室里看到一双血红色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可不是什么愉悦的体验。 红鸢推开血酒吧的门,在一片黑暗以及黑暗中吸血鬼们的注视之下大喇喇地走到吧台前坐下,我亦步亦趋地拽着小夜跟在她的身后。吧台前的酒吧主人——艾蕾妮亚——在黑暗之中叹了一口气,大概也对红鸢无可奈何了吧,用半死不活的声音问道,“要来点什么?” “来点你们这里最烈的酒。”红鸢说。 我几乎能够在心里想象出这个无良魔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的究竟是怎样顽皮——或者说是恶意——的笑容,而艾蕾妮亚在听到这句话后则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过了两秒,她开始默不作声地做了些什么,啪嗒一声,一个柔软的东西被扔到柜台上,我想那应该是一只手套。 随后,一道清脆的响声如天雷忽至,猛地撕裂了寂静的黑暗,我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而小夜也慌乱地捏紧了我的手。周边的暗影里传来了低低的嗤笑,我能看到那些红色的眼睛开始微微眯成一个月牙,漾满了五分快意和五分得意,还有另外十足十的不怀好意。一阵悉悉索索声传来,想必是艾蕾妮亚拿回了吧台上的手套戴回手上,并且用傲慢而冰冷的声音问道,“够烈么?” “够……”红鸢小声嘟哝着,她就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大概也真的是被人扇了一耳光——一样,从嘴里挤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要来点什么?”这回艾蕾妮亚转向了我们的方向,声音中多了几丝暖意,尽管如此,我的身体仍然有些发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夜也一语不发,紧紧抓着我的手。艾蕾妮亚等了片刻,叹了口气,“那么就由我来替你们决定吧。”我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点头。过不多时,在液体和冰块于金属调酒杯内的碰撞声结束时,两个杯子也被放在了我和小夜面前。杯口上嵌着的像是柠檬片的东西散发着柔和透亮的白光,照亮了吧台上一小处非常有限的区域,当然也包括酒杯。 我面前的酒杯里盛着大半杯清澈透明的水一样的饮料,顶上浮着一层微微闪烁着荧光的淡蓝色液体,杯内冰块堆积,如同一座小小冰山一样,冰块顶着那蓝色液层,浅蓝色的光芒渗透到冰的内部,倒映出梦幻般的冰蓝色光泽。 而小夜面前的酒杯中则是一片浓浓的红,那暗红色透着一种浓重的不祥感,看起来完全就是血浆。我迟疑着端起我那杯饮料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入口冰凉清甜,味道很清淡,但是那一丝甜丝丝的感觉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渗入舌根,随着杯子轻轻摇动,饮料中泛开一丝碳酸的泡沫,碳酸的感觉极少,但是却与那甜味一起恰到好处地烧灼着舌头,我不由自主地一口气喝下了半杯,把杯子放在桌上,卷舌细细回味。 “真好喝。”过了一会,我由衷地赞叹道,“这饮料叫什么名字?” “蓝色月光。”艾蕾妮亚回答。 “这调制碳酸的方法……是从沉睡者的国度带过来的吧?”我试探着问道。 “是的。我在成为吸血鬼之前原本就是一个调酒师。就算来到了魔女之国后也没能放下老本行。”艾蕾妮亚道,声音平静,“其实不止是我,很多魔女在来到这里后,也依然会习惯性地把那边的东西带过来一些。这在魔女之国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点了点头,再次拿起杯子慢慢啜饮起来。待得我和小夜的饮料都喝完后,就告辞了艾蕾妮亚,带着红鸢离开了这家酒吧。 在星光和路灯的照耀下,我看到红鸢脸上有一个火辣辣红彤彤,十分明显的手掌印。 “她是有多讨厌你?”我端详着她脸上的巴掌印,拼命忍住想笑的欲望问道。 “我怎么知道。”红鸢苦着脸,一抽一抽地回答,“还是赶紧回去吧。” …………………………………………………………………………………………………… 次日早晨。 一直以来,唤醒我的都是小夜冰冷的拥抱。 但是今天有什么不同。 像是有风在耳边呼啸。 有风?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一丝清晨的曙光从厚重窗帘的缝隙之中劈入屋内,切开了这浓重的黑暗,以最为慑人的姿态宣告着白昼的来临。我一惊之下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还好这光芒只是打在了我的脸上,并没有触碰到依偎在我怀中的小夜。 我慌乱之下直接拿过被子把小夜裹在里面隔绝阳光的接触,被惊醒的小夜在被子里使劲挣扎着,忽然那阳光一暗,似乎有什么巨大的阴影挡在了窗前。房间内再次陷入一片黑暗,连续的光与暗的交替让我的双眼短时间内难以反应过来,并没有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随即那影子伴随着更加剧烈的风声离开了,那一线光芒再次劈开黑暗,我跳了起来跑过去紧紧拉上窗帘,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一阵风似的冲下了楼。 那是什么? 那究竟是什么? 我在昏暗的屋内奔跑,一阵从未有过的悸动猛地将心紧紧攫住,就像是一个独自一人被丢在家里的孩子,在辛辛苦苦期盼着母亲早日归家一样。我想要一睹那东西的全貌,想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红鸢已经站在了玄关前,看她的样子也像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顶着一头蓬乱的红发站在门边,看着飞奔而来的我。 “你、你也……?”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脚步,然而话只问出半句,红鸢就点点头,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们出去看看吧。”她说。然后打开了大门。 清晨的璀璨阳光争先恐后地从门外涌入,撕裂黑暗,那刺目的光芒几乎让我睁不开眼。我抬起胳膊挡在面前慢慢走出去,随后看到的是—— 安静地盘踞在街道上的,巨大的龙。 那庞大如同小山般的身躯,闪烁着甚至比阳光还要刺目闪耀的银色光芒。身体的轮廓流畅而优雅,一片一片镜子般光滑闪亮的银鳞紧紧地贴合在躯体上,双翼虽然收在背后,但是不难想象,当这双巨翼完全展开的时候,将掀起怎样慑人的狂风。 那银色巨龙慢慢垂下它那修长优美的脖颈,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它脊背上那一列仿佛真正的白银铸造成的狰狞骨刺,那巨大的头颅缓缓靠近我,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几乎与我的脑袋同等大小。巨龙凝视了我一会,随后抬起头,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足够搅动周围的空气,掀起一阵强风了。我不禁后退了几步,龙高高昂起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在那澄澈的黑色瞳孔注视之下,我的心底忽然浮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那是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如此亲切,而又如此遥远。 随即,巨龙口吐人言,那声音柔和清冷,悠远而纯净。 “我来接你了,小未白。” 第三卷 后记 不知不觉第三卷 已经写完了呢。时间过得真快。 这一卷的卷名“悠久之风(Eternal Wind)”最初是FF3中的一首曲子。不过因为我没玩过FF3,所以对这首曲子的认知更多的是来自FF14。可以说这首歌是一首情怀曲吧,而且它本身也相当的好听,就连不是FF3老玩家的我也非常享受这首曲子。 话题扯远了。 这一卷呢,主要是日常和普及设定。可以说是没什么主线的一卷,应该也是比较轻松吧。这一卷的后记我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可以说的。第四卷 的暗线已经埋进去了,就等着到时候挖出来了。而作为新人魔女的主角,在这一卷也才正式开始真正地接触到魔法的学习。对于不同高塔的施法方式,主要是参考自DND,智力施法(代表,法师),感知施法(代表,德鲁伊,牧师),还有魅力施法(代表,术士,吟游诗人),而不是什么修道和科技型(对某章间贴的回复)。事实上魔女之国的存在就是彻底的反科技,而我本人对科技和修真之类的玩意也是充满反感…… 在下一卷,主角将进入龙之国法梵德,同时也将揭开红鸢背后所隐藏的故事。而实际上薇奥拉的真实身份(龙),她在第一卷 就已经自己亲口说出来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呢…… 那么(没什么内容的)第三卷 后记就先到这里吧,我们第四卷结尾再见。 第1章 法梵德的雪(1) 我怔怔地凝视着面前那仿佛将全部的阳光都披在身上,在光芒的沐浴下神圣庄严宛如神像般的巨龙。 ——是的,神圣。 就仿佛突然一步跨入了与熙熙攘攘吵闹腌臜的凡俗世界截然相反的,某个神祇的圣殿,亦或者又是教堂。周遭的声音忽然之间离我远去,无论是早晨微微的风声,还是雏鸟的啼鸣声,都似乎是从最为遥远的远方传来,变得微弱而细不可闻。 一瞬间,世界寂静得只剩下了我自己,和面前的银龙。 “……薇,薇奥拉?” 我听到空气从自己的齿缝之间被艰涩地挤出去,变成了三个音节。 阳光动了动——不,准确地来说,是龙微微点了点头。那一瞬间,这圣地一般的感触全盘消散,世界回归了我的身边,风声与鸟鸣再次取回了自己的音量,树叶也开始摇曳。 “你……你是……” 我感觉自己的脑浆仿佛被冻成了严严实实完全无法转动的一坨,只能慢慢地嘴里发出结满霜花般的声音。 “我没有和你说过吗?我的真实身份?”巨龙似乎非常讶异般地侧了侧头,一缕缕阳光划过她的鳞片照射在我的脸上,让我微微闭了闭眼。 “你完全没有——”这几个字在我口腔里翻滚了许久,最终没能冲口而出。 就在不久之前的一幕被从冰块里挖掘出来,像是被冰封在地层里的古代动物遗骸一样在我面前闪过。 被温暖灯光充满的家。 桌子上的布丁。 揉搓着我的脸颊的冰凉柔软的手指。 “——然后就有恶龙来把你吃掉啊。” 那恶龙是你吗? “——是啊,你愿意让我吃吗?” 冰块爆裂开来,被照彻天地的阳光所淹没。 那个时候婉转暧昧的调情,那煞有介事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轻浮而不可信的话语,那除了让脸颊升温血液加速流动之外没有别的作用的声音,谁能想得到那句话里就隐藏着对自己真身的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告知? 我瞪着她,那庞大的龙首轻轻地颤了起来,她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轻笑,狡黠得一如从手指缝之中溜走的雪花。 “你这个坏蛋……”我轻轻嘟哝着,巨龙俯下身,巨大的质量感在我面前挪动着,她光是移动身体都会推动空气,形成风的涡流,我拢住被强风吹得不住飞舞的头发,勉强抬起头看着她。 “我们该走了。”薇奥拉向我眨了眨眼。 “去哪儿?” “去法梵德(Fafandor),龙的国度。”她如此回答我。 “但是我在这里还有……” “放心,你可以随时回来。” “等、等等!”我用力摆手,“那个——我能不能再带一个人去?” “再带一个人?”巨龙抬起头,声音中流露出一丝迷惑,她的视线落到了红鸢身上,红发的魔女耸耸肩,“别看我,不是我。” “稍、稍等一下!”我咬了咬牙,跑回屋里去,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几乎是一把撞开卧室的门,那巨大的声响把床上一坨鼓鼓囊囊的被子吓得猛然一震。 我毫不留情地掀开被子,只穿着睡衣的小夜蜷缩着身体,在早晨有些冰冷的空气中不住地发抖。 “穿上衣服。”我胡乱将衣柜里的衣服拿出来给她换上,小夜傻傻地任由我摆弄,“姐姐?还没到晚上呢?” 我的动作一下子如同脱力一般停了下来,“我们……要去新家。大概。” “新家?”小夜迷茫地歪了歪头。 “嗯,新家……”我按着她的肩膀,“你……要和我一起去吗?那里大概不会有像这里的这种酒吧。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的话,也没关系。” 小夜抬起头,用她空洞的双眼看着我的方向。 “小夜要去。”最后,她这么说。 我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放心,我们还会回来的。” 小夜点了点头,任由我给她换上衣服。最后,我把宽大到可以当做斗篷用的魔女长袍给她套上,带着这个在日光照耀下一下子就软了腿的小吸血鬼来到了薇奥拉的面前。 “噢……你说的多带一个人,就是她吗?”薇奥拉发出了恍然的声音,她低下头仔细看着小夜,而后者则在这巨龙的迫近之下慢慢地后退,然后慌乱地用双手捂住脸。 “好亮……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她小声呢喃着,似乎想要遮住自己的视野,薇奥拉适时地撤回了身子,也不见做了什么,我和小夜的身体仿佛就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托着一般离地而起,在空中漂浮着落到了薇奥拉的背上。 “抓好了。”她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传过来,视野一下子变高让我产生了几秒钟的晕眩感,坐在她背上两根骨刺之间,身下是一片坚硬与冰凉的触感,小夜坐在我两腿间,我环住她,双手抓住薇奥拉脊背上凸起的骨刺稳住自己的身体,小声说,“没问题了……大概。” “待会我会派遣使魔来将她的东西拿回去。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薇奥拉点点头,转头看着红鸢道,而后者则哼了一声,抱起胳膊转过头去,“别忘了给我餐费就行。” “什么呀,亏我还帮你收拾了屋子!你还好意思管我要餐费!”我抬起手拢在口边对红鸢喊道,“小气鬼!说好要养我的呢!” “那种事情你怎么还没忘啊!”红鸢看起来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而我也不甘示弱地盯着她。僵持了一会,最终还是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浅浅的,但是却和她平常那轻浮的嬉皮笑脸不同,显得那么的……真实。似乎那才是她真正的表情,我看着那个略微显得有些羞涩的笑容,一时间不由得呆了。那笑容——几乎与她房间里那张画上那黑发女孩的笑容如出一辙。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注视,红鸢再度转过头去,伸出手向我这边胡乱挥了挥,“还在这里蘑菇什么,赶快走吧你们。” “我会回来的!所以我屋子里的东西不许动!”我哼了一声,喊道。 “你走了之后我立刻把它们扔掉。” “你敢!” “看我不打你——”我气急败坏地就要跳下龙背去抽她,但是薇奥拉用她满含笑意的声音——那种看够了笑话的围观群众一样的笑意——阻止了我,“好了,我们要走了。” “哼……”我气呼呼地坐了回去,怀里的小夜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姐姐,我们要飞着去吗?” “大概吧。”我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地回答。 “我们飞着去。”薇奥拉肯定地说。 “去法梵德会很远吗?” “不会。无论你身在哪里,与法梵德,都只有一步之遥。”薇奥拉如此回答我,然后缓缓展开双翼。她那巨大的身躯瞬间就占据了整个街道,路过的行人纷纷为之侧目,不过在他们看来有龙飞落到这里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因而对薇奥拉的出现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惊讶,有些人非常平静地从薇奥拉的翅膀下走过,而有些则从她的身边挤过去还顺便摸摸她尾巴上的鳞片。 随机,巨龙扇动双翼,猛烈的气流从她身下喷薄而出,把几个正在她尾巴上乱|摸的家伙吹飞出去——下一秒,她的身体缓缓离开地面,冲天而起。我死死抓住她脊背上的骨刺,但是不知为何,明明大地在以惊人的速度远去,但是我却一丁点风都感受不到,似乎所有的风都在薇奥拉的呼召之下离我而去,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触碰到。 湛蓝色的天空就近在眼前,一层层薄薄的云雾在身边漂浮,大地和市镇化作因为距离而失真的模糊色块,变得如此虚幻而不真实。那苍空澄澈一如婴儿最为纯洁的呼吸,仰望着那无垠的苍蓝,我仿佛要融化在天空之中一般,短暂的失神后,我逐渐取回那被这苍穹吸走的意识,慢慢开始打量起这天空的云中世界来。 薇奥拉在向一个我辨认不出的方向飞行,透过缭绕着她身体的云雾,我看到代表市镇的斑驳逐渐被更加具有存在感和层次感的苍翠碧绿所替代,森林勾勒出山川的轨迹,从平原开始一路缓缓隆起,最终在不知不觉之间挣脱了茂密林地的覆盖,在高山植物的簇拥下化为突破云层的雪峰,一座座参天的峰峦慢慢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并且越来越近。我甚至能够看到凝结在山体上永恒洁白的冰雪。 随着我们不断地前进,缭绕在身边的雾气也越来越浓。我甚至都快分不清哪里是云雾的白色,哪里是冰雪的白色。最终,薇奥拉冲破了浓重的雾气,朝着一座覆满冰雪的山峰飞去。 “这里就是法梵德吗?”我一直抓着她脊背上的骨刺,大概是被魔法保护着吧,在这高空雪峰之间我竟然也不觉得寒冷,看着那在面前越放越大的山峰,越来越清晰明显的山峦弧线以及一片片茂密的雪松林,忍不住问道。 “是的,这里已经是龙之国的领域了。” “我们……是要住在雪山上吗?” “是啊。”薇奥拉的声音穿透呜咽的风声传到我的耳朵里。 “那我们——要住在什么地方?住在山洞里吗?”我再次问道,换来的却是薇奥拉的一声轻笑。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她这么回答我。 第2章 法梵德的雪(2) 巨龙之国度,法梵德。 我对它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云端之上的世界。 无数纯白色的雪峰耸出云端,直插蓝到耀眼的无限苍穹。这里的一切都如此庞大,仿佛巨人的庭园,薇奥拉带着我和小夜在那冰雪铸就的众柱间翱翔飞舞,云层之上的风裹挟着一片片纷飞的雪花席卷而来,但是在我身前三尺处就化为无形而绵软的吹息,只有冰凉的雪片驯顺地落在我的头发和衣角上然后慢慢融化。 群山环伺,苍穹高渺,身下是厚重的云海,黑白灰三色的层云在山腰间盘旋徘徊,薇奥拉扇动双翼带着我飞过一团乌云的上空,我能够清晰地看到在那生物般翻滚蠕动的巨大黑色团块内部,闪烁着蓝紫色的雷电火花,偶尔会有几个黑影在那被电光映亮的云团内部自在翱翔,薇奥拉对我说,那是驾驭雷光与闪电的蓝龙在与天空一同恣意咆哮。 我记不清我们究竟飞了多久,或许薇奥拉用了什么令时光加速流转的法术,亦或者是她在一振翅间就跨越了不知多少里的距离,将空间的阻隔肆意在指爪间玩弄。她带着我绕过一座又一座高高没入苍穹的山峰,那茫茫的白色在我眼前不断放大,直至那远远看去才得以窥见全貌的雪峰在我面前随着距离的缩短化为一面自天空中降下,落入云海间的冰雪巨墙,遮断了我的所有视野,直到近到能看清那山体上刀剑般参差交错的尖锐岩峰,白色的冰雪与灰色的岩层斑驳混杂,雪松林的暗绿,高山植物的淡黄,无数浅淡却明亮的色彩在我眼中氤氲成一片驳杂混茫的白,却在薇奥拉的又一振翅间,开始离我远去。 在这苍穹之中,我偶尔能够见到其它的巨龙,有和薇奥拉同样身披银白色鳞片的,极光和冰雪的子嗣,也有从黑色的乌云中一跃而出,裹挟着风暴与雷霆的蓝色暴君。它们在薇奥拉身边盘旋飞舞,我甚至能够看到它们身上每一片鳞片的色泽,那震彻苍穹的咆哮声就从耳边传来,我不得不紧紧抱住怀里的小夜,伏下身子,用最卑微的姿态倾听这些生灵所发出的声音。 那激昂的啸声在空中传得极远,我的大脑被震得一片空白,耳膜生疼,怀中的小夜也在不断地颤抖着。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固冰封,随后我听到薇奥拉发出不满的低吼,驱赶身边的龙们,它们绕着她快速地飞翔,擦着我们的身边飞过,在短暂的一抬头间,我与一条蓝龙那如蓝宝石般的眸子对视了刹那,我看到它眼中的好奇,而它则想必从我的双眼中读到了满满的惊慌和恐惧。 随即它们没有一丝留恋地从我们身边飞走,展翅冲向遥远的苍穹,带着一连串雷鸣般轰隆隆的咆哮声,融化在湛蓝的天空之中。抬头望着那些蓝龙消失的方向,我忽然能够从它们的声音中读懂些什么了。 ——那是生来就能够征服最遥远的苍穹的生灵,从心灵最深处涌出的骄傲。飞翔不倦,啸歌不辍,永远野性而澎湃的生命力在它们的血液中鼓动与呼喊,这片天空乃至于云海下广袤的大地都是予取予求的猎场。 它们是世界最初的爱子,最骄傲也是最有力的生命。作为生灵而言是我等人类无可置疑的前辈。 直到那些龙们消失在最遥远的天际,我的双耳仍然嗡鸣作响,脑中晕眩不止。 “还好吧?”薇奥拉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抚平了我心中恐慌的悸动,“那些家伙没有什么恶意的,不必害怕。” 我微微点了点头,从喉咙中勉强挤出一个“嗯”的音节,脑袋里依旧一片混沌,只是死死地抓着她背脊上的骨刺。 最终,这一趟天空之旅似乎终于抵达了终点,薇奥拉带着我飞向了一座巍峨的雪峰,那坚定而笔直的轨迹几乎让人无法想象她有着改航他去的可能性。在那雪峰盖满冰霜的嶙峋山岩上,似乎是我眼花了一般,绕过无数岩峰的阻隔,我看到在它的山腰上,有一座无比巨大的构造物。 那应当是半座城堡。 为什么说是半座呢? 它有着高耸尖锐的塔楼,用最坚硬冰冷的雪岩雕刻成的围墙,那有着浓郁古典欧洲风格的美丽建筑处处都有着岩石雕凿的锋芒,笔直地刺向天空,森严而又厚重。 但是它只有一半——就像是这座城堡被从中轴线上一分为二,斜切面紧紧贴在山腰上似的,另外一部分建筑被山峰原本的面貌取而代之,不,准确来说,更像是一块巨大的山岩的一半被某个巧手的工匠雕刻成了城堡,另一半则仍然是山峰的一部分,维持着它的原本面貌。 这城堡大到不可思议。它的尺寸巨大仿佛如同巨人的居所,比我在照片上见到过的古堡更加雄伟巍峨,只是一座尖塔,就比我曾见过的东京天空树更加粗壮而高大。 薇奥拉绕着这城堡飞了小半圈,缓缓地飞入一座高塔,这塔顶的入口之宽敞足够两个薇奥拉展开双翼并排飞入,内里更是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空间,无数团太阳般明亮的光焰点缀在这塔内厅堂的穹壁上,映亮了无数精美的巨龙浮雕。塔内的厅堂连接着一个螺旋向下的巨大走廊,巨龙沿着走廊一路向下,我只能看到辉煌的灯光与浮雕所拼凑而成的,光影交错驳杂的混乱色块在眼前旋转掠过,最终因为忍受不住晕眩而闭上了眼。 当感觉到薇奥拉落在地上的时候,我慢慢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广阔到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巨大空间。 无数石柱沿着厅堂的墙壁排列,一直伸入我的视线无法企及的高层空间,每一根石柱上都雕刻着浮雕,柱子和墙壁上安放着同样巨大的灯盏,这些灯盏的面积大到足够将半个班的学生丢进去煮成一锅——我难以想象这岩石的厅堂究竟有多大,对于人类而言,在这屋子中移动无异于跑马拉松,但是对于巨龙而言,这么一个能够让它们完全展开双翼飞翔的屋子,从这一头到另一头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罢了。 “这里是……”我揉揉眼睛,它已经因为过度的张望远方而开始发酸,现在我不由得开始羡慕起小夜了,这庞大到突破人类想象极限的空间对于人的肉眼反而是一种摧残。 “这里是我的家,准确来说,这一整座山中城都是我的家。”薇奥拉如此回答我。 “山中城……” “这座城有一半在山腹之中。”她耐心地解释着,“这座城是以我们龙的尺寸来建造的,对于人类来讲可能会非常辛苦。不过你放心,在城堡内部也有供人类体型的生物所使用的房间。你们住在那里就可以了。”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然后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么我们要怎么出去呢?比如说,总得有出去晒晒太阳的时候……” 当我说出太阳两个字的时候,小夜剧烈地抖了一下。 “我会让这里的飞龙带你出去……或者你自己飞出去。”薇奥拉说着,再度张开双翼,在这巨大的厅堂中腾空飞起,低空掠行着,灵巧地滑入一条深深的走廊。最终她落到地面上,对我们说,“你们的房间到了。” “我们的房间……” 我左顾右盼想要找到传说中的“我们的房间”,但是直到薇奥拉抬起爪子指出它的位置为止,我都没有找到。 “这里。”她提醒我。 我转过头去看她的爪子指着的地方。 那是墙根下的一扇门。 非常精美的红木大门,宽大,厚实,漆画华丽而不失典雅。内里的房间布置与装潢想必也优雅舒适。 但是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娘的太小了。虽然的确是以人类为标准所制作的。但是放在这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空间里,就显得和老鼠洞一样。 “简直就像是猫和老鼠里杰瑞的家……”我喃喃地说。薇奥拉伸平自己的一扇翅膀抵在地面上,“来吧,今天你们先好好休息。” 我点点头,慢慢从她的背脊上站起身来,小夜就像是树袋熊一样抱着我的脖子挂在上面,我苦笑着只好把她用公主抱的方式抱起来,调整了一下平衡,在薇奥拉宽阔的背上走到她的翅根部,然后低下身坐下来,顺着她覆盖着光滑鳞片的翅膀滑到了地上。 薇奥拉伸出一根指爪——在我看来那玩意就像是带尖的大攻城锤一样——把那扇大门顶开,里面呼的一声燃起了无热的光焰,照亮了那同样欧洲古典风格的宽敞房间。大厅的地面上铺着暗红色的天鹅绒地毯,墙壁上挂着一张张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油画,画上都是高山与海洋的风景。天花板上悬挂着水晶的吊灯,壁炉也格外巨大——里面趴着一只金毛牧羊犬大小的红色蜥蜴。所有家具都充满着贵族气息,但是在巨龙的俯瞰下却像是穿着金装的三岁小孩一样可笑。 我带着说不出的滑稽感把小夜放到地面上,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待会会有人带你们去吃饭和洗浴。”薇奥拉将脖子贴到地面上对我说,我在屋里只能看到门框截出的她的一只眼睛。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老实说这句话让我安慰良多,听她的意思,好像这里除了我们之外也有其他的人。 “我本来以为我们会住在龙的洞穴里。”我半开玩笑地说。 “你可以认为这是龙的洞穴。”薇奥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不过除了我之外这里也住着许多其它的龙。你们遇到了的话也不必太过慌乱,它们不会伤害你们,最多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我明白……”我点了点头。然后薇奥拉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张开双翼,飓风呼的一声就像无形的铁锤一样从门口灌了进来,直接把我掀翻在地上,吹得水晶吊灯像嗑了摇头丸一样不停晃悠,桌上的桌布裹着上面的餐具爽快地飞了出去砸在墙上发出让人心碎的噼里啪啦声。 随即伴随着飞机起飞一样,空气被大力搅动时发出的巨响,那银色的身影转瞬间消失在空间的尽头。我躺在地上苦笑不已,小夜趴在我的身上,表情也是非常古怪。 和数不清的龙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就要开始了呀。 第3章 法梵德的雪(3) 大门轻轻地在我面前关上。然后从里面的房间中走出了几个人影。 那些人影穿着侍者的衣服,但是那衣服下却空无一物——不,这么说也不准确。在那些衣物下面,却是缓缓流动的淡淡荧光。就像是一团浅光所构成的人形,穿着衣服在房间中走来走去。它们很快就收拾起了地上的器皿碎片,铺好桌布,那些也是由荧光构成的手捧着碎片放在桌上,在一阵忽明忽暗的白光闪烁过后,餐桌连同那些餐具一起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在做完这一切后,那些人影迅速而又恭敬地退回了房间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你看到了吗,小夜?” 我抱着小夜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她双手勾着我的脖子,摇摇头,“小夜什么都没有看到。” “对了。”我看着她无光而空洞的眼瞳,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你眼里的薇奥拉是什么样子的?” “……是,非常刺眼的光。她在的话,小夜就,什么都看不到。姐姐的光,完全都被遮盖了。所以……”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自己的眼睛所见到的影像,柔软的身体不断地在我身上蹭着,“所以那个生物在的时候,小夜只能这样……” ——依靠实质性的肢体接触来确认我的存在。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抱着她的胳膊不免有些开始发酸。 “现在薇奥拉走了,你可以下来了吧?”我问。 小夜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顺着我的身体滑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的皱褶。还不等我去确认一下那些幽灵管家一样的人影究竟是什么东西,房间的大门就再度像是被炮弹炸开一样,砰的一声掀开了,一道飓风如同巨锤一般灌了进来,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巨响,那些餐具第二次迎来了它们身为餐具的命运,而我也再次被掀翻在地,肚子上猛然一沉,小夜的身体也已经快乐地顺着风势倒了下来。 门外伸进一个脑袋。 线条流畅的头部与颈部上覆盖着冰蓝色的鳞片,除了体型比薇奥拉小很多之外,这个探头进来的不速之客有着最基本的龙类特征——其实在我看来龙族长得都差不多,如果不是靠气场的话我也没信心在一堆银龙里把薇奥拉挑出来——睁着同样冰蓝的眼睛滴溜溜在房间里扫了一圈。 “你们就是新搬进来的人类吗?”它快乐地问道。 “呃……是啊。”我把小夜从身上扒拉下去,然后回头看了看一地狼藉,好吧,反正那些器皿也不归我收拾。 “薇奥拉让我带你们去洗澡的地方。”它说,然后把脑袋缩了回去,让出门口。 “有劳……”我从地上站起来,牵起小夜的手,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门外这头龙有着同样冰蓝色宽大的翅膀,体型也没有像薇奥拉一样大到我得像攀岩一样爬上去的地步。它的造型准确来讲更像是翼龙,前肢与双翼合并到了一起,两条肌肉虬结的后腿结实而有力。 “我还没有背过人类,来,快上来。”它伸出尾巴,好奇地转过头看着我,再三地催促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小夜,你先上去吧。”我叹息着,小夜点点头,爬上了这头龙的背,摸索着紧紧抓住它脊背上凸起的骨刺,我在她之后爬上去,依旧如同坐在薇奥拉背上那样,把她环在怀里。 “好了吗?我们要出发喽?”冰蓝色的翼龙拍打着翅膀,它宽大的双翼猛然掀起一阵强烈的气流,第三次把刚刚缓缓合上的大门吹开,里面的东西再度叮叮咣咣洒了一地——我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这凄惨的景象——随即它如同一道冰蓝色的利箭般拔地而起朝空中飞去。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认识到一件事情—— 它不会像薇奥拉那样施展魔法来帮我挡住迎面吹来的风。 所以我现在感觉就像是自己被人糊了一脸气球一样。 如同实质一样的风野蛮地拍打着我的脸,强烈的风压让我睁不开眼,简直就像是坐在没有任何安全装置的过山车上一样,狂风呼啸着,这个该死的家伙还时不时地来个急转弯,我和小夜的身体被惯性拉扯着差点就要直接飞出去,我的两条胳膊都快被扯断了。 “慢一些!慢一些!”我想在风里扯开嗓子大喊,但是刚一张嘴,风就灌进嘴里,像是吞了满嘴的气球,我的声音被强行压灭在了喉咙里,最终只能发出贫弱无力的呜咽声。 我不知道这场死亡过山车还要持续多久,面前飞速掠过的种种景观已经模糊成了灰色和黑色的色块,只是双手死死抓住那根维系我生命的骨刺,努力让自己不被抛下龙背,在那厚重的石墙或者地面上撞成一滩血肉模糊。忽然,我怀里小夜的身子在强风席卷之下猛烈地颤动起来,她的脑袋直接撞在我的下巴上,顿时剧痛传来,眼前一片金星乱闪,双手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力道,于是那狂风立即快乐地呼啸着将我们两个抛飞到了空中。 我几乎是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金色的破晓之门在身边出现,然而那凶狂的风裹挟着我,就像是被一个巨人抓了起来一样,直直地朝墙壁上飞去,眼看着就要一头撞了上去。 眼前一片漆黑。 意料之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不,是传来了,但不是从脑袋上,而是从胳膊。 我慢慢睁开眼睛,破晓之门抓着我的胳膊,她的另一只手抓着小夜,就这么充当了我俩之间的桥梁,悬浮在半空中。过了几秒,大脑从晕眩之中恢复正常,我这才看到,小夜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蝙蝠的那种——正在努力而生疏地扑扇着,竭尽全力不让我俩掉下去。我低头看了看,不由得又是感到一阵目眩。地面少说离我目前的位置也有六七十米,摔下去肯定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小夜慢慢拍打着翅膀,终于,当我们安然无恙地落地后,女孩委顿在地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那双翅膀也耷拉了下来,蔫头耷脑的像是被霜打了的树叶。 我紧紧地抱住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谢谢你,小夜……”最终,我喃喃道。 “嘿嘿,小夜很……很厉害吧……”小夜慢慢地说,抬头看向我,一脸期盼之色。 “嗯,你很棒。”我由衷地说,确实,如果不是她的话,的确刚才那下我说不定就要一命呜呼了——一念及此,我心里的怒火顿时一冒十丈高。那条该死的龙,再见到这家伙我一定要弄死它…… 就在我恶狠狠地磨着牙齿思考龙肉可以做什么料理的时候,随着一阵风声,那条死蜥蜴居然又飞了回来,看到在地上的我们以及小夜的翅膀后,用一种非常大惊小怪的语气说,“哎呀你们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咦,这个人类不是有翅膀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面前的龙露出微笑。 “我佛科你。” …………………………………………………………………………………………………… 当我再次看到薇奥拉的时候,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那巨大的银色身影落在了我的面前,剧烈的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 “发生了什么?”她奇怪地问。 “没什么。”我扭头看了看那只正用翅膀盖着脑袋趴在地上的飞龙,和它身边的几块碎鳞,现在它的一只眼睛想必已经肿起来了。看来飞龙的鳞片还是没有个人监狱的超厚铁墙硬啊,“我只是在告诉它我们人类的身体是有多么脆弱,没有办法和龙一起玩花式飞行这种高难度的把戏。” 薇奥拉疑惑地看了看那条飞龙,而我和小夜已经动手开始顺着她的腿爬上去。她只好从喉咙中释放出一个音节,用法术的力量将我和小夜托起,放到自己的背上。 “快,我们出发吧。” 我兴奋地拍打着薇奥拉宽阔坚实的背,在经历过骑乘飞龙这种一丁点都不好的体验以后,我决定在之后的时间里以最快的速度掌握飞行魔法——或者能为我防御狂风的魔法。 “那好吧,我先带你们去洗澡,然后吃饭。”她说,开始拍打起双翼,身子渐渐从地面上浮起。 “我们今天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好——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有厨房这种东西吗?” “通常龙族都如你所想是直接生食猎物,不过要说厨房的话倒是也有,这也算是我的个人爱好吧。” “那太好了。从一开始我就在想,厨艺是不是和用大锅熬煮魔药一样是魔女的必备技能啊?”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因为你,红鸢,还有格伦蒂娜——啊,我的魔药学老师——都很会做饭。” 薇奥拉从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嗡鸣声,似乎是在发笑,“所以都说了这是我的个人爱好。” “嗯——那么你教我飞行吧!” “这话题转换得有点快。不过的确,在这里不会飞的话倒是很不方便。” “不,主要倒不是这个原因……”我模糊地应答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条仍然趴在地上的飞龙在我的视野中越变越小,最终消失成一个小白点,“我觉得在这里只有会飞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看着感觉真可怜。 第4章 龙之城(1) 在飞行的时候,我询问了薇奥拉,房间里那些幽灵管家一样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那些是我的魔法仆役。”薇奥拉这么回答,“它们会负责收拾屋子,修复家具,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提供叫早和换衣服务——” “不,算了。”我想了想一大早起来被一群无头幽灵摇晃醒的画面,小小地打了个哆嗦。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夜,她的那双翅膀仍然没有收回去,蔫答答地缩在背后,顶着我的肚子。由于这两扇东西破体而出的缘故,她背部的衣服直接裂开了,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 我忍不住伸手沿着那翅膀的边缘一路摸了下去,她的身体猛然一颤,嘴里发出口齿不清的模糊声音,“姐姐……别……” “这个收不回去了吗?”我没有过多在意她声音里那丝有点不太一样的颤音,好奇地问。 “小夜不知道……”她低下了头,小声嗫嚅着。 “这是危急关头所导致的能力暴走,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薇奥拉适时地插嘴进来,“过一段时间她能掌握自己身为吸血鬼的新能力后,就可以把它收回去了。” 我了然地点点头,薇奥拉的声音沉寂了片刻后又响了起来,她叹了口气,“抱歉,这是我的失误……我还特地嘱咐了它放慢速度,并且用魔法为你们阻挡强风的。” 她嘴里的这个它,应该就是那条被我用破晓之门暴打过的飞龙了吧。 “看起来那条蠢龙并没有听进去。这不是你的错。”我安慰她,然后继续找了个话题开始转移她的注意力,“话说回来这座城里有多少龙啊?一万头?两万?” “准确的来说,真正的巨龙只有不到十位,算上我的话。”她回答道,这个数字少得让我差点从她背上翻下去,“只有不到十只吗?” “是的,身为巨龙的我们领地意识都非常严重,这座城市,乃至于从整个山巅到山腰,都是我的领地。居住在这里的,只有听我号令的眷属,和一些年幼的孩子罢了。”薇奥拉答道,我促狭地笑着抚摸她脊背上的鳞片,“看起来你还是个山大王?好厉害啊。” 薇奥拉从喉咙深处发出含糊而低沉的声音,她的身体都随之微微震动起来——我猜她是在笑——“法梵德的地界广袤无边,我所占据的仅仅是最为微不足道的地方而已。领地比我更宽广的龙还有许多,只不过是我并不在意领地这种东西罢了。” 说话间,她带着我们飞越那巨神厅堂一般的回廊与大殿,我抬头看着不断从自己身边掠过的巨龙雕像和浮雕——它们就如同真正的龙一般真实而富有力量感,盘踞在墙壁与天花板上——“这座城堡是你自己造的吗,薇奥拉?” 薇奥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我听到巨龙发出了两个咬牙切齿的音节。 “并不是。” “那是谁?” “一个混蛋。” 她这么回答我,然后又继续沉默了下去,我有些尴尬,似乎问到了一个不是很该问的问题。 不过还好,我们两个之间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我就感觉到周围的气温开始微妙地上升,而眼中所见的景物也从经过人工雕凿的岩石墙壁逐渐变为了天然的粗糙洞壁,一根根钟乳石从顶壁上垂下,脱去了那些华美的龙形雕塑后,我们似乎抵达了山腹深处的天然洞窟。 流水的潺潺声传入耳中,薇奥拉扇动翅膀沿着洞窟转过一个弯后,我看到了一潭蒸汽弥漫的泉池——不,应该说是湖泊更加准确——一道炽热的白练从洞穴尽头的山壁中咆哮而出,冲刷着深黑色的岩石,流入湖泊之中。 “这是……山腹里的天然温泉?”我怔了一下,“雪山里面还有这种东西的吗?” “它是这座山内的地热泉。来吧,我们到地方了。”薇奥拉说着,伸平翅膀让我们滑下来。我抱着小夜,有些迟疑地沿着她的翅膀滑到地上,“但是吸血鬼是不能接触天然流水的……” 薇奥拉低下头,硕大的龙瞳凝视着小夜,后者被她盯得连连后退两步,那两扇翅膀也开始抖了起来,“没关系的,”过了一会儿后她说,“一个简单的小法术就能够暂时让她不受流水的影响,不过当她的力量逐渐成长起来之后,也就自然不会被流水所伤了。”说着,薇奥拉眨了眨眼,一道白色的光芒在小夜身上闪过。 小夜眨了眨眼,她抬起自己的手掌放在眼前,喃喃道,“不可思议……水汽带来的恐惧感,消失了……” “那我们就可以一起泡温泉啦!”我兴奋地举着她转了一小圈——老实说她那双翅膀真的有点儿沉——小夜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忽然,身边劲风吹来,薇奥拉抬起头,挪动身体慢慢走进了湖泊之中,就犹如海面上掀起了滔天巨浪,随着薇奥拉那庞大的身躯半沉入湖中,一道宽阔的水浪急掀而起,汹涌着冲上了湖岸,温热的水花如雨而落,将我和小夜浇了个透湿。 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换洗衣服的事情。 “待会会有魔法仆役送那些东西过来的。”湖中心的银龙慢慢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没入水中,只留一个脑袋在水面上打了个哈欠,看起来不知为什么微妙的有点滑稽。 如果有一块超大号的热毛巾放在那个脑袋上的话…… 我强行忍住笑容,看了看浑身湿透,正手足无措的小夜。 “那么,我们也去吧?” …………………………………………………………………………………………………… 五分钟后。 我靠在温暖的岩石边,感受着围绕全身的热水,舒舒服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这湖泊真的是湖泊……就连最靠近岸边的浅水,深度也有将近一米四左右,我甚至不能坐在水里,只能靠在石头边站着泡。而小夜则连站着都会被水没过脑袋,只好将两扇翅膀平放在水面上权当浮板,抓着岩石边缘漂在水里。我们湿漉漉的衣服被放在岸上,很快就有几个幽灵一样的魔法仆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有的推着一个装有干净衣服的小车,有的则举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举着托盘的那个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我们的面前,我看到那托盘里有许多小水晶瓶,装着颜色各异的液体。 “这些是什么?”我好奇地拿起一个水晶瓶,晃了晃里面的东西。 “那是洗浴用的魔药。”薇奥拉瞥了一眼后懒洋洋地说道,“你手里的那瓶是防晒用的,红色的那个能够保养头发,右边那两瓶是改善肤质用的。” “还有这种东西吗,真是便利。”我惊奇地拿着那些小瓶子左看右看,而不一会,更多的魔法仆役搬着一个个水缸样的东西走了过来,每个水缸里都放着一把一人多高的巨大毛刷。我傻傻地看着它们搬着那些玩意如履平地般地走到了水面上,来到薇奥拉的脑袋边上。 “这是要……”我呆呆地问。 “给我刷鳞。”薇奥拉再度打了个哈欠,脖子微微伸出来一些,那些魔法仆役就抡起那把大毛刷,在水缸里蘸了满满的魔法药水,在她的脖子上刷拉刷拉地抹了起来,那模样像极了给建筑物上漆的油漆工,看得我不禁笑出了声。 “有那么好笑吗?”泡在深深湖水里的龙歪了歪脖子,一个魔法仆役飞到空中,用一块布仔仔细细地擦拭她的角。 “身体太大果然也不好呢。”我拿起一瓶用来保养头发的魔药晃了晃,倒出一点在手上,另一只手捞起小夜的长发,开始给她涂抹起来,“起码清洗的时候就很麻烦。有能够一下子全部搞定的法术吗?” “当然有……”薇奥拉张开嘴,露出尖锐狰狞的锐利牙齿,几个魔法仆役用刷子在她的牙缝间使劲地刷啊刷,她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但是那样很无趣。这样反而是一种享受不是吗?” “说得也是。不过幸亏给你清理身体的是魔法生物啊。如果是人的话岂不是会累死。”我笑着在小夜的脑袋上搓出厚厚的泡沫,薇奥拉则回答道,“一些和人类走得比较近的龙是会雇佣人类为自己清洗身体的,也有的龙让自己的龙人眷属这么做。” “龙人眷属?”我奇道。 “龙类之中也有许多种,除了位于最顶点的巨龙之外,还有作为次等种的飞龙,亚龙和龙兽。此外就是偏向于人形的龙人种。虽然单独居住在法梵德的龙人部落也有很多,但更多的龙人选择依附于巨龙以得到庇护。”薇奥拉含糊地说着,魔法仆役们尽职尽责地用小刷子开始清理起她的鳞片缝隙,“我的城堡里就有一些龙人族,你们她们的体型与生活习惯都很像人类,你们应该可以合得来。” “啊,那样太好了……”我由衷地感叹道,“龙人族是浑身都有鳞片,像蜥蜴人一样的吗?” “不,那种已经完全就是蜥蜴人了。龙人族是有着龙类的角和尾巴,四肢末端有着爪子的类人生物,形貌与人类相差无几,只不过身体的一些部位覆盖着鳞片而已。”薇奥拉说,“你们抓紧石头,我要转身了。” “噢。”我连忙抓紧了岩石的边缘,小夜直接噗的一声顶着满头泡沫爬上了岸,薇奥拉懒洋洋地在水里翻了个身,一道巨浪以她为中心猛地掀了过来,水下暗流席卷,如果不是我及时固定住身体,恐怕就直接要被这涡流卷到深水里去了。就算这样,巨浪迎头打来,我也难免吃了几口水,而岸上的小夜则直接被水浪拍在了地上,那双蝙蝠翅膀一抽一抽的,看起来煞是滑稽。 我从水里冒出头,看着她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但是随即又是一个浪头打来,这回不知道薇奥拉是动了动翅膀还是甩了甩尾巴,那暗流直接把我也掀上了岸,呈大字状趴在小夜身边。 “哈哈。”小夜转过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所在的方向,说道。 第5章 龙之城(2) 我和小夜在温热的湖边岩石上坐着,看着薇奥拉在温泉湖中翻过她的身躯,一群魔法仆役就像是爬在树上的蚂蚁一样在她的身上用刷子开始努力地刷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抚摸着小夜的翅膀,她扭了扭身子,试图趴到我怀里来。 “好凉啊。”我笑着轻轻推开她,然后滑进热水里,张开双臂,“到水里来吧,这样就不冷了。” 小夜点点头,迟疑了片刻后还是顺从地钻进温泉中,靠在我的怀里。我捏着她的翅膀尖,笑道,“有这两个东西在,你穿衣服可怎么办呀?” 小夜怔了一下,还没等她开口说话,水里薇奥拉的声音就悠悠传来,“这个倒是好办,找几件给她剪裁出翅膀位置的衣服就好了。不过这个东西是她无法控制自身力量的后果,这就只能等她慢慢习惯自己的力量,到时候就自然而然的能够收放自如了。” “那种衣服?”听到薇奥拉的话,我也是小小地呆了一下,“那种衣服是什么样子呢?” “就是你想的那样。”薇奥拉的声音里满含促狭的笑意,我思索了一下之后,不禁也泛出了一丝笑容,开始莫名期待起小夜的新衣服来了。 “什、什么新衣服?”小夜紧张地抓着我的手臂,我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当然是好看的新衣服啦。” “你们先上去做好准备吧。我这里差不多也该结束了。”薇奥拉适时地说,我连忙抓起小夜爬上湖岸,左右看了看,见到湖边有一块大石头,连忙拉着她躲了过去。随即只听得水浪砰的一声炸开,紧接着漫天水花如雨而落,一道道浪头狂暴地拍击着岸边,白色的波涛迸溅破碎开来,裹挟着狂风,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样,石头后面的我们两人也没能幸免,被兜头淋了个痛快。 湖中的银龙惬意地舒展着翅膀,迈动脚步从湖中走了上来,宽阔的水幕从她身上落下,宛如一道道瀑布一般在地上冲刷出了一条条小河。 薇奥拉昂起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我只感觉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原本湿漉漉的身体顿时变得干燥了,原本很不容易变干的头发也如同在阳光底下晒了很久一样干爽,随即魔法仆役们从洞壁的阴影中推着装有换洗衣服的小车子冲了出来,那速度之快几乎让我吓了一跳。话说回来这些东西原本是藏在哪儿的啊? 我一边纳闷一边打量着这些魔法仆役,拿起了自己的换洗衣服满腹狐疑地穿好。薇奥拉为我准备的新衣服是黑色的连衣裙与披肩,以及黑色的厚实长袜,裙子长度在膝盖以下,两个衣袖的袖口各镶着两个暗红色的小扣子。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我们在这永冬的雪山之中生活,这些衣服的质地比我在魔女小镇时穿的都厚了一些——但其实也并没有厚到哪里去,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穿上这身衣服后,我顿时觉得身上暖融融的,就像是盖上棉被一样的暖和。 “这衣服上那两片暗红色的东西是火蜥蜴褪下来的旧鳞。有很好的保温效果。”薇奥拉庞大的身躯在我湖边趴下,我抬起头,正好与她俯视的双眼目光交汇。这时我才想到以她的身高,就算我们躲在石头后面,该看到的也还是被她居高临下的全部看到了。一念及此,我的脸上就忍不住一阵火辣辣的发烫,不由得一脸别扭地别过头去,“谢、谢谢啦,考虑得这么周全……”然后为了掩盖脸上的红晕,我连忙蹲下身去低头穿好鞋子。 薇奥拉似乎没有发觉到什么异样,慢慢地伏下头,整个身体完全趴在湖边暖融融的岩石上,那黑色的龙瞳缓缓闭上,“你们先穿吧,到时候叫醒我。” 我嗯了一声,松了口气,从魔法仆役的手中拿过小夜的衣服。 至于小夜的衣服就比较令人尴尬了。我三下两下给她套上内衣,然后举起一件看起来像是上衣的东西看了许久。 这东西从造型上应该也和我的那一件连衣裙差不多,但是用料明显突出一个节省——它的背后是系带式的,能够露出后背大片大片的皮肤,一直到腰部为止,而正面则有着环形领口,背后的两根衣带随着肩胛骨的方向延伸,最终能和领口正好接上。 正如薇奥拉所说,它正是为了露出背后的翅膀而特地剪裁的款式。 我哭笑不得地举着这件衣服在小夜身上比划了一下,发现尺寸出人意料地刚好合适。 我不死心地在魔法仆役推着的衣物车里翻找了一下,结果并没有其他的上衣。 “来,小夜,穿上吧。”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虽然现在我的心里已经翻起了滔天大浪,满脑子回响着一句话。 干得好,薇奥拉! “唔?感觉有点奇怪……”小夜穿上这身衣服后,摸着自己的后背,满面狐疑,“虽然能露出翅膀是很好啦……但是有点凉凉的。” “没事,你不会感冒的。”我安慰她,“来吧,抬起腿。” 小夜靠在岩石上,不明所以地照做了。我一手托住她的脚,另一只手用魔法仆役拿来的毛巾仔细地把她脚上的石砾和灰尘擦掉,然后拿起薇奥拉为她准备的黑色过膝袜,慢慢套了上去。我的手指沿着她的脚踝,从小腿一路往上,最后深入裙底,在大腿处停住,小夜的身体随着我的动作以微小的幅度轻颤着,我已经无法从她那已经彻底一片死寂的胸腔处倾听她的呼吸,只能用指尖最敏锐的触觉确认着女孩身体的感触。 她有些紧张和不安。 “没事的。”我微微笑了笑,安慰着,然后拿过黑色的圆头小皮鞋,穿在她小巧的脚上,站起身来用毛巾擦了擦手,“你在紧张些什么?” 小夜摇了摇头,扑进我的怀里,小声嗫嚅道,“没什么,只是……只是来到了新的家,有些……有些困惑。” “这里很安全。真的没事的。只不过……嗯,只不过龙有些多而已。”我轻轻拍拍她的头发,从这个角度,视线很轻易就能看到在小夜那两扇蝙蝠翅膀掩映下雪白的背部肌肤。我尴尬地咳嗽一声,勉强挪开目光。 “那已经很……很可怕了……小夜从未见过那么多而强烈的光……而且这里的空间也宽阔到不行,好黑,有的时候完全看不到其他东西的轮廓,感觉非常的不安……”她埋头在我的怀里,手指紧紧地抓着衣襟。我微微一笑,伸出手指沿着她的翅根划下,小夜骇得几乎跳了起来,抬起头望着我的方向,嗔怒地鼓起脸颊。 “所以说不用怕啊。无论世界再怎么宽广,我都在你身边啊。”我笑着戳了戳她的脸,小夜吐出一口气,淡色的唇瓣满足地抿了起来,看起来安心了很多,我再次伸出双手,双管齐下地沿着她翅膀根部与皮肤相连的部分慢慢划过,她的身体猛然绷紧了,挺直了纤细的腰肢,紧紧咬住嘴唇,过了好一会才放松下来,身体弓了起来,以极小的幅度痉挛和颤抖着。 “不、不要碰那里……”小夜声如蚊鸣,勉强抬起脸,不知吸血鬼会不会脸红,大概是不会的吧——所以我能看到的就只有她的眼中盈满了泪水,“那里很、很痒……” 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似乎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一样轻轻捏着她的翅骨,手指在翅膜上来回地画着圈,“那这里呢?这里呢?还有这里?”小夜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娇小的身体颤动着,最后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呜咽与抽泣,结结巴巴地道,“姐姐,坏人……” “好啦好啦,我停手,我停手。”我心满意足地收回在她的小翅膀上肆虐的魔爪,把小夜扶了起来,“起来吧,我们吃饭去,嗯,吃饭去。” 小夜软软地挂在我的手臂上,把眼泪全都擦在我的袖子上,撅起嘴巴,“只有姐姐吃饭吧。” “诶——也不是这样啦。”我连忙安慰她,“真的,今天会让你进食的。” “真的?”小夜拖长声音,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嘴唇,抬起头满脸期待地望着我。 “真……真的。”我看到她那无神的双眼之中闪过一道贪婪之色满溢的红光,顿时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开始后悔起来。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什么用了,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看来这顿饭得多吃点了,要不然怕是真的顶不住…… 薇奥拉的声音适时地飘了过来,“你们的动作能不能快些?”巨龙抬起头,有些不耐烦地慢慢甩着尾巴,在湖里搅出一阵阵势头凶狠的波浪。 “来了来了。”我忙不迭地应着,抓着小夜在薇奥拉魔法的托举下坐到了她的背上。小夜二话不说就坐进了我的怀里,抓过我的手臂抱了起来,似乎是在对我示威一般,恶狠狠地回过头来,两只小手捏着我的手指凑到嘴边,微微张开嘴,露出里面的两颗小獠牙作势欲咬。那稚嫩的威吓,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正在亮出自己小嫩爪的,刚出生的小猫一样,那强作凶狠,虚张声势的可爱模样看起来却是十足十的滑稽。 “噗,哈哈……”我再也忍不住自己心里大笑出声的冲动,连忙转过身去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小声地笑了出来。小夜眉毛一竖——很显然她已经听到了我的笑声——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巴一口咬了下去。 “啊——好疼——” 第6章 龙之城(3) 巨龙在广阔的厅堂之中张开双翼飞翔,很快我就发现,我们又回到了我和小夜居住的那个小小的家中。 薇奥拉让我们顺着她的翅膀滑到地面上,然后转瞬间变为人形。 “要在这里吗?”我奇道,“我还以为会和很多飞龙们同桌进餐呢。” “它们可不会用桌子。”薇奥拉笑道,“而且几乎没有龙会在这里进食——它们都是出去自行狩猎的。有时一头飞龙为了饱餐一顿,可能需要在外面待上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的时间。” “为什么这么久呢?” “因为环境啊。这一片区域全部都是冰雪覆盖的山脉,并不像住在温带山脉和森林中的龙那样可以非常轻易地找到食物。再加上龙的食量又大,飞到更远的地方才能避开其他龙的猎场。” 薇奥拉平静地回答道,然后走进厨房中——魔法仆役已经将客厅里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了——“居住在这里的龙人聚落们也是如此,这座山中之城只不过是为它们提供一个歇息和居住的场所,法梵德是巨龙的国度,但是它并不是你想象当中的天国和乐土,在这里,死亡仍然,并且一直是这片大地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决定着何者当生,何者当死的往往只是猎手与猎物的一念间。” “你们能够衣食无忧只是因为,你们是我的学生而已。”整理了一些厨房内的用具后,薇奥拉回过头来对我轻声道,她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懂了吗?” “这样子的话,感觉好对不起那些龙啊……”我挠着头,“我们有东西可吃,它们却要飞那么远的距离去狩猎……” “那么从明天开始你跟着它们去狩猎如何?”薇奥拉笑道。 “我?跟着它们狩猎?我不行的,我既不会射箭,又毛手毛脚……”我连忙摆手,开什么玩笑,在雪山里长途奔袭几个星期,还要坐在那些跟战斗机一样的龙的身上,我就是有十八条命都不够丢的。 薇奥拉嘴角扬起的笑意更欢畅了,她抬起手把自己白色的长发用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细绳系成一束,然后转身开始整理起食材来。我看着她打开厨房里的一扇小门,那扇门刚刚开启一个缝隙,我就立刻感觉房间里的温度骤降,一阵阵冰霜的白汽从门缝之中流淌出来,墙壁上迅速结上了霜花。 “那那那那那是什么东西?”我牙齿直打颤,老实说虽然这件衣服上有着火蜥蜴的鳞片,但是即使如此也挡不住那门里传来的极寒。薇奥拉把门一下子拉开,里面一道蓝光映出,将整个厨房都照成了森寒的青蓝色。薇奥拉打了个响指,墙壁上的霜花开始退去,一直环绕在房间内的寒冷也逐渐消弭,似乎那彻骨的冰霜都被封在了那扇门的后面,一点儿都无法流泄而出。 “这扇门通往雪山内部的冰层。我在这里藏了一点东西。”薇奥拉说。我凑过去看了看,只见门后是一片闪烁着淡淡冰蓝光辉的冰墙——就如同薇奥拉所说的一样,这道门的后面真的就是一堵实心的冰块,只不过在这冰层内部,还有着什么东西。由于门框的限制,我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看到里面封存着一个硕大的黑色物体,似乎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 薇奥拉平静地伸出手去触摸那块冰壁,紧接着我看到她的手就像是探入水中一般伸进了坚硬的寒冰里,抓住了那块黑色的东西,猛地将它扯了一块出来! 我惊叫一声连忙退开两步,生怕那碎裂的冰块会迸溅到自己身上。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门后的冰层依旧安然无恙,薇奥拉一只手提着那黑乎乎的东西,另一只手关上了那扇门。 “这是什么啊……” 我打量着她手里那一大块黑色的东西,它的表面覆盖着一层黑色反光的鳞片,而一侧处有明显的断口,里面可以看到粉红色的嫩肉,就像是一条大鱼身上被人用手强行撕下来的一部分。 “这是云海鱼的肉。”薇奥拉眨了眨眼,“我们今天就吃这个。” “云海鱼?”我愣了一下。 “是的,云海鱼。你不会以为法梵德只是一片陆地而已吧?”薇奥拉笑笑,她把那一大块鱼肉放在地上,擦掉手上的霜花,“实际上,龙之国法梵德的疆域不仅仅是陆地,还包括更加广袤的海洋,以及万里高空之上的云海。而云海鱼,就是生活在云海之中的特殊鱼类……如果在地面上难以找到猎物的话,我们龙类有时候也会飞上云海猎食。” “天上真的会有鱼吗……”我蹲下戳了戳那块冰冷无比也坚硬无比的鱼肉,“我们要怎么吃它呢?而且这也太大了吧?”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我发现这块硕大的鱼肉有半个我自己那么大。 “放心,除了你和我之外还会有人来吃它的。”薇奥拉卷起袖子,露出两截洁白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卡入那鱼鳞的缝隙里,猛地一掰,就将一块鳞硬生生揭了下来! 随后她将那块鳞片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巨响。 这鳞片莫不是铁做的……我伸手去敲了敲它,发现真的隐隐有金铁之声,不禁心下骇然。 随即当啷当啷之声不绝于耳,薇奥拉下手极快,短短一会儿已经把它一面的鳞片全部剥了下来,“这种鱼被称为铁鳞鱼,虽然肉味鲜美但是很难处理,原因就是它特别坚硬的鳞片,就和天然的盔甲一样,甚至可以和年轻一点的龙类相媲美。对于我们来说,除了用魔法将它的鳞片除去之外,也就是得用爪子和牙慢慢来剥了,麻烦得很。” “我想也是的……”我喃喃道。 剥掉鳞与皮之后,薇奥拉用刀将那些肉一片片地切了下来,也没有加调料与别的什么东西,就那么直接放在了火炉边的烤架上。 “虽然我们平常捕食这种鱼类都是生吞活剥,但是其实偶尔用人类的方法料理它一下,也不错呢。”薇奥拉这么对我说,而我则只有频频点头的份儿,看着那鱼肉在火焰的炙烤之下逐渐变得焦黄,表面不断绽裂开来,大滴大滴的油脂从里面渗了出来,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因为铁鳞鱼并不是生活在海水里,所以不用像海鱼那样去腥,烤一烤就能直接吃了。”薇奥拉絮絮地说着,她挽了挽头发,待鱼肉烤好后将它用夹子夹下来,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递给我,“先给你烤一份不放任何调料的,来,去客厅里吃吧。”我满心欢喜地接过这盛满鱼肉的盘子,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回到了客厅里。 在桌边坐着的小夜闻到鱼肉发出来的浓郁香气,皱起眉头躲得远远的,最后直接缩在了墙角里,一边用指甲划拉着墙面一边嘟囔道,“哼,等姐姐吃完东西就要被吃了……” 我哭笑不得。 然而还没有等我备好刀叉开始享用这云海的美味,房间的大门就砰的一声被掀开了。 ——话说这是第几次了? 只不过这次没有暴风灌进来把我桌子上的餐盘什么的全都掀翻在地上,一个银色的影子猛地朝房间里冲来,我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条看起来颇为年幼的银龙,大概到我的脖子那么高,算上尾巴的长度,身长超过两米,它像一阵旋风一样地卷到我的身边,差点把我从椅子上挤下去。 “喂!”我好不容易稳住椅子,不满地看着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它抬起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桌上的盘子。 “你想吃这个?”我试探着问道。 它点了点头。 “不给!”我高高地举起盘子,它立刻开始用脑袋拱我,不得不说这家伙脑袋上那些角啊骨刺啊什么的,拱人还真的挺疼的,“喂,快住手,就算你把我扎穿了我也是不会给你的!” 听到外面声音的薇奥拉拿着另外一个盘子走了出来,那银龙立刻就蹿到了她的身边,围着她转了几圈,急切地用爪子扒着地面——看着那在它的爪子之下很快变得破破烂烂的地毯,我不禁叹了口气,算了,反正负责修复这些玩意儿的不是我。 薇奥拉用夹子夹起一块烤好的鱼肉送进龙的嘴里,那幼银龙贪婪地咀嚼着口中的肉,一边吃着薇奥拉盘子里的份,眼睛却看向了厨房里还躺在地上的那一大扇生鱼肉。看着那家伙的贪吃样儿,我也忍不住用叉子叉起自己盘子里的肉咬了起来,一种从未尝过的鲜美立刻包裹住了我的舌头,肉汁混合着油脂在嘴里流淌,焦香的外皮下面是一嚼就会渗出汁水的软肉,但是出人意料地并不油腻,反而有一种很难说清的清新感。 “这就是云海鱼的肉吗……”我陶醉地捂着脸颊,而就在我反复回味这一小块鱼肉的时候,那边的银龙已经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厨房。 “喂!你给我等等!”看着它银色的尾巴一甩就消失在门口,我立刻端起盘子冲了过去。 “没关系,反正还有很多,随她去吧。”薇奥拉笑盈盈地站在厨房门边上看着那只幼银龙撕咬地上的生肉,脸上满满的都是溺爱之色。 “真是吓了我一跳……”我站在她身旁,喃喃地看着幼银龙风卷残云般将那半扇生肉吞吃干净。它舔了舔剩下的鱼鳞之后一回头就朝我手里的盘子射来贪婪的视线,吓得我连忙囫囵把剩下的鱼肉全都填进嘴里,朝它亮出空空如也的盘子。 “小未白,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薇奥拉走到那正在舔爪子的幼龙身边,抚摸着它身上光滑的鳞片,微笑道,“这是我的女儿,芙拉维雅。” 啪的一声,我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说啥?” 第7章 幼龙(1)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五感健全,四肢完整的正常人。 今天头一遭,我觉得怕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你再说一遍?”我惊疑不定地盯着笑意盈盈的薇奥拉,和正亲昵地蹭着她脖颈的银色幼龙,“我没听清。” “所以说,这是我的女儿。”薇奥拉说。 “你的女儿……”我仔细咀嚼着这四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问出了那个几乎每一个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问的问题,“孩子她爹是谁?” 薇奥拉眨了眨眼,“秘密。”她说。 “你什么时候有的女儿?”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舌头打结了半天终于把这个蠢问题冲口而出,当然,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开始后悔了,这件事明明应该跟我没关系嘛…… “大概五十年前吧。”薇奥拉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乎陷入了回忆,“用你们人类的计时方法来说的话。当然,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那这孩子的父亲是帮你造城的那条……龙吗?”事实上我也真的没想到薇奥拉会这么正经地回答我的问题,不由得尴尬了一下,然后努力地偏开了话题,忽然想到薇奥拉曾经说过给她造这座城的是“一个混蛋”,于是带着故作轻松的笑意,一边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盘子碎片一边问。 “不是。”薇奥拉的回答几乎在我的话音还没落下时就响了起来,她打了个响指,一个魔法仆役从虚空中显现,帮我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我看着它把那些碎片捧在由淡淡光晕塑造成的手上,随即那些碎片就像是时光倒流了一样,拼回了原本的形状。魔法仆役把那个盘子擦了擦后交给我,旋即消失在空气中。 我狐疑地抬起头看着她。 “真的不是。”薇奥拉说,然后伸手挠了挠幼龙下巴上比较薄的那块鳞片,“这孩子是纯血的银龙,和那家伙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它的父亲是你的同族咯?”我看了看那只在她怀里磨蹭的龙,不禁心想薇奥拉的衣服真结实,被那个长着角的脑袋这么蹭来蹭去也没有破。 薇奥拉没有说话。她站起身来拉开那扇厨房小门,又从里面掏出一块鱼肉扔在地上。 “我们继续吧……”她看了看我,小声说。 …………………………………………………………………………………………………… 我和那头名字叫做芙拉维雅的幼龙看着薇奥拉把厨房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转过头互相对视了一眼。 我瞅了瞅它,决定从这个看起来还比较年轻的小家伙这里入手来打探打探情报。 “你爹贵姓啊?” “我不知道。”它微微张开嘴,发出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声音,然后一路小跑到桌边蜷缩成一团,自顾自地昂起脑袋打了个哈欠又缩回去,那慵懒的模样与猫科动物确实有异曲同工的微妙相似之处。 我不死心地跟过去,“你从来没见过你爸爸?” “没有。我从出生开始就和妈妈在一起。” “嗯……”我坐回桌边,“好吧……也没有其他的龙提起过你父亲的事情?” “你们人类会很在意别人的父母吗?”芙拉维雅睁开眼睛十分疑惑地看着我,“对于我们龙族来说,双亲当中只有一方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即使是配偶也很难和另一方分享领地。我长大了之后也要离开妈妈去别的地方的。” 她这一番话竟然说得我哑口无言。 “……好吧。那你有别的兄弟姐妹吗?”过了一会儿后,我才问道。 “没有。妈妈只有我一个孩子。”她这么回答,然后猛然抬起头,双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厨房的大门,我正在疑惑的时候,一缕从那门缝里飘出来的香气恰到好处地解释了一切。随即大门打开,薇奥拉端着盛满烤好鱼肉的盘子走了出来,芙拉维雅兴奋地冲了过去,围着她跳来跳去,差点把她手里的盘子都拱掉了。 薇奥拉把盘子放在桌上,笑吟吟地抚摸着芙拉维雅的头上的鳞片,我看着她脸上那温柔灿烂一如冬日阳光一般的笑容,不知怎么,心里竟然涌出一丝丝的……嫉妒? 不不不不,怎么可能。 不会的不会的,这个不会有的。 那个绝对不是嫉妒,绝对不是…… 芙拉维雅伸出舌头舔着薇奥拉的手,后者格格地娇笑起来,声音清脆婉转,真难想象那个初见面时曾经一度寒凉如冰的魔女,现在会对某个人笑得如同暖春中摇曳绽放的花朵一般明艳而温柔,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如此……如此温暖的笑意,就连与她初见的那一晚,我也不曾见到过她笑得这般温存。 我原本曾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寒冬中的暖阳只照在过我一人身上。 我闷闷地转过头去,强迫自己看着橱柜里的摆设——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一种毫无来由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脏。 小夜从角落里凑了过来,趴在我的腿上,小声问,“姐姐不开心吗?” “没有……”我下意识地否认。 “但是姐姐身上明明就有闷闷不乐的气味。”她伸出手指在我的腿上画着圈,那痒痒的触感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要闹。”我说,然后抓住她的小手。 “虽然不太明白,但是姐姐果然还是在生闷气吧?觉得很不甘心吧?小夜闻到了噢,姐姐心里那些小小的情绪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小夜变本加厉地坐到我的腿上,双腿跨在我的腰间,轻声道,“姐姐因为是不是在嫉妒呀?” “不,不是这样的。”我怔怔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小小脸孔,用尽自己的力气,用苍白的话语否认着。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了那时将我囚禁在一片黑暗之中,慢慢露出獠牙的小夜,她稚嫩的脸庞上,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地翘起,一颗小小的獠牙露出唇边,弯起一个十足诡异而又邪恶——邪恶得如此天真,带着纯真的恶意——的笑容。 “小夜明白啦。”她靠在我耳边用细微的声音说,像是毒蛇的信子一样,舔舐着我的耳朵,“姐姐在嫉妒呀,对不对?姐姐一直天真地以为那头母龙只关注着自己一个人,但是实际上它的爱早就又分给了它的另外一个孩子……” “不!不是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下意识地挥动手臂。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夜已经被我推了下去,躺在地上,脸上依旧带着那不祥而冶艳的笑容,向我伸出双手。 “你们怎么了?”薇奥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饿了。”小夜替我回答,然后她又一次爬到了我身上。 薇奥拉并没有多说什么。我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听到她用非常平常的语气说道,“我待会会去配一些可以代替人血让吸血鬼保持活力的药剂。频繁吸血对未白的身体也不好。” 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我的身体忍不住一颤,小夜则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句,然后把嘴唇贴上我的脖颈。 我甚至能感觉到除了薇奥拉之外,还有一双澄澈的眼睛在打量着我——毫无疑问那是芙拉维雅的目光—— 忽然,我听到薇奥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叹气声几乎让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神经都炸了起来。 她听到了? 难道她听到了? 一阵没来由的恐惧在心中蔓延。 然而不等我多想,脖颈上那突如其来的冰凉感就将一切思索全部打断。小夜伏上我的身躯,寒凉的唇瓣贴上肌肤。随后我身上猛地一疼,有什么东西恶狠狠地扎入皮肤,随即更加深刻而尖锐的痛楚忽地一跳,小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从獠牙咬出的齿孔中吸食我的鲜血,而是一反常态地撕裂皮肤,扯出一个硕大的伤口舔舐和吸|吮着。 我的视野开始泛起一阵模糊的波澜,寒冷伴随着鲜血的流失开始侵蚀身体,每次被小夜吸血时,我都有这种强烈的体温流失感,不知是因为她的肌肤和我贴得太近,那亡者身上的寒冷带给我的错觉呢,还是我的生命活力与温暖真的与鲜血一起流入了她的口中。 我紧紧抓住小夜的翅膀,无暇再去想薇奥拉的事情,女孩整个身体的体重都压在我的身上,鲜血流失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在模糊中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转到了小夜身后,在她肩膀上一拍。 “好了。停下吧。” 那是薇奥拉的声音。 小夜的嘴唇离开我的脖颈,仿佛浑身的力气也随着血液一起离开身体,我瘫软在椅子上,轻轻地喘息着。 “她们在做什么?” 这是芙拉维雅好奇的声音。 “在进食。”薇奥拉回答道。 意识随着她们两人说话声音的远去而逐渐沉重下来,我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周遭的事物,但是颈部的痛楚一直拉扯着我的精神沉入最为黑暗的彼端。我不知道小夜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进行这一次吸血的,但是这次的量明显比之前的都要更多。 “我……” 我勉强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看着已经在视野之中混沌成一块白色的薇奥拉,拼命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下来,双眼昏昏沉沉地合上,意识坠入一片久违的黑暗中。 第8章 幼龙(2) 当我再次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盏灰色的灯火。 油灯里的火苗凝固在空中,发出如同黑白照片一样被漂白过的光芒。 油灯放在桌上。 薇奥拉坐在桌边,一袭白衣,她托着腮,一双平静如水的黑色眼眸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 “我这是……” 我慢慢张开嘴,发出几个迷惑的音节。 自己正躺在床上,小夜蜷缩在我的身边,身上盖着被子。 印象中原本是红色的地毯,布满美丽花纹的床帐,以及那装饰得雍容华贵的房间,全部变成了被时光遗忘的灰色,包括小夜一同,凝固在了不为人知的那一瞬间。 我下意识地伸手抚摸颈侧,那里被小夜撕咬出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皮肤光洁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侧头看看睡在我身边的女孩,她的嘴角有一丝失去颜色的血痕——我无端地知道那颜色是鲜血的红色——然后转头看着薇奥拉。 她的手边,在桌子上,放着一个盘子。盘子之中盛着几块三明治。 “来我身边。”她拍拍桌子——桌边放了另外一把椅子。我没有思索太多,顺从地坐了过去。她凝视着我,在这声音也一同被遗忘的灰色时空中,过了许久,白衣的魔女才伸出手,轻轻地将我额前的一缕头发撩开,用令人意外的明快声音,就像是闲聊漫谈一般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莫非是吃醋了?” 我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我没有!” 这下意识的否认却只换来薇奥拉的一声轻笑。 她柔软的手指转而抚摸着我的脸颊,“有没有,只有你自己最清楚。”说罢,她将那盘子往我面前推了推,“来,吃吧。你刚才应该没有吃什么东西。” 我迟疑着接过三明治,拿起一块往嘴里塞去。清爽的蔬菜之中夹着外皮焦脆的烤鱼肉,再辅以柔软的白面包,即使不加任何调料也非常美味,只能说,只能说——不愧是薇奥拉的手艺。 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狼吞虎咽地把一盘子的三明治全都吃完,伸长脖子艰难地咽了下去,喘了口气之后,紧张地看着薇奥拉。 “不要用这种受伤的眼神看着我嘛——”她故意拖长声音,然后宽容地笑了笑,“我明白的。” 我抬起了头,薇奥拉紧接着慢慢道,“我都明白的。” “……” 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就柔声道,“真的,你不用太过在意这个。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女儿,而你也是我唯一的弟子……” 我点了点头,低声“嗯”了一声,薇奥拉继续道,“你想知道吗?为什么会是你?” 我抬起头看着她。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我偏偏找到了你吗?为什么偏偏是我找到了你吗?” 我摇了摇头。 薇奥拉轻轻一笑,“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是我也有不知道的事情,这就是其中之一。你要相信,无论是你还是她,对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薇奥拉低下头,用额头贴着我的额头,她的面庞近在咫尺,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她身上弥漫着新雪与雨水的清新气息,那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让我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我慢慢点了点头,“对……对不起。”我甚至无法分辨这微弱到极限的声音是如何从自己口中挤出来的。 “不用道歉啊。你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我教你配制给吸血鬼饮用的药剂。”薇奥拉说。 我转过头看了看与周围的静物一同失去色彩,躺在床上的小夜,有些迟疑,“这间房间……是怎么了?” “它只是……被停止了一小会儿而已。”薇奥拉伸出手在我眼前拂过,随即我的意识就再度陷入了黑暗之中。 …………………………………………………………………………………………………… 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是暖乎乎的。 习惯了被小夜那冰凉的身体紧紧抱着从黑暗中挣扎出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每天早上都是被冻醒的),突然以这种正常的方式睡醒,一下子变得有些无所适从。很快我就找到了原因——袖口上的那两片火蜥蜴鳞片正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暖的热量。我松了一口气,开始从这个小吸血鬼的怀抱里抽出胳膊,揉了揉有些僵硬酸痛的肌肉。这山腹内的房间没有窗户,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抬手给小夜盖上被子——她现在只能侧卧而不能平躺——然后习惯性地翻身,下床。 然后就踩在什么冰冷光滑的东西上,摔了个跟头。 视野中闪过一抹光亮的银,我坐在地毯上看着床边地上趴着的银龙,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没有回去吗?”我用混合了惊讶和尴尬的目光看着蜷缩成一团的龙,它也抬起头来打量着我,并且用一个拖长的音节作为回答,“哼——” 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好先去洗漱。魔女之国是没有牙刷和牙膏这些东西的,但是魔女们有用来清洗牙齿的魔药……感觉就像是漱口水一样。薇奥拉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找来了一堆用来抹脸的药水,一大堆水晶瓶杂乱地堆在盥洗室墙边的架子上,让我看着就脑袋痛。 洗漱完之后我瞅了瞅客厅和厨房,空无一人。不过厨房里的那扇小门上却布满了尖锐的划痕,看起来像是爪子和牙齿造成的。 现在我知道芙拉维雅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了。 “妈妈让我带你去找她。”就在我翻找厨房试图找到一些吃的当早餐的时候,芙拉维雅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冰凉的翅膀擦过腰侧。 “那我去叫醒小夜……”我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薇奥拉说好了要教我配制魔药。 “我不能带两个人。她能自己飞吗?”芙拉维雅反问我。 “大概不行吧……”我迟疑着,小夜现在还没完全习惯自己的翅膀,如果要她长途飞行的话恐怕是做不到的。 “那就只有你咯。”芙拉维雅伸长脖子打了个哈欠,然后伸直前爪舒展身体,像猫一样扭了半晌后开始漫不经心地用爪子在厨房小门上抓挠,挠出满地木屑。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吧,我们走。希望薇奥拉那里有我的早饭。” “早饭会有的。”听到有关于食物的话题,芙拉维雅立刻精神起来,她抖抖身上的鳞片,一双黑色眼睛熠熠发亮。 “先说好。你不要飞太快。另外,你会阻挡强风的魔法吗?”看这个小家伙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我不由得开始警戒起来,这回没有小夜跟着我,如果我再被甩下去,恐怕就真的要血溅五步,横死当场了。 “那种东西谁都会啊。快点儿,人类。”她催促着我,咬着我的衣摆,我连忙一脸心疼地从她嘴里抢救下裙子,然后和这小家伙一起来到了门外。 “你是第一次背人类吗?” “是啊。” 得到她非常明快而肯定的回答后,我开始害怕。 “一定要给我用魔法挡风哦?” “知道啦。” “不要飞太快。” “不会的。” “……急转弯也不行哦?” “你好烦呀!” 幼龙张开嘴巴咆哮,一股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吹起我的头发。 “总之我希望你能把我基本完整地送到薇奥拉那里……” 我捋了一把头发,擦干净上面的霜花,然后爬到了芙拉维雅身上。她歪过头从喉咙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然后伸开翅膀,慢慢拍动起来。很快,强劲的风托起我们的身躯,银色的幼龙展翅飞起,沿着走廊飞行起来。 很快,我就安心了下来,就如她所说的,她飞得并不快,也没有像上一次骑乘那只飞龙一样,被风吹得找不到北。 “所有龙都住在法梵德吗?” 她带着我飞过一个又一个广阔得像足球场一样的房间,我看厌了墙壁上的那些巨龙浮雕,于是随便找了个话题问道。 “不是啊。也有一部分和你们人类住在一起。” 她的回答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和人类住在一起?” “是啊。有喜欢独居狩猎的龙,也就有喜欢和人类腻在一起的龙。”芙拉维雅回答,“听大伙儿闲聊的时候,他们也说过好像还有和人类结婚的龙。” “什么……”我目瞪口呆。 “你在惊讶什么?这种事情在魔女之国不是很常见么?”她反问我,“不同的类人种族之间尚且能够生发出爱情,类人种族与非人种族之间为什么就不行?” “这……”虽然觉得她说的话有哪里不对,但我一时之间却不知道为什么,挑不出任何毛病。 “那后代怎么办?”搜肠刮肚了半天,我终于找出一个问题来问她。芙拉维雅听了之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就算看不到她的表情,我也能想象到这只幼龙一定翻了个白眼,“谁去管它?反正总能解决的。普通地行不通就用魔法,魔法也搞不定的话,你以为为什么你们魔女要跑去沉睡者的世界收徒?” 我因为这个冲击性的事实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又过了一会儿,我才小声问道,“薇奥拉也是这样吗?” “怎么可能。妈妈她都有我了不是吗。”芙拉维雅扇动着翅膀,毫不在乎地答道,“那种问题你去问她啦。” “但是她说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就是了呗。这世上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理由的。你们魔女不是最深知这一点的吗?凡事一定都要问出个理由,找不到理由就给自己编出一个来的蠢家伙们,现在都在沉睡者的国度呆着呐。” 第9章 幼龙(3) 最终,芙拉维雅带着我飞入一个宽广的石室。这间石室内悬挂着一直拖到地面的白色布质帷幕。她一头撞进帷幕之中,我感觉有冰凉而柔软的东西拂过自己,随即当视野从这些帷幕的白色之中脱身时,就被另一道更加耀眼的光芒摄住了。 石室内的最深处堆积着一座金山——是的,金山。 由闪闪发光的黄金所铸造成的金属钱币和条块凌乱地堆积在一起,间或混合着镶嵌有宝石的各色金器,这些金子填满了石室的后半部分,从地面一直垒到洞顶,并且流淌出一条条闪光的金色河流蔓延到帷幕的底部。帷幕后面的石室墙壁已经不再是沉重无趣的岩石雕凿而成的了,就仿佛被剥开石壳的宝石原石,露出它美丽的晶体部分,凹凸不平的各色晶簇密密匝匝地在晶质的墙壁上生长,将来自那些贵金属的光芒折射出出一道道色彩缤纷的长虹,悬挂在空间之中。 晶质墙壁的边上放置着一个个沉重的岩石雕刻成的展示柜,上面悬挂和放置着各种我能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东西——瓷器,油画,武器,铠甲,珠宝,以及各式各样珍贵的财物,紧贴着墙壁的下半部分,垒满了两面墙,以这石室的广阔程度而言,这些收藏品恐怕足以填满一个博物馆。 地面上铺着柔软厚实的织物,那看起来像是一条厚重的黑色天鹅绒地毯。就在这间足球场大小的石室一隅,没有被黄金和其他财物所侵占的一个小小的空白角落,放置着一张大桌,以及几个排满书本的书架。桌子上凌乱地堆积着卷宗、羊皮纸,魔药瓶,和一些研磨器具之类的制药工具。 薇奥拉就站在桌边。 芙拉维雅飞到她的身边,抖抖身体示意我下去。 我迈开自己被这满室仿佛能震死人一般的豪奢之气吓得发软的双腿,来到了薇奥拉的身边。老实说我知道龙全部都是土豪,但是却没有想到薇奥拉土豪到这种地步。在摆脱了我这个累赘后,银色的幼龙发出一声清脆而欢喜的长啸,一头撞进了金子堆里,在黄金的海洋之中打滚,就像是人类的小孩在海洋球里玩耍嬉戏一样。它从金堆里伸出一个脑袋,角上歪歪扭扭地挂着一个小皇冠,眨眨眼睛,看起来颇为滑稽。 随后它伸出一只爪子拨开一堆财宝,从里面挑出一颗大概人类掌心大小的蓝宝石,偷偷拿眼瞥了一眼薇奥拉,见母亲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便欢欢喜喜地张开嘴把蓝宝石丢了进去,然后一个猛子扎进金子的海洋中,消失不见。 “好……好多金子啊。”我勉强地笑了笑。 薇奥拉放下手里的书本,打了个响指,我的身边立刻出现了一张柔软的厚皮椅子。 “坐吧。”她说,“要喝些什么吗?” “随意……”我迟疑着在椅子上坐下,眼睛依旧离不开那堆绚丽的财宝小山,“这是你的……宝藏吗?” 薇奥拉点点头,“只是很小一部分。我真正的宝库并不在这座城里。” 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真正的宝库——并不在这座城里? “这些只不过是没有灵性的凡物。”薇奥拉回头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打量了一眼那些财宝,“虽然绚丽,但是对我而言并不具有真正的价值,只是能令我双眼欣悦的娱乐品而已。” 娱乐品…… 她管这些东西叫娱乐品…… 我不禁露出苦笑。 这条龙真正的宝库会是什么样的呢? “好了,言归正传。”她在我面前拍拍手,清脆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从宝物上拉了回来,“你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的吧?” “为了给小夜配置魔药……”我点点头。 薇奥拉颔首,打了个响指,一堆崭新的研磨器具就噗的一声凭空出现在我的面前。 “虽然你有魔药学老师,但是这并不妨碍你学习一个新的配方。嗯,简单来说,单纯的魔药只能起到缓解不死生物饥渴的作用,所以我们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来维持她不至于慢慢衰弱下去。”薇奥拉用手指敲打着桌子,然后从桌上的一堆魔药瓶中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盛着某种黑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 “这是黑夜的精粹,能够给不死生物提供它们所需要的负生命力。这种东西是从冥水之中提炼出来的,也可以算作是制作冥河魔药的副产品。” “冥河魔药?”我被这个新的名词吸引了过去。 薇奥拉指了指旁边一瓶淡灰色的药水,“这是用冥水的雾气浓缩制成的魔药,可以损毁生灵的记忆……”说着,她打开了药瓶让我看里面那缓缓旋转的灰色澄清药液,里面弥漫着一股苦涩的类似于杏仁的味道。 “它通常被用做于提取记忆的药引。少量的冥河魔药会松动人的意志力,让记忆的提取与塑形变得易于进行。”薇奥拉塞紧瓶塞把它放好,“在需要保守某些秘密的时候,魔女们会饮下这种魔药,消去有关的记忆,或者把它提取出来,保存在梦界之中。” 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这种杏仁的味道有些莫名的熟悉,“原来如此……” 随即,薇奥拉又变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 “我相信你的魔药学老师和你说过——或者将要对你说过魔药的本质。事实上,对于许多材料而言,重要的不是它的作用而是它的意义。同一种材料在两种魔药之中代表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人类的鲜血既能够作为生命的承载体在医疗魔药中发挥效果,也能够代表对魔鬼的献祭,制作效力与之完全相反的药物。” 薇奥拉平静地将那些药品在桌子上排开,“如果用人类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来说,配制魔药就如同写诗一般,将各个意象组合起来,赋予它们新的意义。”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所以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固定的魔药配方,只要你能找到意义相近的材料,用来偷梁换柱也未尝不可。不过这样委实过于危险,所以魔女们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会这么做的。” “接下来我将指导你配制这些药品。具体的操作过程我只说一遍。”然后,她淡淡道。 我紧张地点了点头。 …………………………………………………………………………………………………… 在将近两个小时的忙碌之后,我看着地上薇奥拉召唤出来的坩埚里满满的黑色的药液逐渐冷却,泛出黑曜石一样的光泽,这才松了口气,抹掉头上的汗珠。 “这样就算是配制成功了对吧?”我满脸期待地看着薇奥拉。 “是的。再加上最后一道工序。”薇奥拉点了点头,她捉过我的手,拿起一把银质的小刀在我指尖上一划,轻轻一痛之后,一滴血珠落入药水之中。 “这是……?”我讶异地看着薇奥拉轻轻碰触那伤痕,它顿时消失不见,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最后一道工序是加入你的鲜血。当然,它对于药物整体来说并不是必须的。你知道你的血在这个魔药配方之中所代表的意义是什么吗?” 薇奥拉放下小刀,向我眨了眨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 “是什么?”我傻傻地看着她。 “你的味道。”她轻轻地用口型对我说。 在三秒钟后,我的脑子终于理解了这四个字的意思,顿时下意识地低下头来,摸了摸自己的脸,烫得像是火炭一样。 薇奥拉则十足可恶地轻笑一声,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脸,“好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过会儿我会让魔法仆役把这些装好瓶,和早餐一起给你们过去的。记得让那个小吸血鬼每天喝一瓶。” “都快中午了吧……”我嘟囔道。 “那就早餐午餐一起吃。”薇奥拉并不在意,对于没有三餐概念,饱食一顿能够一个月不进食的巨龙而言,人类三餐之间的差别并不存在。 “我还要乘在龙背上飞回去嘛?”我问。 薇奥拉摇摇头,“你闭上眼。”她说。我依言做了。过了一秒,听到薇奥拉说“现在睁开眼”的时候,我依言睁开眼,看到的则是那扇和周围的空间比起来小的可怜的红木大门。 传送魔法啊…… 真的好想学。 我叹了口气,慢慢推开门,小夜现在还在睡着吗?还是说已经醒来了? 客厅里空无一人,依旧保持着我离开时候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有点忐忑,这次什么都没说就离开这么久,她会不会生气呢?怀抱着这种忧虑,我试着推开了卧室的门。里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借着客厅的灯光,我勉强看到床上有一大团鼓鼓囊囊的被子。小夜应该是还在睡觉吧? 这么想着,我松了一口气。不过下一秒,卧室的大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一股大力猛地撞在我的后背上,我下意识地尖叫一声,被不由自主地推到了床边,倒在上面。 然后一个柔软冰冷的身体就压了上来。一双小手摸索着卡在了我的脖子上,试探着压了压我的喉头,然后慢慢加大力道。 “咳咳……”我开始咳嗽和挣扎起来。而似乎像是得到了信号一般,对方的力气越来越大。我伸出手胡乱在黑暗里摸着,顺着那两条手臂摸到了一对娇小的肩膀,然后狠狠地把她按进自己怀里,紧接着在她的后背上摸到翅膀和皮肤相连的部分,伸出双手大拇指从上而下用力一划。 一发见效。 几秒钟后,我把瘫软成一团泥巴的小夜从身上扒了下来丢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行行好把灯打开吧,我知道你们都是活的。”过了一会儿,那卧室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才慢慢亮了起来,活像一个不情不愿起床上工的保姆。 第10章 龙诗(1) 我从床上爬起来,叹了口气。小夜重新钻进了被子里,似乎是在赌气。过了好一会儿,她闷闷的声音才从被窝里传出来,“姐姐去做什么了?” “去配药。不是说过要给你配制魔药吗?”我把被子掀起来,小夜不情不愿地扭动着身体坐了起来,“那药呢?” “正在装瓶。很快就会送过来。”我答道,看着她撅起的小嘴,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抬起手戳了戳她的小脸蛋,“生气啦?” “生气了!”小夜用力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哦,是姐姐不对,没有和你说一声就出去了……”我连忙柔声安慰她,说了不少好话,这个小吸血鬼皱着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点点头,“以后姐姐如果要出去的话,一定要带上小夜哦?” “一定一定!”我没口子地答应下来,然后小夜就扑进我的怀里蹭了起来,“嘿嘿……” 就在我安抚下小夜准备去给自己倒点水喝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会是谁呢? 薇奥拉的魔法仆役不会走门进来,它们就和真正的幽灵一样是忽然出现而又忽然消失的,芙拉维雅应该也不会敲门,她会直接撞进来。难道是其他的龙?老实说我很难想象龙都这么有礼貌。 “我去看看是谁。”我说,然后跳下床跑去开了门——有时候房子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结果,门外站着一个我根本想不到的稀客。 那是一个黑发长袍的少女,黑色的发丝之中染着一缕缕红,秀丽的面庞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怀抱着一把鲁特琴——这赫然便是我在红鸢那里时所见到过的,那个来自法梵德的吟游诗人。 “是……是你……”我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那个不肯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我的诗人,我们居然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这真的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 “贵安,魔女小姐。”她笑嘻嘻地朝我微微欠身,“我们又见面了。” “你不是去到处流浪了吗?”我奇道。 “我总归是要回来的呀。”她这么回答我,“你大概不知道吧?这里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我的家。” “这也是你的家?”她的回答令我始料未及,“你也住在这里?” “不,准确来说我住在这座雪山的顶上,但我不是很喜欢长时间留在那里,所以就经常出去流浪。但每隔一段时间我也会回来看看这座城,以及这里的小家伙们。”诗人微微低头,纤细的手指拨弄着鲁特琴的琴弦,发出悦耳的低鸣声,“我听到这里的龙们说最近这儿来了个人类,觉得应该是你,所以就过来看了看,果真如此。” “你是不是和薇奥拉认识?”我猜测道。 “我们是老朋友了。”诗人笑道,“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我抱起胳膊看着她,“当然记得——你是时候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我了吧?” 诗人点点头,退开两步,“来,我们到走廊里说话。”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着她来到了宽阔的石制走廊之中。可这个神神秘秘的诗人却一个转身就走远了,完全没有要跟我说话的意思。 “喂,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怎么这就走了?”我朝她喊。 那个诗人在离我大概十米开外的地方站住,回过身来将鲁特琴放在一边,笑吟吟道,“拉开点距离比较好说话。” “为什么拉开点距离比较好……” 我一头雾水地问,但是还没等我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口,一道突如其来的狂风就让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狂风止息,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却是…… 一头龙。 它的体型比薇奥拉小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大一些。只不过就如同薇奥拉的反面一般,它的全身都是漆黑色的鳞片,如同黑色的水晶一般有着澄净而明亮的光泽,那些鳞片上游走着许多星辰般的光点,它整个身体就仿佛静谧的星空,夸示着银河星辰一样恢弘浩大的惊人壮丽,只是普通地踞坐在那里,那宁静的姿态就足以令我感到震撼。 “那么遵守约定,就将我的名字告诉你吧。” 龙慢慢地开口,它庞大的头颅缓缓靠近我的身边,我甚至能看到她赤色双眼中蕴藏着的笑意。 “我之名为罗瑞林多瑞安,深空星海之龙。真正意义上的初次见面,你好,我可爱的小邻居。” “你……你好……”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道,然而就在我还没有从这忽然现身的黑色巨龙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另外一道强烈的风声就由远及近地传来,很快,薇奥拉那银白色的身姿就降临到了我的身边。 “贵安,见到你真是高兴,薇艾……” 深空龙罗瑞林多瑞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薇奥拉急促而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别用那个名字喊我,罗瑞安。” “噢,抱歉,离开法梵德有一段时间,我怕是把这件事给忘了……”罗瑞安(这么叫起来比较顺口)毫无诚意地摆了摆脑袋,而薇奥拉则发出威胁式的低吼,“别装傻,我不相信你的记忆会差到那种地步。” 罗瑞安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震动声——我猜那是在笑,“你可算有个小徒弟了,我真为你高兴。” “用不着。”薇奥拉恨恨地说,“你有什么事?” “我只是来看看——你家还是像原先一样,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我很放心。” “你听着,我不是来听你说些没营养的废话的……” “可我真的只是来看看。”黑色的巨龙被银龙逼迫着退开两步,我勉强在这大地的震颤下稳住身子,看着这黑白两个庞然大物心想难道这两只的关系其实不是那么好? “走。没什么好看的。”薇奥拉怒斥道。 “有什么关系。她又不认识我。”罗瑞安说。听到这句话我有点纳闷,小声嘟囔道,“我们之前见过啊……” “别提那个……”薇奥拉开始局促不安地用爪子在地上下意识地刨着,她锐利的指爪很轻易就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抓出一道道深深的爪痕,“别提那个。” “我说……莫非你们是对头?”我挠挠头,微微提高点音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尴尬,“如果要开打的话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我想外面比较好——嗯,顺便让我围观一下……” “我们关系很好。薇艾——薇奥拉她只是不坦率。”罗瑞安快速回答,中途差点顺口溜达出薇奥拉不愿意被提起的那个名字,但即使如此及也足够引起薇奥拉的怒火,银龙猛地抬起爪子挥了过去,而黑色的巨龙则在走廊中挪动自己庞大的身躯灵巧地躲了过去,“别这样,”她说,“那个小家伙会被波及到的。” 事实上确实如此,早在罗瑞安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就机智地跑回了屋里,堪堪躲过薇奥拉抬起爪子时激起的狂风。巨龙打架,凡人遭殃,大概就是指这么回事儿吧。 “冷静一下,你没必要每次都这个样子,在五十年前你还不是这样的……而且那不是我的错,喂,好歹看看地方,不,不要深呼吸——” 躲在门板后面的我听到了罗瑞安的声音,随即不停有狂风恶狠狠地撞击着大门,我连忙连滚带爬地躲回卧室里,听着风压撞破大门,将客厅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弄得一团狼藉,宛如台风过境。紧接着不知怎么,门外除了狂暴的风声之外,忽然咔咔之声不绝于耳,就像……就像是…… 就像是寒冰在物体上蔓延时发出的声音。 随即是龙展开翅膀飞行时搅动空气发出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地试图打开卧室门,但是那大门不知怎么纹丝不动,推也推不开,门把手也拧不动。 我和卧室里的小夜对望一眼。 “外面这是怎么了?”她傻傻地问。 “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太好了……”我翻了个白眼。过了一会儿,当我再次尝试开门的时候,这门把手忽然能够转动了。咔嚓一下随着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我用力推开了大门,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色。 哪里还有什么客厅?外面的空间早就被镀成了一片洁白,地上起码结上了一尺多厚的冰,白色的霜雪将房间完全涂满,到处都是冰霜,根本看不出这屋子之前的模样,就连卧室大门的外侧也被糊上了厚厚一层冰雪,难怪我之前打不开,不过现在门把手处的冰块已经融化了许多。继续张望开去,我看到薇奥拉已经化为了人形站在门口,她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 于是寒冰开始褪去,就像是按下了录像带的倒带按钮,时光的发条被人逆向旋转,寒霜消失于无形,器皿的碎片飞回原本的位置组装完好,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那冰窟般的光景就彻底在我面前消失不见。 “你们真是激烈……”我缩了缩脑袋,小声对薇奥拉说。 她看起来很是沮丧的样子,“别提了。”她说。 “你们的关系真的有那么差?”我继续问。 “其实不是……”薇奥拉满脸愁容,“只是,唉,由于某种缘故……我不是很会应付那家伙。” 我看你还应付得挺好,见面深呼吸什么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吐槽道。 第11章 龙诗(2) 薇奥拉罕见地看起来有些焦躁,她叹了口气,对我道,“本来我还想带你逛逛这座城的,但是被那个家伙一搅也没了心情……算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开始了。” “开始什么?”我奇道。 她白了我一眼,“你想不想学魔法?” 我呆了一下,“想是想,但是……” “但是什么?” 我愁眉苦脸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还没吃饭呢。” 薇奥拉盯着我,过了一会儿似乎她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默默地点了点头后接着说,“那么我们先吃点东西吧。”说着,她拍了拍手掌,虚幻的魔法仆役们从房间的墙壁之中步出,朝她行了一礼后就走入厨房,紧接着我就听到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之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薇奥拉示意我和小夜在桌边坐下,在饭菜做好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简单地询问了我一下关于格伦蒂娜教我的那些魔法。 “也就是说你现在所学的绝大部分魔法的咒语语源都是精灵语?”薇奥拉托着腮,沉吟道。 我点了点头。 “嗯,对于初学者来说虽然我更推荐以人类的语言作为入门咒语,精灵语虽然难度稍嫌过高,但也没什么大碍。”她点了点头,“以精灵语编织成的咒语的特性在于很容易发挥出明显的效果,许多优秀的施法者本身就是精灵,亦或者是与精灵一族有着血缘关系。不过就魔法类型上而言,精灵文写成的咒语并不适用于施展直接的破坏法术。” 薇奥拉说完这段话,魔法仆役送上了热腾腾的红茶。她抬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接着道,“你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的魔药吗?实际上在某种层面上,编织魔法和配制魔药是非常类似的,重要的都是药材或者咒语的意义,而相对的,与配制魔药可以改变配方原料一样,一个法术之中也可以加入多种不同语源的咒语。这是非常考验想象力和创造力,以及艺术天分的能力——可以说魔法就是超越凡俗的艺术——故而在魔女之国,许多出色的吟游诗人也都是优秀的施法者。而也正由于这个原因,我们龙族内部对以龙语编织成的法术有另一种称呼,那就是龙诗。” “龙诗……”我呆呆地听着,好不容易才理解薇奥拉这番话的意思,然后苦笑道,“但是我既没有想象力和创造力也没有艺术天分……” “你不必太过在意这个。对于现在阶段的你来说,掌握一门完整的魔法语言,并且学习一些泛用的小法术才是最要紧的。”薇奥拉抿嘴一笑,“创造和改良法术是等你出师之后的课题。” 我点了点头。这时魔法仆役也已经将饭菜端了上来,已经被饥火烧灼得难以忍耐的我连忙拿起刀叉,道了声“我开动了”之后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而薇奥拉则拍了拍手,从半空中召唤出一瓶黑色的药水,放到小夜面前。 小夜狐疑地抬起头看着薇奥拉的方向,犹豫着伸出手拿起瓶子,拧开瓶塞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显露出一副非常惊讶的神情。 “怎么了?”我咽下嘴里的食物,问她。 “有姐姐的气味……”小夜缩了缩脖子,小声道,然后小口小口地把魔药喝了下去。 我的脸上一红,而薇奥拉则轻笑起来。 “对了,薇奥拉,那个凭空召唤物体是怎么做到的啊?”我放下叉子,好奇地问道,“格伦蒂娜教我的法术只能把远处自己视线范围内的东西召唤过来,就像这样……”我回忆了一下那个咒语和精灵语的念法,试着念了几次咒语才成功地把橱柜上摆的的一个胡椒瓶召唤到自己手里。 “实际上……”薇奥拉笑着道,“虽然外在表现相同,但这是两种法术。”她摊开双手,忽然每只手上都出现了一把叉子,“分别是从远处召唤物体过来。”说着,她晃了晃左手的叉子,我看到那叉子上还沾着油渍,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却不见了。 “和凭空创造物体。”她继续说,并且晃了晃右手的叉子。 “凭空创造……” “是的,创造。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的法术,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通常而言它无法创造生命体,即有知觉的活物。根据法术的效力强弱,被创造出来的物体可能永久存在,也可能只能够存在一小会。”薇奥拉接着说,“不过既然要从基础的法术教起,那么我觉得造物法术离你还是有点遥远。” 我点了点头。 “学习法术咒语是一个从模仿到创造的过程。我会教你基础的咒语并且解读它们,当你学会之后,应当能够以自己的意愿改变它们,使用其他的语言来施放它们,这样才算是真的掌握了一个法术。”薇奥拉说着,打了个响指,桌面上的杯盘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书写工具。她用纤细的手指捉起一支羽毛笔,蘸足墨水,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既然你已经初步掌握了精灵语,那么就来写几个简单的精灵文咒语好了。” 我一脸懵懂地看着她在纸上书写了一些精灵文字,那些字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但是连贯起来却无法很好地解读。我把这件事结结巴巴地说了之后,薇奥拉拍了拍手,一本厚重的书籍砰的一声从半空中出现,落在桌子上。 “这是精灵语字典。”她说,“语言是法术的入门,几乎所有施法者都是语言学的专家——或许除了烁铁之塔的那些本能派施法者之外。但身为金杯之塔魔女的你并不能像她们一样凭借纯粹的内在力量施法,所以摆在你面前的道路,只有这一条了。”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一定要啃这些外语吗?” 薇奥拉点了点头,“即使你通过与自己缔结契约的妖精之类魔法生物施展法术,呼唤它们也一样需要特定的语言。过这一关是不可避免的。” “那我能不能学习东洋的咒术?”我满怀希望地提问,如果是学习那些阴阳术之类法术的话,或许只需要学学日文的古文,毕竟不是外语,难度应该低不少。 薇奥拉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正统的阴阳术所使用的语言系统是古汉语。虽然我不擅长那个,但我认识一些东方龙。你确定要学吗?我可以找它们来教你。” 我连忙摇摇头,“不不不,我觉得那个的难度和精灵语不相上下……我们还是就学这个好了。”说罢我愁眉苦脸地看了看小夜,后者继续小口小口地喝着药水,一脸无辜地朝向我的方向。 “那么开始吧。首先我觉得我有必要纠正一下你的精灵语发音,然后我们来学习语法……”薇奥拉翻开了那本精灵语词典,我看着那厚厚的一本书,不禁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 当我从薇奥拉的精灵语轰炸之下解脱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之后了。不过在这几个小时之中我也并非全部时间都在遭受折磨——老实说,比起钻研这些枯燥的语法,反而是薇奥拉在这期间教给我的一些小法术更能支撑着我埋首入那本充满油墨味道的字典里面去。 “今天的小作业是自己尝试着飞到温泉池那边去。”结束了课程后,薇奥拉合上字典整理好那些写着咒语的羊皮纸卷,将它们放在我面前,微笑道。 “可我不认路……”我小声道。 薇奥拉笑着抽出一张羊皮纸,在它上面点了点,“寻路术。只要你亲自去过一次,并且留有清晰印象的地方,它就能揭示出该地所在的方向和路线。不过最基础的寻路术不能定位太过遥远的地点,也只会显示直线方向而无视障碍物的存在。但这座城也只是大而已,道路并不复杂,加油吧。” 我懵懵懂懂地接过那张羊皮纸,上面一连串精灵文映入眼中。 “这里有两种飞行魔法,分别是隶属于原质学派,召唤风力让你飞行的风翔术,还有隶属于变化学派,让你长出翅膀飞行的羽翼术。”薇奥拉又抽出两张羊皮纸,“这两个法术各有特点,需要你自己去体验、揣摩和感受。”说着,她向我眨了眨眼睛,“还有,如果明天我过来的时候能看到你已经亲手改良了这两个法术的话,会十分高兴的。” 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你不是说改良魔法对于我来说还很遥远吗,老师?” “是这样啊。但是你总得有点远大的志向吧?”薇奥拉歪了歪头,用一脸无辜的表情说,然后站了起来轻轻俯身在我额头上印下一吻,“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和琢磨吧,我们明天见,小未白。” 说着,她飘然离去。 直到薇奥拉离开许久,那柔软冰凉的触感犹自固执地停留在我的额头上久久不愿消散。我看着桌上那些羊皮纸卷,叹了口气,咬咬牙又翻开那本厚厚的词典,一头扎进了那些千奇百怪的精灵文字母之中。 第12章 龙诗(3) 我的面前摊开了写着精灵文咒语的羊皮纸和那本厚厚的字典。 “这个发音……唉,卷舌……可恶……” 我挠挠头,试图纠正自己怎么发也发不准确的读音。精灵语的发音与日语相差太多,一时间这个读音习惯是改不掉的,就像日本人说英语一样,现在我念精灵语……也念出了一口听起来生硬而又诡异的腔调。 “羽翼术……呃……” 薇奥拉的笔迹十分工整,采取的是和字典上一样的标准字体,但是即使如此,我也很难流畅地念诵出整句咒语。反复念了十几遍,我才顺利地将这句冗长的精灵语咒文勉强算是完整地念了出来。 就像是有一个漩涡在我的脑子里旋转一样,口中吐出的词句仿佛有着生命,风开始向我的双臂聚集,在念完整句咒语的一瞬间,我能够感觉到在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就像是一根弦,一条线,或者是别的什么细微的东西被自己触及到,然后轻轻一拨。 手臂上传来柔软而沉重的感觉,我低头看去,我的双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满了洁白丰硕的羽毛,手臂完全隐没在翅棱之中,那些羽毛仿佛从衣服上生长出来一般,已经爬到了肩膀上。 这奇异的触感一时间让我无所适从,我能够感觉到每挥动一下手臂,风都会在那宽阔的羽翼下流转呼啸,轻轻推着它们。这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要用力挥舞胳膊,越来越强的风就会把我托起来,托到天空中飞行。 “羽翼术是这个样子的吗?把胳膊变成翅膀……”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这双崭新的翅膀,它们早已没有了人类手指的触感,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反而每一片羽毛被触动时,都会有一丝颤动传入我的脑际,它们是那么清晰,那么明确。不过这样似乎没有了拿东西的能力,我现在完全没法抓握东西……就更别提带着换洗衣服去温泉池了。 “那个,你们在的吧?”我试探着抬高了声音,试图呼唤出薇奥拉的魔法仆役,果然,在这句话话音刚落的时候,那些魔法光辉组成的人形就从墙壁中现出自己虚幻的身影,来到了我的面前。 “能帮我把干净衣服和洗浴用具带到温泉池那边吗?”我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抓抓头发,但是却被自己的羽毛糊了一脸,“咳咳,拜托了。” 魔法仆役们对我行了一礼,走入墙壁中消失不见。 “好的,接下来是寻路术……”我勉强用翅膀拨开桌上的羊皮纸,找到记载有寻路术咒语的那一张。 不得不说寻路术的咒语构造比能够变化自身的羽翼术简单很多,我试着读了读后,就基本能够完整地念出来了。 咒语的效力开始发挥。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光芒,它就像是路标一样从脚下延伸出去,笔直地指向房外。 “小夜,你要去洗澡吗?”我转过头问一直缩在身边,现在正在好奇地摸我的羽毛的小夜。听到这句话后,她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 “那我一个人去好了。”我耸了耸肩,从她手里扯回自己的翅膀,羽毛被拽掉了几根,不过好在并没有任何痛觉。 “姐姐变得好奇怪。软绵绵的。”小夜用手比划着翅膀的形状,“是施了什么……魔法吗?” 我点点头,“是啊。”然后又问了她一遍,“你真的不去吗?” 小夜大摇其头,“小夜……害怕水。” “那我真的要自己去了哦?”我故意拖长声音,小夜害怕地点点头,似乎沾到水她就会化掉一样。 “好吧。”我感觉有些无趣,走出房间来到宽阔的走廊里,那条白色的光线一直笔直地延伸到走廊尽头的黑暗之中。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更加用力地拍动翅膀,强风在羽翼之下聚集,厚实的风开始托起我的身体,调整了一下方向,像个落水狗一样在半空中使劲扑腾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掌握了拍动翅膀向前飞行的诀窍。不过不得不说,能够飞行之后,真的觉得走路无比的费力,只要方法正确,翅膀轻轻一拍,就会有风推着身体前进。 如果在地面上看我,一定就像是一个被风吹得胡乱转悠的风筝吧——虽然会了前进,但是转向依旧不怎么灵便,好几次都差点撞到石壁上,幸好及时用翅膀挡在身体前面,那软绵蓬松的羽毛当做了一个缓冲垫,让我不至于撞在墙上受伤。就这么慢慢悠悠地飞了好一阵,我才总算顺着那光线指引的道路,离开了有着明显人工雕凿痕迹的石室与走廊,来到了石笋群生,光线暗淡,能够听到水声淙淙的石窟里。 我精神一振,更加用力地拍打起翅膀,说起来也奇怪,虽然是我自己在扇翅膀飞行,但是却不觉得如何疲劳。大概是因为魔法的关系吧。我这么想着,然后面前的道路峰回路转,寻路术所创造出的白色光线笔直地指向面前那热气蒸腾的温泉水池。这里和我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依旧壮观,白练也似的瀑布裹挟着万钧水势席卷而下,在温泉潭中暴溅开来,那蒸腾的热力即使在远如两三百米开外也能够感觉得到。 温热的水汽侵袭着羽毛,我开始感觉手臂变得沉重,于是赶紧收起双翼落到地面上,靠双脚走完了最后这一点路程。 但是等到了水池边上,我才发现一个问题。 我没法脱衣服。 这完全变成翅膀的双臂毫无疑问已经失去了抓握东西的功能,我现在连地上的一块小石子都捡不起来,就更不要说解开衣服扣子了。 但是我又不知道怎么解咒…… 我一脸尴尬地看着面前这冒着茫茫热气的水池。这法术究竟持续多久?我不知道。一路上大概跌跌撞撞地飞了有一个小时左右,它的效力仍然在一直持续着。是就这么回去,还是等它效力结束再脱衣服下水?亦或者是——直接穿着衣服跳下去? 我使劲摇摇头,把最后一个想法从脑袋里抛出去。 就在我寻思着其它办法的时候,湖面忽然裂开了。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水中冉冉升起,大量的水流顺着它的身体坠落下来,形成了无数道小瀑布。湖水随着它的动作掀起巨大的波浪,一直涌上岸边,我连忙后退,生怕被那水浪拍成真正的落水狗。 最终我在缭绕的水蒸气中看清楚,那黑色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法梵德的诗人,那头黑色的巨龙,罗瑞林多瑞安。 “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我小声嘟哝着,而它则惬意地半躺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我,用一种非常轻快的口吻道,“你好,小家伙。和上次见面时比起来,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如果你说这个的话……”我抬起已经被水沾湿变得沉重的翅膀,“嗯,这是因为某个法术……” “羽翼术?”巨龙微微张开嘴巴,我能看到它嘴里锋利如刀的雪白獠牙,“不得不说你的施法方式非常别致。”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不耐烦地说。 “你的法术出错了。”巨龙非常快速地回应。 “呃……”我眨了眨眼睛,“出错了?” “是的。”罗瑞安点点头,忽然扑的一声,不知怎么,我双臂一轻,上面的大蓬大蓬羽毛忽然间消失无踪,人类的手臂又回到了我的身体上。随后她念了几句什么,大概由于水声的阻挡,我没有听清,这回轮到背后一沉,很快我就发现我的背上多了些什么玩意儿。 “嘿……”我摸了摸背后那柔软的羽毛翅膀,“这才是真正的羽翼术?” 罗瑞安不置可否,我将注意力集中在那翅膀上,说来也奇特,并不需要我自己如何去操纵,只需要念头微动,它就会自己拍打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你的咒语大概念错了。正确的发音是这样的。”罗瑞安说着,将声音放大了一些,重新念了一遍咒语,我又听到了熟悉的扑的一声,背后的翅膀消失于无形。我仔细听着她放慢速度念出的咒语,然后脸刷的一下子就红了。 其中有一个音节,我果然是念错了。 “正确的羽翼术是赋予施法者魔法变化出的翅膀,而不是将施法者肢体的一部分变化成翅膀。不过实际上,如果你再多一些与变化系法术相关的知识,就可以修改一下这个咒语,将它变成‘让施法者变化成鸟类’的变形法术。”罗瑞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过看样子并不能指望现在的你做到这件事。” “我才刚学法术没几天。”我提醒她这一点。 “噢,当然了,对于初学者来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我曾经听说过一个毛躁的魔女学徒施展这个法术后,念错了咒语把自己的脑袋变成了鸭头。”罗瑞安说。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还真的是够糟糕的……”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变成只会嘎嘎叫的鸭头后,我又笑不出来了。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滑稽,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这件事还是很可怕的。 “之所以变化学派是一个相对危险的学派,尤其是作用于自己身上的那些,其原因就在此。”罗瑞安仿佛能够洞察我心中所想一般补充说明道,“不过羽翼术算是其中比较无害的,事实上就刚才来说,再过一小会儿,它的效果就会自动消失了。对于新手魔女所能接触到的魔法而言,很少有法术的持续时间是永久的。通常来讲你只需要忍受施法错误带来的副作用一到两天,就好了。” “就算只有一到两天也够糟糕的。”我说,决定不再去问这条龙为什么能够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叹了口气后,我决定到池子里泡澡,“请问,那些魔法仆役们来过了吗?” “当然,在一个小时左右之前那些家伙都到了。大概你喊一声它们就会从山壁里冒出来。”巨龙慵懒地回答道,然后缓缓沉入水里,直到湖水没过她的角。在那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不太妙的事。那就是湖水的水位又上涨了,我必须抓着岸边石头的边缘撑起自己的身体,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口鼻被淹没在水里。 第13章 罗瑞安的秘密授课(1) “你跟着薇奥拉,学到什么地步了?” 巨龙闷闷的声音从水下传来,她缓缓冒出水面,随着这庞然大物搅动水波,湖中也升起了一阵阵暗流,急促而混乱地旋转起来。我使劲抓住岸边的石头,努力让自己不被这阵暗流卷进湖中央,过了好一阵,直到罗瑞安的头完全升出水面——一道道小瀑布顺着她的鳞甲滑落下来——这温泉湖才慢慢趋于平静。我揉了揉有点发酸的胳膊,没好气地回答,“刚刚开始学。” 虽然体型庞大不是对方的错,但是每次和这些大块头呆在一块,我总有一种不安全感,对方每次只是轻轻挪动身体,就都会把我连同周边的环境一起搅个天翻地覆。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湖水中的黑色巨龙体型逐渐缩小,很快就变成了大概只有家猫大小,幼龙模样的小龙,在水面上翻起肚子慢慢地漂着,最后漂到了我的面前。 我有点好奇地看着这只在水面上貌似非常惬意地喷着小水柱的小龙,忍不住伸手去戳了戳它翻起的肚子。 “别闹。”罗瑞安懒懒地说,“薇奥拉她都教了你什么法术?” “就是一些简单的生活用魔法,照明,浮空,染色之类的,还有就是……”我掰着手指头把她交给我的寻路,羽翼和浮空三个魔法告诉了罗瑞安。 “噢,那个啊。”小龙一头扎入水底,然后又钻出头来,“我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了。” 我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它。 “魔法这种东西,实际上就是和唱歌或者写诗差不多的玩意儿。你可以自己按照旋律填不同的词,也可以为同一首词写不同的调调。”小龙用它的小爪子拨开我的手指。 “这件事她已经对我说过了。”我回答。 “那么很明显你还没有真正地理解它的含义。最初的魔法是歌谣,是乐曲,是诗篇,是艺术与美,是呐喊和咆哮,但是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八百一字不差念出来的死板玩意儿,要我说,比起让学徒去啃什么长篇大论的魔法理论,奥术知识,不如让她们去学唱歌、写诗和画画,不知浪漫为何物的无趣者永远无法登上彼岸的真实殿堂,因为世界就是如此,世界厌恶死板,不喜束缚,作为它的子嗣和造物,你又何必作这个毫无必要而且十足愚蠢的茧,把自己囚在里边儿呢?” 罗瑞安说着,沉入水底,等她再度露出水面的时候,已然变化作了少女的身姿——那天我所见过的黑发少女轻轻掠了掠自己湿漉漉的柔顺长发,肩膀以下的美好线条浸没在蒸汽缭绕的热水之中,只露出精致的锁骨轮廓,那稍稍有些妖艳感觉的黑色指甲轻轻戳着我的肩膀,诗人的婉转歌喉再一次响起。 “用心去聆听每一个音符,那样你就会明白,你们金杯与苔石的魔女不是最为擅长聆听和感受这件事吗?倾听,感受,然后思考,魔法是灵魂的旋律,不是愚蠢的公式和算式。”这话音刚落,另一曲优美的旋律就在水面上荡开,法梵德的诗人双手交握于胸前,微微合眼,曼声吟唱着精灵语的诗篇,我能够模模糊糊地听懂,那是我曾经拼命扭动着打结的舌头念诵过的拗口的魔法咒语,但是现在,但是现在…… 但是现在,她却为它谱了首轻灵曼妙的小曲,写了段不知忧虑的旋律,念了句平仄恰好的音韵,把它作了个茶余饭后轻吟闲唱的歌谣,就那么,就那么像是少女无忧无虑时喜欢哼在嘴边的不知名的小调一样,就那么唱了出来? 那歌声之中没有丝毫的古板严肃,它原本是短促而冗长的,但是罗瑞安却依照自己的喜好随意地捡了个单词把它的一个韵母拉长成一段美妙的颤音,那些折磨舌头的拗口单词就浓缩或者省略成一个在旋律之下谁人都听得懂的简略的嗡鸣一带而过,全都是为了旋律的和谐动听和朗朗上口,我简直要听到字典上的标准发音在尖叫着她亵渎了它的正统了,但是,但是…… 但是却没有什么不好,一切都很合适,恰到好处的婉转动听,没有任何不和谐的节奏和音符,就像是这句咒语就应该用这个旋律来念唱,它天生就是这个调调,就像为何世界万物是现在的模样?因它被创造时就已是这副样子,这是最适合它的。 我陶醉于诗人婉转动听的音律和词曲之中,那声音是一只手,轻轻拨动了不知存在于何处的一根细细的弦,我曾经也有过这微妙的感触,但是它与现在罗瑞安拨弦的力道一比却何其微弱,世界随着这根弦的摇动而起了波澜,我忽然有些明白这巨龙所说的倾听是什么意思了,每一个法术都伴随着世界本身的回响,越美好而和谐,这回响就越宏大,越有力。 罗瑞安歌声的长度早已超过了羽翼之术本身的咒文,我仔细辨识着,忽然发现这已经不完全是一个法术的咒语了,这诗人恣意地随手拆卸着浮空术的咒语,把一个个合乎音律和意象的通顺词句像是造房盖楼一样穿插入羽翼术的咒文中。 然而这整首歌却十分和谐顺畅——没有任何的突兀,浑然天成。 就像是过了很久一样,我心里明白,实际上并没有过多长时间,但是在罗瑞安的歌声之中,时间仿佛也被拉长了,变得缓慢,就像是时间本身也在贪恋诗人的歌声,不愿流逝一样。 在那优美的旋律之中,法术生效了。 我感受到风在流动,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风搅乱了温热的湖波,在我背后悄然聚集。随后,两道轻风仿佛羽翼般舒展开来,在水中刻下了两道优美而明显的痕迹。我感觉身体轻盈地被温柔的风托在半空中,恍如没有重量一般,就像自己本身变成了漂浮在天地间的羽毛,只要愿意,就可以随着风飞往任何地方。 还没有等我惊叹于这魔法的神奇,罗瑞安的歌声也已经到了尾声,她轻快地挥舞着手指,似乎是在为音符打着拍子,随着那根纤细洁白的手指俏皮地一转而后往下一划,歌声融化在温热的空气中,清风不再吹拂,我的身体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这回你稍微明白点了吗?”少女站在我的面前,叉腰微微俯身,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薇奥拉说的话啊,其实是这个意思哦。”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诚然,罗瑞安的歌声给我带来的震撼甚至不弱于刚刚来到魔女之国时我所感受到的,但是我却觉得自己并不能唱出她的歌声。 “但是这种歌我唱不出来的吧……而且我又不会唱歌……”我挠了挠头,小声道。 “不是每个人生来都会唱歌的。只要你心中有了这旋律,总有一天能够唱出来。”罗瑞安微微笑道,“魔法的本质就是如此,这就是古代的德鲁伊与吟游诗人们传诵其法术与知识的方式。学习魔法的方式和途径有很多,但是殊途同归,最终有成的魔女们都会听到世界最深处的和谐之音。当你真正地理解了咒语本身的含义,它的旋律和音韵就会在你心中浮现,到时候将它们唱出口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罗瑞安接着说,“这就是龙的教学方式,你可不要对薇奥拉说是我教了你……唉,不过我想她大概能看出来吧,算啦,就让她来找我的麻烦吧。”说着,她再度沉进水里,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阴影迅速在水面之下铺展扩张开来,化为巨龙原形的她潜游到了湖的中央露出头来,“事实上薇奥拉那家伙也绕的弯路也真大。你知道吗?她教你的那两个飞行法术,本来就是一个法术,名字叫风翼术。只不过她把它分拆成了两部分,仅此而已。你还记得我刚才所唱的吗?它应当只有旋律留存在你心中。如果你能按照这个旋律把那两个法术的咒文组合到一块并且唱出来,我想她应该也会很高兴的吧。” 我点点头,由衷地道,“真的很感谢你……真的。” “我只是为你打开了一扇门而已,就算我不这么做,你也迟早会听到和谐之音的。不过能不能走进去,还要看你自己。薇奥拉她也是个不错的老师,虽然和我的教学方法可能有些差别。嘛,不过都一样啦。她在人类那边生活的太久,大概已经忘了龙是怎么教导自己的孩子的了。”罗瑞安说,“不过也不是所有人类都能被用龙的方式教导,这就要看缘分啦。” “嗯……”我有些局促地继续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采取什么别的应对方式,下意识地抓了抓头之后只好再度道谢,“谢谢你……” 罗瑞安发出一个低沉的单音节算是作为回答,她泡在湖水里微微后仰,我也决定不再打扰她,叫出那些拿着换洗衣服的魔法仆役,换好衣服后,就向她告辞离开了这里。 第14章 罗瑞安的秘密授课(2) 虽然我仗着回旋在头脑中的那一段小小的旋律,鼓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匆匆换好衣服走了出去,但是这微弱的勇气随着我走到再也看不到温泉池那热腾腾蒸汽的时候,也就完全被消磨殆尽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回想着法术的咒语,但是令我近乎绝望的是,那些拗口的精灵语单词已经全部融化在罗瑞安吟唱着的旋律里了,它们消失了——不见了,那些更加朗朗上口的歌词儿已经代替了这些令人厌恶的词句在我的脑袋里跳跃着。 但是我却没办法像罗瑞安一样把它们唱出来。我生怕从自己嘴里跑出一段不成调调的旋律,然后把自己的脑袋变成一个鸭头。 我回头虚弱地望着黑暗的洞窟内部,心里冒出一个软弱的念头。 让罗瑞安把我送回去?告诉她,听了她的歌之后,我把咒语全忘了,但是又唱不出来那些歌? ——蠢毙了。 我有些泄气地用拳头轻轻砸着旁边的石壁。 不,还是试试吧。我这么想着,如果真的把自己变成个鸭头,再回去也不迟——好吧,至少那样我就有理由回去了。搞砸了法术总比没胆子施法听起来更加魔女些。 她开头的第一句是怎么唱的?是什么旋律?如何开头? 我试图回忆起这些在十几分钟之前曾经深深铭刻在脑海中的细节,她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是一个悠长的颤音,那个精灵语单词我已经忘记了是什么意思,但是它像极了穿过洞窟,吹奏着这天然风笛的风声。然后接下来是什么呢?是了,是飞鸟被风声从林中惊起,拍打翅膀,随即悠然而懒散地在空中回旋飞翔,啁啾鸣唱…… 罗瑞安的旋律就像是活了一样在我脑海之中一刻不停地流泻着,它变得如此鲜明,比那些晦涩的魔法理论,精灵文字更加有生命,更加有力量。我忽然知道这些咒语为什么这么写就了,理由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一个——这样才是美的。 我慢慢张开嘴,试着让自己的喉咙与声带也发出这悠扬的风声,合着在脑中跌宕跳跃的巨龙的旋律,谱出那个法术。 第一个音节稍微有些偏差,并不够高,但是在神韵方面却有些微妙的相似了,我紧张于法术会不会如期生效,但是它似乎默许了我与罗瑞安的原唱之间那明显的差异与瑕疵,并没有发生什么突发事件——例如我的脑袋忽然被一堆羽毛盖满,亦或者是嘴唇变成两片扁平的鸟喙。 在第一个音符发出的时候,风就开始流转,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就像是活了一样,围绕着我旋转吹拂,就像是围着旅人飞行的鸽子,没有丝毫恶意,实际上,我感到的更多是好奇。风会有感情吗?我不知道,但是这才魔法,不是吗? 当风在身边开始环旋的时候,我的心就放了下来,后面的音符慢慢从口中流出,我唱得慢了一些——为了不出错——风声变得更加热烈了,我甚至可以听到隐约的翅膀拍打的声音,与不知道是从何处传来的鸟鸣声。 我忽然明白这些精灵文是什么意思了。这不是它在字典中的含义,而是它作为歌曲和咒语的意义,有些咒语中的文字仅仅是想表达一个单纯而拗口的读音,但是这个读音却是有意义的,它象征着什么东西——在这里,它象征着乘风而行的飞鸟,天空的子嗣,风的友伴,一个个无拘无束的自由灵魂,一个个因为第一次飞翔而感到欢欣雀跃的孩子。 随着旋律慢慢地被吟唱出来,风越来越强,我能感受到它们在喜悦,在跃动,就像是一颗轻飘飘的心脏在搏动,它的力量切实地从耳中传到了我的心里,传遍了我的全身。 这是魔法的力量——我第一次如此真切而清晰地感受到魔法围绕在我的身边,它们是活着的,这生命力如此缥缈,但是又如此深刻而磅礴,如此令人喜悦。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大了,它不再是对心中那龙之旋律拙劣的模仿,在风的指引下,它仿佛被什么更加深沉而悠远的东西指引着流淌到空气中,那梦幻一般的声线几乎不似我的声音。 缭绕的风声,清脆的鸟鸣声,以及从风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欢笑声,如此天真,如此无邪——那是妖精吗?还是别的什么在风中被赋予生命,活在遍布天地之间的魔法之中的仙灵? 我微微闭上眼睛,风托起我的身体,咒语的吟唱在不知不觉之中就结束了,但是那旋律依旧在我的心中不断回响,风在背后凝聚成无形的羽翼,它轻轻绽开,舒张,带着我的那仿佛要冲破胸膛一般的喜悦鼓动与挥舞。 这就是魔法——这就是咒语——这就是精灵的法术,是龙的旋律,是薇奥拉想要让我自行领悟的奥秘,是罗瑞安想要让我自己领略的愿景。就正如她所说的,魔法就是美,这纯粹的美丽与悸动就是指引魔女真正的道途。 我睁开眼,看着身下逐渐变小的岩石地面,心念微微一动,那风就推动着我的身体前行,就像吹动一片羽毛一样那么简单、轻盈而飘忽。乘着心中的这一片明悟也似的莫名感动,也或许是这风的驯顺与喜悦给了我尝试新事物的勇气,在心中回想了几遍寻路术的咒语之后,我试图寻找它的旋律。 就好像,每个法术咒语都是一个故事,那么这个小法术在讲些什么故事呢? 它在讲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天黑之后跑出家门,沿途捡拾了一些漂亮的小石子,理所当然地揣在衣兜里视若珍宝。在黑暗的森林中他丢下这些石头作为回家的路标,而当石头丢完之时,这顽童的夜游也到了终点。他毫无忧虑地顺着石头标出的路径跑向自己的家,松鼠与小鹿在他的身后从灌木丛中探出头,夜莺与乌鸦栖息在枝头望着他所走的路,溪水里的鱼儿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乌云后的月亮露出脸庞。 一颗颗白色的光点慢慢在地面上和半空中聚集,我仿佛看到了那反射着月光的洁白卵石,安静地躺在吸饱了夜露的冰凉草地上,随着乌云的流淌一亮一亮地忽闪着,指引出了回家的路。风托着我的身体,沿着这路径飞去,高过小鹿与松鼠的灌木,也高过鱼儿栖身的溪流,甚至高过夜莺和乌鸦的树冠,似乎一伸手就能够摘到月亮。 当我从那活泼的旋律之中挣脱离开出来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扇红木大门矗立在面前。 不知不觉间,我又回家了。 就真的像是咒文中所唱的那踩着月光与夜露奔跑回家的顽童,我兴奋地推开了大门,一直冲到卧室里,猛地跳上床。床上的小夜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在上面打了个滚,一骨碌坐起来傻傻地用自己无神的瞳孔看着这边。 “我学会魔法了,我学会魔法了!”我抓住她的手使劲摇着,我多么希望她能够知道此刻我内心的喜悦,分享我的感触与快乐。 “姐姐不是早就学会……魔法了吗?”小夜不知所云,一头雾水地问。 “准确来说,我读懂魔法了。”稍稍平静了一些,我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知道吗?真正理解了魔法之后,我才知道我之前的施法方式就像是在棒读着念剧本。” 小夜歪了歪头。 “每一个咒文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不知道它们一开始就是从故事中来的,还是我把它们解读成了故事,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真的是活生生的,有着非同寻常的生命力……”我热烈地对小夜说,试图让她明白我的感受,不过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语言是多么的苍白,苍白到无法将我心中所想表述万一的地步,“今天我才明白它们的旋律,就像是古代的那些诗人一样,歌曲中就有着魔法,不,毋宁说在最古老的时代,它们原本就是一种东西。” “歌声中有魔法?”小夜似乎是被我的这种狂热气势吓呆了,她瑟缩着小声道,“小夜……不太懂。” “嗯……是呢。那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来学法术?我觉得薇奥拉可能不会介意有一个旁听的学生,反正我也要从最基础的入门开始……”我抓了抓头,忽然眼前一亮,“或者我们去求罗瑞安也教你施法?” 小夜温顺地点了点头,似乎只要能和我在一起,她并不在意自己要做些什么。 稍稍冷静了一下后,我忽然对于即将到来的第二天充满了欣喜若狂的期待——明天,薇奥拉会带来什么样的法术呢?——会带来什么样的旋律、歌曲和故事呢?我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里那个渴求故事的国王,无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解读也好,还是真的如我所想,每个咒语后面都有一个故事一般,期待着次日那个怀抱着书本的魔女的到来。 第15章 罗瑞安的秘密授课(3) 次日早晨。 “是吗,那家伙教你了啊……” 在放有美味熏鱼和面包的餐桌上,薇奥拉听我说了昨天的事情后,两条纤细的眉毛皱了起来。 我看着她略微有些不悦的神色,不由得开始紧张了起来,“那个……不能和她学东西吗?” “倒也不是。”薇奥拉扭过头去,双手摆弄着白净的骨瓷茶杯,“这个倒是随你喜欢啦。只不过,那家伙的教学方式居然更适合你,什么的……”说着,她将茶杯在桌子上稍微顿了一顿,扭过头来重重道,“让我有点不甘心。嗯,就是这样。” “嗯……”我扭过头看了看小夜,她正在全神贯注地低着头,小口喝着倒在杯子里的魔药。然后我又回头看了看薇奥拉,她瞪着我,十分罕有地撅起嘴问道,“怎么了嘛?难道说你对自己可爱的老师感觉到愧疚了嘛?” “并没有。”我想了想之后,回答道。 薇奥拉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银质的小夹子,伸向桌上的方糖罐,夹起一块放进我的红茶里。 “啊,谢谢。”我说。 她没有搭理我,又夹起一块放了进去。 “有点儿多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红茶,老实说我并不太喜欢喝太甜的红茶,总感觉糖分太足就没了茶味。 “哼”。她从嘴里挤出一个短暂而急促的字眼,动作越来越快。两分钟后,我看着自己的茶杯——那已经是不能算是茶杯了,应该算是“装着方糖塔的杯子”,“这是对你伤了老师的心的惩罚。”她挥舞着小银夹子,虎起脸对我说。 “呃——”我看着她认真的脸,抓了抓头,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啊,不过,怎么说呢,她这种有时候突然孩子气起来的地方,也真的挺可爱的,嗯,挺可爱的。 “那么我的老师啊——”我拖长声音,朝着墙壁勾了勾手指,一个魔法仆役走了出来,我小心地端着那杯方糖塔交给它,“给我换一杯——嗯,我的老师啊,你介意多收一个旁听的学生吗?” “这孩子吗?”薇奥拉哼了一声,斜眼打量着小夜,而后者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放下了手里的魔药。 我点了点头,“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我就要带两份资料了。小姑娘,会读点字吗?”薇奥拉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然后问小夜道。 “会……会一些……”小夜缩了缩脖子,“只会读日语的……点字。” “嗯,这样的话看起来需要从教你认读其他语言的点字开始。不过我也可以尝试恢复你的视力。你想要一双新眼睛吗?我可以为你做两只魔法眼。”薇奥拉说。 “诶,这样也可以的吗?”我怔了一下。 薇奥拉点点头,“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只要她自己有那个意愿就可以。” 小夜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能……想一下吗?” 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这种事情也要想一下,但我仍然决定尊重她的意志,点了点头,“好吧,你想好了的话对我说就可以。” 似乎是看小夜有所迟疑,薇奥拉接着道,“没关系,你不用这么快下决定也可以。我也有视觉连接的法术,可以让你通过小未白的眼睛看东西。” “还有这种法术吗!”我愣了一下,小夜迅速抬起头,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薇奥拉所在的方向,呆呆地重复了一句,“用姐姐的眼睛看东西?”薇奥拉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点了点头,“只不过是一个预言学派的小法术而已。这一派法术专精的方向就是获取情报和信息。” “小夜……想试一试。”小夜紧张地放开杯子,双手十指纠缠在一起。薇奥拉颔首,对从墙壁之中突然走出的魔法仆役扬起手掌,“给我一杯水。”魔法仆役依言照做了,她擎着那水杯站起身来走到我们两个身边,“闭上眼睛。”她说。 我慢慢闭眼,在一片漆黑之中,只听得薇奥拉缓缓地念诵了几句咒语。那不是我能听懂的语言,也就是说并不是精灵语。 “这是什么咒语?”随即,一根湿漉漉的手指按在了我的眼皮上,似乎是薇奥拉正在将水涂在上面。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问道。 “龙语。也有精灵语的对应版本。我待会可以写下来给你。”薇奥拉收回了手指,过了片刻后说,“法术完成了,你们睁开眼睛吧。” 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小夜,“怎么样,小夜?你能看到东西了吗?” 小夜仍然闭着眼睛。她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上去那么的娇小——比她实际的身体还要小,似乎缩小成了一团,仿佛一只不敢舒展身体睁开眼睛,面对这世界的小刺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安地伸出手胡乱|摸索着。我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没事的,我在你身边,一切都没事的。” 小夜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姐姐……”她慢慢开口,迟疑着道,“这个世界……漂亮吗?” “啊啊。”我点了点头,“非常的漂亮。” “我……是不是特别丑?是一个……长着长牙和翅膀,怪模怪样的吸血鬼?”她犹豫了片刻,忽然这么开口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的意味——就像,就像是“反正也不会比想象中的事情更差了”——这么想的一样。 “不,你很可爱,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给你挑衣服的时候吗?没有人说过你丑,也不是怪模怪样的吸血鬼。” “那,姐姐是什么样子的呢?”她似乎松了一口气,慢慢歪过头,问道,“姐姐也很漂亮吗?” “我?我一般般啦……”我怔了一下,并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小声道。薇奥拉在一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满脸恼怒地回过头去瞪她,但是这条龙却一脸无辜地转过脑袋,装作正在喝茶的样子。 “那,我要看看姐姐。”小夜认真地说,就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睁开眼的理由,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就像是即将从茧里挣扎而出的蝴蝶,随后她慢之又慢地抬起了眼,黑暗的帷幕在她面前缓缓揭开—— 小夜微微眯了眯眼,似乎尚未能够接受这房间里对她来说过于强烈的光照。我担忧地看着她,但是刚刚获得光明的女孩却并未有什么过度激动的反应,而是一脸迷茫地抬起手,挣脱了我的手指,慢慢触摸着自己的脸颊。 忽然,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低声喃喃道,“啊,原来这就是我……原来我是……长这个样子吗。”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着正在不断抚摸自己脸颊的小夜,她现在想必正在第一次真正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吧,想必正是第一次——知晓这个世界上的种种事物都是什么模样吧。一直以来在她心里有着模糊印象的,那些事物的轮廓,现在想必也正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色彩与形状吧。 就像是现在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一样。 我眼角的余光瞥到薇奥拉正在向桌上盘子里的面包和熏鱼下手,刚刚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就忽然想到,小夜现在是在用着我的视野。 也就是说,她现在也应该已经看到了薇奥拉。 我重新捉回她的手,那只冰凉的小手再一次绷紧了。过了好一会儿,小夜才发出梦呓一般喃喃的说话声。 “……她好美。” 我知道小夜是在指薇奥拉。 薇奥拉朝我招了招手,我疑惑地看过去,她站起身来拉开橱柜的门,露出柜门内侧的镜子。那镜子之中,映照出了我的身影。我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挡住自己,但是双手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随后慢慢地放了下去。 “看吧,我也就普普通通而已。” 我看着镜子里挂着尴尬笑容的自己,说出的话像是给自己辩解。 小夜站起身来慢慢抚摸着我的面颊,那冰冷的手指一路从我的脸上划到颈间,过了好一会儿,她摇摇头,“不,姐姐也……很漂亮。” “原来,姐姐是这个样子的呢。”随即,她笑着补充道,一面望着镜子,一面在我的后颈上探索着。她灵巧的手指很快就找到了我脖子上的印记——那个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完全消除的齿痕——然后轻轻地按了上去,用指尖感受着它的存在。 “看啊,这是小夜留下的记号……它还在。它一直在。”说着,她慢慢俯下身,将脸颊贴到我的颈窝之间。 “喂,薇奥拉还在看着呢……”我连忙说。 “不管。”小夜埋着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现在是进餐时间。” “你的早餐是那边的魔药。”我指出。 “不对哦。小夜的早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姐姐。最喜欢的人是姐姐,然后,最喜欢的食物也是姐姐。就是这样。”她蛮横地说着,随即我就感觉脖子上微微一凉,似乎有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紧接着就是十分熟悉的微微一痛,又似冰凉又似灼热的奇异触感开始蔓延。 桌子对面的薇奥拉仰起头抬起茶杯,装出一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模样,硬是把一杯红茶喝出了瀑布落水的声音。 我应该抢在她之前把那些熏鱼全都吃掉的…… 第16章 飞越雪山(1) “既然那家伙已经带领你听到了魔法深处的和谐之声,那么我也就不强求你去啃那些精灵语字典了。但是,这门语言说还是要会说的。我会定期来检查你的精灵语。” 吃完早餐(主要是小夜吃完),薇奥拉对我这么说。 “啊?还有定期小测验?”我傻傻地看着她,“这还叫不用去啃字典?” “要不然你以为?”薇奥拉白了我一眼。 “那考试没有通过的话会有什么惩罚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会被关起来受冷冻之刑。”薇奥拉面无表情道,这句话让我着实打了个哆嗦——然后她召唤魔法仆役收拾了桌上的杯盘,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本黑色封面的书放在我面前。那本书的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和图案,完完全全的一片纯黑。我拿过那本书翻开看了看,里面的书页竟然是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没有写上。 “……这是?”我放下那本书,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她。 “这是镜法术书。”薇奥拉说,随手从空气之中凭空抓出一根羽毛笔与一瓶墨水,从我手里接过那本书,打开它的扉页,用蘸足墨水的羽毛笔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我凑过去看了看,那些字符似乎是精灵语,字迹工整端丽,是字典上标准的花体字。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行字。 “我的名字。”她回答我,“从今天开始,这本书上每天都会出现一条我会的法术,并且都是在你能够学会的范围之内。你的任务就是每天尽量掌握一个法术。”说着,薇奥拉用笔杆在书的第一页上敲了敲,“今天就把视觉连接教给你吧。” “呃,等一下。也就是说,这是一本每天都会给我自动出题的习题集?”我看着那本书,它在我的眼中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分外不祥。 “你可以这么理解。”薇奥拉说话时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这是成为真正魔女的必要途径。而且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学习魔法难道不是一件乐事吗?” 我挠挠头,“说是这么说啦,但是……” “总之就先这么定了。”薇奥拉说,生怕我不同意似的,然后她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召唤出一大堆书籍放在我的桌上,“这些是精灵语的诗集和故事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我一脸懵懂地点点头,薇奥拉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等你把泛用法术基本上都掌握了,我就教你一些更深奥的学派魔法。” “嗯。”我点点头,于是薇奥拉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房间。我摊开那本镜法术书,果然,在它的第一页上开始慢慢浮现出一行行字迹,那是我已经大部分熟记于心的精灵文。而且那笔迹也正是薇奥拉的。小夜慢慢蹭到我身边,我和她之间的法术还没有被解除,现在她也在通过我的视野,看着这书上的文字吧。 “你认得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我笑着问她。小夜摇摇头,“虽然知道这是那个什么……精灵语啦,但是根本不认得……” “我想也是呢。”我说了一句,然后阅读着那些构成法术咒语的文字,就在我思索的时候,小夜开始翻起桌上的其他书籍,拿了一本放到我眼皮底下打开,“姐姐,这个封面花里胡哨的书,说的是什么内容啊?” 我把视线从法术书上挪开看了看,“是精灵语写的故事集。类似于我们世界的格林童话之类的吧。” “嗯……”小夜的双手抓着我的胳膊,一脸期待地抬起头,然后她开始挪动身体,“嘿哟”一声爬了过来,舒舒服服地坐在我的腿上,晃着两只小脚,饶有兴味地伸手拿起那本故事集捧到我的眼底。 “你想让我念给你听吗?”我哭笑不得。 小夜用力点点头。 “我……唉,我还不是那么精通精灵文……”我抓了抓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接过那本故事集翻开一页,清了清嗓子,努力辨识着上面的精灵文字并且把它们在脑内翻译成自己的母语,“这一篇是……啊,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精灵诗人与魔鬼的故事。可能就像是爱尔兰民间故事里的杰克与恶魔呢——嗯?我没有读过哦,但是想来应该是那样吧。好,我们来读读看……” 辨认书上工整标准的精灵语文字倒是并不困难,不过精灵语的文法与人类语言的文法有很大不同,我只能读完一整句之后再调整语序讲出来,才能让小夜听个半懂,但即使如此,勉强磕磕绊绊地翻译了一段了之后,我也深感自己的文字之匮乏,一些句子翻译过来的时候完全就是词不达意,还有好几处连我也并不理解,几乎就是强行糊弄过去的。 “最后,诗人利用誓言将魔鬼束缚在高塔上,让他永远不能下来危害人间,然后便唱着小调离去了……啊,果然就是那一种类型的小故事呢。”翻译完最后一句后,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放下书本,“怎么样,你听懂了吗?” 等了几秒,并不见回应。我低头看了看,小夜已经合上了眼睛,躺在我的怀里,似乎是睡着了。 我并不确定作为不死生物的吸血鬼究竟有没有睡眠这一机能——或许我应该去翻一翻卡戎给我的那本书吧——但是看她这个模样,不是真的睡着了,就是已经陷入了和睡眠相差无几的休眠之中。 我笑了笑,放下书本,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她抱回到了卧室里。我看着小夜恬静的睡颜,叹了口气,回到了客厅之中,合上那本故事书,重新拿过薇奥拉的镜法术书,翻开看了起来。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在这寂静的山腹之中,并没有可以从窗外传进来的风声与鸟鸣,就连本以为会时常听到的激烈龙啸声,在这里也并不存在。 那些艰涩拗口的精灵语字句流入我的脑海之中,我闭上眼睛,合上书本,在接下来的旋律之中不再有这些有形文字的位置。很快,罗瑞安曾经吟唱过的和谐之声就在我心中响起,在那魔法的音符与字句之中,我试图寻找着它的旋律。 如同初春从土地之中冒出的芽尖一样,最初悠然响起的是一个婉转而柔和的音符,紧接着另外一个稍稍弱一点,但是同样悦耳的声音随着最初的那一个一起缓缓回旋上升,平静而自然地贴合在一起,共鸣着,回响着,两个和音一同奏出一曲柔丽的音韵,似乎是在倾诉着什么,像是两个彼此十指相扣的少女,共享着同样的双眼,看着同一片世界。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的确是在法术被创造出来时,就存在于它之中的和谐之音,不,不如说是如果不循着这自然得音韵,魔法便无法被创造出来——但是赋予它具体意象的,却是我,我的记忆,我的思想,和我的灵魂。 只有施法者自身才能赋予法术新的解读与新的意义。这段旋律所描述的东西,现在想来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我和小夜两个人,她在用我的双眼观看着这个世界,这一份只属于我们二人的甜蜜与喜悦,绝不可能是一开始就存在于这法术之中的东西。 它是我那时心情的最完美的写照与留存,同时也是……也是我施放这法术的,最有力的引子。当我回想起这份感触与喜悦的时候,这魔法的咒文就自然而然流淌入我的心中。 原来是这样……原来罗瑞安,不,龙种,是这么施法的。 每一个法术背后都有着一份独属于施法者的感触,这才是魔法背后最为真髓的东西,咒文的书写、意象与象征只不过是表层,只有这来源于灵魂最深处的,纯粹感性的思绪、愿望,与触动——才是魔法的真谛。 魔法的旋律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奏响,到最后一个音符拉下终幕,这究竟经过了多长时间呢?我并不知晓,也无从测量。当我的意识从那魔法的旋律之中抽离出来的时候,随着一阵晕眩,我似乎看到我身边有一块模模糊糊的白色的东西。 我甩了甩脑袋,取回视野的时候,才看清楚,那块趴在地毯上的“东西”,却是薇奥拉的女儿,芙拉维雅。 “你总算清醒过来了,人类。”她昂起头对我说,“你的冥想可真够漫长的。” “过了多长时间?”我问道。 “我不知道你们人类的计时方式。”幼龙背上的翅膀抖动了一下,它站起身子来绕着我走了半圈,“我好像没见你出去过。” “是啊,因为有些远……”我下意识地回答。 “很远吗?但是人类你不是已经会飞了吗?”她眨了眨眼睛,声音里满是疑惑。 “你怎么知道我会飞?薇奥拉和你说的?”我奇道。 芙拉维雅点了点头,“总是待在城里,身体会变得迟钝的。出去狩猎吧,人类。” “啊?”我张了张嘴,挤出一个代表迷茫的单音节,“狩猎?” “是啊。”她说,“张开翅膀,跨越雪山,飞过森林,寻找猎物。难道你们人类不去寻找,而就只是待在这里等着食物送上门来吗?那种事对于你们来说是常有的事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一连串的问句,面前的幼龙用天真而澄澈的黑曜石样的眼睛看着我,让我一时间竟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好吧,我跟你去……”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她的那种天真无邪的眼神,咬了咬牙答应了下来,“但是……但是,不是今天。” 第17章 飞越雪山(2) “你要和那孩子去狩猎?” 第二天早饭时分,我对薇奥拉说了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用十分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是吧……不过其实也还好啦。毕竟老闷在这座城里也不叫事儿。”我咬了一口面包,任由浓郁柔软的麦香气息在嘴里蔓延扩散,一想到在不久的将来我就有一段时间吃不到这人类的食物了,就不由得多咬了几大口,用力地嚼着。 “虽然我想过这件事,但是没想到这么快。”薇奥拉微微笑了一下,她把装着煎培根和鸡蛋的盘子往我这里推了推,沉吟了片刻,“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需要为你准备点东西了。” 我伸长脖子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点了点头。坐在一边的小夜则慢慢伸出手按在我的胳膊上,小声道,“姐姐要出去吗?” “大概会离开几天吧。”我说。她和我之间的视觉连接法术并没有解开,老实说我也不打算解开了,做她的眼睛的感觉还不坏,真的。 “不走不行吗……”她低下头嘟囔道。 我尴尬地抓抓头。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带着她一起去,但是一来太阳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二来她的飞行还并不熟练,也不像我的法术那样可以操控自如,只好温言安慰她,“但是我们也不能总是待在这里呀。我也挺想出去走走,看看风景的。你看,你不是还能通过我的眼睛看东西吗?我看到的你也都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也不坏,对不对?” “嗯呜……”小夜低声咕哝着,然后靠了过来,脑袋贴着我的肩膀轻轻摩擦着,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 “不过人类想要在法梵德的大地上行走,可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我的这片冰雪领地上。”薇奥拉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用几乎喃喃自语的声音道,“看起来你可能会需要这个。”说着,她打了个响指,一件暗紫色的厚实长衣突然从虚空中出现,落到她的手上。 “这是?”我盯着那件款式简单朴素的大衣,歪了歪头。 “魔女制作的衣物。袖口、领口和下摆上都镶嵌着火蜥蜴褪下来的鳞片,衣服本身也是用混入了火蜥蜴栖身之灰烬的棉线做成的。具有很好的保暖效果,并且不怕火焰灼烧。”薇奥拉三两下就把它叠了起来放在一边的椅子上,“袖口的两片鳞片互相碰撞摩擦就会迸发出火花,可以用来生火。”她说着,又向我伸出手。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书。拿来给我。”薇奥拉挑了挑眉毛,我愣了三秒之后才知道她是向我要那本镜法术书,于是连忙拿出来放到她的手上。接下来我看着薇奥拉拿起羽毛笔在视觉连接的法术后面刷刷刷又写了好几页,看上去像是添了几个新的魔法。写完之后,她将书本合上给我,“这些是你在雪山上狩猎时可能会用到的法术。在走之前你可以看看。” 我接过书,简单地翻看了一下薇奥拉新写上去的几个法术,那些墨迹还未干透,整洁优雅的字体整整齐齐地罗列了三个精灵文书写的魔法,粗略一读之下,分别是驾驭风力、召唤物品,以及……以及…… “伪造味觉??”我半信半疑地抬起头看着薇奥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重新看了一遍书上写的东西,然后这才又抬起头来,重复了一遍,“这是伪造味觉的法术吗?” 薇奥拉摆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点点头,然后反问我,“你能吃生肉吗?” 我当然是大摇其头。作为一条龙,芙拉维雅大概对食肉饮血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但我毕竟没办法和龙相提并论,还是需要吃熟食的。 “有了那件大衣,生火不成问题,但你会处理肉和烤肉吗?”薇奥拉循循善诱道,我下意识地摇摇头,“我从未做过料理……” “烤肉并不是把肉放到火上烤那么简单。”薇奥拉朝我盘子里的煎培根努努嘴,“你啊,就靠这个法术来挽救你的味觉吧。要不然我怕你饿死在雪山里呢。” 我顿时哭笑不得,好吧,她这么一说的话,我感觉……这法术好像还是挺必要的。 “虽然有芙拉维雅那孩子带你去,但我还是担心你在雪山里迷路,这样吧,我再给你写一个加速飞行和更上位的寻路术……”薇奥拉托腮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坐直了身子(吓了我一跳),蛮不讲理地从我手里抢走了那本镜法术书,刷刷刷地写了起来。那样子活脱脱就像是在为即将出远门的女儿准备行李的母亲,只不过这位魔女母亲要准备的东西并不是行李……而是要塞到女儿脑袋里的法术。 “指北术,嗯,还有……”看她奋笔疾书的样子,我不禁擦了擦脑门上渗出来的汗,“那个,我说,老师?薇奥拉老师?薇奥拉姐姐?” “嗯?”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你写这么多……我出发之前也没法全都学会啊。”我苦着脸,“你不能到时候指定这本书上自动刷出你想让我学的那些法术吗?” “多写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薇奥拉把羽毛笔放到墨水瓶里蘸了蘸,平静地说,“这些小法术虽然都很简单,但是在野外冒险的时候却很实用。尽管一般情况下你待在家里用不上……但是,谁知道呢。”说着,她把最后一个法术抄写完毕,吹干书页上的墨水,合起书本交还给我,“有些法术需要施法材料和器材,这些物品可以通过其中用于召唤物品的召来术解决,所以我希望你最好是先能够掌握它。” “知、知道了……”我颤悠悠地接过那本书,“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吃完午饭吧。”她说。 “好的……”我认命地打开书本,叹了口气,“实际上我还以为你每天都给那条小龙做饭呢,就像是给我做饭一样。” “人类和龙毕竟是不一样的。我不想用养育人类孩子的方法去养育她。”薇奥拉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桌上的空盘子,淡淡道,“事实上,许多龙类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都是放任不管的,任由它们去自己狩猎,积累捕猎的经验与技巧。在完全顺从本能的战斗与冒险之中,龙类的潜力才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起来。” 顿了一顿,她继续说道,“和人类不一样,巨龙天生就是被魔力眷顾的种族,我等的法力最初并非来源于学习,而是来源于本能、血脉和感情。这一点或许罗瑞安那个家伙已经教给你了,因此芙拉维雅她需要在寒风和凛冬之中成长,而非在这生着炉火,堆满书本,安全温暖的小房间里。” 说到这里,薇奥拉伸手将我面前最后一个空盘子拿走,看起来有些泄气地耸了耸肩,“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如此迅速地就接受了龙类的奥法之道。不过这样也不错,我可以更加放开手脚地去用龙的方式来教导你。”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更加放开手脚……?” 薇奥拉翘起自己淡色的双唇,露出一个十足危险还带着几分阴暗的笑容,“对,放开手脚。所以接下来你可要做好准备噢?实际上让你和这里的龙们一起出猎也是一个不错的学习方式。荒野与自然是最好的老师,你终究会理解这一点。” “荒野和自然是最好的老师……”我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开始想象习惯了和巨龙一起出去打猎的自己,嗯……裹着长衣,手持木矛,背后背着弓箭,骑乘巨龙的……亚马逊女战士?? 不对不对,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赶紧挥开脑袋里一团乱麻一样的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想象,捧起书本埋首于那一个个精灵文字之中。小夜在我旁边发出抱怨,“姐姐你的眼睛离书本太近了啦,看着好难受。” 很快,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我尝试着唤起内心深处的和谐之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对于即将到来的雪山出猎太过期待(也或许是紧张?大概是两者都有吧)而兴奋激动,心情一直未能平复下来,思绪杂乱无章,内心的音符破碎喑哑,并不能组成完整的旋律和乐章。直到午餐时为止,我也没能完整地掌握那个法术。 “怎么样?掌握了多少?”午饭一如既往地非常丰盛,在饭桌上听到薇奥拉的问话,我叹了口气,颇有种食不下咽的感觉。 “没……几乎没有进展。我总是静不下心来进入那种被古老旋律充满心灵的状态。”我低下头闷闷地回答。 “看起来你需要进行冥想的练习了啊。”薇奥拉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不悦的神色,而是十分轻松地对我说,“不要着急,总会掌握的。等你这次出猎回来之后,我就教你如何去冥想和抑制自己内心的杂念。” “好……”我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然后向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伸出了刀叉。 嗯……现在有点感觉,芙拉维雅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饭菜,真的是有点可怜呢。 第18章 飞越雪山(3) 中午时分。 “那么我们这就出发了……”我紧了紧身上裹着的大衣,站在家里的大门之前。芙拉维雅在我身边一晃一晃地甩着尾巴。 “嗯,记得要活用我教给你的法术啊。”薇奥拉笑吟吟地看着我,小夜则把自己闷在了房间里不肯出来。不过实际上也无所谓——反正我看到的东西,她都能看到。 正所谓,这对于她来说是一场身临其境的冒险,比什么都要真实。 而且还是第一人称视角。 “我们走吧。”我对芙拉维雅嘟哝道。薇奥拉微笑着弯下腰抚摸幼龙的头顶,它则亲昵而眷恋地伸出舌头舔着她的手指,引得薇奥拉格格轻笑起来。 “试试跟上我的速度吧,人类!”芙拉维雅转过身子,昂起头这么对我说道,稚嫩的声音里满是骄傲,她张开翅膀猛地一扇,掀起的狂风差点就让我摔了个跟头——紧接着那银白色的幼龙身躯离地而起,翅膀拍打之间如同一支银色的利箭一般射上了半空,短暂的调整好方向后,转瞬消失在黑暗的走廊内部。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消融在黑暗中的银色影子,转过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薇奥拉。 “你在干什么?还不快追?”薇奥拉双手叉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回想起罗瑞安曾经吟唱过的,风之翼的旋律。涣散的音符在我的心中几经荡漾周折,终于勉强连接成一首完整的旋律,在我轻轻吐出第一个颤音的时候,风开始聚集在背后,托起身体浮上半空。几乎是转眼间法术就完成了,我睁开眼凝视着黑暗的虚空,然而现在已经完全不见了芙拉维雅的踪影。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去那头小龙所在的地方!”挂在我腰间皮带上的镜法术书以它沉甸甸的重量提醒着我,什么才是一个魔女应有的行事方式。我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悬浮在抽出那本书翻到写着定位术的那一页,眼中映过那一串串精灵文字,在数次的失败后终于勉强将它念了出来,试图以心中回响起的,仓促之间构成的旋律施放这个法术。 魔法被基本正确地启动了,一颗银亮的光球出现并且悬浮在我视线所能及的最远处,我知道那是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到的魔法标记,在指引着方向与路途。 “那我走了!”只来得及对薇奥拉抛下这么一句话,我心念微动之间就驾驭着风,离开了自己的住所,跟着魔法标记的指引飞向那黑暗的走廊之中。风呼啸着掠过我的耳边,不得不说离开了温暖的家的庇护,我才知道这座龙堡是多么森冷的地方,即使有着这件大衣的保护,那扑面而来的凛风也吹得我脸颊生疼。 等到能歇息一下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看看那个法术书上的避风术…… 或许我们居住的地方是这座龙堡里比较偏僻的区域吧,感觉飞了许久,我才遇到第一头龙。 那是和我曾经骑乘过的双足飞龙很类似的龙——大概是同一品种吧,从走廊岔路的另一头飞了过来,远远地就看到我在天上飞,于是扇动着翅膀很快就追了过来。 虽然明白这里的龙都是友善的生物,但是被那种比我起码大三倍的生物急速逼近,我心里还是怦怦乱跳,心慌意乱之间速度也不由得降了下来。 “呀,是人类!”双足飞龙发出孩童般清亮的声音,围绕着我飞舞了一圈,那庞大躯体掀起的风压逼迫着我朝后退了一段距离。 “你、你好?”我犹豫了一下,试着打招呼。它开始用和我同样的速度慢悠悠地飞行,用那冰蓝色的眼睛打量着我,歪了歪头,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并不理解我的话,“你好?” “呃,就是问候,那个,我们人类向对方表达善意的方式啦。”虽然最初微微感到了一丝错愕,但是我很快就理解了“没怎么和人类接触过的龙,并不理解人类发展出来的礼仪这种东西”的事实,尝试着解释了一番这种对于人类来说十分常识性的东西,感觉非常奇妙,阐释自己社会里早已被所有人所接受的常识什么的…… “原来如此!你好!”就像是刚刚学会外语的外国人一样,双足飞龙绕着我兴奋地转了个圈儿,“你要去哪里呢?” “呃,我要离开这座城堡,到外面去。”我说。 “我要去别的地方。那么再见啦,人类!”双足飞龙看起来十分高兴地拍打着翅膀,在空中飞舞了半圈之后,就远去了。 松了一口气,我继续往魔法光标指示的方向飞行。一路上也见到了许多的龙类,不只是双足飞龙,还有和薇奥拉属于同一种族的银龙(但是我真的看不太出来龙和龙之间的区别),它们无一例外都好奇地围着我飞来飞去…… 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一群热心的外国人围观了一样。 不过这些外国人的体型着实有点儿吓人。 又飞了一会儿,穿过宽阔的大厅和漫长的走廊,我终于在魔法光标的指引下,登上了螺旋的阶梯。这阶梯我有着一些模糊的印象,似乎薇奥拉载着我和小夜来到城内时也走过这条路。终于,就在我无聊到开始考虑要不要一边飞着一边拿书出来看的时候,一道刺目的阳光忽然晃得我的眼睛生疼。在阶梯的尽头是一道明亮异常的光,那无疑就是出口了,我精神一振,加速飞了过去。离开了厚重岩石砌成的建筑物内部,外面世界的阳光一时间让我睁不开眼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适应塔顶的光线,慢慢睁开眼。 目中所见的是这座巨大的龙之城,粗硬庞大的岩石构成了它的全部,无数高大的尖塔从城中的建筑群内升起,直刺苍蓝色的天穹。我隐约能够看到远处的塔尖周围飞舞着许多黑影,就像是蝙蝠在围绕钟乳石飞翔——但那毫无疑问并不是蝙蝠,而是真正的龙。 城堡的更远方则是巍峨的雪山,宛如一面面巨大的白色墙壁耸入远天之中,抬头望去即使穷极视线的极限,也难以目视其峰顶。我凝望着那远处的雪山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一个白色的东西呼的一声裹着强风撞了过来,我的意识才被从远方的天穹和雪山之中拉了回来。 “哎呀!” 我发出一声惊叫,那白色的影子正是芙拉维雅,她看起来并没有打算真的撞我,而是在我面前停下了。 “你好慢啊,人类。”她埋怨道,“我都快睡着了。” “抱歉,因为刚刚掌握飞行法术,还不太熟练……”我挠了挠头,“倒不如说是你太快了。” “是吧!我很快吧!”芙拉维雅立刻高兴了起来,“连成年的双足飞龙有时候都飞不过我呢!”说着,她又扇起翅膀,围着我得意地边跑边跳了起来。 ……怎么说呢,真像是大型的牧羊犬啊。 不,果然不管怎么说还是太大了。 “那么你一般都是去哪里狩猎呢?”好不容易等她停下来,我蹲下身缩在这幼龙的身子后面躲避寒风,随口问道。 “一般去雪山的半山腰吧。那里的猎物比较多呀。”芙拉维雅说,“在那里吃个饱,然后慢慢地飞回来。” “一口气吃个饱吗?”我愣了一下。 “是啊,如果吃到饱的话,我可以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都不吃东西。”芙拉维雅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 “一个月都不吃东西啊……那么直到抵达猎场之前你也不打算吃东西咯?”我盘算了一下,叹了口气,这龙的狩猎好像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啊。 芙拉维雅点点头。 “但是我可不行啊……人类的身体可没有那种像骆驼一样储存热量的功能。”我苦笑道。 “你们人类好没用哦。”幼龙立即天真地对人类表示鄙视,“但你是魔女吧?就不能用法术什么的吗?” “虽然有改变食物味道的法术……”我想象了一下自己采集了一大堆树皮草根什么的,一边在天上飞一边对它们施法,把它们变成牛肉干的味道,然后一边往嘴里塞的景象。 不行,那样绝对不行。先不说心理上能不能接受,身体肯定是撑不住的。 “只能白天的时间一半用来赶路,一半用来狩猎了。”我叹息了一声。 “那你晚上要做什么?”芙拉维雅眨了眨眼。 “当然是睡觉。”我说。 “你们人类好没用哦。”她说。 “你不用睡觉的吗?”我气道。 “用啊,但我不用每天睡啊。”幼龙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连续很长时间不睡觉……不过之后肯定需要补觉就是了。你们人类每天都要睡的吗?” “是啊。”我说。 “你们人类——”芙拉维雅拖长了声音说。 “——好没用哦。”我不耐烦地帮她续完这句话,“毕竟连物种都不同,你就别要求那么多啦。” “那样的话就不能去平常的猎场了啊。”芙拉维雅不满地说,“在路上花费太多时间了……算了,就在附近的猎场随便找点猎物好了。” “如果碰到来抢猎物的龙怎么办?不过你是薇奥拉的女儿,应该不会被人抢吧?”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虽然这种事也经常发生吧,但是那个和我是谁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啦,难道说猎物被抢了的话妈妈就会找上门去报仇吗?猎物被抢只能说是猎人实力不够啦。”她疑惑地看着我,“难不成你们人类会这么做吗?” “有的时候确实会……好吧,真的发生这种事的话,你会怎么做?” “打跑那家伙,或者被那家伙打跑。”芙拉维雅立刻回答,并且满不在乎地说,“如果不习惯这种事的话,可是没法在法梵德活下去的。” “好吧……”我抬起头看了看遥远的天际,叹了口气,“看来这不会是一趟轻松的旅行啊……希望我不要被卷入龙的战斗里面去。” 第19章 龙堡出猎(1) “我们打的时候你躲远些就好啦。”芙拉维雅晃晃脑袋,“不过你不是魔女吗,人类,用你的魔法和我一起打跑那些家伙啊!”随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始兴奋地在我身边蹭来蹭去,“或者用你的魔法和我一起去抢别的龙?” 我虚起眼看着这个小流氓,“我不会战斗用的魔法,真是不好意思啊。” 芙拉维雅立刻发出失望的声音,“唉,所以说你们人类真是……算啦,走吧走吧。我们出发。” 我点了点头,正准备用法术唤起风翼的时候,远天之上忽然闪过一道黑影,紧接着那不知从何方而来的影子在我的面前越放越大,最终我终于看清,那是一条龙——一条浑身赤色的龙,体型和芙拉维雅差不多,但是身上却覆盖着宛如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鳞片,就像是一整条用红宝石雕刻成的幼龙一样。此刻,这一大坨会飞的红宝石正挥动着翅膀,急速朝我和芙拉维雅所在的塔顶冲来。 “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我惊叫道,而那银龙只是眯起眼蹲坐在地上,昂起脖子打了个哈欠,然后开始舔着自己身上的鳞片,一副事不关己的惫懒样子,我气急败坏地抓住芙拉维雅的角,把她的脑袋掰向我这边,大声重复了一遍,“有东西飞过来了!” “哇啊,飞过来就飞过来呗!”芙拉维雅使劲挣脱我的手,看了一眼离我们只有几十米远的红宝石幼龙,嘟囔了一句,“只不过是其他龙自己做的使魔而已,又不是活物,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无非就又是来向妈妈求婚的罢了。” “你说什么,求婚?”事实上,比起面前那活灵活现的红色幼龙并非活物这一点,反而是芙拉维雅后面的那句话让我陷入了混乱之中。向薇奥拉求婚?其它的龙?咦? “有什么值得惊讶的?”芙拉维雅看着那红宝石雕刻成的幼龙掠过她的身边,也不降落,速度丝毫不减地冲入了塔内,那沉重的宝石块冲锋飞行时刮起的强风把我带了个跟头,“难道你们人类不会向美丽而强大的异性示爱吗?” “但是……”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但是薇奥拉不是已经……”我满脸古怪的表情,花了好大力气才努力把这句话从嘴里挤出来,“已经有你……有孩子了吗?”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依旧不太能够接受,那个像照在雪地上的纯净月光一样美丽到几近虚幻,但是又有着不可思议的孩子气的魔女,那飞翔在蓝天之下的巨龙,现在竟然已经身为人母并且还有了一个孩子这件事,以至于每次想到这一点,心中都会涌上一股奇怪的情绪,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它总是会让我陷入短暂的失语之中,令人尴尬不已。 “不过妈妈现在又没有配偶。也就是说依旧是独身,会被那些雄龙追求也是很正常的呗。这种家伙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上几个,我已经习惯啦。”芙拉维雅抖了抖身上的鳞片,扭过头看我一眼,“你话好多啊,人类,还走不走了?” “走……”我慌乱地回答道,但是眼睛却一直看着塔内那红宝石幼龙飞走的方向。 “那东西很漂亮吧?就算是人类也看得出来呀。那东西既是使魔,同时也是送来的礼物呀。说不定是那些雄龙花尽心思请妖精或者精灵的珠宝匠打造出来的呐。哈哈哈——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嗯。”芙拉维雅说,而我则吓了一跳,“你们龙还吃矿石的吗?” “有的时候吧。不过主要是妈妈有时候喜欢拿那些东西来当零食。而我还是喜欢肉的!”芙拉维雅似乎感觉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她开始不耐烦地拍打翅膀,我见状连忙深吸一口气,让这雪山之上的冰冷空气充满肺部,稍微冷静了一下后我闭上眼睛开始试图感知风的流动,很快,围绕在身边的雪风就回应了呼唤,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缓慢地浮起,当能够稳定地漂浮在空中之后,我睁开双眼。 ——然而芙拉维雅已经从身边消失了,远方的天空中只看到一抹银色的影子。 “喂,你等等我啊!”我连忙一边喊叫着一边调动风托起自己的身体飞了出去,不过由于过于心急了一些,身体两侧的风强度并不平均,刚刚飞起来就在空中失去了平衡,一边尖叫一边像陀螺一样转着圈,灰色的岩石,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雪山三种颜色在面前混合成一片不知所云的色块不断旋转着,大脑被强烈的晕眩感所侵袭,几乎无暇去稳住身边的风势,直到…… 直到有什么东西按住了我的脑袋顶,才让我从那不断旋转的眩晕之中解脱出来。 “你在干什么呀,人类?” 视野在很久之后才再度回复清晰,我看到芙拉维雅扇动着翅膀悬停在面前,伸出一只爪子按着我的头,老实说我从她那张龙的脸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过听语气,这幼龙似乎是感到十分惊讶,“你就是这么一路飞过来的吗?这么打着转?” “不是……”我勉强发出两个微弱的音节,压下胸中翻涌的呕吐感,辩解道,“我……我还不熟练……” “哎,我还以为你们人类都这么奇怪呢。” “不,只有我一个人比较奇怪。” 等等,好像这句话也不太对。 “那你要不要到我背上来?”芙拉维雅说,我我当然是连忙百般点头答应,“好呀好呀,谢谢你……” 说着,她转过身去,让我抓着她脊背上的骨刺爬上去。在芙拉维雅的身上坐好后,我感觉充斥在整个大脑中依旧顽固地不肯消退的眩晕感稍微缓解了一点,这才有机会从空中打量起这雪山山腰的风景来。从薇奥拉的龙堡出发往山下走,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雪松林,一直绵延到山脚下的雪原之上,远处长天辽远,山岭起伏,如同巨龙的背脊一般蜿蜒游走,盖满冰雪的山峰就像是一条条玉龙从那冰雪的海洋之中擘天而起,直冲云霄,而后又落入冰川雪谷之中,隐没于那深深沟壑之下,视野辽阔,几乎没有任何障碍物的阻挡,一望之下甚至感觉就连那天穹的彼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胸中烦闷顿消,块垒冰消雪融,精神为之一振。 我舒了口气,在镶有火蜥蜴鳞片的大衣保护下,这里原本极度寒冷的雪风也只不过是“稍微有点冷的程度”,我抓紧她背上的骨刺,开口道,“这里的风景真……” 然而我最后一个“好”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感觉身体被拉扯着猛然旋转起来,天地再一次颠倒倾覆,这次的旋转比之前更加猛烈的迅速,狂风在我耳边呼啸,整个世界再度被不讲道理地搅成了不同颜色组成的马赛克。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旋转停歇,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大脑被搅成一团浆糊,根本分不清前后左右,东南西北,然而就在我还没恢复过来的时候,世界再一次开始了高速旋转,我只能死死地抓住手里那两根坚硬的骨刺,任凭狂风在我耳边呼啸,血液倒流着涌到大脑里,然后又流回脚底,整个人就像是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里一样。 最终,世界停止了旋转。 “有点好玩啊,人类,你想出了个好点子!”芙拉维雅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接下来的一段飞行平稳而缓慢,最终,她身下一沉,落到了实地上。我再也抓不住那两根骨刺,一骨碌从她的身上滚了下来,摔到柔软的雪地之中,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所见的天空在缓缓旋转,芙拉维雅探过头来俯视着我,然后缩回头去开始用爪子往我身上拨雪。 我懒得去理这家伙,转过头埋首到冰冷的雪堆中,闭上眼睛试图冷却自己的大脑。过了好一会儿,那眩晕感才慢慢消退,思维重新开始复活,我这才梳理起自己刚才在那一片混乱之中残留下的记忆。 “……”过了半晌,我翻了个身,抖掉身上的雪,一把抓过在身边探头探脑的龙,“刚才那个要弄死人的特技飞行是你在搞鬼对不对?” 幼龙眨了眨眼睛,发出快乐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很好玩哟,那个!” 说着,它挣脱开我的手,振翅飞了起来,在空中不断地旋转着身体飞行俯冲,就像是一个大号的银色钻头一样破开了空气,掀起一阵强烈的风,把我身上的雪哗的一声吹成了漫天雪雾。芙拉维雅在空中来来回回一边旋转一边飞着,看得我眼晕。 最后,直到她控制不住自己一头撞到雪地里为止,这个精力充沛得像龙一样——不对,就是龙——的,找到了新玩具一样兴高采烈的小混蛋才停了下来,抖掉身上的雪,凑到我的身边,“呐,呐,人类,你还有没有什么新的玩法啊?这个我玩腻了。” “草泥马。”我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说。 第20章 龙堡出猎(2) 把自己身上的雪都弄掉之后,我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这片树林。 “我们离你所说的猎场还有多远?”我问芙拉维雅。 “大概还要走三天左右吧。如果以你的速度的话。”她回答,“事实上我已经放弃带你去我原本打猎的猎场了,还是去一个离家近的地方比较好。” “离家近的地方,也就是指遇到其他龙的机会也多了是吧?”我叹了口气,芙拉维雅点点头,“就是这样,不过你不要担心啦,论打架我还从来没输过!”她兴致高昂地说着,拍打起翅膀掀起强风,慢慢升上半空,“再往前面一点应该会有驯鹿,我已经闻到它们的气味了!出发出发!” 话音未落,这个小家伙已经箭一样地冲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驯鹿……”我咬了咬牙,平复了一下呼吸,令风包围己身,慢慢悬浮起来,追了过去。穿过枝叶茂密的雪松林,视野猛然开朗,我的面前出现了一片积雪的空地,一望无际的雪原上点缀着几棵低矮的树木,不过现在这洁白的积雪上却多出了无数凌乱的蹄印,向远方看去,甚至能看到一群黑影绝尘而去,消失不见。 那就是驯鹿群吧。我想着,然后把视线收回来,看到了雪地上的芙拉维雅。这头精力旺盛的小龙身边有两只已经被咬断脖子,倒在地上的驯鹿,鲜血从伤口中流出,将附近的一大片积雪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赤红。她伏在其中一只鹿的身上,用尖牙和利爪毫不费力地撕开了它的皮毛,轻轻一摆头就撕下一大块鲜红的肉,嚼也不嚼就仰头吞入腹中,伸出舌头舔舔嘴边的血迹,又低下头开始撕扯起鹿肉来。 她那身上染满鲜血的样子实在是有些骇人,我一时间甚至忘了降落,就那么在空中呆呆地看着她进食的样子,觉得嘴里干燥发苦,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无论它平时看上去有多么人畜无害,但是归根结底,她还是属于那个翱翔天空,蹂躏大地,对匍匐众生予取予夺,以万物为食的种族,猎食者中的猎食者。 我看着那头可怜的鹿被芙拉维雅用爪子开膛破肚,那赤紫混合的内脏和污血搅拌在一起从它肚子上的破洞之中流淌而出,鲜血更加快速地扩散洇开,迅速将附近一大片雪地都染成了惊悚的赤红色。 芙拉维雅抬起头看了看,发现了空中的我,“你还在呆着做什么啊,这里也有你的一份耶。”她说,而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别过头去开始后退。 老实说,我并不害怕这些恐怖或者血腥的场面——要不然我也没有办法在人类的世界与那些幽灵啊僵尸啊什么的战成一团了…… 但是我从心底感到恐惧的,是这种看到自己身边已经熟悉的人,猛然展露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一面时,那种从脚底开始蔓延上来,一直到整个身体的冰冷。那种脱离了日常的异质感与陌生感。 就像是平日里连虫子也舍不得打死一只的烂好人到极点的好友有一天忽然提着沾满血的菜刀,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微笑着站在你面前。 那种一下子被从早已熟习的日常之中一脚踢出去的疏离感。 就像是世界在你面前撕下所有的伪装—— 现在芙拉维雅拖着两只鹿开始向森林里走去,鲜血在雪地上染出了一道粗粝而触目惊心的红色线条。 虽然我知道,芙拉维雅还是那个芙拉维雅。 但是在我心里怎么也没办法把这只大啖血肉的龙与平常那个爱跑爱跳还没大脑的小家伙联系到一起去。尽管在答应她出来狩猎的时候我就有预感,可能要见到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但是没想到这场景来得格外迅速,真实,而具有压迫感。 我忽然明白君子远庖厨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了…… “你到底要不要吃啊,人类?” 我听到芙拉维雅的声音远远地从林子里传了出来,迟疑着慢慢飞了过去,在她面前降落,努力让自己不去把视线落在那些鲜血淋漓的鹿身上。 “我……我还不饿。”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老实说并不是不饿——折腾了这么一路,我多渴望有热乎乎的饭菜,还有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但是这并不可能,而且一看到那些凄惨残破的鹿尸,无论肚子发来的抗议声多么强烈,一道蹿上喉头的烦恶感就总是会将饥火一股脑地压下去。食欲?那种东西早在看到这一地鲜血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的确是不怕这血淋淋的场景,但是神经总是还没有大条道能够在这种环境里怡然自得地吃东西…… “你们不是要一天吃三顿的吗?”芙拉维雅狐疑地看着我,低头又撕扯起鹿肉来,声音含糊地问。 “总有例外……”我一边说着一边往后慢慢退去,老实说,我并不是太想看她进食的样子。 “那好吧。这两只我就收下了。”幼龙似乎并没察觉到我的异样,埋下头,整个脑袋几乎都要陷入那驯鹿的腹内,肌肉纤维被撕裂的野蛮声响不绝耳地传来,我躲在一棵树后面死死捂住耳朵。过了好一会儿,那穿透手掌的撕咬声才渐渐地弱了下去。又侧耳听了听,取而代之的是泥土被翻开的声音。我从树后探出头看了看,只见芙拉维雅正在地上用爪子刨坑,她挖开积雪和泥土,把吃剩的残缺鹿尸丢了进去,用雪和泥土盖好,然后在一旁干净的积雪上蹭干净嘴巴和爪子。 紧接着她又翻了翻雪堆,把沾染了鲜血的雪翻到了雪堆底下,大致做完这一切后,芙拉维雅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了我的身边,开始像猫一样绷紧身体,伸了个懒腰。 “这些老鹿的肉都太硬了……”她抱怨道。我看了她一眼,这家伙的牙齿上犹自沾着一丝触目惊心的鲜红,我立刻回过头去望着仍然澄澈的天空,诺诺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那你去抓那些小鹿……不就好了?” “不行啊,小鹿要留着让它们长大。我只抓那些老得快要死的。”芙拉维雅摇摇头,“如果小崽子都被吃完了,我们以后吃什么?” 我默默地点点头,靠着树慢慢坐下来,“看起来,荒野中也是有它自己的规则的呢……” 芙拉维雅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啊,是太累了吗,人类?” “不,没什么。你不要在意。”我摇摇头,她大概不会明白我为什么变得这么消沉。毕竟那种事对于她来讲,也是十分稀松平常的吧。 “总感觉,那些鹿有点可怜呢……”我看着天空,慢慢地说,很难想象就在几十分钟之前,这地底埋着的两具尸体还是两个活蹦乱跳的生命。 “你们人类还真是奇怪。一边吃着肉一边说肉可怜,真的有这个必要吗?”芙拉维雅跳到我的面前。我白了她一眼,“所以说这就是人类啊。你们龙当然是不会觉得猎物可怜的。” “那当然。”对于我的话,这头小龙反而昂起头露出一副自豪的样子,她天真地宣告道,“在这蓝天笼罩下的一切飞禽走兽,水中游鱼,都是我等龙族的食物,我们没有怜悯,也没有慈悲!嗯嗯,就是这样!” “没有怜悯和慈悲还是好事儿啊?”我又好气又好笑,芙拉维雅则苦恼地用爪子刨了刨地面,“但是那种东西能让我吃饱吗?能方便我打猎吗?怜悯猎物对我有什么好处啊?那些老家伙活的也足够了,也该死了,比起自己倒在雪地里死掉,还不如让我收了它们的命。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叹了口气,并没有打算反驳。对于生活在荒野之中,遵循丛林法则的巨龙来说,这就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情,而违反这些的人类才是奇怪的一方。即使……即使是薇奥拉,恐怕骨子里也会有这种自然而残酷的一面吧。 过了一会,我抬起头看着芙拉维雅,她用自己黑曜石一般的双眼天真而迷茫地回望着我。 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脖子上的鳞片,“那等到我老到走不动的时候,你会不会来收了我的命呢?” 芙拉维雅歪起了头,“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不,我只是想问你会不会而已啊。” “不会啊。因为你不是猎物啊。”她似乎感到有些迷惑,“你看,你会和我说话,会和我玩,就不能算是猎物吧?” “要是突然冒出一只会说话的鹿啊什么的一起和你玩,和你聊天,并且请求你不要吃它的同族,你还会吃它们吗?”我看着有些好笑,于是追问道。 “不会……吧。大概吧。”芙拉维雅退了一步,有些焦躁地用爪子刨着地面,“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的话,我大不了不吃驯鹿就好啦。” “如果每种动物里都冒出一只会说话的,请求你不要吃它们呢?”我笑道。 “那我就把它们都吃光光啦!”芙拉维雅眼中忽然凶光一闪,从侧面扑了上来,我眼前只见白影一闪,就已经被撞倒在地,幼龙的两只爪子按在我的肩膀两侧,深深陷入雪地之中,死死地盯着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有点不对了,所以你果然还是在戏弄我吧,人类!” “别生气,开个玩笑而已嘛……” “咕呜呜呜——” “哇,你别咬,你这一口下去我可受不了,哎——” 第21章 龙堡出猎(3) 我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身上的雪。 右胳膊的衣服上有一排小小的凹痕,我用手一抹就消失了。虽然芙拉维雅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咬下来,但似乎充其量也只是“用牙尖轻轻碰碰”的程度罢了。 不过被龙扑倒什么的,倒还真是这辈子头一遭。 芙拉维雅已经从我身边不满地甩着尾巴走远了,她在雪地上踱出几步,回过头来说,“再往前飞一段距离,越过这片森林,我们就找个地方休息。” 我点了点头,“嗯,那么就这样吧。” “所以说你们人类啊……”她小声嘟哝着,“准备好了吗?我要起飞了。”说着,幼龙抬起头,看了看林中空地上方的天空,“看天气的话,似乎今晚会遇到狂猎啊……” “你说什么?”我挠了挠头,“遇到什么?” “你看,那边的天际,有一排像骑兵一样翻腾的云团压在那里,这就是狂猎要来的预兆。”芙拉维雅歪了歪头,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如她所说,远方的天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团厚重的云,如同铁幕一般沉沉地压在那里,阴郁而压抑。 “狂猎是什么?”我问。 “一群在夜晚挑灯出猎的精魂,被赋予了猎捕所有地上生灵的权柄。”芙拉维雅撇了撇头,“在魔女之国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事实上不仅是法梵德,在其它地方的晚上有时候也会有狂猎出没。凡人如果遇到它们,灵魂会被那些骑兵带走,挂在马上做成风灯。”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什么?做成风灯?” “是啊。我还见过呢,和妈妈一起远远地看到过。人类的灵魂在狂猎的灯火里挣扎燃烧,那光色真的很漂亮。”幼龙点点头,说着在我们人类听起来非常没心没肺的寒凉话,“不过我们龙类倒是不用在意那些家伙,因为我们是天空之子,并不算地面上的生灵,会被带走灵魂的也只有那些不会飞还跑不快的人类啦。” 听到她这么说,我总算放心了一点,“还好我会飞……” “可你飞不快。”芙拉维雅说。 我瞪着她,“那你的意思是我的灵魂会被它们夺走做成风灯咯?” “不会啊,只要我们晚上在地底休息就可以了。它们的权柄只能作用于地面上的生灵。”芙拉维雅说,“我以前都是在天上飞着避开那些家伙的,但是你不能彻夜飞行。” “对精魂可以玩这种文字游戏吗?”我目瞪口呆。 “可以啊。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芙拉维雅迷惑地看着我,“难道你不知道吗?但凡古老的契约与誓言,肯定都有能够被利用和谋取的地方,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约束,契约和誓言能够带给立契者和立誓者以力量,但是一旦违反它们,就会遭到报应——这是亘古以来恒常不变的至理,你们魔女应当尤其精于此道,你的老师没有对你说过吗?” 我呆呆地摇摇头,“薇奥拉从没有对我说过这个。” “那就是你还不足以接触到契约魔法的领域。”芙拉维雅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点了点头。 我不禁失笑,“说的就像你能接触到一样。” “我也是听妈妈讲故事的时候说的啦……”芙拉维雅垂下头去,晃了晃尾巴,“不过不说那么多了,我们出发吧。”说着,她开始慢慢地拍打起翅膀来,很快,她的身体就升上了空中,向着远方飞去。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回想起那呼唤风的旋律,但是在眼前一片漆黑之间,刚才芙拉维雅进食时那鲜血淋漓的场面总在我面前闪现,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我把一捧雪拍在脸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能够回忆起那支离破碎的音符,张开双臂引导着风将身体歪歪斜斜地托了起来。而这时芙拉维雅也早已不见踪影,再次施展了一个定位术后,我跟随着魔法标记加速飞去。 离开了这片森林后,我在前方一望无际的雪原上空看到了芙拉维雅的身影,她拍打着翅膀慢慢地飞着。我连忙赶了过去,飞到她的身边。 “飞到前面,咱们就挖开雪,做个窝。”她一遍懒洋洋地扇着翅膀,一遍说。 “做个窝……”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总觉得怪怪的,不过对于龙来说这个词倒是恰到好处,没有一点儿毛病,“是要住在地下的雪洞里躲避狂猎吗?”我换了个话题接着问。 芙拉维雅点点头,“那些家伙都是无实体的灵体,实际上是悬浮在地面上方的,你不用担心什么,就算它们从洞口上面跑过去,我们也不会有危险。” “钻古代精魂契约的空子可以钻到这个地步吗?”我吓了一跳,“离它们这么近都没有问题?” “大概吧。”芙拉维雅不确定地说,“事实上我也没试过。不过你们人类不是曾经有一个大英雄立下了两个誓言吗?不能吃狗肉,不能拒绝地位比他低的人送给他的食物。然后他的仇人就变成一个低贱的老婆婆送他狗肉吃……”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说,事实上我对这些神话啊传说之类的东西所知真的有限,“然后他怎么了?” “死了呗。他死后,一位爱慕着他却被拒绝的女神变成乌鸦站在他的肩头。”芙拉维雅说,“所以在你们魔女的习俗里,送给别人的乌鸦羽毛通常意味着希望那个人早死。” “哇……”我张开嘴巴发出感叹,“原来还有这种习俗……” “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呐,人类。”芙拉维雅得意洋洋地说,“就算是只活了50年的我,知道的东西也比你多!” “是是是……”我毫无诚意地敷衍着,一丁点儿和这个小家伙拌嘴的力气都没有,事实上现在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发出强烈的抗议了。不过一想到那些血淋淋的鹿,我就还是什么都不想吃。 又飞了一段时间,雪原上稀疏的灌木丛也逐渐茂密起来。这些耐寒的植物通常是雪原动物的主食,而今天,我将与它们一同入眠——大概吧。 芙拉维雅带着我随着逐渐变得昏暗的天光一同降落,她在一丛灌木丛旁落地,开始用爪子挖掘起洞穴来。龙的爪子挖起洞来比最锋利的铲子还要厉害,雪堆下那些被冻得坚硬的岩石在她的爪下就像是豆腐一样被轻松地剖开,泥土纷飞之中,芙拉维雅银白色的身躯有大半个都耸进了地上的土洞里,看起来十分滑稽。 过了一会儿,她沾满一头土屑从洞里爬了出来。我凑过去看了看,那洞穴斜斜地通向地下,有一个十分平缓的坡度。我刚要钻进去,她就伸出翅膀拦在洞口处。 “等等,还要先加固一下。”芙拉维雅说。我停下了动作歪头看她,加固?拿什么加固?就在我想象这头幼龙用爪子拍打洞壁让它砌实的场面时,她却把头伸进洞窟里,身体慢慢绷紧。 芙拉维雅吸了一口气,紧接着我就听到一阵如同强风吹过一般的声音,随即冰霜爬上什么东西的“咔啦咔啦”之声不绝于耳。待一口吐息喷完,芙拉维雅从洞里缩回头,对我道,“好了。” 我有些迟疑地探头进去看了看,只见那洞壁上全都被覆盖上了一层严严实实的白霜,银龙的吐息化作坚固的冰层,将蓬松的土石冻得牢牢实实的。我毫不怀疑它的坚固性,大概哪怕我拼尽力气在洞穴上方蹦来跳去,它也不会塌陷吧。 “但是好冷啊……”我说。 “妈妈不是给你保暖的衣服了吗?别挑三拣四啦,进去吧人类。”芙拉维雅开始用角戳我的腰,我“哎哟”地叫唤了几声,不情不愿地爬到了洞窟的最深处,这洞是个口袋形状,外面小里面大,最深处的空间出人意料地宽敞,涂满冰霜的地面坚硬而结实,高度足以让我坐着。 我在洞里坐了两分钟,不见芙拉维雅钻进来,于是就爬了出去,看到她正在洞口用身体蹭旁边的灌木丛。 “你在干什么?”我奇道。 “有点痒痒……大概是要换鳞了吧。”她随口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先进去休息吧。” 我“嗯”了一声,但是并没有钻回洞里,而是围着她转了两圈,很快我就看到她所说的要换鳞的地方。在她右翼下面一点的地方,有一枚鳞片的颜色稍微有些不一样,我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是因为它有点脱落,而导致反射的光线角度不同。事实上它已经开始松动了,在鳞片根部冒出了一点月牙也似的亮银色东西——那大概就是从龙皮里生长出来的新鳞。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拨了拨那片旧鳞,发现它已经可以被掀开了,露出下面银灰色的厚实皮质组织。 “不会痛吗?”我轻轻碰着那块依旧有一小部分连在芙拉维雅身上的鳞片,她摇摇头,“没什么感觉,它在哪里?” “你翅膀下面一点……”我说,然后她努力地抬起一只后爪,试图用爪尖去拨弄到那个位置,拨弄了几回后干脆扑到灌木丛里开始打起滚来,把那可怜的植物压得七零八落。随后她一骨碌爬起身来,离开了灌木丛转了几圈,侧过身体对着我,“那个还在吗?”我仔细看了看,发现那片鳞已经脱落了,就说,“好像是掉了。” “应该在那灌木丛里吧。啊,不痒了,感觉真好。”芙拉维雅眯起眼,围着我转了两圈,然后扒着洞口钻了进去,我看着她的最后一截尾巴摇晃着消失在洞里,转过头去拨弄开那片被她压坏的灌木丛,终于从散碎残破的枝叶之中挑出了那片银色的鳞。它大概比我的大拇指指甲大两圈,冰凉而坚硬,是漂亮的纯银色,如同用真正的银子打造成的一般。 “既然你不要了,那我就留着做个纪念吧——也挺好看的。”我抬起那片鳞,在阳光下翻看了一会儿,满意于它光滑如镜的触感和高贵但不俗气的色泽,从腰间皮带上解下那本镜法术书,把它放进书里夹好,然后抱着书钻到了洞里。 第22章 狂猎(1) 洞内宽敞而干燥,如果有足够的御寒手段(比如我身上的大衣)的话,倒不失为一个舒适的居所。洞穴内部漆黑无光,我只能看到里面缩着一团黑洞洞的东西,想必那应该是芙拉维雅吧。我摸索着在她身边靠着洞壁坐下,叹了口气。刚才倒不怎么觉得,但是现在一停下来休息,腹内的饥饿感就越来越强烈了。 “你打算睡觉了吗?”在黑暗中我悄声问道。 “我无所谓啊。”芙拉维雅说,“我好几天不睡都可以。” “嗯……”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格伦蒂娜所教的咒语,那些对于魔女来说最为基本的小法术,这回却成了我目前最为迫切需要的东西。召唤、染色、浮空、还有……照明。 勉强从脑海中模糊不清的记忆里摘出那些拗口的精灵文,我磕磕绊绊地将它们念出口。法术虽然生效了,但是效果却和我预想当中的不太一样—— 一蓬蓝蓝白白的耀眼火花从黑暗的空中猛然喷溅而出,就像是当空点燃了一束焰火,又像是冰冷的无焰灯炸了开来,芙拉维雅骇得一下子跳了起来,身体撞在洞壁上,发出清脆的冰壳碎裂声。 “你在做什么?”惊魂稍定的幼龙下意识地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看到她的身体轮廓在黑暗里动了动,“要在这里生火?” “不,我只是想点亮一些光……”我尴尬地说。 芙拉维雅发出一阵呼噜声,我觉得那大概是在叹气。紧接着她说了一个我听不懂的字眼,于是在下一秒,一团明亮而柔和的白光就在空中亮起。 “这个给你用吧。”芙拉维雅说,然后在光芒照耀下,她闪烁着银光的身躯重新趴回地面上。 “谢谢……”我苦笑着从腰间的皮带上拿解下那本法术书,摊开扉页。里面夹着的一片银鳞在白光的照耀下闪过一道明亮的反光。芙拉维雅抬起头,睁开一只眼睛扫了我一眼,“你捡那东西做什么?” “嗯……我想留个纪念。”我老老实实地说,“反正这旧鳞你大概也不需要了?” “是没用了。你想拿去的话就拿去呗。”芙拉维雅点点头,重新埋下脑袋,蜷缩成一团。我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这是你第一次换鳞吗?” “第二次吧。我以前也换过一次,在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这次换完之后,要等一百多年才换下一次啦。然后在我成年的时候换最后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换了。”她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有些好奇,你们龙类换鳞是一片一片掉的吗?那要换多久?”我接着问。 “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要花的时间长一些。按照你们人类的计时方式来说上一次我换了一年左右。这次大概要三年吧。”芙拉维雅懒懒地说,“在这片新的长好之前,其他的鳞是不会脱落的。” “要花三年啊……”我有些惊讶,“果然不愧是以长寿出名的龙。那换下来的鳞片要怎么处理?” “那是。”芙拉维雅有些得意起来,“换下来的旧鳞一般就是扔了,有的时候也会拿去跟魔女换一点东西,听说我们这一族的鳞片可以被魔女做成一些魔法道具什么的。顺带一提我上一次换下来的也都被妈妈拿走了。” “唔,比如龙鳞盔甲什么的?”我动用自己贫乏的想象力想象了一下龙鳞的用途,最终只能在脑中描绘出一副银亮的鳞甲模样,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大概吧。不过穿甲的魔女好像也不多。听说有的魔女会用龙换下来的牙做魔像,也有的会用鳞片做护身符什么的。”芙拉维雅继续说,“妈妈就用我的鳞片做过一个护身符。” “然后呢?”我追问道,“然后薇奥拉把它给谁了?还是在自己留着?” “我也不知道啊……”芙拉维雅摇摇头,“不过应该是没留着吧。我在妈妈的房间里没见过它。据说用龙鳞做的护身符在魔女圈子里还算是比较抢手的东西,能抵御一些下级精魂、魔鬼和其他不干净的东西,也能让人不被野兽攻击等等。” “嘿,那还真不错。”我喃喃道,捏起那片鳞片在光芒下仔细看着,“回去我要让薇奥拉给我做一个。” 话音刚落,我的肚子就发出一阵令人尴尬的咕咕声。空气忽然安静了,我和芙拉维雅都在白光的照耀下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彼此。 ——啊,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真的,好想死啊。 “人类,你果然还是会饿的嘛。”芙拉维雅用略微有些苦恼的语气说道,“当时你为什么不吃呢?” “我不吃生的东西……”我艰难地辩解着,开始试图给自己找出一个完美的理由。 “你那衣服上的火蜥蜴鳞片不是能生火么?”芙拉维雅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我袖口上镶嵌着的暗红色鳞片,“用那个把肉烤一烤呗。” “可我也不会烤肉。”我苦笑道。 “那总比饿肚子好吧?”芙拉维雅说,“虽然这附近应该有些雪兔什么的,但是狂猎马上就要来了,也不能出去抓……” 我默默点了点头,然后说,“没关系,我可以忍一晚上。等狂猎离开之后,明天再去找点什么东西吃。” “嘘。”芙拉维雅忽然非常人性化地发出嘘声,“你听。” “听什么?”我奇道,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捕捉着远方传来的每一丝动静。过了一会儿,就在我忍不住想问她到底让我听什么的时候,一丝若有若无的吠叫声传入了耳中。 那是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狗的吠叫。 “听到了吗?那是狂猎的猎犬,精魂军队的开路先锋。”芙拉维雅轻声道,“地面上没有生物能够逃脱它们的追捕,被它们盯上的话,就完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声音也愈发抖了起来,“那……我们不会有事吧?” “说了没关系的。只要你不探出头去看。”芙拉维雅说,“等它们走过去就好了。” 我点点头,把身体缩成一团,随即那悠长如同狼嚎般的犬吠声逐渐地近了,与此同时猛烈的风声也轰响起来,强风猛然灌入洞穴内,这带着雪花的冷风一下子扑了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别害怕,法梵德的狂猎在奔跑的时候会带起猛烈的寒风,这只不过是自然现象。”芙拉维雅连忙安慰我,她挪动身体凑了过来,抬起一扇翅膀盖在我身上,“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稍稍镇定了一下之后,我轻轻“嗯”了一声,说实话她那翅膀的温度堪比地上的冰霜,其实并不能起到任何的保暖效果——但是在令人镇定这方面,效果却出奇地好。 “你听,马蹄声来了。”芙拉维雅悄声说。我竖起耳朵依言听去,在那呼啸的狂风之中,真的竟然隐隐有杂沓的马蹄声在践踏蹂躏着大地,时有时无,有时与那北地的凛风一同奏成一曲同样狂乱的乐章,有时就盖过那猛烈的风声,鼓点一般震动我的耳膜。在马蹄声之中似乎还有着号角声,呼喝声,以及——金铁敲击声。 那是刀剑被拔出鞘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 伴随着震天的蹄声,嘶鸣声,犬吠声。 无数的声音汇集成狂野的奔流,撕裂狂风,搅乱天空,蹂躏大地,从我头顶掠过。就像是擦着头皮划过的刀锋,从离身体仅有一毫米的地方劈下的闪电,距离生命只有一指之遥,眨眼微笑着的死神。 我蜷缩在龙翼之下,不住地颤抖着。 世界一片黑暗寂静。 狂猎奔腾咆哮的声音似乎远去了,世界变得模糊而不真切。仿佛我的灵魂也被那奔袭的马队所带走,随风飘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感觉身体被什么东西戳了戳。 “他们已经过去了。” 这是芙拉维雅的声音。一直轻轻搭在身体上的,那令人感到安心的重量离开了。 “已经……过去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颤抖着。 “嗯,过去了。”幼龙肯定地说道,她挪动身子爬出了洞穴,过了一会儿,声音从洞口处传来,“你看,狂猎已经过去了,你安全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雪原上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给我带来了些许的勇气,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抓住地上凸起的冰岩,爬出洞口。 夜空晴朗得似乎能够看到每一颗星斗,月光照耀下的雪原洁白如同纯银铸就的大地,一望无际的地平线远方能够看到起伏着的山峦弧线。我看了看身边的雪地,除了芙拉维雅在上面打滚时留下的足迹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痕迹。 “……” 我抬起头,几步开外就是蹲坐在地的幼龙,那银亮的身躯沐浴在月光之下,如同纯粹的光芒塑就的雕像,她似乎不堪这过于明亮的月光,昂起脖颈,眯了眯眼睛,转过头看向我。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喃喃道。 雪原上的风从未像此刻一样温柔过。它拂过我的脸庞,转瞬间潜入远方的雪松林中。那震撼大地的狂猎,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割裂世界般的声响,恍如一梦。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啦。” 月下的银龙眨了眨眼,对我说。 我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心情非常畅快,就一如这被月光洗濯得洁净无比的雪原一样,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我想也是。” 第23章 狂猎(2) 第二天,我是被芙拉维雅的角扎醒的。刚刚被那些微的痛觉弄醒,我就看到在柔和白光的照耀下,面前那一大坨在犹自模糊的视野里闪闪发光银亮物体。 “醒醒吧,人类,太阳升起来啦。”她这么对我说,然后低下头用角扎我的腰。 “哎,好好,我起来,我这就起来……”我连忙挪动身体避免继续被这头幼龙用角乱扎,但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咕咕声。在从睡梦中脱离出来之后,我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饥饿折磨得多么无力而虚弱。 “所以说我才不太明白你们人类,有食物摆在面前却不吃……”芙拉维雅小声叨咕着转动身体,爬出了洞穴。我苦笑一声跟在她身后也钻了出去,白昼的雪原明亮得吓人,纯白色的积雪反射出晶亮强烈的阳光,我刚刚钻出洞穴,那无处不在的强光就把我的眼睛晃得一片炽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流下泪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用手遮着双眼,慢慢寻回了自己正常的视野。芙拉维雅在这雪地阳光下亮得就像是一团活动的光一样,反而一副惬意的样子,用前爪挠了挠之前掉鳞的地方,抖了抖身体,收起翅膀慢慢地在雪地上走来走去。 “你在做什么?”寒冷的空气充入肺部,让我的脑袋也清醒了一点,抹掉脸上的眼泪后,我看着小心翼翼地踱着步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的芙拉维雅。 “这附近应该有雪兔……”幼龙嘟哝着,慢慢向前走去。我好奇地跟了过去,直到再也看不到昨天挖的洞,芙拉维雅才在一丛灌木边上停下脚步,抬起头左右嗅了嗅,说,“是这里了。” 我游目四顾,只见除了附近几丛稀疏的灌木之外,雪地一如往常,白得晃眼,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在洞里。”芙拉维雅继续说,“那些家伙可狡猾了,在地底下挖的洞穴四通八达,又机敏得很,如果不耐心一点儿的话是抓不到的。” “嗯,毕竟狡兔三窟嘛。”我说,“你看到兔子洞了吗?” 芙拉维雅点点头,“就在你脚边嘛。”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挪开脚,但是芙拉维雅却出声阻止了我,“别动,你现在就站在兔子洞旁边,那些家伙用雪盖住了洞口,所以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啊,它们现在正紧绷着身体,听着咱们发出的声音呢。” 我慢慢点了点头,紧张无比地扫视着脚边的雪地,芙拉维雅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她的四爪踩在雪地上竟然没有一点痕迹,就像是浮在雪上一样——我不晓得这是什么魔法,还是银龙一族的特殊天赋——然后用爪子缓缓拨开我脚边的一捧雪,露出泥土地上的一个小小洞口。“这就是了。”芙拉维雅说,她仰起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微微张开嘴,口中翻滚沸腾着的白色冰霜对准了那个洞口。 “你这是犯规啊。”我叹了一口气,与此同时银龙也开始了她的喷吐,一道劲急的白霜喷射而出,精准地灌入了洞穴中,将周围的泥土摧成了一片结霜的冻土,我连忙跳着脚躲开溅到自己身上的霜花。几十秒后,芙拉维雅停下了龙息的喷吐,我看到那洞口处一片雪白,完全被冰霜封死了。 “唔,这样应该就行了吧。”芙拉维雅说,然后几爪子就刨开了洞边的土,我看到土坑里出现了一根白色的冰柱——原来这小家伙的喷吐直接把这个洞穴内部的空间全部填了个严严实实,生生造了根冰柱出来。芙拉维雅继续用爪子把冰柱周围的土弄松,然后弯下脖子一口咬住冰柱,只听得噗的一声,她由于用力过猛而朝后倒去,但是却竟然把那根冰柱硬生生从土里扯了出来。 那冰柱大概长三米左右,呈现出前细后粗的形状,活像是一根大棒槌。就在那棒槌头里,冰封着一只仍然保持着起跑姿势的兔子。 “你们银龙都是这么抓猎物的吗?”我呆呆地看那冰柱看了几秒,然后问。 “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芙拉维雅把冰柱放在地上,用爪子拨弄着,然后几下就切开了冰块,把里面那只被冻死的兔子挖了出来放在地上,“接下来要怎么料理它就是你的活儿啦,人类。” 我蹲下来看着那只浑身都结满冰块的兔子,迟疑着道,“但是我也不会啊……” “无非就是把皮剥开,然后把内脏什么的弄出来吧?”芙拉维雅说,她把兔子翻了个面儿,一只爪子压住它,另一只爪子从兔子脑门上沿着脊椎划了一条线,然后开始从那条伤口处试图把皮剥开。 “是这么做吗?”芙拉维雅扒了半晌,抬头问我。我看着她笨拙地把兔子已经冻脆了的皮连着冰碴一块一块弄碎了扒下来,露出里面紫红色的肌肉组织,忍不住别过了头,“我也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你们人类好麻烦啊。”她抱怨道,“快来施展一个剥皮术把它处理干净啊。你不是要吃吗?” “我也得会这个法术才行啊。”我挠挠头,从皮带上解下薇奥拉的镜法术书翻了起来,“你觉得薇奥拉会剥皮术吗?” 芙拉维雅摇头,“我怎么知道啦,妈妈好像只给你一个人做过东西吃吧?” “但问题就是我没看着她处理过整只兔子啊。”我翻找着那本书,心里暗自希望它最新一页上出现的是剥皮术——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这种法术。 但是理所当然地,我的希望落空了。最新一页上出现的法术是魔法仆役——没错,就是薇奥拉平时召唤出来随意使唤的那些。 我对芙拉维雅说了这件事后,她说,“那你就召唤出来一个那东西,然后让它替你剥呗。” “它会这种活计吗?”我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它不会?”芙拉维雅瞪着我。 “……”和她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几秒钟后我投降了,“好,我试试。”捧起那本镜法术书,我开始阅读起了那些古怪拗口的精灵文,试图寻找这个法术内部蕴含的和谐之音,但是无论我怎么闭目冥想,那只兔子被冻死剥开的一幕总是在脑袋里不断闪现,那纷乱的音符根本连不成章句,就更别提完整地施法了。 几分钟后我睁开眼叹了口气,“不行,我根本静不下心来施法。” “哇,你这没用的魔女。”芙拉维雅继续瞪着我,然后一爪子把薇奥拉的书打到地上,扒到自己面前看了起来,“是这一页嘛?诶这是什么文字?” “这是精灵文……”我有气无力地说。 “她不教你龙语吗?” “那个对我来说难度好像太大了……” 芙拉维雅把书本推了回来,重复了一遍,“没用的魔女!” “我学法术还不到两个月!”我没好气地说。 “不要狡辩了!”她低下头又开始弄起那只兔子,被冻在一起的血肉在她的爪子之下破碎纷飞,鲜红色的冻肉屑满地都是。 “你别再折磨它了,没法吃的话就埋了吧。”我不忍心再看那只兔子死后还要被虐待,于是叹了口气说。 芙拉维雅从喉咙中发出不满的咕噜声,“但是起码皮还是剥下来了嘛……”我看了看那只已经体无完肤,甚至还被挖走了几大块肉,连骨头都露出来了的兔子,别过头去,“算了算了,看着这家伙我连吃的胃口都没了。” “那你不吃我吃……”芙拉维雅说,“嗯……等等,我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有人?这里?”我奇道,“这里也有人类吗?” “法梵德上的确是生活着数量不少的亚人种族,例如龙人。”芙拉维雅抬起头四处巡视着,“就是混有龙血的类人种族,通常来说和那些双足飞龙的次等龙一样,是我们巨龙一族的附庸。”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雪丘后,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颇为年幼的少女,个子还没有我高,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用草绳系在脑后,略黑的皮肤上用不知名的蓝色颜料画着龙形的纹身,脖子上挂着一串黑色的石头,身上穿着简单的兽皮衣服——准确的说只是用两块兽皮分别围了一下胸|部和腰胯部,除此之外不着寸缕,她的脖颈、手臂、腰部和脚踝上都覆盖着黑色的鳞片,代替了耳朵位置的是两支龙类的尖角,稍显稚嫩的脸庞上混合着动物一般的野气和好奇,正在雪丘后面窥探着我们。 “那就是龙人族?”我转头问芙拉维雅。 “是啊。看起来应该是住在这附近的部落成员。”她说,然后昂起头发出一阵高亢的嘶嘶声,雪丘后的那女孩眼神一亮,连忙跑了过来,这时我才看到她一只手上拿着一根木头长矛,背后背着简单的弓箭,那围住腰部的兽皮裙下还有一条布满鳞片的细长尾巴。 那女孩发出爬行动物一样的嘶嘶声,似乎是在回应芙拉维雅说的话,一人一龙用那种声音交流了一会儿,芙拉维雅伸出一只前爪推了推地上的兔子,那女孩点点头,把兔子提在了手里。 “我们跟她走吧。”芙拉维雅对我说。 “你们说了什么?”我好奇地问她。 “没什么,就是问了问她的部落是哪个。”芙拉维雅回答,“她的那个部落好像还是属于在妈妈势力范围之内的,用你们人类的话说,算是被她庇护着吧。” “啊?薇奥拉的属民?”我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大嘴巴,老实说真的被吓到了,没想到薇奥拉还是个领主什么的。 “差不多?在法梵德的每个龙人部落基本上都要依附于一位强大的巨龙,献上忠诚,定期进贡猎物啊,工艺品啊,还有一些其它的珍稀玩意儿什么的啦。要不然的话很容易被那些下等龙族,以及属于其它巨龙势力的家伙们当做食物抓走吃掉。”芙拉维雅说,“在要打架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当做士兵来用。” “……打架?战争吗?”我瞪大了眼睛。 “差不多呗。在别的地方还算是经常有的事情吧,巨龙和巨龙之间为了争夺宝物或者地盘开战,这个时候双方的眷属就会互相攻伐,胜利者吞并失败者,输了的家伙不跑的话就只能等死啦。”芙拉维雅用毫不在乎的语气说,“不过在我们这里倒是没有这种事啦,因为妈妈很强嘛,没有龙敢来挑战她,求婚倒是常有的。” “呃……那然后呢?”我回头打量了一下那个龙人族的女孩——她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回来——然后问身边的幼龙。 “然后就去她的部落里蹭吃蹭喝啊!”芙拉维雅用一种“你是不是傻子”的眼神瞪着我。 “……” 第24章 狂猎(3) “这样还算是狩猎吗?” 跟着芙拉维雅与那个龙人族的女孩在雪地里跋涉着,我考虑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问芙拉维雅。 “大概吧。”她用不确定的语气回答我,“姑且我们也算是抓到猎物了。” “猎物?你说那两只驯鹿和这个兔子吗?”我挠挠头,“但是就狩猎而言,我什么都没做……” “放心啦,我没有指望你这个没用的魔女做什么。”芙拉维雅说。 “是是是,我只是个学魔法不到两个月的没用魔女——”我拖长声音垂头丧气地说,“但比起这个,你们龙类每次出来打猎实际上都是来自己属民的部落蹭吃喝吗?” “怎么可能。”芙拉维雅停下脚步,转过头诧异地看着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看你一副不会处理猎物也不会料理猎物的样子,正好有蹭吃喝的地方,对你来说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但是这样不就没有打猎的意义了嘛?”我皱起眉头,芙拉维雅的这番说词让我感到很不爽,“不是自己弄到的猎物,就不能叫狩猎了吧?” 幼龙奇怪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迈开步子,“你们人类真的是很会在一些不知所谓的事情上较真,打猎什么的,最重要的不就是尽兴和吃饱吗?满足了这两点就可以了呀?” 她这么一说,我更加一头雾水了,“也就是说只要你能尽兴和吃饱,就算每次出来都是去龙人族的部落蹭吃喝也是可以的吗?” “当然不是啦。唔姆,怎么说呢,人类,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啦,但是这有着非常决定性的不同……去眷属的居所要食物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哦?”芙拉维雅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是比起那个,这么做多少能让你这个没用的魔女长点本事不是吗?好歹学学怎么处理猎物吧,而且,既然要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话总得带你去不同的地方多转转吧?去龙人族的部落看看也不坏啊。” “唔……”我发出一个被拖长的单音节,狐疑地盯着这头幼龙。 好奇怪啊,哪里不对啊。她是想让我去龙人部落学着怎么处理猎物吗?虽然我感觉那种技巧我学会了之后也未必能用得上几回——但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我看着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走在前面的芙拉维雅,和走几步路就回头看我一眼的龙人族少女,心里的疑惑越发地深了。我快走几步跑到幼龙的身边,双眼紧紧地盯着她。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回过头来凶巴巴地盯着我,“看什么看啦,没用魔女。” “我在想啊,你是真的想让我去和龙人们学怎么处理那些猎物吗?”我笑着问。 “你学不学都一样没用啦,烦死啦,到那里敞开肚皮吃就好啦。”她烦躁地用爪子刨着雪,我接着说,“啊——嗯,那也不错呢,只要我学会了那个,下次再和你一起出来的时候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呢。” “才不是啊!谁要再和你一起出来呀!连血都见不得的人类,抱着你们那什么无谓的怜悯心饿死吧。”芙拉维雅非常罕见地突然对我恶言相向,然后抖动身体拍起翅膀掀起一阵强风把我吹退两步,扑扇着双翼飞了起来,越过那龙人少女的头顶往前飞去。那少女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我也对她耸了耸肩,表示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远去的银龙,龙人少女慢慢靠近我的身边,睁着大大的眼睛打量着我,发出一连串古里古怪的音节——我猜那应该是龙语或者类似的语言——最后她指了指自己,说了两个发音类似于“露露”的字,那大概是她的名字吧。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指着自己缓慢而清晰地重复了几遍自己的名字,露露歪着头,张大嘴巴,拖长声音字正腔圆地说,“米——西——喽——?” 我差点栽倒在雪地上。虽然发音是差不多啦,但是这么念出来感觉好奇怪也很羞耻啊! “……你就这么叫吧。”最后我还是放弃了纠正她读音和声调的念头,屈服于她的奇怪念法之下。 “米西?”露露围着我兴奋地跳来跳去,一叠声地叫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嫌太拗口,所以干脆省略了我名字的第三个音。 “不是……”我小声道,“虽然我现在是想吃饭……” “米米?” “……” 我瞪了她几秒。她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回望着我。 “算了,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我有气无力地说——是真的有气无力,我快饿扁了。 之后我跟着露露爬上了一片雪丘,就在我快要忍不住趴在地上喘粗气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龙人族的居所——那是一个坐落于雪原上的村落,用木头、岩石甚至是冰块建造成的小屋松散地排列着,有着圈养驯鹿的兽栏,现在似乎正是午饭时分,村落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人们奔走来去,几只看上去像是狼多过狗的大型雪地犬被拴在屋子边嗷嗷乱叫着。 这些村民也和露露一样,都有着明显的龙类血脉特征。芙拉维雅就懒洋洋地伏在村落正中的空地上,龙人们毕恭毕敬地在她的面前献上切割好的兽肉,但是她却连看都不看,把头别到了一边去。 露露手里提着野兔,欢呼着跑进村落,貌似十分兴奋地用龙语大声讲着些什么,听到了她的声音,芙拉维雅抬起头来,看到了气喘吁吁慢慢走了过来的我。 “你好慢啊,人类。”她抱怨道。 “你这天生能飞的种族就不要说话了。”我没好气地说。 “你用法术飞啊。” “我太饿了。” 芙拉维雅瞪着我,她把面前的兽肉往我这里推了推,“你把这些拿去给那些家伙料理吧,他们很快就会备好吃的——不过不要抱有太多期望,嗯,这些家伙的手艺和妈妈可没法儿比。” “知道啦。”我说,话音刚落,露露就抓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了空地上的一块长条形大石头边,眨了眨眼,然后拎着那只被芙拉维雅整得都快碎了的兔子跑开了。我转过头,看到这条幼龙也慢悠悠地迈着步子踱了过来,在我旁边坐下,斜眼看了过来,“你觉得他们会端什么上来?” “呃,烤肉?”我不确定地说。毕竟在这种地方最多的也就是肉类了吧。 芙拉维雅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这时我看到露露跑进一间屋子,于是连忙丢下一句话,就起身追了上去,“我去看看她是怎么弄那只兔子的!” “哼,没用的魔女……”芙拉维雅微小的嘟囔声传进耳朵里,我微微一笑,跟在露露后面钻进那屋子里。 屋中如我所料,是专门用来处理牲畜肉类的地方,地上摆着用来盛装内脏和其他污物的树枝编成的筐子,几块条形石头摆放在屋子的墙边充作台子,地上和石台上都布满了干涸的血痕,墙上挂着几张兔子和其他小型哺乳动物的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露露的手里抓着一团雪,我看到她用雪擦了擦石台,把那只碎碎的兔子放了上去,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后随手抖掉雪粒,从腰间系兽皮裙的筋绳里拔出一把打磨好的石刀,干脆利落地一刀划开了兔子的肚子,然后将里面…… 呃。 将里面已经冻成一坨血色冰碴的内脏之类的东西用手挖了出来,丢在筐子里。 …………………………………………………………………………………………………… 我苦着脸回到了芙拉维雅的身边, “感觉怎么样?”她斜眼看我。 “君子远庖厨。”我诚实地说。 幼龙发出一阵低低的咕噜声,应该是在笑吧。 “不过呢,我会把它学会的。”我说,“最起码我要学会召唤会剥皮、挖肚、烤肉和煮汤的魔法仆役。” “哼。”芙拉维雅说。 “然后下一次再和你出来打猎的时候,就不用这么狼狈了。”我接着说。 她扭过头白了我一眼,“笨蛋,谁还会和你再出来打猎。我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下一次出来呢,我就要从薇奥拉那里拿上点调味料什么的,啊,对了,那些东西和料理器具应该可以用法术召唤出来?嗯,那样的话就不必事前准备了。” “我说我不会再和你出来打猎了啊。你有没有在听啊?” “下次呢,我的飞行技术就应该更好啦。” “所以说没有下次……” “下次我们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吧!我想看看雪谷和冰川。” “所——以——说——” “对了!我还想看海。法梵德有海的对不对?我想看结冰的海面,和海上的冰山。” 芙拉维雅瞪着我,然后开始低下头用角顶了过来,“所以说我不会再和你一起出来打猎了啊!你听到没有啊!” 我扭过身子躲开,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只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幼龙,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抬起头继续用那种满怀希冀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么……下一次,我们去哪儿打猎呢?” 第四卷 后记 (。・∀・)ノ゙嗨,大家好。嗯?什么,这次的卷末后记来得非常晚?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反正也没人会把后记当成更新的对吧。 其实本来是想在第四卷 写写红鸢的故事的,但是没想到水一水一卷就在不知不觉之中结束了呢。如果说上一卷的主题是魔女的城市,那么这一卷要描写的就是巨龙的国度。关于法梵德,我其实还有好多东西想写,不只是银龙居住的雪山,还有绿龙和妖精共处的森林,东方龙族的海底宫殿,巨龙用魔法塑就的云中殿堂……之类的。 不过以后还有机会的……嗯,未白在之后也会频繁地光顾法梵德,这片龙之国的土地上还有很多未知的冒险在等着她。 第五卷 大概就会讲红鸢的故事了,如果我能控制水量的话(被打死)。 这一卷的标题名为Lady Dragon,是芬兰金属乐队梦境传说(Dreamtale)的一首歌曲。不过翻译成中文后似乎就和原来的英文意义有些微妙的不同了呢。巨龙夫人……嗯,究竟是“巨龙的夫人”,还是“身为夫人的巨龙”,亦或者是……啊,果然中文博大精深啊。这种事情就留给各位读者去寻思好啦。 在这一卷里,巨龙罗瑞安(作者的分身?这不明摆着的吗)教会了未白古老的施法方式,实际上这也是我想表达的,魔女之国中魔法的本质。在这部作品中的魔法设定是极度感性和唯心的,其构造方式也是不固定的,并非可以用理性思维分析理解的东西。有时候一星灵感和顿悟的火花比最严密的逻辑和勤奋的学习都要来得更加珍贵,情感和本能的指引比理性的判断与计算都要来得更加准确。 换句话说刻板而无感情的家伙一辈子都成不了强大的施法者——嗯,冷冰冰的机器,是没有资格接触魔法的呢。 然后就是薇奥拉女儿的登场……哈哈,没想到吧! emmm,薇奥拉绝对不是未亡人什么的,绝对不是。罗瑞安也不是芙拉维雅的父亲,都强调好几次芙拉维雅是纯血的银龙了,就不要瞎猜了…… 关于幼龙的身世这一点,老虚妈是知道的,嗯,你们想被剧透的话就去骚扰她吧。 那么这次就先到这里,我们在未来的第五卷 见。 第1章 圣茉夏娜的礼物(1) 将我从朦胧的睡梦中扯离出来的,是腿上那十分不自然的沉重感,以及血管和肌肉被压迫着的酸痛感。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被阴影遮蔽的天花板,上面的花纹晦暗难明。床边的魔法灯随着我的醒转而慢慢释放出微弱的白色光芒,照亮了房间中的昏暗。我整理了一下睡乱的头发,顺着身子往下看去,看到的却是整个儿横在床上的小夜。她的头枕在我的大腿上,犹自静静地睡着,我微微直起身子,伸出手将她额边的碎发拂正,随后拿过一只枕头,慢慢搬动她的小脑袋,放到枕头上。 随即,我看到了枕头下的镜法术书。 这本薇奥拉给予我的魔法书一如既往地厚重,散发着墨水和纸张的古朴味道。我拿起它翻开扉页,手指划过纸张上那清丽秀雅的龙文签名。书本自动在我手上哗啦啦地翻动着,很快就翻到了其中的一页,露出夹在那里的一片银色鳞片。它的末端被打了孔,穿过一根线,与书背相连,活脱脱便是一枚龙鳞书签。 看到这片书签,我不禁笑了起来。时至现在——三个月后的现在,我依然能想起在那个雪原上的傍晚,芙拉维雅的身体在雪洞里不断耸动的滑稽模样,以及她气急败坏地用角顶我的可爱样儿。拿到那片她换下来的鳞后,我想来想去,最终也还是没有请薇奥拉把它做成护身符,而是委托她做了个书签,夹在书里。 原来那一天离现在,已经经过了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啊。我若有所思地把它夹回书页里,一边回忆着已经流逝的时光,一边起身从衣柜里拿出平常的衣服换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正好是我应当去格伦蒂娜的森林上课的日子。倘若我估计得没错,过一会儿就会有一头雄鹿来用自己的角敲开我房间的门,迎接我前去赴那森林魔女的约。 我拿起梳妆台上的小梳子,招招手让那魔法灯漂浮到自己面前,借着那微弱的光芒梳理了一番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拿起桌上的魔药瓶,挨个倒了一些在手掌上,在脸颊上抹匀。一边往脸上涂着那些护肤的魔药,我一边例行地感叹着——虽说是在一个充满了魔法的世界,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女性就是女性呢…… 做完了这一切后,我拍拍有些湿漉漉的脸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只鹿也该来了吧?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门外果然传来了砰砰的叩门声。我看了看正在皱眉头的小夜,连忙起身抓起床上那本镜法术书在腰间的皮带上固定好,跑出屋去,打开大门,对着外面那头正在保持着用角顶门姿势的鹿竖起一根手指,“嘘……里面还有人在睡觉。” 它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歪着头看了看我,然后侧过身子示意我坐上去。 “以后你敲门的时候小点声……”我无奈地对它说。 这鹿颇为无辜地朝我眨了眨眼睛,然后低过头开始叼我的衣角。 “你别咬,唉,我的衣服……”我一脸心疼地从它的嘴里把衣服抢救下来,然后试着侧身坐到它的背上,想了想还是抓住那两根鹿角,“好了,走吧。” 随即雄鹿迈开四蹄奔了出去,那速度如同风驰电挚,一上来就开足了马力,龙堡内那灰黑色的石墙与走廊在我的面前模糊成一片旋转的黑暗,说来也奇怪,这鹿虽然狂奔不止,但是却并没有任何风声,只能听到它四蹄踏在地上时所发出的声音,还有耳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龙的咆哮声。很快,格伦蒂娜的雄鹿穿过走廊,踏上了通往高塔的螺旋阶梯,紧接着它纵身一跃,我的眼前光芒大放,雪山上的天光在那一刹那间逼得我的眼睛难以睁开。即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以阻挡那直迫而来的强光,我的眼皮内部也被那酷烈的阳光烧灼成了一片炫目的白。 随后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包裹了我——整个身体空荡荡地被失重感所填满,这让我知道那雄鹿已经高傲地跃下了高塔,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的鼻端传来第一缕植物的清香之时,我便知道,自己已经身处格伦蒂娜的森林之中。 我慢慢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浓淡适宜的绿意,一棵身缠藤萝的巨木拔地而起,那浓密的树冠铺枝散叶犹如巨伞般笼罩开来,将周遭一切都纳入它清新的怀抱之中。雄鹿在巨木前的草地上停下脚步,摆了摆头示意我下来。 我整理了一下裙子,跳到地上。雄鹿慢慢地踱到一旁,带着任务完成后的满足和悠闲,低头啃起了草。我看了它一眼,走到那巨木之前,轻车熟路地拨开它上面的藤萝,摸到了一个门环。随后我抓住门环敲了敲那扇隐藏在藤蔓之下的木门,很快,它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我撩开从门上方垂下来的大团植物,低头走了进去。格伦蒂娜的树屋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面包香味,客厅里的桌子上有两只正在捧着橡子的松鼠,见到我走进来之后哧溜一声跳下桌子,钻到了墙角的藤蔓里。 “这两只……”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墙角的那团植物不停颤动着,然后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叫道:“格伦蒂娜老师?” 过了两秒,房间里传来“哎”的一声,格伦蒂娜一手托着装有面包和果酱的盘子,一手撩开茂密的植物帘幕走了出来,将餐点放在桌上,满面笑容地朝我招招手,“来坐吧,小未白。”我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格伦蒂娜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大壶和杯子,在杯子里倒满清澈的水,放在我的面前。 她看了看我腰间那本书,忽然半开玩笑般地笑道,“真是羡慕你们这一代的魔女。当初我跟着导师学习法术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会每天变出一条魔法来的便利法术书。” 我怔了一下,听这个精灵说起自己年轻时的事情,倒是头一遭,“那您那时候是怎么学的呢?” “还能怎么学?就那么学呗。”格伦蒂娜朝我努了努嘴,“我们这一系源于古代的德鲁伊,其传统是不留文字,全靠口头讲述与记忆,就看你能记得多少,不像现在,不管哪一塔都开始用起了法术书这种东西记录魔法。不过我们那时候也还好啦,因为精灵的寿命很长,而且由于教学方法的问题,我们都是在学唱歌的时候,不知不觉之间就学会魔法了。” “还真是……古老呢……”我有些心情复杂地慢慢点了点头,“其实要说唱歌的话,薇奥拉和另一条龙现在也倒是在用类似的方法来教导我啦。” “咳,现在这么做的也只有龙啦。连我们精灵都喜欢写书来教那些小孩。”格伦蒂娜撇了撇嘴,似乎对于这偏离古老传统的做法颇为不满,“算了不说这些了,先吃饭吧,面包要凉了。”她说着,把刚烤好的热乎面包掰开,放到我面前的盘子里,然后殷勤地把装着果酱的罐子推了过来,我“嗯嗯”地应了几声,拿起面包涂上果酱就往嘴里塞。 格伦蒂娜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咬着面包,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缕微笑。过了一会儿,她说,“卡戎有没有把冥水的铃铛给你?” “呃,给了。”我想了一下后老实地回答,“但是我目前还不知道那个铃铛有什么用,所以一直把它放在家里,没有带出来。” “你以后会知道的。那个东西是虽然在魔女之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是在外面却是那些叛徒们争夺的对象。”格伦蒂娜叹了口气,抬起手擦掉我嘴角的面包屑。 “叛徒?”我奇道。 “叛逆的魔女。”格伦蒂娜说,“薇奥拉大概没对你说过吧?不过你迟早要知道的。叛逆魔女就是那些不服六塔管制的人,你知道六塔的智慧之法则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 “所谓智慧之法则,就是以代表‘节制’的金杯之塔为首,统合其他五塔所立下的规则。”格伦蒂娜说,“它的内容也很简单,那就是避免因无节制地使用魔法而招致‘毁灭’。在魔女的历史上,过于狂妄、傲慢、偏激,迷失于魔法力量之中,逐渐忘记了自己身为人的本质而堕落,并且伤害了自己乃至于他人的例子,不胜枚举。六塔,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存在的。” 我挠了挠头,“这么一说其实这个规则也还是挺有必要的?如果反抗它会怎么样?” “会被逐出魔女之国。”格伦蒂娜面无表情地说,“这些被流放者要么去了地狱与魔鬼为伍,要么去了沉睡者的国度,在那里苟延残喘。当然也有从一开始就不想受六塔制约的,这些家伙会自己跑出魔女之国,自愿当被除名的叛逆者。” “呃……”我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来作为回应。 “继续说那个铃铛吧。”格伦蒂娜叹了口气,“冥水之铃可以让持铃者的灵魂进入冥水,接触到水中已死者的灵魂。正统的死灵法师们使用这个铃铛向那些灵魂询问问题,但是那些叛逆的家伙就会抓捕这些灵魂作为自己的使魔,或者做一些邪恶的黑魔法勾当……”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格伦蒂娜摸了摸我的头发,“好吧,看起来这些东西对你而言还是太早了些。”她的手停了片刻,接着说道,“既然卡戎和薇奥拉都给你了一点小东西,那么我也给你一件小礼物好了。” 第2章 圣茉夏娜的礼物(2) “礼物?”我眨了眨眼睛。 格伦蒂娜点了点头,朝我面前盘子里的面包努努嘴,示意我把早餐吃完。 “唔……”虽然非常好奇她究竟会给我什么样的礼物,但是在精灵温和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我还是乖乖地把自己那份面包全都填进肚子。 “好了,我们走吧。”格伦蒂娜站起身来,我跟着她一起走出了树屋,来到了那片当初精灵用来洗濯伊瑟勒菲的湖边。这一回她没有让我直接走上水面,而是拉着我在湖边等候了片刻。很快,一个黑点就从湖水的尽头驶来,随着它逐渐接近,我才看清,那是一只木质的小船,上面备着一支木桨。等到它来到岸边后,格伦蒂娜才牵着我的手登上了船。 “我们要去哪儿?”我有些惶惑地在船上坐下,看着精灵轻车熟路地拿起船桨,慢慢地划起了船。小船随着水波慢慢漂浮着,格伦蒂娜站在船头,白色的衣裙被湖上的清风吹拂着轻轻舞动,她一只手扶着船桨,另一只手拨弄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微微回过头来看着我,那雪白修长的脖颈低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柔美弧度,“到时候你就知道啦。”她这么说着,露出一个低低的浅笑。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的笑容似乎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听了这句回答,我便不再发问,老老实实地坐在小船上,安心等待着这段短短旅程的结束。 格伦蒂娜划着船,带我驶离湖岸,慢慢前往湖泊的中央。不知不觉之间,浅风轻起,湖面上飘来一阵乳白色的雾气,将小船慢慢地罩了进去。我伸手想要拂开面前的雾气,但是越来越多的雾围拢过来,最终将我完全吞没,在那浓郁的雾气中,我甚至看不到前面格伦蒂娜的身影。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雾气散去的时候,我所看到的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镜面一样的湖水终于有了尽头,我看到了前方苍翠的湖岸,以及湖岸上那一棵庞大的树木。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那树木就是格伦蒂娜所居住的树屋。但是很快我就看出了它们之间的区别——我面前的这棵巨木有着银色的树叶,与精灵那碧绿欲滴的居所截然不同,就像是老人头上的白发。 湖岸的草地上落满了银白色的叶片与一些淡紫色的物事。我揉揉眼睛仔细看去,那却是一片片淡紫色的花瓣。这花瓣并不来自于地面,而是来自于那灿银色的树冠之中。在纯银打造的叶片簇拥之下,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悄无声息地开放,只不过那银叶过于显目,以至于这小巧的花儿都被它们遮盖了身形,显得毫无存在感。 “它就是这片森林的主人,圣茉夏娜。”格伦蒂娜将船停在岸边,拉着我走到了那布满银色叶片的草地上,“这片森林也是因它而得名的。” “主人……”我看着这棵树,被格伦蒂娜这番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主人什么的……莫非它还能说话不成?” 格伦蒂娜摇摇头,“它不能。但是很快你就会知道,这片森林中所有的生灵,从植物到动物,甚至包括你我,乃至于无生命的湖水、土壤、岩石和空气,都在受取着圣茉夏娜的恩惠。” 我呆了一下,“什么……” 格伦蒂娜笑了笑,带着我来到树下。 “坐下吧。”她对我说。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服,盘腿坐在这微微有些凉意的草地上。 “闭上眼睛,放空心灵,让自己进入冥想的状态。”格伦蒂娜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我还是照做了。薇奥拉在这几个月之中已经教会了我基本的冥想法,尽管在那种刺激性比较大的环境(比如芙拉维雅的猎食现场)要进入深层的冥想还是有些困难,但是但是在这种风轻云淡的湖边绿地上,就再简单不过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凉空气充入肺部,慢慢合上眼睛,心灵逐渐沉静下来。 清凉和煦的湖畔微风抚摸着我的全身,耳边是草叶被吹动的沙沙声与湖水的波澜声,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和谐自然而然袭上心头。 渐渐地,身体慢慢被一种奇妙的触感所充满,就像是分离身体内部与外部的隔膜在不知不觉之中消去了,又像是一块巧克力的脆皮点心在恰到好处的热量之下融化了,里面的内容物开始慢慢向外界释放,与外部融合在了一起。体内与体外的界限渐渐消失……那种感觉十分奇妙,就恍如整个人都融化之后扩散开来,慢慢与空气,与泥土,甚至与那若有若无的自然清香合为一体。 恍惚之中,我似乎化为了一缕青烟,飘散在空气中,慢慢上升。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但是这种超乎感官的体验并不能用肉体的感觉去衡量,我只感觉到自己在往半空中攀爬着,就像是在沿着圣茉夏娜的树干,如同一条藤萝般缓缓攀附而上。 在这混混茫茫的无知无觉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发散开来,如同湖中的水浪泛开了一圈圈涟漪。 啊,是的,是的,我感觉到了—— 我的面前,有什么无比庞大的东西。 就像是一块巨大的,浸泡在水里的冰一样。 慢慢地、慢慢地融化着,用自己的身躯补充着周围的水量。 它正在向外散播着什么东西……以太?玛娜?魔力?亦或者是,“生命”? 我忽然明白格伦蒂娜话语中的意思了。 圣茉夏娜用自己的生命滋养着这一片森林。而即使是在现在,从它那庞大的树身之中所涌出的生命之流,也在这片天空与大地之间环绕轮回,慢慢地融入每一滴水,每一颗岩石,每一缕空气之中。 ——当然,也充斥在我和格伦蒂娜的体内。 就像是在花海之中深深呼吸,那香气充满体内一样的馥郁,被美好的感触所满满充填一样的神秘感触。 我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个银发的女子站在原本应该是树木的地方,垂着双臂,低眉浅笑,俯视着大地,犹如一位慈祥的母亲守望着在自己膝下承欢的儿女。忽然一片树叶从我面前落下,挡住了视野。当叶片缓缓飘落之后,那棵银叶的巨木又回到了我的眼中,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过。 “你看到了吗?”格伦蒂娜的声音悠悠传来,“这就是地脉之树圣茉夏娜。它是这片森林的母亲,也是维系这一方水土的灵脉。”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位伟大的母亲……” 格伦蒂娜笑了——虽然她并不在我的视野中,但我却本能地知晓她的脸上此刻已经漾开了一个甜美的微笑。手里一凉,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手里,我低头看去,却是一把匕首,套着皮质的软鞘,刀身弯曲就像是兽类的獠牙。 我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格伦蒂娜,“这是?” “这是湖中的妖精们制作的匕首,与亚瑟王的湖中宝剑,红鸢那个蠢货的伊瑟勒菲同出一脉,它的名字是伊莉瑞安,‘湖中的月牙’。”格伦蒂娜示意我拔出刀刃,我犹豫了一下,照做了。伊莉瑞安的刀身如同汉白玉一样洁白,不像是金属,但也不像是岩石,分不清具体是什么。它的木质握柄上包裹着用银色丝线绑好的碧绿叶片,护手上镶嵌着莹润欲滴的绿宝石。 我抚摸着它冰凉的刀身,“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不。”格伦蒂娜笑了笑,“你自己看。”说着,她抬起手指向圣茉夏娜的树冠,“看那里。” 我依言抬头看去,那浓密的树冠之间银叶紫花纷繁锦簇,煞是好看。 “怎么了吗?”我还是有些摸不到头脑。 “爬上去。”格伦蒂娜微笑道。 “啊?” “爬上去。”她笑着重复了一遍,“虽说是送给你的小礼物,但是也得你自己去拿才行。” 我傻傻地看着她。 “爬到上面去,然后取一根树枝下来。那根树枝就会是你的杖,以及你的飞天扫帚。”格伦蒂娜摸了摸我的头,“你会找到一根对你而言很独特的树枝——相信你自己的感觉,你觉得哪一根适合你,就用伊莉瑞安取下那一根,然后回到我面前。” 短暂的惊讶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我的杖?我的扫帚?”我几乎要跳了起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什么?这—— “噢,对了。圣茉夏娜会拒绝携带着金属的人。你身上有没有带金属物体?先把那些拿下来。”格伦蒂娜笑着按住我的肩膀。 “这个皮带上有金属钉扣……”我看了一下身上的穿着,今天我依旧穿着那件在法梵德惯常穿的保暖大衣,不过上面倒是没有金属挂件,只有挂着法术书的皮带上有金属钉扣。 “拿下来,然后再爬上去。”格伦蒂娜说。 “那这个呢?”我解下皮带扔到一边,然后举起手里的匕首,“这个……是什么做的?不是金属吗?” “它是用绿龙换下来的牙齿在湖底石上磨成的。”格伦蒂娜说,“因此不但非金非石,而且每天早晨的时候,它的皮鞘里会装满清水,这种水的性质与圣岛阿瓦隆上的泉水相同,是世界上最纯粹与清澈的物质之一。对于魔女来说有很多种用途,包括作为贵重的魔药素材。” 顿了顿,格伦蒂娜朝我竖起一根手指,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不过可千万不能给你养的那只小吸血鬼喝。这水对于由污秽而生的存在而言乃是剧毒中的剧毒,哪怕喝上一滴也会让她小命不保。” 我吓了一跳,差点没有拿住手上的匕首,格伦蒂娜随即换上一副安慰的神色,缓和了声音说道,“你也不用害怕,不要让她喝下去就可以了。不小心沾在身上的话是没有问题的。” 我拼命点点头,把匕首放回鞘里,看着格伦蒂娜微笑着的脸庞,忽然觉得这把小小的匕首沉重了许多,“那个,格伦蒂娜老师……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真的可以吗?既然这水可以作为很好的魔药素材,那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好啦,我看你也没什么像样的防身用具,还是留着吧。”格伦蒂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唇边,“虽然在魔女之国你大抵是安全的,但是很多事情也很难说。尤其是在法梵德那种地方,有些时候还是比较危险的。” 我几乎是立刻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想到了那天晚上遭遇到的狂猎。如果身边没有芙拉维雅跟着的话,我恐怕就…… 想了想自己被塞在灯罩里挂在马背上的模样,我连忙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驱赶出去,抓紧匕首站起身来,把目光转向面前的圣茉夏娜,有些紧张地道,“那、那我去了,老师。” 第3章 圣茉夏娜的礼物(3) 格伦蒂娜点了点头,我望向那棵名为圣茉夏娜的巨木,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并不擅长爬树这种体力劳动,但是…… 有魔法辅助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感受着微风的拂动,很快,那轻灵而活泼的旋律就在心中悠悠响起,化为真正的歌声从口中唱出。呼唤风之羽翼的音符早已被我深深铭刻在心底,几乎不花什么力气就能轻松回想起来。我不知道其他的魔女们是以何种方式记忆法术的,但是对我来说,只要回想起第一次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地面在天空中飞行时的那种感触,这咒语的歌声就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 每次施法时,都有这么一种感觉。 ——每次学习一个新的法术,都是在经历一场奇妙而令人期待的邂逅。 ——每次将它们铭记于心,都是在珍藏一段值得怀念的回忆。 ——每次重新念诵咒语,都是在微笑着一遍又一遍体验那历久犹新的深刻感触。 风托着我的身体慢慢浮上半空。 心念微动之间,就已经朝着圣茉夏娜的树干靠近,它的树皮粗糙斑驳犹如老人的皮肤,每一道树纹之中都深深地刻着岁月和时间的痕迹。我慢慢抬头看着它仍然茂盛的树冠,银叶之间的紫花若隐若现。我犹豫了片刻,缓缓升入它那密密匝匝的枝叶之间,破晓之门的双手浮现在我的身边,用最温柔的动作拂开那些枝干与叶片。 对我而言十分特别的树枝——格伦蒂娜是这么说的。但是什么样才算是“特别”呢?我环顾身边那些互相支撑着构成整个巨大树冠的粗壮枝干,每一根树枝看起来都是一个模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亦或者末端的花叶数量和大小。难道是我找得还不够仔细?或者说在这茂密如同森林的树冠之中还隐藏着颜色不同,或者形状特殊的树干? 这么想着,我分开那些枝叶,朝着树冠的深处飘去。 “特殊的树枝……”我轻轻念叨着,尽可能地环视搜索着任何有着可以被称之为“特殊”之处的树枝。 在树冠中漂浮着寻找了大概十分钟左右,除了找到几个悬在枝头的橡果一样的果实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发现。而且归根结底来说挂着橡果的树枝也不能算是特殊……因为这种树枝的数量也多得数不清。 我叹了口气,决定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选了个看起来比较结实的树枝坐在上面之后,我开始思索起格伦蒂娜话语中是否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来。 特殊的树枝?那到底是什么…… 我烦恼地抓了抓头,干脆侧身躺在了那根树枝上,仰望着被树冠的缝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湛蓝天空。 “嗯……”忽然一个小小的白影闯入我的视野,那是一只小白鸟,大概有拳头那么大,毛茸茸的一团,圆滚滚的煞是可爱,看起来就像是个在空中乱飞的团子。它吱吱地乱叫着落在一根树枝上,在上面跳来跳去地蹦到了末端,啄了啄上面的一颗橡果,然后歪头看了看我这边,又继续啄了啄。我看着颇为好玩,就忍不住含着笑继续瞧了下去。 那小鸟不停地啄着橡果的根部与树枝连接处的位置,啄得那果实四处乱摇,最后终于被啄断了根,却直直地朝着我掉了下来,猝不及防之下额头上微微一疼,那橡果却是已经从我的脑门上弹了开来,掉了下去。我吓了一跳,几乎从树枝上弹了起来,那小鸟也啾啾地叫着飞进了浓密的枝叶只见不见踪影,我揉了揉眼睛,却猛然发现那根树枝上哪里还有橡果残留下的果柄?原本那果实生长的位置上,却只有一朵淡紫色的大花,大概有我两个手掌加起来那么大,正在微风之中轻轻摇曳着。 我凝视了那根树枝很久,最后默默地点点头。 格伦蒂娜的那句话,我大概明白一些了。 “选好了?”当我抱着那根树枝从圣茉夏娜的树冠之中飘下来的时候,格伦蒂娜笑吟吟地看着我,说道。 “嗯。”我点点头,将那根树枝放在地上——将它用伊莉瑞安连根切下后,长度大概比我的身高还多十公分左右,手臂粗细,末端那朵大花看上去也十分可爱。 “选了一根不错的树枝嘛。你看到什么了?”她弯下腰,指尖在树枝上慢慢滑过,然后抬头问道。 “我看到了一只小白鸟啄着树果……后来树果掉在我脑袋上,等我再看的时候,这树枝上就多出来了一朵大花。”我挠了挠头,把在树冠里看到的东西说了出来。格伦蒂娜听完之后微微一笑,“这是幻象——是森林给你的幻象。用你们国家的话来说,它在某种意义上是缘分的证明,同时也意味着你与这片自然大地之间于冥冥之中所存在着的神秘联系。” 随即,格伦蒂娜从地上捡起那根树枝,“我们现在可以回去制作你的新魔杖了。” …………………………………………………………………………………………………… 当我们对圣茉夏娜道谢并告别,离开这片湖边,回到树屋里的时候,已经是大概四十分钟之后了。 格伦蒂娜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把树枝横放在桌子上。 “通常来讲在制作魔杖之前都是要先让它自然风干一个月的,但是我们在这里不用这么麻烦。”精灵用指尖抚摸着树木的纹理,然后转身从橱柜中拿出一个黄金打造的杯子,“这里面装的就是伊莉瑞安的泉水,首先用它浸润整根树枝,赋予这离开母体的植物以不竭的生命活力。”说着,她倾斜杯子,将里面清澈的水慢慢倒在树枝上,完全不在意那些水在桌子上流了一大滩。我惊讶地发现那树枝仿佛如同活物一样,似乎在吸收着杯里面的泉水——桌子上的水渍很快就消失殆尽,那树枝上的大花也变得更加莹润鲜艳了。 格伦蒂娜的手掌从湿漉漉的树枝上轻抚而过,她缓缓念叨着什么,“圣杯之水,宝剑之风,纹章之土,权杖之火……”然后抬起头朝我露出一个微笑,“告诉你一个消息吧,接下来我们需要去找一下红鸢那个蠢货。” “咦?”我怔了一下,格伦蒂娜的话实在是太过突兀,以至于一时间我的大脑并不能反应过来。 “所以说我们去找红鸢那家伙,她那里有我们要用的火之元素。”格伦蒂娜说着,拿起树枝塞到我的手里,“然后我们回法梵德去,在那里的雪山之上收集风之元素,然后再回来完成最后一道工序,魔杖的雏形就算是初步完成了。” “雏、雏形?” “是的。制作魔杖——尤其是精致而优秀的魔法用具其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果只是制作普通的祈福用魔杖,我们只需要用普通的魔法素材就可以了。虽然我已经大概有几十年没有制作这类东西了,但……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向平庸低头,这种心情你也明白的吧,小未白?”格伦蒂娜一边说着,一边在橱柜中翻找着什么。 “呃……”我只能发出这个单音节作为应和。 很快,格伦蒂娜就从橱柜里拿出了一堆刻刀、砂纸之类的工具整理好,放在一张黑色的圆形包袱皮似的的东西上。我凑过去看着那块包袱皮——它放在桌子上,就像是桌上开了个黑色的大洞一样。 “下去。”格伦蒂娜忽然说,我一愣,随即看到放在包袱皮上的工具刷的一下,就真的……掉了下去,消失不见。我连忙伸手摸向那块包袱皮,但是手却毫无阻滞地探了进去。 “这是……”我把手伸进那个“黑洞”里去掏摸了一下,拿出一把小刻刀,正是格伦蒂娜从橱柜里拿出来的那一把。 格伦蒂娜笑着接过我手里的刻刀丢回洞里,“没见过这种东西吗?它是便携式次元洞,魔女们最常用的储物道具之一。好了,我们出发吧。” 我点了点头,跟着她再次离开了树屋。 要去找红鸢啊…… 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呢?房屋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我不在就没人打理收拾?她现在是不是还是每天晚上都去西琳那里喝酒? 格伦蒂娜用玩味的眼神看了看我,调笑道:“三个月没和那蠢货见面,你有没有想她啊?” “有点吧——”我下意识地点点头,看到格伦蒂娜意味深长的表情,连忙改口分辩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只是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我在这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不是吗?只是那种想而已啦。” “那种是哪种?”精灵向我挤挤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的脸上开始发烫,小声嘟哝道:“别、别这样啦,格伦蒂娜老师……” 精灵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好了,我就不开玩笑啦。其实我本人也不太想找那家伙,但是除了她之外我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和你有关系的火之元素。” “和我有关系?” “是啊。对于一把个人用的魔杖来说,制作杖所用到的元素,还是和使用者本人有所关联比较好。这把杖要用到的四大元素,水之元素来自于你所持有的伊莉瑞安,风之元素将要从你居住的法梵德雪山之顶上获取,在得到其他三种元素后,要把它埋在圣茉夏娜森林湖边的土中,这就是土之元素。所以火之元素也最好取自和你有联系的人、事物或地点。而我只能想到红鸢那家伙的火焰。” 格伦蒂娜轻声说,带着我漫步于林间的小路上。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魔法,森林中的景象逐渐变幻,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魔女之城瓦尔普吉斯的大门前。 第4章 冥府之水(1) 这里的街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街道上的人们来来往往,低声谈笑着,偶尔可以看到几只长着两条鸵鸟腿的箱子在路上走来走去,被它们的魔女主人用绳子拴住一头牵着溜达。 “这是在遛箱子吗?”我指着那些箱子,笑着问格伦蒂娜。后者笑而不语,并没有过多回答我的问题。一只箱子似乎觉得被我指着很不爽,朝我貌似愤怒地吧嗒着箱子盖,但是很快就被它的主人强行拉走了。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红鸢的家门口。我发现那栋老旧的房子似乎是被人修缮过的样子,看起来不那么灰暗了,但仍然显得灰扑扑的,没什么光泽。 “有人在打理这栋房子吗?”我迟疑着看向格伦蒂娜,她摊开手,“我可不知道这种事情,得你自己进去确认一下才行。我在这里等你。” “好吧。”我点点头,原本就是打算进去的。来到门前敲了敲门之后,房间里传出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请进吧,门没锁。” 那并不是红鸢的声音。看来果然是有人在照顾她。我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长着猫耳朵的脑袋从走廊尽头的转角后面露了出来,“咦,你不是小未白吗!” 那家酒馆的女招待——西琳——看到我之后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她从转交后面跳了出来,我看到她手里还拿着拖布和鸡毛掸子之类的东西,“真的是小未白!听红鸢这家伙说你去了龙之国,怎么样?那里好玩吗?” “还好吧。”我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应着,过了两秒才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问题,“说起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如果我不来的话红鸢那家伙就要淹没在灰尘堆里了啊。”西琳叹息一声,随即不知道为什么,一脸紧张地提醒我,“你去看看她吧,哦,对了,不要喝那家伙屋子里的饮料……” “为什么?”我纳闷道。 “那家伙……呃,是了,那家伙喝的是度数很高的烈酒,你还喝不了。”西琳支支吾吾地说,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个猫女看起来像是在隐瞒什么……但是她在隐瞒什么呢?有什么可瞒着我的呢? “好……”我慢慢地应着,然后走上了楼梯。 红鸢的房间里和我走的时候区别颇大,首先那一堆盖满灰尘的书已经没有了,大概是都被西琳处理掉了吧,现在这屋子也能称得上是窗明几净了,虽然还是有一些杂物乱糟糟地堆在角落里,但是比当初好多了。当我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红鸢一如既往地呆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凝视着窗外的天光,也不知道这家伙在看些什么。 “喂。”我敲了敲门框,“好久不见啊,你过得还好吗?” 红鸢过了三秒钟才转过头来,我看到她似乎憔悴了不少,眼睛底下也有一圈黑眼圈,看向我的目光中不知道为什么,多了几分呆滞和陌生。和我印象里那个持剑狂呼酣战,狂放而豪爽的魔女截然不同。 “……是你啊。”她小声嘟哝着,看到我之后,她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神采,我哼了一声,皱眉瞪着她,“你怎么还是这样?” “哪样?我能怎么样?”红鸢苦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被忘掉了,但是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越想要想起来,就越是想喝酒……”说着,她摇了摇手里的酒瓶,那容器发出沉甸甸的咕咚声。我看着这家伙就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抢过那个酒瓶,“你还喝酒,所以你越喝酒越是想不起来!” “是啊……但是想不起来,也好像无所谓了的样子。在没有事情做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她喃喃地说,双手乱|摸着想要拿回酒瓶子。我把酒瓶藏在身后倒退了两步,“你没事做的时候就一直在家里这么烂下去吗?” 红鸢无奈地点点头,“是啊。我一直在向红塔申请去沉睡者的国度出任务,但是上面那些家伙迟迟没有批复。” “出任务?”我说。 “讨伐叛逆魔女的任务。”红鸢喃喃道,“也只有战斗能让我忘了那些事吧……那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想不起来的事情。” 我哼了一声,但确实,在我的记忆中,她在沉睡者的国度拔剑酣战的时候,眼中的神光确实与现在截然不同,十分耀眼夺目……不,搞不好那个时候的她,反而比较像一个活人多一些。现在这个红鸢简直就是个窝在家里的病秧子。 “现在你能把那个还给我了不?”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指了指我身后的酒瓶。 “哼。”我摇了摇那个瓶子,那里面还剩下大概小半瓶的样子。我略微思索了一下之后,直接把那个瓶子举了起来张口就灌,也不管西琳说过的那句“不要喝她的饮料”,直到把里面那辛辣而带着一些杏仁味的液体吞下去大半,才咳嗽着把瓶子丢还给红鸢。那烈酒一直从我的口腔烧灼到胃里,就像是在嘴巴里点了一把火一样,烫得难受。 “咳咳……”我弯下腰使劲咳嗽着,眼睛里甚至都咳出了眼泪,腹腔里那火烧火燎的感觉是那么鲜明,甚至一路爬升到了脑子里,视野也开始模糊起来。但就算是这样,我的心里仍然升起一股小小的报复性的快感,“你这家伙,居然喝这种杀人的东西……” 红鸢摇了摇只剩下一丁点烈酒的酒瓶,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本来就不是给你喝的东西。你……你太勉强自己了。” “哼。闭嘴,说起来,你能不能把火给我一点?”我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用手抹了一把后,视野依旧模糊一片,我勉强活动着肿胀得不像样子的舌头,含含糊糊地问道。 “什么火?”红鸢说。 “我……要做魔杖……咳咳。” “噢。原来如此。”红鸢似乎明白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张开嘴。一点火光从她嘴里冒了出来,缓缓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彤红的火球,大概有拳头大小。随着最后一丝火苗也从红鸢口中飘了出来融进那个火球中,她这才托起那个火球送到我的面前,“你接好。” “哪儿有你这么给人的!”我当时恨不得把那个酒瓶子抢过来砸到她脑袋上,“这玩意儿不会烧手吗!” “噢,对了,我差点忘了。”她的反应让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只见这家伙起身从房间里的杂物堆中拿出一个灰扑扑的水晶球,擦掉上面的灰后,慢慢地将那火球里的火苗注入进去,直到整个水晶球里都充满了旋转燃烧的火焰,这才把那球递给我。 我勉强伸手抓住那个水晶球,触手温热,倒是不烫手。但是在那烈酒的作用下,燃遍整个身体的火烧火燎感却越来越强,这个蠢货居然喝后劲儿这么大的酒,真是不怕死…… “你没事吧?”红鸢扶住我的肩膀,而我却只觉得视野越来越模糊,连她的身影都看不清楚。 “我、我…日……你……” 这是我在失去意识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 老实说,我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昏死过去的感觉了。 从一片朦胧和迷糊之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只感觉头痛欲裂。 视野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一片漆黑之中恢复过来。我看到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和坐在床边桌前的白色身影。那应该是薇奥拉吧,她似乎在桌子上伏案写着什么。 “薇奥拉……?”我勉强发出声音,坐起身来,摸着自己一阵阵刺痛的额头。 薇奥拉转过身来,“你感觉好些了吗?”她说,“我已经在你睡着的时候喂你吃了醒酒药。你知道自己喝了什么东西吗?” 我摇摇头,“我……我怎么了?” “你喝了很烈的烈酒,普通人喝一小杯就会立刻醉倒的那种。”她不满地皱起眉头,“还有……还有……唉,算了。你现在还好吗?脑袋还清醒吗?” 我揉了揉太阳穴,“还好吧,就是……就是,咦,我怎么想不起来晕倒之前的事情了……” 薇奥拉用“果然如此”的眼神看着我。 真的。 的确如此。 在晕倒之前,我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些记忆仿佛在我的脑海中被人挖走了一般,我能想得起来的离现在最近的记忆就是某个晚上吃的很香的烤三文鱼,而向薇奥拉确认过后,她回答说那是两天前的晚饭。 这两天的记忆……都去了哪里? 而且不只是这两天,再之前大概一周间的记忆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就像是隔了一层纱布,虽然有着大概的印象,但是细节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种酒没有让人失忆的效果吧?”我担忧地问。 薇奥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没有回答我,而只是说,“你好好躺一阵子吧。明天是朔月日,我会去和卡戎说让你在家休息的。” “噢……” 我呆滞地发出一个单音节作为回应,然后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在我失去的那段记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第5章 冥府之水(2) 我正身处于一个灰色的世界之中。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远处漂浮着一丝丝毫无生气的干瘪的云,地平线的彼端隐约可以看到有着尖顶的建筑物轮廓。 面前是一条纯黑色的河流,缓缓地流淌着,流淌着,朝着不可见的彼方流淌着,在河流的下游处,有一座巨大的白色拱门矗立着,这黑色的河水慢慢从门下流过,流向寂静的深渊。 河面上漂浮着苍白色的雾气,我发现自己依旧是穿着在家里的那身薄薄的睡裙,赤脚站在冰冷潮湿的河岸上。黑色的河水映出我的倒影,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不断泛起波纹的河水上逐渐变得扭曲破碎。 这里是哪里? 大脑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一样难以转动,我拼命地回忆着这似曾相识的景象,是的,我应当是来过这里的,要不然也不可能对面前这条黑色的河流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是了。冥水,这里是冥水,死者灵魂洄游流淌之地,洗涤记忆与情感的黑色河流。我曾经许多次地来到这里听卡戎讲授有关亡灵生物的知识,但是那几次都是我乘着冥府船夫的渡船前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孑然一身,孤独地站在冥府的河岸边上。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舔舐着脚背,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那黑色的冥水慢慢蔓延上河边细碎的白砂,漆黑的浪花拍打着我的双脚。我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两步,脚底在那沙滩粗糙的卵石颗粒上被硌得生疼。 ……卵石? 不,那个好像不是卵石。 积聚在河边,形成沙滩的东西,并不是岩石。那粗糙的、灰白色的、触感干涩的东西,并不是岩石——而是骨骼。 是生物的骨骼。被河水冲洗得失去了原本的轮廓与形状,变成了一粒一粒的细碎骨块,形成了这惨白的河滩。几颗骨头的碎粒跑到了我的脚趾缝中去,磨得难受已极。但是我没时间理会这些东西,而是拼命朝更加宽阔的河岸上跑去,希望能远离这水位越涨越高的黑色冥河。 忽然,视野模糊了一下,一刹那间眼中所见的一切东西全部都失去了轮廓,变成了浑浊的色块。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当我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深深的冥河水里。黑色的冥水浸没着我的双腿,浪花轻薄地拍打着大腿根部,河岸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我远去——不,不如说我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河中央。 冥河底部河床的触感就如同河岸一样粗糙,我奋力挣扎着朝河岸走去,每次挪动双脚,都会踢起一大蓬黏腻沉重的泥沙,混杂着触感清晰的大块颗粒状物体。河水仿佛有生命般缠绕着双腿,不,似乎不是河水,河内好像有什么丝一样的东西缠着小腿,就像是缠裹落水者的水草一样。 我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冥水的阴冷,或者是两者皆有——往河水中看去,只见河底不断有一张张惨白色的脸孔飘过,是的,只有脸孔,没有其他的部分,环绕着脸孔的长发宛如在水底摇曳的黑色水藻。从我身边飘过的脸孔们伸出头发缠绕住我的双腿,那木无表情的面孔看起来格外地诡异而恐怖。 我几乎是本能地发出尖叫,与此同时脚底传来一股强大的拉力,无法保持平衡的我扑通一声摔入冥水之中,视野立即被黑色的河水所吞噬覆盖,双手本能地胡乱挥舞着,手指在河床上抓起了一大把泥沙,那些脸孔就像是闻到尸体气味的苍蝇一样蜂拥而至,惨白色的五官在我面前迅速放大…… “啊——!!!” 我用尽最大的力气尖叫着从床上弹了起来。 视野恢复了。 自己还在人世——不,在龙之国,法梵德,自己那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里。 原来是梦。我现在还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几乎下一秒就能挣破胸腔的束缚跳将出来。 坐在床上,我摸了摸额头,发现手上满是汗水。在松了一口气之余,我也发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腿上那潮湿冰冷的触感还是没有消失。 “……” 我低头看了看仍然盖在身上的被子,那上面很不自然地隆起了一大块。 于是我伸手,掀起被子。 看到的景象是—— 小夜侧躺在我的双腿中间,双手紧紧抱住我的一条腿,她那海藻一样的黑色头发缠绕在另一条腿上,而这个小吸血鬼正满脸享受地伸着舌头,舔舐着我的大腿根部,从自己双腿上那一大片犹自在灯光下微微反着光的水迹来看(从大腿根到膝盖),我忽然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那样一个被冥河淹没的梦了。 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被子被掀开之后,小夜的动作也僵了一下。但是随即她就更加用力地伸着舌头舔了起来,似乎是想要在受罚之前最大限度地品尝这好不容易到口的美食,那冰凉而湿润的麻痒感一波波传来,很快在麻痒之后是疼痛——小夜这家伙已经不满足于只用舌头舔了,她张开嘴巴咬了上去,獠牙深深刺入已经被舔得湿漉漉的肌肤深处,整个人都把脸埋在了我的大腿上。 ………………………………………………………………………………………………… 几分钟后。 “所以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啦!” 在赏了这个小吸血鬼两记爆栗之后,我总算把小夜从身上拔了下来,一边愤愤地用纸巾擦着腿上的唾液痕迹一边质问她。 “嘿、嘿嘿,在进食呀?” 小夜坐在床上,歪着头笑了起来,看她那一副“能吃上一口就不亏”的表情,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又无端地觉得好笑。 “不是给你配制魔药了吗?”我没好气地说。 “天天喝那种东西是折磨呀……”小夜爬了过来,躺倒在我的怀里扭动着。 “那为什么咬那里?一般不都是咬脖子的吗?” “人家偶尔也想换个部位尝尝呀。”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把小夜从怀里推开,白了她一眼,“随切随吃的烤全猪吗?” 小夜格格地笑着,再度凑了上来,双臂环着我的脖子,伸出舌头慢慢舔着嘴唇,“怎么会呢?姐姐可是至高无上的美味……同时也是小夜最爱的人哟?”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从我身上下来,我要看书了……”我叹了口气,如果是在几个月前,我还会对她的这番说辞脸红一下,不过现在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行。人家还没吃够。”小夜挂在我的脖子上晃着手臂,撅起嘴巴娇声道。 “说好的不吸那么多次呢?我的小身板可受不了你这个无底洞。”我哭笑不得地戳了戳小夜的小鼻子,她则一边躲闪着,盯着我的手指头(是的,直到现在我的视觉也是和她连接着的)一边张开嘴想去咬,“可、可是小夜真的很难忍住嘛……尝过姐姐的味道后,那些药水简直就像是刷锅水一样难喝哟?有美味在面前却不能吃个痛快的那种煎熬感……姐姐真的能理解吗?” “唉,好吧,那你只能吸一点……”我叹了口气,最终也还是在她不断的撒娇和哀求之下屈服了,勉强点了点头。看来以后需要每天喝药的不是她而是我了……去问问薇奥拉有什么能够让身体快速恢复的魔药吧…… 小夜马上笑逐颜开地放开了胳膊,双手垂在身侧,盯着我悬在半空中的手指,满脸期待地微微张开小嘴,露出了口中那两枚小小的白色獠牙,仰起脑袋,就像是被喂食的小狗一样尽力伸出粉嫩的舌头去够我的指尖。很快,手指上就传来湿润冰凉的触感,她用舌尖将我的食指整个儿地舔了一遍后,温柔地含了进去,轻轻地用獠牙触碰着指尖的皮肤。我被她的这种进食方式弄得满脸通红,连忙扭过头去强迫自己去看墙上的壁画。 牙齿与舌头的触感从手指上传来,是那么清晰而明确,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故意用舌尖在我的指肚上划来划去,就在我专注于她舌尖的柔软感触时,猛然袭来的尖锐疼痛让我全身都下意识地收紧了,忍不住下意识地想收回手臂。这回小夜的双手抬了上来,死死扣住我的胳膊,獠牙刺破指尖的皮肤不断深入,血液在血管之中逆流的麻痒感再度传遍全身。我只能用尽力气捂住自己的嘴,浑身颤抖着等待她结束进食。 “姐姐,多、谢、招、待~” 终于,刺痛感从指尖离去,终于从小夜口中解放出来的我连忙收回手,而她则凑到了我的面前,嘴角翘起一丝天真而残酷的笑容,用甜腻柔软的声音一字字地说着,然后下一秒我感到嘴唇上一阵冰凉,她在我唇上轻轻一吻,随即笑眯眯地闪了开去,坐在床沿摇晃着双腿,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口中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 这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第6章 冥府之水(3) 在被小夜这一闹之后,我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起身来到书桌边。 桌上放着的东西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镜法术书之外,还有一把匕首。那弯弯曲曲像是獠牙一样的刀身上包裹着皮质的软鞘。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摆在这里的?我疑惑地注视着这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起来,拔出那如汉白玉一般的刀身看了看。这把匕首是谁放在这儿的?我使劲搜索脑海中关于它的记忆,但是却依旧是徒劳。我完全没有关于它的印象。 把刀刃插回鞘里之后,我举起匕首转向小夜,“小夜,你知道这东西是谁拿进来放在这的吗?” 小夜摇了摇头,“姐姐睡着的时候小夜也看不到东西啊,怎么可能会知道。” 我怔了一下,然后醒悟过来,叹了口气。是啊,她的视觉就是我的视觉,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她也什么都看不到。不过虽然不知道这匕首是什么东西,但我仍然能从它的刀身上感觉到一丝丝不同寻常的魔力。 这一定是什么魔法器具吧。会不会是薇奥拉丢在我这里的?怀抱着这样的疑问,我换好衣服,把那匕首和镜法术书一起系在了腰间的皮带上。 “姐姐又要出去吗?”小夜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撅起嘴巴。 “是啊,我去问问薇奥拉这是不是她的东西。”我挠了挠头,拍了拍腰间的匕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不要。我不想见那条母龙……”小夜闷声闷气地说,说完似乎还觉得不够解气,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把脑袋埋回被子里,“去吧去吧,反正小夜就是出不了门的见光死嘛。” 我苦笑着摇摇头,看来得问问薇奥拉有没有什么让吸血鬼不怕阳光的法术了。这么想着,我对被子里缩成一团的小夜投去歉疚的目光,然后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距离上一次去薇奥拉的房间,已经过了多长时间呢?是的,好像除了那次去给小夜配制魔药之外,我就没再光顾过巨龙的寝房。这么想着,我回忆起了寻路术的咒文。 “带我去薇奥拉那里。” 我低声道,看着一个个白色的魔法路标在视野之中显现。而随着第二段咒文的吟唱,四面八方涌来的风温柔地托起我的身体。浮在空中确定了一下方位后,我朝着路标指引的方向飞了过去。 龙之城堡的走廊一如既往地冗长而昏暗,我看着在阴影中显得斑驳不堪的巨龙浮雕,追踪着一个个魔法路标,绕过它宽阔而漫长的拐角。 然后我看到两只在空中打成一团翻滚不停的双足飞龙。随意地扫了一眼地面我就知道这两只是为了什么而打的——地上有一只被冻得半死不活的驯鹿——它们在空中牙来爪去,偶尔还喷出一两道毫无准头的吐息,从我的身边擦过,在墙壁上涂上一层厚厚的霜花。我叹着气,紧靠墙壁试图慢慢地蹭过去,直到远远离开这两个家伙的吐息射程,才松了口气继续追寻着闪烁不停地魔法路标而去。 不过随着逐渐靠近薇奥拉的居所,我也感觉到这里的气温似乎微妙地升高了几度,证据就是我的后背和脖颈都开始微微见汗了。一般来说这是在这座龙之城内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有着大衣的保暖,在这座雪山之城里,也不太可能出汗,最多就是不冷的程度…… 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撩起头发摸了一把后颈,看着自己汗津津的手掌,有些纳闷。 难道薇奥拉家着火了?不太可能啊,有什么火灾是她灭不掉的?还是说在她和芙拉维雅都不在家的时候,她的房间着火了? 怀抱着这个疑问,我加快速度朝薇奥拉的房间飞去。穿过温度已经开始如同地面上一般的岩石走廊,我看到了尽头的那硕大的洞口,里面隐约可见有着明亮的白光,但是看上去也不像是火光。我没有多想,连忙飞了进去,穿过盖住门口的一层层白色帘幕,眼前金光忽闪之间,巨龙堆满黄金与珠宝的宝库再次出现在面前。 ——没有着火。 连一点火星都没有。 魔法灯在半空中漂浮着,播撒着无热而明亮的白色光辉。 黄金的山峰依旧安静地堆在地上。房间里的魔法仆役们也如同平常一般洒扫着书柜和其它家什。 薇奥拉和芙拉维雅都不在。 只不过在那黄金之海旁的茶桌边,多了一个人影。 我揉了揉眼睛,将大衣的扣子解开两个。薇奥拉的房间里气温异乎寻常地高,虽然真要说的话,只不过是和地面上的春季气温差不多的程度,但是在身上这件保暖性能异乎寻常地好的大衣包裹下,我真的开始感觉到热起来了。 坐在书桌边的人影似乎也注意到了半空中的我,抬起头看了过来。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性,有着夕阳般颜色的长发,甚至光是远远地看着她,恍惚间就能感觉到靠近太阳时所能感受到的灼灼热度。那个女性简直就像是一团沉静的火焰,只是存在着,就在不断地向周围辐射着源源不绝的热量一般。 她的眼睛也是夕阳的颜色,那双眼中的瞳孔和薇奥拉一样,都是属于龙类的竖瞳。比起她的面容,这个红发女性最先引人注目的却是她的气质——就如刚才所说,像是沉静的火焰,傍晚的夕阳,不发出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剧烈的光焰,沉默而安静地燃烧着的火球。头一次在薇奥拉的房间里见到陌生人,我有些紧张地慢慢降落在地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那女性也有些好奇地看着我,同样一言不发。 令人尴尬的沉默和我脖子上的汗水一起流淌着。 “呃,那个……”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犹豫着开口道,“……你好?” “你好。”女性轻轻颔首,然后继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并没有要接上话茬的意思。 ……尴尬。 “薇、薇奥拉不在吗?”汗滴就像是毛毛虫一样在脖子上爬过,痒痒的,我一时间只想找个凉快点的地缝钻进去,活动着僵硬的舌头勉强说出了第二句话。 她摇摇头,惜字如金,一点都没有想要多说几个字的意思。 “呃,那打扰了……”我决定趁早离开。反正总会见到薇奥拉的,也用不着着急——更何况我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了。 “等一下,小姑娘。”她忽然开口,朝我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我不明所以,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一步步地蹭了过去。离她越近,那种扑面而来的热量就越强,我感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喷涌着汗水,尤其还是在这捂得严严实实的大衣里面——老实说我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去找那两只双足飞龙,让它们轮流朝我身上喷冷气。 她凝视了我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垂下头去。 “呃,怎么了?”我有些不明所以,一边用袖子抹着脖子一边问。 “你身上有我儿子的气味……”她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 ……什……么? 这个女人刚才说什么?我的身上有她儿子的气味? 我连忙抬起袖子闻了闻,然而除了衣服本来的气味之外,我什么都闻不到。 难道是因为我没洗澡?不对,不是这个原因,问题是——她儿子?自从我来到魔女之国以来见过的唯一一个男人就是卡戎,她儿子?我是在什么时候遇到她儿子的? “抱歉,我不是很明白,您的儿子?”我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呆呆地看了她一分多钟后才把舌头捋直,慢慢整理好语言,用尽量不显得惊讶的语气问,“我认识他吗?” “我想你应该没有见过他。”女性缓缓道,拍了拍身边的椅子,“你是来找薇奥拉的?那就在这里坐下吧,她很快就会回来……” “哦……”我下意识地在她旁边坐下。然后她歪过头看着一边的橱柜,再次陷入了沉默。 空气再度凝固下来,热得人浑身发抖。 怎、怎么回事啊,这个女人。 自顾自地说一些不明所以的话,又热的要死——不,关键是热得要死…… 我挣扎着尽可能解开大衣的扣子,然后把它脱了下来,放在一边。没有了这厚厚布料的包裹,顿时觉得身上一轻,空气似乎也活泼地流动了起来,倒也没那么热了。 薇奥拉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这个女人从哪儿来的?她又是谁?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我身上沾上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的气味?我怎么这么神通广大啊我? 我现在无比地想要站起身来跑掉,但是却又有些想等着薇奥拉回来问问她关于匕首的问题……可这个女人总让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怎么说呢…… 这种感觉,就像是和一个精神病人坐在一起一样,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下一秒跳将起来抓住我的领子给我兜头一爪。 就在我下定决心准备先开溜回去的时候,女性垂下头,嘴唇慢慢地蠕动着。 我听到她用非常细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我儿子的名字,叫维德尼尔。” 第7章 巨龙的茶会(1) 听到这个名字,我怔了一下。 维德尼尔……维德尼尔。 这个名字,听起来竟然有些熟悉。 但是我却记不清在哪里听到过了……究竟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从谁的口中听到过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呢? 当我准备再次开口问问这个怪女人的时候,身边的空气忽然一阵扭曲。紧接着一道黑色的裂缝就在我面前五米左右的地方凭空出现,伸长,扩大。 随后,薇奥拉就从这裂缝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是茶壶和茶具。 她看到我,似乎并不感觉惊讶。而在她出现的同一时间,这房间内已经开始让人感到难受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甚至还吹起了微微的凉风,舒爽到令人忍不住想要呻|吟出声。 “我回来了,哈尔缇雅。”薇奥拉向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说。 那个被称为哈尔缇雅的红发女性同样点头表示她听到了,“有劳你了。” “没什么。”薇奥拉说,然后走过来把托盘放在桌上,倒出三杯茶水。这茶水呈现出淡淡的绛紫色,内部漂浮着几片狭长的植物叶片一样的东西,透过那清澈透亮的茶汁,我甚至能看到那些叶片上长着的细小绒毛,在液体之中微微摇曳着。薇奥拉把其中一杯放到我的面前,我道谢后接过来捧在手里闻了闻,但是出乎意料地,它没有什么气味,就像是一杯白水一样。 “在这魔女之国里,也只有你能够拿到这已然不存在了的珍品了吧。”哈尔缇雅接过薇奥拉为她斟的那杯茶,用几近叹息的声音慢慢道。 “过奖了,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薇奥拉平静地回应着,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狐疑地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这杯茶,忍不住问道,“已然不存在了的……‘珍品’?” “这茶的茶叶,来自于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世界。”薇奥拉在我面前坐下,低头凝视着这杯茶水,解释道,“魔女之国并非是一块完整的大地,如果硬要比喻的话,它应当是一块无限的拼图板。上面的一块块拼图,就是组成它的一个个世界。你所去过的瓦尔普吉斯,以及这个法梵德,都只不过是魔女之国中的其中一块拼图。” “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我慢慢地说。不过仔细想想的话,在魔女之国这种不合常理的地方,也只有这种同样不合常理的构造才适合它了吧。 “并非每个世界都是永恒不变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总会有世界面临……毁灭。世界这种东西,和生物一样是有寿命的。”薇奥拉继续说,“就像是植物生根发芽,然后又枯萎凋零一样,是自然的一部分。只不过,有些世界的寿命长,有些的寿命短,仅此而已。” 我点点头,“明白了……那么这茶的茶叶,就是从一个已经被毁灭的世界里摘来的?”说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匪夷所思,“那么你是怎么拿到它的?在那个世界毁灭之前把它移栽出来了吗?” “那样的话,它就不是‘已然不存在了’的珍品。”哈尔缇雅接过话头,声音缓慢得就像是一个垂死的病人,每说一个字都需要花上很大的力气,“事实上这种植物,在如今的魔女之国中并不存在。” “那薇奥拉是怎么弄到它的?”我越发一头雾水,“穿梭时光回到那个世界被毁灭之前拿到的吗?” 薇奥拉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这是方法之一。不过我不会这么做,因为就连我也无法完全预测干涉过去,会对未来造成什么影响。况且在魔女之国里,能进行时间穿梭的人除了我之外也还有很多。” “啊,蝴蝶效应吗……”我小声嘟哝道,“时间旅行总会伴随着许多诸如此类的问题,虽然我觉得从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里摘几片叶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事实上,这东西是我从某个家伙的收藏品里拿过来的。”薇奥拉继续道。 “你刚才不是说它不存在于魔女之国了吗?”我纳闷道。 “但我没说那个家伙的宝库存在于魔女之国。”薇奥拉道,“至于那家伙是谁,我想你也应该认得。” 我盯着面前那杯茶,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呃,我觉得格伦蒂娜和卡戎应该都没有这种本事,而且你说收藏……呃,我猜一猜,你是在说罗瑞林多瑞安?” 薇奥拉哼了一声,看起来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她喜欢收藏茶叶?”我奇道。 但是薇奥拉的下一句话差点让我把手里的茶水全都泼出去,“不,她收藏的是世界。” “呃,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连忙稳住自己的手,把茶杯放在桌上,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热晕了,“我没听清。” “那,家,伙,收,藏,世,界。”薇奥拉重复了一遍。 “抱歉,我听不懂。”我思索了两秒钟后就放弃了这项无用的行为,开始试图把这个包袱抛到薇奥拉身上,“可是那个世界不是已经毁灭了么?是怎么被收藏进去的?而且要怎么收藏世界这种东西?你说收藏财宝、石头、植物、古董,艺术品,甚至是动物,我都能理解……但是收藏世界?难道要征服世界,把整个世界都宣告为自己的所有物吗?” 说着,我想象了一下坐在宝座上哈哈大笑的罗瑞安(当然,是以人类的形态),然后她的座下一群来自各个世界的居民在伏地跪拜,并且大喊着“吾王千秋万载,寿与天齐”…… 好吧。这太猎奇了…… “这里有一个问题……”薇奥拉稍稍停顿了一秒钟后就把话题扯开,她似乎不打算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了看哈尔缇雅,后者正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品着茶,并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薇奥拉这才继续说,“如果我在你出生的同时,造出另外一个小未白……是的,另外一个你。这个你拥有和你一样的身高、体重、肤色、发色……一切的肉体特质,一样的性格,一样的记忆,一样的魔法与能力,她与你同时出现,与你共享你拥有过的所有时间……那么请问,这两个你,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或者说二者均是?” 我瞪着薇奥拉看了几秒,一时间没能理解这条龙究竟想要问什么。过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我才真正地让自己接受并且思索这个问题。 “呃,你的意思是,如果出现从身体到精神都和我完全一样的复制体?”我不太确定地问。 “不是复制体。是另一个你。因为你们是同时出现的,没有先后,谈不上谁复制谁。”薇奥拉做了个手势。 “但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我就是我……”我努力地想要从“当然只有我才是真正的我”这一答案出发,列举所有可以支持这一论调的论点,但是我嘀咕了半天,却发现…… 我是以什么来确定“我”的存在的呢?身体吗?精神吗?性格吗?经历和记忆吗?不,根本上来说……是自我意识……不,自我认知吧。这样的话,另一个我,具备和我相同的“自我认知”,那么她为什么就不能以此来宣告她才是“我”呢? 我开始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抓自己的头发。 “好吧,我不知道……我从来没上过这种哲学课。” 最后,我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扯乱的头发,叹了口气。 薇奥拉笑了笑。 “罗瑞安也是这么做的——她观测世界,从它的创始之时开始,它在每一个时间帧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生物出生与死亡,甚至是每一缕思维,全部都收纳于自己的心中,以此再造出那个世界,让它在自己心中按照自身的世界之理运转着。即使实际存在的世界被摧毁,她心中的那一个也不会彻底毁灭,而是在无止境地执行着破灭与重生的二元轮回……你看,这就是世界收藏。” “呃,你的意思是,她的心中有一整个世界的复制品?好吧。”我有气无力地垂下头,喃喃念道,“按照你的意思,她心中的复制品,和外界的原本,从作为根源的世界之理,到作为外延的物质构成、生态环境、乃至生物的行为和思想,一切的一切……都完全一样,对吧?就像她是那个世界的创世神一样,能无限地推演那世界上万事万物的运行轨迹。听你话中的意思,她收藏的好像还不止一个世界……” 说着,我抬起头看了看薇奥拉的那些茶水,“……而且还能随时把那些世界里面的东西变成现实?” 薇奥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于她来说,虚幻与现实没有界限,距离与阻碍并不存在,时间与空间只是玩具。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 她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 “因为她是万境之龙,罗瑞林多瑞安。” 第8章 巨龙的茶会(2) 说完这句话后,薇奥拉静静地看着我。 我感觉到有些尴尬,于是连忙抬起茶杯也尝了尝这用“已经不存在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水。 ——好喝。 出乎意外的美味。 味道虽然很淡,一开始甚至让人以为自己喝的是白水。但是一瞬间,一种清新的香气就弥漫在了口腔之中,回味隽永而深厚,直到将茶水咽下去后许久,舌根处还残留着那盘桓不去的留香。我难以说清它具体是什么味道,味蕾传达给大脑的只有一个“香”字,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香味呢?我分辨不出。 就在我一边出神一边努力辨认这香味的时候,哈尔缇雅轻轻将茶杯放在桌上。薇奥拉会意地为她又倒了一杯。她闭上眼睛慢慢地啜饮着杯中的茶。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再次喝完一杯后,哈尔缇雅拒绝了第三杯茶,向我和薇奥拉轻轻点头致意之后起身飘然离去,离开得十分干脆利落,快到让我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很快,空气中的寒冷随着这人形自走火球的离去而开始欢快地翻腾起来,冷意再度降临,而且比平时来得更为猛烈。我猛地打了个寒颤,连忙抓过大衣穿好。 “她的……这里。有些不大正常。”薇奥拉看着哈尔缇雅的身影消失在帷幕之后,过了一会儿,把目光转向我,抬起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用几近叹息的声音道。 “呃……”我只能发出一个代表一头雾水的单音节,“你是指她的心智不太正常?” 薇奥拉点了点头。 “她和你一样都是龙吧?”我一边扣着大衣的扣子,一边试探性地问。 薇奥拉继续点头,“是的,但是这不意味着龙就不会精神失常。事实上,她已经那样子独自度过了一百多年了。”顿了顿之后,她斟酌了一下词句,道,“自从她的三个孩子都逝世之后。”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个话题沉重得突如其来,我一丁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做好,只能呆呆地望着薇奥拉。 “在她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孩子都夭折的时候,我还年轻,对这一切都还不太懂。而当她的第三个孩子去世的时候,我已经……有了芙拉维雅。所以现在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空气似乎也随着薇奥拉的声音变得滞重起来,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把茶杯放在桌上,静静地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或许觉得龙族是个强壮的种族吧?”薇奥拉忽然抬起头看着我,“有着强横的肉体,漫长的寿命,以及莫大的力量。但是你知道吗?幼龙的出生,至少要和死神搏斗两次。第一次,是在蛋壳内。第二次,是破壳后的第一个月。这两个阶段,是幼龙最容易夭折的时候。哈尔缇雅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还在龙蛋内时,便已经夭折了。” “而且,这种事情,是无法完全避免的。即使我们可以用魔法,可以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将一切不利的外在因素全部排除,创造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环境……小未白,你知道幼龙仍然会夭折的概率是多少吗?”薇奥拉的表情平静如水,没有一丁点波澜,似乎只是在述说着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但是我仍然从她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多少?”我慢慢开口,声音艰涩。我不敢去猜测这个数字,在这生命的诘问面前,我只能选择等待,等待薇奥拉告诉我这个同样由生命给出的答案。 “一半。”良久,薇奥拉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一半…… “将一切不利的外在因素全部排除”,“做到最好,称得上是完美”,即使这样,幼龙死亡的概率依然有一半。 我看着薇奥拉依旧沉静的脸庞,视线缓缓下滑,从她的指尖上捕捉到了些微的颤动。 是的,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我无法想象,作为一个母亲,在她的孩子……在芙拉维雅在与死神搏斗的时候,她的心中究竟怀着多么巨大的恐惧与不安。 “世界是公平的。”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薇奥拉忽然开口说道,这回她的声音变得平稳如初,不再颤抖,“我们拥有与生俱来的强韧肉体,超越其它所有生物的天赋魔力,以及漫长到甚至无法想象的寿命,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极低的生育率,以及刚出生时的极端脆弱。事实上,在那孩子健康出生后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存在。” “你知道吗?即使我能用魔法倒转时间,让一切重来,但是……但是这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命运就是那样的话,我选择接受它。”她说,“在这一点上,龙族都是一样的,我也是,哈尔缇雅也是,我们都尊重‘生命’以及‘命运’……即使这意味着莫大的悲伤与苦痛。” 我看到她指尖颤抖的幅度在短暂地平息之后,再次开始变得剧烈起来,几乎是能够轻易以肉眼发觉的程度。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盖在了她的双手上。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慰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那一抹冰凉与柔软提醒着我——自己已经这么做了。 薇奥拉怔了一下,随即她微微低下头,抬起另一只手拭过眼角。不过她很快就重新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那一笑如冰消雪融,说不出的温暖妩媚,“对你说了这么多不知所以的话,我很抱歉。……嗯,也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 听她这么一说,我连忙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不不不,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事情……而且……”说着,我挠了挠头,“我也想能更了解你们一些……” 薇奥拉轻轻地笑出了声来,她微微倾身,双手反握住了我的手,贴近我耳边轻声道,“你会有这样的机会的……而且很多。” 她的气息轻轻吹在我的耳垂上,那突如其来的酥痒让我浑身都不受控制地一抖,连忙红着脸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诺诺地道,“我、我想也是……” 薇奥拉笑着挥了挥手,似乎要将空气中沉重而伤感的情绪一扫而空,“那么,你今天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呢?” “呃,是这样……”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从大衣的皮带上解下那把匕首拿到薇奥拉面前,“我在我的书桌上发现了这个东西……这是你留在那里的吗?” 薇奥拉看了看那匕首,摇摇头,“不,它是你带回来的。” “我带回来的?” “格伦蒂娜将你送回来的时候,你身上就带着它了。”薇奥拉说,“无论如何,看起来它的确就是你的所有物——即使你不记得这件事。” “是的,我的确不记得了……”我挠了挠头,脑海中完全没有这两天的记忆这件事让我十分不安,“或许我应该去问问格伦蒂娜?” “或许吧。”薇奥拉说。 “嗯……反正我每周都要去她那里一次,下周去的时候问一问就好了。”我把匕首系回腰带上,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你认识维德尼尔吗?他是哈尔缇雅的儿子。我刚才听她……提到了这个名字。” “那个小家伙?他是条年轻而富有活力的红龙,只可惜后来……在讨伐叛逆魔女的时候牺牲了。”听到这个名字后,薇奥拉叹了一口气,“你或许还不知道叛逆魔女的事情吧?简单来说那是一群不愿听从六塔管制,只想随心所欲地使用——用六塔的话来说,就是‘滥用’——魔法的家伙,因此不是被驱逐出了魔女之国,就是自己潜逃了出去,这些家伙除了在地狱和魔鬼为伍,就是藏在沉睡者的国度。” “这样啊……”我挠挠头,“你说‘讨伐叛逆魔女’……六塔也会组织军队去讨伐她们?” “是的,六塔的确是会这么做。很久之前,六塔与叛逆魔女之间的战争就开始了。不过叛逆魔女的背后是地狱势力,因此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薇奥拉说。 “哈尔缇雅她说我身上有维德尼尔的气味……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问。 “你可能还不知道,维德尼尔和红鸢那家伙,是情侣,嗯……你不要惊讶。在魔女之国,龙类与人类之间的恋情是很常见的事情。当初维德尼尔不告而别离开法梵德,跑去魔女之城一声不响地住下的时候,哈尔缇雅还大发雷霆地把她家附近那片区域都翻了个底朝天……。不过,这也都是曾经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红鸢她还不像现在这样,也是个很纯真可爱的孩子。但是……”薇奥拉在谈及往事的时候,嘴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笑意。但是很快,在说到维德尼尔之死的时候,她脸上的些微笑容就消失了,“在一次前往沉睡者国度讨伐叛逆魔女的时候,维德尼尔牺牲了,被叛逆魔女所杀……连遗体都没能带回魔女之国安葬……从那之后,红鸢的性格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而哈尔缇雅…哈尔缇雅她……”薇奥拉叹了一口气,“你想象一下吧,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来说,在突然得知消失许久的儿子的死讯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是这样吗……”我呆滞地回应着。 原来……红鸢家里那幅画上的红发男孩就是维德尼尔吗。他在魔女之城住过啊,想必红鸢的那栋屋子也曾经是他们两人的小小爱巢吧。既然如此的话,哈尔缇雅说我身上有她儿子的气味也就不奇怪了。不过我都离开那里很长时间了,她还能闻得出来,这该说是龙的鼻子太灵了呢,还是说…… 因为她是“母亲”呢…… 第9章 巨龙的茶会(3) 喝完了茶水后,我就从薇奥拉那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 不管怎么说,身为魔女的修行和学习还是要继续的…… 在桌边坐好之后,我本能地翻开了薇奥拉的镜法术书,看着上面一行行字迹工整秀丽的精灵文咒语。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的确是在看着,但是那上面的内容却完全无法进入我的脑子里。方才薇奥拉所说的话却一直在我脑海之中回荡,不知为何,心情久久不能平息。翻了两页发现自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之后,我干脆合上了法术书,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心里满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无数思绪在我的脑海中掠过,关于出生,关于生命,关于夭折,关于死亡,也关于薇奥拉所说的“命运”。龙与人看待命运的方式并不相同,而巨龙又是怎么看待所谓“命运”这种东西的呢?她说过虽然她可以用魔法逆转时间,让一切重来……但是看起来如果她的孩子被命运所带去,那么她也会选择接受这个事实,而不会去逆转它。 如果我是薇奥拉的话,大概无论如何也会选择逆转时间去改变命运吧……但她似乎并不会这么做。 我果然还是不懂巨龙的心思。 杂乱的念头纷繁无序,我前一刻还沉浸在关于时间与命运的思索中,下一刻又开始揣摩起薇奥拉身为母亲看到自己的幼子健康成长的心情……与她短短十几分钟的交谈,让我想到了许多之前完全没有意识,甚至完全没有概念的东西。 “身为母亲啊……” 我毫无自觉地慢慢慨叹出声。身后听到这一声叹息的小夜爬下床来凑到我的身边,轻轻哼了一声,试图坐到我的腿上。 “姐姐在小声念叨什么呢?”她的声音细细的,有些不满。 “没什么……”我想了想,发现自己并不能把这些事情和小夜解释清楚,于是干脆决定敷衍过去。 “什么母亲啊什么的,姐姐想家了嘛?”小夜继续问。 “我的家就在这儿啊。”我说。 “小夜是说姐姐身为凡人的父母家人来着。”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后,回答道,“现在我已经和那个沉睡者的世界……没有什么联系了。” “……”小夜缩在我怀里轻轻动了动,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伸手翻开桌上的镜法术书,“这是姐姐的法术书么?” 我点点头,“是啊。是薇奥拉给我的。” “那……”小夜拖长声音,音调转了几转——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她现在是如何狡黠地转动着眼睛——“姐姐来教小夜魔法怎么样?” “诶,我吗?与其让我来教,你不如去拜托薇奥拉……”我愣了一下。 “我不喜欢那条母龙……”小夜撅起嘴巴,我不由得失笑道,“但是我的魔法也都是她教的。” “姐姐学到的魔法就是姐姐的东西了。”小夜非常顽固地说,然后赌气似地拿起法术书胡乱翻动起来。 “呃,好吧,我会尽量教你,但是我不保证我能教会你什么东西……”我回想了一下当初罗瑞安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忽然对教会小夜魔法这件事感到心里没底起来。 毕竟罗瑞安教会我魔法的方式……实在是太意识流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个原理……不明不白地就学会魔法了。 “那我们先从……精灵文开始?”我试探着问道。小夜点了点头,似乎并不介意我从什么地方开始教她。 其实,我内心深处也隐隐明白……小夜她实际上也不是真的想要学习魔法。她只是在我研读法术书的时候太过寂寞,希望我能陪着她而已。 “嗯,那么我去把精灵语字典拿过来。”我松了口气,把她从腿上抱了起来放在地上,然后走到书柜前,把那一大本厚厚的精灵语字典搬到了桌子上。小夜通过我的视野自然也看到了这本东西。虽然她以前也见过它,但是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它真实的重量,恐怕还是第一次。我看着她张大小嘴呆呆地望向自己,那表情煞是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我把书桌收拾停当后,小夜立刻再次爬了过来,并且气呼呼地抓住我的胳膊轻轻咬了一口。 “好了好了。既然你说想学,那我们就开始吧。首先我们从精灵语的字母和音标开始……”我打开那本字典,把书页翻到字母和音标那一节,“嗯,实际上精灵语和英语类似,都是由字母拼成单词,只不过它的复杂之处在于拼写的同时还需要加上音标符号,同一个单词加上不同的音标符,它的意义也可能会截然不同……” 我努力回想着当初薇奥拉教我的时候所说的话,磕磕巴巴地说,“精灵文字母的有许多种写法,其中最常用的两种是亚夫海姆体和阿瓦隆体……由于精灵文传承自古代的妖精语,所以也继承了妖精那随性而跳脱的特征,嗯,所以,……唉,所以什么来着……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了。标准的精灵语有47个字母,亚夫海姆那边会比正常的精灵语多一个字母。不过我们现在主要接触的是阿瓦隆体……” 小夜低头盯着那本字典上的精灵文字母,黑发下两只圆润可爱的小耳朵动了动,不知怎么,她忽然噗嗤嗤地笑了出来。 “怎么了?”我有些慌张,“我哪里说得不对么?” “没有啊。”小夜说,“只是觉得,姐姐手足无措的窘迫样子也好可爱啊。” “你、你说什么呢……”我一愣,随即就感觉脸颊有些发烫,羞恼地在小夜的脑袋瓜上敲了一下,后者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现在我真的庆幸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叹了口气,“好了,那么让我们继续吧。你不是想要和我学魔法吗?” 小夜点点头,随即我一边回忆着薇奥拉教给我的那些精灵语知识,一边将它们磕磕绊绊地讲了出来给小夜听。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小夜的记忆力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在我教过她一遍精灵文字母的发音后,仅仅听了一次,她就能把这些字母的发音记下并且复述个八九不离十。要知道我当初也是花了一整天才把所有字母的发音都烂熟于心的…… “唉,或许你比我更适合当薇奥拉的徒弟,而我应该去和罗瑞安学魔法。”我有些泄气地挠了挠头。 “嗯……另外那条龙是怎么教姐姐的?”小夜翻着字典后面的内容,随口问道。 “她就是教我唱歌,然后让我想象初次学会某个魔法时心中的感触,那样的话自然而然就放出魔法来了。她还说,魔法原本就不是用理性能够完全驾驭的东西……”我回想了一下当初罗瑞安对我说过的话,然后慢慢地说。 “……唱歌?” “是的,唱歌……真正强而有力的魔法是情感的颂歌,而不是理性的逻辑。而歌声无疑是人与生俱来的交流方式之中最能表达情感的东西,所以最初的魔法都是从歌谣开始的。”我说,“从吟游诗人到德鲁伊,再到神殿中为神明献上的赞歌,再到口诀、梵唱与经咒……大抵就是这样。” “情感就是魔法的话,那么小夜也有啊!”小夜砰的一声合上那本书,兴奋地摇晃起身子来,“比如想吃姐姐,想睡姐姐什么的!” “你这已经完全是欲望而不是情感了啊!”我揪住她的脸颊开始掐了起来。 “那样不能施展魔法吗……” “你以为魔法到底是什么……” 我有气无力地吐槽道,然后再次打开精灵文字典,“依我看你还是从精灵语开始学习比较好。即使是唱歌也得有歌词对不对?” “嗯——”小夜发出一个拖长了的单音节。 “我承认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是会很枯燥,不过学了一段时间后应该就会好很多了。”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接着说道,“然后我们就从一些简单的单词开始。唉,老实说那些真正艰深的语法和词句我也还没有学到……比如精灵语诗歌会用到的那些,所以也没法教你太多东西……” 沉浸在精灵语的发音、音标和语法之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老实说,小夜的学习能力让我十分惊讶,我以前甚至都不知道她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竟然有这么的好。有一些我看书也看不太懂,需要薇奥拉为我讲解的东西,她只需要我简单讲述一遍就能理解。或许真的应了那句话吧,她更适合去做薇奥拉的学生。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泄气。虽说我相信罗瑞安所说的“魔法是感性与神秘的产物”,可是小夜在学习能力上所表现出来的天赋让我无法不怀疑——或许那些根植于理性、逻辑和记忆的施法方式更加适合她?可是如果真的如罗瑞安所说,这并不是魔法的正道,那么我要让小夜和我一样去学习罗瑞安所教导的施法方式吗? 一想到这些,我就不禁有些头痛起来。 第10章 魔杖与铜铃(1) 几天的时间迅速过去,很快又到了周一。我乘在雄鹿的背上越过法梵德的雪山,来到了圣茉夏娜森林之中格伦蒂娜的家。 这一回,我刚刚掀起那些植物叶片构成的帘幕,就看到格伦蒂娜坐在大厅的桌边,而她面前的桌子上则放着一根差不多等身长的木杖。它看上去像是用一整条树枝削成的,上面还连缀着几枚银色的叶片。而在它的顶端,则生长着一朵淡紫色的大花。 “小未白,来这里。”看到我进来后,格伦蒂娜笑盈盈地向我招手,“你的杖完成了。” “我的杖?”我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格伦蒂娜点点头,“你可能把那些事都忘了……假酒误事啊。一周之前,我指导着你开始动手制作属于自己的魔杖,然后……” 接下来,她将我失去记忆的那两天的事情都复述了一遍。我听完后只觉得一阵尴尬,红鸢那家伙居然喝那种烈到会让人失忆的玩意儿……这该说是她的体质太怪物了一点,还是该说我的酒量太差了?不过真的有烈酒烈到会让人失忆吗? 虽然在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这些疑虑在我碰触桌上那根魔杖的一瞬间就全部烟消云散了。指尖传来的是坚硬而温暖的触感,就好像是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饱饱地沐浴过一般,这根魔杖竟然有着自己的温度,在我抚摸它的时候,也模模糊糊地能够感觉到它内部那生命的脉动。 即使这根树枝现在已经脱离了生长它的母体,可它传递到我手掌中的生命力依旧沉静而有力,就好像它仍然扎根在那充满魔力的丰沛水土之中,与大地和湖泊相连,在蕴满生机的微风中自由摇曳。 “这就是……我的魔杖?”我喃喃地道,以尽可能轻柔的动作将它拿起,捧在手中,唯恐伤及杖头上那缓缓摇动着的紫色花朵。 “是的,按照阿瓦隆的传统,它应该被命名为格洛尼安,亦即‘星之树的女儿’。”格伦蒂娜点点头,微笑着看向我。 我满心欢喜地捧着这魔杖,几乎是想要迫不及待地去触碰它枝头上的花朵,但是又怕会损伤那柔嫩的花瓣,不知如何是好地抱着它站在原地,几次三番想要伸出手去,可最终还是只敢抚摸着它温暖的杖身。 “那个……”爱不释手地抚弄了这魔杖一会,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向格伦蒂娜问道,“这个……不用滴血认主什么的吗?” 格伦蒂娜愣了一秒钟,然后她看着我的脸,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也笑得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瞪着这花枝乱颤的精灵小姐。 “你以为阿瓦隆的魔杖是什么东西?北欧那群矮人铸造出的嗜血魔剑吗?”格伦蒂娜起身,嘴角的笑意依旧没有消失,她胡乱揉着我的头发,“这根树枝是你亲手取下的,即使不用滴血认主这种滑稽的小仪式,格洛尼安和你之间的联结也依旧紧密。这是湖水与圣树赠送给你的礼物,没有再次认主的必要。” 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格伦蒂娜接着道,“所谓杖这种东西,最初是人们用来行走与牧畜的工具。换句话说,‘杖’这个概念,在一开始就等同于‘行走’和‘引导’,它是我们魔女最初也是最好的助手与伙伴,并且又引申出‘驾驭’与‘统治’的概念。它可以帮助我们引导魔法,也是扶持与支撑我们在魔法之路上行进的器物。” “在魔女之国,基本上所有正统的魔女都会拥有自己的杖,亦或者是‘具有和杖同等概念’的东西。那可以是武器,可以是法器,也可以是饰品,甚至是生物,此类种种,不一而足。”格伦蒂娜继续说,“至于杖能给魔女带来什么样的具体辅助,就看魔女个人的水平和性情而定了。” 我半懂不懂地听着格伦蒂娜讲述这些长篇大论,最后得到的信息其实也只是“她也不知道这根杖具体会有什么样的力量”以及“每个正常的魔女都有自己的杖”。 “这么说来,格伦蒂娜老师您也有自己的杖咯?”我心里忽然涌出一丝好奇,试探着问道。 格伦蒂娜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笑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小家伙。但是很可惜,我的杖没有办法给你看……” 我不无失望地“哦”了一声。格伦蒂娜摸摸我的头发,“好了,那么让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吧。今天我要教你如何与动物乃至于植物沟通交流。这种魔法在古代被称为‘兽语’,通常作为先知与智者的天赋征兆而显现,同时也是德鲁伊们的必修课。将这项魔法发挥到极致的魔女不仅仅能够和动物植物对话,甚至也可以与山川、岩石、草木、湖泊和溪流沟通交谈……” 格伦蒂娜说着,带我离开了树屋,来到了屋前的草地上。 “通常而言,兽语需要一颗澄澈而自然的心灵,要想与那些纯粹自然的生灵交流,最好也是最为便利的办法就是让它们认为你是同类。不过凡事无绝对……阴暗的心灵同样也可以做到这一点。只不过这样的话,就只能与诸如毒蛇、蝙蝠、老鼠,乃至于喜好阴湿的昆虫之类的生灵交流,而与其它动物无缘了。” 听了格伦蒂娜的话后,我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虽然我自认自己的心还不算那么阴暗……但是好像也和澄澈自然搭不上边。” 格伦蒂娜抿嘴一笑,“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担心啦。这项魔法要求的主要还是心境而不是性情。而且再怎么说,这也比驾驭独角兽容易多了……” “驾驭独角兽?” “你没听说过吗?只有心地纯洁的人类、精灵或半精灵少女才能驾驭独角兽,而且还必须是处女。” “呃……” …………………………………………………………………………………………………… 而当我结束了一天的课程,拿着魔杖被雄鹿送回龙堡的家时,却在房间里看到了一个我意料之外的人。 “嗨。” 卡戎坐在桌边,一脸平静地朝我打着招呼。小夜老老实实地坐在他对面,看上去十分害怕的样子。 “呃,卡戎老师?”我呆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差点以为看错人了,“真的是卡戎老师……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喝酒喝倒了。所以来看看你。”卡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一阵尴尬。 “用这种理由请假的学生,你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啊。”卡戎继续说。 “呃,对不起,卡戎老师……”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不过看卡戎的脸上倒没什么怒色,反而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先不说这个。嗯……”卡戎站起身来,绕着我走了一圈,“噢,你手上的魔杖不错。是阿瓦隆一脉的工艺。” 我紧张地呆在原地,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你最近有去过冥水么?”卡戎忽然狐疑地盯着我,问。 “冥、冥水?”我被这个问题一下子问蒙了,大脑一片空白,许多个念头一瞬间掠过。卡戎这一问让我想起了那个梦,那个我独自站在冥水之中,被河中怨灵拉入水底的梦……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他知道我做过的那个梦?虽然以六塔首座的身份而言,就算他知道我做了什么梦也并不是奇怪的事情,但是…… “你身上沾染了冥水的气息……而且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卡戎皱眉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肩膀,“所以我想知道,你是否利用我给你的铃铛,去过冥水。” “我、我只是梦到过冥水,大概……并没有实际地去过。”我挠挠头,“但是我也不太确定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没有去过冥水,那么就是你碰触过和冥水有关的东西。”卡戎说。 “会不会是给小夜喝的魔药的关系?那个是用黑夜精粹制作的……”我问道。 “不,那个东西已经褪去了冥水的气息,不会再有残留了。”卡戎说,“你是不是喝过一些别的东西?比如……” 卡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比如……冥河魔药?” 冥河魔药……? 他说……冥河魔药? “冥河魔药就是……用冥河的水雾调配出来的那个?” “没错。” “喝了……会让人失忆的那个?” “没错。” “您的意思是……我可能喝了那个?” “没错。” 我脑海中忽然一阵晕眩。卡戎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入我的心底。 ——即使是烈酒,又怎么可能让人喝断片到连最近两天的事情都忘光? ——为什么红鸢回到魔女之国后就总是一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萎靡样子? ——西琳对我说“不要喝红鸢的饮料”又是为什么? 我眼前一花,无数个可能性就像是乌云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红鸢的饮料里有冥河魔药?而西琳明显知道这件事……她为什么不去阻止?身为铅塔塔主的卡戎对于冥水气息的感知我想是不会出错的,所以这是为什么? ……究竟是谁在红鸢的饮料里加入冥河魔药?是西琳吗?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卡戎,下意识地喃喃道,“所以……红鸢难道是一直在喝……加了冥河魔药的饮料?” 第11章 魔杖与铜铃(2) “红鸢?那是谁?谁在一直喝冥河魔药?”卡戎奇道。 “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不能让红鸢再继续喝那种药了,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气,如果她继续再喝下去的话……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连我的存在都忘记呢? 这个念头忽然闯入我的脑海,就像是划过夜空的流星,让我浑身一个激灵。 我真的无法想象那个家伙睁着一双萎靡无神的眼睛,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我,用礼貌、虚弱而疏离的声音问“请问你是谁”的景象。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的话…… 我手足冰冷地站在原地,一时间忽然忘记了面前卡戎的存在。 “卡戎老师……请您帮帮我,我的一个朋友被人下了冥河魔药,我怕她这么下去的话会把……会把一切都忘了……”直到卡戎在我耳边轻轻拍掌,我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语无伦次地道。 “冥河魔药的效果是在通常情况下是不可逆的,除非发动时间逆行的禁术。”卡戎的神色并没有波动,他平静地握住我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不过就如你所说,只要你的那个朋友还没有忘记一切,那么事情就仍然还有转机,不要担心。而且,有关这种魔药的事情并不是你能够涉足的。你那个喝下冥河之药的朋友是叫做红鸢对吧?我会去调查这件事的,你在这里安心等着结果就可以了。”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脑海中依旧一片混沌,连卡戎最后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最后傻乎乎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空气中。直到卡戎离开许久,我才猛然从那充满大脑的不祥念头里挣脱过来,并且忽然想起我还没有将西琳的事情也一并告诉他。对,西琳,西琳她——给红鸢下药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她。 但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们之间莫非是有什么仇怨?但是什么样的怨恨会让人宁可用冥河魔药这种东西来慢慢削损对方的记忆,并以此作为复仇手段呢? 这一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我必须得亲自去一趟魔女之城找西琳问问。 但是…… 我要怎么去魔女之城? 想到这里我才猛然惊觉,自己并不知道从法梵德去魔女之城的道路。 格伦蒂娜的那头雄鹿肯定不是用单纯的物理移动带我从法梵德前往魔女之城的,那一定用了某些魔法,而薇奥拉的法术书上也并没有记载长距离传送移动一类的魔法。况且就算写了我也不一定能施展得出来。 这样的话就只有去找薇奥拉,让她带我去了…… 而且,薇奥拉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姐姐……那个红头发的怪力母猩猩,怎么了吗?”这时,一直在旁边将我和卡戎的对话听了个全的小夜慢慢挪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衣袖。 “没什么,只不过被人下药了而已。”我没有心思去回应她,只好胡乱地敷衍着。 “被人下了会降低智商的药吗?”小夜发出了满怀恶意的笑声,看起来她还在记恨红鸢。我瞪了她一眼,不过随即意识到这种行为对于看不到我的脸的小夜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 “你乖乖在这里呆着,我要去……找一趟薇奥拉。”我懒得和她多说,丢下一句话之后就拔腿冲出房门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心情,闭上眼睛让龙堡内混合着冰雪味道的寒冷空气冲入肺部,稍稍冷静下来后,我开始回忆风翼术的咒文。 …………………………………………………………………………………………………… 当我来到薇奥拉的房间时,只看到在金山银山里露出半个脑袋的芙拉维雅,而薇奥拉本人则并不在这里。 “你找妈妈有事?”芙拉维雅瞥了我一眼,在金币的海洋里游来游去。 “是的……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幼龙的回答十分简洁。 “那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去魔女之城吗?或者说,你能带我去吗?”我仍然不死心,怀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这条幼龙能帮得上什么忙。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去过那地方……”芙拉维雅伸出爪子划拉着面前的金子,拖长声音回答道。 “这样吗……”我叹了口气,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也被哗的一声浇灭,难道说现在我只能待在这里,等着卡戎给我消息了吗?在这个龙堡里,唯一能帮得上忙的薇奥拉也不知去向,我该怎么办?尝试着呼唤卡戎和格伦蒂娜的雄鹿?那行得通吗?还是给卡戎写信?当初我是怎么把信交到他手里的……不,好像是他派了一只乌鸦来取……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门前的,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那扇厚重的大门。 “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唉。” 我喃喃地念叨着,双腿忽然一软,脱力般地瘫坐在门前。 所以我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拼命地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呢?喝下魔药的是红鸢,而她失去的记忆也不会再回来……明明我只需要等着卡戎的消息就好。毕竟,他可是铅柱之塔的首座啊,一定能解决这件事情的。 可是…… 可是,好不甘心。 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就是不甘心。 这怎么能算是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呢?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叫着。如果就连自己也不去插手管这件事情的话…… 不不不,这并不是重点,归根结底…… 我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心中思绪纷乱涌动,就像是一层层地剥开洋葱一样,心里的那个声音越来越大,穿透外面一层层语无伦次的皮,大到连我自身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归根结底……如果她把我完全忘了的话—— 这怎么行?这绝对不可以。 我不能接受! ——我不能接受! 想到这里,我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脑海里一道灵光闪过,就像闪电照亮夜空,一时间万径俱通,一切阻碍荡然无存,一直以来紧紧关闭的思维大门轰然打开—— 罗瑞安! 这座龙堡里,除了薇奥拉之外,还有第二个人(准确的说是第二条龙)能帮上我的忙,那毫无疑问就是罗瑞安! 当初我和她在这里见面的时候,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准确来说我住在这座雪山的顶上,但我不是很喜欢长时间留在那里,所以就经常出去流浪。但每隔一段时间我也会回来看看这座城,以及这里的小家伙们。” 她就住在这座雪山的顶上…… 虽然这个家伙会经常跑出去流浪,而不一定一直待在这里。但是这也是我最后的希望了不是吗?我拍打着脸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念出风翼术的咒语。狂风托举着我的身体往龙堡的上层飞去,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此刻我急躁的心情,围绕着身体的风比之前更为猛烈。很快,在那暴风的簇拥下,我就看到了龙堡上层塔楼出口处闪烁的璀璨阳光。眼前一白,狂风席卷着我冲出了那高大而沉重的岩石建筑,来到了万里晴空的笼罩之下。我抬起头看了看身后那笔直耸入天空的巍峨雪山,咽了口口水。 要飞到那种山的顶部去吗…… 罗瑞安这家伙就不能换个地方住吗?我恶狠狠地想着——老实说,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过这些喜欢在高处安家的龙。 如果她敢让我千辛万苦地飞上去而扑了个空……算了。 反正不告而别的也是自己。如果她不在家的话,那我就真的无计可施,只能在龙堡等着卡戎给我消息了。 打消掉脑海里这些不好的念头,我深深地呼吸着雪山上冰冷的空气,借着内心深处这一股还没有消失殆尽的勇气,调动围绕在身边的风力,向雪山顶飞去。 风声在耳边席卷呼啸,扑面而来的寒流如同尖刀一般切割着裸露在外的脸颊皮肤,我甚至无法分清在包裹着身体的狂风之中,哪一部分是我所操控的风,哪一部分是亘古之时就已经在雪山上纵横的凛冽罡风。虽然有着火蜥蜴大衣的保护,但是寒冷依旧穿过了厚重的衣物,深深侵入我的骨髓之中。飞不多时,我的双手双脚就已经被冻得冰凉僵硬,视野内一片茫茫飞雪,耳边充塞着狂啸的风声,我甚至都难以分清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在被那凛冽寒风吹拂推动着,就像一只在大海中载沉载浮的小船,不知要被海波推向哪里。 如果罗瑞安这家伙真的不在家的话…… 我会不会死在这雪山上? 不知道在寒风中被吹袭了多久,我的脑海中猛然闪过这个念头。 转瞬间,一种比那寒风更甚的彻骨冰冷将我攫住。 现在薇奥拉不在,芙拉维雅不在,如果罗瑞安也不在的话…… 我颤抖着身体开始努力回想起薇奥拉那本镜法术书上所写的法术,其中有一条咒语能够为受术者施加对极端环境的抵抗能力,如果我能回想起那个法术的话,或许就能够更轻松地穿越这片雪风,成功飞到雪山顶上。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回忆,记忆之网在外界刺骨寒冷的侵袭下都像是漏了好几个大洞的破烂渔网一样,脑海中那些纷繁复杂的咒文碎片总是能够轻松地从中穿过,然后散佚不见。 在彻骨极寒的包裹之下,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手脚已经失去了知觉,体力流失得也越来越剧烈,正当我心中疯狂地涌起悔意,甚至想要调转方向飞回龙堡。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夹杂着冰雪的狂风扑面吹来,那风中厚实得如同小冰雹的雪片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我心中的一惊之下,原本勉强维持着控制的魔法一下子失了控,风力如同脱缰野马一样四散逸去,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刹那间接管了身体,在咆哮着的寒风中不断下坠。 我不该就这么贸然试图飞到雪山顶上的…… 这是在意识消失于冰冷的深渊中之前,我脑海里掠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12章 魔杖与铜铃(3) “……醒醒。” “……快醒醒。” 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有人在拍我的脸。 身体被暖融融的感觉所包裹,耳边隐约可以听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嘈杂的吵闹声。我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被昏黄光线笼罩的朦胧色块,看不清细节。我勉力眨了眨眼,视野这才逐渐恢复真实,变得清晰起来。 ——面前是罗瑞安的面孔。 “啊,唔,呃……” 我想要说话,但是不知怎么舌头却不听使唤,只能勉强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愚蠢的单音节。 “先别说话,来,喝了这个。”罗瑞安轻声道,将一个碗凑到我嘴边。虽然没有办法活动舌头,但是张嘴这种简单的动作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她微微倾斜手腕,很快,温暖的热汤就流入我的口中,仿佛滋润干涸大地的泉水一样,鲜甜的滋味瞬间唤醒了我舌头上的每一个味蕾,热腾腾火辣辣的生命力也顺着这热流充入了四肢百骸,那温暖的感觉变得越发明显而舒适了,就像是泡在热水里一样。 “这里是……” 我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了兽皮的长椅上。身边是吵闹嘈杂的人群和一张放满各色食物的长桌。这似乎是某个宴会场所一样,身着华服的人们在富丽堂皇的大厅内擎着酒杯走来走去,高声谈笑着,空气中弥漫着暖乎乎的食物香味,侍者们源源不绝地送上美食与美酒,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天花板上水晶吊灯所发出的光芒照在他们的面孔上,柔和而绚丽。 我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罗瑞安,原本一片混乱的大脑此刻竟然不可思议地灵光一闪,“这里是你收藏的世界吗?” “原来薇奥拉对你说了啊。”罗瑞安将手里的空碗放在一边,“是的,这里是我收藏的世界之一……现在正在开办王宫晚宴。不要担心,这些人看不到我们。”随即,她面容一变,忽地板起脸竖起眉来,抬起手一巴掌拍在我的脑门上。 “你在想什么?就那么傻乎乎地冲上雪山来?愚蠢和无谋也要有个限度吧?如果不是刚好我在家的话,薇奥拉现在就得去冥水捞人了!” 她劈头盖脸地怒斥了我一顿,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默默地接受了她的训斥。罗瑞安念了我两句后,叹了口气,“就算你急着上来找我,也可以在龙堡里随便找条龙载你上来嘛。” …… ………… ……………… ……我、我是个大白痴! 看着罗瑞安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只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果我当时拜托芙拉维雅载我上来的话,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算了,你没事就好。下次冒这种险之前记得先好好思考一下。”罗瑞安也没有继续责怪我的意思,刮了刮我的鼻子,“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于是我断断续续地将西琳在红鸢的饮料里下药这件事说了出来,罗瑞安听了之后皱起眉头,“还有这种事?不过要我说的话,既然涉及到了冥河魔药,那这件事你最好还是不要搅进去了,对你没什么好处的。” “可是我不能不管……”我顽固地说,并且从长椅上撑起身来抓住罗瑞安的衣袖,“你只要把我带到魔女之城就好了,真的……剩下的事我会自己解决的。况且我只是想要去问问西琳而已。” 罗瑞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连忙说:“类似今天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如果你能好好保护自己,那我就能把冥水喝干啦。”罗瑞安没好气地说,然后她看着我的眼睛,叹了口气,“不过,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我也不会阻止就是了……你再喝些汤,我这就送你去。”说着,她站起身来。旁边经过一个举着托盘的侍者,罗瑞安一伸手就把他托盘上面放的汤盆拿了过来,盛出一碗塞到我手里。 “谢、谢谢……”我低声道谢后,吹了吹那汤汁上飘着的热气,然后把碗送到嘴边慢慢喝了下去。 “好喝吗?”罗瑞安问。 “好喝。”我由衷地点点头,“这是什么汤?” “它的名字叫‘奈里格’,意思是湖泊的恩赐。是用这个世界里一种稀有的湖鱼熬成的。”罗瑞安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帕擦了擦我的嘴角,“喝完了就走吧。虽然这种事对于见习魔女而言还是太早了……不过有我跟着的话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说着,她自嘲般地笑了笑,“要是你再出点什么事,薇奥拉非得弄死我不可。” “呃,那个,我有些好奇……你和薇奥拉是什么关系?”我眨了眨眼睛,问出了一个藏在我心底很久的问题。 “我算是她的半个老师吧。”罗瑞安沉吟着答道,“教过她一些东西,不过由于我不常留在法梵德,所以大概也不是个合格的老师。” “原来这样……”我挠挠头。 “那你以为我和她是什么关系?老相好吗?”罗瑞安笑吟吟地反问道。 “呃——” …………………………………………………………………………………………………… 如果说罗瑞安和其他人施展的传送魔法有什么不一样的话…… 格伦蒂娜的传送是光芒一闪,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目的地。 而罗瑞安则是伸出手去,在空气中虚握住了什么东西。 然后,一个黄铜门把手出现在了她的手里——是的,一个光秃秃的黄铜门把手,就那么凭空出现了。随即以那门把手为中心辐射出一道光圈去,那光圈所过之处,一扇大门立刻浮现。 大概三秒钟的时间不到,一扇漆成红色的木门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罗瑞安转动门把手把它打开,我看到门的那一侧是再熟悉不过的街道——魔女之城瓦尔普吉斯的街道。 “来,请吧。”罗瑞安对我眨了眨眼,侧过身子示意我过去。 “呃,这个法术真……别致。”我迟疑了两秒,然后跨了过去。随后罗瑞安也穿过门来到了魔女之城的街道上,那扇大门缓缓在她身后关闭了。 “这可不是法术。如果硬要说的话,这应该是一种天赋能力。”罗瑞安说,“不过用法术同样能做到这一点,所以也没什么稀奇的。那么你要先去哪里呢?去找你那个朋友吗?” “不……”我慢慢地说,咬了咬牙,“我要先去找西琳。” 而当我和罗瑞安赶到西琳上班的那家餐馆时,却被告知她今天不在。接下来我们又跑到了红鸢家去,但是西琳也同样不在那里。我看了看依旧没什么神采的红鸢,心想这个家伙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喝的饮料里有那种药。我迟疑了一会儿要不要对她把整件事情抖出来,但是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最后也没能忍心告诉她“你喝的饮料里被人放了冥河魔药”。 “你少喝点儿酒吧。”我只能这么说。 “我会的……如果我忍得住的话。”红鸢蔫哒哒地回答。 “西琳给你的饮料也别喝了。”我忍住内心里想要扯住她的耳朵大喊“你已经被人下药了,你这大白痴”的冲动,勉强说,“你还是多喝点清水吧,喝太多奇奇怪怪的饮料对身体不好。”说完,我转过头仔细地看着她房间上那张画,“你……还是想不起来这画上的人都是谁吗?” 红鸢一脸阴郁地摇摇头。我打量着她,直到现在,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个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的家伙和之前在教堂里狂呼酣战的赤发魔女是一个人这件事。 “……你要振作起来啊。我会帮你的。” 最终我也只是干巴巴地说了这句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句话苍白得不像样子。 “你要怎么帮我?”红鸢苦笑着,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说,“现在大概也只有战斗才能让我忘掉这种无力感。但是红塔那边也不肯让我去地狱那边。” 只有战斗能让你忘掉你已经把过去全都忘了这件事么…… 我看着暗淡的蛇眼,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悲凉,“你最好不要去。会死的。” “我的命硬得很。”她笑了笑。 “那么就这样吧。”我走到她家大厅里,那里已经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桌子上放着一个大陶壶。我揭开陶壶的盖子闻了闻,一股香甜的酒味扑鼻而来。 “你能处理掉这个吗?”我小声问身边的罗瑞安。她耸了耸肩,提起那酒壶随手往后扔去。 “喂——”我惊叫出声,但是那酒壶刚刚在空中划过半道抛物线,罗瑞安身后就忽然出现了一扇和风的纸门,那纸门闪电般地打了开来,酒壶画完剩下的半道抛物线,落进了门后的一片漆黑之中。 “你吓死我了……”看着那纸门消失之后,我埋怨罗瑞安。 “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该去找那个叫西琳的了?”罗瑞安没有回答,她站在原地,抱着胳膊问我。 “嗯……”我沉思了片刻。记忆中当初西琳对我说过什么来着? ——“没事啦。我不在意的。有时间的话你就来店里找我吧,如果我没在店里那就是在家里。你可以问镇子里的猫咪们西琳的家在哪里,它们会带你去的。” 是了,如果要找西琳的话,可以去问镇子上的猫—— “接下来,我们去找只猫来吧。” 第13章 冥水溯行(1) 离开了红鸢的家,我看着瓦尔普吉斯空荡荡的街道。 不,说空荡荡也不太准确,我看到几只长鸟腿的箱子吧嗒着箱子盖在路上走过,彼此擦盖而过的时候还威胁似地抖动着自己的盖子,像极了两只互相看不顺眼的狗。 除此之外街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行人,我左顾右盼一阵,并没有找到猫的身影。 “你有呼唤猫的魔法么?”我转头问罗瑞安。 “没有。不过我有这个。”罗瑞安朝我眨了眨眼睛,拍了拍手。半空中忽然打开一扇小门——没错,就像是在普通的房门上给宠物开的那种——从里面掉出一条烤鱼,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呃——”我瞪着那条烤鱼,又转头看了看一脸无所谓表情的罗瑞安。 “虽然不是魔法,但是照样好用,不是吗?”法梵德的诗人耸了耸肩,还没等我搭话,就听到“喵”的一声,从红鸢房子后面的阴影里窜出一只黄白相间的野猫,三步两步就跑到了烤鱼跟前,抬起头看着我们,喵喵地叫了几声。 “确实好用。”我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从地上拎起那条烤鱼。野猫立刻警觉地后退两步,一双圆圆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带我去西琳的家,我找她有事。如果你想要这个的话。”我摇了摇手里的烤鱼,那猫喵喵地叫着,围着我转了两圈,开始一脸讨好相地蹭着我的小腿。 “先办事,后交货。”我没好气地说,该说果然不愧是魔女之国么?连野猫都会讨价还价了。那猫耷拉着耳朵又喵了几声,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跑去。我连忙跟了上去,一边跑一边觉得拎着一条烤鱼跑在街上的自己看起来真的好蠢。罗瑞安跟在我的身后,不过我并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忽然肩上一沉,我转头一看,一只黑色的小龙停在了我的肩膀上,它身上的鳞片闪烁着点点星辰般的光芒。 “劳驾,借个顺风车。”罗瑞安用小爪子摸了摸我的头,说。 我翻了个白眼,面前那只野猫身影一闪就拐进一条小巷,我一边乱七八糟地喊着“如果我跟丢了,你也吃不到鱼”一边跟了过去,随后看到那只猫在巷子里的一扇小门之前停下。 “这就是西琳的家?”我环顾一下四周,这条小巷是两边的建筑物之间的缝隙,不过即使如此也还是显得比较宽敞,但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日常出入的地方,大概是后门吧。我这么想着,随手把那条鱼扔到地上。野猫喵喵叫着扑了上去,叼起鱼就迅速跑走了。 “应该就是了。”罗瑞安说。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老实说这几个月来还是我第一次亲自用自己的双腿跑路,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在龙堡,最有效的也是唯一的移动方式就是飞行。歇了片刻后,我上前敲了敲门,古老的木质门板在敲击下发出沉闷的响声,“西琳,你在家吗?” 过了一会儿,屋里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很快门就打开了,穿着围裙的西琳伴随着一股诱人的炖菜香味一起出现在门口。 “小未白?你来啦。”她看到我之后,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正好我正在做炖菜,你快来尝尝。”说着,她脱下手上的隔热手套,抓着我就往屋里走。看着西琳那灿烂热情的笑脸,我一时之间竟然问不出那些质问的话。 “我今天不是来做客的,西琳……”进屋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甩开她的手,将脑海中一直以来盘桓着的疑问在口中细细磨砺了一番,打造成最直接而犀利的诘问,“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在红鸢的饮料里放冥河魔药?” 西琳的动作停止了。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房间内陷入了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就连那炖菜散发出的香味也变得沉闷。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来凝视着我,最终以叹气作为谈话的开始,“你已经知道了?” 我点点头,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失控,虽然在那之前我也想过,这事并非西琳所做的可能性,如果有人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在红鸢的饮料里放了冥河魔药,或者她是被魔法操控的?或者…… 但是现在看来这些侥幸的想法都是无稽之谈,西琳这句话等于亲口承认了这件事,我后退两步,忽然之间觉得她那张圆圆的,笑起来很好看的脸蛋看起来那么陌生,根本不像是我记忆中那个活泼开朗,毫无心机的猫人女招待。 西琳颓然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你听我解释,小未白。往红鸢的饮料里放东西的的确是我……”她见我的面色不是那么好看,连忙说,“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只是被人要求,在她的饮料里放进去那些东西而已。” “让你这么做的人是谁?”我踏前一步,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逼问道。 “这个……”西琳面有难色,“我不能告诉你……”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告诉我……”我轻声道。破晓之门在背后显现,双臂交叉搭在我的另一侧肩膀上,一副悠闲而慵懒的样子。理所当然地,作为魔女之国的居民,西琳当然也能看到破晓之门的存在,于是西琳脸上的惊恐表情越发明显了。 “那个,小未白,你不会要对我使用暴力吧?”她的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讪笑着对我说道。 “……我不能保证。”我慢慢开口,喉咙里一片干涩,感觉胸腔里有一团火在烧。幼龙形态的罗瑞安发出轻柔的叹气声,“冷静一点吧,小未白。”她说,“控制住你的情绪,不要做无谓的事。” “好吧。不过你最好快点告诉我。”我冷冷地盯着西琳,催促道。 “我……”西琳支支吾吾地把视线挪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别骗我。”我补充了一句。 “我、我说……”西琳连忙道,“反正我也不是自己想要做这件事的……什么冥河魔药,在你今天来问我之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说重点!”我不耐烦地提高音量打断她。西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畏畏缩缩地看着我。灶台上炖煮着炖菜的锅子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西琳沉默了片刻,用近乎于耳语的声音嗫嚅着。 “——娜。” “你说什么?” “是格伦蒂娜,住在城外森林里的魔女!是她让我往红鸢的饮料里放那东西的!”西琳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歇斯底里地尖叫道。 世界在一瞬间静止了。 西琳的声音似乎从最为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看着缩在沙发上的猫女,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破晓之门的身影在身边浮现,她的影像开始变得杂乱而失真,就像是电视上模糊的图像。 西琳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不,我不会听错的。 格伦蒂娜。住在城外森林里的魔女。 “魔女之国里……有第二个格伦蒂娜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嘴巴里传了出来,就像是意识飘到很远的空中,看着身体在自行张开嘴说话。仿佛世界远去了,我的思维依旧停留在西琳说出那个名字的一刹那,难以为继,无法继续思考,不能再做出任何反应。构成思想的机器里,有一个螺丝在听到那名字的瞬间弹了出来,整部机器陷入了运转——灵魂出窍,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呢? “据我所知,只有一个。”罗瑞安的声音依然冷静,她这么回答我,“恐怕就是你认识的那一个。” “她为什么要——?” “你在问我吗?”罗瑞安说。然后我感觉耳朵上稍稍痛了一下,思维被她的声音和小爪子拉回现实,西琳畏惧地举起了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被迫的……” “她对你还说了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什、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在红鸢的饮料里加入一滴那个药,然后切实地看着她喝下去。” “她会隔一段时间定期给你送药来吗?” “会、会的……大概三个月一次。每次一小瓶。” “在哪里?” 西琳指了指橱柜。透过柜子上的玻璃,我看到在里面的瓶瓶罐罐之间,有一个大概拇指大小的黑色小瓶子。我将它拿了出来,拧开瓶盖,罗瑞安凑过去闻了闻,小龙抽|动着鼻子发出瓮瓮的声音,“这就是冥河魔药,没错。” “你为什么没有拒绝她?”我把瓶子捏在掌心,冷冷地盯着西琳。 “我只是个普通人,怎么能拒绝一个魔女?”西琳的表情看上去都快要哭出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让镇外的农田富饶肥沃,驱除作乱的妖精和精魂,治疗我们的疾病,让小孩健康成长——我怎么能够拒绝她的要求?” 手中的那个黑色的小瓶子冷得像一块冰。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它,不过不同于真正的冰,它并不会融化,而是会永远地寒冷下去,那股寒意浸透了皮肤,一直冷到我的心里。 格伦蒂娜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恨红鸢吗?还是说…… 我一直以为她们两个只是普通的关系不好,一直以为在魔女之国里一切都很和平宁静,一直以为…… 罗瑞安继续用她的小爪子拍着我的脸颊。 “我们走吧。”我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小瓶子放进衣服口袋里。 事情已经被挑破了,现在继续装糊涂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之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快快乐乐也是浑浑噩噩地笑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去哪儿?”罗瑞安问。 “去找格伦蒂娜。” 第14章 冥水溯行(2) 三分钟之后,我和罗瑞安站在了圣茉夏娜森林的边缘。 幽深的林木如同一道葱茏的围墙一样遮挡着前进的道路,我曾经无数次地造访过这片森林,而每一次都总会有林间小路迎接着我,就如同母亲为深夜归家的游子打开温暖的大门。 但是这次不太一样。 茂密的树冠与灌木丛朝我竖着它们的枝叶和荆棘,就像是一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篱笆。 ——森林,像是在拒绝我一样。 我从植物们的姿态中读出了一种冷冰冰的沉默,无声的剑拔弩张,以及明显的拒绝与厌恶。不,我收回前言,并不是“森林像是在拒绝我”而是“这片森林就是在拒绝我”。 圣茉夏娜,不想让我进入她的领地。 “这片森林平常是这个样子的吗?”罗瑞安此刻已经化为了人形,她站在我身边,伸出手指点着这片森林。 我摇摇头,“圣茉夏娜,她在拒绝我。” “可能是因为你要来找格伦蒂娜的麻烦?”罗瑞安笑道。我白了她一眼,这条龙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似的,从始至终嘴角都含着一丝令人感到不快的笑意,就像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在看着舞台上演员们的粉墨登场一样。 “有可能吧。”我沉默了片刻后回答道。 我能够在不伤害这些植物的前提下进入森林吗?脑海中的这个念头转了几转后就意识到了自己错在何处——准确的来说,应当是“我能够在不被这些植物伤害的前提下进入森林吗”才对。圣茉夏娜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想要强行进入,那么恐怕就得做好被弄得遍体鳞伤的心理准备。 “那你还要进去吗?这片大地的气息像是在拒绝你。”罗瑞安道。 “不是像是在拒绝我,她就是在拒绝我。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我只不过是想要去寻求真相,难道我有做错什么吗?为什么就连圣茉夏娜也要阻止我?还是说她在庇护格伦蒂娜? “冷静点,小未白。”罗瑞安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的声音中依旧不失从容,“我想薇奥拉应该对你说过吧?”她把手从我身上放开,环抱在胸前,就那么平静地朝着森林走去,随着她的动作,森林边缘的植物们似乎也骚动起来。我看到那些灌木丛中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尖锐的荆棘,而树木所投下的阴影似乎也更加浓郁了几分。 “说过什么?”我问。 “——在我面前,一切空间的阻隔,都不存在。” 罗瑞安站在森林的边缘,回过头朝我一笑。随即,她就转过身去,朝森林中迈出一步。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原本正在向她伸出爪牙的荆棘,涌动摇曳着想要阻拦她脚步的藤蔓与枝叶,以及树林中不祥地涌动着的危险气息,全部——被分开了。 那光景酷似摩西站在红海面前,喝令那海洋在他面前打开一条道路一样。 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切开整片树林,罗瑞安面前的莽苍葱茏,在那一步之间竟然裂开了一条道路。我能够看到那些植物开始疯狂地扭动起来,在圣茉夏娜的意志之下不再是原本的静物,而是转化成了她愤怒的延伸,藤条、荆棘、灌木、枝叶——就像是绿色的鞭子一样朝着道路中间的罗瑞安开始伸展和生长,想要触及到她。 但是,那些植物依旧不能逼近罗瑞安身边五米的距离之内。无论它们怎么生长,与她之间的距离都完全没有缩短。不,不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墙壁阻隔着它们,而像是更加非常识的光景,宛如在欺骗视野本身一样,空间的距离在罗瑞安的手中完全沦落为了可以随意操纵的玩物,她玩弄着自己与藤条们之间的距离,无论大地内部传来的气息多么汹涌而狂暴,圣茉夏娜的怒气多么的令人心悸…… 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触碰到她的身体。一切都被束缚在五米之外。这短短的距离,便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愣着做什么?过来呀。”罗瑞安回身向我招手。我如梦初醒,这才忙不迭地跑了过去,当我踏上那条林中小路的时候,能感觉到森林的怒气更加不可抑制了,绿色的浪涛宛如海啸一般从两侧挤压过来,但随着那来势汹汹的模样不断持续下去,它的气势反而消散低迷到了可笑的地步。就像是在观看3D电影一样,荧屏上的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逼真,多么近在咫尺,但是它始终都不能触碰到你,在真实之余,反而更显虚假。 可我却知道,如果不是罗瑞安此刻站在这里,那么这绿色的浪潮眨眼间就会把我淹没,向我证明它们的真实不虚。 这条林间小路的距离并不长,我不知道是它本来如此,还是罗瑞安再次玩弄了空间的距离。很快,我就看到了格伦蒂娜的树屋。它一如往常地坐落在林间空地之中,披拂着绿色的帘幕。 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我的心脏忽然一紧。 ——我该怎么去面对格伦蒂娜,面对这个悉心教导我的老师? 我究竟能不能像质问西琳一样向她吐出诘问的舌锋呢?这么想着,我茫然地停下了脚步。 “不过去吗?”罗瑞安问我。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果格伦蒂娜真的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那么我能够怎么办?她会被六塔惩罚吗?但是就算惩罚了她又能怎么样呢?红鸢的记忆还能够找回来吗? “六塔……对于滥用冥河魔药的惩罚是什么样的?”我没有回答罗瑞安,而是抛给她这样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毕竟我不归属于六塔。”罗瑞安回答我。 “会……把她驱逐出魔女之国吗?”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薇奥拉。”罗瑞安叹了口气,“既然你没有勇气走进去,那么就让我过去看看吧。”说着,也不等我回应,她就悠悠哉哉地走了过去,撩开树屋上充作帘幕的藤条,钻了进去。而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隐没在那树屋之中,心里一片乱麻,大脑却一片空白,双脚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很快,罗瑞安就走了回来。 格伦蒂娜没有跟在她的身后。 “你要找的人不在。” 罗瑞安带回一个让我心头一松的答案。 最起码不用直接面对她了——心里有这么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叫喊和庆幸着。 “桌上有这个。”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羊皮纸塞到我手里。 那上面的字迹,的确是格伦蒂娜的字。工整漂亮的精灵文。 “小未白,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么你应该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一部分真相。是的,让西琳在红鸢的饮料里放冥河魔药的,的确是我。但我也有自己的苦衷。请你不要再追究这件事情了,它并不是你能够插手的。” 看完之后,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断线了一下。 让我不要再追究这件事?那么红鸢失去的记忆就这么白白失去了吗?这又是为什么?不——凭什么? 为什么只凭一句“有苦衷”和“别追究”就要让红鸢承受失去记忆的痛苦? 或许是看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不动,罗瑞安叹了口气,“其实要我来说的话,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忘却比铭记更加幸福,不知道比知道更加幸福。或许格伦蒂娜她就是这个意思吧。” “所以为了那无知的幸福,就可以放弃‘真实’吗?”我喃喃道。 “‘真实’这种东西是相对而言的,小未白。”罗瑞安道。 “我不明白。我只想帮红鸢,只是想这样而已。难道这样也不被允许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罗瑞安道,她凝视着我,“我会尽力帮助你,如果你依然要继续探寻这件事情的真相……” “我记得薇奥拉说过,冥河魔药不仅仅会令人失去记忆,还会慢慢毁损其心智。”我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罗瑞安的眼睛。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的,无疑如此。” “那么这就不一样了,这就不只是记忆的问题了。”我沉声道,“在沉睡者之国的时候,红鸢曾经保护过我。现在,要换我来保护她了。” 罗瑞安微微一笑,“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冥河魔药的效果,真的是不可逆的吗?”我斟酌了良久后,终于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与此同时,我也看到罗瑞安的表情头一次凝重了下来,她微微皱眉道,“你真的想要知道?” 我笃定地点点头,“请你告诉我。” 身边的植物在不知不觉之间收回了疯长的枝条,或许是圣茉夏娜没有理由再阻拦我们,森林再次恢复了平静,大地的气息也趋于平缓。我沉默着等待罗瑞安的回答,心中却不禁在想,究竟是什么方法才能寻回被冥河魔药带走的记忆呢?又究竟是何等的答案,才能让罗瑞安缄默不语呢? 过了许久,罗瑞安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的话。好吧,我会告诉你。老实说,这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服食冥河魔药而失去记忆的人,与其灵魂被冥水冲刷涤荡而被带走记忆无异。你或许还不知道冥河底部的泥沙是什么东西吧?那就是灵魂被冥水洗去的记忆,无数灵魂的记忆碎片,散碎地堆积在冥水之底。我想,红鸢的记忆,一定也在那里。” 罗瑞安顿了顿,继续道,“换句话说,如果你想要找回红鸢的记忆,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亲自前往冥水,从那条河底无限的记忆之沙中,找到属于她的记忆砂砾。” 第15章 冥水溯行(3) 听了罗瑞安所说的话,我的脑袋陷入了长达三分钟的当机状态。 “这和在沙漠之中寻找一粒特定的砂砾,有什么区别?”过了许久,我才慢慢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干涩的字眼。 “有区别。在普通的沙漠之中,我们可以施放法术。但是真正的冥水会阻隔魔法的丝线,这意味着我们无法在冥水里施展任何预言学派的魔法来寻找它。”罗瑞安耸了耸肩,她的神情依然轻松,轻描淡写地道,“所以这就是冥水的可怕之处了,在它的浸泡下,我们最有力的武器也将失去效用。” “那这岂不是意味着,我永远也无法寻回红鸢的记忆?”我只觉心中一片冰冷,指尖在无意识地颤抖着,“这种方法难道不就证明着冥河魔药的效果完全不可逆吗?” “不,小未白。你要知道,只要有办法,就代表着,这个办法无论如何也有一丝丝实现的可能性。哪怕有百万分之一,它也有成功的几率。”罗瑞安在我面前第一次收起了她的笑容,露出了我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而且在你之前,也并非没有成功的先例。只是,这个方法的风险实在太大。即使有我保护你,你的灵魂也很可能就此坠落,融化在冥水之中。即使如此,你也要试一试吗?” 面对罗瑞安的诘问,我陷入了沉默。 ——值得吗? 她将这个问题摆在我的面前。 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件事去交给卡戎?明明我只是个见习魔女。 我为什么不可以去选择相信格伦蒂娜?明明我对这一切也一无所知。 我为什么不可以在龙堡静静地等候着?明明我的力量孱弱,什么都做不到。 我有这么多的道路,为什么非要选择其中最为凶险,也是最为不自量力的一条? 心中的一个声音在伴随着罗瑞安一起质问着我。 如果我现在对罗瑞安说“这样的话我放弃”,然后跟着她一起回到龙堡,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卡戎的消息,等待着这位铅塔的塔主将一切解决,事情又会有什么不同?即使红鸢失去的记忆不能恢复,但是总能让她不再继续失去记忆吧? 这样就够了不是吗?我还能做到更多吗?我并不是可以逆转时间的薇奥拉,也不是可以玩弄空间的罗瑞安,我甚至连更加高级一些的魔法都不会,这样弱小的我,又为什么非要去以身犯险呢? 内心的思绪如同潮水一般翻涌躁动,在心底的最深处,有一个微小而狂妄的声音冲破了覆盖在其上的重重念头,开始在心中大声地回响。那就像是在春季开始融化的山顶冰雪,汇聚成为细小的河流,一路冲下山峰,裹挟着砂砾与卵石,化为澎湃的江河,强而有力,又毫不讲理地将那些无谓的纷乱思绪统统冲走。 “——我要去做。” 是的,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我只是想去帮红鸢而已,这就够了。我无法容忍再看到她脸上那毫无生气的表情,她应当是熊熊燃烧的烈焰,而不是现在这样毫无热度的余灰。为了解开这个心结,我非要去做不可,必须去做这件事,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心中的遗憾就不能被填平。如果我现在什么都不做,等待着卡戎将此事简单收场,那我势必会一辈子都无法介怀。 我抬起头,直视着罗瑞安的双眼。 “我想去做这件事。” “我想去找回她的记忆。” “告诉我,罗瑞安,我该怎么去找到那些砂砾?”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地说出了这三句话,音量极轻,但是已经不再颤抖。 罗瑞安抬起头望着圣茉夏娜森林的天空。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额前的碎发,并没有立刻回答我。过了一会儿,万境之龙才慢慢地道,“有时候我真的认为,你不应该属于金杯之塔,而应该在红宝石的大门上刻下名字。你的性格真的很适合前往红塔。”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罗瑞安,她低下头来,朝我露出一个笑容。 “直觉与感性。很好,我很欣慰于看到你的意志如此坚定而强烈,记住,小未白。相信你的意志与情感。它们是引导你魔法力量的唯一钥匙。” 简短地停顿了一下,罗瑞安继续道,“在这魔女之国中,并非没有不依靠魔法就能寻找到失落之物的方法。事实上,它不但有,而且很多。随我来吧,我将带你去一个地方。”说着,她抓起我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把门打开吧,薇奥拉。” “薇奥拉?”听到自己老师的名字,我浑身一震,紧接着面前一团白色的光芒缓缓浮现,薇奥拉的身影从光芒中走出,她的身后是一扇纯白色的大门,上面没有任何花纹与其它装饰。 不知为什么,看到薇奥拉,我的心里忽然就开始害怕了起来。我自己也说不清出于一种什么想法——大概是和罗瑞安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尴尬?总之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薇奥拉的表情,见她的脸上并没有不悦的神色,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你果然还是决定这么做了。”薇奥拉看着我,叹息道。 “对不起……薇奥拉老师。”我缩了缩头。 “不用向我道歉。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薇奥拉摇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跟我来吧。”说着,她就打开了那扇白色的大门,跨了进去。罗瑞安则捏了捏我的手,拉着我一起进入门中。刚刚跨入那扇白色大门,一道炫目的光芒就照耀得我睁不开眼睛。待视野恢复正常后,我发现身后的大门已然消失不见。 呈现在面前的景象有着如同异界一般的不真实感,不,准确来说这或许就是异界。天空的色泽是淡紫色到湛蓝色的渐变,就像是极光一样层层叠叠的光晕占满了整个苍穹,大地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旷野,没有任何阻碍视线的山峦与丘陵。我无法看到日月与星辰,只能沐浴在这变换莫测的蓝紫光晕之下。一条条白色的光线在天穹之中穿梭而又消逝,就像是从各个方向划过天幕的流星。 不过说来也奇怪,虽然天光是如此的异常,但是我眼中的光感却没有被这些奇怪的色调所影响,而是依旧能够看到正常的颜色。我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平原上有着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物,无数悬浮在半空中的梭形石塔构成了它的外围庭院,无数种说不明白的建筑风格在这里混乱地杂糅在一起,哥特式的高耸尖顶连接着洛可可式的华丽围廊,东方风格的木质结构和厚重的岩石建筑比邻而居,在杂乱中透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时空错位感。 “这里是哪儿?”我迷惑地看向身边的薇奥拉与罗瑞安。 “永恒庭院,时光永远停止的地方,因果之线编织交错的庭园,凌驾于魔女之国诸多世界之上的上位界域。”罗瑞安微微笑了一下,“你可以认为它是与冥水同等位阶的圣地。” 我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 “这里只是永恒庭院的外围。不过我们也并不必深入,只需要在这里截取一段因果之线就可以了。”薇奥拉接过罗瑞安的话,继续道。 “那个……我和她之间的对话……老师你都听到了?”我偏了偏头,看向薇奥拉,试探着问道。 “我并没有直接听到。只不过是那家伙告诉了我你的决定而已。”薇奥拉轻声道,我诧异地转头看向罗瑞安,“你告诉她了?什么时候?” “就在你问完我怎么找到砂砾之后。”罗瑞安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往常的轻松愉快。 “可是……”我仍然一头雾水。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迷茫,薇奥拉道,“我和那家伙交流并不需要时间。几乎是你问完那个问题的同时,她的意志就传递到了我这里。” “这……”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巨龙们,她们之间的交流宛如打哑谜一样,让我弄不清楚。还没等我继续说什么,不远处的那建筑之中就走出了一个人影。那人影移动的速度极快,几乎是瞬间就掠过了我们的身边,我看到那是一个宛如包在半透明纱巾之中移动的高大人形轮廓(有将近两米高),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那是什么……”我转过头目送着人影离去,喃喃地问道。 “它是一位原圣(Pleroma),永恒庭院的眷族,你可以认为它是一种概念生物。比起物质,它的存在更加偏向于理念。当然,原圣也并非完全的理念生物。”薇奥拉解释道,“不过它不会打扰我们,我们也不会干扰它。各取所需便好。” 我仍然有些不安地点了点头。薇奥拉抬起头看着天幕上不断划过而又消失的白色光线,伸出手指指向天穹,“看到了吗,小未白?那就是映射在永恒庭院之中,来自无限世界的因果之线条。” “那些不停闪烁的线?” “它们可没有在不停地闪烁,孩子。它们既不是在运转,也没有静止,凡物的概念不适用于它。”罗瑞安和声道,“同时,凡物的心灵也不足以完全直视因果。之所以你觉得它们在不断闪烁,只是因为你的心只能看到它们的一部分而已。” “……我不太明白。” “很少有凡人能明白。好了,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找出你与红鸢之间的因果——在你们的国家,这段线条被称之为‘缘’,它是存在与存在,事象与事象之间最为本质而牢固的联结,在冥水之中,你需要它来引导你的脚步。” 薇奥拉对我笑了笑,她不动声色地从罗瑞安的手中把我的手抓了过去,而罗瑞安则耸了耸肩,并不对她的这个小动作发表任何评论。 第16章 冥水溯行(4) “虽然说要找出我和红鸢之间的因果……可是要怎么做?” 我疑惑地望着薇奥拉,等待着她的说明。 “这个嘛,就要靠你自己的记忆了。”薇奥拉笑着弯腰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回想一下,她给你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想象着它,然后望着天空。永恒庭院的苍穹,会将你心中所想的事物映照出来。” “最深刻的、印象……”我呆了一下。 最深刻的印象—— 要说到我真正意义上,准确而且真切地意识到,“红鸢”那无与伦比的存在感的时候…… ——是的。 应当是在那昏暗的教堂之中。 由不知其来源的邪恶魔力投射在小夜身上,从而创造出的梦魇幻影。噩梦的教堂。双目流血的耶稣圣像。悬挂在无尽走廊墙壁上的笔画。神不存在。 四个骑士——白色的瘟疫,黑色的饥荒,红色的战争,黑色的死亡。 那把剑。伊瑟勒菲如同湖水般清澈凛冽的光华,被挥舞着绽放出的青碧光芒,春水怒流般涤荡一切的浩瀚剑光。 最后,最后的最后…… 那手中高擎着长剑,呼号酣战的红发魔女。享受着厮杀的愉悦与鲜血的甜美,将一切抛诸脑后,眼中映出的只有手中的利剑,与面前的敌人。是的,什么都不要去想,多余的思考完全不需要,只需要看着敌人的动作,闪避,防御,格挡,然后攻击,挥动武器,沉醉于刀剑的碰撞和鲜血的迸溅之中,无论流出的是自己的鲜血还是敌人的鲜血,那种感觉都如同放飞自我般幸福酣畅。 她微微眯起的双眼,赤色的眼瞳中迸射而出的并非凌厉如刀的杀意,而像是一坛老酒般,混合着杀气与愉悦,在眼中发酵,混合,沸腾,然后狂暴,在战场上舞至癫狂,那是只有完全享受战斗之人才会露出的眼神。那眼神令人战栗,而又不自觉地被吸引。 啊啊,是的,就是那一幕—— 当她一剑逼退战争骑士的时候。 当她挥舞兵器砍断敌人身躯的时候。 当她单手擎住刺来的长枪的时候。 刀光剑影之间露出的那一抹眼神,嘴角勾起的那抹笑容,散发着鲜血的甘美与金属的芬芳,无端地让人心荡神摇。 她专注于战斗与杀戮的姿态是那么的美丽—— 我想,那一幕,我永远都忘不了。 就如同在监狱之中的那个夜晚,出现在我面前的,如同天使一般的薇奥拉。 就如同在黑暗的囚牢之中,于漆黑里只能看到一点点身体轮廓的,撕咬我身体,吸食鲜血的小夜。 就如同在龙堡的温泉池中,奏起那魔法的歌谣,编织跳跃的音符与咒语,向我展示秘法智慧之真谛的罗瑞安。 这些画面将永远停滞在我的心中,如同被封印的时间,我要将它们镶嵌在冻结起来的时光相框中永远珍藏—— 不知不觉之中,不晓得什么时候,我竟然无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当我察觉到这一点,并且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却是—— 却是那冰冷坚硬的金属墙壁与大门,但是却只有一半。那在我的一生中占据了一年时光,如斯沉重的牢狱,被一道通透洁白的光芒分成两半。在那光的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我勉强可以看到黑暗中似乎有一条走廊,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画,画框的边缘反射着那道光之边界的微渺光亮。 脚下的地板布满残破的石膏碎片与桌椅的碎块,无数道纵横的剑痕铭刻在木板上,暴乱的剑气四下奔涌着于地面上描画出最为凶狂的形状,只是看着,一股莫名迫人的张力就扑面而来。而头顶的天花板则是悬挂着钟乳石的石窟顶壁,若有若无的水汽化为迷雾凝结在半空之中。 “这里……” 看到面前这幅景象时,我不由得浑身一震。 这里不就是我内心中最深刻的数个场景拼接成的么? “看来你意识到了啊,小未白。”身边传来罗瑞安的声音。我转头看去,薇奥拉和罗瑞安仍然站在我身边。 “虽然我们看不到这里的景象发生什么改变,但是我想,在你眼中,永恒庭院的模样已经变成了你心里印象最深刻的那一幕吧。”薇奥拉轻声道,“这就是永恒庭院这一界域的特性之一,它就是你想要永远留住的回忆,想要停止的时光,想要永远珍藏的刹那……” 我呆呆地望着面前已经变化完毕的永恒庭院。虽然这些只是场景,其中的主角——罗瑞安、薇奥拉、小夜、红鸢……都不在其中,但是我仍然能感觉到,这一界域仍然代为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希望那一幕能够永远被留存,永不褪色…… 我忽然明白永恒庭院这一名字的含义了。它真的是永恒的庭院,盛装永恒之地,内心永远的风景,将无限久地烙印在这里,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如同当初一样鲜活。 “既然你已经明白了永恒庭院的力量,那么就距离撷取因果不远了。”罗瑞安补充道,“回忆就是最为鲜活的‘缘’。你看,它不是已经在你手中了吗?” 我低头向双手中看去,出乎意料地,一点微弱的光芒正被我捧在手心——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做出“捧起”这个动作的,也对于这点微光落在手中毫无感觉。 “这、这就是……因果,就是缘吗?”我惊讶于它的微弱与黯淡,这是不是代表我和红鸢之间的联系正在慢慢减弱? “有这种可能性。不过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它仍然存在于你的手上,这就是你和红鸢依然保有联系的最好证据。”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担忧,薇奥拉适时地解释道。 听了她的安慰,我稍稍放下心来。 “接下来我们就该去冥水了。”罗瑞安平静地说,她挥了挥手,在身边打开了一扇白色的门,“先回魔女之国吧。” 我点了点头,珍而重之地捧着手心中的那一点点微光,跨入了门中。当白色的光芒在面前散尽,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龙堡内部薇奥拉的房间。 “虽然是要去冥水,但我们不必准备太多。”第二个走出来的是薇奥拉,最后一个是罗瑞安。当她出来后,挥挥手让门消失在空气中,“原因之一是有我们两个在场。原因之二是即使纵观整个魔女之国,也没有任何一种有效的手段能够在冥水中保护一个灵魂。” 我默默地点点头,看了一眼合着的双手。指缝中微微透漏出一点光芒,那一丁点因果跳跃在我的手中,没有任何触感。但我无端地就是知道,它就存在于那里。 “我知道你也是卡戎的学生。也知道你去过冥水。不过一来你并没有跨过冥水的第一道门,二来你在他的渡船上,也没有真正地浸泡到冥水里。所以你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你所面对的冥水将与你印象当中的那条黑色河流截然不同——” 罗瑞安沉声道,她伸手一招,卡戎送给我的那个铃铛忽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我们可以借助这枚铃铛将你的灵魂送入冥水。事实上,没有生灵能够以肉身跨过第一道门。冥水有九道门,你知道吗?小未白,通过第一道门就意味着死亡。冥府之铃——它真正的效力乃是在渡魂人眼中遮盖持有者的存在。卡戎没有对你说那些,是因为当时你并没有必要知道它,而在除了我们和卡戎以外的人手里,这枚铃铛也不能让你穿过冥水之门。” 罗瑞安的声音平缓而沉静,不过就算是我也能够听出她话中的凝重。 “听好了。小未白,冥水是死亡与命运之水。在它的浸泡下,你必须努力时刻保持清醒。一旦你的意志被它淹没,那么你的灵魂就会顺流而下。如果它流到了第九道门之后,那么你就真的死了。虽说我们也会尽力撑持你的意志,但最终,还是要取决于你自己。”罗瑞安顿了顿,接着道,“在你支撑不住之前,我和薇奥拉会不顾一切,直接强行将你的灵魂拉回来。最后一点就是,绝对、绝对不要穿过冥水的第二道门。你的活动范围只能在它的第一道与第二道门之间。明白了吗?” 我连忙点了点头,罗瑞安的表情这才微微松弛了下来,“如果你遇到渡魂人,不要慌乱。铃铛会保护你不被它们发现。做你要做的就好了。” 我再次点点头。罗瑞安和薇奥拉对视一眼,然后两人各自退后了一段距离,同时化为了龙形。狂风吹过,一黑一白两个庞大的身影矗立在我的面前。冥府之铃不知何时悄然浮起,漂浮在我的面前。两双龙瞳凝视着那小小的铃铛,随着龙语咒文的吟唱声回荡在房间中,我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将我全身都罩住——那是凝结到宛若实质的魔力,浓度高到近乎于固体的玛娜在空气中不停地旋转游走。 我盯着那枚铃铛,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 不能放手,是的,不能放手…… 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第17章 冥水溯行(5) 当我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冥河边缘。 依旧是苍白而无一丝颜色的天空,由纯白色骨骼碎块与颗粒组成的河滩,以及在河床上奔腾汹涌着的黑色波涛。 河面上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迷雾,我清楚地知道那是冥河的迷雾——如果吸入的话,恐怕记忆不保。 而我现在不知何时穿上了一身剪裁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赤着脚,没有穿鞋子,就那么站在河岸上。不过说来也奇怪,赤脚踩在那粗糙坚硬的沙滩上,竟然并不觉得脚底疼痛。 “因为你现在并不是以肉身进入冥水的。” 罗瑞安的声音传入耳中,犹如能够读心一般恰到好处地解答了我的疑问,“你的肉身现在还在龙堡,抵达冥水的只是你的灵魂。” “这里是冥水的边境?”我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决定远远避开河面上的迷雾,在河滩上行走。 “是的。现在你还没真正地跨过冥水的大门。”薇奥拉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现在看看你的手。” 我依言抬起双手看去,右手倒是无甚大碍,只不过左手却不知道为什么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而且不知怎么,就是无法张开。明明也有知觉,但是五根手指却不听使唤,依旧紧紧攥着,似乎那拳头里有什么东西。 “你手中的就是那份‘缘’。……你在进入冥水之前对它怀有极强的执念,而在灵魂状态之下,这执念就显现为你紧紧握着的手。”罗瑞安道,“不必害怕,这是正常的。意识的执念往往会反映到灵魂之上,对于死者而言,其临终前的一幕也会显现在灵魂上,这也是为什么诸多因暴力、瘟疫、饥饿及其他折磨苦难而死的灵魂模样也可怖吓人的原因。” 听了她的解释,我心下稍安,于是就放着那只拳头不管,继续沿着河滩行走。在这里,若有若无的教堂晚钟之声依旧能够传入耳朵,隐隐约约之间,那灰白色的地平线尽头似乎有一些形如建筑物的影子。 我和卡戎上课的那间屋子会不会就在那里呢? 这么胡思乱想了半天,我转头之间忽然看到身后的冥水上驶来一艘小船。两个瘦长的黑袍人影站在船上,它们伸出袍袖的双手皮肤颜色是骇人的深青色,干瘦得似乎没有肌肉,十指尖尖,没有指甲,就像是一棵被人剥去外皮,露出内芯,伸着枝丫的树苗。其中一个双手拿着一根船桨,另外一个则一手扛着一把硕大的黑色镰刀,刀刃上闪烁着诡异的绿色锋芒,另一只手拿着一条墨绿色,形如渔网的网子。这家伙的造型顿时让我想起了小夜那四个天启骑士里的死亡骑士。 那小船缓缓驶过身边,我心下骇然,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唯恐这两个家伙发现我的存在。 “这些就是渡魂人。”薇奥拉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到她的话语,我心中不知为何竟然不那么怕了,也安定了许多。 “渡魂人是冥水深渊的眷族,与原圣是类似的存在。冥水的第九道门后便是深渊,那是众生万物乘着死亡之命运流向伟大轮回的入口,也是与永恒庭院平行同阶的高位界域。它们的主要任务是管理应当去往冥水的灵魂,以及抓捕那些逃避轮回的死灵。”薇奥拉继续道,“因此你不必太过于害怕它们,渡魂人不会伤害生者的灵魂,最多将你这个寿限未到之生魂赶出冥水——况且它们也看不到你。” 听完了这些话,我心下大定,对那些渡魂人的恐惧也消散了许多。正当我目送着它们乘船远去的时候,船上的其中一个渡魂人猛然回过头来,我看得真切,那黑色兜帽下的并不是脸,而是一副骨头——一个看起来像是鹿头的头骨,那黑洞洞的眼眶里跳动着两苗幽绿色的火花,就像是真正的眼睛一样在我身上一扫。 这一扫可不要紧,我只觉被那魂火这么一瞥,一股不自然的彻骨极寒兜头浇下,甚至连呼吸都暂停了一两秒——我不知道灵魂是否还有呼吸,不过如果尚在肉身,我非得吓得闭了气去不可。 我只觉从寒意从脑袋一直凉到脚底,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就像是被狼盯住的兔子一样。 不过幸好那渡魂人只是向我所在的方向扫了一下,似乎只是粗略地查看,并没有确定我的位置,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后,它就回过头去,乘着那船驶入了冥河的迷雾之中。 “它……没发现我吧?” 等那船只完全进入冥水迷雾,我这才抖抖索索地开口问着罗瑞安和薇奥拉。 “并没有。放心吧。”罗瑞安道,“还有,你这么走下去的话,永远过不了冥水的第一道门。” “为什么?”我奇道。 “因为在这里,距离的意义与物质世界不同。冥水的黑色河流象征‘命运’,水上的迷雾是‘遗忘’,河滩则是‘迷惘’。无论你在迷惘中行走多久,都还是迷惘,无法哪怕前进一步。只有在河水中乘着命运前行,你才能真正地前进。”罗瑞安道。 “那你为什么早不说?” “我本以为你能察觉到远处建筑物的影子一点都没有移动过,教堂的钟声也从未远去。”罗瑞安说。 “……” 如果她在我面前的话,我就可以瞪着她表示自己的愤怒。 可惜现在我只能认命地蹚进河水里。 冥河的河水一片冰冷,那绝不是“低温”——物理意义上纯粹温度的寒冷,而是如同全部生命力都离开身体后,留下的那种空虚的寒意……是的,就像是被小夜吸血后,满含温度的鲜血从血管里流走,所剩下的那种“没有热度”的寒意。 黑色的河水吞没我的双脚,我本以为那冥水极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它的水面最深处也只到我的小腿,就像是一条黑色的浅滩。 “冥河的深度,是不是意味着,我和死亡之间的距离?”我回想起了罗瑞安的那番话,叹了口气,随口推测道。 “答对了。当冥水淹没你的头顶时,就意味着你已经来到了死亡之中。”薇奥拉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耳中。 “我真希望我的答案是错误的……”我嘟囔着,慢慢蹚水前进。不过冥水的阻力没有我想象当中那么大,并非像是在物质世界踩水前进时可以感觉到的水的阻碍,而且正好相反,这黑色的波涛似乎在推动着我向死亡的最深处走去。 很快,一阵迷雾就吞没了我,将视野染成一片蒙蒙的灰白。我咳嗽着试图用双手拨开迷雾,继续在水中前进。随着我不断踩水走去,冥河的水面也逐渐抬高,我能感觉那种死亡的阴冷已经一路从小腿舔舐到了大腿根,只可惜现在那冰冷感不再来源于小夜的舌头和口水,而是来源于——真真切切的死亡。 不知走了多久,期间我一直要求着薇奥拉和罗瑞安为我讲讲渡魂人和冥水九门的事情,以维持我意识的清醒。虽然我不知道这种可笑的方法在真正灵魂的国度到底能不能起作用,但是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终于,就在冥水吞没到我的胸口时,迷雾开始逐渐散去。我看到不远处浮现出一道巨大的拱门——希腊风格的,大理石的拱门。它们从两边的河岸上拔地而起,架在冥水上空。光是那门柱就无比粗壮硕大,甚至比罗瑞安与薇奥拉的体积还要大——她们的翼展恐怕都及不上这门柱半径的一半。 在那高高的苍白色天空上,我能够隐约看到那拱门的顶端,似乎立着一个米粒大小的黑影。 “那上面好像有东西?”我轻声问道。 “是的。那是一个人。” “一个……人?” “没错。那是卡戎。”薇奥拉的声音让我猛然一惊,“卡戎老师?他在这儿等着我?” “不。他是卡戎,但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卡戎。准确来说,他是真正的卡戎,最初的卡戎,铅柱之塔的第一任塔主,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冥府船夫,渡魂者,死亡魔法的大导师,魔女之国建立以来第一个以凡人之身被冥水所承认的巫师。”薇奥拉说了一大段儿他的称号,然后才以一句话作结,“当他超出凡人许多的寿限终结之时,他的灵魂并没有进入冥水,而是永远停留在了这里,建造起了这道门。换句话说——” “他的灵魂所在之处,便是分割生死之门。”罗瑞安和薇奥拉的声音一起响起,重叠在一处,如同一阵沉重的大鼓敲击在我的心头。 从她们的声音之中,我能听出那难以遮掩的尊重与敬意。 死亡魔法的大导师——我认识的那位卡戎曾经说过,唯有真正通晓生死真意与奥秘,并且引导死灵魔法的修行者们走在这条生死平衡的正途上的巫师,才能被授以大导师的称号。 那么想必这位最初的卡戎大人,大概就是这一门魔法的祖师级人物,而且还是一位十分……十分…… 我挠了挠头,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形容词出来,可最后也只想出了“正派”和“好人”这两个词来形容他。 不管怎么样,无论他是不是还站在这,我都要通过第一道门……我在水下踩着冥河的河底,半走半游地继续前进。水位逐渐升高,而就在我通过那大门的时候,冥水,也没过了我的头顶。 第18章 冥水溯行(6) 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就像是死后,意识进入虚无的深渊。 冰冷漆黑的河水遮断了视野,我只能在冥水中伸展身体,任凭水波推动着我流淌而去。体内的力气仿佛在一刹那间都被抽干,脑中不断转动的思绪也变得迟缓而无力,就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 幸好灵魂不必呼吸,似乎也不像肉体一样有着可供冥水流入的孔窍。虽然在我看来自己依旧是与有肉身时无异,但是细微之处却有很大的差异。 我应该游回去,寻找红鸢的记忆——我对自己这么说。 但是不知为何,在冥水的浸泡下,我整个人却都变得懒懒的,不想再动弹,不想再往回游去,就像是将醒未醒的人,明明知道自己应当起来,但是头脑却昏昏沉沉的,不想离开床铺。 不想动弹,不想溯行,只想放下心头的事情,不去思考任何东西,这么放空全部的心灵,懒懒地,慢慢地,朝着明水的终点漂去…… 啊啊,在这冰冷漆黑的河水包裹之中,却觉得说不出的安宁,一种万事终了,世间万物与我再无关系的解脱感忽然袭上心头,在觉得舒畅轻松的同时,又说不出的寂寞。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一切都离去了。 一切鲜活的色彩,悦耳的声响,萦绕在鼻尖的气味,都离我远去了,被黑暗分割在充满光明的那一头。我模模糊糊中忽然看到了薇奥拉,看到了罗瑞安,她们在阳光的沐浴下,站在那方鲜明的彩色世界,离我越来越远。我还看到格伦蒂娜,看到西琳、红鸢,看到奈奈和千鹤,她们背对着我,站在那里,我看不清她们的面孔。 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我不知道灵魂会不会感觉想要睡觉,但是此刻,那仿佛来自深渊一样的困倦真的重重地压在我的灵魂之上,那并不是一种普通的疲倦,毋宁说是对于生者世界的困倦——对生命的负担感到的厌烦。 这就是冥水吗…… 我在朦朦胧胧之中想起了罗瑞安说过的话。 “当冥水没过头顶时,就代表着死亡。” 是吗,这就是死亡之水……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如果再这么下去的话,我会不会,就这么顺河漂流过冥水的第二道门,然后和那些乘着波涛一路向下的幽魂们一样,最终落入死亡的深渊之中? 啊,如果那样的话,倒也没关系吧…… 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啊,其它的一切,都再也没有意义了。 因为,我就要死去了啊…… 意识在冥水的包裹下逐渐陷入深沉的虚无之中,思维运转的速度越来越慢,当一切都彻底停止的时候,大概就是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了吧—— 是的……结束…… 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感触吗?与困极而眠的时候何其相似,身外的诸般事物都不想理睬,只求安然一睡。只不过,与活人的睡眠不同,死者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也—— …………………………………………………………………………………………………… “姐姐。” “姐姐?” “姐姐……” 在一片混沌的朦胧之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 细细的,软软的,浸润着死者墓土的寒凉。 是小夜吗? 我在一片黑暗之中睁开眼睛,四方上下皆是茫茫混沌。 到处看不到东西,也不知是身外原本就晦暗无比,还是我的双眼看不到东西? 啊啊,这两者,实在是没有区别,无从分辨啊……或许是我只是自以为“睁开了眼睛”,而实际上,我早已化为一片虚无,只剩一丁点意识? “姐姐,为什么连你也到这边来了呢?” 小夜的声音依旧难寻踪迹,虚无缥缈地响了起来。 “这边”?这边是哪里? “是缝隙——是生死之间的缝隙。死者的魂在完全沉入冥水之前,会来到这条冥水之下的缝隙中。它是常世与深渊之间的灰色地带,我们这些不死的亡灵,既不属于常世,也不属于深渊,我们的灵魂停驻在这里,无法离去,不能回归深渊……” 缝隙?生死的缝隙? “姐姐,如果你也变作亡灵的话,你就会知道,冥水与现世,实际上是完全重叠的两个界界域。在没有距离概念的冥水之中,生者的灵魂在河岸,死者的灵魂在河中,而不死者的灵魂则在冥水与深渊的缝隙里——” “而现在,姐姐,你也来到了这里。” 不知为何,小夜的声音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悲怆 “我们亡灵的魂魄,上不入河中,下不归深渊,只能无依无靠地在此处停留。而姐姐你的灵魂,将一直下坠入深渊里……到那时,一切就结束了。所以,姐姐,回去吧,在你还没有真正落入深渊的时候,回去吧,回到冥水,回到常世之中去,回去吧……” 她最后说出的三个字在这片虚无辽阔的黑暗中化为一响悠远的回声,最终归于岑寂。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混混茫茫地漂浮着,不知所措。 这里是……冥水和深渊之间的缝隙。 再往下,就是轮回的深渊,往上,则是滔滔的冥水。 而我—— 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奇怪。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冥水之下,虚无之中? 脑中一片空旷,便如同被搬空了的书柜,空空荡荡,我拼命想要回忆起任何可以揭露从前种种的蛛丝马迹,但却都无一所获,那些记忆不知什么时候,全都离我而去,就像一个在开演当天才被搭起来的舞台,我在这里,拥有的,只是“现在”,只是“现在”而已。 没有过去。 也没有未来。 在被冥水洗去了证明存在之痕迹的“过去”之后,死者只剩下“现在”。 而很快,就连“现在”也终将被深渊吞噬,化为虚无。 不。 不行。 ——我不要。 心里忽然涌起一片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情绪。不、不要——为什么不要?为什么我还不能就此沉沦下去?是有谁在等着我吗?还是说我还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这念头刚起,心中就如同春来雪融的花园苗圃,无数思绪如同万千花木从虚无土壤的深埋之中发芽伸展,发疯也似地狂长出来。又像是走马灯一样,过往种种在眼前纷繁掠过,眼前诸般色彩闪动,耳中千音万响嘈杂,心头却又被无数情绪悄然攀上,倘若我肉身尚在,此时一定时哭时笑,涕泪横流,手舞足蹈,不能自已了吧。 “小未白。” 正当心中那一片乱麻似的种种将面前这虚无搅得一片浑浊不堪之时,一个声音如同穿透黑暗的光线,照了进来。 不,准确的来说,那不是一个声音,而是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声音,一婉转一清冷,随即两个身影恍恍惚惚中在我面前出现,一黑一白。 那是、那是……罗瑞安和薇奥拉。 “看起来还不算太晚。”罗瑞安那一片担忧之色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真是的,就算是万境之龙,在这没有空间距离可言的地方,也施展不开手脚。” “别说你了,就连我,也对冥水只有一个方向的笔直时间束手无策。”薇奥拉冷冷地接口道,然后她看向我,脸上那层寒冰转瞬融化,露出一个无奈却又温暖的笑容。 “我们来带你离开这片深渊的缝隙,但是我们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时赶到——你要记得啊,小未白,冥水之中,没有空间距离,时间笔直如箭,我们的力量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如果你第二次落入冥水之下,或许就连我们也无可奈何了。”罗瑞安微笑着,和薇奥拉一起伸出手,一左一右将我夹在中间。忽然我眼前一花,随即面前虽然还是一片漆黑,但是却勉强能够看到东西—— 现在我正身处一片漆黑透澈的水流之中,脚下踩着一片细腻的河沙,在诡异的黑色却透明的河水中,我能看到冥水之底的河床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砂砾。它并不随着河水的流动而被卷走,却结结实实地沉淀在河床上,一动不动。 我尝试着抬起手——是的,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又再度有了形体。和之前一样,我灵魂的左手依旧牢牢地握成拳头。那里面的就是我与红鸢之间的“缘”。而身边的罗瑞安与薇奥拉,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回想起之前所听到的小夜的声音,那真的是小夜所说的话吗?她的灵魂真的一直停留在那里,在我落入缝隙中时对我说话?还是我灵魂深处萌发出来的幻听? 这一切的真相我都不得而知,我不知道冥水深处,深渊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也不知道生死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奥秘。 但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依旧没有变化。 脑海中不再像之前那样一片空白混沌,过去种种清晰如在眼前。——记忆,已经回来了。 我抬起左手,手指微微动了动。那五根指头似乎又回到了我的掌控之中,我慢慢活动着手指,然后轻轻摊开手掌。 第19章 红鸢的记忆(1) 掌心中是那微弱的一点光芒,那是我和红鸢之间的“缘”,在飘摇的冥水波涛中,就像是风中的火苗,不断地晃动跳跃着。我托起那一星光芒,当做指南针一样举了起来,希望它能够指引我找到红鸢的记忆之沙。 这冥水之河看似并不宽,从河岸可以一直轻松望到对岸,但是实际上,想要横跨它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生灵都无法跨越死亡。如果不是有红鸢的“缘”在这里指引着我,恐怕我就算是在这里找到海枯石烂,也休想从这无数灵魂的记忆之沙中找到哪怕一粒她的砂砾。 那点被我托举在手中的微弱光芒闪烁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向河底飘去。我不再迟疑,摆动手脚划着河水,跟着它向下潜去,幸好以灵魂之身在冥河之中不必呼吸,似乎冥水也没有水压,我不至于因为水压或者缺氧而死。也不知道跟着那因果在冥河的河底游了多久,水底一切景物都一成不变,也没有任何参照物可以估量距离。 最终,我看到那光芒在河底其中一片沙砾上停了下来。 紧接着,光点融入沙地之中,随即那土地上忽然冒出了一个虚影,在河水中摇曳,轮廓模糊不清,但是看上去的确就是红鸢——不,准确的说那是红鸢以前的样子,那个有着甜美笑容,清纯而漂亮的黑发女孩。她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我不由自主地靠近过去,伸出手去触摸那虚无缥缈的影像。 当我的手指触及到那虚影的一瞬间,忽然感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朝那影像之中吸了进去。在冥水中当然不可能有实质的吸引力这种东西……那么…… 那么这只能是精神的吸力了…… 当我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脚下传来的触感是柔软的青草,以及略微有些硌人的小石子。耳中能够听到山风吹袭的声音,我抬头望去,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森林之中,透过那不太茂密的树冠望去,头顶的天空被两边峰峦叠嶂的山脉挤成了小小的一线,看起来像是一个山谷。 不过,与普通的山谷不太一样的是,这个山谷——不,这个世界,都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灰色。而且各处景物的轮廓也都朦胧模糊,就像是经过处理的照片远景。我呆立片刻心下便已恍然,这一定是红鸢的记忆,在冥水的洗涤之下沉淀在此处,已经开始失真褪色,如果……如果我再晚来一段时日,这些记忆会不会彻底被冲刷淘洗,消失殆尽? 想及此处,我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不过这山谷不像是圣茉夏娜森林,魔女之城附近没有如此高耸的山脉。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开始环顾四周,这里不像普通的森林一样有虫鸣鸟叫,也没有风声叶响。想来应当是红鸢对这种习以为常的景象并不太过在意,记忆也不太深刻的缘故吧。很快,我就在一棵树下发现了昏倒的红鸢。 是的,那是从前的红鸢,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发亮,就像是夜幕本身流淌到她的肩膀上。我从没发现过她的脸其实是这么的漂亮,这么的……充满东方古典美。大约是在我见到她时,这家伙浑身缠绕的杀气和不良气质掩盖了这一点吧,那种像是黑社会小太妹一样的气质抢在外表之前在我的心里建立起了她的形象,然后一直到现在。 我蹲下身,想要伸出手触摸红鸢,但是我的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我站起身,看着自己显得更加虚无缥缈的双手,忽然明白了。 啊啊,是啊,这是红鸢的记忆,她的过去,她的梦境,在这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幽灵——是一个没有任何发言权的看客,一个旁观者,仅此而已。 叹了口气,我退开两步,站在一边。命运是早就决定好的东西,我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它推动这个世界运转。 等了两分钟后,我忽然听到了格外剧烈的风声。抬头一看,一片巨大的阴影遮蔽了山谷当中挤出来的那一线天空,随即那庞大的红色影子裹挟着狂风落了下来,我看得真切,那正是一条红龙,赤色的鳞片仿佛时刻都能够擦出火星,脊背、尾尖、头颅和四肢关节处都生长着惊人而狰狞的骨刺,这像是固体燃料一样的巨兽拍打着翅膀降落到了山谷之中。 这应该就是维德尼尔,这么说来…… 这里不是瓦尔普吉斯,难道这里是法梵德? 就在我思索的时候,维德尼尔也发现了倒在树下的红鸢。它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随后在一阵白光波动之中化为了人形,正是我在画中见过的那个少年,有着一头蓬乱的红发。他慢慢靠近红鸢,蹲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我猜测维德尼尔是想要模仿人类这么做来看看红鸢到底有没有死掉的,不过看起来这家伙对于人类形态身体的操控似乎还不是那么适应和熟练,我看到他差点一指头插|进红鸢的鼻孔里去。 然后维德尼尔弯下腰来,双手抱起了红鸢。随即景物忽然一阵扭曲,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里。出人意料的,这洞窟并不昏暗,如果要说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这洞穴内部有许多坑洞,洞里流淌着滚烫的熔岩,它们发出的火光映亮了山洞,把洞口附近的岩石烧得通红。地面上也时不时地会窜出一撮撮火苗,顶壁上悬垂着许多呈现出半熔融状态的钟乳石,它们不断冷却然后又被洞壁缝隙中渗出的岩浆所融化,最终形成了一簇簇层层叠叠的奇异形状。 这洞穴整个就像是建造在火山口里——不,恐怕就是了吧。对于火属性的红龙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去处了。 我看着洞壁上闪耀着的火光,那些岩石的缝隙中生长着许多水晶样的半透明结晶体,里面似乎流淌着岩浆,那些沸腾翻滚的熔岩在晶体内部将光芒折射出去,整个洞窟显得明亮异常。而在洞窟的正中央则是一个硕大的岩浆池,看起来维德尼尔平常就泡在那里面。不过现在它趴在池子边上,身边是红鸢,我看到她的腿上用树皮和木块做了一些简单的处理,似乎是骨折了。 “你是说你在施展传送法术的时候搞错了咒语?”维德尼尔低下头看着对于他来说那么渺小的红鸢,巨兽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轰笑声,“真是冒失的魔女。你知道你来到什么地方了吗?” “诶嘿嘿……”红鸢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哪里啊?” “这里是龙国法梵德。” “啊,怪不得这里这么多龙。” 红鸢后知后觉地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在旁边叹了口气。 这,应该就是红鸢第一次遇到维德尼尔时的情景。 随后景物再次变幻,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万里高空之上。 身下是一望无际的云海,隐约能够看到云海之中探出几座峰顶,头顶是暗紫色的天空,太阳尚未升起,一切都显得昏暗而压抑。远方的苍穹染上了几分赤红,由近及远,按照黑色、紫色、黄色、橙色和红色的顺序渐变排列,仿佛一团火在天边烧了起来。这一幕的景色格外鲜艳,这是不是证明着这部分记忆被冥水侵蚀的程度尚浅? 维德尼尔拍打双翼悬浮在半空之中,红鸢趴在它的头顶。 “日出!马上就要日出了!” 红鸢兴奋地用手拍着红龙的鳞片,脸上的笑容纯真如同孩子。 “……你什么时候回魔女之国去?”维德尼尔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我不知道啊。我把传送法术的咒语忘记了!”红鸢理直气壮地说。 “——忘记了?” “大概是落下来的时候碰到头了?”红鸢说。 虽然身在半空,但我不能自如地挪动身体,不过即使如此,我大概也能够猜到维德尼尔的龙脸上此刻的表情应该是“你是不是在逗我”。 很快,天边漏出了一点金光。红鸢更加高兴地抓着维德尼尔的角,大喊着日出。我眯起眼睛向那烈日升起的地方看去,只见一道炫目已极金光刺破了这混沌不明的夜空,硕大的火球从天幕彼端渐渐升起,就在它完全跳出地平线,蹿到天空之中的一刹那,整个世界都凝固在了这一秒钟,灰色开始蔓延,将一切光亮涤荡成毫无生气的死白,红鸢那欢欣雀跃的表情如同被冰封起来一般,维德尼尔眯起的双眼里盈满的笑意也彻底冻结。 阴冷的感觉逐渐袭来,冥水,是冥水…… 死亡迫近了,然而我依旧还身处红鸢的记忆世界之中。我该怎么出去?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一点,薇奥拉也从未教过我如何从梦境亦或者记忆中脱身的魔法。就算教过,在冥水中也无法施法。似乎是为了躲避冥水的侵蚀,记忆的景象再度变幻。 这一回,我看到的是…… 第20章 红鸢的记忆(2) ……是格伦蒂娜。 我看到格伦蒂娜、红鸢和维德尼尔一起,在一所房子里。那房子我看得真切,虽然摆设与装潢稍有不同,但是那毫无疑问就是红鸢在瓦尔普吉斯的家。 比起我印象中的格伦蒂娜,红鸢记忆里的她显得更加开朗一点,也更加年轻和活泼一点,脸上时常带着笑容。现在她正坐在沙发上,挂着无奈的笑意,看向腻在一起的红鸢和维德尼尔,看起来十足十就像是在扮演着笨蛋情侣的损友这种角色。 这么说来的话,格伦蒂娜从前与红鸢,以及维德尼尔,应该是好朋友才对。那么她究竟为什么要让红鸢忘记这段记忆……要给红鸢喝冥河魔药?一个个谜团从脑海中涌起,萦绕不休。不过事已至此,我只能寄希望于从红鸢接下来的记忆之中找到答案。 很快,记忆的场景再度变幻,仿佛时间快进了一般,在这座屋子之中,红鸢与维德尼尔的身影来来去去,有时他们一起在饭桌边吃饭,有时一起坐在沙发上依偎着彼此,有时在书房中看书,有时维德尼尔在指点红鸢的魔法,他们的身姿影影绰绰地在房间中闪烁,窗外的太阳落下又升起,当夜幕降临时,我看到他们一起登上二楼,走进同一间卧室…… 我心中明白,这是红鸢与维德尼尔一起生活时的记忆,那时,维德尼尔还没有死去,红鸢也依然是那个拥有单纯笑容的女孩,他们和魔女之国中,乃至沉睡者世界中的任何一对年轻情侣都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我不知道维德尼尔会死亡——如果我没有提前知道这段命运的终点,那么大概我也会觉得这段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而红鸢也是。 记忆的景物流逝扭曲的速度很快,在见证了红鸢与维德尼尔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之后,时间的跨度似乎变得更大了,时光的河水似乎从记忆的断崖上冲下,流入另一段记忆的河谷,顺着河床流淌。 我看到的是一座古堡,一座巍峨、黑暗、阴森的古堡。那建筑物周边的庭院大得可怕,无数墓碑就像是死者伸向天空的干枯双臂一样破土而出,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那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是墓园,墓碑重叠堆砌,令人只是看着就觉得头皮发麻。 这里究竟是不是魔女之国?如果不是的话,又会是哪里?我正在思索这个问题,却看到古堡入口前的那条道路上奔来四个人影。 我看得真切,那是红鸢、格伦蒂娜、维德尼尔和另外一个我没见过的魔女。格伦蒂娜侧身坐在一匹白狼的背上,脸上满是忧色,维德尼尔面沉如水,双手空空,红鸢倒提一把长剑——那正是我所熟悉的伊瑟勒菲,在这从前的记忆中,它的光芒也一如既往的清澈。似乎无论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洗不掉它的光辉。另外那个魔女则在低空中漂浮着前进。 随即便有魔物来袭击他们——古堡庭院中的墓碑并不是摆设,只听得土地发出了隆隆的震颤声,一个由墓碑、泥土与骸骨拼合而成的巨大人形从大地中爬出,那混杂着墓土和尸骨的“墓碑傀儡”发出像是地震一样低沉的闷响,拦在红鸢等人的面前。不过这看起来并不能给这四个人造成什么阻碍,冲在最前面的维德尼尔和红鸢齐齐出手,红发的少年身子猛然离地而起,双手合拢在胸前,一颗如同火球一样的光弹怒射而出,在墓土魔像的脚底化为一道炽烈的光辉炎柱冲天而起,那爆裂的火光在一刹那间将整个天地都映亮了,赤红色的火焰中心是翻滚燃烧着的超高温,中央呈现出纯粹的炽白色,在一瞬间就将那墓土魔像劈成了两半——是的,劈成了两半,魔像接触到火柱的部分直接灰飞烟灭,那毁灭性的可怖威力连在远处观战的我都感到胆寒。 紧接着剑光连闪,在维德尼尔的攻击之后,红鸢合身扑上,以犀利的斩击将魔像的残躯斩碎,令其再也无法复原。 这守门的巨像拖延的时间甚至不到三秒钟,四人就已经越过它的残骸冲入古堡。 我没有机会看清古堡内部的装潢与结构,因为下一刻记忆的幻象就转换到了走廊之中。 那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无数身着黑衣的吸血鬼们混合着全副武装的黑甲武士从各个方向包围住了四人,我甚至还看到了其中混杂着几个红肤羊蹄的魔鬼,手持燃烧着地狱烈焰的赤红铁叉。 战况呈现出胶着的状态,红鸢等人仅仅以四人之力就挡住了这一大批怪物的进攻,维德尼尔最为擅长的大规模破坏在这里难以施展,他唯恐会摧毁房间建筑导致自己等人被活埋,不过这人形的红龙每轰出一拳都带着爆裂的炎风与灼热的气浪将周遭的敌人焚灭,即使不放出致命的火焰,他也依旧在高效地清扫着战场。 相比完全是自走人形喷火器的维德尼尔而言,另外三位的战斗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格伦蒂娜指挥着几只巨鹰与白狼在与周遭的敌人缠斗,红鸢那边剑光霍霍,而那个我不认识的魔女则不停地投掷出一些药剂瓶什么的,不过那些药瓶每次炸开都会释放出犹如融化的黄金一样的液体,吸血鬼与亡灵武士只要沾上那个,就像是被浇上热水的雪一样惨叫着迅速被烧灼成飞灰。 这场战斗看得我眼花缭乱,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听红鸢大喊了一声“哪里跑”,只见她身形一晃就砍倒面前的敌人,追着一个身影遁入了远方走廊的阴影里。维德尼尔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不要去”,而在他喊完这句话的同时,红鸢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去找她!你们支撑一会儿!” 维德尼尔撂下这句话后就追着红鸢的身影而去。这时候亡灵们的攻势也渐渐竭了,只凭格伦蒂娜等两人也完全能控制住局面。 在旁边看着的我心下一片冰冷。 这一去,恐怕就是永别吧。 景物再次变化,这回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大厅。 与其它的场景不同,这座大厅,十分清晰。 清晰到每一处细节都纤毫毕现,就如同红鸢正在目眦欲裂地瞪着双眼,要将这一幕永永远远地深深刻入灵魂之中一般。 大厅中有一个女性。 金发,黑衣,黄裤,红眼。上身一件黑色无袖短衣,勾勒出她惹火浮凸的身体轮廓,也让她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下身一条黄色长裤的搭配则显得有些怪异,她的脚上是一双奇怪的尖头鞋,脚腕和手腕上都套着一些金环。 她的面容可以称得上是美人,不过那斜飞而上,过于凌厉锋锐的眉毛则完全破坏了她脸庞的美感,加之那双狭长血红的双眼,算是彻底将这张脸变成了满染杀气的凶相。而那古怪的衣服搭配又为她凭空添了三分妖艳,就这张脸……当真是妖异到让人感到害怕的程度。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朝我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仅仅那一个眼神就让我浑身如坠冰窟。 她发现了我的存在? 不可能! 她只是红鸢记忆里的存在……只是一个影像,一个所作所为早已注定好,完全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影像,怎么可能发现我的存在? 幸好灵魂不会流汗,否则的话我的背后肯定早已湿透。不过即使如此,我心下的惊惧也一直翻滚不休,难以平复。 那女性只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去,她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不过下一秒答案就揭晓了——我看到红鸢从大厅的门外闯了进来。 “——是一个投影?” 红鸢看着那女性,歪了歪头,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是投影哦。真正的我并不在这里。”女性没有否认,她爽快地点点头,声音低沉沙哑而极富磁性,一听之下仿佛有一种吸力,听着她的声音,我甚至感觉有些晕眩,眼前一阵发飘——与此同时,心里的恐惧感也是不减反增。红鸢她怎么会惹上这么个角色的?仅仅是影像,仅仅是记忆中的影像而已,这人的说话声就能给予身为记忆世界之外的旁观者——我——以影响,如果真的身临其境,恐怕在她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法自持,心魂皆丧了吧。 “不过就算是投影又怎么样?是投影就不能杀你了吗?”女性接着道,声音中满含冷笑之意,“原本我倒是没想要把你们的小命留在这里的,毕竟——这个地方也已经没用了,我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可是你送上了门来,那就怪不得我。” 此时,就算是红鸢也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惹到了一个自己绝不能惹的人。 怎么办?逃吗?问题是未必逃得掉,在泄了胆气拔腿逃逸的一刹那,就会被对面那个妖异古怪的女人击杀掉吧。 战吗?这个选择的生路看起来似乎更为微渺。 我看着红鸢,她的脸色现在如同雪一样惨白,身体也不断地颤抖着,握住剑柄的双手抖得更是厉害,摆出的战斗姿势因为身体的颤抖也散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学会握剑的庄稼把式一样。就连伊瑟勒菲的剑光也暗淡了下来——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变得如此昏暗无光。 ——红鸢面对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第21章 红鸢的记忆(3) 可惜,现在不会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世界在一刹那间凝固成了停滞的灰。 虽然身为旁观者的我,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是我仍然能够清晰地从这停止不动的世界中读取到一条再明显不过的信息。 ——时间,被停止了。 那个金发的女人在这停滞的时空之中,慢慢地走到了红鸢的面前。 “这样一来,你就死了。” 她伸出一只手,猛然探入红鸢的胸膛。 没有飞溅的鲜血。因为在这凝固的时间里也并不会流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恶魔一样的女人一脸轻松写意的样子,赫然将红鸢的心脏挖了出来。 那鲜活的心脏被擎在她的手中,不知为何,或许是所有接触到她本体的物体,都不会再受到时间停止的影响吧——那颗心脏正在一跳一跳地搏动着,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手指滴落,随后再度被停止的时光封闭,凝滞在半空。而胸口上被开了一个硕大血洞,甚至能从中看到身后景象的红鸢,则对此完全无知无觉,她的身体与意识都被凝固在时间停止前的那一刹那,在这停止的世界中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女人的脸上稍稍露出无趣的表情。她随手将心脏扔到一边,然后再次伸出手指,插入红鸢的脖颈。我看到红鸢的皮肤急速地萎缩下去,就像是被吸干了血液一样,转瞬之间,她就成为了一具木乃伊也似的干尸。女性甩手将手指抽了出来——她的指尖上没有沾染哪怕一丁点血迹,干净到近乎于诡异。 “于是时间开始流动。” 她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刹那间遍布一切的灰色尽皆消失,时间的流动恢复了正常,红鸢那干瘪的躯体扑通一声坠落在地上,与此同时降临的还有一声几乎将整个大厅掀翻的轰然巨响。 即使是身为灵魂体的我也忍不住在这巨大的轰鸣之中头晕目眩,整个身体都在狂暴犹如海啸一样的声浪之中颤抖。 紧接着大厅的墙壁破碎了。一道庞大的红影猛地撞了进来。 是维德尼尔。 他的身形比起我第一次在法梵德见到他时又大了一圈,赤红色的巨龙裹挟着焚天灭地的凶威,摧垮了砖石泥瓦破壁而入,随着维德尼尔的到来,大厅地面上的羊毛地毯砰的一声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焰,无数火星四溅,在那一刹那间升高的温度挤压点爆了空气,巨大的爆炸与热浪以红龙的躯体为中心扩散开去,我的视野中一刹那间飞沙走石,炎风狂舞,爆裂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无数火星遍地开花,地毯、墙壁、桌椅……尽皆开始燃烧。当这场风暴结束之后,我看到的是已经完全变作火海的残破大厅,维德尼尔的身姿,以及他翼护在身下,被防护魔法保护住的红鸢的躯体。 巨龙没有任何的犹豫。几乎是以失去理智的程度,维德尼尔咆哮着昂起头,从口中喷出了一颗炽亮的火珠。 那就像是一颗小太阳一样,它刚刚出现的一刹那,我就感到周身一凉。 那颗火珠,它——它正在吸纳周遭火焰的热度。 狂风席卷,火焰骤然被扑灭,那火珠在眨眼之间就将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那金发女人吞没。紧接着,一道通天彻地的炽白色光柱拔地而起。 这与维德尼尔在进入古堡之前施放的火柱,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招数。 然而一道火柱并不是终结,红龙的口中不断有白光凝结,一颗颗火珠连珠炮般飞出,无数光辉的炎柱轰然炸开,炽白火光横扫而过,我的视野顿时被一片炫目的白所淹没,就像是直视炎夏正午的烈日那般,如果我不是灵魂体而是肉体凡躯的话,恐怕光是在第一道火柱炸开之时就已经双眼尽盲了吧。 我已经没有余力去细数一共有多少火柱炸开,而是抬起双臂挡在面前,试图略微减少一些这烈光照眼的苦楚。 很快,光芒散尽,我放下双臂,看到的是一片缓慢到极致的世界——时间的流速减慢了,但是却并未停止。 大厅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熔岩窟穴。 除了岩石之外的一切都已经被燃烧殆尽,就连岩石也化作了黑红色半熔融状态的熔岩,完美地展现着火山口内部的景象。地面被岩浆盖满,毫无立足之地。红鸢的躯体被防护魔法包裹着漂浮在维德尼尔身边,而那金发女性的身上,则多了几分焦黑之色。 ——只是“多了几分焦黑之色”? “在圣湖的宝剑后又是法梵德的红龙?魔女之国总会带给我惊喜。”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然后笑声转而变得尖刻高亢,笑了一会儿后,她停了下来,双眼中闪动着诡异而邪恶的光彩。 “我不会轻易杀死你们两个的……”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而轻细,就像是对恋人诉说着情话一般认真而仔细,但是那话语的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正好相反,我会留你们两个一条活路。不过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另外一个必须要死。尽管憎恨我吧,憎恨自己的无力吧,悔恨吧,愧疚吧,在这一天过后的所有时光中,你们当中活下来的那一个都将被地狱的烈火灼烧。” 金发的女性露出了由衷喜悦的微笑,那笑容仿佛沾染了地狱最深处的热毒烈焰与深渊之底的纯粹恶意,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人肝胆欲裂。那不似生灵所能拥有的表情,而更像是最黑暗的魔境中全部恶意的凝结。 似乎是刻意想要让维德尼尔听到自己的话,她并未停止时间,而是仅仅减缓了它的流动。随着时间恢复正常,那恶魔一般的女性身影突兀间消失在这片炎窟火海之中。 这时,格伦蒂娜和另外那个魔女也赶到了这里,望着这片火焰地狱一样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维德尼尔的身体慢慢缩小,化为人形,他将红鸢抱在怀中,转过身去。 “维德尼尔……你,这……” 格伦蒂娜看到他怀中的红鸢,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片。另外那个魔女双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说不出话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尝试着救她。”维德尼尔静静地说,声音平缓而没有波澜,就像是在述说着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 “你也知道没可能的吧?!她的肉体已经……已经毁损得不成样子,灵魂恐怕也早就渡过第一道门了!”格伦蒂娜颤抖着道。 “所以我才要试试。无论成功与不成功——如果这就是命运的话,那么我选择接受它。”维德尼尔的神色从容而宁静,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到愤怒,看不到恐惧,看不到悔恨与愧疚,有的只是面对命运的,那份奇妙的从容。 类似的话语,我从薇奥拉的口中听到过。 这就是巨龙面对命运的态度—— 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安静地微笑着的少年。 一种奇异的感触忽然攫住了我的心。它虚无缥缈,却又如同有着体积与质量一般庞大无比,压迫得我喘不过气,大脑几乎无法运转。在脑海与心底不断回响着一个令人窒息的词语—— 命运。 我或许懂得一些巨龙的命运观了。 虽然我不能用言语去描述它,但是…… ——但是这就是维德尼尔的选择吧。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之前也是微笑着离开的。 即使命运如此突兀地降临,即使前一秒世界还是温暖如初,美丽如昨。即使下一秒世界就轰然崩塌。飞来横祸,灾厄无凭,一切的词汇都不足以描述命运的任性无常…… 年轻的红龙微笑着伸手探入自己的胸膛,他的眉毛微微一皱,面上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当他抽出手时,手中却多了一物。 那是一团燃烧着的烈焰一样的东西,散发着赤红色的温暖光芒。 令人不禁想起家中暖和而安详的炉火。 维德尼尔轻轻地将那团火焰送入红鸢胸腔上那巨大的空洞之中。然后他低下头去,轻轻亲吻她干枯的唇。 一道烈火转瞬间从维德尼尔的脚底涌起,将他和红鸢包裹在内,我看不清两人的身形,只看到那火焰熊熊地燃烧着。 当烈焰彻底熄灭后,我看到的是躺在地上的红鸢,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了以往的模样,就像那剜心吸血的死状如同南柯一梦。只不过,她的头发已经变成了与烈焰同色的赤红,后背上也多了一道张牙舞爪的红龙纹身。 而维德尼尔,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有些明白这记忆的不协调之处究竟在哪里了。 红鸢在这期间应当是毫无意识的。那么她为什么能够知晓如此具体的景象? 答案十分简单……因为这也是维德尼尔的记忆。红龙的灵魂、心脏与鲜血已经完全与她合为了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不……还有一个问题。 那么又是为什么,红鸢的记忆中,也囊括了时间停滞之中的世界?如果这完全是她和维德尼尔的主观意识,那么并不应该对停止的时间有所察觉和意识才对——就更别提在时停之中那个女性所说出的话了。 我越想越觉得恐惧,越发不明所以,一想到那恶魔一样的女人看向我的那一眼,就觉得浑身如坠冰窟,连灵魂深处都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 很快,我面前的世界就如同被打碎的镜子一样尽皆破碎,那平缓的、细碎的、永不停止的波涛声再次回到了耳边。 我又回到了冥水之中。 面前那红鸢的虚影已经消失不见,而我的手掌中不知何时却多了一捧细沙。 即使冥水如何流淌洗涤,那细沙却也不曾从我的手中流走哪怕一粒。我合上五指将它握在掌心。 ——是回去的时候了。 第22章 彩虹尽头(1) 我在一片半梦半醒的朦胧混沌之中下坠。 周遭所见,是满眼红色。 不是鲜血的红,而是充满温暖的,炉火一样的颜色,跳跃着,搏动着——燃烧着。 在薇奥拉和罗瑞安的力量之下,我如愿离开了冥水,但是我也没有回到魔女之国,而是不知为何,来到了这方梦影一样的世界。 这里满满的都是如同蜡笔一样质感的红色,在这些纯粹的色彩之中,我分不清四方上下,甚至也感触不到空间距离的概念,或许这里与冥水非常相似,都是一个时间毫无回环余地,没有空间距离概念的世界。无论是薇奥拉还是罗瑞安,都无法干涉这里。 我抬起自己的双手,看到掌心的那捧砂砾,依旧安然无恙,稍稍安心下来之后,我慢慢合上手掌,开始寻找离开的路。 不过虽然想是这么想的,但是在这宛如被谁涂抹上去一般的红之中,我寻找不到任何可以离开的路径与门户,不,说不定这里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些东西—— “……来。” 就在我束手无策,不知所措的时候,耳中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仿佛从身边无尽的红色中传来,每个角落里都回荡着这低沉的声响,它就像是什么东西在搏动着发出的回声,只不过偶然形成了人类能听懂的字句一样。 “请到这里来。” 回声开始慢慢变形与幻化。这回我听到了清晰的词句。不过即使如此,在这无从分辨方向的世界中,我应该往哪里去?我试着迈开脚步,虽然脚下空空落落的毫无实感可言,但是我却不至于失去平衡从而跌倒——归根结底,“平衡”也是与方向有关的概念,在这没有方向概念的世界中,也就谈不上平衡——也就无从失衡跌倒。 如果这里和冥水一样没有距离,那么或许…… 或许我的“前进”只需要一个念头? 当这道思绪如同夜空中的流星一般划过脑海,面前的红色忽然翻滚起来。 准确的说,是这些红色有了深浅不一的渐变色彩,它们开始扭动变化,看起来就像是在翻滚沸腾。很快,一头巨大的红龙从这些红色之中脱身而出,成为了在这茫茫世界之中唯一有了具体形态的存在,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揉了揉眼睛,却猛然发现自己面前哪里有什么红龙?那分明是一颗悬垂在半空之中的巨大心脏,赤红色的血管虬结缠绕,构成一颗砰咚、砰咚不断弹跳搏动着的肉球,随着它的跳动,整个红色世界忽然也开始震颤起来。 而当我晃了晃头定睛看去——心脏却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趴伏在我面前的巨龙,那狞恶凶猛的巨兽此刻却以最为宁静的姿态伏在地上,交叉着前肢,一双红色的龙瞳静静地凝视着我。 “你……你是……” 就像一滴水落入最宁静的古井,我忽然明白这里是哪里了,但我却说不出口,不,不是不能说,而是不必说…… 红龙慢慢地点了点头。似乎承认了我的想法与猜测。 “我在这里——留下了一样东西。” 它用少年一般清朗而醇厚,犹如午后阳光的声音对我说道。 “请你告诉她,这样东西的存在。” “请你告诉她这样,她这些年来一直不知道的东西的存在。” “然后……” “也请你……” 巨龙的声音在说出这三个字之后消失于那愈来愈清晰的搏动声中,那声响就像是回荡在耳边,一波又一波的轰鸣,让我的耳朵几乎听不到除此之外的声音。 “——” 我猛然坐起身来,双眼之中的所见一下子从满目赤红变为了龙堡之中薇奥拉的房间。而我正躺在地面上的一张兽皮上,薇奥拉与罗瑞安已经变回了人形,坐在我的身边。 低下头来,我看到自己手中安然捧着的那一捧记忆的砂砾。 之前种种,恍如梦境。 “我……我回来了。” 我看着罗瑞安与薇奥拉,轻声道。 “欢迎回来。” 薇奥拉别过头去,罗瑞安轻轻笑道。 “剩下的,就是把这些……带给红鸢了吧。”我握紧手中的砂砾,道。罗瑞安点了点头,将我扶起来,“你确定不用再休息一下?” 我摇摇头,罗瑞安轻叹一声,“好吧,我带你去。” —————————————————————————————————————— 当我来到魔女之城,红鸢的居所之中,将这些记忆之沙交给红鸢的时候,我看到她苍白的脸庞上那越来越浓重的,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些是你失去的记忆。我把它们找了回来。”看着她的面庞,我叹了口气,心中忽然间掠过无数句话语,但是最终,我也只是说出了这句话,然后退开两步。 红鸢凝视着自己手掌上的砂砾,它们慢慢地消失在她的手掌上,就像砂糖融化在水中一般。 良久,她赤色的双瞳中慢慢流下了两行泪水。 “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回给我呢?” 这句话说完,我只感觉一阵炎风扑面,似乎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随后眼前一阵赤红,大脑一阵空白,仿佛陷入了极长的一段意识断档期。而当我再次恢复清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高空之上,身边是面色凝重的罗瑞安。 下方的魔女之城的街道,却完全变了个样子。 街道上燃烧着熊熊的烈火,树木与房屋噼噼啪啪地在火焰中变得扭曲焦黑。在那街道的中心,盘踞着一只巨大的红龙。 ——就与我在红鸢的梦境之中见到的红龙一模一样。它蜷缩着身子,浑身包裹在烈焰之中,不断地发出一声声的凄厉咆哮。它的双目里已经清明不再,在那双赤红龙瞳里翻滚沸腾着的只有无尽的疯狂、痛苦与悔恨。不知为什么,在看到它的一刹那,一道如同电击一般的感觉忽然传遍我的全身。 ——“正好相反,我会留你们两个一条活路。不过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另外一个必须要死。尽管憎恨我吧,憎恨自己的无力吧,悔恨吧,愧疚吧,在这一天过后的所有时光中,你们当中活下来的那一个都将被地狱的烈火灼烧。” 记忆中的那金发女性恶魔般的低语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那是比地狱的烈焰更加酷烈的痛楚与悔恨,在我与红龙四目交接的刹那也闪电般劈入我的心底。 心中犹如在被烈火焚烧,那悔恨与愧疚形成的漩涡将我拖入其中,巨大的悲哀浸透心底的每一个角落,让我的全心全灵都为之颤抖。恍惚之间,面前闪过一个影子,那是一段一段不停在眼前重播回放的片段,那是维德尼尔离去时的模样,我看到少年平静地微笑着的面容,他在烈焰之中逐渐消失的身躯,他双手中捧着的那一颗闪闪发光,犹如小太阳一样的心脏…… 这一幕不停地在眼前回放,每一次回放都带来能够将人逼疯的巨大痛楚,那是比冥水更加深沉漆黑的绝望,比死亡更加冰冷坚硬的悔恨,虽然浑身都像是在烈火之中受尽煎熬,但是内心却一片彻骨的冰寒,一个细小而恶毒的声音,在不断地回响着,低语着,呢喃着—— “他因你而死。” “他因你而死。” “他因你而死,他因你而死,他因你而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未白!” 一声清脆的断喝。就像是从天而落的长河冰川,将一切地狱的苦楚与幻象断冰切雪般斩断驱散,我晃了晃头,双眼之中虽然依旧蒙着一层红色,但是却渐渐能够看清面前的景象。我看到了罗瑞安的脸孔,她双手按在我的肩上,脸上表情复杂,最终她长叹一声,伸出手轻轻拭过我的脸。 然后我看到她的手指上,沾染着一丝殷红的血迹。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庞,只觉一手冰冷黏腻,一看之下,竟然满手鲜血。但是脸上并没有伤口,也没有任何痛楚与不适。 难道、难道……我流了血泪? 罗瑞安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手帕替我擦拭脸上的血污,慢慢道,“你明白了么?” 我怔怔地看着她。 我明白了什么……? 一念及此,我忍不住低头看向那在烈焰燃烧的街道上匍匐悲啸的红龙。 “你明白为什么,红鸢会被人喂服冥河魔药,剥离走记忆了么?” 罗瑞安继续轻声问道。 因为—— 因为—— 我的心中有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在脑海中一片纷乱混杂犹如混沌般的思绪之中,努力开辟出一条道路,回答着。 因为——这段记忆,恋人为自己而死的记忆,就如那恶魔的诅咒一般,在一直折磨着她。那比什么都更加酷烈,比什么都更加痛苦,比什么都更加庞大的悔恨与绝望,让她发疯,让她崩溃,让她无法控制自己,让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所以她才会被喂服魔药,剥离走这段记忆。 所以她才会忘却,才会在遗忘之中寻求片刻也好的虚假安宁。 而现在我却亲手打破了这唯一能给她救赎的虚假与遗忘,把她拉扯回了名为真实的绝望之中,那比地狱的烈火更加炙烫的悔恨之中。 我的心底从未像现在这样冰冷过。 地面上的巨龙依旧在烈火中挣扎翻腾,一声一声地,悲哀地啸叫着,似乎像是有不知名的魔法将它捆缚压制在地面上,我知道,那是红鸢所化的龙,我也知道,那是罗瑞安的魔法。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口中喃喃地、反复地自语着,不停地质问自己。 我做错了吗?是我这不知深浅轻重的莽撞害了红鸢。如果、如果我乖乖地在龙堡内等待卡戎,乖乖地听格伦蒂娜的话,不去追究这件自己无法触碰的事情,命运,命运会不会就不会将我引导向这条毁灭的道路? 心中犹如一片乱麻,我越是想,心底越是冰冷,手脚好像灌了铅一样,一动都动不了,世界仿佛在不断下沉,下沉,直到坠入深渊—— “你该怎么办?小未白?” 忽然身体一软,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原来是罗瑞安抱住了我,她轻柔的声音传入耳际。 “你应该知道的。” 第23章 彩虹尽头(2) “你一定很疑惑对吧,为什么偏偏是你。” 罗瑞安的双臂环住我的肩膀,她轻声道。 “你的身边有我,有薇奥拉,有卡戎……为什么偏偏是你应该知道怎么办?你一定很疑惑这一点对吧?” 她放开我,退开两步,脸庞上露出一丝微笑,“你知道吗?魔法并不是万能的,魔女也并不是万能的,没有什么魔法可以让一个被痛苦和绝望折磨已久的人释怀,也并没有什么魔法可以让一个不愿原谅自己的人原谅自己。” “无论世界如何广阔,魔女之国如何神奇,我们所掌握的力量如何强大,在这片大地上,依旧有一些事情,是魔法所不能解决的。” “如果一定要问这个问题的话,那么我能给你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命运。命运让你与她邂逅。你知道吗?薇奥拉当初本就是随便派了一个魔女去接你,而那个魔女就是她。你也本该不去选择管这件事,而你选择了取回她的记忆。决定这一切的都是奇妙的命运,你不这么认为吗?命运的河流推动着你前进,但是你将前往哪一条支流?沿途又会见到什么样的风景?船桨难道不是在你自己的手里吗?做出选择的不也正是你自己吗?”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魔法的力量托举着轻轻飘了起来,向地面上那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着的巨龙飞去。 罗瑞安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但是她的声音依旧跨越了遥远的天空,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在诸界之中,再也没有比命运更加奇妙难言的事物了……小未白。它无处不在,而又并不存在。凡人们经常认为你做出的选择也是命运让你做出的,但是我的看法却是——你选择,而它呈现,就是这么简单,总有一天你也会理解,命运,它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距离,仅此而已……” 她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身边,恍惚之间,我就已经来到了地上。 惊人的热量扑面而来,耳中听到的是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焦糊味充斥着鼻腔,而面前那被压制在地面上,浑身燃烧着火焰的龙,正痛苦地摆动着自己的头,瞪着一双赤色的眼瞳看着我。我看到它的双眼中流出一行鲜血一般的泪水,即使在这剧烈燃烧着的怒焰之中也没有被蒸发,而是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制造出一泊触目惊心的血洼。 红鸢——亦或者是维德尼尔?——所化成的红龙不停地挣扎着,它覆满赤红色鳞片的肢体在岩石上发出金属般的摩擦声,那巨爪在地上轻轻一蹭便是一道深深的凹痕,犹如切豆腐一般轻松地将岩石扒开。然而这并不能缓解她的痛苦,靠得近前,那澎湃到仿佛有着质量一般的热度与存在感几乎要将我压倒,空气灼热到近乎于粘稠,令人难以呼吸。 我凝视着面前的巨龙,心中一直在回想着罗瑞安所说的话。 “你应当知道怎么做……” ——我选择,而命运呈现? 这就是巨龙眼中的命运吗……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我忽然想起,在那一片混沌的红色世界中,同样有一头红色的,巨大的龙。 它当时似乎对我说过些什么。 是的,它一定说过些什么。然而在从冥水回归现世之后,我就将它遗忘了。此刻,面前的景象就像是一道闪光,照亮了记忆的幽谷,映照在它最深处的一块碎片之上。 “你……一定很痛苦吧。” 心中涌过许多想对红鸢说的话,但是最终,这一切的话语都化作一句轻飘飘的喟叹。 我看着她的双眼,地上的血洼中映照出自己的身影。在那一瞬间,有那么一点点——我忽然能够感觉到她的悲伤,自己最为在意的人已经不在了的,那种仿佛要将内心全部侵蚀撕碎,变成空洞的空虚和绝望。 世界的一切都染上黑色,除此之外的全部东西都已经不再重要,很可笑吧?虽然心已经被彻底侵蚀变为空洞,但是却已经再也没有事物可以窥探与进入…… 红龙用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回答我,它身上的烈火猛然高涨起来,愤怒的火舌舔舐着我的衣袖。但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是,在这炎风席卷鼓舞的当口,我却只觉得世界一片静谧,仿佛多余的声音都已经被过滤在外。破晓之门悄无声息地浮现,替我挡开那些炽热的火苗。 “你应该听得到的对不对?”我轻声道。 回答我的是另一声近乎嘶哑破音的吼叫。 “你听得到也好,听不到也好,我都要说……”破晓之门伸出手臂挡在前方,向我摇摇头,但是我执拗地没有理会她的劝阻,而是向前走去,迈入了巨龙浑身包裹着的汹涌火焰之中。 踏入火中的第一感觉是灼热。 火苗舔舐燎烤着身体,我看到自己身上那件织入了火蜥蜴鳞片的大衣在烈焰翻腾中散发出淡淡的紫色光芒,那光瞬间遍布整件衣服,包裹我的全身。在它的保护之下,无论火苗多么灼热烫人,我也都不会受到烧伤。 我抬起手,轻轻按在巨龙的鳞片上。 好烫。 皮肤所能感受到的热度已经超过了极限,它的身体究竟有多么灼热呢?我并不清楚。 红龙的血泪如同小溪一般顺着它的脖颈流下,漫过我的手掌,又沿着手腕一路划过手臂,最终顺手肘慢慢滴落。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笑着道,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应该笑着对她说话。 “维德尼尔在你的心里留下了一样东西。”我继续道。 当听到维德尼尔四个字的时候,巨龙的身躯猛然一震,随即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一句话。”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维德尼尔将他的心给了你。并且在那颗心里留下了一句话。” “他说——他爱你。” “他希望你能够活下去。哪怕在他死后,你也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存在过的最好证明。” “但是你却一直挣扎在痛苦之中,一直没有听到。” 萦绕在我身旁的紫色光芒越来越黯淡,我能看到自己的发丝在烈焰之中逐渐变得焦黄枯萎,从末端开始燃烧起小小的火苗,一路向上延伸。 “现在你听一听吧,你内心最深处的声音。” 巨龙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吼叫声也越发凄厉。我退开几步,离开了包裹她全身的烈焰。破晓之门忙不迭地将我身上的火苗拍灭。 我静静地看着它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土石飞溅,炎风卷舞,巨龙身上的烈焰越发怒涨起来,如同一团直冲天际的火柱,映亮了几乎一整条街道,又像是蝴蝶结成的茧,在毁灭与新生的隙缝之间挣扎嘶吼。 看着这一幕,我忽然认识到一个清晰的事实—— 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了。 我能说的,已经说完了。 我能选择的,也已经选择完了。 接下来我应该做的,或许只是静静地等待。 ……静静地等待命运呈献给我的东西。 不多时,我就看到远处的天空中飞来两个小小的黑点儿,一转眼间它们就到了眼前,我这才看清楚,那是另外的两条巨龙,一银一红,另外还有一个更加细小而被我不经意间忽略掉的身影。 等到它们飞得更近了一些,我才看清楚,那细小的身影是骑在雄鹿身上,飞在半空中的格伦蒂娜。 很快,那两条巨龙——薇奥拉与哈尔缇雅——就降落到了街道上。 街上的火焰随着银龙的降临,就像是在帝王面前低下头来开始退却的臣子们一样无声无息地熄灭了。空气的温度迅速下降,即使两条红龙位于此处,也不能遏制薇奥拉所带来的寒冷。只是几秒钟之后,地面上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而红龙的烈焰所肆虐过的痕迹也消失不见,现在只有围绕着红鸢的那团火焰还在熊熊燃烧着。 看到格伦蒂娜落在身边,我不禁下意识地缩了缩头。 “唉。最后还是变成这样了。”精灵叹了口气,不过脸上却没有什么愤怒或者不悦的神色。她摸了摸我的头顶,有些心疼地将那些被烧焦的头发托在手掌上。 “对不起……”我小声道。 “不必道歉,你做的很好。连我都没有想到,你竟然会选择潜入冥水去寻回她的记忆。”格伦蒂娜神色复杂,我看了看不远处的薇奥拉,“是……薇奥拉告诉你的?” “是的。在你喝了红鸢的酒昏倒之后,我就知道这件事情已经瞒不了多久了。所以我就去法梵德找了哈尔缇雅,维德尼尔的生母。我认为或许能解开红鸢心结的只有她。但是没想到在我找到她时,薇奥拉也与她在一起。”这么说着,格伦蒂娜自嘲般地笑了笑,“维德尼尔死后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我应该去见哈尔缇雅一面,告诉她,她的儿子为了拯救自己的恋人而死。但是我却一直害怕见到她。” “如果不是你,我或许也不会鼓起这样的勇气吧。”格伦蒂娜继续道,“实际上我也已经做好了被龙息烧死的准备……” 我偷偷看了看薇奥拉和哈尔缇雅,“但是你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在这里嘛。” 格伦蒂娜再度叹了口气,看向笼罩着红鸢身体的那团烈焰。 “现在在那火中的,是红鸢,还是维德尼尔呢?”精灵喃喃道。 我抬起头看着格伦蒂娜被火光映亮的脸庞,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了这么一句话。 “——他们两个有区别吗?” 第24章 彩虹尽头(3) 火焰依旧在燃烧着。 我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看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卡戎。 “你的动作好快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呃——” “算了,没有关系。”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耸了耸肩,“如果你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擅入冥水而受罚的话,那大可不必。金杯之塔没有订立禁止魔女进入冥水的法律,事实上,很少有魔女会自愿冒着灵魂死亡的风险进入冥水——更何况以目前的结果来看,你做的还不错。” “所以你想知道我调查的结果吗?”他顿了顿,继续问。 我满心期待地点点头。 卡戎的神色开始变得复杂起来,“我动用铅柱之塔塔主的权限调查了一下。结果发现,嗯……配制并且使用冥河魔药的,是红鸢自己。” “什么?”我呆了一下。 “看起来是她自己配制并且喝下了魔药。然后拜托其他人在自己的饮料里继续下药,以抹去那段记忆。”卡戎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四周,“她闹出的动静还挺大。我听说过以前曾经有龙在街道上大闹,不过那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所以就没在意。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她刚刚回到魔女之国的时候,被那段记忆逼得发疯,所搞出来的事情吧。” “不过幸好这次和那次一样,都没什么伤亡情况发生。”在卡戎说话的时候,住在附近的魔女们也慢慢地围了过来。我看她们脸上也没什么慌张或者是混乱的神色,对于自己家里被烧似乎也不太在意,反而更像是围过来看热闹的。 “呃,那些房子被烧了也不要紧吗?”我指了指周围那些被烧成焦黑废墟的住宅——包括红鸢自己的房子。 “重建房屋对于魔女来说很容易。真正贵重的法术书、法术药材和魔法物品肯定都会被周密的防护魔法所保存着。这种程度的火势还烧不坏。到时候只要把东西挖出来,再建好房子就可以了。”卡戎轻描淡写地说,“被烧掉的房子的主人大多都是些懒鬼,许多魔女都会给自己的房子附加防护魔法,比如说那些……” 说着,他指点给我看那些在火焰里依然屹立不倒,看起来毫发无损的房子。 就在我还没来得及发表感想的时候,罗瑞安的身影也从天空中慢慢降落,不过大概是嫌这条街上太挤了,她没有变成原形,就以人形的姿态落到了我的身边。 “接下来就看她能不能平静下来了。”罗瑞安看了看依旧燃烧着的那团火焰,道。 我有些不安地跟着点点头。 “好啦,相信自己,没问题的。你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等待着命运为你将结局奉上即可。”罗瑞安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她的声音让我安心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包裹着巨龙的火焰渐渐熄灭了。 我看到红鸢趴伏在一堆灰烬与被烧成半熔融状态的岩石之中,她微微阖着眼,庞大的身躯轻轻地起伏着,像是在沉睡。我转过头有些焦急地看了看卡戎和罗瑞安,后者点了点头,“去吧,观看结局吧。” 我慢慢走上前去,伸出手触摸红鸢的鼻尖,红龙的鳞片触手炽热而滚烫,就像是在抚摸被烧红的瓷片。只是轻轻一触便已经烫得惊人,我像触电一样缩回手,退开两步连连按揉着自己的指尖,还好没有被烫伤。 而随着我的触摸,红鸢也缓缓睁开了眼睛,我在她赤红色的龙瞳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巨龙再次微微耷下眼皮,从喉咙中发出沉闷的声音,我依然能听得出来,那被龙种的喉咙过滤得低沉宛如闷雷般的声音中依旧带着一点红鸢嗓音的磁性与清澈,“一个……很长的梦。” “而现在,你的梦醒了?”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睡得舒服吗?” “不太舒服。”她老实地承认,“你的头发怎么回事?看起来像是烧焦了……”说着,她就缓缓挪动前爪向我伸来,似乎是想要抚摸我的头发。而在那只巨爪映入她自己眼帘的时候,她的动作戛然而止。 几秒钟后,红鸢伸出前爪在眼前慢慢查看着。 然后她站起身来,振动双翼,环视四周。 再然后,她看到了哈尔缇雅。 就像是被雷电击中一样,红鸢的身躯僵直在那里。 她或许并没有见过哈尔缇雅,或许她甚至没听维德尼尔说过他有一位母亲。但是她血脉中正在骚动的那份感触告诉她,面前的巨龙正是自己恋人的母亲。 空气一下子变得凝固而沉重,只有火焰的噼啪声在静静地响动。 “你走了好久啊。”首先打破这沉默的是哈尔缇雅,她的声音如同叹息一般悠远。 “我并不是您的……”红鸢意识到哈尔缇雅可能是将自己认作了维德尼尔,连忙开口辩解道。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哈尔缇雅打断了。 “我知道他和你活在一起,在这一层意义上来说,他,或者是你,都没有区别。”红龙平静地诉说着,她慢慢地迈动脚步来到红鸢的面前,用自己的脖颈亲昵地摩擦着对方的头。最后,哈尔缇雅轻声说了一句话,虽然她可能觉得这句话的声音很小,但是以巨龙的音量而言,我们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围观的魔女们——大概都听得一清二楚吧。 “我,从没有怪过你……” …………………………………………………………………………………………………… 很快,这场发生在魔女之城瓦尔普吉斯的骚动就结束了。 燃烧整个街区的火焰被熄灭,魔女们指挥着金杯之塔派过来的魔像开始挖掘废墟里被防护魔法保存完好的东西,并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重建房屋——事实上,那些用木头砖瓦搭造成的巨大魔像在完成清理废墟的工作之后,往原地一蹲就是一栋房子,里面还配备着从金杯之塔的工坊里传送过来的家具。 ……或许这些家伙一开始就是以这种目的设计的吧。 巨龙们飞上了天空,格伦蒂娜回到了森林,卡戎笑着对我告别后随即不知去向。 我像当初离开魔女之城前往法梵德时一样坐在薇奥拉的头顶上,罗瑞安、哈尔缇雅和红鸢飞在她的身边。 “红鸢要和我们一起回法梵德吗?” 耳边充塞着呼啸的风声,瓦尔普吉斯的建筑群已经变成了地面上模糊不清的色块。在薇奥拉的魔法保护下,我丝毫感受不到风的影响。环顾身边,一黑两红三头巨龙正舒展双翼在空中翱翔。 “是的。她体内由维德尼尔的心脏而来的龙之血已经彻底觉醒到了她无法控制的地步,所以不能再在瓦尔普吉斯居住了,需要去法梵德住一段日子来适应并且控制自己龙的形体。”薇奥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这段时间哈尔缇雅会照顾她。而且……她们总也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不是吗。” 我听了之后默默点点头,维德尼尔就活在红鸢体内,现在他们不分彼此。在某种意义上,对于哈尔缇雅来说,这应该也等同于维德尼尔的归来吧。想到这里,我又扭头去看第一次用自己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的红鸢,她的体型要比其它三头龙都略小一些,似乎尚且还不能够很好地驾驭风力的样子,飞行的模样有些歪歪扭扭的,速度也并不快。哈尔缇雅落在后面和她并肩飞行,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模糊的低吼。 我猜,那或许就是巨龙之间的交流方式吧。 “这段风波总算是过去了啊……”抬起头望着远方在云雾之中开始渐渐显现的山峰,我小声嘟囔道,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越过了瓦尔普吉斯的边界,即将抵达那个我熟悉的龙之国度。 “那么你的感觉如何?对命运给你呈上的这份结局是否满意?”罗瑞安满含笑意的声音从一边传了过来,黑色的巨龙慢慢靠近,薇奥拉扭过头不满地喷出一小束冰屑,前者在几下展翼之后不无尴尬地离开了。 我看着这显得有些滑稽的一幕,不禁笑了出来。在笑过之后,我回顾了一下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 是的,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虽然从我追查红鸢所喝的魔药开始,到她驱散了内心的梦魇,在哈尔缇雅的帮助下勉强能够正视那段记忆为止,所经过的时间十分短暂,但是对我而言,却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冥水的黑色波涛,红鸢的记忆梦境,维德尼尔的心声,以及在瓦尔普吉斯燃起的这片大火…… 还有罗瑞安所说的“命运”。 自薇奥拉的命运之后,我又见证到了罗瑞安对于命运的态度…… 巨龙的命运观,未免也太过复杂了一些吧。……不,不对,其实这么说起来的话,凡人的命运观也一样复杂,只不过作为长生种而言,巨龙对此的看法——是应该叫洒脱吗?我这么想着,不禁回头看了看身边自在翱翔着的罗瑞安,以及在后方并排飞行着的巨龙母女。看着这些巨兽在天空中乘风而行的模样,我心中涌起的无数思绪在刹那间全部消失一空,那些人类所造的词汇在这一刻显得那么乏味,简直让人对言语的苍白无力之处感到格外痛恨。 在不知不觉之间,天空慢慢变得昏暗,不,准确来说,是薇奥拉载着我飞入了一片雨云。巨龙们毫不在乎地藐视这苍穹的威严,在薇奥拉的魔法保护之外,风雨交加,雷霆闪烁。但是那巨大的声响在我耳中听来却不觉得有什么震撼——这是一种什么心境呢?我不太明白。 穿过雨云之后,我看到巨龙们的鳞片上都挂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珠,被暴雨清洗过后的天空格外纯净清澈,在远方的苍穹之上不知何时架起了一道颜色浅淡的虹桥,而那彩虹的尽头,飘渺的云雾之中峦角峥嵘,峰柱耸起,群云如海,而那一座座高拔雪峰就如海上的浮岛一般星罗棋布。 “我回来啦。”我望着远处的群山,轻声说道。 “欢迎回家。”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那轻柔的声音很快飘散在风中,一如倚在门框边的母亲的问候。 毕竟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久未还家的游子啊。 第五卷 后记 于是,在拖了很长时间,第五卷 也结束了。 其实在原定计划中,红鸢过去的故事将在第四卷 展开。不过由于第四卷里硬塞了许多龙之国法梵德的日常,所以这部分内容就被搁置到了第五卷。 回过头再看看的话,这一卷似乎也没什么过多的内容。比较能够完善世界观的主要就是冥水和永恒庭院那一部分的描写了。这部分的内容涉及到魔女之国的整体宇宙设定与神话传说,所以还是马虎不得的…… 永恒庭院中曾经只露过一面的原圣是我原创出来的异界生物,虽然在这里把它描写成了像穿着兜帽长袍一样,半透明的人形生物,但是在之后它们的模样大概还会再继续变化的吧。 与永恒庭院和冥水同等位阶的圣域还有三个,其中的一个在第三卷 于卡戎口中提及——是的,就是烁铁之塔(还是红石之塔来着,反正是红塔)守望着的天球圣火所居之苍穹圣地。而另外两个将在以后的内容之中揭晓。 在这里也说一下魔女之国关于塔主的战力问题好了,六塔的塔主往往都是由塔内的元老以及上任塔主们所推选出来的,虽然一定在魔法上有很深的造诣,学术水平非常高,也很有威望以及智慧,但是他们的战力并不一定是魔女之国中最顶级的存在。事实上在评选六塔塔主的标准里也根本就没有战斗力这一项。黑曜之塔就是一个例子,在薇奥拉之前的历代塔主虽然都是掌管时间与预言的大师,但是她们本身的能打度并不高,就是所谓的没打过架(连泼妇拳都不会耍)的魔法宅女而已。归根结底黑塔这一体系的主流魔法原本就不是用于战斗的。而至于薇奥拉的能打度很高只是因为她是龙而已,不靠魔法手撕同级幻想种都不叫事儿。 前面也说过,魔女之国是一个无限大的,拼图一样的世界,其疆域与世界无穷无尽,当然也存在六塔无法监测、管理和统御的地方。在那里潜伏着什么上古老怪物还尚未可知,就连六塔能够管辖的区域,也有着不比六塔塔主弱的存在,罗瑞安就是一个,此外还有法梵德那一堆活了不知多少世纪的太古老龙们…… 虽然罗里吧嗦说了这么一大堆,但是其实我第六章 的大纲还没有写好……不过之后应该会让小未白造访魔女之国中的其他地方吧,例如德鲁伊教的圣岛阿瓦隆,东方风格的古国鸣海等等。此外也会有一段狂猎的戏份吧。 然后说说结局……在这一卷中,本书的最后大boss总算是登场了,就算是在红鸢的记忆里,仅仅是一个幻影,她也能一眼瞪得小未白几乎吓死过去,至于最后会不会硬刚这个boss……谁知道呢。小未白只能做到她能做到的事,仅此而已。关于结局方面我大概已经想了个五成左右,关于boss战,以及最后小夜的结局这样。 最后谢谢各位的观看、月票、推荐、打赏以及……以及刀片。老实说我是一个对书的数据并不在乎的人,也从不给自己打广告和四处交易(老虚妈的章推是她自己给我的),只想埋头写好自己想写的东西,仅此而已。正在观看本书的朋友们,我有你们就已经很满足了。那么,让我们在第六卷 结尾再见吧。 第1章 海滨(1) 这里有一个问题。 吸血鬼最讨厌而且害怕的东西有哪些? 圣水,大蒜,十字架,阳光,流水? 不不不……抛开那些没有任何神圣意义的,凡人制造的圣水和十字架,以及完全意味不明的大蒜,吸血鬼所恐惧的东西,大概就只有阳光和流水了吧。 ——热辣辣暴晒的阳光。 和无穷无尽的自然源泉之水。 在什么地方,这两种东西最多呢? 答案自然是…… “我讨厌海边!” 小夜闷闷不乐地坐在遮阳伞下面,使劲地踢着脚边的沙子。 她穿着薇奥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学校泳装,胸口的姓名牌上被人用平静到能感觉出恶意的笔迹写着“小蝙蝠”三个字,在深蓝色连身泳衣包裹下显得越发瘦弱纤细的身躯正在遮阳伞的阴影下,炽热的沙滩上不安地来回扭动着。 “那你就不要跟来啊。”一边传来薇奥拉慵懒的声音,化作人形的银龙正躺在离小夜不远的一张沙滩椅上,同样笼罩在遮阳伞之下,沙滩椅旁边的小桌上放了一杯插着柠檬片的碳酸饮料——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来这些东西的——她穿着一身蓝色的两段式泳衣,衬托得她的皮肤更加雪白,几乎就像透明的一般,不过要说起来的话,薇奥拉其实也算是偏向于纤细那一型的,就像她龙形态的时候一样,身体的线条流畅优雅,虽然稍显平坦但也没有多余的赘肉,交叠在一起的双腿尤其修长圆润,在遮阳伞的影子之中呈现出珍珠白的美丽色泽。 听到这句话,小夜哼了一声,气呼呼地坐在自己挖出来的小沙坑里,开始闷闷不乐地用手堆着沙子,看起来是想堆出一个小沙堡,不过看那堆沙子的形状,与其说要堆成城堡,不如说要堆成爱斯基摩雪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真是的,好不容易能来一趟海边却不下水游泳,你姐姐让我在你身上施的魔法这不都浪费了吗。”薇奥拉轻轻地笑着,虽然嘴里像是在责怪,不过声音中却满满的都是笑意。听到这句话,泡在不远处海水里的我也只能苦笑了。 虽说不太乐意承认,但是我的身上的确也穿着那种和小夜一样的学校泳装,不过不如说是除了薇奥拉之外,我、小夜和芙拉维雅的身上都穿着学校泳装——因为薇奥拉只给我们准备了这个。 是的,就在离我不远,稍微深一点的海水里,薇奥拉的女儿,那只叫做芙拉维雅的小银龙,现在也正在以人形的状态不断地扑腾着。自小生活在雪山上的龙自然不可能懂得什么游泳技术,因此她现在只不过是以狗刨一般的姿势维持着自己不至于沉下去罢了,而在龙的怪力之下,那片水域被她拍得水花四溅,就像有无数小炸弹在水里崩开,水花甚至跨过了这一段并不算近的距离溅在我的身上。 我也是初次看到芙拉维雅的人类形态,老实说吓了一跳。该说不愧是母女吗,她与薇奥拉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如果说她是返老还童后只有不到十岁的薇奥拉,那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芙拉维雅在长相方面与薇奥拉完全是一模一样,除了年龄和气质不同之外——她显得更加天真而稚嫩,也更加活泼冒失。 所以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脚底传来的细沙与石子的触感似乎又将我拉回了潜入冥河的那段记忆中——不过这咸腥而温暖的海风,热辣辣的阳光,还有噼噼啪啪吵闹不停的拍水声却也都是货真价实的。 在一天之前,我还待在薇奥拉的城堡之中,进行着照例的法术书研读。不过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幼龙却打破了这份宁静,她吵吵嚷嚷地要拉着我出去狩猎点什么东西回来。或许是因为上一次是在自己不在场的情况下被芙拉维雅“抢走了”姐姐吧,那时候正好也待在房间里的小夜也立刻跳了起来喊着要跟去。在两个小家伙吵吵嚷嚷的噪音攻势(还夹杂着芙拉维雅无意识间释放出来的冰息,这让我收获了一瓶冻成冰的墨水)之下,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带着她们去找薇奥拉。 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简单了……薇奥拉很爽快地为小夜施加了防护阳光和流水的魔法,并且在她的眼部附加了两个超小型的魔法阵,据说是秘法眼的简略版,可以代替真正的眼睛来看东西——当时真正意义上复明的小夜还兴奋地把我扑倒在地上从上到下瞧了半天——然后我们四个就出发了。 再然后就不知不觉之间飞到了这里。被薇奥拉强迫着换上了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整来的泳衣之后,一场海边之旅就这么开始了。 据说,这里是法梵德东边的海滨,临近魔女之国的另一片区域——东方大地鸣海。 薇奥拉说,用沉睡者们的角度来描述的话,以魔女之城瓦尔普吉斯为中心的一大块区域(是的,也包括法梵德)大部分都隶属于西方的神秘世界,那么以鸣海为中心的广袤地域就是东方风格的神秘世界。虽然名义上整个魔女之国都受到六塔的管辖,但是对于某些区域,六塔也只有监察权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管理权。 而鸣海就无疑属于这“某些区域”之中。这里有着自己的国家和政权,虽然它的神秘行使者也对六塔发下过遵守智慧之法则的誓言,不过六塔对鸣海的直接干涉却就属于逾矩了。鸣海的最高统帅者是鸣海龙神,虽然同属龙族,但是鸣海的龙与法梵德的龙却不属于同一脉,按照薇奥拉的说法,鸣海的龙神即使在整个魔女之国中也属于六塔不愿意招惹的上古老怪物那一类,自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不过这里也只是靠近鸣海的领海而已,归根结底还是属于法梵德的领土。所以也没什么好顾虑的——我们只是来玩而已。 回头看了看依旧在沙滩上呆着的小夜,我叹了口气,慢慢走了回去。 “你不去玩水吗?”我坐到小夜的身边,看着她气呼呼地堆着面前那个土包子。 听到这句话,她委屈地看了我一眼,鼓起两腮,没有答话。我看着她那可爱兮兮的小模样,忍不住伸手去戳了一下她的脸。 “……呜咕!”这不戳还好,一戳之下,小夜几乎是触电一样地跳了起来,闭起眼睛抓住我的手,没命价地就往海里跑。 “怎么了,怎么了?”我一惊之下有点慌了神,被她拉着跑进了海中,踩着水花往前迈了两步之后,海水的深度就不断上涨,最终一直淹到我的腰部,也没过了小夜的肚子。忽然听到她“啊”的尖叫一声,整个人都倒了下去,也拉着我一头扎进水里。眼前一片模糊,大量的海水没过头顶,猛地往鼻子和嘴里灌去。我猝不及防之下呛了好几口海水,鼻子和气管里火辣辣的,然而小夜的手在水下仍然紧紧地钳着我。 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直起腰来,让口鼻露出水面,咳嗽了一阵之后我才恢复过来,而小夜也站起了身,不过她的身上现在也完全被海水淋湿,正在瑟瑟地发着抖,被浸湿的肌肤散发着诱人的水光,头发也被尽数打湿,贴在身上。 “姐姐,到这里来……”不知道她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冷,连声音都开始发起抖来,小夜拉着我跑向不远处的一块礁石后面,我听着在那哗哗的水声之中,芙拉维雅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妈妈,那两个人跑到石头后面去了……” “别管闲事,她们就是那个样子……”薇奥拉的声音依旧慵懒悠闲,只不过我听了却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什么叫就是那个样子啊! 其实小夜拽着我往石头后面跑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知道这个小家伙要做什么了。法梵德的海边礁石遍布,海岸破碎,天然的障碍物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刚刚脱离两条龙的视线范围,小夜就迫不及待地转手把我按在了石头上,焦急地贴了上来。 “姐姐,那个,我饿了……”她的双手转而攀上了我的肩膀,小吸血鬼的力气大的出奇,我硬生生地被她按矮了半截,不由自主地屈起双腿。不知怎么,小夜那红艳艳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我,这是她第一次用有焦点的视线盯着我,我竟然感觉背后有点发凉,浑身都毛毛的。 “你不是早上刚喝过魔药吗……”我我后退一步,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上,强笑道。 “那些不够啊,姐姐,就像是只闻闻食物的气味和整个吃到嘴里的差别一样……”她在我耳边低声呢喃着,小脑袋抵在我的肩窝上。忽然,颈侧猛然一凉,有什么冰凉湿润的的东西在大动脉上不断地来回舔舐着,即使背后快要烧起来一样的滚烫也无法消除在这脖子上徘徊不去的冰冷。我使劲扭动身体,但是怎么也挣脱不了小夜的束缚,随着颈侧的冰冷感越来越甚,我感觉自己的力气也像是在不断被抽走一样。 最终,那无尽寒凉归结于皮肤被刺破的轻微疼痛,紧接而来的就是流遍全身的轻微麻痒感,视野也越发开始模糊,那种生命力仿佛在体内逆流一般的奇妙的异质感再次支配全身。 就和之前无数次吸血一样,我只能无力地被小夜按着,由得她恣意吸食体内的血液。随着血液的流失,视野也越发开始模糊,我甚至开始怀疑薇奥拉给我配置的魔药是不是完全没效,它根本填不饱这个小吸血鬼的肚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朦胧成一片昏暗混沌的视野中忽然看到小夜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你们,在干什么?” 第2章 海滨(2) 我吃了一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抬起酸软的手臂推开小夜。她身后那个白色的身影自然是芙拉维雅,小小的银龙刚刚从水里钻出来,白皙的肌肤泛着潮湿的光泽,银色的发丝也都贴在身上。她正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们,小脸上满是单纯的好奇。如果换了薇奥拉的话,现在她应该就以更加促狭的视线瞄过来了吧…… “小夜在进食!”小夜双手环抱住我的脖子,似乎在宣布她对于我的占有权一样大声朝芙拉维雅的方向说着。 “进食?哪里有食物?真狡猾!”不料这反而产生了反效果,芙拉维雅一听到“进食”两字就兴冲冲地踩着水走了过来,蛮不讲理地扯开小夜的手臂,将我的一只胳膊拽了过去,兴奋地上下扫视着,“食物在哪里?你们藏在哪儿了?” “呃……”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芙拉维雅就随着小夜的视线瞄向了我的脖子。 “那里吗!”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怎么想的,大概是小夜之前的吸血行为给她做出了一个示范吧,她也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我做梦也没想过要被一条龙和一个吸血鬼同时吸血,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的同时下意识地一闭眼,等待着那意料之中的獠牙刺入皮肤的疼痛感。虽然芙拉维雅现在是人形态,但不知怎么,我脑海里仍然闪过当初在法梵德的雪山里时曾见过的,她大口大口撕咬猎物的模样。 没想到连冥水都去了个来回的我如今却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然而预料当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脖子上反而传来了一种冰凉、湿润而麻痒的触感。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在舔着那里的皮肤。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芙拉维雅极近距离下的侧颜,她似乎是误会了什么,专心地舔着我的脖子, “什么呀,食物在哪里呀,我看你在上面舔啊舔的,这不是除了海水之外什么都没有吗?”舔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吃到之后,芙拉维雅一脸失望地推开我,对小夜发难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咬进去呀!”小夜松开双手,视线在我脸上转着圈儿,做了一个咬合的手势。也不知道怎么,被她这么一瞧,我脖子上的齿痕顿时又开始麻麻痒痒地,微微疼痛起来。 不过这个死丫头的话倒是差点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开玩笑,要是被龙的牙齿咬进去,我就算是有十八条命也真的要交代了。 “咬进去的话我会死的啊!” “咬进去的话这个人类不是会死吗!” 我和芙拉维雅同时出声抗议道。 “所以说,能吃到姐姐的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你还不明白吗?”小夜用力抓住我的手,大声宣布道。 “真无趣……”芙拉维雅嘟囔着,踢着水花离开了,“这样的家伙还不如一条鱼……” “碍事的家伙总算走掉了。”小夜目送着芙拉维雅离去,冷哼一声,转过身张开手臂,像八爪鱼似的再次缠了上来,“那么让我们继续吧……” 我连忙把她推开,“再继续的话我也会死掉的!” …………………………………………………………………………………………………… 脚步有点虚浮地回到岸上,把小夜送回她的沙坑里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朝依旧躺在沙滩椅上的薇奥拉投诉她那根本没什么效果的魔药。 “你做的药根本没用嘛,她还是一天到晚就想着吸我的血。” “粗茶淡饭当然只能管饱,却解不了馋。”薇奥拉轻描淡写地说,她从沙滩椅上起身,坐到了沙滩上,“如果你不硬下点心肠来的话,再过一段时间,需要喝魔药的恐怕就是你了。”说着,她朝我招招手,“过来休息一下吧。” 我挠挠头,“但是……每次她缠过来的时候,我都不知不觉就……而且她还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搞夜袭,这个怎么防嘛,我又不可能把她从房间里撵出去。” “那你就只能吃药啰。”薇奥拉拖长声音,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腿,“要试试膝枕吗,我可爱的弟子?” 我呆了一下,视线不由自主地转移到她白皙得耀眼的大腿上,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后,我提醒她,“我的头发可是湿的……” “那有什么关系嘛。”薇奥拉挑起嘴角笑了,“你不来的话,我就躺回去了哦。” 我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走了过去,在薇奥拉身边坐下,然后缓缓把头枕在她的腿上。虽然更多的是被海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脖子与后背上时那湿淋淋的触感,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享受薇奥拉那柔软而不失弹性的大腿。 “好好休息吧。”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开始梳理拨弄起那些湿漉漉的发丝来,声音轻柔,“你已经很努力了。冥水的寒凉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对你的身体状况有所影响,这不是我们的魔法或者魔药能够消除的,只能好好静养。”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遮阳伞将灿烂的阳光过滤成一片不那么明亮的阴影投在我的脸上,耳中隐约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水花声。充斥在四肢百骸中的无力感化作了最有效的催眠剂催促着我快些入眠。很快,意识就变得朦胧和模糊起来,过了一会儿,腿上忽然一沉,我勉强睁开眼,看到小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蜷缩在我的身边,尽可能地待在遮阳伞的笼罩范围之内,就像我枕着薇奥拉的腿一样,她枕在我的腿上,那冰凉寒冷的触感与身下热砂的灼烫混合在一起,那奇妙的感触在一波一波地冲刷着我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再一次的模模糊糊之中陷入甜美的梦乡,那是如同半梦半醒般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在睡着,但是耳朵和鼻子等器官却依旧在继续接收外界的信息。 忽然,小夜的尖叫和一大蓬混合着海水,泼满全身的沙子就像一根攻城锤一样直接把我从睡梦之中直接撞了出去,猛地跳了起来之后,我看到面前有一个硕大的黑白相间的东西——差不多有一张宴会桌那么大——而芙拉维雅正站在它上面,脑袋上沾满了海藻,神气活现地插着腰。 过了两秒,我才看清楚,那黑白相间的玩意儿——赫然是一只披满海草的巨大贝壳。它的底部生满了许多的藤壶、海藻、其它贝类生物和寄生生物。 “呃——”我刚想开口说话,才发现嘴里不知什么时候溅了满口的沙子,于是连忙呸呸地吐掉。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吐完了沙子之后,我苦着脸看向这个扰人清梦的小家伙,而后者则响亮地回答我“是猎物!” “你的意思是,这玩意儿是你从海底下自己拖上来的?”我看了看那大贝壳底部似乎有被人硬生生从攀附的礁石上掰下来的痕迹,大脑瞬间当机了两秒。 “是啊!我还看到了几条长着好多尖牙的鱼一直绕着我转,最后我拿这个把它们都拍昏了。不过我拿不下更多的猎物了,就只拿了它上来。”芙拉维雅从贝壳上跳下来,踢了它一脚。 “呃——”她说的长牙的鱼应该是鲨鱼吧。我这么想着,然后不禁开始重新在心里衡量起龙族的怪力和肺活量来。“那、那个,反正拿都拿上来了,那么不如我们就料理了它……?”我这么说着(虽然心里还是有点打鼓),一边转头望向薇奥拉。 “你说什么?”不转头还好,我一转头就看到了满头满脸海藻和沙子的薇奥拉,那些“海货面膜”把她本来的脸都给遮了个严实,她的声音闷闷地从里面传出来。 “啊,呃,这……” 随后我就看着一脸海藻的薇奥拉单手拎着不停挣扎的芙拉维雅的脚走向了远处的沙滩。银龙妈妈随手捡起一块海边的石子往面前的沙滩上扔了过去,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一道沙柱冲天而起,在沙子落了个干净之后,我看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沙坑。然后薇奥拉将芙拉维雅丢了进去,伸出一只手掌合拢握紧。 两分钟后,薇奥拉抹掉脸上的沙子和海草,神色自如地走了过来。远处的芙拉维雅只有一个脑袋露在沙子外面,满脸呆滞的表情。 “那么我们要怎么料理这东西呢?还是说你们先去海水里洗个澡?”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薇奥拉笑盈盈地对我说。我回头看了看小夜,不出意外地,她也是浑身沙子和海草。 “呃,不是,那个什么……”我看向远处芙拉维雅的小脑袋。 “嗯?”薇奥拉的笑容缓缓浮现出了一点阴影。 “没什么没什么,我觉得我有必要去洗个澡……”我连忙拉上小夜往海里跑去。一边跑我一边回头看了看,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我差点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沙滩上。 身后的薇奥拉正侧过身子,两只手分别抓住巨贝两片甲壳的边缘,纤细的腰肢和大腿在阳光下闪出一抹耀眼的白,随着她逐渐用力,那巨贝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两片甲壳在薇奥拉的巨力之下被硬生生地一点点掰开。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身边的小夜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回头正好看到了薇奥拉徒手掰贝壳的一幕。 两秒钟的沉默后,她这么说道,“姐姐,我以后做个听话的乖孩子,好吗?” 我喃喃道,“这句话也是我想对薇奥拉说的……” 第3章 海滨(3) 很快,一堆篝火就在沙滩上生了起来。芙拉维雅搬上来的巨贝也已经被薇奥拉打开,两片壳从根部被硬生生掰断,露出了里面一大片白花花的贝肉。 “这里面会不会有珍珠啊?”把身上的海草和沙子都洗干净之后,我蹲在巨贝旁边,看着这瘫在壳里,就像是躺在盘子上等待被人分而食之一样的软体生物,有些好奇地戳了戳它。 “可能吧。”薇奥拉挥了挥手,一丝丝云雾在半空中慢慢集结起来,最终形成了一片小小的雨云。随后这人造雨云就开始哗啦啦地下起雨来,还别说,这小雨云的降水量还真不小,简直就像是在从云里挤水柱一样,不停地冲刷着贝肉上覆盖的粘液和泥沙。 “你们在干什么呀?”这个时候芙拉维雅也从沙滩里挣脱了出来,像个小沙人儿一样粘着浑身的沙子跑了过来,小脸红扑扑的满是兴奋的神色,好像几分钟之前被埋进去的不是她一样。 “在把这上面的脏东西洗干净啊。”我把芙拉维雅拉到海边,开始撩起海水擦洗她身上的沙子,“还有,这贝里面也藏了好多沙子,要让它把沙子都吐出来才行。而且啊,这里面说不定还有……” 我话还没说完,这条小银龙就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这个总是精力充沛,一秒钟都呆不住的小家伙三下两下就挣脱了我的手,双眼发亮地朝着那个大贝壳扑了过去,活像是急着冲出去撒欢的小狗一样——在我还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次牵着邻居家的金毛出去玩耍,结果一出门就被它拽着跑了两条街——现在大概也会演变成那样子吧,如果我不放开手的话。 芙拉维雅几乎是半跑半跳地冲到了巨贝的前面蹲了下来,第一次见到这种海生生物的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两只小手就去抓那贝肉。不过那上面滑不溜秋的满是粘液,她抓了好几次都没有抓到手里,反而弄了满手的粘液。 “哇——滑滑的——”大概是由于新鲜感所致吧,就连这种恶心的粘液也丝毫不能浇灭她的好心情,芙拉维雅似乎被这滑溜溜的贝肉激起了好胜心,她把双手使劲插|进贝肉之中,一片白雾弥漫开来,银龙特有的寒冷气息转瞬间就将贝里的粘液连带着海水都冻成了冰,将她的双手和贝肉全都结结实实地冻在了一起。 “这样就拿得起来了!妈妈,是要让它把里面的东西都吐出来吗?”芙拉维雅欢呼起来,保持着双手插在贝肉里的姿势抬起头,隔着那片小雨帘询问薇奥拉。后者迟疑着微微点了点头,看起来就算是睿智的黑塔塔主也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小脑袋瓜里到底都是些什么奇思妙想。 “明白了!嘿——咻!” 芙拉维雅挺直弯曲的双腿,慢慢站了起来,她那小小的身板就算站直了也不足以将贝壳抬离地面,因此她只能慢慢将那巨贝拖到了不远处地面稍微硬一点的礁石滩上。趁着这个机会我连忙跑回了遮阳伞底下。从刚才开始就露出一副很害怕薇奥拉的样子,躲在一边的小夜也慢慢蹭了过来,抱住我的手臂,“姐姐,那头龙要干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摸摸她湿漉漉的头发以示安慰。随后我们两人一起抬头看向薇奥拉。 “——”薇奥拉盯着自己女儿的身影,嘴唇蠕动了片刻,似乎想要开口说话。但是就在她还没把话说出口的时候,芙拉维雅就已经开始原地慢慢地转起圈来。巨龙的蛮力拖动着那巨贝开始旋转,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只不过两分钟之后,我就已经看不到芙拉维雅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正在高速旋转的白花花的影子。 “——大概是在抛沙吧。”就在我和小夜都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薇奥拉的声音慢悠悠地传了过来。 “她是想用离心力把贝肉里的沙子都甩出去?这能行吗?”我看着那一团呜呜飞转的白色旋风,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碎裂了,“而且里面不是还有——” 我话音未落,就只听得“噗”的一声,那离心飞甩的贝肉好像吐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在烈日下反射过一道耀眼的白光,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远远地落入蔚蓝的海洋之中。 “——珍珠?” 我一直目送着那东西落入海里,呆滞地吐出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 “那应该就是珍珠了。”薇奥拉平静地回应我。 “噢。”我说,然后看着面前地上的贝壳。 …… 等等,贝壳? 为什么地上会忽然多了一只贝壳??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我为什么对此毫无记忆? 我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芙拉维雅。毫无疑问的,我面前的贝壳,原本应该就是她手上的贝肉连着的那个壳。 可是它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这期间是不是少了点儿什么? 比如说…… 脑海里猛然掠过一个念头,就连我自己也不禁被这个念头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贝壳,应该是在离心力之下脱离了贝肉,正好朝着我们这边飞了过来,然后被薇奥拉拦了下来。至于她是怎么拦下来的…… 好吧,问这个问题纯属多余。 不过如果不是薇奥拉正好在场的话。 我和小夜现在应该就已经被这个贝壳炮弹给砸中了吧。 “你们还好吧?”薇奥拉依旧站在我的身边,声音平静。 “还……好吧。”连我自己都不确定自己到底还算不算“好”。 又过了两分钟,那块在我眼里已经成了自走火炮的贝肉终于没有再吐出些什么可以当做炮弹的东西,而芙拉维雅也停止了转动,拖着那玩意走了过来。我看到她原本站的位置已经出现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坑,里面的岩石还兀自冒着疑似蒸汽的白色|气体。而芙拉维雅的小脚依旧光洁白嫩,除了沾着些沙子之外没有一丝伤痕。 “我已经把它里面的东西全都弄出去了!”小银龙兴奋地跑到我们面前,举起冻在手上的贝肉邀功似地抖了抖。那块贝肉像个底儿被翻到外面去的面口袋一样死气沉沉地耷拉着,就算不死,一条命也去了九成九。 我感觉自己的嘴角有些痉挛,而薇奥拉则伸出手把芙拉维雅手上的贝肉取了下来,放在那块贝壳上。小银龙依旧一脸得意洋洋的笑容,丝毫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两秒钟后。 “为什么呀,妈妈——” 我望着沙滩上芙拉维雅的脑袋,又转头看看正在拍掉手上沙子的薇奥拉,没敢说话。虽然有点可怜这孩子,但是她的举动(对于我们人类而言)实在太过危险这件事倒是真的。 “刚才,好像有个东西从海面上飞过去了呢。” 薇奥拉在芙拉维雅面前蹲下,抚摸着自家女儿的小脸蛋,轻声说。 “是、是哦!那是什么呀?是它吐出的石头吗?”芙拉维雅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那是珍珠哟。” “诶!” “白色的,圆滚滚的,漂亮的珍珠哟。” “诶诶!” “你在我的宝库里见过的吧?那个东西。它呢,就是从这种贝里一点点形成的。这么大的贝,里面的珍珠也应该很大很漂亮吧。” “诶诶诶!” “但是你把它扔出去了哟。” “呜……” 芙拉维雅的小脑袋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巴巴地耷拉了下来。 “但是呢,这个还不算什么。”薇奥拉双手扳住她的脸抬了起来,“最重要的一点——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些什么吗?” “唔?” 薇奥拉回身指着站在贝壳旁边的我和小夜。 “那个大贝壳也被你扔过来了。如果不是妈妈在的话,现在你的人类姐姐大概就已经死掉了吧?”薇奥拉说着,使劲儿捏着芙拉维雅的脸,那白生生的脸蛋就像年糕一样在她的手底下不断地变着形。 “对不起……” …………………………………………………………………………………………………… 在鬼门关后走了一遭,连太阳似乎都变得亲切起来了。 我坐在温暖的沙滩上,看着薇奥拉继续冲洗着贝壳上的那团肉。芙拉维雅已经从沙子里被解放了出来,乖乖地给她打着下手。很快,处理完毕之后,正式的料理就开始了。薇奥拉先是造出了冰柱,插在篝火边上——说来也奇特,这些冰在火堆边竟然并不融化,反而一直好好的冻着——然后又造出了冰刀,将那贝肉一片片地切下来在火上翻烤。由于缺乏料理工具而不能进行更进一步的细致料理,不过就这么简单处理一下,带着它原本的海洋风味进食,似乎也别有一番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在海中常年浸泡,就算已经冲洗干净,肉质里也依旧带着一些淡淡的咸味,即使没有调味也不至于显得味道寡淡,反而有一种别样的鲜美。我只是尝了一口就马上被这大海的风味所征服了,连着吃了好几块才停下来歇息。 或许是只能看着我们吃的缘故吧,坐在我身边的小夜气鼓鼓地抱着膝盖,两腮像青蛙一样鼓了起来。 “你要不要吃?啊,我都忘了你是吸血鬼,不能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还真是可怜呢。”我拿起一根冰柱上烤好的贝肉伸到她的鼻子底下,她就像是小猫一样嫌恶地挥动着双手把它拍开,“我才不要吃这么难闻的东西——”她撅起嘴说着,视线在我的脖子上逡巡来回,“这是在食物链上处于更高级别的证明啦,你想想老虎会直接去吃草吗?鹿吃草,老虎吃鹿,没错,就像姐姐吃肉,小夜吃姐姐一样,这才对!” 我顿时哭笑不得,这小妮子,讲起歪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第4章 海底(1) 很快,这只巨贝里面的肉就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虽然说是这么说,但是其实我吃几块烤贝肉也就饱了,薇奥拉也吃的不多——我觉得以她原型状态下的体形而言,真的放开肚皮吃的话,我们几个连渣都捞不到——绝大部分都进了芙拉维雅的肚子。 有时候我真的很疑惑龙类变成人形的时候,是不是把内脏都装进了类似于异次元空间之类的地方,要不然芙拉维雅这个小家伙为什么能以她的人形态吃下了和她自己差不多体积的东西,依然还能活蹦乱跳地在沙滩上跑? 不过这些事情都并不重要,我再次枕在薇奥拉的腿上小睡了一会儿后,就又再次在迷迷糊糊之中被人摇醒了。 睁眼一瞧,芙拉维雅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 “有什么事?”我嘟哝道。 “我们去找那颗珍珠吧!”小银龙看起来很兴奋的样子,抓着我的胳膊作势欲拖。 “你等等,找那颗珍珠?”我被她吓了一跳,“你知道它掉在哪儿了吗?” “我不知道啊。”她理直气壮地放开手,叉起腰来,“但是妈妈知道啊。对不对妈妈?”说着她抬头看向薇奥拉,后者以一个浅浅的微笑作为回答。 “呃,这个姑且不论,它是落到海底了吧?你难道要让我们游泳过去找它吗?我可不会潜水……”我没好气地瞪着她,“再说,我今天出来也没有带法术书……” 薇奥拉笑眯眯地抬起手打断了我的话,然后她打了个响指,空中忽然落下一堆东西,砸在我的身上。不是别的,正是我的法杖和匕首,镜法术书以及一条皮带。 “好吧。”我呆呆地看着那些东西,过了两秒后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明白了。那么我们要怎么解决游泳和潜水的问题?”说着,我拿起法术书开始翻阅起来,“我似乎好像在这本书里见过类似的内容……” 薇奥拉随口报出一个页数,“有关于水下移动的法术集中在这几页。你需要的应该是水精灵的加护、海洋之速还有海底光三个法术。” 我按照她所说的把法术书翻到那几页,果然找到了这三个法术,“嗯,这样一来潜水、移动和照明就都有了,那么……定位怎么办?” 薇奥拉拿起我的法杖,手指轻轻在杖头那朵大花上抚过,它的花蕊之中立刻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火苗,“当你们走向正确的方向时,它就会发亮。”说着,她挥舞法杖指向海面,那花蕊上的火焰立刻就如同灯泡一样闪起了光。 “好吧,看来这次海洋之旅是跑不掉了。”我抬头看了两秒花蕊上的火焰,然后继续低下脑袋阅读着法术书上的咒文,“不过我施法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 在一个小时的理解与尝试之后,我总算是能够施展出了那三个法术,海洋的音韵与风之翼的旋律迥然不同,那是无尽深邃而悠远的声音,就像在黑暗的海沟之中回荡着的鲸鱼的歌声。不过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比起之前,现在自己学习法术似乎快了很多的样子。当我把这种感受对薇奥拉说了之后,她只是笑了笑,然后这么说道。 “学习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过程,无论你是以我的方式,还是罗瑞安的方式接触魔法,都是一样的。当你的精神与灵魂熟习并且愉悦于接触新的法术与知识,你在魔法之路上的行走方能顺遂。” 这话说得我半懂不懂的,只能看着她微笑的面庞呆呆地点了点头,然后转手为自己施加上那三个法术。 “如果它们失效了怎么办?我在海底可没办法施法。”在施法完毕后,我忽然想起这件事来。 “不用担心,我会帮你把它们恒定住。”薇奥拉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这项工作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比较困难,所以由我来完成。不过下次我希望你能够自己来做。” “你们这就要去海底了吗?”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的小夜忽然道。 “是啊。”我挠了挠头,“你也要去吗?不过以你这种怕流水的体质……在大海里就算有薇奥拉的法术保护,应该也有些勉强吧?” 小夜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胳膊,执拗地道,“没问题的,只要在姐姐身边,那种东西都不算什么!” 我叹了口气,任由她从抓改为抱着自己的胳膊,转头看向薇奥拉,用眼神征求她的意见。 “虽说即使我为她施展了防护流水的法术,但在海洋这种过于庞大的天然流动水体里也很难发挥完全的效果,不过最多也只是给她带来肉体层面的不适而已,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如果她自己能克服这一点的话就没有问题。”薇奥拉点了点头。 “好吧,那么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吧。”我摸了摸小夜的头发,她小小地欢呼一声,更加用力地抱住我的胳膊,转头用示威一样的眼神瞪着芙拉维雅。后者则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盯着自己。 “找到那颗珍珠后我们就回来……如果离开海岸线太远的话也会返航哦。”我提醒芙拉维雅,她则满不在乎地点点头,随口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 不过看她那兴奋劲儿,大概在玩得尽兴之前都不会有回来的想法吧…… 再度叹了口气,我忽然对未知而幽深的海底感到有些害怕了。虽说有这么一位巨龙保镖跟在我身边,照理来说是不用太害怕的,但是…… 回想到之前砸过来的那个大贝壳,我不由得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然后转头为小夜施加上水精灵的加护与海洋之速两个法术。前者能够让她在水下自由呼吸(虽然吸血鬼不需要呼吸)、说话,拥有更广更清晰的水下视野,以及不受水压等水下环境的负面影响,而后者则可以让她在水下游得像鱼一样快。 “如果在海底见到了什么好看的宝物,欢迎带回来哦。啊,如果是很麻烦的活物就算了。我和罗瑞安不一样,对收藏生物没有兴趣。”当我系好皮带,把做了防水处理的法术书和匕首挂在上面,拿起法杖准备出发的时候,薇奥拉微笑着这么说道。 ……我还能怎么说呢?巨龙不愧是巨龙。 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其实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准备的。海底旅行需要准备什么?需要去换一身衣服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贴着姓名牌的学校泳装,心情顿时开始复杂起来——我就抓着小夜,准确的来说是她抓着我的手,慢慢朝海水之中走去。而芙拉维雅则欢呼着一蹦一蹦地跳进了海里,溅起老大一蓬水花。 就这样吧,就当自己已经准备万全……而且有这么一个强力打手跟在身边,应该不会出事…… 我叹了口气,踏入冰凉的海水之中。水流逐渐漫过身体,不禁让我回想起了那条曾经同样淹没过我的,更加冰冷的黑色河流。 在最幽深的海底,那没有一点光亮的水下深渊,那种包围全身的黑暗是不是和冥水之中的黑暗一模一样呢?孕育原初生命的深渊之海底,与埋葬生命的冥水河流竟然有如此异曲同工之处,这是否就是生命与死亡乃是一体两面的最好佐证呢? 纷乱复杂的思绪不断在脑海中穿梭缠绕,几乎让我忘却了自身所处何方。直到冰冷的水淹没口鼻,我才猛然惊醒,眼中所见的景物已经是水下,庞大的水体在面前回荡流动,让视野有一点模糊。我和小夜的长发海藻般在水中飘荡,由于两人靠的太近的缘故,那两蓬黑发随着我们的动作混杂交错在一起,看起来……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幅景象让我联想到了溺死者的头发在水中漂浮的画面…… 好吧,虽然不是溺死的,但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确有一个已经死了。 脚下的沙滩充满了细小的碎石和贝壳,稍微有些扎脚。我们沿着海滩刚刚走出没多远的距离,海岸正以一个平缓的弧度慢慢向下,远处隐约可以看到绵延开来的海底平原,前方的地面上生长着几束水草,大块大块的礁石卧在沙子上,上面爬满了藤壶和其它不知名的贝类生物。这里还看不到什么鱼类,或许是太靠近海岸,水还尚浅的缘故吧。只不过在海平面几米以下,太阳光的威力便已经难以发挥了,虽然视野稍稍有些昏暗,不过在水精灵的加护作用下依旧清晰。 不远处芙拉维雅的身影已经有些看不太清楚,那个白色的小影子一转眼间就转入一块礁石后面隐没不见了。 “我们也快些吧……” 我几乎是本能地说出了这句话,在法术的作用之下,海水丝毫没有进入我的口鼻,说话就像是在陆地上一样正常而且简单。只不过声音在水中听起来有些模糊失真,但是并不妨碍交流。小夜点了点头,我回忆了一下游泳的姿势应当是什么样的,双脚微微踮起离开地面,然后轻轻用手臂划水。 应当是海洋之速的效果吧,只是轻轻拨动了一下身边的水,我的身体就连带着小夜一起被流动的水波推出去很远,速度之快甚至吓了我一跳。就连小夜也发出惊叹声。 很快,短短数分钟后,我们就离开了海滩绵延出的水下斜坡,开始向真正意义上的海底前进。 第5章 海底(2) 所谓的海底,应该就是海洋的底部吧。 那么地势还算高的水下平原应该也算海底,而深渊一般的海沟之底应该也算是海底。 这一词的描述和定义十分模糊,模糊到了让人想翻白眼的地步—— 我和小夜目前就在一片昏暗的海水包围中,朝着杖头火焰所指的方向前进。薇奥拉的法术所生成的火光并不足以照亮阳光难以穿透的黑色深海的黑暗,所以这就是海底光这一法术生效的时候了。虽然名字叫海底光,但其实这个法术更像是创造出一片发光的水。身边二十米半径范围内全部都被明亮的白色光芒照彻,远远看去,我和小夜就像是被包围在一个巨大的白色光茧内一样吧。这些光朝着四周慢慢地弥漫开去,朦朦胧胧地也能照亮周围的黑暗。 脚下是细碎的白色沙地,混合着破碎的贝壳、石子、礁石和其它东西。走起路来应当会非常硌脚,所以我们都保持着漂浮在水中的状态不断前进着。由于海洋之速的法术效果,所以实际上我们前行的速度并不慢。 现在眼中的景象与其说是海底光映照出了什么,反而不如说是在光源之外的深海中,有什么东西“入侵”了亮光的范围之内。海草、珊瑚,礁石,成群的鱼儿,不断地从黑暗里来到光明之中。 老实说,我对深海的印象非常模糊而朦胧,在我的脑海中,所谓的深海,应该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不见底的水下深渊,脑袋上垂着发光体,嘴巴奇大无比的奇怪鱼类,遍布于海底地面上的软体生物和海星,就连美丽的珊瑚树在那漆黑一片的地方也十分少见,在光芒照射不到的黑暗中仿佛潜藏着无数蠕动的黑影,造型诡异扭曲,体型庞大的海兽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你不会知道你在什么时候就不知不觉间走入了某只巨大海兽张开的大口中…… 就像是要被完全吞噬一样。周围是未知的黑暗,你明确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存在于身边的黑暗之中,但就是看不到,寻找不到,又惧怕它忽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手上传来的冰凉感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虽然身处阳光照射不到的冰凉的水中,但是手上那种特异的冰冷依旧十分清晰地传遍全身。 我低头看去,小夜正在紧张地捏着我的手。在她的前方,一只硕大的,不知名的鱼正围绕着我们身边的光源缓缓转悠着,身上那银色的鳞片在光芒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我回捏了一下她的小手以示安慰。 几秒钟后,那只大鱼绕着我们转了两圈就离开了。小夜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但是我们仍然面临着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 “芙拉维雅去哪儿了?” 我咕哝着看向前方。毫无疑问,在光源所及的范围内并没有那条小龙的身影。在浅海区域离开我们的视野后,她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虽然身上不像我和小夜这样有着法术的保护,但是以巨龙的体魄,在海中活动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 不过这家伙到底跑去哪儿了?要是丢了的话怎么办,我要怎么向薇奥拉交代…… 不、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我是她的保姆吗?不不不,绝对不是。她当我的保镖还差不多…… 我捏了捏小夜的手,她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们停一下,我需要施展个法术来找那条小龙。”我说,然后慢慢划着水,拿出腰间的法术书。这本书被施加了防水火酸电虫的各种法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可能比我还坚固一点,举例来说如果我被一个火球正面砸中,那么如果在我的尸体化成的焦炭里扒拉扒拉,很可能还能找到这本完好无损的书…… “什么呀,那条龙不见了才好呢……”听到我的话,小夜皱起了眉毛,她拉着我沉到地面上,蹲下身子气呼呼地拨弄着沙子里的贝壳,“这样不就没法继续我和姐姐的二人世界了吗……” “但是找不到她的话,如果万一遇到点什么情况,单凭咱们两个无法应付的话怎么办啊。”我飘在她的上方,伸出手勉强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不会的,小夜会保护姐姐的!”小夜站起身来挺起了小小的胸脯,“小夜还有那四骑士嘛!” 说完,小夜低下头弱弱地补充了一句,“当、当然,有些时候不太听话……” “啊,你说那四个家伙……不提的话我都快忘了它们了。”我说,“你现在还是控制不了它们吗?” “控、控制还是能控制的!”小夜连忙辩解道,“相对来讲绿色的死亡比较听话一点……不过,其他三个大部分时间还是也听命令的!不会乱跑的!”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着,低头翻开了法术书,找到了那个寻人的法术。在回忆起它独特的旋律之后,经过短暂的施法,我的视野里顿时出现了一道白色的法术道标。 “在那个方向。具体距离不是很清楚。不过想来应该不会太远吧。毕竟银龙并不是擅长游泳的龙类,而且咱们的速度也并不慢。”我合上书本看向前方,自顾自地说着。当我把头转过去看向小夜的时候,却吓了一跳。 小夜的身边有一匹黑色的高大战马,与活着的战马不同的是,它的身体干枯得皮包骨头,能够清晰地看到骨骼的形状,双眼闪烁着赤红色的凶光,我甚至可以看到白森森的獠牙突出它并没有嘴唇的口外,煞是狞恶。 我对这匹马的印象倒是十分深刻——它是那个被我打爆的饥荒骑士的坐骑。 “咦,这是……”虽然不至于被吓到,但我仍然感到有些惊讶。 “这是小夜召唤出来的哦!”小夜兴奋地坐在马背上对我挥手,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小夜呢,已经能够做到不召唤骑士,只召唤战马的地步了哦。骑着这匹马一定比咱们自己游的更快吧?” “唔……”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着那匹马比海水更加冰冷的躯体,努力克服掉内心深处那一丝丝别扭感,“算了,骑上去也好。” 当我划着水落到马背上,坐在小夜身后的时候,那匹马并没有什么反抗的意图,十分温驯地接受了我的骑乘。然后它就开始奔跑起来,令人惊异的是,或许因为是灵体生物的缘故吗?它并没有受到水中阻力的阻碍,甚至也不需要踩踏在地面上,踩着水就可以凭空奔跑,而且速度竟然还不慢。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水流像风一样被我们的身体分开,流向两侧,不过在法术的作用下,我和小夜也都不会受到水的推力影响。眼前的景物也开始飞快地向后退去,而且也没什么颠簸感,就像是乘着车一样。 不知这匹黑马奔驰了多久,我不断地通过视野内的法术道标通知小夜更改方向,而到了现在,我们身边的景物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我们能看到的东西还只有珊瑚、礁石、水草和鱼群的话,那么现在,越来越多长满海藻和藤壶的碎木块映入眼帘,锋利如刀,遍布四处的岩石间隙中也散落了许多木质的人工构造物,似乎已经浸泡在海底很久的样子,已经完全被海底植物覆盖,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它的真容。 “莫非……莫非我们来到了传说中的沉船墓场?”我忍不住开口道。 “沉船墓场是什么呀?”小夜指挥着饥荒战马在水流中纵跃奔驰,避开一块又一块硕大的礁石。 “就是沉船聚集的地方。因为某些原因,许多船只在同一片海域沉没后,就形成了这片满是沉船的水底区域。不过沉船的原因通常也是天气的缘故,应该与水底关系不大。”我说道,“当然也不排除一些海兽居住在这里……” “是吗!”小夜倒是显得很兴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海底的怪物呢!” “其实我也没见过……不过我倒是并不太想见……”我小声道。 “但是姐姐,那条小龙在这里吧?你不是要找她吗?”小夜说。 “是啊,这倒是得找。”我叹息着,视野中的法术道标指向这片海域的更深处,“这个小家伙到底跑到了多深的地方啊,真是不让人省心。” “要不然咱们丢下她自己离开算了。”小夜说。 “别,免费的保镖,不要白不要……”我说,然后指向法术道标所在的方向,“在那个方向,往那里前进吧。” 小夜点点头,命令饥荒战马调转方向,朝着更加黑暗的海域深处奔去。 一路上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工构造物残骸,而且已经可以逐渐看出船只的形状。慢慢的,数个巨大的黑影在海底光的照耀下缓缓进入我的视野,虽然不太清晰,但依然能看到在那昏暗海水之中竖立着的桅杆,以及被海藻与藤壶密密麻麻包裹着的船只撞角。 是的,这里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船舶的墓场,沉船不知凡几的死亡海域。 “如果能够顺利找到芙拉维雅然后离开就好了……”我近乎脱力般地呓语着。 第6章 海底(3) 沉船废墟。 船舶的墓场。 原本就昏暗无光的海底,在层层叠叠的沉船残骸笼罩之下,变得更加幽深而令人恐惧。 四周是一片完全的黑暗,在法术营造出的光芒与天然的幽邃深渊交错编织成的、明暗斑驳的阴影世界之中,断裂破碎的人工构造物以其残破而荒废的姿态展现着自己颓废的存在感,将人的想象力勾引向最为恐怖的地方。 海底真的不会有声音吗?其实不是的。 耳中朦胧地传来悠远的笛声一般的呜鸣声,像是鲸鱼的远歌,又像是海豚的鸣叫,亦或者是某种不知名的海洋生物,在深海之中用灵魂唱歌。 那或许也可能是海洋自己的歌声?在阳光照耀不到的深处,水流所发出的声音——真的会有这种声音吗?我不知道,不过在深邃的海底,在那混沌而广袤的黑暗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 我和小夜骑乘着黑色的天启战马,在同样黑色的漆黑海底慢慢地行进着。很快,面前的阴影逐渐放大,一艘庞大的船只残骸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视野之中的法术道标依旧笔直地指向前方,小夜提起马缰想要操纵战马向上升起,跨过这艘沉船,但是我摇了摇头,按住她的双手。 “那样太费时间了……” 我轻声道,即使是最微小的声音也会在水中轻易地传出很远,有些失真的话语在水流激荡之下变成破碎的话语。小夜驯顺地点了点头,我抬头看向面前那已经被海水浸泡得腐朽不堪,长满海藻和藤壶的船壁,念头微动,金色的身影就浮现在身边。时隔许久再次出现在我身边的破晓之门,即使在海底依旧保持着它那云雾一般质感的身躯。 “为我们打开一扇门。”我说。 破晓之门平静地点了点头,抬手向虚空做出劈砍的动作。随即那船壁上就浮现出一道金色的光痕,然后扩展成为一个光圈。透过那光圈,我可以看到船只内部的景象。 “下马吧,破晓之门打开的门不足以让你的马通过。”我一边从天启战马身上滑下来一边说。小夜跟在我后面下了马,挥挥手就让那匹黑色的战马消失在原地。然后我们跨入了破晓之门所打开的门扉,进入了这破旧的沉船内部。 这艘老旧的沉船已经被海水浸泡到几近彻底崩塌腐朽的边缘,就连我们划水时搅起的水流都让它的木质结构晃动不停。有那么一瞬间我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应该跟小夜一起从船上面绕过去,而不是为了抄近路直接这么穿过去。 船舱内的物件大多已经腐蚀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不过这些并不是问题,我让破晓之门一路打开门扉,畅通无阻地前进着,而最终,当我们穿过这艘格外庞大的沉船残骸时,看到的却是—— 是森林。 并不是陆地上那种郁郁葱葱的森林。而是海底的森林——珊瑚林。 取代了陆上的植物,这些海底的树木们伸展着自己如同花朵般鲜艳的枝干,向着被厚重海水阻隔的天空生长着。红色、紫色、蓝色,甚至有黄色,无数超越了植物的绿色而强调自己艳丽的存在感的珊瑚们,在穿过沉船后,那片残骸们中心的海底空地上,密密麻麻地生长,堆叠,攒聚。珊瑚与珊瑚重叠在一起,这一枝珊瑚树的枝干与那一枝紧紧地交错在一起,而二者不断交叉得不分彼此的枝干上又衍生出了新的珊瑚枝,更加艳丽妖异的色彩沿着珊瑚们往复地变化着。 呈现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么一片美艳而庞大到难以置信的珊瑚森林。在珊瑚树之外,这里也有无数的水藻,海葵,以及许多我几乎叫不出名字的海底植物,许多散发着荧光的球藻漂浮在海水里,有些荧光球藻点缀在珊瑚树的枝干上,有些则团积在地面上,这里甚至都不必我用海底光照明,光是这些自然的光彩,就足够将这深邃的海底照彻成明亮的白昼了。 “好美……” 小夜站在我身边,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一片彩光斑斓之下的珊瑚树林,喃喃道。她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些珊瑚,一时间连眨眼都忘记了。 我晃了晃神,从面前这惊艳的景象之中清醒过来,拍了拍小夜的肩膀,“我们还得去找芙拉维雅呢。”说着,我确定了一下视野中魔法道标的位置,芙拉维雅应该就是在这片珊瑚林之中没错。 小夜温顺地“嗯”了一声,我忽然感到手被什么东西悄悄碰了一下。低头看去,小夜正有些局促不安地碰触着我的手指。 “怎么了?”我笑道。 “和姐姐两个人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感觉有点像是在约会呢。”小夜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她稍稍有些紧张地低下头,脚尖也小幅度地踢着地面上的土石。 “约会啊。那就约会吧。”我微微一笑,主动地抓起小夜的手,“既然没有办法在春天的时候赏樱花,那么就让我们在海底观赏珊瑚好了。” 如果小夜此刻体内依旧有鲜活的血液在流动,那么她的脸颊上现在一定飞满了娇艳的红晕吧——然而现在我只能看着她那在喜悦的笑容掩映下苍白依旧的面庞,下意识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能感到的却也只有死者带着泥土气息的寒凉。 小夜怔怔地抓住我的手,我不知道她的小脑瓜里是怎么想的,这个小吸血鬼居然就站在那里,把我的手指往她的口中塞去。 虽然是在厚重的海水包裹着的水下掩盖了唇舌的湿润,但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她舌头那柔软冰凉的感触,以及稍稍碰到獠牙牙尖时那有些尖锐的刺痛。小夜双眼迷离地舔着我的食指指尖,小脸上不知为何忽然就写满了想要进食的欲望。 “现在不行!”我连忙把手指抽出来,“你的食欲究竟是有多么旺盛啊?” “如果姐姐看到一块香喷喷的烤牛排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还靠的很近,那姐姐你会不会有想要去咬一口的冲动呢?”小夜不满地白了我一眼,再次捉起我的手。不过这回她并没有抓起来就往嘴里填,而只是老实地握住,不过握法却是相当暧昧的十指交叉。 “如果那块牛排长着人的脸的话,我不会想去咬的……”我叹了口气,这是第几次对她的小小歪理感到无语凝噎了?我不太想去数。 “喂,你们。没错,就是你们。” 就在我正打算带着小夜走进那片珊瑚林的时候,头顶上却忽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向上望去之后,却发现在珊瑚林的梢头上,漂浮着一个巨大的贝壳……准确的来说,是一扇打开的贝壳,散发出好看的乳白色荧光,那珍珠白的质感温润剔透,看起来并不像是普通的贝壳。 而这个坐在贝壳之中,仿佛珍珠般被捧在里面的少女,则有着连珍珠也无法比拟的俏丽容颜,她穿着一身华丽繁复,有着许多流苏和丝带的衣服,宽袍大袖,上面绣着艳丽的珊瑚纹和云纹。一头瀑布一样的黑色长发用一根簪子束在脑后,一双柳叶眉下是水汪汪的丹凤眼,正滴溜溜地一边转动着一边打量我们,那双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灵气十足,只是一瞥一挑,便像是庭院的主人家正在诘问想要闯进去的无礼路人。 “无缘无故的,你们几个为什么闯进我家?”她继续问道,抬起袖子,那水袖脱落下来,露出一截戴着玉质手镯的玉葱也似的腕子,懒懒地托起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倚在贝壳里。 “呃,这里是你家吗?对不起,我们并不知道……”忽然遇到这里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家,我也是呆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开始道歉。 “哼……一脸呆样。那么你们是来干嘛的?别和我说是在海底散步的时候溜达进来的。这年头已经不时兴这种笑话了。”女孩挑起眉,玩味地看着我们。 “我是来找人和找东西的。”我说,然后简略地把自己要找珍珠和芙拉维雅的事情告诉了她。 “珍珠?你是指这一颗吗?”女孩颇有些讶然地坐直了身体,朝虚空招了招手。很快,一只硕大的湛蓝色半透明水母就从珊瑚林里飞了起来,那柔软的水母盖上托了一颗篮球大小的闪耀珍珠,在荧光球藻的光芒下闪烁散发着七彩斑斓的光晕。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法杖上薇奥拉附加的寻物法术,现在那法术凝结的光焰正在剧烈地跳动着,指向女孩手里的珍珠。 “是的,就是它。”我说。 “原来是你们丢的。我还纳闷怎么会有珍珠从天上掉下来。”女孩忽然噗嗤一笑,那笑容如冰河解冻,春水乍流,娇艳无比,有那么一瞬间,我都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的笑颜。随即手上一痛,我回过神来,看到小夜正鼓起两腮,一脸愤怒地盯着自己。 我尴尬地朝小夜笑了笑,然后转头朝那女孩道,“那么可不可以把它还给……” 话音未落,那女孩就截口道,“不行!”声音如断冰切雪,把我震得在原地一愣。 “既然它落到了这片海域来,那它就是我的。你们这些外来人,可能还不知道这片海的规矩。这里,”女孩哼了一声,伸出双手朝远方的海域画了一个大圆,“是我的领地,我是这里的老大!这儿的海兽都是我的部下,这儿的稀罕宝贝,也自然都是我的!” 第7章 荒岛(1) 我虚起眼盯着她看了两秒,然后叹了口气。 “噢,那你拿走吧。”我说。 这话一出口,不仅小夜发出惊讶的声音,就连对面那坐在贝壳上的女孩也呆了一下。 “你就这么给我了?”她似乎有点难以置信的模样。 “无所谓吧,反正我也不是太想要那东西。”我回答。老实说,这颗珍珠对我来说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财宝吗?仔细想想的话,我有需要用到那种东西的地方吗?并没有。就算拿到手也只是给薇奥拉的宝库里新添一样东西而已。而就算没有这颗珍珠,对她来说也无所谓吧。去过她房间那么多次,我早就对里面的金山银山感到麻木了。再说,她房间里比这颗珍珠更值钱漂亮的宝贝也不在少数。 更何况……我来海底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呢?寻宝吗? 不……是为了玩啊。见到前所未见的景色,放松心情,也就是这些了吧。 那女孩满脸狐疑地看着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想要那个珍珠吗?”我没有理会对方,而是摸了摸小夜的脑袋,询问她的意见。 “没兴趣。”不出我所料,小夜几乎是立即就给出了回答,“那又不能吃。” “所以,综上所述,那东西你想要的话就拿去好了,我们只是来找人顺便随处转转的。”我转头看向那女孩,耸耸肩,摊开手道,“对了,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年龄看上去和你……和她差不多大小,白色头发的女孩子?”刚想说“一个年龄看上去和你一样的女孩”,但是我忽然想到这个海底的贝壳姑娘恐怕也并不是普通人类,于是连忙改口,指了指小夜,那她作为参照。 “哼,白色头发的?”贝壳姑娘转了转眼睛,“有倒是有啦,就在……” 她话音刚落,后方的珊瑚林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声波在水中掀起无形的波浪,迅速扩散开来,那些珊瑚们在水浪中急速摇摆着,就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一样,我一个没站稳,干脆地坐在了地上。 紧接着珊瑚林的中心冲出一道白色的影子,带着噼里啪啦的珊瑚破碎声,裹挟着无数珊瑚碎块向这里冲了过来。我看得清清楚楚,那赫然就是龙形态的芙拉维雅。 “啊——你这该死的东西居然敢拆老娘的家!”那贝壳姑娘看到自己的珊瑚林被芙拉维雅一头撞碎一大片,顿时眼睛都红了,发出尖厉的叫喊声,震得我耳朵生疼。 “这句话我也原数奉还给你!竟然敢把我困在珊瑚笼子里!”芙拉维雅也不甘示弱,发出激烈的龙吼声,水浪再度剧烈地波动开来,把她身上挂着的珊瑚碎块猛地推开。 “不把你这种野蛮的不速之客埋起来就不错了!”贝壳姑娘尖叫道,猛一翻手,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魔法或者类似的东西,指尖忽然迸出一道霹雳电光,在水中如箭一般地打在芙拉维雅的身上。银龙在电击之下吃痛怒吼,不断地拍打着翅膀,一波接一波无形巨浪就像是陆上的狂风一样袭来,那些破碎的珊瑚被水浪卷着朝四面八方飞射,颇有几块朝我和小夜的方向砸了过来。 就在一眨眼间,一道金光和一道绿光出现在我的身边,破晓之门不知何时已经现身,几拳就将迎面涌来的珊瑚碎块打得粉碎。而小夜则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长度大概是她身高两倍的长柄镰刀,通体绿惨惨的,随意地轻挥几下就分开了水流,把撞向她的珊瑚碎块砍成了几半。 “这是那个死亡骑士的……”还不等我把话说完,一阵寒气急逼而来,水中的芙拉维雅气急败坏之下悍然放出了自己的吐息,一道冰霜洪流从银龙的口中喷出。寒气遇水,眨眼间就结出无数冰花,在水下的覆盖面积竟然前所未有地大,反而都把芙拉维雅自己罩了进去,只听得咔咔之声不绝于耳,只是两三秒的时间,以芙拉维雅为中心就形成了一个白茫茫冷飕飕的巨大冰球,把她和那贝壳姑娘一同封了进去。饶是如此,冰球表面也仍然不断扩散出无数霜花,封冻着附近的海水。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冻得浑身发抖,一边嘟囔一边拉着小夜转头就跑。开玩笑,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被使出来了,就我这小身板要是被卷进去,哪里还有命在。 很快,身后那团冰球里就发出了一狂暴的轰鸣,冰块破碎的响声不绝于耳,巨浪再次翻滚怒拍,只不过这次水浪里夹杂着的可不只有碎珊瑚了,还有边缘锋利如刀的碎冰。 “就算你是大海那一头的龙种,在水下也绝对不可能斗得过我!” 隐约之间听到那贝壳姑娘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冰雾飘散之际哪里还有那小女孩的身影,冲破了那冰壳的却是一条通体湛青如玉,体如长蛇的东方龙。 “天哪,为什么我每走两步就会碰到一条龙!”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话,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水流反推向两条龙争斗的珊瑚林中心。 与芙拉维雅缠斗的青龙猛地卷起身子,在水下腾舞,整个大海似乎都在她的意志之下沸腾了起来,海水狂飙怒涌,竟然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巨大漩涡,紧接着砰的一声,如同长鲸喷水,我只觉眼前一黑,一道狂流自下而上以火山爆发之势喷薄而出,就像是被卷入了泥石流里,不断有浪头和碎珊瑚等物撞击着身体,一时间身上各处无一不痛,几秒钟后,感觉身子猛然一轻,努力睁开眼睛一看之下,却把我吓了个半死。 原因无他,只因为我现在竟然身在半空。身边是和自己一样被海底喷水抛上天的小夜,以及勉强调整身形扇动翅膀,保持飞翔姿势的芙拉维雅。 身下是波涛汹涌的大海,白色怒龙也似的巨浪就像是海中围着船只转圈的鲨鱼一样几欲择人而噬,而头顶则是乌云满布的天空,一团厚重如同铁幕一样的黑色雷云压在天上,内里紫色的电光如蛇般跳跃游走。而那青龙则飞舞在天海之间,发出震彻长空的咆哮声。 “真正的荒魂理应如此!不速之客们啊,被大海吞噬吧!” 紧接着,狂风汹涌,那天上的青龙急坠而下,身体被一道肉眼可见的龙卷风所包裹,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风之巨锤,要把我们再次砸进海里一样。 气浪卷舞,雷鸣不绝。视野再一次被深邃的黑暗所夺走,在那强大的风压之下就连呼吸也困难无比,就更别说念咒施法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能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紧接着熟悉的失重感传入脑际。我知道那是破晓之门抓住我在进行连续的瞬间移动,但是这也仅仅只能让我离那风暴怒海的中心更远一点儿而已。 结束这一切的是如同要把整个海洋都掀翻一般的巨大响声,在那强风压顶之下,就算有破晓之门抓着,我也不由自主地被重重甩到海面上,背后一股巨力直透脏腑,连内脏都像这大海一样猛烈翻滚起来,喉头一股甜意猛地涌上,随即头顶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重重砸下,意识转瞬间如风中烛火一般熄灭,迎接我的是无比熟悉的,黑暗的深渊。 …………………………………………………………………………………………………… 当我悠悠醒来时,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身下是柔软但是灼热的感触。慢慢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清澈湛蓝的天空,暖融融的阳光照耀着身体。 我正躺在一片沙滩上,破晓之门站在身边。 手边空空如也,无论是法杖,还是法术书,全部都消失不见,不知道被海流冲到了哪里。 手臂和腿上都有许多淤青,稍微一碰就疼得让我直皱眉头。不知道究竟是海浪还是碎珊瑚砸出来的。后背想来应该也有一大块淤青,只是稍微动动身体,就传来钻心的痛楚。 “我这是在哪儿?” 勉强侧过头,我询问着破晓之门。 “我已经说过一次了,我自己啊,你不要问我连你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破晓之门的声音温和而平静,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她说话了。 “抱歉……我的书和法杖呢?是落在海里了吗?”我继续问她。 “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又何必再来问我呢?”她这么回答。 我不由得苦笑一声。 书和法杖——薇奥拉和格伦蒂娜给我的礼物——看起来应该是落在海里了,身边除了破晓之门外一个人都没有(等等,破晓之门好像也不能算是人),小夜和芙拉维雅也不知去向(等等,这两个好像也不能算是人)。 真是屋漏偏逢夜雨……如果手边有书和法杖,或许我还能够用法术来想想办法。但是没有了法术书,只凭我脑袋里记住的那些咒语……啊,可恶,难道要我用风翼术横渡大海飞到陆地上去吗?而且我该怎么和薇奥拉以及格伦蒂娜交代…… 啊啊,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所经历过的旅行里,最倒霉的一次了…… 第8章 荒岛(2) “总之……”深呼吸了一下后,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总之,只要能回到薇奥拉身边,一切都会有办法。她一定能够帮我找回书和法杖的……”我这么安慰着自己,然后轻轻触摸身上疼痛无比的淤青,脑袋里依然萦绕着沉重的眩晕感,光是看着远方湛蓝的大海,一种莫名的恶心感就冲击着胸腔,搅动着脑海。就像是被人扔进滚筒洗衣机里好生搅动了一番,再丢出来一样。 啊,不过被卷入那种海底涡流里,也和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面差不多了吧。 我这么想着,开始回忆能够应付这种情况的魔法。 如果说疗伤法术的话,我倒是会一个。 “Esh-Narr。”轻声低吟出当初薇奥拉传授给我的治疗法术。现在想来的话,这两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应该就是龙语了。联系因果的语言,直接诉说“结果”——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视野倒错,以及瞬间爬上身体的巨大疲劳感,我躺倒在了沙滩上。虽然经由薇奥拉的血,让我有了施展龙语魔法的能力,不过在离她太远的情况下,就无法让薇奥拉来为我支付诉说龙语魔法所需的“起因”,而只能由我自己来承受这代价了。 虽然累了个够呛,但是魔法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身上的淤青就像时间倒流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连带着身上的疼痛感也是。 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后,我撑着柔软的沙滩坐了起来。虽然身下是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沙子,但是在海边这种地方,只穿着泳装,也果然还是会感到冷的。尤其是从海上吹来的风,无论太阳多么灼热,都能够感到一丝丝冰凉。 也不知道小夜和芙拉维雅那家伙被冲到了哪里去……小夜不需要呼吸,而且施展在她身上的法术效果应该还没有过去,即使是在海底应该也不用过于担心。至于芙拉维雅……我毫不怀疑龙的生命力。就算我死了,她肯定也还活得好好的。 那么现在首要的情况就是…… ——咕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施法过后所引起的疲倦,腹内开始发出了抗议声。一阵饥饿感烧灼着胃袋,之前吃下的贝肉并不能撑得了这许多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艳阳高照的正午。我记得我们出发时就已经过了中午,如此说来的话我应该在海里漂流了一夜左右。这么一想,我忽然感到一阵后怕。如果没有法术的保护,光是在海水里泡一夜,就够我受的了。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开始沿着沙滩慢慢前进。这座岛屿的海岸线支离破碎,离沙滩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礁石。而沙滩后面便是茂密的树林,看样子在这树林里暂且不愁找不到吃的东西。但问题从来都不是怎么找到食物,而是……怎么料理食物。 之前在法梵德跟芙拉维雅出去打猎的时候,我就暗自下过决心,要学会召唤一个能代替我把猎物剥皮、挖肚、烧烤和煮汤的魔法仆役。不过后来我虽然学会了那个法术,但是却没什么机会再用。毕竟在法梵德,能吃到薇奥拉亲手做的料理,还要魔法仆役做什么呢? 这么胡乱地想着,我在沙滩上走了两圈,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后,就转头往树林中走去。 树林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无论是圣茉夏娜森林还是法梵德的雪松林,我都进去过。不过,这里却有些微的不同——究竟是哪些不同呢…… “十分的,不同……” 在走进这片茂密的树林五分钟之后,我看着破晓之门手里抓着的一条蛇,感到一阵寒意窜遍全身。这些伪装成藤蔓的长虫就潜伏在像墙壁一样交错缠杂的树枝之间,等待着自己的猎物。如果不是身边有破晓之门跟着,恐怕像个傻瓜一样贸然伸手去抓那些藤蔓的我,现在已经被咬了吧。 示意破晓之门把那条蛇远远地丢开,我呼吸了一口森林中温暖而潮湿,又有些憋闷的空气,一种挫败感莫名涌上心头。其实在看到那条蛇的时候我的脑袋里也不是没有掠过“不如就吃这玩意儿吧”的念头,但是在看了它那狞恶的三角头和花花绿绿的身躯的时候,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吧,这种一看就有毒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由于树叶堆积腐烂所致,森林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柔软到令人厌恶的土壤,就像是已经从里面开始烂掉的果子,轻轻一踩就能踩出一个柔软的陷坑,然后细腻到近乎半流体的土壤开始慢慢侵入脚趾之间的缝隙,令人感到十分难受。如果有双鞋子……不,是靴子的话,就不用再忍受这种恶心感了。况且再往前进的话,恐怕还会有水蛭,蚂蟥,蚊虫一类的东西—— 今天我迎来了人生当中第一次的,在森林面前落荒而逃。 这并不是我熟识的那种森林。 圣茉夏娜森林干净而温和,永远吹拂着清爽的风,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高大的橡树随处可见,小动物们隐藏在灌木丛里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外来的客人。这毫无疑问是属于精灵们的森林,洁净,优雅,古朴而自然。法梵德的森林永远被冷彻的雪风所包围,拒绝所有温热、湿黏、纠缠不清的东西,永远分明而冷漠。 但是这种森林……简直就像是温热粘稠的泥潭,令人不适。 跑回沙滩上之后,我用海水洗了洗双脚,总算松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有些不妙吧。在这种荒岛上求生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能够防护毒虫和其它危险东西的法术,如果不进入森林,而是在沙滩上过夜的话,海边过大的昼夜温差又肯定会让只穿着泳衣的我感冒发烧……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力。离开了法术,不,准确的说,离开了薇奥拉的那本法术书,我什么都不是。 坐在沙滩上望着海洋呆了半晌,我决定无论如何先弄一堆篝火。是的,无论怎样,先生起火,总是没错的。回到森林边缘掰了一些足够粗大的树枝后,我去捡了一些卵石围成圈,把树枝丢进去。随后一个简单的召唤火苗的咒语过后,面前的树枝就开始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看着那堆火苗,我觉得自己或许应当飞起来看一看这座岛的全貌。 是的,遇到这种突发事件后,我脑袋里已经没有了那种做事应有的条理性,如果硬要形容一下的话,我现在的这种状态,可谓是想到一出是一出的,无限接近于自暴自弃的状态了吧。 当风托起身体后,我慢慢地升到高空。很快,这座岛的全貌就已经尽收眼底。 岛的中心有一座山,山的周围是森林,存在着河流和湖泊,但是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可以说就是一座完全的无人荒岛。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的视线顺着这座岛屿支离破碎的海岸线看了过去。很快,视野里窜入了一个引人注意的小黑点。 那是在离我篝火较远处,一堆凌乱破碎的礁石滩上,一个半挂在石头上的小黑影。我没来得及细想,就飞了下去。等到飞到近处一瞧,那挂在石头上的,赫然就是小夜。 “小夜!”我下意识地尖叫一声,驱动着风之翼扑了下去。她软软地趴在礁石上,浑身都湿透了,紧紧地闭着眼睛,手里还使劲儿地捏着一本黑皮的厚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开始泛白,手指尖甚至都陷进了书的封皮里。 ——那是我的镜法术书。 不过我现在没有时间再去管书不书什么的了,我连忙将小夜翻过来,让她躺在礁石上。她的身上没有什么外伤,只是闭着眼睛昏迷不醒。我检查了一下,还好由于有法术的加护,不至于在海底被海水倒灌入体,或者因为水压什么的。她的身上和我一样只有一些淤伤,在龙语咒的治疗下,那些伤痕很快就消失了。再次被法术抽空体力的我疲惫地坐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海边带着咸腥味道的空气。 庆幸。 实在是庆幸。 老实说,如果小夜没有也被海浪一同冲到这座小岛上来,如果她没有带着我的书……那么一个人要怎么在这座岛上生存下去,老实说我想象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小夜发出几声低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呆呆地躺在那里望着天空,然后转了转头,看到坐在一边的我。 “姐姐?”她发出微弱的声音。 “你还好吧?”我关切地凑过去,小夜嘿嘿地笑了一声,微微抬起手,“姐姐的书。”准确的说,她没有在拿着我的书,而是纯粹靠着陷入封皮的指尖,把它带了起来。 “真是帮大忙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抚摸着她湿透的头发,有些费力地掰开她的手指,将书取下来。很快,那本书上被小夜的手指刺出来的凹痕就恢复如初,黑色的厚重封皮上不再有一丁点压痕。 “能帮上姐姐的忙,小夜很高兴。”她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 “小夜,谢谢你。”我由衷地说,然后扶起她,“你能站起来吗?我们去火堆旁边吧。” 小夜微微点点头,勉强站起身来,我和破晓之门一左一右搀扶住她,绕过这片礁石滩,慢慢地来到了沙滩上的火堆旁。让小夜在温暖的篝火旁边坐下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捧起那本好不容易重新回到手里的镜法术书。现在它沉甸甸的重量在我手中又有了一些崭新的感触。 “那么,让我们来……荒野求生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翻开那记满了法术的厚重书本。 第9章 荒岛(3) 如果说薇奥拉的这本法术书最强大的地方是什么的话,那么就应该是其“多样性”了。它囊括着既是魔女又是巨龙的她在那悠久的寿命中学习到的和创造出来的诸多法术,从召唤工具之类的生活向法术到呼唤烈焰,迸发雷电,甚至让大地开裂的战斗类法术,它都有所涉猎。而它最麻烦的地方同样也在于此,我不可能每天都顺利掌握一个法术——学习法术的速度涉及到很多问题——但是这本书却不会好心地关照我的脚步,因此这么一段时间下来,书上记载的法术数量远远比我掌握的法术数量要多。 所以这就造就了这样一种情况。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这本书上究竟记载了多少个法术,而它们的用途都是什么模样的。而且也由于每天随机出现的缘故,它们也并没有被统一地分门别类,而是杂乱地挤在一起。有可能一个治愈法术之后紧接着就是教你用岩石和泥土构造出迷你魔像的魔法…… 坐在火堆边上,我开始有些烦躁地翻阅着这本页数无穷无尽的魔法书。 为什么就不能存在目录术或者一目十行术之类的东西呢? 我开始被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所困扰。 小夜乖巧地坐在我的身边,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来试探性地偷偷触碰我,也没有撒娇般地靠在我的身上,真的就只是,普通地坐在那里而已。 翻了一会儿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的我转过头去望了她一眼。 一头瀑布一样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被她抬起手随意地拢到脑后。和往常一样苍白的脸庞依旧盈满着属于孩子的稚气,脸颊微微有些婴儿肥。大大的眼睛——我记得那双长久都未曾睁开的眼睛,它和现在这双邪气的血红色眼瞳简直判若两人。这像是红宝石一样没有一丝杂色的美丽眼眸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孩子气但却颓废而甜蜜的邪恶,拥有着这双眼睛的小恶魔毫不隐藏自己的欲望,自甘堕落并且乐于沉溺在食欲带来的美好狂气之中。我并不怀疑她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忽然跳起来,用野兽般的力气压住我,然后开始“进食”……事实上在龙堡的时候,这种经验我已经有过许多次,几乎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 她的嘴唇淡无血色,只有在吮吸了鲜血,沾染上他人血液颜色的时候才显现出玫瑰一般的娇嫩和艳丽,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给这个孩子涂上一些口红,只让她的唇和眼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缀上两点魔鬼一样的红,那么会是怎样呢? 我微微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小夜。 想象一下她眯起酒红色的双眼,弯起嘴唇微笑的样子。 满溢着糜烂的邪恶欲望的眼睛,然后有着不似少女的妖媚的血色双唇…… 如果地狱之中有引人堕落的魔鬼,我相信毫无疑问应当就是这个模样的。这种少女的稚拙和魅魔一般的媚态显露出来的强烈反差将这两种印象全部都烘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并且将它们毫无间隙地融合在一起了,想想吧,一个天真到近乎邪恶(而且这两者并不分彼此),邀你一起进入欢愉海洋的幼小少女…… 不,不行…… 我极力压制住脑海之中这种绮靡的妄想,强迫自己将视线挪到法术书上。 不过…… 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嘟囔着。 如果只是一点口红……如果只是一点化妆…… 啊啊…… 在视线之中,那些书上的神秘符号似乎也像是少女的腰肢一样扭动了起来。我连忙抬起头,看着远处的蓝天与海洋。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我视野的余光捕捉到一丝红色。朝那边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直停驻在身边的破晓之门。 她金色云雾般的身躯却像是傍晚的火烧云一样变成了瑰丽的紫红色。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和我对视了一眼。 “我自己啊。” “……呃,什么?” “希望你能克制一下自己的妄想。作为你的精神具现,我有时候也很难做。” “…………对不起。” 我带着三分的歉疚与十二万分的羞惭让破晓之门消失在空气中。小夜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变化,而是忽然站起身来朝着不远处的海边跑去。她身影逆着阳光,依旧灿烂的光线用阴影勾勒出她在出于薇奥拉的恶趣味之下的学校泳装包裹之下,那纤细的身体轮廓。就同龄的女孩子而言,她要更瘦小一些,手臂和双腿也要显得更瘦长,缺少那种可爱而充满弹性的肉|感,在苍白的皮肤之下甚至恍惚间会给人一种皮包骨头的错觉。我回忆起自己曾经许多次地看到她肋下清晰的肋骨轮廓,那过于纤细的肢体实在是过于虚幻而不安全,似乎轻轻用力就能折断。不过事实或许是,她只要轻轻用力,被折断的反而会是我—— 我凝视着她弯下腰,在海滩的潜水中挑挑拣拣,然后满心欢喜地踩着水跑回来,将湿淋淋的小手捧到我面前,那掌心有着一枚颜色好看的贝壳。这被海水冲上来的小小珍宝立刻成为了她的收藏品。 我笑着抚摸她的头发,这回小夜开始像往常一样靠在我身边撒娇了,她强行挤开了法术书的位置,躺在我的腿上,宣示自己对这块地方所持有的绝对主权。 “姐姐要一直看书看到什么时候?”她撅起嘴巴问我。 “起码要找到一些能在这里用的法术……”我刷拉刷拉地翻动着书页,“不过我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换一身衣服,海边昼夜温差是很大的,如果只穿着泳装的话很容易得病——当然只有我得病——而且这里晚上很可能有蚊虫出没,一身足够严实的衣服是必要的。” “诶——”小夜在我腿上换了个姿势躺着,“小夜不会被蚊子咬呢。” “毕竟你体内的血没有在流,而且是冷的。”我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要躺着就好好躺着,不要动来动去。” “嘿嘿。” 我叹了口气,把视线挪回到法术书上。 能够带来衣服的法术……的确是有的。 薇奥拉的书上记载了一个叫做召唤物品的法术。能够将远方的物品召唤到施法者的身边。其实这一类法术都有一个让我不解的地方。如果它们召唤来的物品是真正存在的东西,那么我这种行为岂不就是和从店里或者别人家里偷拿衣服没什么区别?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法术的成功率还是比属于另一个系统的创造物体要好一点…… 如果让我来施展创造物体这个法术的话,很可能就会创造出一团破烂到看不出具体形状的布之类的东西。 我阅读着构成法术的精灵文字。 它让我想起了以前薇奥拉讲述过的一个精灵的睡前小故事—— 一个吟游诗人在走到一处山谷时,看到溪水淙淙,顿觉旅途劳累,就停下来歇息,取水饮用,傍晚时分,他决定进入小溪洗洗身体。当他脱掉衣服时,四周树林里的妖精就恶作剧地将他的衣服拿走。但是诗人并没有因此而慌张或者生气。他坐在溪边,拿起心爱的鲁特琴开始吟唱诗歌。妖精们听歌听得入了迷,当诗人停止演唱时,它们要求他继续唱下去。诗人说,你们把我的衣服还来,我就继续唱给你们听。而后诗人拿回了衣服,和妖精们一起开办了一场山谷中的音乐会。 这个诗人唱的是什么样的歌呢…… 是了。是这样的歌…… “我降生时本是一丝不挂,母亲与父亲以襁褓将我包裹。” “祭司们教我纺纱织布,在夜晚抵御寒凉,秋冬隔绝冰冷。” “我除却身上之衣与手中之琴外别无所有。顽童啊!何不将我之琴也一并取去,让我如同刚生下来时那般坦荡?” “愿月光为我纺纱,流水为我织布,否则我将僵冷而无法动弹,难以弹奏优雅琴声。” “顽童啊!何不将我衣服还来,难道你们不知,音乐才是这世上最高雅的娱乐?” ——罗瑞安说,每个法术都有自己的故事。 就像诗篇一样。 发明它,创造它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那一个个神秘难言的符号,编织这高妙优雅的艺术? 我放下书本,哼唱着精灵的诗人们曾经吟唱过的那首歌。 ——并不存在的妖精们偷走了衣服,如今请你们将它还来。 ——倘若我得了衣服,便能好生打扮,起舞歌唱。 短短的一支小歌结束后,我低下头来。 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我在施法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指定想要召来的衣服的模样和数量,就只是顺着那旋律不由自主地唱了出来。 忽然感觉腿上小夜的重量不知何时重了几分。我低下头去。 看到的是一堆五颜六色的胖次。 更正一下,一堆五颜六色的胖次压在小夜的脸上。 第10章 小屋(1) 在几次不成功的施法后,我终于召唤出了一套完整的衣服。 现在它和一堆五颜六色的胖次之类的东西一起堆在我的面前。那是一套以黑色为主的哥特萝莉塔装扮,带着裙撑的蓬松连衣裙上用暗红色蕾丝与金属钉扣点缀成的倒十字架作为装扮,而腰身上则绑着几圈附带钉扣的皮带,不过它并没有勒紧腰身的作用,而只是纯粹的装饰品。与此同时被召唤来的还有一套内衣和袜子,儿童式的小背心与棉质胖次,以及黑色的过膝袜。鞋子则是圆头高跟的厚底小皮鞋,上面同样装饰着蝴蝶结。 我记得薇奥拉曾经说过,“法术会回应你内心的愿望”,而在施法时我所想的是最适合小夜的衣服,于是法术果真就回应了我的愿望,为我带来了一套这样的衣服吗? 不过某种意义上倒是也没有错,它的确非常适合小夜…… “咳。”我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然后转头看向她,“那么,既然衣服也有了,你就赶紧换上吧。” 小夜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 “姐姐,你好像很懂嘛。”她最后这么说道,然后就那么在我面前伸展着身体,开始脱起身上的泳装来。 “停一下!”我连忙伸出手阻止她,“要换的话去石头后面换呀!”说着,我指了指不远处海岸线上那些硕大到可以藏下一个人的石头。 “什么嘛,一起洗澡的时候姐姐又不是没看过。”小夜撅起了嘴,最终,她在我严厉的注视下还是捡起地上的衣服,跑到了那块石头后面。过了不久,她就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在让人眼前一亮的同时,我更加确信了这个法术真正地回应了我内心的愿望,因为这套衣服真的是很适合小夜,甚至比修女装更加适合她。 “那么接下来就该到姐姐换衣服的时间了!”小夜脚上的那双圆头小皮鞋踩在沙滩上,留下一个个脚印。我看了一下,那脚印的中间还有个倒十字的图案,看起来这鞋底的纹路确实也很懂人心…… “我还要再召唤出一套衣服才行……”我叹了口气,打开法术书,再次进入了施法所必需的专注之中。 适合我的衣服……不,不需要那种东西。普通一点的就好,嗯,对,普通一点的…… 而最后落在我头上的衣服,确实如我所想,十分普通,但是又莫名其妙地适合—— 那是一套魔女的装扮。尖帽子,深色长袍,还有在袍子下面穿着的莫名有种学院风的衬衫,方格花纹百褶裙,以及黑色的过膝袜,与小夜几乎如出一辙的小皮鞋,只不过没有那么厚的鞋底。 不得不说魔法真是神奇的东西。 捞起这套衣服之后我就往石头后面跑去,不过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让我立刻就知道,小夜这个小家伙也跟在了后面。 “你跟过来干什么?”我转过身瞪着她。 “看姐姐换衣服啊。”这个死小鬼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让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既然好不容易有了正常的视力,小夜当然要看想看的东西看个够。”她继续这么说道,同时摆出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态。 “是哦,我这才想起来你以前都只能看到生命体发出的光呢。既然好不容易得到了视力,那么的确是应该多看看想看的东西——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我大叫了起来,然后迅速施展了一个隐形的咒文。不知道是不是气急败坏这种精神状态有莫名其妙的施法成功率加成,我念错了一个音竟然也顺利地把法术施展了出来。在低头看到身体和身上的衣服,包括手里拿着的那些衣物也都变成了隐形的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小夜那失望之极的视线之下开始准备换衣服。 ——等等。 好像有哪里不对。 就算是隐形了,但是“当着她的面换衣服”这个事实依旧没有改变。我停下了放在泳衣领口处的手,慢慢地走向礁石后面。但是隐形术并不能消去我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最后的结果就是,小夜盯着地上凭空出现的脚印,一路跟我跑到了石头后面,就笑嘻嘻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 “姐姐,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啊?” 当我换好衣服,解除掉法术从石头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小夜笑眯眯地这么问我。 “你还问。”我瞪着她,然后小夜嗤嗤地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小恶魔一样的笑容,我心里忽然就没了火气,“算了算了,反正她也什么都没看到。”我这么安慰自己,然后走回到放胖次的海岸边,弯腰捡起地上的镜法术书,拍拍上面的沙粒,“衣服算是搞定了,接下来我们需要一个住所。” “住所?找个山洞吗?”小夜说。 “如果能搭出个屋子来就好了。山洞什么的,还是在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再说吧。”我一边翻着法术书一边回答,“我记得薇奥拉教给我的法术里面有一个能造出屋子的。” “呼哎……魔法真是神奇的东西呢。”小夜托着脸颊,拉长声音发出感慨。 “是啊。”我说,然后哗啦啦地翻着书页,在几个诸如火球术之类的破坏性法术之后找到了那个能为我们带来住所的魔法。 “魔女的小屋”……是的,这个法术的确就叫这个名字。我印象中薇奥拉还提及过它的升级版叫做“魔女的豪宅”和“魔女的走路屋”……看到这个法术之后,我甚至开始怀疑魔女之城里那些魔女们的宅邸根本就是用这个法术造出来的了。 不过要施展这个法术的话,并不是毫无要求的。首先,它需要一定的建筑材料。换句话说这个法术不是凭空召唤来一座房子的,而是更类似于点石成金那种,用少量的材料制造出成品的法术。 “我们需要木材。”解读完咒语后,我叹了口气,“幸好在这座岛上并不缺乏木材。” “要砍树的意思吗?”小夜转过头看向沙滩后面的森林。 我点点头,“一棵大概就够了。” “明白啦。”小夜说,“姐姐就坐在那里歇息好了,砍树这种事就交给小夜来做。” “你要怎么做?”我奇道。原本我的打算是让破晓之门来把树木给打断,取得木材的。但是小夜这句话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当然是这么做啦。战争,出来吧。”小夜向后退了两步,拍了拍手,她身边红影一闪,一个浑身披挂着血色重甲,骑赤红色战马的骑士顿时凭空出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我不由得皱起眉头退后两步,但是小夜却好像很享受一般地眯起眼睛,微微抬头在半空中嗅了嗅,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这是她的守护灵——四个天启骑士之中的战争。当初我也曾经见过这家伙一面,但是对它更多的印象却是被红鸢打得七零八落的残破模样。而看到完好无损的战争骑士,对我来说却是头一次。在小夜的四个天启之中,战争是唯一没有特殊能力的骑士,但却是纯粹战斗能力最为高强的一个。这一点从它马上挂着的三米骑枪,以及手持的那把能把我整个人劈成两段的巨大双手剑就能够看出来。 “给我砍棵树回来。”小夜站在战争的身旁,微微抬起头,高傲地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的森林。而那赤红的骑士便翻身下马,一身沉重的铠甲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但是他那高大的身躯落在沙滩上,却没有陷进去——不,不但没有陷进去,反而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战争一步步地走向前方的森林,每一步都杀气腾腾,不知是它将面前的森林看做了刀戈林立的敌阵,还是说这家伙本来身上就缠绕着挥之不去的杀气。在一棵树前站定之后,战争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双手大剑。紧接着迅捷无伦的红光两闪,那两个我都未必抬得起来的沉重金属在在这家伙手里竟然轻如鸿毛,只听得咔嚓咔嚓两声响动,战争面前的那棵大树被|干脆利落地分成了三段,地上只留下一截树桩,而树冠连带着上面的树叶也被尽数削掉,只有一截光秃秃圆滚滚的树干砰咚一声砸在地上,惊起林中飞鸟一片。 随后那红甲的骑士拖着树干来到了沙滩上,向小夜微微施了一礼后,整个人连同兵甲马匹噗的一声化作漫天血水落在地上,迅速挥发无踪。随着战争骑士的消失,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也迅速变得淡薄,最终消弭于无形。 小夜兴奋地朝着我扑了过来,把脸埋进我的怀里蹭了蹭,然后抬起头来露出欣喜的笑容,“姐姐,小夜是不是很厉害!来,快夸奖小夜吧!” 我看着她孩子气的脸庞,忍不住宠溺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小夜真厉害。一下子就把原材料问题解决了呢。”随后我抬起那本镜法术书,凝视着上面一个个笔迹优雅流畅的精灵文字,“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姐姐就好啦。” 第11章 小屋(2) “虽然这么说,但到头来还是要拜托小夜呢。”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低头看了看身下的景色。 郁郁葱葱的森林,以及起伏不定的山峦。风之翼的力量托举着我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之中。小夜老老实实地缩在我的怀里,好奇地伸出头往下瞧着。而她的天启四骑士则跟随在我们两人的身后,每个骑士的手中都拿着一条黑色的链子,另一条则绑在方才战争骑士砍下来的那根木头上,吊着它飞行在空中。 “没关系啦。能帮上姐姐的忙,小夜很高兴哦。” 幼小的吸血鬼这么回答着,舒服地眯起眼睛,像只猫一样往我怀里缩了缩。 “不过我说你啊,自己明明有翅膀的吧?”我有些无奈地笑着,拨弄了一下她额前的碎发,“还是说不能自如使用吗?” “已经可以了哦。”小夜说,“但是长出翅膀,不是会弄坏姐姐送给我的衣服吗?” “那你也可以骑在那些骑士的马背上啊。”我说。 小夜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她没有说话,而是掉过身子换了个姿势,双腿盘在我的腰上,像无尾熊一样缠了上来。 对此我能说什么呢?只能报以苦笑。 不过老实说她的体重并不重,而风之翼又不会消耗我自己的体力,因此其实对我来说负担并没有很大。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飞到空中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沙滩上并不能建房子。先不说地基的问题,光是涨潮落潮就很麻烦了。而紧靠着沙滩的密林里也不能,我们并没有先开垦出一片土地来的闲工夫。所以剩下的方法就只有去找一片平缓开阔一些的空地,在那里施法造房了。 “姐姐,我们要在这座岛上呆多久呢?”小夜舒舒服服地把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呢喃道。 “大概要等到薇奥拉来找我们为止。”我说,“我不知道这片岛屿离我们一开始所在的敌方有多远,但是飞过去肯定是不现实的。至于定位传送——这种程度的法术我还施展不来啦。” “那做出一条船来呢?”小夜接着问。 “那也得先弄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啊。”我回答,“如果薇奥拉察觉到不对,肯定会用法术定位我们并且找过来的,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安顿好自己,等着她过来就好了。” “姐姐好像对那条母龙很有信心的样子呢。”小夜似乎有些不满的样子,她低声嘟囔着,“明明就是条母龙……” “啊,毕竟,她是我的老师嘛。而且又是水平很高的大魔女……”我下意识地回答,然后低下头看着她的小脸,不禁抱着一丝恶作剧的心态用手指戳了戳,“嗯?你吃醋了?” “对啊。吃醋了。”没想到这个小家伙居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抱着人家的同时还在想另外的女人,作为姐姐真是失格!” “你从哪里学来这种话的?”我哭笑不得,她却昂起稚嫩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对我道,“嫉妒是女人唯一不用教,自己就能学到的东西!” “你算哪门子的女人哟……”我忍不住又戳了戳她的脸,“你只是个小女孩。” 小夜似乎找不到话来反驳,她梗着脖子转了转眼珠,最后恼羞成怒地把脸埋在我的肩窝里不停地蹭着。 “好了好了,别闹。我们马上要降落了。”在和小夜闲聊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半山腰处一片还算比较平坦的地方,开始慢慢往那里降下去。就在我控制着风之翼往下飘落的时候,颈窝处忽然一凉,紧接着一条柔软湿润的东西在那里舔来舔去,那熟悉的感觉顿时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别闹,我们现在还在天上飞着呢。”我连忙说,并且试图制止她下一步的动作。 “不要。”小夜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句,然后双腿更加用力地盘紧我的腰。她的舌头在皮肤上舔了几转,带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之后就悄无声息地退去了,紧接着她用獠牙轻咬着我的脖颈,两点微小的刺痛一下下地刺激着神经,很快,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轻轻一痛后,一丝冰凉从皮肤的破口处渗入整个身体。 突如其来的异物感使我几乎无心去控制风之翼的流转,聚集在背后的风力很快变得混乱,原本有力地支撑起身体的强风也开始随着那越来越强的麻痒感而减弱。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双手近乎麻木地环抱着小夜的背脊,那血液倒流的冰凉与从颈侧被咬破的伤口处传来的奇异感触摧垮了我的意志。 风完全消散了。我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地上落去。而在几秒钟视野模糊的眩晕后,随着“哗啦”一声布料破碎的声音,我感到身体停止了下坠。 一双黑色的皮膜翅膀从小夜的背后伸展开来,冲破了那套洋装背部的布料,在空中拍打着,止住了我们两个下坠的势头。小夜依旧缩在我的怀里,她的双手和双腿分别环绕着我的脖子和腰,以一个非常怪异的姿势,硬生生把我抱在了半空。但就算是如此,她的獠牙也并未离开我的身体。 当双脚碰到地面,已经是五分钟之后的事情了。刚刚踩上大地,我就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紧接着小夜顺势把我推倒在地,伏在上面贪婪地耸动着喉头,吸食起来。我呆呆地看着天空,没有反抗的打算——准确来说,是习以为常到觉得没有反抗的必要的程度,就由她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夜才心满意足地从我身上直起腰来,擦了擦嘴角,舔舔嘴唇,“谢谢招待。”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自动饮料机一样,随时随地打开开关就能喝。”我抱怨道。 小夜嘻嘻笑着,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然后把我拽了起来。天启四骑士早已消失,现在只有那块木头放在地面上。 “可惜姐姐送的衣服还是破掉了。”这时小夜的翅膀也已经收了回去,她转了一圈,向我展示背部衣服破掉的那一块。老实说这岂止是破了一块,几乎从颈部到腰部所有的布料都被撕碎了,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和腰部的曲线。 “这还不是你自己弄的。”我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要是你肯等一会儿,等到了地方再开餐,它就不会破了。” “小夜觉得空中餐厅的感觉不错啊。”她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哼了一声,没再理她,而是整理了一下衣服,从腰部的皮带上解下了那本法术书拿在手里。 …………………………………………………………………………………………………… 半个小时后。 “嗯……” 我看着面前的构造物。 为什么说是“构造物”而不是“建筑物”呢……因为我实在不觉得这玩意儿是“建筑物”。 要说原因的话,那大概是因为……它长歪了。 是的,长歪了。一栋歪歪扭扭的小木屋,门框是歪的,墙线是歪的,屋顶也是歪的,既像是被人用手捏着挤歪了,也像从哈哈镜里跳出来的一样。 “这是行为艺术家造的歪房子么……”我嘟哝着。 “为什么会这样呢?”小夜在一边歪着头说。 “还不是因为你弄得我都没剩下什么力气施法!”我忍不住敲了一下她的头。 “是姐姐的体力太差了啦!小夜只弄了你一小会而已!” “别说那种听起来意味很糟糕的话!” “嘻嘻。” 我翻了个白眼。 “算了,能住就行了。”我说,然后活动了一下有些疲惫的身体,走了过去,“然后我再用法术召唤来几件家具,比如桌子椅子床什么的。” “请务必优先召唤床。小夜觉得那个很重要。” “我想也是啦!” 和这个不正经的小吸血鬼拌着嘴,我打开了那栋歪房子的门。就像是刚建好还没装修的房子一样,里面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有。空间倒是并不小,只不过墙壁并不是平直的,而是像凸面镜和凹面镜一样有着不小的弧度。还好地板倒是没有凸起或者凹下去,这或许是最令人欣慰的一点了吧。 打了个响指,我召唤出几个光球漂浮着点缀在凹面镜一样的天花板上权当做电灯。在施法召唤出了两张构造还算正常的单人床和完整的寝具之后,我有些疲倦地坐在了其中一张上。 “姐姐累了吗?”小夜凑了过来。 “有点。”我说。老实说施法倒是不算累,真正累的原因反而是被她吸血。 “那就开始休息吧。”小夜把另一张床推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我警觉地看着她把两张床拼在了一起。 “睡觉呀。”她一脸无辜。 “我不想睡,只是想坐着休息一下。现在还不到晚上。更何况晚饭还没有弄。”我说,“所以你不要想打什么歪主意。” “哼……”小夜看上去有些失望的样子,“不过算了,反正总有机会的,姐姐又不会跑掉……” 我没有说话。这倒是真的……我的确不会跑。 之后会怎么样呢?我开始担心起这为期未知的荒岛生活来了。 唉,真希望薇奥拉快点来找到我…… 第12章 小屋(3)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些体力之后,我站起身来。在这段时间里,小夜倒是没有什么动作,就只是挨着我乖乖地坐着。见我起身,她睁着眼睛望向这边,露出一脸好奇的表情。 “别那么看着我啦,我只是去……找点食物。”我权衡了一下究竟是要用法术召来食物,还是自己去找食材然后用法术料理之后,果断地选择了前者。召唤一些用具和器物也就算了,连食物也要从不知道哪个地方召唤过来,老实说,真的感觉怪怪的。结合薇奥拉当初对这个法术的描述,我不禁开始疑心起来,在我施展这个法术的时候,在世界的某一处,原本属于另外一个人的餐点是不是就会噗的一声忽然消失,然后出现在我的面前。 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薇奥拉,但是我真的不太能接受这个。 “要去打猎吗?”小夜问。 我点了点头。 “姐姐会打猎啊。”她歪过头,用一根手指点着嘴唇,拖长声音道。 “你这家伙什么意思?我就不能会打猎吗?”我虎起脸,伸出手揪住她的脸颊肉开始扭动。但是这小家伙却好像没感觉一样,依旧笑嘻嘻地,“没什么啦,就只是感叹一下而已啦。” 我叹了口气,松开手,“算了,待会儿再处置你。” “小夜也要跟着一起去。”她连忙从床上跳起来。 “好吧。”我想了想后还是答应了。在我印象里,打猎其实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在龙堡的时候我也跟着芙拉维雅出去打过猎,看她追逐和捕捉猎物都是一抓一个准,似乎也并没有难到哪里去。至于能不能制服猎物嘛,我还有破晓之门不是吗。 和小夜一起离开这座像是从哈哈镜里面取出来一样的小屋子后,我看着远处山腰上的一片森林,“我们就去那里吧。”小夜点点头,稍稍抬手,白光一闪间,那持着骨弓的瘟疫骑士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你这是要做什么?”我打量着那个白森森的家伙,稍稍有些胆怯地退了一步。老实说,这东西直到现在为止还都是天启四骑士里我最害怕的一个。 “打猎啊。”小夜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打猎不要用弓的吗?” “就算用弓,也不要召唤出这家伙。”我指了指瘟疫骑士的弓箭,“那东西有多毒你不会不知道吧?它射死的猎物还能入口吗?” “因为小夜已经死了所以不会考虑毒不毒的问题呢。”小夜顽皮地吐了吐舌头,一脸自然地说出了一个让人挺难以接受的事实,然后抬手将瘟疫骑士收了回去,召唤出了黑色的饥荒骑士。 “你是想把那些小动物也变成食尸鬼吗,收回去。” “好嘛……” “你叫这个红色的家伙出来是想把整个林子都掀了吗?收回去。” “是是。” 最后我看着那个惨绿色的死亡骑士,挠了挠头,“这家伙……嗯,姑且就先这样吧。”随后,我展开风之翼缓缓浮空,而小夜则站在地上朝我伸出胳膊。 “姐姐,抱我。”她说。 “你自己飞。”我没好气地答道。我可不想被这个小妮子再来一次花式翻转空中吸血。 小夜撅起嘴,看着我越飞越高,最后还是认命地自己张开了翅膀,慢慢飞了起来。我抬起手在身边召唤出破晓之门,“到时候打猎就拜托你了。” 金色的守护灵颔首表示了解。我松了一口气,放心地朝着远方的树林飞去。不知道这个小岛上会有什么动物……如果有鹿或者野猪什么的就好了。就算没有的话……嗯,最起码不要是什么奇怪的魔兽之类的。如果林子里找不到食物的话,那我就只能试着去水里抓鱼了。 在树林边缘降落,我稍微察看了一下这附近的环境。由于位于海拔较高的山腰上,而且远离海边的缘故,树林内的湿度没有海边那片林子那么大,整体来说虽然也是亚热带树林,但是还算干爽。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慢慢走了进去。很快,身后就传来翅膀的拍动声,小夜夜落到了地上,一路小跑跟了过来。 “我们分头行动吧,这样比较快一些。”我回头对她说,“你去猎取那些大一些的猎物,比如野兽什么的,我顺便采一点果子之类。” 小夜不满地拧起两条秀气的小眉毛,她瞪着我,“总感觉姐姐在躲着小夜。” “那是你的错觉啦。我只是觉得这么做更效率。”我说,“而且你们吸血鬼不是很擅长无声无息地行动吗,那样不会惊动野兽啦。” “虽然这么说是没错……”小夜嘀咕着,“但是果然有哪里不对吧?” “好啦,再不快点的话天就要黑下来了。”我催促她,“难道你还担心我抛下你一个,独自横渡大海不成?” “哼……”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晚上做好心理准备”的威胁,带着死亡骑士离开了。不过说实话,她走在林中的落叶上,真的没有任何声音,就像芙拉维雅能够在雪地上不留脚印一样,大概这也是作为吸血鬼与生俱来的能力吧。 至于晚上嘛……唉,也只能硬着头皮任由她弄了。 “如果这林子里有红枣该多好……”我喃喃自语着,但是很快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得笑出声来,“唉,怎么可能嘛。” 在这里我不得不庆幸自己曾经跟着格伦蒂娜和薇奥拉学过魔药学,认识绝大多数能够食用的植物果实。虽然这座岛离魔女之城还是挺远的,有几样果实连我也不认识,但是我认得的种类还是比较多的。采了一些果实装在用法术召唤出的篮子里之后,我循着地上被动物踩出来的兽迹,慢慢来到了一个小湖的边上,躲在灌木丛后张望。 湖边有几只鹿正在低头喝水,由于离得比较远,它们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拜托你了,破晓之门。”我默默地看向身边的金色灵体,而破晓之门也会意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扣在指间,抬起手臂瞄准了其中一头已经有苍老之态,看起来年齿已大的老鹿。 “虽然很对不起,但是请你成为我今天的晚餐吧。”我双手合十轻声道,与此同时破晓之门猛地弹出那块石子,只听得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噗的一声轻响,那头老鹿应声而倒,其他的几只鹿顿时像是炸开了一样四散奔逃,转眼就跃入树林之间不见踪影。我叹了口气,心情颇为复杂地穿过灌木丛走过去。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切地理解到芙拉维雅所说的“不对猎物抱持有怜悯之心”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了,如果总是心生怜悯的话,是没法在荒野之中活下去的。 “那么就顺路去找找小夜,然后回去吧。”走到湖边,我看到那只老鹿犹自在地上一颤一颤地抽搐着,它的头上有一个小孔,贯穿了大脑,但由于创口太小,一时还没有完全死去。我让破晓之门拖起那头鹿,然后默默地展开风之翼升上天空。在半空中我很轻易就找到了小夜的身影,她正在和死亡骑士一起站在森林边缘,身边还放着一堆什么东西,看上去是已经结束了的样子。 我操纵风力缓缓落到她的身边,这才看清她身边的那个呈现出死灰色的干瘪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头鹿的干尸。 “小夜抓到了哦!”我刚刚落地,她就兴奋地向我邀功,然后拉着我去看那具干尸。 “呃……”我盯着那尸体看了半天,挠了挠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最后我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她的嘴唇,上面并没有任何的血迹,“你……没有去喝鹿血吧?” “怎么会呢!我只是让死亡碰了它一下而已!”小夜抗辩道,“我才不会饥不择食到去喝这种东西的血呢!” “只是碰了一下……全身上下的血,不,不如说是生命力就被吸干了。我该说不愧是死亡骑士吗。”我看着那具已经干瘪不堪的尸体,轻轻踢了它一脚,触感松脆得就像是沙子塑造成的一样,甚至能听到它内里的骨骼被我踢碎的声音,“所以说这个也完全不能吃啊。以后打猎的时候禁止你使用天启四骑士。” “这个不让用,那个也不让用。姐姐你好麻烦哦。”小夜嘟囔道。 “那你倒是用不会把食物搞坏的方式去狩猎啊?”我戳着她的小鼻子。 “噢?小夜什么时候搞坏过姐姐?”她瞥了一眼我的颈间,忽然眨了眨眼睛,腻声道。 “所以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算了,这堆东西就扔在这儿,我们回去吧。” 小夜点点头,“回去吃饭?”她故意把“吃饭”两个字念得很重。 “准确来说是我吃饭,你看着。要说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你之前已经吃过了。”我纠正道。 “但是人家还在长身体,想要多吃几顿。”小夜贴了上来,抱住我的胳膊蹭着撒娇。 “你多吃几顿,我就该凉了。忍着点吧。”我翻了个白眼,“好啦,我们回去。”说着我展开风之翼就往空中飞去,但是小夜依旧抱着胳膊不放手,站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我。 “你不想回去吗?”我说。 小夜摇摇头,撅起嘴朝我伸出双臂。 我还能怎么样呢?只能苦笑着降下来把这位小公主抱在怀里,然后再次驱动风力飞向远处那座歪歪扭扭的小房子。 第13章 晚餐(1) 当我和小夜回到房子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接下来就是收拾猎物了。”我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指挥破晓之门将那头老鹿放在地上,“在屋子里不太好弄,干脆就在外面野炊好了。” 在用法术召唤了炊具和调味料之后,我又唤出两个光球悬浮在天空中照明。小夜也指挥着自己的骑士去弄来了柴禾。很快,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就差开刀动工了。 “姐姐你会剥皮什么的吗?”她盯着地上的鹿,然后又满脸狐疑地看向我。 “我当然不会。”我理直气壮地说。 小夜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然后捧起我的胳膊一口咬了上去。 “哇!你做什么!” “最开始呢,小夜是在想,不会处理猎物的话,要怎么做饭呢?直接整只放进水里煮吗?”在我把胳膊从她的手里拔出来之后,小夜擦了擦嘴边的血痕,“但是也没有那么大的锅子,那么究竟要怎么弄呢?” “这是你咬我的理由吗!?” “之后啊,小夜明白了。这头鹿也不是给我吃的嘛。是姐姐自己要吃的。和小夜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小夜只需要放空脑袋吃属于自己的晚餐就好了!” 这个小吸血鬼一脸正直和严肃地宣布着,然后朝我扑了过来。 “所以说我话还没说完啦!”原本我是想让破晓之门移动到小夜身后一把抓起她的后衣领的,但是却忘了小夜这个家伙在伸展翅膀的时候已经把后背的衣服完全弄破了。也就是说这家伙根本没有后衣领。破晓之门的手捞了个空的同时,她已经直接把我扑倒在地上,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小獠牙,就咬了下来。 “我觉得我再被你多来这么几次就要早逝了。你就不能克制一点吗?” 好不容易等她吸完血,又在我身上腻味了半天才肯爬起来之后,我悻悻地坐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克制?那是什么?”小吸血鬼坐在草地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算了,对你说这些也是对牛弹琴……”我叹了口气,“好了,到一边去,不要妨碍我处理这头鹿。” “好咯。”小夜爬到了比较远的地方,翻了个身继续舒服地抱膝坐在地上。 我清了清嗓子,拿出薇奥拉的法术书。 就如同我之前所说的。像什么剥皮,切肉,去内脏,之类的事情,我都完全的不会做。本来在龙堡里也没什么我能出手的地方,至于给薇奥拉打下手——我觉得对于她来说那个不叫打下手,叫添麻烦更恰当一点。真的需要做这种事情的场合,也就只有和芙拉维雅一起出去打猎的时候了。 不过就算在那个时候,也不需要我自己动手。 “出来吧,我忠实的仆从。”在法术书上翻找到了那一页,我娴熟地施展法术,在最后一个咒语的音节出口之后,自认为潇洒帅气地一挥手,喊出了自己为那个特殊魔法仆役所取的名字,“埃米亚!” 随着法术的完成,一个闪着淡淡红色光芒的人形出现在了破晓之门的旁边。后者警惕地看着这个魔法仆役,似乎有种自己的职责会被对方抢走的危机感似的。 “这是什么啊?”不远处的小夜问道。 “这是薇奥拉给我改良之后的魔法仆役。已经是一个独特的魔法生命体了。”我说,“只有我和她才召唤得出来。” “那么,它有什么用呢?”小夜好奇地看着那个红色的人形轮廓。 “就是料理呗。”我答道,“我虽然不会做饭,但我会召唤会做饭的这家伙。所以从结果上来讲,并没有什么区别!” “哼……”小夜小声嘀咕着,没有再多说什么。 “去吧埃米亚,就像之前你所做的那样,去处理这头鹿吧!”我轻轻咳嗽一声,命令道。 得到指令的魔法仆役从地上捡起召唤出来的工具,来到了那头鹿的身边。只听得一阵金属和肉体摩擦时所发出的声音,它已经十分熟练地把鹿的血放干净,将肚子剖开,把里面的内脏取了出来。我挥挥手让破晓之门把那些血淋淋的内脏全都用“门”塞到地底下去,然后离埃米亚远了一些,坐到小夜旁边,转过脸去不再看它的料理过程。 虽然在龙堡狩猎的时候,也见了很多次这家伙料理猎物的场面,但是那种鲜血淋漓的画面无论看多少次我都觉得无法习惯。君子远庖厨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虽然我不算是君子,不过也不太想看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 小夜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头鹿被迅速地开膛破肚放血肢解,不过我觉得她大概只是喜欢看那些鲜红鲜红的血而已。 在埃米亚料理那些鹿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而是继续翻找着法术书,寻找能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的定位和传讯类魔法。如果能把讯息发送给薇奥拉的话就再好不过了。虽然上面的确记载着能够精确定位施法者记忆中存在的任何地点的魔法,但是只是简单地尝试了一下解读咒文,我就觉得脑袋像是要爆炸一样剧痛,眼前也闪烁起了无数蛇虫一样扭曲的光纹,直到小夜强行把法术书从我手里抢走,这种精神力好像要被吸食殆尽一样的感觉才慢慢地缓解了下来。 “不行啊。以我现在的水平还施展不了这种法术。”我叹了口气,看着紧紧抱着那本书的小夜,她似乎十分害怕我看了它之后再度陷入那种痛苦的状态之中。 “那么就不要施展啦?!就这么呆在荒岛上不是也挺好?”小夜拍开我伸向镜法术书的手,恶狠狠地露出獠牙作出一副威胁我的姿态。 “但是我们总归是要回去的啊。早点回去总比晚点回去好。”我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把那本法术书从她手里扯了回来,“我再来看看还有什么我能用的法术……” “哼,回去的话,姐姐身边就又要多出许多母龙……”小夜小声嘀咕道。 “原来你在意那些啊?不过就五只也不算多吧?”我不由得啼笑皆非,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身边我比较熟悉的龙,除去龙堡里那些我都不知道名字的飞龙之类的,“而且红鸢和哈尔缇雅也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哼,有一只都很多了!”小夜靠了过来,愤愤地抓起我的胳膊。 “喂,你不是刚吃过吗?”我吓了一跳,连忙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是她的双手就像是铁钳一样死死地抓住我,挣脱不得。 “哼……”小夜嘟哝着张开嘴含住我的手指,用獠牙在上面轻轻咬着,那副模样比起进食,更像是撒娇。不过我也真的很怕她忽然一狠心就真的咬下去。 那边的埃米亚已经把鹿收拾完了,它完整地剥出一张鹿皮,把鹿肉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串在木棍上,放在火堆边开始烧烤。在篝火旁插满了一圈鹿肉之后,它端着一个锅子朝我走了过来。 “这家伙要做什么?”小夜含着手指含含糊糊地说,我看到一缕口水从她的嘴角渗了出来。 “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我叹了口气,用力从她嘴里抽回手,然后没好气地把上面的口水在她衣服上擦干净,施展了一个小法术召唤出一团水球落在魔法仆役拿着的锅里,然后看着它端着盛满水的锅子走回去,把切成小块的鹿肉和一些野菜、果实、香料等等放进去,架在火堆上。 “是要煮汤啊……”小夜嘟囔着,然后又开始四处乱|摸起来,试图再次抓到我的手。 “好啦,别乱动了。看这个样子应该很快就可以吃了。”烧烤鹿肉的香气已经传了过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也已经很久没吃东西,被这香味一勾,腹内顿时咕咕乱叫起来。 “嗯,很快就可以吃了……”小夜小声说,然后按住我的手背。 “是我可以吃。你不能。”我转过头掰开她的手,严肃道。 “姐姐小气鬼……”小夜撅起嘴巴。 “你要我用命给你大方吗?人被吸太多血就会死你为什么不明白?”我哭笑不得。 听了这话之后,小夜就低下头开始消沉地嘟囔起什么东西来。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好啦,我要去看看饭做得怎么样了。” “我也去。”小夜前一秒还是一副消沉样,后一秒就从地上一跃而起,跟在我的后面朝篝火走去。埃米亚正在火堆旁边尽心尽力地翻转着鹿肉,让它烤得更为均匀。肉的香味已经满满地飘了出来,连同着香料的味道一起,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上蹿下跳。 在火堆旁坐了两分钟,我看着一串肉已经烤得差不多了,就伸手拿了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热气,试着咬了下去。牙齿深深陷入肉中,顿时味道浓郁的肉汁就溅了出来,含了满口。老鹿的肉虽然有些老,不如小鹿的嫩,但依然鲜香可口,腹中饥饿的我也顾不得管别的东西了,捧着肉串就大快朵颐了起来。 第14章 晚餐(2) 吃完晚饭后,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外面的篝火,带着小夜和剩下的鹿肉回到了屋子里。在为鹿肉施展了恒温咒使得它不会腐坏变质之后,腹内的鼓胀感让我毫无风度地躺在了床上。简短的休息后,我坐起身来拿起手边的镜法术书,寻找着其他有可能和薇奥拉取得联系的魔法。 远距离的精确定位与传送魔法是我目前施展不了的,因此可以直接选择放弃。接下来就是传讯一类的法术了。 我哗啦哗啦地翻动着书页,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一个名为“风讯”的法术上。 这个法术可以借助风传递信息,只要在法术距离之内,风能够到达的地方,它都可以将讯息传达给施法者的目标。乍一看上去倒是挺好用的法术,但是问题是…… 距离和时间。 我并不知道薇奥拉和此处之间的精确距离,我只知道最初我们所在的那片海滩的大致方向,而薇奥拉在我们三人被海浪冲散之后究竟有没有离开海滩前去寻找?还是依旧在海滩上等待?如果她前去寻找的话又去了哪个方向?这还是未知数。虽然我认为她肯定会在察觉到海面的异动后用魔法定位追踪过来,但是干等着总归也不是办法。 “如果能传递给薇奥拉就好了……” 我叹息一声,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究竟是一个多么没用的魔女,连精确一些的讯息传递都做不到。抛却心头的自责念头,我强迫自己把视线转移到法术书上。上面工整的精灵文字很快就活泼地扭动着,在我脑海中跳跃起来,组合成一曲婉转和谐的音律。 究竟是什么人,在什么样的心境之下才会创造出这个将心事全部托付给风的法术呢?它的旋律是这么的迫切,似乎在催促着不紧不慢的海风,将自己的思念传递给远方不知在何处的那个人…… 啊,与我现在的心境何其相似。 我真的想要薇奥拉来救我们吗? “救助”?这个词恐怕不太对吧。事实上依靠镜法术书上的魔法,我和小夜可以很轻松地在这片荒岛上生活下去,衣物和用具可以通过魔法召唤出来,房子能够以魔法搭建,而这座岛和周边的海域里也不缺乏食物。倘若给我足够长的时间,我甚至可以用魔法造出坚固的木船(和造房子的魔法异曲同工),储满食水,向着我所知的那片海滩的方向航行过去。不过如果途中遇到风暴或者其他海上灾害什么的,那大概就不是我能够解决的了。单无论怎么样,归根结底,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我真的迫切需要薇奥拉的救助吗? 仔细想想的话,并不是这样子的。 衣食无忧,也有房子,就算薇奥拉在海上晃悠十天半个月再过来,也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我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让她来救我们呢? 在魔法的旋律之中,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是因为我想见她啊。 以前,在魔女之国的时候,无论我身在什么地方——龙堡,魔女之城,甚至是冥水,我都知道她在注视着我,这种就像是空气一样存在得如此自然的安心感,在这座荒岛上荡然无存,这才是我如此焦急和不安的原因。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好想见她啊。 否则我心中的不安始终难以平复。 “我们在那片海滩东方的一座荒岛上。” 在风中低吟着,向那无常的海风寄托出这句话之后,魔法的韵律也逐渐在微凉的空气之中散去。我坐在床上睁开眼睛,怅然若失地看着对面壁炉里的炉火。 风的方向是正确的。但我不能保证它会不会中途转向,以及,它到底能不能抵达那片海滩。在此之前我从未觉得风是这么无常、不安定而不可靠的存在,它就像是一个任性而难以信赖的信使,随意地带着我写就的信件,随自己心情走向我所不知道的远方。 做完这一切后,我仰躺在了床上。然后小夜的面孔侵入视野,她探过身子来俯视着我。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个小家伙要做什么。 “不行。”在小夜开口之前,我截口道。 “什么嘛。姐姐真是小气。”小夜不满地撅起嘴,但是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悻悻地退下去,而是就那么躺了下来,并且身子一扭一扭地蹭到了我的怀里。 “以后你一天最多吸一次。”我把她的脑袋瓜从胸口上推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之前因为重压带来的滞闷感,叹息道。 “诶,那样小夜会长不大的。”她嘀咕道。 “说得好像你吸了我的血就会长大一样,你是蚊子吗?而且你都死了怎么还会长。”我伸出手揪着她的脸,恶狠狠地道。 “噗噗。”小夜的脸颊在我的手里不断被捏扁变形,她盯着我的脸,最后鼓起嘴发出了奇怪而滑稽的吹气声。 “你这家伙——” …………………………………………………………………………………………………… 次日。 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之中,我的指尖传来了熟悉的,冰凉而潮湿的触感。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身边小夜那安静甜美的睡颜——如果忽略她正含着我手指的嘴的话。 除了她舌头的冰冷之外,我还能感觉到时不时指头上传来尖锐的刺痛感,恐怕那是她的獠牙。不过谢天谢地,她并没有直接咬破我的手指开始吸血。 “喂,醒醒。”我把手指从她嘴里拔了出来,在被子上随手擦了擦,然后推醒小夜。 昨晚入睡的时候,我并没有拉上窗帘。阳光直接从窗户中射了进来,照在小夜的身上。顺便一提,由于这屋子是用一整根木头造的,如果说窗帘和被褥还可以用树干里的植物纤维制作出来的话,那么窗玻璃就真的没办法了,只能造个百叶窗凑合凑合。就算是那个魔法也不可能凭空从木头里变出玻璃——虽然这种事情也不是做不到,不过需要的就是别的魔法了。 “早上了吗?”小夜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坐起身子盯着窗外的阳光看了好久,才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卷着被子直接滚下床,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划拉了两下之后哧溜一声钻进床底下。 “你在干什么?”我被吓了一跳,坐在床上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下了床,蹲下身子看着床底下在黑暗里不断抖动的两点红光。 “太、太太太太太阳……”小夜颤声道。 “你身上不都被薇奥拉施展了防护阳光的法术吗?害怕什么?”我抓住从床底下露出来的被单一角,把她连同被子一起拽了出来。 “是、是哦。看起来那条母龙还是会做点好事的……”小夜惊魂未定地爬上床,脑袋瓜慢慢清醒过来之后,她也恢复了正常。 “薇奥拉做的基本都是好事吧?”我说。 “哼。好事这种概念是因人而异的……”小夜慢吞吞地道。 “这个先不提,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在疑惑了。吸血鬼需要睡觉吗?卡戎老师说过不死生物通常不具有除了进食之外的生理需求。但我看你不但吃得香,睡得也挺香。”我随手拿起一把法术造出来的梳子替小夜打理被睡乱的头发,问道。 “其它的吸血鬼怎样倒是不清楚。不过小夜的话,睡觉的时候其实是把精神沉入了冥水与深渊的缝隙之中……”小夜嘟囔道。 “冥水?”我怔了一下。冥水和深渊的缝隙,换句话说就是——已经死去,但是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流入伟大轮回的灵魂所在的位置。 “如果变成亡灵的话,姐姐也会懂的。冥水实际上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在它之中,一切都是……嗯,形而上的表现。”小夜的脸上露出了十分困惑的表情,她笨拙地用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词汇向我解释着。 “也就是说冥水中的一切景象都是某种概念的投射。这我倒是知道的。比如河岸代表迷惘,雾气代表遗忘什么的。”我说。 “嗯,就是这样。生者的灵魂位于河岸,死者的灵魂位于河中,而不死者的灵魂则位于缝隙里面。”小夜继续说,“我们不死者在灵魂沉睡的时候,精神会被拉到缝隙里,冥水对于我们有着天然的吸力,我们的灵魂已经沉入水底,但是没办法被拉入深渊,因此就处于那种状态。而入睡之后,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精神都会被冥水的吸力引向深渊,但就是沉不下去,所以就只是停留在那里,大概是这么一种……精神状态吧。” “这样嘛。”虽然她的解释啰嗦而且笨拙,但是我还是能够勉强理解其中的意思。 小夜点点头。我把她的头发梳理好,“好了,穿上衣服,我们出去吧。” “出去?”她奇道。 “这屋子里没有水,我们想要洗漱的话就要到外面的溪边去。况且,剩下的鹿肉和汤只够早饭,我的午饭和晚饭还没有着落。”我说。 “人类真是麻烦……”小夜鼓起脸嘟囔道。 “说得就像你们吸血鬼就不用出去猎食一样。别那么多抱怨了,我要是饿扁了你哪里还有东西吃。”我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头顶。 “也是哦。”小夜这才懒懒地挪动身体,下床穿好衣服。我看着她那件洋装背后大片的空白(几乎已经变成露背吊带装了),叹了口气,“需要我给你弄一件新衣服吗?” “还不用啦。这件穿起来挺清爽的。”小夜扭了扭身体道。 “那就晚上再说吧。替换的衣服总归是要有的。”我说,“然后还要想办法解决洗澡问题。” “啊,洗澡——”小夜扁扁嘴,“我讨厌流动的水——” “洗澡水又不是自然水体,而且水精灵的加护效果还没消失,害怕什么?” “姐姐,你要知道,就像虽然不会有人用刀砍你,但是你看到一把沾满血的刀还是会害怕一样,这是同一个道理……” “好啦好啦,那么多歪理。没把你丢到小溪里面去就知足吧。” “姐姐竟然如此残忍……难道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 “你吸我血的时候也不见有一丁点的恻隐之心……” 第15章 晚餐(3) 在屋外的小溪边洗漱完毕之后,我简单地将房间里用魔法保存下来的鹿肉吃了些,权当做早餐,然后施展法术召唤来了……一根钓竿。 小夜看着我将剩下的鹿肉碎块当做鱼饵固定在鱼钩上,“姐姐这是要钓鱼吗?” 我点了点头,“是啊。其实,我还蛮想尝试一次的,钓鱼什么的。以前在龙堡的时候,都没有试过。” “姐姐很会钓鱼?”小夜抬起脸看着我。 “不会啊。但是我觉得钓鱼这种东西不需要什么技巧吧。”我想当然地回答道,“不就是抛出鱼线,有鱼上钩了之后就拉起来吗。” “小夜也没有钓过……”小夜挠挠头,“姐姐这么说的话,那应该是很简单吧……” “大不了就再去狩猎嘛。”我说,然后展开风之翼,带着钓竿和法术书来到了海边,找了块顶端还算平坦的礁石坐了下来,将鱼线抛进海水里,然后随手将钓竿交给不知何时浮现在身旁的破晓之门让她拿着,而我自己则捧起法术书慢慢地翻阅了起来。 “这样子该算是谁在钓鱼呢?”小夜歪着头看看我又看看专心地握着鱼竿的破晓之门,问道。 “当然是我。”我伸手指了指自己。但是随即破晓之门就抬起一只手,把我的手按了下去。 我转过头看着她。 破晓之门抬手指了指我,摇了摇头,然后回手指着自己,点了点头。 那意思根本就是在说“钓鱼的不是你,是我”。 “不要在意细节。而且钓竿是我提供的。”我挥了挥手,表示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继续低下头看起书来。而小夜则靠在我身边格格地笑了半天。 过了一会儿,破晓之门开始用手肘捅我。我抬起头来,看到她握着的钓竿已经因为底端传来的拉力而弯曲,于是立刻兴奋地跳了起来,“好像有东西上钩了,用力拉,快把它用力拉上来!” 破晓之门站起身,握住钓竿使劲往上提着,直到那木杆弯成一个标准的弓形时,只听得哗啦一声什么东西破水而出的声响传入耳中,一个黑影猛然从水里窜出,朝破晓之门飞了过来,穿过了守护灵虚无缥缈的身躯,然后—— 然后糊在了破晓之门身后的我的脸上。 眼前一黑,只觉得一大团冰冷潮湿的东西贴在脸上,咸腥味的海水涌入鼻子和嘴巴,我猝不及防之下一屁股坐倒在地,两手在脸上胡乱抓着,触手冰凉柔软,绝不像是鱼类的触感。把那团东西从脸上扒下来丢在地上之后,我才喘息着看清楚,那玩意儿——只不过是一团湿漉漉的海藻。 “这是什么?”小夜低下头盯着礁石上的海藻。 “是海藻。”我没好气地回答她,然后施展造水术把脸上的海水洗干净。 “那么,鱼呢?”小夜抬起头来斜着眼睛看我。 “还在海里。”我说,然后伸出脚把那团海藻拨拉到一边,“大概是鱼钩顺着水流钩到了海藻吧。又不是每次都能钓上鱼来的。没关系,一次两次的失败十分正常。我肯定能钓上鱼来当午餐的。”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之中,我连续换了三个钓场,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上钩的不仅没有鱼,后来甚至连海藻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破晓之门收回钓竿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鱼钩上的小块鹿肉已经不翼而飞。 “我觉得这片海域里的鱼可能在和我作对。”我沉思了几分钟后,对小夜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使劲憋着笑。恶狠狠地瞪了这个小丫头片子一眼之后,我怀着满心的不甘与怒火坐了下来翻开法术书,将手伸向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探寻过的领域。 是的,薇奥拉的这本法术书上记载的并不完全都是生活类的法术。其中颇有一类魔法是我从来都没有刻意去碰过的——即使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能施展它们——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下,这些魔法真的毫无用处,或者说用处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现在嘛……我觉得有必要试一试了。 在花了一些时间将某个法术的咒语铭刻于心之后,我闭上眼睛放下书本,让心灵弹奏起专属于它的旋律。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 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魔法的声音。如果说我惯常施展的那些法术是在田园漫步的诗人随兴的弹唱与演奏,那么这类法术的旋律就像是在用音韵来描述燃烧、破坏与毁灭。 我能感觉到魔力在身边流转,它们在咒文的弹奏与跃动之中开始变得狂躁而不安,最终,随着魔法咒语的咏唱完毕,一颗小小的火珠出现在我的手上。它闪烁着灼热的光辉,仅仅是停留悬浮在指尖上方五六厘米的地方,那灼人的热度就几乎像是真正的火苗一样在炙烤着手指。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这辈子第一个攻击魔法——火球术——送给了这片大海以及海里的鱼儿们。 那颗耀眼的火珠在我的意志下化作一道赤色的流光投入礁石下的海浪之中,几乎就在同一秒,一团炽焰裹挟着热浪在平静的海面上爆开,大蓬白色的水蒸气与被那巨大热量瞬间煮开的海水四处飞溅,伴随着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的细碎声响,我和小夜猝不及防之下被浇了满头满脸的热水,哇哇乱叫着逃到了礁石的后面。 过了好一会儿,我和小夜才从石头后探出脑袋来,看着面前的景象。 十几条被从海里炸上来的鱼躺在地面上,浑身冒着白气,一动不动,似乎已经被煮熟了。除此之外还颇有一些虾蟹之类的,原本青色的壳已经被烧得大片都变成了红色。 “你看,鱼在这儿。”我故作镇定地对小夜说。 小夜转过头看着我,然后翻了个白眼。 …………………………………………………………………………………………………… 把地上的熟鱼收拾起来之后,已经是中午了。太阳悬挂在天空正中,我把地上的鱼虾之类的捡了捡,带了回去让魔法仆役重新料理了一番,炖成了一锅鱼汤。 “啊,好饱……”忙碌了一个上午,腹中早就空空如也的我几乎是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了半锅鱼汤,躺到了床上。腹内的饱胀感不断地滋生着睡意,很快,我的眼皮就开始变得越发沉重,视野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看起来姐姐吃得很饱呢。”一个黑影从床上慢慢逼近我,想都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估摸着也快到小夜进食的时间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在这个时间段是真的饥饿难耐还是只是单纯的嘴馋。按理来说吸血鬼饿得这么快是不太正常的,不过也可能因为是她还处于刚刚变化为吸血鬼的成长期…… 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一只冰凉的小手已经按在了我的腰上。小夜缓缓爬了过来,然后把整个身体压在了我的身上。 “这算是什么,进食前的料理阶段吗?”我笑道。 “算是吧。为了让食物变得更美味……”小夜低声呢喃着,像爬山虎一样攀上去,双手从腰部一路伸到了我的脖颈处,“之前小夜还考虑了一下要从哪里开始下嘴,但是想来想去果然还是传统而王道的颈部大动脉比较好呢。” “我都不知道你们吸血鬼还这么讲究的。”不愧是被吸了不知道多少次,现在我已经能对小夜进食之前的多方玩弄安之若素了。 “人体的部位不同,血液的味道也就不尽相同。指尖、脖颈、大腿、肩膀……总的来说,都不太一样。”小夜在我耳边轻声道,女孩甜腻的声音软软地钻入耳中,不禁让我心里猛然一颤,“不过人家还是更喜欢咬脖子。那里的血液最活泼,也最有力,饱含着最为鲜活的生命。” 少女的话音中带着仿如来自地狱般甜蜜的邪恶,我甚至都难以分清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是那个胆怯而羞涩,婴孩般缩在我怀里,有时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她?还是那个时而开朗,时而却恬静的她?还是、还是这个像是从炼狱里走出来,以魅惑凡人为自身存在之意义的,魅魔一样的她?有时候小夜说出的话,我甚至难以想象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子能够说出来的——总而言之,在吸血的时候,她似乎就真的成为了一个灵魂里被漆黑的恶意充塞着的恶魔,而不复当初在教会里那个小动物一样天真纯洁的孩子。 恍惚间我隐约想起,吸血鬼在将凡人同化为同族时,某种程度上也会不可避免地对对方的性格与灵魂施加属于自己的影响。那么那个给予她初拥的吸血鬼,是否也将自己邪恶到无可救药的一面烙印在了小夜的身上呢? “所以你品尝的究竟是血液的味道,还是生命的味道呢?”我勉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耳垂一凉,紧接着一痛,小夜已经张口将它含住,并且用獠牙在耳垂和耳廓上不停地轻轻刺着。 “当然是生命的味道啊。对于我们这种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动的,活着的尸体来说,没有什么比品尝鲜活而美味的生命力更加愉悦而快意的事情了。”小夜模糊着道,同时用舌头沿着我的耳廓不断舔舐,“那么小夜就从这里开始进食了哦,姐姐?” “等等,你不是说要咬脖子的吗……”我一惊之下连忙道,但是还不等我把话说完,小夜冰冷的手就已经紧紧卡住我的脖颈。 “那当然是因为人家在说谎啊。”小夜的声音朦胧柔软,在一阵几近窒息的冰冷当中,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她脸上的笑容,是何等的邪恶而甜美。 第16章 渡船(1) 在卡着我的脖子吸完血之后,小夜一脸满足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我抬起手一边抚摸着依旧残留着些许冰冷的脖子,一边看着这个在屋子里边转圈边哼歌的小恶魔,在心里不住地盘算怎么好生作弄她一番。 “小夜。”最后,我打定了主意,不怀好意地慢慢开口道。 “什么事呀,姐姐?”她回过身,开始笑着往我怀里挤。 “我们去看海吧。”我坏笑道。 “咦……”小夜呆了一下,“看海?” “是呀,看海。你看,在法梵德没什么机会看到海对吧?”我轻咳一声,抚摸着她的头发,“所以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不在海边多呆一会儿,就太可惜了不是吗?” “哼,海水什么的……”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怀里小夜的身躯轻轻地抖了一下。作为吸血鬼,对于流水的恐惧早已刻入了她的灵魂深处,那是伴随着诅咒而来的弱点,即使她身上依然有着水精灵的加护,不会被海水所伤害,但对水的恐惧却总是难免的。如果说先前跟着我去水边是因为有事要做,分散了对于海水的注意力的话,那么这次可就真的是单纯地看海了。 “你不是已经不怕水了吗?”我忍着笑,捧起她的小脸,在那小鼻头上刮了一下,“明明之前跟我去海底也没关系的来着。” “那是因为……”小夜吞吞吐吐地道,“海底很漂亮所以……” “因为海底很漂亮所以就不那么害怕了吗?但是海边也一样漂亮啊。”我装作一脸困惑的模样,“海边漫步什么的不是很好嘛?” “好、好吧!去就去吧!”小夜的脸色有点发白,她闭上眼睛自暴自弃地埋下头去闷声叫道。我一边笑着一边用力揉她的小脑袋,让她撒了一会儿娇之后,就两人离开了房子,飞过岛屿上茂密的亚热带树林,来到了海边的沙滩上。 小夜站在沙子上,一脸别扭地踢着上面的贝壳和石子,离海水远远的,而我则走在她的身边,抬起头眺望远处几乎和天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的海洋。 “感觉很不可思议对吧?明明是吸血鬼,却能像现在这样沐浴在阳光下,走在海边什么的。”我忽然道。 “还、还好啦。”小夜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应着。 “这样有没有一点让你感觉自己活着呢?”我弯下腰来扳住她的脸,认真地问道。 小夜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那经由薇奥拉的法术而重获视力的血红色双眼里满是迷茫。 “阳光,天空,海水,沙滩……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才能享受到的东西对吧?在以阳光与流水作为弱点的吸血鬼之中,能重新感受到这些事物之美妙的,究竟有多少呢?会不会——只有你一个而已呢?”我伸出手慢慢从她的脸颊上轻抚而过,微笑道。 “或、或许吧……姐姐你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个啦……”小夜的脸庞略微发白,我不知道对于她来说这个反应是否等价于普通人的脸红——毕竟她的血液早已不再流动——她站在原地,双脚脚尖不自觉地并拢在一起,手指也捻着衣角。她或许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小细节,而把这些全都看在眼里的我却会心一笑。 “呼呼。你猜一下是为什么呢?”我不断循循善诱着,一点一点地靠近她,小夜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在爬起来之后,她似乎很害怕一般拔腿就跑,一直跑到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面。我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而这个小家伙似乎也没什么要继续逃跑的样子,靠在树上惴惴不安地看着我。 “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更何况咱们两个之间,你才是捕食者不是吗?”连我都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反应。现在自己脸上的笑容一定很奇怪吧,我想,一边刻意装出一副坏坏的样子,而一边又因为她的反应而感到困惑和好笑。心里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我来到小夜旁边,咳嗽一声,从她头顶上伸出一只手按在树干上,将她笼罩在我身体的阴影里。 “是、是哦!明明人家才是猎食者!”小夜似乎被我一语点醒了的样子,立刻竖起眉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伸手想要把我推开。 我用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小家伙并没怎么用力,实际上以吸血鬼的力气,她真的想要挣脱的话,我是抓不住的——然后把身子俯了下去,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几乎在吹气的同时,我听到小夜发出的,低低的“咿——”的声音。然后她软软地坐倒在地。 “姐姐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小夜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要融化了一般,由于缺乏血液的流动,即使在这种状态下她的脸庞看起来也是苍白一片,并不能像是普通的(活着的)女孩子那样娇羞。 不过,这样就够了。老实说,我很满足。 “没什么。我只是想要撩你一下而已。谁叫你刚才明明说要从脖子开始,最后却跑去咬了半天的耳朵。”我坏笑着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现在这个小吸血鬼的脸上满是慌乱,丝毫看不出不久之前她吸我血的时候,那一脸诡秘而邪恶的模样。 “哼……坏姐姐!”小夜瞪着我的脸,气呼呼地鼓起脸颊,梗着脖子支吾了半天才吐出这不痛不痒的三个字来。 而我却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扶着树一边揉着肚子。 不行了,果然戏弄这孩子,比什么都有意思。 “明天小夜会把这个份好好地吸回来的!”她恶狠狠地朝我挥舞拳头,然后张开小嘴,示威似的露出獠牙。 “好啊,我期待着。”虽然嘴上依然在逞强,但是老实说现在我竟然有些担心起明天来了……就算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这个小丫头也海水不会很好地控制吸血的量,无论我对她说了多少次,她都总是会或多或少地吸食超出过规定量的血液,就算喂她喝能够代替人血的魔药也难以压制她旺盛的食欲。 接下来我们两人就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我在考虑如何从这家伙嘴下拯救我可怜的血,而她则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走了一会儿,她跳上海边的一块礁石,往远处张望着。 “姐姐,过来看。” “嗯?”正在思考对策的我没有太在意她的话,直到小夜跳下石头来把我强行拉了过去。 “看什么?”我爬上那块石头,一脸纳闷。 “看海的那边。”她伸出胳膊指向海洋和天空相接的地方。我伸长脖子用尽力气眺望过去,但是却也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有啊?”我说。 “有的!有……有一艘船!”小夜焦急地晃动着纤细的手腕,“就在那边!” “什么,有一艘船?”我呆了一下,紧接着揉了揉眼睛看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在那一片蔚蓝之中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是船……那毫无疑问是一艘帆船。它正慢慢地朝这个方向航行过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抵达这座小岛附近的海域。 “我们能离开这座岛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不过随后我就暂时压下了这个念头,这艘船是什么来头目前还不知道,如果万一是海盗船的话,我们这不就是成了主动送上门的肥肉了吗?虽然如此,不过如果只是普通海盗船,凭借我的破晓之门和小夜的天启骑士大概也还可以应付。如果是商船或者客船之类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我们真的有必要离开这座岛吗?我已经发出了风讯,如果薇奥拉得到消息后前来这里,找不到我们,该如何是好?而且也不知道这艘船是航向哪里的…… 小夜见我没再说话,而是沉默了下来,歪了歪头,轻声道,“姐姐不想离开这里吗?” “不,我是在想,到底要不要离开这里……”我挠了挠头,“那个,小夜,你的视力比较好吧?能不能看看这艘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比如说……”我努力描述着脑海里那从童话绘本上看来的海盗船印象,“有没有挂着骷髅旗?甲板上有没有架着炮?以及有没有带兵器的人走来走去之类的?” 小夜踮起脚尖望向远方,看了一会儿后站定摇头道,“没有……船上的确挂着旗子,但是旗子上只有两个奇奇怪怪的花纹。也没有带着武器的人走来走去……甲板上堆着很多木头箱子。” 虽然小夜这么说了,但是我依旧不太能放下心来。毕竟没人规定海盗船必须挂骷髅旗……而且这里是应该鸣海附近的海域,东方的海盗船……好像是不挂骷髅旗的。 “不像是全副武装的战船?”我又问道。 “不像。”小夜摇摇头,这时那艘船又离我们近了一些(虽然还是很远),就算以我的视力也能勉强看到它的轮廓了,“甲板上有两三个人,不过看身体轮廓,都像是女人。” “都是女人?”我思索了一下什么海盗船上会有女人,“那些人有被绑住嘛?” “没有。而且还在走来走去的。” “不是被抓的俘虏,都是女人……呐,小夜,海盗船上不可能有那么多女性吧?”我不确定地问道。 “小夜不知道。”她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危险的船只的话……我们就试着求救一下吧?”我沉吟道。 “姐姐不在这里等那条母龙了吗?”小夜问道。 “虽然话是这么说……”我挠了挠头,“呃,要不然我们还是在这里等她?” “姐姐来决定就好了。”小夜眨眨眼,“不过就小夜而言,如果能早点回到陆地上就好啦。老实说被这大海包围着,时间一长总是有点不太舒服。而且小夜觉得,就算姐姐现在坐上船离开了,那条母龙也会闻着气味追过去的,所以不用担心她,只需要考虑自己就好啦。” “闻着气味追过去?”我哭笑不得,“先不说海风一吹,气味还能不能留住……你到底把薇奥拉当成什么了?” “和小夜抢食物的可恶雌性。”小夜理直气壮地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就摔倒在地的话,然后下一秒她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道,“那个,虽然小夜不太懂魔法,但是在咱们出发寻找珍珠的时候,那母龙不是给姐姐施展过追踪定位之类的法术嘛?她会这种魔法,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姐姐呢?所以就算姐姐离开了小岛,她也会知道的啦。” “你这么一说也对啦……”我叹了口气,回过头望向海洋,那艘船的航路似乎已经开始偏离前往小岛的路线,不再是直直向着这里驶来了,“那么我们就……试着求救一下吧?” 第17章 渡船(2) 我用光亮术朝天空中发射了几个特意弄成红色的光球,让它们在空中旋转着吸引远方那艘船只的注意。虽然我本来是想让这些光球摆成“SOS”形状的,但是……在魔女之国,有谁会认得SOS啊? 过了一会儿,那艘船似乎注意到了这座岛上不自然的红光,慢慢掉转方向驶了过来。等到它驶到近前,我才看清,这是一艘东方风格的木质帆船,白色的风帆上有两个看起来像是篆字的汉字……怪不得小夜说是两个奇怪的图案。不过尽管知道那应该是篆字(或者类似的古代汉字),其实我也辨认不出来那究竟写的是什么。 远远望去,甲板上有几个正在跑动忙碌的水手,看起来都是普通人的样子,顺带一提,这些水手都是男性。似乎只有在魔女之城瓦尔普吉斯及其影响的属地内,才有阴盛阳衰,女性众多的现象(至于这个原因,当初还薇奥拉对我说过),而与它隔海相望的东方国度鸣海,似乎则是个人口比例正常的世界。 不过仔细一想的话也能够理解,毕竟魔女之城是没有普通人,只有神秘侧生物的国度,而鸣海则不同,这个国家内本身就有着为数众多,没有魔法能力的普通人类,只不过这些普通人已经接受并且习惯了非人之属的存在,并且与它们共同生活在这片大地上,仅此而已。 将我从这些胡思乱想中拉出来的是船头上几道曼妙的身影,那是三个穿着素布衣裙的年轻女子,尽管衣着朴素,但是仍然无损于她们绰约的风姿,三人无一例外都有着极具东方式古典美感的秀丽容颜,乌黑的长发梳成便于行动的发髻,颇有几分海上巾帼那种飒爽干练的味道。 ——只不过,却不是人类。 是的,这三个美丽的东方姑娘,无一例外都有着狐狸的耳朵与尾巴,她们似乎也无意掩藏自己不同于人类的非人特征,大大方方地将那有着丰美皮毛的狐类特征展露于外。而其中那个看起来最为年幼的女孩,甚至还抱着自己的尾巴,轻轻梳理着上面的毛发。而甲板上其它的水手也没有对这三人的异类特征投去什么异样的眼神,就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船只劈开波浪缓缓靠到荒岛岸边,那个抱着尾巴的女孩趴在船头的栏杆上,对我和小夜脆声喊道:“喂——你们是什么人呀?”声音清甜娇美,隐隐之间似乎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奇妙魔力。 “我们是从西方来的……呃,魔女,遭遇了海难流落到了荒岛之上……那个,可以让我们搭船回陆地吗?”我定了定神,大声答道,不过我没敢将遇到天龙这才遭了难的事情说出去,薇奥拉曾经对我说过鸣海这个国度视天龙为神明,如果让她们知道我们招惹了龙,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女孩凑回去和自己的两个同伴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其中看起来最为年长的那个狐族女性点了点头,转身招呼水手放下舷梯。我连忙抓起小夜顺着舷梯爬上了船,而后舷梯缓缓收回,水手们开始调整风帆,船只慢慢转向,随着船身的一阵震动,这艘帆船开始调转船头,朝着远离荒岛的方向驶去。 “真是不胜感激……”在船甲板上站稳脚跟之后,我向那三个狐女道谢。 “不必放在心上,救助落难之人乃当行之事,想必龙神也不会愿意看到自西方而来的稀客被困海上的。”最为年长的那个狐女微微一笑,用平缓而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道,“看两位气色并无大碍,不过还是先去船舱里休息一下为好。”说着,她转头对那个抱着尾巴的女孩道,“飞花,去准备些食水。” “知道啦,葵姐姐。”名叫飞花的女孩点了点头,转身向船舱内跑去。而被她叫做葵姐姐的狐族女性则缓步带我们走向船舱,“两位,这边请。” “多、多谢……”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拉起小夜跟着她向船舱走去,这个名叫葵的女性气度端庄雍容,老实说在她面前我总有一种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感觉,生怕自己做出什么不合礼节的事情或者说出什么蠢话,引她发笑。 葵领着我们走进船舱,来到了一间空着的舱房里。 “船内房间紧张,目前只有这一间空房,请勿见怪。”打开房门带我们进去后,她这么说道。 “哪里哪里,您能让我们上船,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况且我和……嗯,家妹也向来都是同住一房的。”我连忙摆手,结结巴巴地道。 葵看了我一眼,忽然噗嗤一声以袖掩口笑了出来,我顿时呆在当场,不知道自己说的话里到底有哪里不对,这才让她笑话。 “不必拘泥于那些场面话,可爱的魔女小姐。”她轻笑着道,“也不要紧张,您……嗯,你只需要普通地和我交谈就可以了。”似乎是为了不那么生疏的缘故,习惯性说了敬语的葵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轻咳一声立即改了口,“来,让我们坐下说吧。”说着,她示意我们在桌边落座。 而当我们都坐下之后,飞花也一蹦一跳地推门进来,将一些面饼、肉干之类的干粮与一壶清水放在桌上,头顶的狐耳动了两动,对我脆声道,“船上一切从简,待客不周,请多包涵啦。” “不不不,有这些我已经十分满足了。”我下意识地道,然后看了看桌上的干粮和清水,又看了看身边的小夜,“那个,其实,家妹……呃,我妹妹她并不是活人,所以两位不必准备她的食水。” 说完这些之后,我颇有些不安地等待着葵和飞花的回应,不知道鸣海的非人对于不死生物是什么看法,不过就魔女之城而言,大部分魔女都并不排斥吸血鬼,像格伦蒂娜那样的毕竟是少数。不过两位狐女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不快的神情,飞花反而难以掩饰地露出了笑容。葵则轻轻一拍手,用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道:“无妨,实不相瞒,不如说,这样反而更好。” “啊?”她们的反应是我压根没有想到的,我傻傻地盯着葵,等着她做进一步的解释。 “其实这艘船上的食料还好,但是淡水实在已经不多了。若是仅供饮用的话,还能够一人之需。若令妹也需要饮水的话,那势必我们其他人的份额就会相应减少……”葵轻声道。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淡水毫无疑问是海上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两个落难者的到来想必也给船上的物资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其实当时如果葵她们不接纳我们的话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她们明知道会这样却仍然让我们上了船…… “如果是淡水不足的话,我想我可以帮你们的忙。”我略一思索,小心翼翼地道,“老师曾经教过我造水的法术……” 葵和飞花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飞花更是在短暂的呆滞之后发出了惊喜的叫喊声,而葵则平静了许多,但饶是如此也掩盖不住脸上欣喜的笑意,“既然这样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顿了顿之后,她又道,“说来惭愧,竟然连自我介绍都忘了……我名为葵,这是我的幼妹飞花,而二妹海棠现在还在甲板上处理杂事,暂时不便前来……还不知道两位的名字?” 我报上自己和小夜的名字后,葵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这似乎……不像是西方来客的名字啊?” “因为我和小夜是老师从沉睡者的国度带来的,所以也不算是西方人吧……”我答道。 “原来如此。”葵点了点头,然后指指桌上的食物和清水,“那么我们就不打扰了,请二位休息吧。”说着,她就要起身离开。 “等一下。”我连忙叫住葵,“我还有一些事情想要请问一下……” “是什么呢?”葵坐回到了椅子上。 “这艘船是开往鸣海的没错吧?”我问道。 “是的,它是我们家族的商船,刚从龙绡郡采买归来,正要往青水郡去。”葵点头道。 “呃,龙绡郡?青水郡?”我呆了一下。 “看来魔女小姐对鸣海不甚了解呢。”葵掩嘴轻笑,“龙绡与青水是鸣海六十四郡其中两个的名称,龙绡郡位于海上,群岛棋布,岛下便是鲛人的龙绡国,出产各类海中珍宝。青水郡位于鸣海的西海之边,是青水河的入海口。沿着青水河东行,便能到达我们狐族的家乡青丘国。” 我恍然点头,“原来如此。那么在鸣海,非人之属与普通人共同生活已经是常态了吗?” “我等妖类大族各有国家,但也均为鸣海属国。至于那些天生地长的魑魅小妖则与凡人共处,由于龙神监察统领鸣海众妖,它们与凡人目前姑且还算和睦,偶尔有妖类害人,亦或者凡人欺辱妖类,也有司妖监的妖官处理。”葵侃侃而谈,“目前鸣海的妖类国家,除了我们狐族的青丘国之外,就是海外龙绡,北方昆仑,西南幽都,东北鬼山,合称五大妖国。” 虽然葵说得十分详细,但是对于我来讲依旧只是凭空画图,听了半天始终不甚明白,只能暂且全部记下,之后见到实物再一一对照了。 说完之后,葵又问道,“那么两位是与自己的师傅失散了吗?打算如何相见呢?等到了鸣海之后两位又有什么打算?” “老师应该会来找我们的,所以我只需要照顾好自己然后等着就行了。”我答道,“至于前往鸣海之后有什么打算,目前我们也没什么头绪。” “既然如此,”葵笑道,“若抵达鸣海之后两位仍然无处落脚,便随我们回青丘国如何?” “诶?”我怔了一下。 “怎么?我们又不会吃了你们。”飞花忽然坏笑着开口道。 “好了,飞花。”葵轻声道,然后又转向我,“两位身无分文,也是初来鸣海,难免诸多不便,不如让我们略尽东道之谊,正巧我们三姐妹也对西方世界之事颇有兴趣。况且……”她顿了顿,“如果两位寻师不得,那也正好让我族中人相助。虽然我们三人只是尚能使使变化魅惑之术的小辈,并不能唤火召水,也无神通,但家母却道行深湛,或能助两位寻师。” 她这么一说,我顿时就有些心动。比起和小夜两人在鸣海孤零零地等着薇奥拉来找我们,还真的是不如和葵先前往青丘国,那样起码也有个落脚之地。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了。”我不再犹豫,点了点头,葵和飞花对视一眼,露出微笑。 “那么就说定了。此至鸣海还有七日路途,两位就先好好休息吧。”葵站起身来对我们微微一礼,然后就带着飞花出门离去了。 第18章 渡船(3) 写在前面:由于是直接修改而不是更新的缘故,可能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放p,明明是强迫症),17章我重写了一遍,修改了一些情节,现在的第18章 是顺接重写过后的17章的。 ………………………………………………………………………………………………………… 起身送走葵和飞花之后,我松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这回就算薇奥拉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们,也不用太担心了……” 小夜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声道:“看样子姐姐身边又要多出一群狐狸精……” “别瞎说。”我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不过仔细想想的话,说是狐狸精好像也没错的样子。老实说,葵口中的青丘国实在是和我印象当中的狐妖相差太多。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东方的狐妖或者狐仙什么的就是普通的狐狸吸取天地灵气,有了灵智,能够变化成人形的妖怪而已,无论具体情况如何,归根结底还是从普通的动物变来的,感觉上似乎并不能聚集成可以称为国家的群体。 而且,明明是狐妖,却和人类一样在做着普通的营生。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吸引人了。一直以来,人过着人的生活,而妖类有妖类的生存方式,在我的认知之中这二者几乎毫无交集,但是在鸣海,这种隔阂被这个国家的人类与非人们以一种非常理所当然的姿态打破了。 一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对这个名为鸣海的国度产生了强烈的向往。 船上的时间过得十分缓慢,我吃了一些桌上的干粮之后,很快就厌烦了在船舱里坐着,跑到了甲板上去。不同于荒岛上所见的景象,只有在这船只上,我才真正意义上地感到了海洋的辽阔无际,天空与沧海在视线的尽头完美地交接融合成一片柔和深邃的蓝,我甚至产生了这么一种错觉,自己所乘坐的这艘船才是侵入这片纯净蓝色之中的异类和杂质,是不容于海洋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我摇了摇头,在海风的吹拂下从那遐思之中回过神来,靠着船舷坐下,拿起腰间系着的法术书开始翻看了起来。船只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座荒岛,将我用法术造的房子遗弃在了那上面。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毕竟现在对我而言,真正重要的东西也只有这一本书而已。 小夜并没有跟着我上来,用她的原话说就是“虽然已经不害怕阳光了,但是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对此我也只能一笑置之,谁知道薇奥拉的法术会在什么时候失效。 过了一会儿,一块阴影忽然落到了我的身上。抬起头来一瞧,看到的却是飞花。可以说是尚且年幼的狐妖女孩弯着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书本上的内容,她的发丝垂落下来,轻轻拂着我的鼻尖。 “呐,这是西方的魔法书吗?”就在我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的时候,飞花忽然开口问道,声音清脆。 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答道,“是的,这是老师交给我的魔法书。” “嘿——”她干脆在我身边蹲了下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视线不停在我的脸上和书本上来回扫着,“这上面的文字好怪哦,你都看得懂吗?” “能看懂哦,这是精灵文。”我说。 “唔……”她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大概是并不懂精灵文是什么。 “精灵文就是……精灵族用的文字。精灵你知道吗?那是西方的一个种族,就像是有着尖耳朵,更优雅、漂亮和灵巧的人类。”我解释道,虽然还想尽可能地将精灵族的特点用简洁的语句讲给飞花听,但是我却发现就连自己对这个种族的所知其实也并不怎么多。 “呐呐,你是从西方的哪里来的啊?”飞花很快就对自己看不懂的精灵文字失去了兴趣,转而开始拉扯起我的衣袖来,“你们那里都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啊?说说嘛。” “我是从法梵德来的。”我说,然后看着她依旧迷惑的脸,于是补充道,“法梵德是龙之国。” “咦——”不出所料,听到龙这个字,飞花立刻跳了起来,发出惊讶的声音,“龙之国?你是从龙之国来的?真的是龙之国吗?天啊,你居然是从神的国度来的?不、不会吧?” “你冷静一下。”我苦笑着安抚她,“西方的龙和东方的龙,从概念上来说还是不一样的……” 在花费了十分钟向她解释了东西方龙之间的差别后,这个小狐狸总算是镇定了下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拨弄了一下头发,“抱歉,我太容易慌张,见笑了……” “没关系没关系。不过我真的没想到,鸣海人对于龙的信仰是这么的深厚。”虽然事先已经预料到了,但我还是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因为龙神是掌管鸣海全境的神。”飞花羞红了脸,轻声道,“鸣海的天空与大地,以及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归龙神管辖,从天上的风雨雷电,到地上的草木鸟兽,人间的王朝兴衰,还有、还有我们鸣海众妖,都要听从龙神的意思。” “龙神还左右鸣海的世俗政治吗?”我奇道。 “是的。你从西方来,大概不知道鸣海的天龙选帝制度吧。”飞花点点头,“每一代的皇帝都由龙神来选择,而不是由先代皇帝自己选择。” “这……”我呆了一下,“由龙……选择皇帝?” 飞花盯着我的眼睛,再次用力地点点头,“是的,这才是鸣海万世繁荣的保障,如果只有凡人的话,那么无论是多么兴盛的时代都必然会迎来衰弱,但是鸣海不一样,因为守护着国家根基的不是人,而是神。” “那么龙具体是怎么选帝的呢?”我问道。 “唔,首先要将这一代皇帝的子嗣全部召集起来……”飞花掰着手指道。 “全部的子嗣?”我说,“公主也?” 飞花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为什么公主不行?只要是皇帝的血脉就可以,就连私生子也可以。” “呃——”我呆呆地看着她,发出一个表示惊讶的单音节,“就连私生子也可以吗?” “是的。”飞花说,“因为龙神在选帝的时候是不会考虑候选人出身的,只要传承了当代皇帝的血脉,就可以参与选帝。” “那么,然后呢?”我催促她继续讲下去。 “然后龙会询问每个人九个问题,来考量这些候选人的才学、智慧和德行。”飞花说,“这九个问题被称为‘选帝九问’,具体的问题是什么样子的,除了龙神和当事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不过毫无疑问,龙正是通过选帝九问,来选出全部候选人中最有称帝资格的那个人的。”顿了顿,她补充道,“所以鸣海的每一代皇帝都是明主,最起码也是个守成之君,即使没什么功绩,但也不会犯什么大的过错。” 我想了想,然后慢慢道,“用龙的超凡性来保证凡人的正确性——因为龙不会犯错,所以龙选择的皇帝也都会是好皇帝,是这样吗?” “虽然不太明白你前半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没错哦,龙神是不会犯错的。毕竟是神嘛。”飞花点头道。 “那么无论性别与出身的选帝,也就意味着鸣海历代皇帝里也有许多女帝咯?”我接着问道。 “是的,不过你这句话听着也有点奇怪,女帝?说得就好像皇帝一定要是男人一样。原本这个位置就是德才兼备者居之,和性别没有一点关系吧?”飞花翻了个白眼,道。 “说的也是呢……”我苦笑道。 “总之,托龙神的福,我们妖类和鸣海凡人的关系也十分融洽,嗯……可以说是几乎已经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吧?你知道吗?许多代的鸣海皇后与皇夫就来自我们青丘国。”说到这里,飞花一脸自豪地挺了挺胸脯。 “诶,这样也可以吗?那皇室的血脉岂不是会混入妖族的血统?难道现在鸣海皇室都是半人半妖的吗?”我怔了一下,道。 “我想应该是吧。那个家族的血统据说是鸣海最杂的,不仅有人类,而且也融合了很多非人族裔的血统。不过因为有着龙的荫蔽,所以好像才一直都没出问题。”飞花应道,“也正因为如此,身具人间和妖界两方血脉,受龙神守护的鸣海皇室,才能成为这片大地上万物众生的共主。” “原来如此……”我小声念叨着,如果说之前我对鸣海的印象仅仅是一个人类和妖类和平共处的东方世界的话,那么现在这个现象已经被飞花的一番话完全打了个粉碎。由龙神来选择皇帝,妖人混血的皇室……与其说是人类与非人和平共处,不如说在这个国家,人类与非人之间的界限根本就是模糊不清,随时可以打破和跨越的东西。 “总感觉……是个很厉害的国度呢。”想到底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片东方之国,我抬起头望着一片湛蓝的天空,喃喃地自言自语着,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吗?真是不可思议…… “西方那边不是这样的吗?”飞花眨了眨眼,问道。 “怎么说呢。就我所知的区域而言,魔女之国是没有普通人类的,大家要么是魔女,要么是非人,所以也都不存在什么问题。”我说,“而法梵德更不用说了,大概生活在那里的人类只有我一个而已吧。” “真好啊,龙的国度什么的,我也想去看看啊。”飞花托着腮望向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希冀的光彩,“真羡慕自由自在的你……” “你感觉自己不自由吗?”我问道。 “也不是不自由啦。只是,我们也是要生活的呀。”飞花道,“我们家也只是青丘国的一个小家族,身为家族一员,我可不能像没事人一样整天跑出去无所事事。而且再说了,我也没有可以带着我漂洋过海的师傅呀。” “这么一说也是……大家都很辛苦呢。”我苦笑着,正当继续打算聊些法梵德的奇闻异事的时候,一道白光忽然从天空中飞了下来,降落在船舷上。那是一只浑身银白色的海鸟,身上笼罩着淡淡的荧光。 它站立在船舷上歪头看着我,那双温润的黑色眼睛忽然让我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好久不见啊,小未白。你看起来还很精神嘛。” 海鸟忽然张开细细的喙,发出了……薇奥拉的声音。 第19章 青丘(1) “薇……薇奥拉?”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刹那间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瞬间涌了上来。一直以来的祈愿和期待在不经意间忽然变成现实,我甚至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我慢慢走到那只海鸟面前,伸出双手去抚摸它带着些微温度的羽毛。 “抱歉啊,因为一些事情,有些耽搁了。”海鸟继续发出薇奥拉的声音,它偏过头去越过我的身体看了看后面的飞花,用一种模糊不清的态度继续说道,“我们简单扼要地说吧。这是我的使魔,我的本体现在位于鸣海的九方城,目前没办法来接你们。不过看起来你也搭上了一艘驶向鸣海的船呢。” “那我们要在鸣海见面吗?我应该去哪里找你呢?”我急切地问道。 “看样子你是乘上了一艘青丘国的船只?”海鸟虽然这么说着,但是语气却并不像是在询问。大概她从海面上飞过来的时候,看到了船帆上写的字吧,“那么我去青丘国找你好了。不用太过担心,只需要把这当成一场旅行就好。” 我松了口气,慢慢点点头,“嗯,我明白的。”犹豫了片刻之后,我再次试探着开口道,“那个……薇奥拉?” “什么?” “对不起……” “嗯?为什么要道歉?” “珍珠,我没能找回来。”我挠了挠头,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还惹出了麻烦……芙拉维雅她没事吧?” “那不是你的错。”薇奥拉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些笑意,“那家伙没事,我们这一族身体结实的很,那种风浪也并不能把她怎么样。更何况,让这个丫头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虽然还是有些不安,但薇奥拉的这句话让我放心了不少,“那个……还有,就是……我把格伦蒂娜给我的杖弄丢了……” “那个啊。没关系,我会帮你把它找回来的。无论它在哪儿。”海鸟拍打着翅膀飞到我的肩上,用它的小脑袋蹭了蹭我的脸颊,然后它转头看向已经目瞪口呆的飞花,“青丘国的国民吗。肯收留这孩子,真是感激不尽。改日|我一定上门致谢。” “没、没什么!那个,我们也只是,唔,那个,那个!家主大人也经常告诉我们要以善心行商,所以……唔……”飞花连连摆手,慌乱之中语无伦次地道,她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最后羞红了脸低下头来,双手摆弄着衣角,用模糊的声音小声嘟囔着什么。 “薇奥拉,那一边……没事吧?”我想起了那时候和我们打成一团的天龙,如果作为外来龙的薇奥拉和芙拉维雅与本土的天龙起了冲突的话就不好了,于是颇有些担忧地问道。 虽然说的非常模糊,但是薇奥拉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一边?嗯,没问题的。误会已经解开了。只是小辈起争执的程度,况且双方也没有受伤。”她停顿了一下,海鸟身上的荧光逐渐开始黯淡下去,“这只使魔也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鸣海全境都笼罩着龙神的灵力,身为外来者的我在施法方面也会受到压制……那么我们在青丘国再见吧,小未白。” 她的话音刚落,那只海鸟就失去了光泽,变成一只透明的鸟儿,从我的肩头掉了下去,啪的一声在地上摔成无数类似玻璃的碎片。飞花和我吃了一惊,连忙蹲下身去想把那些碎片收拾起来,但是手指刚刚拿起那些冰冷的碎片,它们就在体温之中融化成了一滩水。 “是冰啊……”我嘟哝着。 “这、这就是你的师傅吗?”飞花站起身来一脸兴奋地看着我,身后的尾巴摇来摇去的,“好厉害啊!” “啊,是很厉害吧……”我下意识地接口道,不过想想薇奥拉以前做过的事情……嗯,和罗瑞安一起将我送入冥水然后再把我拉回来,在海滩上用时间停止挡掉贝壳…… “这种用冰块变成动物的法术,在我家也没多少人会用!”她的双眼放着光,不停用双手比划着,指点地上的冰块给我看,“因为我家是小家族的关系,有一定法力的也就只有妈妈和其他几个长辈,不过呢,不过呢,能让它从九方城飞到这里,一定要相当深厚的法力才行!这一点连其他大家族的家主也做不到!” “九方城是?”我疑惑道。 “九方城,又叫青阳城,是鸣海的帝都啦。”飞花指了指天上,“它坐落在鸣海的天上,要通过天浮桥才能到!离这里可远可远了!” “诶,帝都……飘在天上?”我愣了一下。 “嗯,帝都坐落在一座浮空的陆块上,通过八座天浮桥与地面上的八极门相连。”飞花点点头,“虽然名为八极门,但是它们也都是很繁华的大都市。所谓八极,原本指的是鸣海至远的八个方位,分别是苍门、暑门、阳门、寒门、白门、幽都之门、阊阖之门和开明之门。鸣海皇室在九方城下造桥筑城命名为八极,也有天地八极尽通于此之意。” 飞花一说起这些事情,就滔滔不绝了起来,“所谓十方呢,便是八方再加碧落黄泉,而鸣海帝都占其九方,除了生死轮回之外,这方天地间的众生万物都受鸣海皇帝统治,九方城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这样,感觉不愧是帝都……”我下意识地顺着飞花的话茬点了点头,“然后鸣海皇帝背后又是龙神,实际上在鸣海还是龙神最大是吧?” 飞花格格地笑了起来,“没错没错,你很懂嘛!” 我也笑了笑,正当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葵从船舱内来到了甲板上。她看到地上那一滩水迹,稍稍有些惊讶,不过飞花很快就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她的身边,叽叽喳喳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就更是贵客登门了。”葵微笑着来到我的面前,踌躇了片刻后轻声道,“船月堂小姐……虽然现在有些不合时宜,但还是有一事想要拜托您……” “是水的事情?”我看着葵脸上犹豫不决的表情,立刻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是的——”葵松了一口气,叹息道,“明明您是客人,但却还是得……” “没关系。”我连忙道,“这和客人不客人没什么关系,这就当是我的报恩吧。请带我去船舱吧……葵小姐。” 葵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请随我来”之后就引我来到了船舱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摆满了口小肚子大的装水用大瓦罐,已经空了不少。 “这里就是储藏淡水的地方。但是如你所见,船上的水已经不多了。”葵叹了口气。 “交给我吧。”我点点头。虽然我还只是个不中用的见习魔女,但是造水一类的小法术,还是难不倒我的。况且这种事情当初我在岛上也已经做过不少次了。 往一个空的瓦罐里面施了几次法之后,在葵充满期望的目光注视下,我伸头看了看罐子。 ——湿了个底。 “……” 明明我施法造出来的水球也很大的!有足球……不,篮球那么大呢! 仔细看了看这些罐子之后,我才明白猫腻在哪里。这些罐子的构造使得它们能够装下更多的水,那个大肚子里面容量其实非常的大,而窄口又难以让较大的水瓢通过,限制了一次能够取出的水量,等于是变相节约用水了。只能说不愧是在海上讨生活的船家,在这些小地方也格外用心。 在施展了不知道多少次造水术之后,两眼有些发花的我终于填满了一个瓦罐。虽然这法术非常的小,消耗的精神力也少,但是连续施法的次数太多了,随之而来的不仅是精神上的疲惫,身体也十分疲倦。 “这活比我想象中要困难呢……”我苦笑着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喘了几口气后说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葵连忙道,“真是辛苦您了……” “不,没事,我还能继续……”我深吸了一口气,扶着罐子的边缘站起身来。这个时候我十分怀念那根丢失的魔杖,如果它还在的话,或许能帮我减轻许多压力吧。 魔杖……咦,魔杖? 我摸了摸腰间,格伦蒂娜送给我的匕首还好端端地挂在皮带上。我将它拔了出来,那白玉一样的刀身在船舱的灯火照耀下潋滟着水一样的波光。 或许它能够帮助我。这么想着,我持着匕首,另一只手放在刀身上,感受着它沁人的冰凉,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是薇奥拉还是格伦蒂娜曾经对我说过,法器是魔女用来凝聚魔力,引导力量的道标,不仅仅是代表着引导路途的杖,其他形式的法器也有同样的作用。既然这样的话…… 定了定心神,我开始念诵起造水术的咒语。引导着水的力量在半空中汇集。 ——沙沙。 有什么声音。 ——沙沙沙。 好像是……雨的声音。 在闭上眼睛带来的宁静的黑暗之中,我听到了雨水打在树木上的声音。那似乎是森林中的一场细雨,纱幕一样的雨珠笼罩在翠绿欲滴的树叶之上,就连声音本身也充斥着湿润欲滴的雨意。就像是感官延着伊莉瑞安那龙牙的刀身被扩展了数千数万倍一般,啊,能够听到,我能够听到……这场美妙的雨……每一滴水滴落在树叶上发出的最细微的声音,植物贪婪地吮吸着水分的声音,我都能够听到…… 将我从雨声中惊醒的是葵的一声惊呼。慢慢睁开眼睛,雨声依旧没有消失。 是的,没有消失—— 我看到这间舱房的半空中,有一朵小小的乌云。它笼罩了大概三四个瓦罐罐口的面积,正在……是的,正在下雨。似乎是我冥思之中的那场细雨延伸到了现实,现在这场不知从何而来的雨正在欢畅地为瓦罐注着水。 我将匕首放下,咒语的颂唱早就结束,施法已经完毕。但是这小雨云还是没有消失。转头看着葵爬满惊喜之色的面孔,我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和自然一点,自以为成熟而淡然地笑道,“这样……效率就更高了吧?” 第20章 青丘(2) 在经过几天的新鲜感之后,船上的生活很快就变得无聊了起来。船上所见的海景虽然广阔而美丽,但是却也单调,看上几天之后就觉得索然无味,只有偶然经过的海鸟还能让我稍稍感到一些新奇。不过就算如此,也只能看着它们在船只上空盘旋,然后飞走而已。船上的食物虽然储量足够,但也没有富余到可以拿来随便喂鸟的程度。 这几日|我除了对飞花等三人讲述一些在魔女之国发生的趣事之外,也就是看看薇奥拉留下的魔法书了。那天无意之中在持有着伊莉瑞安时听到的雨声也让我十分在意。每次拿着它冥想的时候,似乎都能够听到隐隐约约的雨声。在聆听着那声音时施放的法术,也多多少少会产生一些变化。尤其是与风、水、天象和植物相关的法术更是如此。似乎伊莉瑞安天生就是这一类法术的增幅器一样。 在为船内的水缸注水之余,我也偷偷尝试过其它的小法术(不过由于是在船上,那些破坏性的就没敢尝试,例如火球术)。伊莉瑞安的力量真的出乎我的意料,该说不愧是用绿龙的牙齿所打造的宝物吗,哪怕是十分微小的一个法术,在它的作用之下也能够变得如同上级法术一般强大。 某日早晨,而就当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沉浸在伊莉瑞安所带来的惊喜之中时,飞花却来告诉我,船只今天就能够靠岸了。在惊讶时间流逝之迅速之余,我也来到了甲板上,看到的是远方隐约可见的海岸,以及海面上零零星星的几个船影,看起来应该是和我们这艘一样的商船,亦或是出海打渔的渔船。 吃过午饭,在下午时分,我所乘坐的船只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青水郡的罗海镇。这里就如同我想的一样,是一个繁华的海港城镇,青瓦白墙的民居,青石板铺就的大路,穿着朴素衣衫的人们,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街道两旁挂着匾额的店铺…… 以及充斥在各个角落的方块字。 老实说,不知道是不是从沉睡者的国度那边带来的习惯,每次看到如此多的汉字,总是会让我本能地感到一阵头痛。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了。下得船来,葵和海棠去监视码头上的工人卸货装车,而飞花则陪着我和小夜来到了罗海镇的街道上随意地逛着。 街上行走的人们也并非全部都是人类,我看到几个和飞花一样的狐妖少女有说有笑地结伴而行,几只野猫从街上窜过,其中一只赫然有着两条尾巴。如果仔细看看的话,也能够看到在建筑物的缝隙之中,民房与民房之间的小巷子里,以及其他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蠕动着许多黑色的影子。而有些行人的背上和头上也都粘着一些黑咕隆咚的阴影一样的东西。 “那些都是小妖啦。”飞花注意到了我的视线,随意地瞄了几眼之后说道,“在鸣海,普通人家的器物年岁久了都会成精,这些天生地长的小妖精也就不算什么了。白天它们倒是没什么危害,伤不了人的。” “付丧神吗……”我听了之后点点头。随后飞花带着我走进一家茶馆里,店小二殷勤地招呼我们坐下,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和小夜都穿着一身西方式的衣服,在这镇子上居然没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对飞花说了这件事后,她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是当然的啦。在鸣海,你第一件要学会的事情就是管住自己的眼睛——”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做了个鬼脸,“在这里,人间和‘那一侧’的界限往往不那么明显。普通人平常多半看不到那些东西,但是如果在黄昏或者午夜时分,就能够看到了。而且只要对视一眼,没有灵力和道行的凡人就会被拖走呢。” “这么危险?”我一惊,然后想到那些身上粘着黑影,却毫无察觉的人,大概只是因为看不到那些东西而已吧。 “所以鸣海许多小城市夜晚都有宵禁,就是为了这个。大城市的话有妖官们驱鬼捉妖,往往就没这个顾虑。”飞花解释道,然后招呼小二上茶。很快,店小二就端着茶壶茶碗走了过来,并为我们倒好了茶。 “来一盘米糕,一盘蜜饯。”飞花十分娴熟利落地点了些茶点,等店小二走后指着桌上那看起来颇有年岁的老旧茶壶笑道,“方才我对你说过鸣海的寻常器物用久了也会成精吧?这东西就是有些年岁,已经成了个半精的。” 她这么一说,我立刻低下头去瞧那个茶壶,但是这东西除了显得颇为老旧,壶身上有不少划痕之外,怎么看也都只是个普通的青瓷茶壶。 “你别不信呀。”飞花连忙道,然后她敲了敲那个壶,恶狠狠地低声道:“识相的话就给我动一下,否则就把你摔成碎片。”她话音刚落,那个壶就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壶盖嗒嗒作响,甚至就像是怕动得还不够激烈一样,里面的茶水都差点洒出来。 “好了好了,我信我信。”我连忙按住那个壶,“你可以不用动了。”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壶逐渐安分了下来,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我和飞花对视一眼,忽然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飞花抬起袖子掩着嘴,我则转过头去摸起了肚皮。小夜在一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 不多时,小二就把茶点端了上来。飞花将蜜饯和糕点推到我的面前,我本来还想推脱一番,但是转念一想,反正等到时候到了青丘国,薇奥拉会帮我付餐费的。这点小钱对于她这种巨龙来说还不是沧海一粟。这么一想,我就心安理得了起来。 “罗海镇地方不大,但是这儿的鱼生倒是美味。”飞花拿了块糕点在手里边吃边说,“今日|我们要在这里歇息一夜,该是有口福了。” “让你们破费了。”我说。 “哎,别这么说。其实我来过罗海镇很多次,每次都想尝尝鱼生,但是葵姐姐一贯吝啬,每次出门在外都是粗茶淡饭,说什么花销太大,一切从简……”飞花撇撇嘴,两条纤细的眉毛挤成了一团,翻了个白眼,“不过今天这顿鱼生没跑了。有客人在场,看她怎么推脱。” 我正打算再客气几句,忽然茶馆外面一阵喧嚷,我侧头一看,却是一群人围着两个少女。 那两个少女一个身穿青衣,一个身穿蓝衣,都是朴素轻便的打扮。青衣那个看上去十八九岁,身材瘦高,长相俊秀英气,双臂袖子挽到肘间,露出两节白藕也似的手臂,不过那胳膊和手背手指上满是疤痕,斑驳不堪,与她那白皙的肌肤极不相称。而那蓝衣少女则没比小夜大多少,面孔稚嫩,没什么表情,侧坐在一只驴子上。 这两人在街边一处空地上站定,青衣少女从怀中拿出一捆白纸扔在地上,那纸头落地就长,只是短短几秒钟,那白纸已经变成了一个算命摊子外加一张椅子,摊子上画着太极八卦图,写着大大的算命两字,旁边又陆续写了“吉凶、姻缘、鬼神、仕途”等小字。紧接着青衣少女将蓝衣女孩从驴子上抱了起来,放在椅子上,又一拍驴头,那驴子噗的一声变成一张剪纸落在她手里。 这景象委实神奇,我不禁看得呆了。虽说这法术比起薇奥拉的时间停止和隔空召物,乃至于我所经历过的冥水溯行并不算什么,但是却十分地……对,十分地“东方”,和我所见过的魔法都不一样,风格截然不同。 那青衣少女向周围团团一抱拳,说了些什么,但是人声嘈杂,隔着一条街,我也听不清楚。这时飞花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道,“这两人不出意外应该是司妖监的妖官。” “妖官?”我吃了一惊,“这么小的孩子也是?” “你看她们腰间。”飞花道,我依言看去,只见那两人的腰间都挂着一个白色的龙符,看起来像是玉质。 “那是司妖监的龙符。只有非人族类和有道行的凡人才能看得见。”飞花说,“鸣海妖官多是些善用法术的术士,随便变个外形并不罕见,没准这两人看上去像是年轻女孩,实际上却是七老八十的老道士呢。”说着,她嗤嗤地小声笑了起来。 “呃——”我想象了一下,然后顿时有些尴尬,“那这两个人来这里干什么?捉妖吗?但是为什么摆个算命的摊子?”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飞花一脸见怪不怪,“许多妖官都会扮作算命先生,游方道士,或者行脚商人之类——或者他们自己干脆就是做这些的——走遍鸣海各地降妖驱邪。这些家伙里既有人类,也有非人,总之是鱼龙混杂。我家一个远房姑姑的丈夫就是在当妖官的同时还兼做着药材生意。” “那我能过去看看吗?”我说。 “可以。妖官不会对普通人出手,放心去吧。”飞花点了点头,我招呼小夜起身离开茶馆,挤入了街道上的人群。 第21章 青丘(3) 老实说,算命这种东西,之前我曾经认为大半都是唬人的。无非就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借此骗人钱财罢了。 但这次不一样。 这里可是魔女之国。是一切神秘汇集之地。如果真有人可以预测未来,也并不奇怪。我和小夜在人堆里看着那个蓝衣少女为人测手相算命,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极小,如果不是靠的很近,几乎难以听到。 “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我问小夜。吸血鬼的耳朵应该比我灵敏许多吧。 小夜露出一脸困惑不解的表情,“在说些什么男女姻缘之类……” 我正打算追问下去,那蓝衣少女却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但却无甚感情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那边那两位可是从西方而来?”站在她身边的青衣少女忽然道,而人群也循着这两人的视线,将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迈了两步,点点头,“正是。” “原来如此。正是稀客,可否让小女子为您算上一卦?”那蓝衣少女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柔软细糯,明明稚气十足,但是话语中却故意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算命先生架子,听起来不禁让人有些想笑。我忍住笑意,咳嗽一声,面露难色,“但是我没有钱……” “无妨。这一卦便算是赠与二位的。”蓝衣少女忽然道。 “这不好吧……”我吃了一惊,推脱道。 “二位远道自西方大地而来,正好遇上我姐妹二人,此乃命也。”青衣少女道,看那样子像是一定要为我算上一卦似的,“算上一卦并不需钱,虽然吉凶有数,但也并非不能趋吉避凶,只是这法子嘛,就……” 我心下顿时一片雪亮,算卦免费,但要是算出个大凶,而那避险的法子可就要重金来求了。不过我能有什么大凶之事?就算有……薇奥拉应该也能解决吧?我这么想着,下定了无论她俩说什么都不出钱免灾的决心,看了看周围人群,见那些人对我投来的视线只是好奇,没什么人对于我不按排队顺序抢在别人之前算卦而有所不满,于是放下心来走到摊子前面,“那就有劳了。” “那请问阁下是要算什么?吉凶?姻缘?仕途?还是鬼神?”蓝衣少女静静道。 “那我就问问……鬼神吧。”前三种我都不太感兴趣,反而是这鬼神之说令我十分在意。 蓝衣少女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又看了看我身边的小夜,从袖中抓出几枚铜钱闭目扔在摊子上,睁开眼睛看了看,淡然道,“阁下出身方术之家,鬼神傍身,但并无相害之意。” 方术?听到这个词,我不由得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鸣海大地上所说的方术道术,在魔女之国那边应该对应的就是魔法。要说我出身魔法之家……如果指我在薇奥拉那里学习法术的话,倒也没错。至于鬼神傍身……想到这里,我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夜,“神”不知道,反正我旁边小鬼倒是有一只。 不过对于这些说辞,我依然有些不太信服。如果是司妖监的妖官,想必看出我会魔法,以及小夜是吸血鬼这一点并不是什么难事,随便根据这些编个几句,就想糊弄我吗? 正当我心里盘算着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细细的声音忽然钻入我的耳中,虽然有些怪异,但还能听出就是那蓝衣少女的话声。 “活人以身饲鬼,终非明智之举。”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将视线凝聚在她的脸上。那女孩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但是那些说辞的内容和我耳中听到的这个声音却截然不同。 “阁下莫慌,此乃传音之法。”蓝衣少女的声音继续道,“阁下问鬼神……方才小女子所说的鬼神傍身,但并无相害之意,乃是诳语。” 不等我有什么反应,她又道,“殊不知鬼神之属,其意难测。即使无相害之意,诸多鬼神只是存在本身就难免会有损于凡人。况且阁下身边这小鬼虽然并无恶意,其背后另有一位大鬼,乃是巨恶,不得不防。” “加之阁下身缠死气,想必一些时日之前曾经以凡人之身踏犯死境,乃是大忌大凶,虽有贵人相助,但……” 这声音顿了顿,叹了口气,接着道,“阁下所经奇遇甚多,所问姻缘仕途倒还罢了,吉凶鬼神之事,小女子道行粗浅,难以测算。鸣海之行,当无大碍。而后之事,便不能知。” 听到这里,我已经完全愣住了。 ——她都说中了。 包括我曾经去过冥水的事情,把小夜变成吸血鬼的那个人的事情也…… 蓝衣少女的传音已经停止,她随口说了些不痛不痒,没什么实际内容的玄乎卦辞来讲给周围那些路人听了之后,就朝我微微一礼,示意已经结束了。 …………………………………………………………………………………………………… “都说中了啊……” 沉浸在震惊之中,我连自己是怎么回到飞花身边都不知道的。趴在桌子上抱着头,我呻|吟着。 “说中了什么?那个妖官给你算卦了?”飞花凑了过来,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我问了问鬼神之事,结果……她连我以前遇到的一些事情都说出来了。” 飞花看上去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她点头道,“毕竟对方是妖官,道行嘛是肯定有一些的。” “嗯……”我沉吟着,脑袋里在想着把小夜变成吸血鬼的那个家伙的事情。那个神秘的吸血鬼……不仅同化了小夜,当时还给了她那种可以和红鸢短暂抗衡的力量……那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而且那个妖官说他是“巨恶” “你还记得给你初拥的那个吸血鬼吗?”我转过头问小夜,得到的答案却只是一脸茫然。 看样子她被初拥之前的记忆已经并不清晰了。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明明之前我只跟她见过两面,她却这么在意我,是不是因为记忆模糊之后,把一直以来照顾她的千鹤的身影强加到了我的身上? 不过很快我就不再打算考虑这个问题。喝完了一壶茶,又坐了一会儿之后,葵和海棠就走了进来。看起来是办事很顺利的样子,她们两个的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容。 “葵姐姐,海棠姐姐,这边。”飞花站起身来朝她们招手,两人走了过来在桌边坐下。 “事情都办完了?”飞花向店小二又要了两个杯子,给姐姐们倒上茶,问。 “嗯。”葵点点头,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货已经卸完了。明天早上装车。” “那我们今天晚上——”飞花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尾巴也有些兴奋地一摆一摆。 “今天晚上?”葵眼睛一转就明白了自己的妹妹想说什么,但还是故意装傻,把杯子放下,拖长声音,“今天晚上怎么了嘛?” “哎呀姐姐你别装傻。”飞花娇嗔着推了一把葵的肩膀,“你明明知道的!那个!罗海镇的鱼生——”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葵叹了口气,“那今天晚上我们去吃。”说着,她看了看我和小夜,犹豫了片刻,“那个,不知道你们是否吃得惯生鱼肉?” 我点了点头,“我以前吃过,还是没问题的。”小夜则茫然地摇头。我轻轻拍了她一巴掌,“你又不吃东西,摇什么摇。” “原来西方大地上也有类似的料理吗?”葵有些惊讶。 “算是吧。”我说。在法梵德的时候,薇奥拉曾经做过类似的生鱼料理。 “那么就没问题了。”葵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然后把视线放在了小夜身上,“这一位的膳食……” “她的话就不必费心了。”我连忙说, “其实不是这样的。”葵摆了摆手,“我的意思是,如果需要生血的话,这里也有一些途径可以拿到……” “咦?”我怔了一下,虽说魔女之国有吸血鬼开的血酒吧这种事并不稀奇,但是鸣海理应是没有的啊? “在鸣海,这种食血肉的妖物其实也并不少,它们要和凡人共处的话,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食物。一些妖物只需生食牲畜血肉,另一些则必须食人……”葵看了看周围,小声道,“这些妖物的食物来源就由司妖监开的药店提供。” “药店?”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在店门口悬挂着黑拂尘的,就是司妖监的药店。虽然也做正经药材生意,但其实是为某些妖物提供膳食的。”葵以袖掩口,轻声道,“这种事情只有我们妖怪和有道行的凡人知道一些。而罗海镇……就恰好有一家。” “那这药店里的……呃,东西……从哪儿来?”我听了之后忍不住浑身一凉,“血还好……那种东西取一些也不会致命,肯花钱买的话也许会有人卖……但是肉……怎么办?” “死刑犯……”葵轻声道,“那些犯了重罪的犯人,虽然明面上是被判死刑,但实际上并不公开处刑,而是都会给司妖监处理。” 我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这样……也行吗?” 葵点了点头,把袖子放了下来,正色道,“在鸣海,非人要和凡人和平共处的话,有时候就只能这么做……” 第22章 青丘(4) 最后,葵用一个无奈的苦笑结束了这个不怎么让人舒服的话题。 下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在茶馆坐着闲谈了一会儿之后,我和小夜跟着葵等人来到了一家客栈里。飞花兴奋地对我介绍说,这家客栈里有着罗海镇最美味的鱼生。入住房间之后,很快店家就送来了装着热水的木桶以及换洗衣服。老实说这种新奇的洗澡方式还是让我有些不习惯——站在高凳上跨入大木桶里洗澡。 客栈的房间很宽敞,除了两张床和其他家具占据的面积之外,就算并排放下三个大木桶也是够的。而木桶虽然看起来也是一人用,但只要挤一挤的话,还是能够同时容纳下我和小夜两个人的。 小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冒着热气的木桶,一言不发地开始脱起了衣服。 “你不是不喜欢洗澡吗?这次怎么这么积极地脱衣服?”我奇道。 “这个是死水,感觉就不是那么差。”小夜说,并且歪了歪头,“姐姐也来一起洗吧?” 我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趁着洗澡的时候袭击我?” “是呀。”小夜停下了解扣子的手,天真地回答道,“那么姐姐想什么时候被袭击呢?” “有没有不袭击的选项?”我试着问。 “没——有!”小夜说着扑了过来。 被她扑在床上嬉闹了一番后,我叹了口气,将手伸向衣服的扣子。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洗澡的时候被吸血,老实说也习惯了。比起我的魔女装,小夜那件衣服脱起来就非常方便了,她直接用自己的指甲撕开了衣领,把那露着后背,只剩下前面布料的上衣扒了下来,三下两下就脱得赤条条地,赤足站在木质地板上,手里捏着那一团看样子已经不打算再穿了的衣服。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那衣服呼的一声就燃起了一团幽蓝色的火焰,很快就变成了一地灰烬。 “这也是你新觉醒的吸血鬼异能?”我盯着地上那团灰,问。 小夜踩在高凳上跨入装满热水的木桶,然后整个人都缩进了水里,声音在水蒸气的氤氲下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是啊。” 脱掉衣服后,我也站上了凳子,小夜抱膝坐在热水里抬头仰望着我,纤细娇小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似乎刻意给我让出了位置。我犹豫了两秒之后还是跨入了热水,随即小夜的肢体就像是八爪鱼一样缠了上来。两个人在这木桶里果然有些挤,我和她的肢体难以避免地紧紧贴合在一起。我曲起腿坐在木桶里,小夜则扭动着身子,抬起臀部坐在我的大腿上。 她的眼睛泛着鲜红色的光泽,双臂搂住我的脖颈,指尖在背后轻轻拨弄着。我能感觉到她的指甲尖而硬,就像是爪子一样,划得有些生疼,于是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地道,“我觉得是时候给你剪剪指甲了。” “它长得那么快,小夜也没办法啊。”小夜一脸无辜地道。我抬起手按住她的肩膀,然后捉过那两只小手仔细看着。之前我还没注意过,现在一看之下可吓了我一跳,她的指甲已经超过了三厘米,末端尖锐,颜色在白中泛着青色——这不是像爪子一样,这就是爪子。 “洗完澡我就给你剪掉。”我恶狠狠地说,拍开这两只小爪子。 “嘿嘿。”她娇笑着再次缠了上来,身体在热水里不断地扭动着,“小夜要提前进食啦。” “在我的记忆中,你根本没有固定的进食时间。”我没好气地说。看着她甜甜的笑脸和那鲜红色的双眼,忽然想起了蓝衣少女对我说的“以身饲鬼”四个字。 “唔。那是因为看到姐姐的可爱样子的时候,小夜的食欲就会涌上来嘛。”小夜重新搂住我的脖子,说,“闭上眼睛,小夜要进食了哦?” “算了,随你便吧。”我没好气地说,然后闭上眼睛,“之前在葵她们面前不见你说话,现在却这么唠叨。” 她会从哪里开始吸血?脖子?耳垂?肩膀?算了,无论是哪里都无所谓了,反正也都习惯了。就当我抱着这种破罐破摔的心理准备迎接她的吸血时,忽然—— 嘴唇上一凉。 被什么柔软而冰冷的东西贴住了。 我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近在咫尺的另一双鲜红色的眼睛。很快,有什么更加柔软湿润的东西就扫过我的嘴唇,然后探了进去,不客气地扫刷着我的牙齿,但是却被挡在了外面,并没能够进一步的深入。 “——” 小夜歪过头,离开了我的嘴唇。 “你做什么?” 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慌,我下意识地大声质问道。 “张开点啊。”小夜并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一句不知所谓的话。 “什么张开点——咿!”我说,但是话音刚落,背后就猛然一痛,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叫。趁着这个机会,小夜立刻又凑了上来,死死把我压在桶壁上,嘴唇贴了上来。这回她的舌头长驱直入,趁着我还没闭上嘴的时候,总算成功地入侵了进来。 冰凉柔软的舌头在我的嘴里四下肆虐着,虽然我努力地推着她的肩膀,但是在吸血鬼的力气面前却毫无意义。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我的舌头,两条舌头死死地缠在一起。我死死地闭上眼睛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开始有些窒息而睁开眼睛发出呜呜的声音,小夜才心满意足地将舌头从我嘴里抽了出来,舔了舔湿漉漉的嘴唇。 “你这是做什么!” 我感觉脸颊几乎要烧起火来一样,羞怒交加地望着小夜,直到现在,我的嘴里还都是她的味道,那冰凉柔软的触感兀自残留在舌尖。 “和小夜两个人独处的时候,竟然敢提起其他的雌性。这么不检点的姐姐应该被惩罚呢。唔,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夜慢悠悠地道,“亲一亲——” 然后她再度凑了上来,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我的脸颊,那蛇一样黏腻的物体慢慢从脸上划过,留下一片粘稠的水迹,然后开始侵略嘴唇,一直向下到脖颈。 “舔一舔——” 小夜抽空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咬一咬。” …………………………………………………………………………………………………… 当我们换好衣服来到葵姐妹三人住的大房间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抱歉,发生了点事……” 打开门之后,我看到换上一身浴衣的三姐妹已经坐在了桌边,桌上摆满了各色的菜肴,看起来煞是丰盛。 “没关系,反正今晚也没什么热菜。”葵微笑着招呼我和小夜落座。 飞花一直盯着我的脖子,时不时发出“嗯——?”的声音。察觉到她的视线之后,我顿时感觉脸上有些发烫,手足无措地问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飞花拖长声音说道。 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看到了我脖子上的牙印。客栈提供的衣物也是鸣海式的睡衣,较为宽大,衣领并不能完全遮住脖颈。 葵和海棠用“原来如此”的眼神互相对视了一眼,不过两人都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葵咳嗽一声,拿起一只酒壶为我和小夜倒上了酒,并且适时地解释道,“这是糯米酿的甜酒,并不是很烈的酒,小孩子也可以喝。” 我点了点头,然后葵回到自己座位上举起酒杯,笑道,“欢迎西方的来客踏上鸣海大地——嗯,虽然应该再说点祝词,但这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大家也都怕麻烦,所以就干脆算了。”说罢,她仰头将杯中米酒一饮而尽,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然后把酒杯放回桌上,微微晃了晃头,向我们示意可以动筷子了,“来,请尽情享用吧。” 我礼节性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果然如葵所说,甜丝丝的,不那么辣,应该真的是没多少度数。但是酒精毕竟还是有的,喝了几口过后,身体很快就开始微微发热。 桌上的菜肴以鱼生为主,多半都是用罗海镇近海海域的鱼类制作,配上酱油等佐料也是十分鲜美可口。飞花已经乐得闭不上口,不住地往嘴里送着鱼生,笑眯眯地鼓起脸颊咀嚼着,洁白的皮肤也被米酒的酒精镀上了一层艳红。 小夜当然是并没有动筷子的,只是喝了些酒而已。不过就算两杯酒下肚,她的脸色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吸血鬼到底能不能消化液体呢——不,有没有消化的功能还不一定——我这么想着,又忍不住喝了些米酒。 “呐,魔女小姐,再讲讲龙之国的事吧。”就当我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飞花已经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乘着酒意直接扑到了我的身上。她的声音软绵绵的,三句话里两句却是在笑,眼波盈盈地瞧着我。 “你坐好,我给你讲……”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小夜,这个小吸血鬼毫无反应地继续啜着米酒,而飞花则拽着我的衣角娇声道,“不要嘛,人家醉了。” “说自己醉了的人都没醉……”我翻了个白眼,桌子对面的海棠和葵已经开始小声笑了起来。飞花见姐姐们没有阻止自己,更是来了劲,她干脆直接坐在了我的腿上,拿起酒杯凑到我的嘴唇边,“不要说透嘛。来,不愿意讲故事的话,就来喝酒吧?” 就在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小夜忽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飞花,“干什么,狐狸精,快离我的姐姐远点!” 而后者也毫不示弱地瞪着她,“这么大火气做什么,人家明明只是想听个故事!” 这两个家伙就像是卯足了劲的斗鸡一样,隔着我互相对峙着。 “那个,你们两个……”我被夹在中间煞是尴尬,刚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两人的呵斥打断了。 “姐姐不许说话!” “魔女小姐不要插嘴!” “……” 什么啊,这莫名其妙的修罗场。 还有,对面两只狐狸,你们不要笑了,快来阻止她们…… 第23章 青丘(5) 把这两只小斗鸡安抚下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小夜坐在我身边气呼呼地小口抿着甜酒,双眼一直瞪着已经回到自己座位上的飞花。而后者则美滋滋地吃着生鱼片,捧着小脸蛋,察觉到小夜的视线后高傲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然后我就听到小夜的指甲在桌子上挠动时发出的滋滋声。 在飞花和葵的请求下,我清了清嗓子开始继续讲述自己在法梵德的所见所闻。老实说,如果不是像这样被人拜托着重新回顾一遍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我可能直到现在都仍然不觉得那些事情竟然是这么的……多姿多彩。 虽然法梵德是一片寂寞的雪山,但是在龙堡之内并不孤单,尽管那些飞龙乍看之下长得十分狰狞,但是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发现,其实它们也只是一些很天真的好奇宝宝。这些从小生长在雪山之中,几乎没有与同族之外的生灵交流过的龙,并不像沉睡者世界里烂大街的恶龙故事中所讲的那般狡诈与邪恶,事实上,它们比绝大部分人类都纯粹许多。 渐渐地,我开始讲述起自己和芙拉维雅出去打猎的时候所遇到的各种事情。这些小狐狸们应该还没有体验过飞行的感觉吧,当我说到自己展开了风之翼,和银龙一起在雪原上空飞翔的时候,飞花等三人的双眼中流露出了艳羡不已的神色。 餐桌上的时间流逝得很快,在酒杯与筷箸交错间,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很晚了。飞花抱着一个靠垫诸事不管地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轻轻打着呼,而海棠也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趴在了桌上。小夜则早早地靠在我身边睡着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沉入了“冥水和深渊的缝隙”之中。 在讲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觉得口干舌燥,加上喝酒只会让我的舌头越来越大,无奈之下只好要了茶来解渴。所以现在还清醒一点的只有没喝多少酒的我,和酒量还算不错的葵。 “看样子也该休息了呢。”葵看着桌上狼藉的杯盘和睡倒一地的妹妹们,将酒瓶里最后一点甜酒倒入自己的杯子,优雅地抬头一饮而尽。酒精给她白皙的脸颊平添了几分嫣红,显得更加妩媚撩人。她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外面湿凉的空气顿时涌了进来,冲淡了屋子里燥热的酒味。 “但是看起来你还不像是想就此睡下的样子。”我晃了晃茶壶,确认里面没有茶水了之后,也跟着站起来。 “出去吹吹夜风。”葵转头对我笑笑,“你要来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茶的缘故,我此刻没有一点睡意,点了点头,跟她离开了房间。此时已经是深夜,不过客栈却并没有关门,一楼的大厅里只有几个酒客在独自喝着闷酒。我和葵来到了门口,随便挑了一桌坐下,虽然罗海镇有着宵禁,但是其实也没那么严格,只是不让夜游而已,只要不离开灯火的范围去到街道上,倒是也没有人管。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海边城市里湿润的夜风让我精神一振,门外正是一片这个东方国家的美好夜景,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一盏灯笼,朦朦胧胧的灯火在这暗夜之中更显岑寂,夜风中不时传来几声呜咽,像是狐鸣,又像是鸟声。 “什么?”葵将手肘放在桌上,托着腮望向门外,随口问道。 “这里不锁门真的没问题吗?”夜晚的街道上缓缓蠕动过一团黑色的影子,在客栈大门前停驻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沿着街道离开了。我凝视着那影子,道。 “有灯火的地方,就是人间。一盏孤灯将阳世与阴间分割开来……”葵近乎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在回答我,还是在自说自话。然后她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在朦胧的灯火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辉,“你知道……为什么会有白天和黑夜吗?” “呃,因为……地球的自转?”这个问题冷不丁地问得我下意识将沉睡者世界里的标准答案溜达出口。而在听了这个回答之后,葵如我所料露出了迷茫的表情,“地球?地球是什么东西?” 在简单解释了一遍之后,面前的狐妖瞪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毫无风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不过她迅速地压抑住了声音,用袖口掩着脸,肩膀不停地抖动,笑得花枝乱颤。 “世界是一个球……”笑够了之后,葵放下袖子,满脸都是红晕,声音中依然带着笑意,“沉睡者们……他们真可爱。” “曾经我也认为这是唯一的事实。”我翻了个白眼,并不太想接受葵对于沉睡者们的评价。 “真实,亦或者说,真理,是因人而异的,每个人都不同。一个人的真理,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可能便是虚妄。而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葵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那么让我们回到原本的话题吧。事实上,我们鸣海一直认为,人间的大地与诸天及幽界有着契约,一半生,一半死,一半光,一半暗,一半属于苍天之上,高渺的天穹之火,而一半则属于妖魅横行的灵性世界。”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我们这些妖怪,原本也是隶属于黑夜的存在。在鸣海的夜晚,人间与幽界的界限变得不再明确,这也是夜晚魑魅魍魉便大行其道的原因……三个世界重叠存在,不分彼此,都对人间施加着自己的影响。而人间的灯火,在某种意义上就代表了白昼的太阳,向幽界宣告诸天的权柄,以及生者的温度。所以鬼魅妖精会被灯火吸引而又不敢靠近灯火。” “那么你们这些妖怪为什么却能够堂而皇之地坐在灯光里面呢?”我好奇地打量着她。 “因为拥有肉身的我们,不同于那些纯粹灵性的存在。”葵慢慢地解释道,“你可以这么理解,人间被分成两半,诸天与白昼的那一半归属于生命与实体,属于一切具有肉身的生命,而幽界与夜晚的那一半则属于无实体的灵。我们这些妖怪本质上虽然属于黑夜,但仍然拥有肉身。这就是我们可以接近灯火,以及在白昼下行走的原因。”说着,她转过头去看着客栈大厅的一角,在灯光照耀不到的角落,有着一团小小的阴影在蠕动着。 “更何况,在如今的鸣海,龙神治下,像我们这样的妖怪种族,在某种程度上也早就与人类不分彼此了。”说完,葵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我。 “原来如此。”我含糊地应着。老实说对于葵所说的,我并不是完全理解,只能勉强记个大概。到时候去问问薇奥拉好了……我这么想着,继续问道,“说起来狐妖原本也是从普通的狐狸变化过来的妖怪吧?在现在的鸣海已经变成一个独立的种族了吗?呃,我的意思是——” 不过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葵平静地截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说,“事实上最初的狐妖原本也是修炼有成的普通狐狸。不过呢,现在狐妖这个词既可以指代我们青丘国的狐族,也可以指代那些和青丘国没有关系,获得灵智的狐狸。我们青丘国的妖狐一族,婚育生子之后也是天生灵智已开的妖狐,而那些自行修炼成的,子嗣就只是普通的狐狸了,只不过它们的子嗣比起那些荒野中的狐狸,修炼还是要更加容易和迅速一些的。” “而对于我们青丘一族来说,那些普通的狐妖就像是后辈与远房的亲戚一样。”葵继续说道,“我们有时也会接纳它们,让它们成为青丘一族的成员。这种情况在青丘国还是相当常见的。” 我点了点头,喃喃道,“这样啊……” “不过呢,有时那些祸害人类的野狐狸,也会被错认为青丘一族,或者干脆就打着青丘国的名号去干坏事,这种事也是时常有发生的,对我们而言也很头疼呢。”葵托腮道。 “别的妖怪也有这样的吗?”我继续好奇地问道。 “有啊,而且还不少。比如龙绡国的鲛人,与那些自己修炼成精的鱼精。有时候人类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就干脆一概而论了。除此之外还有鬼山国的天狗与山鬼,和鸟妖木魅之类。”葵说起这些来简直如数家珍,就差掰着手指头和我一个个数了。 “山鬼?”为了打断她那滔滔不绝的说词,我连忙抓住一个词追问道,以此偏开话题。 “虽然名字叫山鬼,但其实这一族是山林女神。”葵说,“她们依附于山林,与山川同生共死,是名副其实的山神,也是无肉身的灵性存在。只不过因为山鬼的生命本质与山林草木等同,所以才无惧于人类的灯火,并且可以在白昼自由行走。但也正因为如此,她们不能离开自己栖身的大山。到了山外,她们就会由神灵变成普通的妖魅,就像那样——” 说着,葵指了指大厅角落里的阴影。 我了然地点点头,望着门外的夜景,困意终于涌了上来。 “你也累了吧?那么早点去休息吧。”葵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疲倦,笑了笑。 “嗯,不好意思……”我迷迷糊糊地随口答道。 “没关系,我也要去睡了。啊,这么说来,还得把房间里已经躺下的那几个搬到床上去……”葵轻轻地一拍手,叹息道。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小夜还睡在她们三个的房间里。看起来也只能是抱着这个小家伙回到我们的房间里了。 “希望在我把小夜抱回去的时候她不会醒吧,要不然可就是宵夜时间了……”我摸了摸脖子上现在还清晰依旧的牙印,也跟着叹了口气,苦笑道。 第24章 青丘(6) 次日早晨,一阵敲门声将我从梦境里唤醒。 我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客栈木质的天花板。脑袋稍稍有些疼痛,不知道是昨晚吹了点夜风,还是甜酒喝多了一些。虽然想要起身开门,但是却觉得身体异乎寻常地沉重。一个柔软的东西压在身上,让我几乎动弹不得。 想来想去,这个压身鬼除了小夜之外也没有别人了。我低头看去,却只看到两只白生生的东西。我眨了眨眼,过了几秒才看清楚,那是小夜的双脚。这个小吸血鬼正以相反的方向压在我的身上,脚朝着我的头,而脑袋则枕在我的腿上。 “喂。”我轻轻晃动身体,试图从她身下抽出自己的胳膊。小夜发出几声梦呓,扭动着身子,只见眼前白影一晃,猝不及防之下,她一扭身,两只小脚就踢了上来,正好踹在我的鼻梁上。我疼得大喊一声,一扭身子就连着小夜和被子,两个人裹在一处咕咚咕咚滚下了床。 “好疼……”就算摔在了地上,小夜也依然压在我的身上,这个小家伙被这么一闹也总算是醒了过来,不过——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房门已经被人推开,葵站在门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和被子搅在一起,在地上滚作一团的我们两个。 “是呀。”小夜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不过这个小恶魔似乎仍然没有从我身上起来的打算,而是裹着被子掉了个头,转身骑在我胸口,回头对葵道,“你能不能关上门,让我们再睡个回笼觉?” “很抱歉,恐怕不行。”我被压在地上,没好气地说,“能不能从我身上起来?我们该出发了。” “早餐呢?”小夜眼睛一转,撅起嘴道。 “先等我吃过早餐,然后才轮到你吃早餐。”我指了指自己,然后又回手指着小夜,一字字道。 “好咯。不能和姐姐一起共进早餐真是可惜呢。”小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从我身上起来。 “你先去穿好衣服——”我把被子从身上拿开,瞪了她一眼。 “那么我过一会儿再来。”葵适时地道,然后关上门离开了。 “你能不能用正常一点的姿势睡觉?”我爬起来开始整理满是皱褶的睡衣,埋怨道。 “嗯——”小夜拖长声音用一个敷衍的单音节回答我,然后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你快点换衣服好不好?”我换好衣服之后看到她依旧坐在椅子上不动,皱起眉头催促她。 “唔——”又是一个敷衍的单音节,不过这回这个小恶魔却动了起来,她唇角上翘,露出一个稍稍有点邪恶的笑容。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小衫权当睡衣,不过由于身高缘故,那件衣服还是可以勉强盖到她的大腿位置。小夜缓缓伸直纤细的双腿搭在床上,轻轻掀起衣角,少女娇嫩青涩的身体曲线以及那纯白色的小裤裤在单薄的衣物布料下隐约可见,她偏头看着我笑道,“姐姐,来帮小夜换衣服嘛——” 回答她的是一团扔到脸上的衣服。 “你以为自己光屁股的模样我见过多少回?别玩了,快点收拾吧。”我叹了口气,没好气地呵斥道。 “嘁。”小夜悻悻地捡起那团衣服,嘟囔道,“笨蛋姐姐,乖乖被小夜诱惑不就好了……” “你是吸血鬼,又不是魅魔。”我翻了个白眼,“想诱惑我?” “算了。反正以后总有机会报仇的。而且今天的三餐也……”小夜恨恨地磨着牙,两颗小獠牙露在唇外轻轻咬着,视线一直在我脖子上游来游去。 “等我吃完早餐就喂你,急什么。”我说,然后环视了一下房间,拿起伊莉瑞安和薇奥拉的镜法术书,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后打开房门,“我去找葵她们,你穿好衣服就跟过来吧。” “知道啦——” 看着一脸不情不愿,慢吞吞在屋子里换衣服的小夜,我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房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像是一个有着顽劣女儿的母亲……大概薇奥拉在面对调皮捣蛋的芙拉维雅时也是这种心情吧。不过起码芙拉维雅不会对自己妈妈有什么非分之想…… 这么想着的我来到了狐妖三姐妹的房间,葵不必多说,自然已经全部收拾停当,就等着出发了。而飞花则无精打采地趴在桌边,桌上还放了一壶热茶和一个包袱。 “怎么了?宿醉吗?”我笑道。 而飞花则抬起头来,耷拉着眼皮勉强小声道了一句,“酒,不能不喝……” “你明明就喝不了几杯,昨天晚上还是要喝那么多。真是的。”葵摇摇头,一脸无奈。 “海棠呢?”我环视四周,没有找到狐妖三姐妹里二姐的身影,于是奇道。 “她在镇门口盯着那些脚夫运货。”葵道。 “真辛苦呢。” “毕竟是除了我之外唯一一个能干活的呀。” 我和葵一人一句地说着,然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了趴在桌上的飞花身上。小狐狸猛地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们两个的意思是我不能干吗!” “能干能干……”葵安抚她。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这么怪怪的呢……” …………………………………………………………………………………………………… 又过了一会儿,等飞花的头疼稍微好了一些之后,小夜也换好衣服撅着嘴推门走了进来。我看着她一脸不满的模样,叹了口气,蹲下身替她整理系歪的衣带,“怎么搞的,你这里不是都没有弄好吗。” “这种衣服太难穿了啦。”她赌气地用力摆弄着衣带,我连忙拨开她的手,以免这个小吸血鬼的怪力把它弄断,“鸣海的衣服就是这个样子的啊。没办法。”小夜听了之后,也只是哼了一声,没再多说话。 “没什么时间悠闲地吃早餐了。我让店家准备了一些包子什么的,咱们边走边吃吧。”葵指了指桌上的包袱道。我点点头,而小夜则双眼一转,拖长声音道,“边走边吃——?” “你给我到马车上再说。”我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后者缩了缩头。葵轻轻笑了笑,拿着包袱,拽起飞花走了出去。我和小夜跟在她后面。清晨的罗海镇依旧喧闹,离开客栈来到街上后,微微有些潮湿的海风和晨雾搅在一起,青石板铺就的街上行人并不少,多半都流连于街边的早点铺子旁边,糕点的香气与热气混杂着仍未褪尽的潮气,还没走两步就迎面扑来,裹了一身。 “临海城镇的早晨就是这样的呢。”葵牵着飞花的手,抬起另一只手微微掠了掠头发,不知道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自言自语。 “嗯,不过我感觉这样也不是很坏。”我下意识地应答着,转头环视着这新奇的街景,这忙碌的清晨海港小镇,与寂寞冰冷的法梵德雪山,和神秘气息十足的魔女之城相比又是另一番风景,充满了人间的烟火味道。 “走吧,海棠她应该已经把事情都打理停当了。”葵道,然后将包袱递给我。 “好的。”我一边应着一边接过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个细细包好的油布纸包,用麻绳扎成一捆捆的,兀自还在冒着热气,纸上透出几点小小的油渍,不由得让我想起从前在沉睡者之国的时候,自家附近点心店里的鲷鱼烧。 啊啊,这个……是人间的味道啊。热乎乎的香气扑上脸颊,视野也不由自主地有些模糊起来了。 “我们坐马车从陆路沿青水河走到岐城去,然后在那里转坐船,沿着青水河支流一直顺流航行,就能到青丘隘口了。”葵说道,她的声音把我从朦朦胧胧的回忆中唤醒。我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打开一个油纸包,从里面拿出包子递给葵和飞花。 “我要豆沙的。”飞花的双眼瞪得溜圆,她贪婪地盯着我手里的纸包,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这家的豆沙包里会放很足的桂花糖,再好吃不过!” “哪个是豆沙包呢?”我问。 “这些啦。这些。”她指了指其它的油纸包,“没有油渍洇出来的就是。你看,这些有油渍的,自然就是肉馅的啦。” “哦哦,这样啊。”我道。 “你没吃过包子吗?”飞花问。 “包子啊……以前还在沉睡者之国的时候是吃过的吧……虽然也就一次。”我回忆着那些并不算是很美好的过去,沉吟道。 “诶?沉睡者的世界,也有包子吗?”飞花头顶上毛绒绒的耳朵动了动,满脸好奇地扒着我的胳膊,“而且话说回来,沉睡者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啊?” “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抬头望着天空,那是带着点夜幕的余韵,还稍微有些昏暗的,清晨的天空。在记忆之中,在“那个世界”,从来看不到这样的天幕。那里的天空是灰色的——不,准确来讲,不是具体的颜色,而是那个世界给我留下的印象,烙印在了那里的天穹之上。是的,灰色,没什么温度,冷冰冰的,漠然的灰色。当飞花问到我“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的时候,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无数关于那里的景色。直插天空的钢筋水泥,在街道上汹涌拥挤的人人群,不停地重复播放着噪音的机械……许多话堆在嗓子里,似乎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样子,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将它们掰碎拆开,用最简单的文字给出一句描述。 “是一个——没什么意思的世界。”最后,我也只能干巴巴地这么回应。 “哦……”飞花眼睛里的光彩暗淡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好心情,兴高采烈地捧起热乎乎的豆沙包,一口咬了下去,泛着些黄色的白面皮被咬开,里面混着些桂花屑的红豆沙立刻喷出了柔软而香甜的热气,小狐狸在热腾腾的蒸汽里眯起双眼,捧着包子,双颊塞得鼓鼓地,小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而葵则笑着为她擦去嘴角的豆沙屑。 我怔怔地看着她们,不知不觉之间出了神。直到被小夜牵着的右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猛然清醒过来,不无尴尬地咳嗽一声,从油纸包里拿出一个包子凑到嘴边掩盖自己的窘态,模模糊糊地道,“那么我们就出发吧……” 是啊,把过去的回忆抛在身后,出发吧,向着青丘国。 第六卷 后记 第六卷 后记 哎,大家好,是的,又到了卷末后记的环节…… 怎么说呢,总体来讲感觉第六卷 似乎是目前为止拖得最长的一卷……啊,绝对不是我咕咕咕或者拖延症什么的哦,总、总归会有各种事情发生(比如期末考啦,实习啦,开荒啦……不对没有开荒),所以不知不觉中,这一卷就一直拖到了我这学期期末考试结束才正式宣告完结…… 有句话说的好,自古七八出福利……还是五六来着?嘛这都不重要。虽然在这一卷写了泳装情节,但是自我感觉泳装度还不够啊不够,或许在第七卷 的哪里能够在多添加一些泳装情节吧。然后原本是因为玩了两天MC就一拍脑袋兴奋地想写个孤岛求生的段子……但是怎么说呢,在这个满大街都是魔法的世界,孤岛求生真的没什么激情,也让人兴奋不起来。于是就那个样子了,作为从海洋到鸣海篇的过渡。 然后就是鸣海这个国家。就如我所说,魔女之国是很大的,不只是有法梵德和魔女之城两个地方,除此之外也有许多其它神秘国度,举例而言,比如离法梵德只隔着一片冰海的波赫尤拉,以及位于梦境与现实交错之处的妖精乡阿尔比恩。不过虽然对这些其它的地方有着简单的构思和设定,但是还没有详细到可以拿出来单独写一整卷的程度。 那么回过头来继续说鸣海……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国家杂糅了中国和日本,不过地理方面大体上还是以山海经里的那些东西为蓝本。在第七卷 ,小未白才将真正地踏入鸣海这个国度,领略它的神奇与辉煌……大概吧。 关于鸣海的帝都,文中的小狐狸们说它是浮在天上的城市,这个说法是对的,但也是错的。这是一座很矛盾的城市——它既是浮空之城,也是海上孤岛。具体会是怎么样呢,嘛,等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了。 虽然一时兴奋就写下了鸣海(按照八八六十四卦)有六十四郡这个设定,但事实上我只想好了十六个郡的名字。不过关于五妖国的情报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青丘国是狐妖之国,鬼山国是云集着各种山精鬼怪,由山林女神——山鬼一族统治的国家,天狗和日本的鬼族(对,酒吞酱和茨木酱那种……)也在这个里面。幽都国是鬼国——死者意义上的鬼——,这个国家比较特殊一点的地方在于,它不完全位于鸣海,实际上,它在地理位置上比较靠近冥水的上游,也就是坐落于黄泉的入口。而龙绡国就是鲛人的海国。至于比较特殊的昆仑,则由三大妖怪族群组成,青鸟(西王母那个……是鸟妖哦,真的是鸟妖哦,和步非烟设定里那个青鸟族不同……),开明(开明兽陆吾……虎人族!)和琅玕(三头人服常树之类)。 唉,那么姑且就先唠叨到这里。不知不觉也贫了一大堆。 对了,顺便说一下,我回国后笔电就送去修了,家里的老台式不知为何打不开书客,所以就让老虚妈帮我代传更新……如果更新晚了,不是我的锅!是她的! 那么,就让我们第七卷 末尾再见吧。 第1章 朝露(1) 行不多时,我们就沿着青石板的街道来到了罗海镇的另一侧镇门口。正如葵所说,海棠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十几辆装得满满的载货马车停在镇外的小树林边,几个雇来的车夫正蹲在树荫下啃着馒头之类的干粮。 和海棠打过招呼之后,葵就带着我和小夜来到了我们乘坐的那辆马车边。 “这两辆是我们坐的。”葵指了指两辆载人马车,“你们两个和飞花坐这一辆,海棠和我坐另外那辆。” 我点了点头,道了一句“有劳了”就拉着小夜打开车门登了上去。老实说这还是我第一次乘坐马车。车厢内的空间不算大,但是容纳三个人也依旧绰绰有余。靠着厢壁有一圈软椅,而中间则是一张桌子。软椅的面积堪堪足够一个人躺在上面。 “后面的车上有被子和毯子什么的,晚上如果找不到可以歇息的地方,我们就直接睡在马车里。”在我和小夜都爬进车厢里之后,飞花也叼着包子钻了进来,含糊不清地道。 “嗯。”我随口应着,不无好奇地掀开厢壁的窗帘,从小窗往外窥探。晨雾依旧没有散去,清晨的微风带着一点凉意窜入车厢里。 “这趟路你们已经走了很多次了吗?”我放下窗帘,回头问飞花道。 “是啊。”她的两腮鼓鼓的,快速嚼了几下后伸长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咂了咂嘴道,“差不多一年两次左右吧。放心,路我们都熟得很。” “我还是第一次坐马车长途旅行……”我一边说着,将怀里的包袱放在桌子上,一边又拉开窗帘看外面的景色。飞花三口两口吃掉了一个豆包,又伸出小爪子朝桌上的包袱探去。小夜紧紧靠在我的身边,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划着圈。 过了一会儿,我手背上猛地一痛,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飞花立刻投来疑惑的视线,“你怎么了?” “没事……”我含糊地应答着,转头看向小夜,这小家伙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转头望着厢壁。 “是你这家伙刚才用指甲扎我了吧?”我低头凑过去悄声道,同时报复性地掐了掐她的手指。 “因为小夜肚子饿了。”小夜转过头,抵着我的额头,用咬耳朵的音量慢慢道。她血红色的眼睛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神色,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不要着急啊,而且这里还有别人……”我话还没说完,小夜的胳膊就猛地搂了上来,环住了我的脖颈。随后我眼前一花,有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就贴在了嘴唇上。随后,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舌头就长驱直入,探了进去。 “呜——!”口腔内被那冰凉滑腻的异物入侵的感觉一时之间着实不太好受,我拼命地挣扎着,但是吸血鬼的蛮力太过强大,小夜的胳膊就像是两条铁圈一样紧紧锁住我的脖子,而她的舌头,也在追逐着我的舌头使劲吮吸着。我用尽力气也只能微微扭头,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飞花满脸绯红地看着我们,手里的包子都掉到了桌子上。 “你、你们要在这里做这种事情吗,我、我是不是该下车回避一下……”飞花双手捧着通红的脸蛋,乱晃着脑袋不知所措地道。 过来阻止她啊—— 我心里这么大声尖叫着,但是飞花似乎并不能读懂我的意思。这只小狐狸虽然嘴上说着要下车,但是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开始用手捂着脸,然后偷偷从指缝里窥视着我和小夜。 紧接着,脑后忽然被用力按了一下,我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和小夜脸贴脸挤作一处,四片嘴唇更加紧密无隙地贴合着,舌头也被迫缠绕在了一起。 直到我快要窒息,小夜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双手。我连忙一把把她推开,低头大口大口喘息着,抬起手抹掉嘴角的唾液,又羞又怒地抬起头盯着她,“你不要太过分了!” “什么啊。姐姐其实也挺享受这种的吧?”小夜把双手按在软椅上,慢慢朝我爬了过来。她微微眯起眼睛,双眼中闪烁着赤红色的光芒,不怀好意地盯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着,直到后背靠在厢壁上。而飞花则依旧满脸红晕,似乎十分兴奋地看着这边。 “飞花你你你做点什么啊……”我颤声道,试图朝小狐狸求助。 “诶?做什么?”飞花歪着头,一脸呆傻的模样。 “阻止她啊……”我转头瞧着越逼越近的小夜,声音中都几乎带上了哭腔。 “嘻嘻嘻……”小夜轻声笑着,然后猛地扑到了我的身上。几乎在那柔软沉重的物事加诸于身上的同时,一双冰冷的手就按在了我的脖子上,随后小夜俯下头,直接将嘴唇贴在了脖颈皮肤上,那两颗獠牙带来的微小刺痛感并不强烈,但是却足以让我心慌意乱。 我不知道小夜是什么时候吸完血的,只知道当身下的马车开始晃动起来之后,她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将我放开。 “你们每天都是这样嘛?”一旁的飞花满脸好奇地看了过来。 “以前不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小夜就捂住了我的嘴,似乎要向小狐狸宣布对我的占有权一样,挺起胸膛点了点头,“那当然。” “哇。”飞花张开嘴发出惊叹声,“真……”不过她真了半天也没真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找不到可以评价这一幕的词汇吧。 “你要吸我的血没什么问题……”我抱怨道,“但是能不能换个正常点的方式?” “正常点的方式?比如说?”小夜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身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扭了扭身体,“要怎么吸才算是正常呢?” “呃——”我刚想开口回答,却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于是只好吞吞吐吐地道,“就普通地对我说要吸血,然后普通地从脖子这里……就好了嘛。不要搞那么多有的没的……” “姐姐你在做料理的时候,会放调料对吧?”小夜躺在我身上懒懒地道。 “呃,是啊。”我怔了一下,“做料理哪里有不放调料的?” “那么换位思考一下……”小夜换了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你们活人在吃饭的时候要加调料……那么我们吸血鬼在吸血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加点调料呢?” “你要加什么调料?”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当然是接吻啊。”小夜用一种平淡无奇的语气,直接把接吻两个字溜达出了口。 “接接接接接吻——”我一下子涨红了脸,差点没把她从自己身上掀下去,“那种东西能叫做调料吗?!” “为什么不能当做调料?”小夜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为什么你还觉得调料只限于盐,糖,胡椒一类的东西?我又没法把胡椒粉直接打进你的血管里面。” “呃——”我想了想她把一针管胡椒粉注射进我动脉里面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所以为了让姐姐的血变得更有滋味,接吻是必不可少的。”最后,小夜一脸笃定地总结道。 “你以为用这种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语气说话,我就会接受了吗?”我翻了个白眼。 “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哪次姐姐不是被小夜强吻的?”小夜白了我一眼,翘起嘴角,露出一丝邪邪的笑容。 “那你的意思是你吃定我咯?”我哭笑不得地道。 “没,错,哦。”小夜忽然撑起身体靠近我,一字一字地道。她离我是如此的近,我甚至都能感到她脸颊皮肤上散发出来的,属于死者,来自墓土的冰凉。 “你别靠这么近……还有别人在呢。”我感觉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的,连忙把她推开,而这家伙却顺势继续躺在了我的身上。我偷偷转头看了一眼飞花的反应,小狐狸正偏着头望着厢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脸上同样也是布满红晕。 啊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我现在只想挖个地缝然后把自己埋进去,再也不出来。 “你们那边……姐妹之间的关系可以到这个地步吗?”不知道过了多久,飞花回过头来,慢吞吞地开口,双手比划着,“就……亲亲啊,什么的……” “我们不是亲姐妹……”为了避免小夜再次说些什么傻话,给这个鸣海的小狐狸留下什么关于魔女之城的不好印象,我连忙先按住她的嘴巴,咳嗽一声解释道,“姐妹的称呼只是出于年龄上的比较啦。” 话音刚落,我就感到掌心一阵濡湿,小夜露在我手掌外面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不怀好意地瞧着这边。 ——这家伙在舔我的手—— 下意识地抽回手之后,获得了说话自由的小夜立刻快速道,“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姐姐是小夜唯一的家人!” “喂,你——” “所以亲昵到这种地步也是可以的!完全没有问题!” “你这家伙不要乱说啊——” 第2章 朝露(2) “啊哈哈,你不要听她乱讲……”再次捂住小夜的嘴之后,我讪笑着对飞花说道。后者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副“我已经明白了”的表情。 不,你不明白…… 我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解释的力气,“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算了。”略微停顿了一下,我决定引开话题,“对了,话说回来,岐城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岐城啊。”飞花想了想,说,“算是青水郡比较大的城市啦。因为临青水而建的缘故,所以有很多商家往来,很繁华哦。” “那里也有很多妖怪,晚上也有宵禁吗?”我想起了罗海镇夜晚那些横行的魑魅魍魉,问道。 “不是哦。岐城没有宵禁。”飞花摇了摇头,“因为有司妖监的妖官看守,那里的家伙们都很安分。能在岐城兴风作浪的,大概也只有青水里面的蛟了吧。” “蛟?”我奇道,“是龙吗?” “虽然都同属龙种,但蛟并不是正统的天龙。”飞花摇摇头,“虽然我们鸣海人尊奉龙神,但也没有蠢到把那些家伙也一并捧上天的程度。” “这样啊。”我点点头,掀开窗帘看了看,此时晨雾已经消退,上午的阳光洒在大地上,马车行驶在城郊小路上,虽然有些颠簸,不过也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桌上放着的包子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飞花吃掉了一大半,察觉到我有些异样的视线时,小狐狸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然后把剩下的油纸包往我这里推了推,“没关系嘛,反、反正还有这么多,你看,这些肉包比豆包更好吃哦。” 我拿起一个包子凑到嘴边刚要咬下去,却又想起一件事,问道,“咱们要走多久才能到岐城啊?” “大概半个月吧。”飞花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途中会经过两三个小镇,到时候我们会在那里歇歇脚。” “半个月啊……”我怔了一下,没想到要走那么久。 “半个月还好啦。老实说。”飞花说道,“毕竟我们要横穿小半个郡啊。而且青水郡在六十四郡里面积算是很小的一个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呃……那洗澡之类的事情怎么办呢?没有小镇歇脚的时候。” “青水郡水网密集,野外也有不少小溪河流之类的,我们可以在那里解决。”飞花耸了耸肩,“不过只有冷水澡就是了。烧热水太麻烦,而且也没有浴桶。” “好吧。看来只好这样了。”我说,然后低头咬了一口包子。 “对了,你要看书吗?”飞花眨了眨眼,道,“为了避免路上无聊,我特地从家里带了一些书来。”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拿出几本厚厚的旧书放在桌上,我稍稍瞟了一眼,大多都是些地理志,怪异志之类的书,还有一本叫做“荼蘼杂记”的书,光看名字也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内容。出于好奇,我拿起来略微翻了几页,不过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铅版印刷小字,在车内并不太明亮的光照环境下,我只看了两眼就觉得脑袋发晕,于是连忙把它放下。 “怎、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飞花却羞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偷瞄着我。 “什么怎么样?”我一头雾水。 “那本书……” “啊?这个吗。我还没细看。字太小了,再加上光线不太好。”我看了看那本荼蘼杂记,然后又拿起一本怪异集翻开,这本书的字体倒是不小了,只不过这是个手抄本,还带插画的。有些字迹十分潦草而难以辨认。 “是、是吗……”飞花松了一口气,但是看起来却又有些失望。我不禁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书啊?” “啊,这个吗!这个是,唔,这个,那个……”飞花一下子慌了神,挥舞着双手这个那个地讲了一大通东西,我晕晕乎乎地听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原来是本言情小说啊。” “是、是啊。”飞花羞涩地低下头,小声道。 “嗯……也没什么嘛。女孩子家看看言情小说也没什么不好。”我说,又拿起那本荼蘼杂记翻到后面,这才发现这本书是上下两册订在一起的。上册内里有几张插画是一男一女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我笑着看了两眼便翻了过去。而下册的插画却在看第一眼的时候就把我吓到了。 ……那赫然是一张两个女性抱在一起的图片。 我连忙把书合上放在桌上,看了看飞花的反应,咳嗽一声,小心地问道,“飞花,这下册是……?” 飞花的脸颊红得就像是要滴出血来,她深深埋下头,悄声道,“就、就是那个啦……” 啊……? 啊。 原来这样吗。 在愣了两秒之后我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下册……讲的是那种故事啊。 “原来你还看这种。”我说。 “很、很奇怪吗?”飞花抬起头来,一副看起来快要哭出声的样子。 “呃,我不觉得。”我老实地说。 “如果你敢觉得我奇怪……还嘲笑我的话……”飞花鼓起脸颊,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我……”她结巴了半天,最后一闭眼,恨恨地道,“我就下咒咒你!” “为什么啊?”我哭笑不得。 “因为你就是那种人啊!” “哪种人?” 飞花指了指荼蘼杂记的下册,“就是那种人啦!” “……”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中午时分,马车队停了下来,我们下车生了篝火,烤了些干粮吃,就再次踏上了旅途。正如我所想,这马车上的旅程在一开始的新奇感过后,马上就只剩下了枯燥和无聊。除了在马车前面和车夫一起看看风景,或者是在车厢里看看书之外,也就没什么事情好做了。食物自然只有固定配给的干粮作为三餐,至于水果零食之类解闷解馋的东西是不可能有的了。 不过旅程还是要继续的,事实上我很羡慕小夜这家伙,她似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想睡就能睡着的样子。 ……把灵魂沉入冥水间隙什么的太犯规了! 而飞花的“睡功”似乎也不输给小夜,我已经无数次地见到这只小狐狸在软椅上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尾巴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被小夜靠在身上,一手拿着飞花的那几本书,一手拿着薇奥拉的镜法术书,无聊地打发时间。 …………………………………………………………………………………………………… 在马车里也不知道过了几日,就在我浑浑噩噩地几乎忘了时间,过着醒了看书吃饭,乏了倒头就睡的日子的时候,某一天,飞花忽然告诉我说,岐城快要到了。 “快要到了?” 我抬起头,视线从书上挪到小狐狸的脸上。 “是啊,快要到了。”飞花认真地点点头,掀开窗帘,我凑过去看了看外面,只见窗外一条浩瀚江河,涛声奔腾如雷,水色湛青碧绿,横亘万里,便如一条青色大蟒在大地上蜿蜒游动,一眼望去不见对岸,水中风帆满布,船只来往航行,甚是热闹。 “这就是青水吗?”我凝视着窗外那条大河,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是啊,这就是鸣海西方十六郡的命脉,青水河。”飞花在我身边道,“尤其是青水,青丘,鬼山和灵山四郡,几乎都是靠着青水河过活的。无论是耕种,渔牧还是走商,都要看这条河的脸色。” “我记得你似乎说过这条河里有着蛟?”我忽然想起不久之前飞花还对我说过青水河蛟龙的事情,于是问道。 “是的,青水里不止有一条蛟。最厉害的是一条住在青水主流青衣江里面,自称青衣龙王的老蛟,不过这些家伙现在都被司妖监治得服服帖帖的,已经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啦。”飞花说道,“最多在每年春季青水泛滥的时候出来作一番浪。”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窗外奔腾的江水。这青水奔流的景象,和法梵德千年封冻的雪山冰川,以及圣茉夏娜森林轻泛微波的静湖比起来,又是别样的一番美景,怒涛拍击着地面,即使身在马车上,我也能清晰地感到大地在微微震颤着,仿佛自己整个人都被卷进这天地造化的自然伟力之中,身不由己地冲向海洋。 “只要看到了青水,就离岐城不远啦。”飞花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跑到车厢另一边的窗户边往外瞧着,“我已经等不及去吃岐城的蜜饯果子啦。” 我看着这只贪吃的小狐狸,笑道,“你在罗海镇还没吃够吗?” “这你就不懂啦,魔女小姐,”飞花回过身来,一本正经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换上一副说书先生的腔调,“罗海镇的名物乃是鱼生,和岐城这烟花繁华之地的吃食又有所不同,岐城蜜饯讲究四时,春桃夏果秋柿冬梅,外加四花蜜,四花糜,吃完后还要饮四花茶,观四花舞,乃是神仙般的享受!” “等等等等。”我哭笑不得地连忙抬手打断她,“四花蜜和花茶我大概能想象出来,四花糜和四花舞又是什么?” “四花糜就是用桃花、玫瑰、梅花、槐花四种花的花瓣加糖和香料做成酱,可以抹在糕饼上,佐以蜜饯等食用。至于四花舞其实就是四种舞蹈,只不过是为了拿来凑数,硬套上四种花名而已,分别是牡丹胡旋,水仙长袖,山茶羽衣,兰花绿腰。”飞花伸出四根手指一根根掰下,然后又扳起,如数家珍地对我说道。 “这些你都……享受过?”我一时之间被这一连串名词打昏了头,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盯着飞花。 “当然——没。”说到这里,飞花立刻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缩成小小的一团,脑袋上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小声诺诺道,“因为……要吃那些的话,得去玉镜阁。人家年龄还不到,去不了啦……而且……也没有那么多闲钱……嘛。所以只能吃些普通的蜜饯果子,不过就算那样,也,也很好啦……” “年龄不到,去不了?”我听了之后越发好奇,“去茶楼饭店还需要够年龄的嘛?” “不、不是的。玉镜阁不是茶楼饭店,而是……”飞花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见小夜还在沉沉地睡着,于是从椅子上起身,俯过身来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两个字。 “……青楼。” 第3章 朝露(3) 在窗外滔滔江水声中,马车逐渐放慢了速度。我撩开窗帘向外看去,一座城市业已近在咫尺。高大的城墙矗立在不远处,城门口站立着持兵器的兵士,戒备森严,正在盘查往来车辆。飞花告诉我,那是在查过往行客的入城符。只有凭借官府发放的入城符,才能进入岐城。否则就得绕路而行。 在马车行到城门前时,戴着铁盔的守卫撩开窗帘往里面看了一眼,在查完入城符后,便挥挥手放我们进了城。而在岐城的城墙之后,又是另一番景象,整个城市被青水分成两片,每片均是青砖红瓦,雕梁画栋,而河中舟船交错,千帆汇流,来来往往俱是人生,水声,车马声,喧闹已极。 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河畔两条悬挂着彩灯的街道,布满亭台楼阁,一片勾心斗角的飞檐长廊连成一片,宛如河边搭起了一座空中走廊,披挂着彩幔丝绸,隐隐还可以听到喧闹的丝竹之声。 “那就是岐城的花街啦。也就是青楼遍布的地方,是供大金主们挥霍享乐的销金窟。”飞花从马车窗户里盯着那边,一脸艳羡,“岐城花街举世闻名,青楼,赌坊,钱庄,酒店一应俱足,无论何等消遣娱乐都可以在那里找到。”她顿了顿,接着说,“可惜小未白你来的不是时候啊,每年仲夏,岐城花街都会举行花魁游街会。” “花魁游街?”我奇道,“就是让花魁沿着河畔两旁的街道游行吗?” “算是吧。”飞花比划了一下,“男花魁从城东街出发,女花魁从城西街出发,二者在岐城中央的岐城大桥上擦肩而过,绕行一圈后再回到彼此的住所……” “你等等。”男花魁三个字几乎像是惊雷一样劈进我的耳朵,“你说什么?男花魁?” “是啊,男花魁。”飞花说,“怎么了嘛?” “花魁不是……只有女性吗?”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什么还有男人?” “你说的那种只是服侍男人的啦。凭什么女子要服侍男人,男人就不能服侍女子?”飞花双眼一翻,讶异地盯着我,“这不是未免太奇怪一点了吗?” 这文化差异带来的冲击未免太过剧烈,我不由得瞪着她,呆呆地张大了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难道你们那边没有这种事情吗?”飞花接着问。 我摇了摇头,“魔女之城……好像就没多少男人,也没有青楼这种……呃,设施。”在最初的震惊之后,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仔细一想的话,这不就是……牛郎店吗。在日本也蛮常见的样子,只不过我没听说过日本哪里的牛郎店规模大到布满整条街就是了。况且鸣海这个地方既不是父权社会也不是母权社会,不,换句话说在鸣海这个国家,没有任何一种性别的权力凌驾于另一种之上,从皇帝到平民,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用能力而不是性别去决定他人的社会地位…… 这么一想的话,这里会衍生出男花魁,甚至于牛郎街这种东西,似乎也不是那么奇怪了。 放下窗帘,我近乎脱力般地叹了口气,苦笑道,“没准鸣海女帝的面首数量,比这个牛郎街里的男人还要多出一大截吧?” “前朝我不知道,不过当今皇帝虽然是女性,但却好女色,后宫内均是各族美女。”飞花说道。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后心情不由得变得万分复杂了起来。 正所谓,百合从皇帝开始么…… …………………………………………………………………………………………………… 马车在街上行驶着,石板路上颠簸少了许多,在街道的喧闹声中,江水的轰鸣也逐渐听不到了。又过了一会儿,车子终于停了下来。飞花钻出车厢去看了一眼,然后回身招呼我和小夜下车。 我收拾好东西,和小夜一起下得车来,只见周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时间除了身边人墙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无数脚夫扛着行李包裹走来走去,有的再往马车上运货,而有的则在卸货。不远处便是码头,几艘帆船停靠着。我看到葵和海棠的身影在人流中一闪而逝,于是连忙抓住飞花,生怕和她走丢。 “这是?”我问道。 “这是要卸货啦。要把货物运到船上。姐姐她们已经去码头那边找船家啦。我们也过去吧。”飞花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里的喧闹,带着我们两个一头扎入人群,东倒西歪地朝着码头一点点挤过去。等我们三个人挤到葵和海棠身边时,看上去活像是被扔进洗衣机里面搅了一番再捞出来一样,整个人都乱糟糟的。 “哎呀,每次来这里都觉得是受罪呢。”飞花满脸愁容地抱着自己的尾巴,心疼地梳理着上面凌乱的毛发,控诉道,“刚才有小屁孩抓我尾巴!” 另外两只狐狸看上去也不怎么好,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发也都不像之前那么整齐。葵叹了口气,“算啦,忍忍也就过去了。船家那边我们已经交接好了,卸完货歇一晚,我们明天就可以走啦。” “我要去槐花大街。”飞花撅起嘴道。 “那是什么地方?”我忍不住问。 “是岐城专卖果子点心的一条商店街。”海棠适时地解释道。 我“哦”了一声,心道果然不出所料。 葵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看了看我,她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包递给飞花,“我们就在码头附近的客栈下榻,你快去快回,不要玩太晚。” 飞花兴高采烈地接过,虽然一个劲儿地点头,但是我猜她完全没有把姐姐的话听在耳朵里,“嗯嗯!不用担心,你以为这地方我来过多少回了?”说着,她就拉起我和小夜,再次扎入了人群之中。 当我们再次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条街道的入口处。这里弥漫着一股甜甜的气味,粗粗辨认一下就能闻出桂花,蜂蜜、麦芽糖等多种味道,混合在一起,热腾腾的说不出地好闻。街口有一个牌坊,上面写着槐花大街四个字。 “这里就是岐城的槐花大街啦。许多老字号点心坊都在这里。”飞花兴奋地伸出舌头舔着嘴唇,连尾巴上的毛都忘了梳,“之前咱们吃的桂花豆包和这里的吃食一比,简直就像是马饲料!” “那你还吃的那么香……”我斜了她一眼。 “咳咳。”飞花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走吧。”说着,她就迈开两腿跑了过去,像是一只穿梭在花丛中的小蝴蝶一样,这里看看那里闻闻,显得尤其开心。 “我们也过去?”我低头问小夜,后者皱了皱鼻子,看上去有些不太情愿的样子,点了点头。 “你们快点,快点,这里还有座位!”飞花在一家看起来很老旧的店门口面前招呼我们。我一边胡乱应着“来了来了”一边拉着小夜走进去。店主是个看起来很和蔼的老大爷,飞花在店里寻了个座位坐下之后,迅速而熟练地点了单,然后在椅子上兴奋地扭着身体,尾巴在身后摆来摆去的。 “你点了些什么?”我拉着小夜过去坐下,问道。 “奶羹两份!”飞花一脸难以掩饰的高兴,“可好吃了!别看这店面旧了点,我每次来槐花大街都要先来这儿吃一碗奶羹的!” “嗯——”她点什么我就吃什么吧。我这么想着,也就不再多话。不一会儿,两个冒着热气的木碗就送到了桌上,我看了看,里面盛着满满一碗白色的东西,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味儿。飞花迫不及待地拿起木勺挖了一勺送进嘴里,随后就满脸幸福地捧住了脸蛋,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全部都朝上竖起,一副极乐模样。 “这是什么?”我问。但是飞花没有回答,只是示意我快些尝尝。我耸了耸肩,心想这是什么,吃了就知道,于是也拿起木勺挖了一勺这看起来像是牛奶布丁的东西送进嘴里。 “——唔——!” 意料之外的鲜甜在口中化开。不是普通的牛奶那种有些发腻的口感,而是更加清甜和清爽的感觉……味道很简单朴实,但是却十分纯粹,没什么桂花之类的多余东西,只是小小一勺就溢出满口的奶香。 似乎是看到我有些呆滞的模样,小夜不由得扯了扯我的袖子,满是好奇地看着那碗里的奶羹。我看得有趣,又挖了一勺送到她面前,“你要不要尝尝?不知这甜品能不能合你吸血鬼的味觉?” 小夜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小嘴,那淡色的双唇还在轻轻颤抖着。不知怎么,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柔软唇瓣压在自己嘴唇上的柔软触感,一时间不禁呆了。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有食物入口的小夜双眉微蹙,但是她没有睁眼,而是不满地摸索着捉到我的手轻轻掐了一下。我如梦初醒,咳嗽一声,这才满脸通红地将勺子送入小夜口中,然后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的反应。 奶羹入口,小夜闭紧嘴巴似乎是品味了一会儿,忽然双手捂住嘴巴倒在了我的身上,我一惊,还以为她吃坏了东西,连忙捧起她的脸蛋,却见这小吸血鬼一脸绯红,一双赤色双瞳像是要化出水来一样,哪里像是吃坏了东西? “好、好吃……”她轻声嗫嚅道。 我尴尬地一笑,转过头对正在摇着小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的飞花小声道,“再……再点一份好不好?” 第4章 青衣(1) 当我们离开槐花大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虽然这条街上人还是很多,但是已经比先前少了不少。 “你姐姐们让你逛完就尽快回去,这都快晚上了,没问题吗?”我问飞花。 “应该……没问题吧。”小狐狸头上的耳朵动了动,看得出来,她心里也有点惴惴不安,“不过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槐花大街呆到这么晚啦。所以大概没有关系。”最后,她用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来给自己做开脱,“姐姐们总会习惯的!” 好吧,反正我不会挨骂。 我这么想着,看着飞花窜进一家卖冰糖葫芦的小店,没过多一会儿就举着两串跑了回来。和印象里串满山楂的糖葫芦不一样,她拿的这两串一颗白的夹着一颗红的,看上去煞是奇怪。 “这白色的是什么?”等飞花跑到近处我才看清,那红色的的确是山楂,而白色的则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啊?这个啊,这个是荔枝。”飞花说,然后把一串塞在我的手里,“核已经被挑掉了,放心吃吧。” 我下意识地把那串接过,“哦”了一声,这才发现那些果子的一面的确都已经被切开了一个小口子,想来就是从那里把核挑出来的。 “不过冰糖葫芦……可以串荔枝吗?”我问。 “啊,那家有点不同。”飞花说,“那一家其实原本是个卖水果的,后来才搬到槐花大街上做甜点。你想吃什么水果就自己挑,店家会帮你把水果做成冰糖葫芦。” “这样啊。”我一边说着一边咬了一口,和印象当中的糖葫芦一样,松脆的冰糖外壳下是酸甜柔软的山楂,而荔枝的部分则多了几分清甜,牙齿一咬下去就溢出满满的汁水。而当我们吃着东西,慢慢溜达到葵所说的那家客栈门口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飞花从店老板那里问到葵和海棠等人的住处之后,我们就赶了过去。 此时两人的房间内只有葵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两份用碗盖好的饭菜。而海棠则不见踪影。 “呃,葵姐姐,晚上好呀……”一看葵脸色不善地坐在那里,飞花立刻就被吓蔫了一半,躲在我身后弱弱地悄声道。 “你还知道回来?”葵冷声道。 “嘿、嘿嘿,对不起……”飞花讪讪地笑着。 “算了。”葵恨恨地盯着飞花看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脸上的不悦之色如冰消雪融般消失无踪,她拍了拍桌子,“来吃饭吧。都快凉了。” 飞花见葵似乎不再生气,这才从我身后跳了出去,乖乖地坐在桌边,左右晃头看了看房间,“海棠姐姐呢?” 葵指了指里屋,“她去睡了。”说完,她向我伸出手招呼道,“来坐吧,被这个丫头带着到处跑,一定累坏了吧?” “没有没有,反而是好生见识了一番呢。”我连忙摆摆手,坐到飞花旁边,揭开饭菜上盖着的碗,顿时热乎乎的香气扑鼻而来,一碗满满的白米饭,一条蒸鱼外加一些小菜,就是今天的晚餐了。 “青水的江鱼肉质鲜美,一直是岐城名产。来,尝尝吧。”葵说着给我和飞花倒了茶水。 “哇,是青水鱼。”飞花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葵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我记得上一次来岐城,咱们晚上吃的还是全素来着……” “别瞎说。”葵连忙道,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朵红晕,“你姐姐我什么时候小气过?” “你明明就一个铜板都想要拿菜刀切碎了再花。”飞花眨了眨眼。 “你这小丫头片子……”葵耳朵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她又羞又气地瞪着飞花,似乎想要把这个口无遮拦的小狐狸生吞活剥了一般。 我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狐狸姐妹俩,和小夜对视一眼,耸了耸肩。 …………………………………………………………………………………………………… 吃罢晚饭,葵带着我到旁边为我和小夜两人所订的房间,在洗过澡后,我换上睡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透过窗纸仍然能隐约看到河边两条街上的灯火。正当睡意逐渐上涌,眼皮也不断发沉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按在了我的胳膊上。 “别闹……”我说。这种时候会来胡闹的,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哼。”小夜在黑暗中哼了一声,翻身爬上床,挤到了我身边,“我饿了。” “又不是不让你吸……”我一怔,随即犹豫着说,“你要吸就直接吸好不好?” “不好。”在黑暗中,我能看到那两点红光不怀好意地眯了起来,“姐姐还没有习惯吗?明明就已经接吻了那么多次。” “那种东西才不可能习惯的好吧?”我又羞又气,一瞬间产生了把这个小吸血鬼踢下床去的冲动,“你正常点吸血不行吗?” “所以说那是调味料啊,调味料。”小夜故意拖长声音,在调味料三个字上加重语气。我只感觉小腹一沉,立刻反应过来,这小家伙应该是已经翻身骑到了我的身上。 “刚才的那个甜甜的,白白的东西,我还想吃。”小夜忽然说。 “你说那个甜品?现在人家已经关店了啊。”我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之前槐花大街吃的奶羹。 “那我要亲亲。”小夜立刻说。 “这个也不行……”我有气无力地道。 “那就要用强咯。”黑暗中的小恶魔声音中满含甘美的笑意与邪恶的喜悦。 “你一开始就打算用强吧?”我挣扎起来,但是她迅速地把我的双手按住。 “当然了。不过小夜也习惯在进食之前先玩弄一番猎物。这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那你还和我说那些有的没的——” “给予选择是必要的。”小夜用极尽诱惑的口吻慢慢道,“选择会带来希望,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又不能过多,必须要让猎物隐隐预感到自己最后的结局,但是又不能让她自暴自弃地死了这条心。在强调自己的生杀大权的同时,从指缝里漏出一点小小的希望,在猎物犹豫和挣扎的时候再扑上去撕掉一切伪装,这样带来的味道才足够甜美。” “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对于她这番像是阴谋家一样的论调我着实已经见怪不怪了,每次听到这种话,只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吸血鬼可是生来邪恶的存在呐。”小夜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好吧。算我信了你的邪。”我说,“那你说这么多,最后还不都是要用强的?” “对啊。小夜的目的是让姐姐习惯到——只要听到人家说饿就会自动送上双唇——这种程度啦。” “你这是在驯兽吗……” …………………………………………………………………………………………………… 次日早晨。 我被葵的敲门声从睡梦中唤醒。狐妖少女敲门的节奏很缓慢,然而很坚定。似乎经过上一次见到我和小夜裹成一团掉到床下面的情景之后,葵就决定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自行把门推开的缘故,直到我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夜扒开,下床去开门之前,都在一直以一个平缓的节奏敲着门。 “早安。”葵站在外面,越过我的肩膀看了眼房内,“看起来你们似乎睡得挺安稳?” 她没有说睡得好,而是特地用了安稳这个词。我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于是苦笑着道,“还……还好吧。” “那就来吃早饭吧。”葵说。我点了点头,看了眼在床上抱着枕头,撅起嘴巴用不满的目光看向这边的小夜,咳嗽一声,故意关上门跟着狐狸小姐一起离开了。 然后就听到枕头被恶狠狠地砸在门上的声音。 在葵她们的房间里已经摆好了早饭,是四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海棠和飞花已经在吃着了,飞花还在不停地把一个小碟子里某些茶色的絮状物丢到自己的面碗里。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看着飞花碗里的茶色小山。 “那是鱼松。”葵引我坐到桌边,回答道,“是青水鱼的鱼肉炒成的肉松。” 很快,一顿早餐就这么结束了。飞花和海棠放下碗筷,前者兴冲冲地说了句“我去买点零食”就跑了出去,后者则向我和葵点头致意之后才离开。 “海棠去联系船家了。我们收拾停当之后就能坐船前往青丘。”葵道。 我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这……坐船的话要走多长时间?” “顺流而下,大约七日。”葵想了想,道,“这时节的话,回到青丘国后,再停留几日便是琉璃灯节。到时候还请务必留下,让我们一家尽尽地主之谊。” “实在是万分感谢。”我连忙道谢,然后向葵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你还知道回来?”小夜坐在桌边,学着昨天葵的神态,板着脸冷声道。 “你……”我哭笑不得,“你还挺会玩啊。” “哼。”小夜抱起胳膊,“姐姐看起来挺喜欢那三只狐狸的嘛。” “只是去吃个早餐而已。你又不能吃面条。”我叹了口气。 “那。”小夜眼珠一转,向我伸出手,“要抱抱。” “好,好。” “还要亲亲。” “这个就算了吧……” “要亲亲——” “你这家伙……喂,别扑过来!” “嘿嘿,其实姐姐也挺享受接吻的吧?” “那种东西有什么可享受的……” “哼,那就亲到姐姐喜欢上为止……” “你、你不要乱来……不、不要靠近我啊啊啊!” 第5章 青衣(2) 收拾停当之后,我们就离开了客栈,来到了岐城码头,那里已经有帆船停靠,几个脚夫正在向船上搬运货物。河船的大小自然比不上海上船只,不过容下我们几个人简单住上几天还是没问题的。上得船来,把随身物品在船舱房间内放好之后没多久,甲板上的船伙计们就吆喝着升起风帆,船身摇晃着开始慢慢前行。 要知道河岸风光不比大海,加上岐城一带自古又是繁华之地,两岸景色十足十的令人目不暇接,一改海上汪洋寥廓,水天一色的寂寞景象,青水两岸的风光可以说是让人大饱眼福。(公(众(号(百(合(推(书(姬沿着青水横穿整个岐城,与已经喧闹无比的码头相比,河岸花街似乎一幅还未睡醒的样子,昨夜的疯狂劲儿已经悄然退去,只带着春睡未醒的慵懒,彩色的绫罗绸缎懒洋洋地挂在长廊上,佣人们挑着灯笼,打着哈欠巡视街道和小巷。 又行一段,花街便已经远去。而一座纯黑色的高楼则逐渐映入眼帘,在这红墙碧瓦的岐城中格外扎眼。 “这楼是什么?”我问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眺望着那楼的葵。 “这是岐城铁楼,妖官驻扎之地。”葵抬起手在额前稍稍遮了一下,拿眼望去。不过她似乎不敢直视那楼太久,只看了一会儿就别过头去,“它在岐城建城之前就已经存在,算是前朝遗物,传说是龙神亲自吩咐妖官们所建,正好镇在青衣水脉之上,让青衣江内的蛟龙们难以借水气兴风作浪,同时也能够威慑魑魅魍魉,令它们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望着那巍峨高耸的黑色铁楼,“东方神秘的风水术啊……” “是啊。”葵轻咳一声。 “你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微觉诧异,还以为是葵连日操劳过于疲倦,不禁开口问道。 “不,是这铁楼的缘故。这楼本身就是一道镇妖大锁,妖魅鬼物只是直视它就会感到浑身无力,就更别提在岐城城内运用妖力了。”葵的脸色有些难看,“像我们这样有肉身的妖怪还好,至于那些亡灵鬼魂,只怕到那楼跟前就有魂飞魄散之虞。”说着,她正色忠告我,“你那个并非活物的小妹妹,尤其要当心。”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楼居然还有如此神力,点头道,“我……我明白了。不过小夜她大概也不会离开船舱吧。” “那就好。不过出了岐城就好了,这楼的效力无法越过岐城城墙。”葵又说了一句,就快步走入船舱。 很快,帆船就沿着青水驶离了岐城,我看着那逐渐在身后远去的青色城墙,心中也不禁微微感叹。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次造访这座城市?这次只在这里待了一天,城内诸多胜景都没有见识得到,颇有种隔帘看戏,浅尝辄止,入宝山却空手而归之感。 不过一想到城中胜景四字,不知为何,我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那灯红酒绿的花街景色,一时间竟然不由得面红耳赤,连忙咳嗽一声抬头望向奔腾不绝的青水,止住心中那源源不绝冒出来的绮念。 出得岐城,城外便是一片丘陵田地,青水浩浩汤汤,裹挟着大量泥沙冲刷到此处,积聚成土地湿润肥沃的沙洲,岐城便建立在这沙洲之上,附近水田遍布,风雨顺调,无有荒年,家家户户俱都殷实,青水流域自古富庶便是由此。一层层梯田密密麻麻地排列于河边丘陵之上,田内绿苗比比皆是,一派青葱。城内千帆遍布,渔歌号拍之声不绝于耳,江水青碧一色,波涛汹涌,远处青山叠嶂,雾隐重峰,说不出的美丽漂亮。 站在甲板上又眺望了一会儿远处,海棠便从船舱里走了上来叫我下去吃午饭。我怔了一下,抬头看天时,天光确实已经大盛,的确已经是正午时分。原来我站在这里看风景竟然看得入迷了,不知不觉之间就到了中午。 船舱房间内,葵和飞花已经落座,餐桌上摆着两尾蒸鱼,以及一些小菜,看起来颇为丰盛。 “由于河船采买相对方便,沿途也有渔家可以提供新鲜鱼米,所以这回咱们就不用像是在海上一样节衣缩食度日啦。”葵轻轻拍手,飞花则拿起茶壶为各人杯中添上茶水,“好了各位,让我们开动吧。” 河船上的第一餐着实美味,据葵所说,岐城一带盛产稻米,酿酒业自然也就发达,这蒸鱼里正是加了些黄酒烹调佐味,所以显得格外鲜美。 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儿,飞花兴冲冲地拉起我又跑到了甲板上。 “应该快到茶园啦。”小狐狸站在船舷旁,手搭凉棚往河两岸望着。 “茶园?” “是啊。出了岐城,沿着青水再走一段,就是狐尾洲茶园。”飞花道,“因为这沙洲的形状像极了狐狸翘起来的尾巴,所以叫这个名字。”说着,她微微弯腰,撅起小屁股,特意晃了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我看得有趣,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着那蓬松柔软的毛发,而飞花则娇笑着顺势靠在了我的身上。 很快,河岸两边就冒出一点绿色。飞花从我怀里跳了起来,指着那边惊喜地叫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去,随着船只逐渐前行,那点绿色也慢慢展开。行得近前,赫然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茶树铺展开来,一片青葱碧翠,十分喜人。 “这里的狐尾芽茶可出名了。由于沾了个狐字,所以茶商也经常到我们青丘国去做生意。据说茶园里同样也有着我们族人的产业。而且而且,这里的炒茶干也非常好吃。”飞花飞快地说着,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我看你呀,比起狐狸,更像是小馋猫。三句话不离吃。”我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后者不满地扭动起来,“吃有什么不好嘛。” “是是是,没什么不好。”我随口应道,趴到船舷边眺望着茶园的景色。 “明天之后就没什么好风景可看啦。也没什么好吃的。”飞花有样学样地趴到我身边,“等拐到狐鸣江,就没这么多东西啦。” “诶?”我用一个单音节词汇表达疑问。 “狐鸣江是青水的支流,通向青丘国的。”飞花耐心地解释道,“因为青丘国在一个大山谷里面,所以从水路进去的话,也要先进山。狐鸣江两边全都是山峰和雾气,也没什么船家和市镇。葵姐姐都没有告诉你,像今天这种鲜鱼,明天一过就吃不到啦。” “所以重点还是吃不到鲜鱼嘛?”我笑道。 “是啊。”飞花苦着脸道,“以葵姐姐那个小气劲儿,我们平常在这里也就啃啃咸鱼干儿什么的,就着白饭就是一顿。要想吃好料,还得挨上五六天,回了家才行。” “青丘国是什么样的啊?”我来了兴趣,问道,“有岐城繁华嘛?” “青丘国大概有十个岐城那么大吧!”飞花瞪圆了眼睛,认真地对我道,随后耷拉下耳朵小声嗫嚅道,“虽然再大也没有青水郡大。但是没办法,我们是个小国嘛。不过要说物产嘛还是有的。起码青丘国的狐狸米很好吃。” “狐狸米是什么东西啊?”我笑道。 “狐狸种的米啊。”飞花理直气壮道,“狐鸣江流入山内后,水系郁集,在青丘国里织起了一片水网,土地肥沃,所以稻米就好吃。” “你们种地?”我看了看飞花的小身板,疑道。 “我们自己当然是不种地啦。一般是使唤凡人,或者弄些符人纸马纸牛之类的小法术来耕地。”飞花说,“除了耕作之外,有像我们这样出去跑商的,也有窝在山里面狩猎的,还有做些东西来卖的,基本上只是不做体力重活,其他的营生都做。” “是这样啊。”我眼珠一转,笑眯眯道,“那会不会还有狐狸酒,狐狸糖,狐狸面什么的?” “狐儿酒是有的啦。”飞花转过头来盯着我认真地道,“狐狸糖和狐狸面是什么东西啦,我都没听说过。” “真的有狐狸酒?”我奇道。 “有是有啦,不过那个并不是能随便拿来喝的东西。那个啊,是有道行的狐狸用好米,山里的果子,雨水和露水酿成的酒。连龙都能喝醉呢。”飞花鼓起脸,张开双臂做出恐吓的动作,“因为有狐仙的道行在里面,所以很厉害的!” “能把龙喝醉?真的假的?” “真的啦。我刚出生的时候,龙神的使者来访青丘,我们用上好的狐儿酒招待,没想到那个使者喝了一壶之后就一头栽进了狐鸣江的河口,然后发起酒疯来,把狐山入口都给淹啦。”飞花心有余悸地道,“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但是听姐姐和妈妈说,那一次差点狐鸣江就发了大水。那种东西要是给凡人喝的话,怕是会醉死人的。” “哇。”我忍不住张开嘴巴,“那然后呢?” “幸亏最后那条龙醒了。虽然险些发了大水,但也没闹出什么人命,只是损失了一些船和东西罢了。”飞花拍着小胸脯,长出了一口气,“最后龙神罚那个家伙在青丘国当两甲子的雨官儿。直到现在它还在青丘中央的湖里呆着哪。” “两甲子?”我发现自己总是能从这些小狐狸嘴里听到一些听不懂的词儿。 “一甲子是六十年。”飞花说。 “一百二十年啊……”我望着天空,喃喃道。 第6章 青衣(3) 第二天过后,果然就如同飞花所说,船只驶入了一片水流湍急的山峡。地势逐渐走低,两侧山岩巍峨险峻,时常只能看到两面陡峭的山壁一路向前蔓延,就像是河流劈开山脉往前奔流一般。山峡间云雾遍布,山壁上偶尔有青松探出,偶尔有猿啼鸟鸣远远传来,声音悠长,在山谷之中不断回响。 这里就是狐鸣峡,青水支流所经过的山峡。河流在此流入群山之中,开辟出一方幽深峡谷。而这水脉的尽头便是青丘国所在的山谷,妖狐们的家园,诸多怪奇传说的源流之地。 峡谷幽深蜿蜒,水势汹涌,不过幸好河中并没有什么礁石。在这里想要获取新鲜食物并没那么容易,从进入峡谷的那天起,船上的饭食就只剩下了肉干和干粮等。不过幸好饮水用水之类倒是不必担心,狐鸣江江水清澈,随便打上一桶江水就能直接饮用。 在这山谷内航行的日子在褪去了最初的新鲜劲后就显得无聊起来,但是时间终究会慢慢过去。某日早晨,当我一如既往地在甲板上眺望远方的时候,葵来到了身后。 “我们就要到了。”她这么对我说道。 “哦?”我立刻来了精神。一想到能赶紧结束这实在有些无趣的旅行,就不免兴奋了起来。 “你看,不远处就是青丘河口。”葵指了指前方的云雾。我踮起脚尖极力眺望,果然那雾气之中隐隐约约可以见到建筑物的影子,“我们就在那里下船,把货物装卸到纸马车上。” “纸马车?”我奇道。 “我们毕竟是妖物。总得施些妖术的。”葵掠了掠头发,微微笑道,“用纸扎出来的马车,以法术驱使,就是我们妖狐一族主要的交通工具,当然,也有别的出行方式。有些家族世代驯养妖怪鹿、妖怪狸等兽妖当做出行坐骑。不过因为方便,更多的还是驱使纸船纸马等。”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心中对那神奇的青丘之国不免平添几分向往。 行不多时,湍急的河流就推送着我们来到了青丘河口。险峻的山崖峭壁在眼前逐渐低落,化为一片平整的地面,簇拥着水势已经和缓许多的狐鸣江往前继续流去。河岸上雾气遍布,在那雾气之中有着无数亭台楼阁的轮廓,不时有一群飞鸟从雾中飞出,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又飞回雾中。河岸边的码头上停靠着几艘帆船,几个人影正在运货。 我们在另一侧靠了岸,下得船来,我才看到那些正在上上下下忙碌着的人影虽然穿着正常的粗布衣服,但是脸上都被一袭青布蒙着。 “那些是?”我指了指那些青布蒙面人。 “那些是纸人。”飞花蹦蹦跳跳地下了船,往那边看了一眼就简单地回答道,“蒙脸布下面其实就是一张白纸,没什么好看的。” 我“哦”了一声。此时小夜也慌慌张张地从船舱里跑到我身边,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抓住我的手。 “你紧张个什么呀。”我看着有些好笑,轻轻拍了下她的小脑袋。 “哼。”小夜立刻换了一副表情,懒懒地靠在我身上,“装成弱气孩子的招数已经行不通了吗。” “你装来要做什么啊。”我哭笑不得地道,然后看着葵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人丢在地上,喃喃念诵了几句什么,又往纸上撒了些什么,那些纸人就在一捧白烟之中变化成了青衣蒙面人,动作机械地爬上船开始装卸起货物来。 “之前不用这个吗?”我问她。 “在青丘国这种妖气浓郁的地方,这些纸人就算不用我持续施法也能一直活动下去。”葵答道,“在岐城的时候由于有铁楼镇着,所以我的妖术也用不出来啊。反正雇一些脚夫什么的也用不了几个钱。” “姐姐骗人,明明就是只有在青丘国的妖气支持之下才能用用妖术。还一副显得很大方的样子,哼!”飞花听了,在一边朝葵做了个鬼脸,大声道。 “你这小妮子瞎说什么呢!”葵的双颊羞得通红,呵斥道。 “好了好了。”我咳嗽一声,竭力忍住笑,“反正都到地方了。就先进城吧。” 葵这才罢休,点了点头,哼了一声,道,“说的也是。那就先进去吧。”说着,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扎的马车丢在地上,变出一些白色的马车,指挥着纸人们把船上的货物运了上去,给那些船夫结了工钱后,目送着帆船离去,这才招呼着纸人纸马,和我们一处走入雾气之中。 在雾气之中走了半晌,眼前一片朦胧为之一散,只见面前豁然开朗,雾中陡然露出一大片建筑来。那是一座青石古城,城外是青翠的农田与森林,巍峨的青石城墙高高耸立,城门上挂着写有青丘二字的匾额,淡淡云雾缭绕其上,半空中隐隐挂了一道彩虹,不闻人声,只有浅浅的鸟鸣之声不绝于耳,就像是一处不染凡尘的世外桃源。 “这就是青丘城啦。”葵望着面前的青石古城,轻笑着,“别看它看上去不太大,但是城内却是别有洞天呢。”说着,她带着我和小夜慢慢向城门走去。说来也奇怪,当我们跨入城中的时候,眼前的景物却一阵变幻,我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片古意盎然的亭台楼阁,但是进得城来,却发现面前却是一片广袤的水田,一些青衣人驾着耕牛在田中耕作,一条田间小路直直通向远方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屋。而回头看去,哪里还有河流和城门? “这是……?”我呆了一下,一头雾水地看向葵。 “是妖术啦。”葵抿嘴一笑,“其实妈妈一早就察觉到我们回来了,只不过是用千里搬运之法将我们移到了家门前而已。” “还有这种法术吗……”我一惊,葵接着道,“其实按理来说也是用不出来的啦。只不过青丘狐族世代居于此处,妖气浓郁积聚,我们狐族的法力在这里会成倍提高而已。” 稍稍放下心来之后,我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远处那栋大屋。薇奥拉说会和我在青丘国相见……那么她会不会现在已经在屋子里了呢? 这么想着,我们慢慢来到了大屋跟前,狐妖三姐妹驱使着纸人纸马自行到屋边卸货,然后带着我和小夜叩开了院子的大门。里面是典雅秀丽的山水庭院,树林假山池塘公众号百合推书姬应有尽有,刚刚踏入庭院,湿漉漉清爽爽的水汽便扑面而来,一条小河穿过庭院,我们沿河流慢慢前行,从一片小树林中穿行而过,眼前一亮,却是看到了一片湖泊。那大屋的主屋,就建在湖心岛上,湖上则有几座白石造成的拱桥。按理来说从远处看来,这大屋庭院的面积再怎么大也是容不下湖泊的,不过既然这是狐妖的居所,那么想必这屋子也是施了什么缩地成寸,壶中洞天之法吧。 “这就是我家了。”葵微笑着向我和小夜说道,“狐妖按照家族的形式分居在青丘城内各地,我们一家住在偏城郊的清净所在。今天先在此休息一天,明日再带着两位去逛逛城内的热闹之处。” 说着,我们就踏上了其中一座拱桥,来到了大屋前。屋子的大门敞开着,并没有关上。门后是一条古色古香的木质长廊,葵引着我和小夜沿长廊前行,不知拐了几个弯,上了几层台阶,在这迷宫也似的大屋里走了一会儿,我们才终于来到了一扇纸门之前。 “这就是妈妈会客用的大厅了。”葵说着为我们打开了纸门,门后的大厅宽敞而明亮,一座小桥从门口一直延伸出去,我这才看到这厅堂乃是浮在一汪大池之上的方形木质平台,由木桥与厅门相连,平台四周的池水里遍布着莲花与莲叶,四周并没有墙壁,而是镂空的木质窗格,明亮的天光从窗格内洒入,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景。 平台之上放着两行长桌,桌上空无一物,旁边有一排坐垫。而台上最北处则又有一高台,上面放置着坐垫,坐垫之上又有着一团黄澄澄的物事,远远望去也不知是什么。 我探头张望半晌,确定这屋子里除了那黄色的一团之外再无他物,不禁微微有些失落。 “我师父……不在此处吗?”我转过头向葵问道。 “这个嘛,我也并不知道。”葵面露难色,“妈妈并没有传音与我,因此我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是何情况。” “到时候问问妈妈不就知道啦。”飞花倒是一脸轻松之色,“我们先过去坐吧。待会肯定就吃好吃的啦。”她说着,兴奋地沿着木桥跑了过去,在长桌一角挑了个位置坐下,拍了拍桌子示意我们过去。 海棠对我和葵轻轻一礼,也微微提起裙角小跑着过去坐到了飞花旁边。葵笑着望向我,“那么我们也过去吧。妈妈想必已经等不及了。你也不必紧张,我家并没有什么规矩,到时候随意一点就行啦。” 我怔怔地“哦”了一声,左看右看之下也没有看到除了葵和她两个妹妹之外的狐妖。不,不如说是现在这屋子里除了我们五个之外并没有别人。难道她们口中的妈妈还没有到场?虽然满腹疑虑,但我还是随着葵一起从桥上走到了平台之上,在长桌边坐好。 这屋子,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第7章 狐宴(1)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葵抿嘴一笑,对着那高台上的黄色球体一指,“看,妈妈不是就在那儿么?” “什么?”我怔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仿佛就在耳边,“说的没错!妾身就在此处!而且,已经等不及了!” 就在声音响起的同时,却见中间高台上那黄色的球体刷的一声裂成三半——不,直到现在我才看清,那球状物原来根本不是什么球,而是聚在一起,团成一团的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那狐尾如同花瓣般伸展开来,露出中间一个幼小的身影。那是大概十一二岁的一个少女,有着一头与狐尾狐耳同色的长发,齐眉的刘海整齐清爽,圆润可爱的小脸上,一双像狐狸一样狭长狡黠的紫色眼瞳正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她穿一身淡粉色宫装,单手撑着头,斜躺在那毛茸茸的大尾巴所铺成的毛垫子上。 “我来介绍一下。”见我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葵咳嗽了一声,轻声道,“这位就是我们三姐妹的母亲,也是这个家的现任家主,紫蓬。” “她是你们的母亲?”这一句话听得我更加震惊了,明明台上那狐族少女的年纪看起来并不比小夜大多少。 “变成这种样子只是母亲的兴趣而已。其实她已经超过三百岁了。”葵凑近我的耳边,小声道。 “葵丫头,汝说什么呢!”紫蓬高亢而富有活力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从高台上翻身跳了起来,一步步向我们所坐的长桌走了过来,粉白色的裙裾下露出两只白皙光洁的小脚丫,而那三条比她整个人还要大上一倍的大尾巴则就这么被毫不在意地拖在地上。 “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葵迅速转过头,不敢和紫蓬对视。 “哼。”紫蓬哼了一声,猛地一转身,那三条尾巴直接扫到了葵的桌上。她抬起手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盯着我,发出“唔姆唔姆”的声音,最后猛地一拍手,看了看葵和海棠,“这便是自海外而来的魔女?看起来也和鸣海子民没有区别嘛!”说着,她又转向小夜,后者则一脸害怕地揪住我的衣袖。 “这倒是有些稀奇。已死之人竟然能大摇大摆在白日走动。装模作样的小丫头,汝可是僵尸吗?”紫蓬盯了小夜半晌,似乎被提起了一些兴趣,绕着我们的座位走了小半圈,最后又一转身,那三条尾巴直接扫在了小夜身上。 最后,紫蓬不紧不慢地走回了高台,一双紫色眼瞳里满漾着笑意,“不过呢,客人还没有到齐,这宴会还不能开始啊。” 客人还没有到齐?这句话在我脑海里转了几转,就像是一颗石头投进了池塘里一样。一瞬间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在一阵旋转之后又汇聚成一个名字。 难、难道说是—— 还不等我有所反应,大厅一侧的木质窗格就发出了隆隆的震动声,随后它竟然从中间分成了两半,缓缓缩入两边的墙壁。而几乎就在窗格打开的下一刻,巨大的风压就从窗外猛然扑了进来,厅堂周围的池水泛起了巨大的波浪,池水拍打在平台边缘,水面上的荷花荷叶更是被吹飞了许多。 一道阴影从空中降下,投在了大厅里。 随即气温迅速地降了下来。骤然袭来的寒冷让犹自不停摇动的池水迅速凝上了一层薄冰,就连我们的呼吸之中也开始夹带上了白气。 ——巨龙的出场永远让人感到震撼。一个巨大的银色身影出现在了窗外,披着璀璨的日光,就像是从太阳之中走出来的一般。随即,风声慢慢停止,水面上的薄冰也逐渐融化。在光辉的笼罩下,那庞大而富有压迫力的身影迅速缩小,最终停止在一人来高,慢慢走了过来。 当我的视野恢复之后,就看到了薇奥拉。 与我阔别了许多时日的师父。 出现在我面前的薇奥拉与紫蓬一样,穿着一身宫装长裙,只不过她的衣服是冰雪一般的纯白色,头发用发簪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每走一步,那木质的平台地板上就会留下一溜淡淡的霜花。如果说之前魔女打扮的她像是浑身笼罩着远古奥秘,端坐在昏黄油灯与书卷簇拥之下的贤者,那么现在这一身极富古典美的服饰就让她多了一种脱尘绝俗的飘然之美。 “汝啊,还是老样子。每次出现都搞得一团糟。”高台上的紫蓬悻悻地从用来挡住自己的大尾巴上揭下几片莲叶丢进池里,不满地抱怨道。 “哼。”薇奥拉有些高傲地哼了一声,并没多做回答,随后就无比自然地坐在了我的身边,微微低下头,“好久不见,小未白。” “好久不见……”我感到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一样,结结巴巴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在薇奥拉身边,我忽然觉得自己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就像是那长年以来的夙愿如今终于得偿,又像是寻找了半生的宝物终于被寻到,那种激动喜悦如同海潮拍岸般的心情,久久难以平息,让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为什么这么紧张?”薇奥拉凑近我,她身上初雪一般清新之中又带着些甜丝丝的气味弥漫在鼻端,那清冷的声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息吹不停地抚弄着我的耳朵,“不想见到我吗?” ——怎么可能不紧张啊! 我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涨红了脸颊(现在我觉得自己脸的热度一定远远超过了火球术),声音就像是梗在喉头一样发布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些微的哭腔,近乎于呓语般地小声道,“不、不是……” 这时,我忽然感到腰上一疼,转头看去,却看到小夜正在用鲜红色的眼睛充满恶意地盯着薇奥拉,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腰上。 “……” 啊啊,就是这么回事儿吧。一边是粘人的妹妹,一边是许久不见的师父……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修罗场什么的…… 我偷偷抬起头看了眼薇奥拉,她似乎并不在意小夜投来的眼神。正当我感到尴尬之际,在高台上的紫蓬拍了拍手,“那么,既然客人都到齐了,那么就开宴吧。”她的话音刚落,大厅后面的大门就刷的一声打开了,一队纸人排成一列鱼贯而入,每个纸人手中都捧着盘碗杯壶等食器,放到了我们面前的桌上。 不消多时,长桌之上已经放满了盘盘珍馐佳肴,这些极具鸣海特色的菜肴琳琅满目,其中有一小半我都叫不出名字,也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而菜肴盘碗之间更是放了一个个细腰白瓷酒壶,上面描绘着各种不同的图案。 我偷偷看了看周围,飞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一盘烧鸡,晶莹的口水从唇角滴下,而海棠和葵也没好到哪里去,仅仅是比飞花更加矜持一点而已。小夜和薇奥拉则似乎完全不受美食诱惑,前者依旧用险恶的目光盯着这边,后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神色镇定自若。 咦……。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一个问题。 “芙拉维雅呢?”我小声问薇奥拉。 “她还在别的地方,就先不过来了。”薇奥拉微微侧过头回答。 我点了点头,而台上的紫蓬则轻咳一声,“宴已备齐,各位,不必多虑,请尽情享用吧。”说完,飞花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了面前的烧鸡,而葵则一脸不耐烦地用筷子去打她的手。小夜盯着这边没有动静,而薇奥拉也没有动作。 “哦?几位迟迟不动,莫不是嫌妾身备宴简陋?还是说……”紫蓬见我们没有动筷子,于是拿眼瞟了过来,她轻轻打了个响指,于是又有一个纸人飘然而入,将一只大杯放到了小夜面前,我偷偷伸头看了一眼,那杯子里鲜红一片,盛的竟然是满满的鲜血。 “这样如何?毕竟乃妖魅之家,这点准备还是有的。”紫蓬懒洋洋道,她看了看我和薇奥拉的表情,又道,“汝等不要想多,此乃吾等凡人眷属自愿上贡之物。休看这一大杯,实际乃是十人上贡之量,分摊到每人头上,这点血量并无大碍。” 似乎是闻到了鲜血的味道,小夜这才把视线从我和薇奥拉身上转移到了杯子上。她皱着眉头,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伸出手去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了起来。 “这小僵尸已经开始用餐了。汝等为何还不动弹?莫非两位仙子不食人间烟火,非得要妾身准备朝露云霞才行吗?”紫蓬见我和薇奥拉仍旧迟迟没有动筷子,故意拖长声音调笑道。 “抱歉,只是有点被这排场吓到了……”我连忙拿起筷子伸向面前一大盘晶莹剔透,像是水晶小山一样的东西,一筷子戳了上去,只觉触感柔软,夹起来一瞧,原来是无数片极薄极细的半透明物事叠在一起,不知是什么,看起来根本不像是食物。 “这……”我夹了一簇那东西,筷子停在半空,放回去也不是,夹到自己碗里也不是,不由得大觉尴尬。 “这乃是‘青衣缕’,是青衣江白鱼的鱼脍。切成极细薄的薄片,直接生食或者蘸取蘸料,都是人间美味。”紫蓬看得有趣,笑着道。 “哦、哦……”我小声应着,缩头把那鱼脍夹到了自己盘子里。 “这样才对,这样才对。来吧,自海外而来的客人啊,便让汝等见识见识青丘狐族的宴席……” 紫蓬满意地点点头,曼声道。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大厅的门扉再度开启…… 第8章 狐宴(2) 云雾逐渐蒸腾而起。 不知道从哪里漫起的雾气,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只不过几眨眼的时间,就将整个大厅覆盖。就连对面的长桌也看不到,浓雾遮盖了视野,我所能见的只有身边几米范围内的事物。这异变令我下意识地停下了筷子,呆呆地望着这满场云雾。薇奥拉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微微低头,动作优雅地夹了一筷子鱼脍送入口中。 很快,雾中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一行影影绰绰的人影从厅外跨过桥梁行来,转眼间便分开云雾来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队身披流苏纱衣的美貌舞女,明眸皓齿,眉目如画,长衣博带,发如流漆。她们腰上佩着短剑,饰以宝石和彩带。不过这些女子并没有青丘狐族标志性的耳朵与尾巴,看上去倒像是普通的凡人。 “是舞蹈吗……”我咕哝着,但是依旧不太明白,为什么舞女要佩着短剑。 “剑器舞。”薇奥拉放下筷子轻声道,“鸣海的传统舞蹈。”她望向那些佩剑舞女,眉毛微微一抬,又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我刚想把这句话问出口,但是还不等我出声,场上就传来“当”的一声脆响。我一惊之下转头看去,那些舞女们已经拔剑出鞘,地上多了一排宝石剑鞘,原来那声音便是剑鞘撞击地面所发出的。但是如此之多的剑鞘落地,声音也应当不止一声才对。竟然连投鞘之声都如此整齐划一…… 舞女们持剑对我们微微一礼,嫣然一笑,随即如同一群穿花蝴蝶般翩然散开,几乎与此同时,场外铿然一响,却是响起了乐声。那似乎是某种丝弦乐器,声音短促有力,与此同时又有像是琴与琵琶的乐器作为伴奏响起,伴随着乐声,舞女们分成两两一对,舞起剑来。 短剑之上折射出泠泠光辉,在雾气掩映下便如数道小型的探照灯一样四下探扫,那场外乐声也如雨打山岩,越奏越快,而舞女们的身姿也一并跟着快捷起来,舞到正酣时,那剑光直照得人眼花缭乱,而她们身上的流苏也化作云间长虹也似,在云雾之间四下穿梭。乐声劲急之处不知何时又多加入了鼓声作为伴奏,琴声鼓声琵琶声,那急促的节奏带得人心脏血脉几乎也跟着一起砰砰乱跳起来,声乐舞蹈便如两条长龙,盘卷着交缠在一处向九天之上节节攀升,直至音乐与舞姿的速度几乎达到极限的时候,忽然叮的一声脆响轰遍全场,便如引爆了一串炸弹一样,场上那绚丽的光虹猛然往外飞散开来! 我猝不及防之下惊叫一声遍向后倒去,但是一只柔软的手却闪电般挡在了身后才不致让我摔倒在地。我无暇顾及那手的主人是谁,因为场上那往外四散炸开的虹却是真真切切的实物。一道虹光从我身边掠过,我下意识伸手一捞,触手柔软,拿过来一瞧却是一条丝绸布带。 等我定睛再看时,场上哪里还有那许多舞女?云雾之间只站了一个少女,臂弯之间缠着飘带,上身只着一条饰以流苏的裹胸,下身一条红色丝绸长裙围在腰上,裙下隐约可以看到两条雪腻大腿,赤着双足,十根足趾指甲上涂着红色的蔻丹。她的肩膊臂膀,腿脚后背,大部分白皙如玉的皮肤都暴露在外,转身之际我甚至能看到那长裙极低的腰身下露出的小半臀瓣。 那少女头上斜斜套了一个白狐面具,脸上罩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宛如能滴出水来一般的狭长狐眼,手腕脚腕上也套着饰有金铃的银环,脚下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圈短剑,剑尖朝外排成一环。 还不等我惊讶于这打扮之暴露,场外刚刚沉寂了一会儿的音乐声再度炸开,如同暴雨击檐,风过松林一样急促密集的鼓点声爆炸般响起,那少女在身形微微一顿之后猛然以脚尖点地,一跃之间便开始旋转,赤色的裙裾在那一旋之间已经扬起,就像一朵在狂风暴雨之中盛放的牡丹,随着鼓声越转越快,令人目不暇接。舞到最后,场上简直宛如起了一道红色的小旋风一般。 “这是什么舞……”我瞪着场上那艳丽的虹影,呆呆地轻声道。 “胡旋。”薇奥拉依旧神色自若,平静地拿起桌上的酒壶酒杯为自己倒了一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哗啦一声,就像是什么东西扑出水面一样,云雾猛然翻涌倒卷开来,两个硕大身影分开雾气扑向了场中的那胡旋少女。我看得真切,那乃是两条蛟龙,青粼粼的鳞片闪烁着寒光,一鳞一爪都无比真切,狰狞之处简直骇得人魄散魂飞。还不等我发声惊叫,那两条龙便扑到了场中,一时间光芒乱闪,云雾漫卷,一阵浓雾飘过遮住视野,等雾气散开后,场上哪里还有那舞女的身影?只有两条青蛟在半空中翻卷腾挪,舞动不休。 我木然地望着场上龙影,呆了一阵之后方才反应过来这雾气应当是狐妖们的障眼法,刚才那胡旋少女应该早就平安无事地退下了场去。不知何时,云开雾散后,大厅中央早已变成了一片清池,青幽幽的潭水波浪翻涌,双龙在水中和空中夭矫飞腾,变化万方。 一时间只觉风雷之声不绝于耳,之前的琵琶鼓点早已消失无踪,不知过了多久,双龙忽然仰天长啸,猛然一头扎入水中,紧接着云雾弥合,再度散开时,露出的却是一方青碧草地。我正一头雾水之际,草地上忽然冒出一簇新芽。紧接着一枝花茎摇摇晃晃地生发而出,枝头上突然鼓起一点,紧接着不断胀大成花苞,而后开花结果,那花朵莹润欲滴,十分可爱。不过好景不长,那花刚刚绽放不多时,便呈现出衰颓之相,迅速枯萎凋零,最终枝头上只剩下一枚红果,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紧接着云雾再次翻卷,待再散开时,我看到的便是方才的大厅,对面的长桌上,飞花和葵等几人的身影也清晰可见。高台上的紫蓬已经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嘴角含笑,她伸出手拿过我的杯子轻轻托举,另一只手一翻之间,两根手指间便已夹了一枚红果,抬手令它落入杯中。那果子也不知道是何等物事,刚刚落入杯中便融化开来,只余满满一杯艳丽的红色果浆,散发着诱人的酸甜气味。 “如何?方才的幻境,还算不赖吧?”紫蓬将杯子放回我面前,翩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微微一笑,“虽然许久没动用此等妖力,但妾身的幻术也总算没有退步。” “刚才的都是……幻术?”我只感到一阵目眩神迷,猛然想起手中的丝带,抬起手臂一瞧,手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丝带?但是那丝绸柔软细腻的触感依旧如此清晰鲜明地烙印在皮肤上,那时的真感触,如果说是幻术,未免也太过于……真实了些。 “唔嗯。理所当然都是幻景!毕竟妾身的儿女当中,可没人拥有那般舞姿呐。”紫蓬点了点头,说着,她瞥了一眼对面那条长桌上的葵等三人。随即她又看向我,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不过呢,在方才的幻象当中,有一物是真实的。自远方而来的魔女哟,如果汝猜中了的话,向妾身索要些奖励也无妨哦?” “有一物是真实的?”我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薇奥拉。而后者看起来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紫蓬打断了,“噢哟,给予提示可是犯规的哦。” 薇奥拉耸了耸肩,神色一点都未曾变化,淡淡向我道,“那么你尽管猜去就是了。猜错了的话也无妨。” “诶——一定要现在猜嘛?”我有些尴尬,老实说刚才的幻术由于太过令人震撼,导致我现在的脑袋还有点晕晕乎乎,对那幻景也只记得大概,细节方面则很多都想不起来。 “汝什么时候想猜,向妾身说一声就行了。”紫蓬眨眨眼。 我点了点头,低头想要继续夹菜的时候却看到了杯中的红色果汁,于是眼前顿时一亮。如果说刚才的幻境中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话……那明摆着不就是这个东西吗!想到这里我连忙端起那只杯子,感受着它沉甸甸的重量,真是的,这未免也太过容易了吧?不就等于是把答案都告诉我了吗! 这么想着,我闻了闻杯中诱人的酸甜气味,忍不住把它凑到嘴边,仰起头想要一饮而尽—— “……?” ——却没有东西倒入嘴里。 意想当中的美味饮料并不存在。 我吃了一惊,连忙低下头查看那只杯子,但是里面却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果汁? “哈哈哈哈,汝以为那个东西就是真实?哈哈哈,真是天真可爱,汝这个小鬼头,道行还未足够啊。那个也只不过是妾身造出来的幻象而已啦!”看到了我的窘态,高台上的紫蓬毫无风度地捧腹笑了起来,娇小的身躯在那毛茸茸的尾巴垫子上不停地打滚。 “呃……”我悻悻地放下杯子,转过头瞧着薇奥拉。她抿嘴一笑,拿起酒壶替我到了满满一杯酒。我端起来喝了一小口,清甜而微微有些辣口的液体在舌尖打着转,咽下去之后还能感觉到满口回甘。 “那么,戏弄就到此为止吧。”紫蓬咳嗽一声,打了个响指,从大厅门扉之外又走来一队抱着琵琶等乐器的狐族少女,坐在大厅四角开始弹奏,“来,诸位,不必客气,请享用宴席吧!” ……原来之前都是在戏弄我吗…… 第9章 狐宴(3) 宴席还在继续。 优美而舒缓的乐声回荡在大厅之中。 面前那盘鲜美爽口的“青衣缕”在我和薇奥拉两人的双重夹击之下逐渐也见了底。虽然那一盘看起来像是一座水晶小山,但是夹了几筷子之后发现,那些鱼脍事实上只铺了不太厚的一层,而下面则全是用来保鲜的碎冰。 “这青衣缕可是用青衣江鱼最鲜美的一块肉切成的,仅这一盘就总共用去了二十条上好的肥鱼,汝等就别挑剔了吧。”紫蓬似乎是看穿了我心里在想什么,撑着腮懒洋洋道,“喏,汝等那里不是还有一盘大肚鸡嘛?虽然滋味不及青衣缕,但饱足之处却更胜。” 顺着她的指点看去,我总算是见到了那一盘被称为大肚鸡的菜肴。 ……真的是好大肚。 那是一只烤整鸡,躺在盘子上,焦黄酥脆的外皮上流淌着热腾腾的油脂,而它的肚子则被麻线缝在一起,不自然地隆起着。 “这菜又有几个名字,十月鸡,母子鸡,两生鸡,等等因为肚子鼓得像是十月怀胎的女子一样,所以十月鸡这名字更常用。”紫蓬笑着道,瞥了一眼对面那桌的葵等三人,“在青水一带乃是专门给孕妇滋补身体用的。虽然在我等青丘之国倒是没这说法,但是在怀那三只的时候,妾身可是吃了不少呐。” 我附和着笑了两声,几个纸人侍从来到桌前,将那盘十月鸡肚子上的麻线拆了开来,顿时一阵热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只看那鸡的肚子里却是满满的盛着米饭,白米已经被香料和鸡油染成了令人食指大动的黄色,米中混有各式填料,我仔细一看,那些填料乃是蒸煮过的鸡肉、红枣等滋补之物,填满了外面整只烤鸡的腹腔,分量十足。 “这……”我傻乎乎地看着纸人们将里面的米饭和填料取出来盛了两碗送到自己和薇奥拉面前,又将烤鸡切开方便食用。 “这鸡肚子里面的米饭里,也混了第二只鸡的大半肉进去,故而又叫母子鸡。至于两生鸡的说法,大约便是能在怀胎时吃到这菜的女子,便意味着得到丈夫两生疼爱的缘故。”紫蓬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两生疼爱吗。”我喃喃地念叨着,看着碗里那满满的米饭——不,与其说是一碗米饭,不如说是半碗米和半碗肉的程度。纸人侍从适时地为我们送上了勺子,我接过勺子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那一桌,葵、飞花和海棠三只小狐狸已经对着她们那桌的十月鸡大快朵颐了起来,而紫蓬自己的桌上也有一只,看起来应该是她独享的。 我扫了一眼桌上菜肴,除了这十月鸡之外,一小半菜几乎都是鸡肉。狐狸爱吃鸡什么的,看来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啊。 “汝等还愣着做什么?这菜一旦冷了,滋味会减损很多。”紫蓬拍了拍手,又有侍从送了两碗热腾油亮,飘着红枣枸杞等物的鸡汤上来,她促狭地挤挤眼睛,笑着道,“这便是用那只蒸鸡煮的汤。这菜便是讲究一个汤、肉、米同食,阖家团圆,齐齐整整。” 我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说这调理手段极非常识,闻所未闻呢,还是该说排场阔气用料奢侈呢,总之……先吃吧。 我这么想着,拿勺子舀了一勺米饭送入口中。 最先接触到的是那冲击性的香气。每一粒米都包裹着鲜香的油脂,滑润但是却意外地并不腻口,鸡肉的香味一瞬间就溢满口腔,紧接着几乎入口即化的肉和其他填料与米混合在一起,稍稍咀嚼便融化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味体验,与青衣缕不同,如果说那冰冻的鱼脍令人吃完一筷子之后根本舍不得动第二筷子,非得慢慢回味,直到最后一丁点来自大河恩惠的鲜美也消失在口中后才舍得再夹一些入口,这十月鸡就是让人停不下手也停不下嘴。 不多时,我便将碗里的米饭一扫而空,那烤鸡也吃了些,感到实在是撑得不行,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来。 “如何?是不是罕见的美味?”紫蓬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由衷地点头称是。 “那么和我做的饭比,哪个更美味?”薇奥拉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当然是你做的更美味。”我毫不犹豫,迅速地道。 “嗯——”薇奥拉似乎满意了,低下头去用勺子舀了一勺米饭送入口中。我松了一口气,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腹内的饱胀感让我微微有些犯困,在那舒缓的音乐之中,倦意逐渐上涌,眼皮也变得沉重,慢慢地落了下来。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面前那只装着十月鸡的餐盘已经空空如也,无论是鸡肉还是米饭,都被一扫而空。而一边的薇奥拉则若无其事地用手帕擦着嘴。 “汝啊,觉得很惊讶吗?这点东西对巨龙的食量而言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紫蓬手里拿着一只油腻腻的烤鸡腿笑出了声,“就算妾身散尽家财购置食料,恐怕也只够这饿龙吃上两三顿的。” 我左右看了看,其实不只是那只鸡,就连餐桌上其他的菜肴也消失了大半,恐怕是都进了薇奥拉的肚子,于是有些纳闷地问,“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也就半盏茶时间。”紫蓬咬着鸡腿,模模糊糊地道。我扫了一眼那些几乎已经空了的盘子,苦笑着道,“那还真是……” “话说汝啊,妾身那幻境的谜底,可猜出来了?”紫蓬啃完一只鸡腿,舔了舔油光光的手指,坏笑着道。 “这个倒是还没有……”她这一句话又让我百般思索回忆起来。幻境之中有一样东西是真的?这个幻境里面的东西可多啦,听紫蓬的意思,从舞女们到那两条龙,再到短剑,剑鞘,甚至是剑鞘上的宝石,都有可能是这个谜题的答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怎么猜得过来嘛?我盯着紫蓬脸上那坏兮兮的笑容,心里犯起了嘀咕。 会不会她在幻境之中藏了某种提示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 紫蓬眨了眨眼,她那双狭长的狐狸眼仿佛会说话一样闪动着波光。看着那双眼睛,我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那个跳胡旋舞的舞女,她的眼形和紫蓬完全一样!虽然面貌和身形天差地别,但是莫非……那个舞女就是紫蓬自己变的?所以在整个幻境中,真实的存在就只有她变的那个舞女? 想到这里,我试探着问道,“在那个幻境里,真实的东西……就是那个跳胡旋舞的舞女吧?” 紫蓬托腮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愈发甜美了。她点了点头,“然也,那舞女确是妾身所伪装,虽然面目乃是假的,但确确实实是实体。就算汝答对吧!那么作为奖励——” 说到这里,她眼珠一转,“汝想要什么呢?尽管说说无妨。” 我仔细想了想,然后诚实地回答道,“没什么想要的……” “唔?”紫蓬露出一副颇为苦恼的表情,“无欲无求?这便难办了。妾身手制的法器护符汝想不想要?青丘一族的妖魅幻术汝想不想学?亦或者,鸣海大地上的奇珍异宝,金银财物,这些汝都不想要吗?” “老实说没什么兴趣。”我苦着脸点了点头,然后偷偷看了一眼薇奥拉,想到了在海里遗失的法杖,“法器什么的我已经有两个了……啊,还弄丢了一个……法术的话薇奥拉会教我的。至于宝物和钱财什么的,那些我拿着也没用吧?也没有要花钱的地方。” “的确呢。那倾国倾城的狐族姬妾汝想不想要?”紫蓬似乎来了兴趣,拖着下巴慢悠悠地道。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对面桌的葵三姐妹却齐齐喷了口酒水出来,就连薇奥拉也皱起眉头盯着紫蓬。 “妈妈,您在说什么呢!”葵哭笑不得地道。 “这有什么?女子之间种种事情,魔女之国那边可比我等鸣海更加盛行。”紫蓬翻了个白眼。 “不是这个问题啦!”葵连忙摆手,“妈妈您送点东西物品什么的也就算了,一上来就送人,无论怎么样都说不通吧!” “咳咳……”直到现在我才回过神来,连忙附和道,“是啊,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吧。我还没到谈论这个的年龄……” “隔壁家的丫头们可是在刚刚过百岁的时候就都嫁人生娃了。”紫蓬哼了一声,别过脑袋,“换算成汝等凡人的年龄也就十一二岁吧。” “那是妖族……”葵叹了口气,“与人类终究不同。”她举起双手示意紫蓬停止这个话题,“好了好了,这事就不要再谈了。既然猜都猜出来了,那么奖励之类的,留着让小未白慢慢想才是。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我连忙称是,飞花和海棠也打着哈哈来圆场,总算是把这件事情带过了。 叹了口气,我看着紫蓬那三条比她自己都大的毛茸尾巴,忽然灵光一闪。 “我想好要什么奖励了。”我说,听到这句话,紫蓬立刻抬起脑袋,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哦?说来听听。” “我要——您……”我举起手指,慢慢挪动着手臂,然后停在紫蓬的脸上。 “汝想要妾身?”紫蓬愣了一下,其实不只是她,就连葵、小夜和薇奥拉等人也呆在当场,小夜惊诧之下更是在一阵吱嘎吱嘎声中将她的杯子捏扁了。 “……的尾巴。”我咳嗽一声,为了避免误会加剧,连忙把手指指向紫蓬的尾巴,然后把话说完。 第10章 妖城(1) “哦?妾身的尾巴?” 紫蓬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三条毛茸茸的蓬松大尾巴,一瞬的惊讶之后就马上恢复了一脸狡黠的笑容,她轻咳一声后,拍拍自己身边的坐垫,“妾身允许了。来吧,来自海洋彼方的魔女哟,到这里来。” 我偷偷地看了薇奥拉一眼,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显得和往常一样淡漠。而这时小夜却抓住了我的手,恶狠狠地盯了过来。 “嗯姆。那么汝也跟着一起来吧。”似乎是发觉了我的尴尬,紫蓬一甩袖子,我和小夜的身体就慢慢浮了起来,从半空中飘了过去,正好降落在她毛茸茸的大尾巴上。 ——好软。 接触到那大毛团的时候,皮肤上宛如过电般传来一阵奇异的感觉。 柔软纤细的毛发从身上轻轻抚过,痒痒的。随后身体整个沉入那蓬松的毛发里面,那无穷无尽的柔软顿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犹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每一寸皮肤都沉浸在这妙不可言的感触之中。 啊啊……这里是天国吧。 毛茸茸的天国…… 包裹着身体的毛发上传来香喷喷的味道,像是什么花朵的香气,但是是什么花呢……分辨不出来。编织成束的自我意识逐渐被这柔软的触感与令人放松的香气打散成无数不成形的丝线,视野也变得一片模糊。在沉沉睡去的前一秒钟,我抬起头看到了身边的小夜,她的脸上此时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松弛表情,就像是沉浸在美梦里的孩子一样,眼神飘忽迷离,不知为什么,就连皮肤看起来也多了些血色。 真好啊……毛茸茸……真好啊…… 这么想着的我,终于在这柔软长毛的抚慰之下,沉入了梦乡。 …………………………………………………………………………………………………… 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身下是柔软的被褥,紫蓬的大尾巴已然不知去向。 身处一间宽敞而明亮的大房间内,整个屋子的摆设都恍如古代的宫廷,优雅而奢华,带着厚重的历史韵味,红木的家具散发着木料的清香,房间的一角摆放着黄铜的小香炉,淡雅清凉的薄荷香味令人神志为之一清。 薇奥拉就坐在床边的桌子旁看着我。她仍然穿着那身宫装,手肘放在桌子上,托着腮,不知道是不是不满于我之前沉浸在紫蓬尾巴带来的香甜美梦里,她的嘴唇微微撅着,见到我醒来,她就立刻扭过了头去,似乎是在赌气。 见到这一幕,我不由得苦笑了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一样…… “你是不是在觉得我就像是小孩子一样?”薇奥拉忽然回过头来瞪着我。 “你会读心吗!”我吐槽道。 “我当然会。读心术又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薇奥拉竟然一本正经地这么回答我,然后她看着我大概是越变越差的脸色,这才不动声色地接口道,“不过我一般不会使用它就是了。” “你不要吓我啊。”我松了口气,“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你太好猜了啊。”她漫不经心地道,“而且虽然以人类的眼光来看,我已经是个怪物级别的老婆婆了,但是以龙族而言,我才刚成年没多久。” “刚成年没多久就有了孩子,还当上了黑塔的塔主吗?”我说。 “是啊。”薇奥拉干脆伏在桌子上,把脑袋枕在手臂上面,一缕发丝垂到了耳边,“只要我们龙族想的话,在魔法方面达到对于人类而言已是巅峰的程度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我们之中的大多数都不会去这么做而已。” “为什么?”我奇道。明明有着如此强大的天赋魔力却只是遵循本能使用它,甚至到了让它荒废下去的地步,有时候我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一点。 “你会去专门研究学习怎么吃饭,怎么睡觉吗?”薇奥拉白了我一眼。 “不会……”我怔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摇摇头。 “对吧?因为没有意义。吃饭睡觉对于人而言是本能,而不是一门技艺。这一点就我们龙族来说也是一样的。魔法对于我们而言是本能,即使是在你们人类看来无比强大的魔力,也不需要通过努力来取得,而是随着我们年龄增长,自然而然就会得到的东西。”薇奥拉换了个姿势,托着腮看着我,“所以在我们看来,人类费尽心思追求更高深更强大的魔法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你呢?”我感到有些好笑,“那你不是也和人类一样花了许多时间在钻研魔法上?这又是为什么?” “原因很多。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无聊和习惯吧。”薇奥拉思索了片刻,略微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虽然我一开始也觉得专门去钻研学习魔法什么的很愚蠢,但是之后就不那么想了。老实说之前我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一直以来视为理所当然之物的东西,能够艺术到那种地步。” “艺术吗……”我沉吟着,忽然又想起了罗瑞安在龙堡的时候对我说过的那番话。 随后薇奥拉轻咳一声,抬手打了个响指。一根长杖忽然出现在我的被子上,杖头那熟悉的大花仍然在微微颤动着。是的,这正是格伦蒂娜指导着我亲手制作出来,但又在海洋中遗失了的法杖。 “我的法杖……你找到它了!”我惊喜地坐起身来,将法杖捧在手里。 “可别再弄丢了。”薇奥拉微微一笑。 “嗯。”我点点头,不断地抚摸着杖身,那温润的木质触感令人格外怀念。 “我找到它的时候,它上面可挂了许多海藻呢。”薇奥拉接着道,而我则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不过也不怪你。毕竟发生那种事,也是没办法。”薇奥拉道。 “说起来,和鸣海天龙之间的那些事……”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误会已经解除了。其实无非就是两个小辈打架而已。”薇奥拉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小辈打架而已嘛……我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一天的景象,天龙飞腾于云幕与沧海之间,呼唤风暴与巨浪……那样的家伙只是小辈? “对于龙族而言,那样的小家伙确实只是小辈。只不过芙拉维雅那家伙比她还小罢了。”薇奥拉漫不经心地道,“不过说到芙拉维雅的话,她现在也应该快到了。”她话音刚落,房门就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一个白影裹着一阵旋风就冲了进来。那正是化作人形的芙拉维雅,她穿着一身鸣海风格的古典装束,白衣飘飘,脑袋上还顶了个圆圆的发髻,看起来就像是冰雕雪堆一样,煞是可爱。不过这小银龙做的事情可就不那么可爱了,她一头撞到了薇奥拉怀里,带起来的风把桌子上的茶碗等物全都卷到了地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薇奥拉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地上的碎片就像是时间倒流一样自动飘回到了桌子上,变回了完整的茶碗。 “啊,是人类。”芙拉维雅缩在薇奥拉怀里盯着我,“你还活着呀!我还以为你已经被鲨鱼吃掉了!” “我是有名字的。你总人类人类地叫我不好吧。”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没去追究她话里更值得吐槽的那部分。 “叫你人类就够了!”芙拉维雅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埋在薇奥拉的胸口,“谁会在意你的名字啊!” “好吧。随便你。”我抱紧怀里的法杖,用有些羡慕的目光看着芙拉维雅趴着的位置,“不过说起来在那之后你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啊。被大水冲走后就在海上一边飞一边找可以落脚的地方。再然后就遇到妈妈啦。”她不耐烦地回答。 “你没有被天龙和虾兵蟹将之类的追杀吗?”我奇道。 “没有!哼……那些奇怪的长条龙就算了……虾蟹什么的,来多少吃多少!”芙拉维雅小声嘀咕着,继续在薇奥拉怀里蹭啊蹭的。 “好啦。现在时候还早,我们一起去青丘城里逛逛吧。”薇奥拉轻笑着拍拍手,我这才注意到窗外的天色仍然亮着,“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 “小夜呢?” “她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你要叫她起来吗?”薇奥拉说。 “唔……还是算了。”我想了想,摇摇头道。如果现在叫小夜出来,她肯定会夹在我和薇奥拉中间……虽说已经有芙拉维雅了,但是一个就够多了,我可不想再来一个。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回来的时候她还没起来,那就可以骗她说我也在睡觉,如果她起来了……唔,大概不带她出去的下场也无非就是被吸点血吧。比起那个,还是现在出去玩玩更重要。 “真的吗?”薇奥拉似乎明白我在想些什么,她促狭地朝我挤挤眼睛,“那我们就三个人出去了?” “嗯。”我有些惴惴不安地点点头。 “好——那就走吧。”薇奥拉说着,抱着芙拉维雅站起身来,然后将她放在了地上。我也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皱。 “哼。”芙拉维雅眼珠一转,松开了拽着薇奥拉衣服的手,“我饿了!去找那些狐狸要东西吃。才不跟你们去呢。” 我这才想起来,刚才在宴席上并没看到芙拉维雅的身影。很快,小银龙就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屋门外。房间里只剩下薇奥拉和我。 “那么,我们就两个人去吧。”薇奥拉耸了耸肩,然后非常自然地牵起我的手。那冰凉柔腻的感触顿时让我浑身一震,差点连法杖都拿不稳了。我此刻是如此地庆幸芙拉维雅之前没有和薇奥拉一同去赴宴,要不然我也不会得到这难能可贵的二人时光。而且。两个人上街去游玩什么的,两个人什么的…… 不、不就和、和……约会……一样吗!? 第11章 妖城(2) “青丘城……是什么样子的呢?”在走廊里,我向薇奥拉问道。 “和你以前见过的鸣海大城市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薇奥拉这么回答,“只不过它的居民绝大多数都是狐妖而已。” “你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我想了想,换了个问题。 “也没多长时间吧。”薇奥拉说,“也就半个月左右。在那之前我一直在九方城。” “就是那座在天上的城市?”我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九方城这三个字,终于想起来,当初还在海上的时候,飞花曾经对我说过这座浮空城的事情。 “它在天上又不在天上。”薇奥拉忽然露出了一副神秘的表情,轻声道,“如果一定要给个准确的描述的话,那么它应该是——在海上。” “在海上?”我奇道,“但我们刚刚从海上过来,而且海上怎么建造城市呢?” “那天上又怎么建造城市呢?”薇奥拉抿嘴一笑,“在这片大地上总有许多不可能。在青丘城待一阵子之后我们就会去九方城的。这一点你大可不必着急。” “我们要去鸣海的帝都?”我问。 “是的。”薇奥拉点点头,“虽说那里是帝都,但是却不像普通凡人国家的首都一样有许多居民。准确来说,那里是人之世与龙之世的交叉点,宗教意义反而更大一些。” “唔。”我不是很理解什么叫做人之世与龙之世,但是当我再提问的时候,薇奥拉也只是笑笑说“等你到了就明白了”,于是只好作罢。说话之间我们已经离开了紫蓬这座大宅的主楼,一路走来也见到了不少在这里住着的小狐狸,她们大多都对我们投来好奇的眼神,藏在走廊拐角,或者将房门推开一条缝偷偷望着这边。 “我们不用向紫蓬打个招呼吗?”穿过庭院和树林,我问道。 “不必。以她的性子,也未必喜欢我们遵守这些繁文缛节。”薇奥拉随口道。很快,我们就离开了庭院,来到了之前看见过的屋外稻田边。 “这一片稻田全都是紫蓬家的吗?”我向水田里张望着,偌大的田地却没多少人,只有零星几个看起来像是普通人类的家伙和一两个狐族少女在驱使着纸人纸牛耕作,“而且纸人泡在水里不会坏掉么?” “这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了。”薇奥拉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太过幼稚,她笑着敲了敲我的头,“继续走吧,这里离青丘城内还是有段距离的。” 我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跟着薇奥拉向前走着。沿着稻田之间的小道走了一会儿,便能隐约看到前方建筑物的影子。建筑物从普通的民房逐渐变为高耸的楼阁,脚下的道路也从乡间的泥土路变成了青石板铺就的平整大道。就正如薇奥拉所说,这里和其他的鸣海城市倒是没什么大的区别,只不过主要居民是狐妖而已。 一眼望去,那些穿着类似浴衣的古典风格衣物,走在路上有说有笑的路人们,无一例外长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那些大尾巴有的藏在衣服底下,把下摆撑起一大块,也有的将衣物后面开了个口子,让它们从那里穿过来。还有的干脆就将上衣的下摆裁成两片让尾巴伸出,下半身再穿上低腰袴之类的衣物。 街道两边也有叫卖油豆腐和烧鸡的店铺,热腾腾的香味弥漫开来,就算我刚刚吃饱没多久,现在腹内还有些发胀,也不禁被勾起了馋虫,往那些店里偷瞄着。 “听飞花她们说,青丘城里好像也有普通人类?”就在我盯着一家卖炸豆腐的店猛看的时候,忽然回过头看到薇奥拉似笑非笑的面孔,连忙尴尬地咳嗽一声,换了个话题。 “是啊。”薇奥拉倒也没有挤兑我,而是顺着话茬说了下去,“毕竟人类可是这片大地上,生命力最为强盛的种族。在这一带生活的人类大多数都以行船为生。由于狐鸣江水势头劲急,而狐妖一族又并非以河为生的种族,故而往来船只,掌舵的几乎都是人类船家。” 紧接着,她又抬起手指点着前方的建筑物,为我简单地描述了一番青丘城的格局,“这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大江河口便是城门,而真正的城池则位于青丘山谷之中。这山谷地势,周围高而中间低,故而城池中央,地势最低处便是一口湖泊,联通着山外的江水。而紫蓬家则位于城郊地势较高的地方,你有没有察觉到,咱们这一路走来,是在往低处走?”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 “这次咱们先去看看青丘城中央的那座湖。”薇奥拉说着,牵着我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脚下是青石板路,身边是亭台楼阁,耳边传来茶馆内的琴师演奏的悠扬琴声。 天光稍稍变暗,我抬起头,看到天空中逐渐有薄薄的雨云聚集,随即下起了雨,雨丝细如牛毛,飘落在地上,世间万物也为之一暗,宛如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我正站在原地踌躇着不知道是应当去街边找个地方躲一下雨还是该继续往前走时,薇奥拉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把伞。 那是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大红色的纸伞,伞面上画着牡丹花的纹路。 薇奥拉撑起了那把油纸伞,将我们笼罩在那红色的小小荫盖之下,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走吧?” 我怔愣着点了点头,继续和她向街道的尽头走去。 耳边的琴声仍在继续。 雨雾弥漫开来,那带着丝丝凉意的帘幕似乎厚了一些,将远处的建筑物轮廓温柔地模糊成一个个朦胧的影子,只有身边的景物方能看清。不过就连身边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也在这细雨之中被平添了一丝漫不经心的静谧。 冰凉但并不阴冷,朦胧却毫无阴霾。 我和薇奥拉走在这被细雨笼罩的青石街道上,不多时,面前便出现了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形状优美的拱形石桥,有几个狐族少女打着纸伞在河边穿梭玩耍,而河上则缓缓曳过几艘轻帆。这是在瓦尔普吉斯乃至于法梵德都看不到的景色,被和风细雨,时而绵软时而劲急的江河之水滋润的城市,正在将它身披雨纱的柔美身姿展示给我们两个海外的来客。 下得桥来,沿着河岸又走了一段距离,耳边便只能听得到雨滴的沙沙声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温柔的水乡古城之中,即使是这风声、雨声和涛声,也显得格外静谧。 我握着薇奥拉的手——不,准确来说是她握着我的手——在路上慢慢走着,我能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她手掌的冰凉和柔软,一时间好像沉入了梦境中一般,耳中听到的声音都变得有些不真切起来,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回音。雨滴敲打在纸伞上发出的震动,沿着薇奥拉的身体也十分清晰地传递到了我的身上,似乎像是敲打在心脏上面一般,每一颗雨滴都在心房上带来如此沉重而又悠远的回响…… “小……未白?”薇奥拉的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我陡然间从这像是梦境一般的朦胧之中被惊醒,眨着眼睛,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我们坐船吧。”她说,指了指前方横亘而过的一条河流,“顺着这条河下去,很快就可以到湖边了。” 我不明所以,跟着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于是薇奥拉便站在河边伸出手拦了一条船。她打着油纸伞,微微前倾身体,长袖垂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那优雅的姿态与古风画作中走出来的仕女一般无二,我不由得竟然看呆了,直到船只在面前停下,薇奥拉抬手招呼我上传,这才如梦初醒,快步跳了上去。 “你在看什么?短短一会儿已经出了两回神了。”薇奥拉歪了歪头,半是不解半是好笑地问道。 “没什么,吃得太饱有些困而已。”我脸上微微一红,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薇奥拉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太相信,但也没有过多追问。 这艘船上的船夫是个普通的中年人,看起来也不太多话的样子,问了我们去哪儿之后就默默地驾船沿河水驶了过去。 “听飞花说……好像青丘国的湖里有条龙?”小船在河上静静地航行,我忽然想起来飞花说过的话,于是向薇奥拉问道。 “是的,的确是有位天龙在那里。”薇奥拉点点头。 “那我们这次过去能看到它吗?不会也要去水底吧?”我说。 “你啊,到时候去了就知道啦。”薇奥拉道。 “真是的,你总是卖关子……” “有些事情总得用你的眼睛去确认呀。”薇奥拉眨了眨眼,“其实我已经和湖里那位见过面了。之前芙拉维雅就是待在她那里。” “咦,之前那小家伙一直在水底?”我吃了一惊。 “我也没说她在水底呀。”薇奥拉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眨了眨眼。 “唔……”我不满地撅起嘴巴看着她,薇奥拉则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头,“别着急,很快就到了。” 第12章 妖城(3) 小船在河面上静悄悄地行驶着,当我看到青丘国中央的湖泊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建筑群在河流两侧分开,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小河的尽头便是一潭如同镜子般的静湖,一派青碧的湖水散发着森幽幽的凉意。在湖面上有一连串亭台楼阁与长廊等物,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与湖岸边也没有桥梁连接,也不知道是如何建造。而湖水四周则尽是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民居等建筑,坐落在山坡上,将它围在中央。 “这个湖叫做照岚湖,传说它映照出来的天空如果和真正的天空景色截然不同,是乌云密布的模样,那么就意味着很快就要有暴风雨要来了。”薇奥拉抬起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那湖泊,漫不经心地道,“不过今天它倒是一如往常,没有什么变化呢。” 我“嗯”地应了一声,那湖面映出的蓝天白云一如天穹上之所见,并未有暴风雨的预兆。 船夫将小船划到了河流的入湖口处便停了船,看起来是不能再前进了。薇奥拉付了钱之后便牵起我的手下了船,沿着湖岸慢慢地走着。 “那条龙在哪里呢?”我好奇地往湖面上张望着,薇奥拉却站定了脚步,来到岸边轻轻咳嗽一声。我正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忽然见湖中似乎有东西在游动,一个黑影缓缓从水下靠近,紧接着湖水分开,一个硕大的乌青色的光滑物事便从水底浮了上来。我盯着它左看看右看看,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大概是一扇大乌龟壳…… 果然,那乌龟很快就从水里露出了身子,它的背壳面积差不多有刚才那条小船的一半大,泛着青幽幽的光芒。 “上去吧。”薇奥拉说着,收起油纸伞,轻轻一跃便跳到了那龟壳上,在上面站稳了脚。我有点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老实说穿着那种鞋底平平薄薄的绣花布鞋,和那裙裾繁复的宫装,她是怎么这么灵活的跳上去的……不过也来不及细想了,我稍稍拎起裙摆,目测了一下龟背和岸边的距离,后退两步做了一个助跑,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跳了上去。 龟背上湿淋淋滑溜溜的,我跳上去之后差点一个站立不稳摔到湖水里面,还是薇奥拉抓住了我的手才幸免于难。虽然和我一样无凭无靠地站在上面,但是她抓住我的手时,身子却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样稳,任凭我怎么晃悠,她硬是连摇都不摇一下。 等我们两人站好后,那大龟才慢慢地调转方向,朝着湖中的那方亭台游了过去。 “这是天龙的使者,来接我们的。”薇奥拉适时地解释道。 我点了点头,这一点还是能猜得到的。只不过龟背上地方委实有点小,而且还不好控制平衡,我只能半靠在薇奥拉身上,眺望着不远处的建筑。 “湖上那些建筑就是天龙住的地方?”我问。 “算是她会客的地方吧。”薇奥拉答道,“她自己其实还是住在水底下的。” “唔,水底下有水晶宫吗?”我想起了那天和芙拉维雅在海底看到的珊瑚树林。是不是和西方的龙不同,东方的天龙都有给自己造个漂亮住所的习惯呢? “水晶宫倒是没有。她的住所我去过,嗯……的确也算是一座水下殿堂吧。”薇奥拉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其实当初这湖上还没有这些亭台楼阁什么的,水底下也空无一物。但是自从那个倒霉家伙喝醉了酒,被龙神罚在这里当两甲子的雨官后,她就干脆把自己在九方城里的家搬到这里来了。” “天龙?搬家吗……”我听了这番话之后当真是吓了一大跳,天龙搬家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会不会是一阵龙卷风从天上把房子卷过来呢? 不多时,大龟就把我们带到了那湖上楼阁的一处台阶边上,我和薇奥拉登上去之后,它就沉入水底不见了。 来到近处,我才有些惊讶地发现,如果要说是贵为神明的巨龙居住的宫殿的话,这里未免显得太过朴素一点了,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就连用料也只是普通的优质石材和木材而已。还是说这里其实只是用来接见客人的,所以就简朴一点,真正的好地方其实是水底的自宅? 薇奥拉带着我登上台阶向上走去,沿着长长的水上走廊来到了主楼处。不过这里也未免太过冷清了,我和她走了一大段路,都没看到一个人,就连虾兵蟹将都没有一个。 “这里……没人吗?”我忍不住悄声问道。 “一般是没有的。对于青丘狐族来讲这里也不是能随随便便踏足的地方,因为住在这儿的天龙大人不喜欢热闹。”薇奥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抿嘴一笑,“至于侍者也是没有的,因为她不喜欢被很多人当做主子一样供起来照顾。不过嘛,虽然这条酒鬼龙不喜欢热闹,但还是希望能有个人陪她喝酒。这项任务在之前都是由青丘国的狐狸们来担当的,可是在一个个狐狸被她喝倒之后,渐渐也就没有人肯去她那边了。” “是个特立独行的天龙大人呢……”我望着身边没有任何花纹,相当朴素的长廊楼柱,轻声感慨道。 “好啦。她就在主楼里面。我们过去吧。”薇奥拉说着带我来到了主楼前,那楼的大门敞开着,似乎早就知道我们会造访一样。而内里也是毫无装饰,给人的感觉像极了那种还没有装修的白坯房。 登上几层楼梯,在三楼的一处大屋内,我总算是见到了这位青丘城的雨官大人。 那是个年纪看起来比薇奥拉还略大几岁的年轻女子,黑发黑眸,肤白如雪,眉目如画,头发用普通的木钗简单束了一下,一脸倦意地靠坐在窗边的软垫上,身上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袍,面前还摆着一张放有酒壶和酒杯的桌子,看起来似乎是正在独酌。全身从头到尾一点我料想当中的贵气和仙气都没有,反而像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女诗人。 “客人来了,你就连招呼都不招呼一下吗?”薇奥拉在门口站定,望着屋内的女子,开口道。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是话里却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 “我肯让你们进来就知足吧。一般这儿是不让外人踏足的。”那女子皱着眉头,一脸不情不愿的神情,声音柔软飘忽。 “给你介绍一下,小未白,这位是云镜,因为喝酒误事而被罚在此地两甲子的,青丘城的雨官,也是唯一丑事传遍整个鸣海,现在甚至还传到了魔女之国的天龙。”薇奥拉并没有回答女子的话,而是眨了眨眼,对着我一脸正经地道,并且还特意把“喝酒误事”这四个字咬得极重。 听了这话之后,云镜雪白的脸颊上忽然涌起一阵红晕,她羞怒交加地瞪着薇奥拉,然后叹了一口气,恨恨地道,“罢了罢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坐吧。” “这才像样嘛。”薇奥拉笑吟吟地拉着我走进屋子里,云镜在地上胡乱划拉着,把两个坐垫丢了过来。薇奥拉伸手接住放在地上,坐了上去,我也小心翼翼地跟着坐在她身边。 不过这间屋子虽然看起来像是卧室,但实际上却是什么家具都没有,除了窗户和柜子之类的东西之外,也就只有几个垫子,和云镜面前的小酒桌了。 “之前我女儿,受你关照啦。”薇奥拉向云镜眨眨眼。听到这里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芙拉维雅就是一直待在这儿。 “少来。你那女儿……哼。”云镜一幅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却不知为何看了看我的脸,最后还是换了个话题,“算了。要喝点什么?春雪露还是?” “那都是酒吧?”薇奥拉脸上笑容不改。 “当然都是酒。”云镜一脸认真地答道。 “酒就算了。”薇奥拉说,“你这就没有什么茶水之类的?” “有酒为什么要喝茶?”云镜居然还反问了。 “你就不怕再喝醉误事吗……”薇奥拉盯着她,慢慢地问道。 “凡人的酒是醉不倒我的……”云镜道。 我在一旁听着着两条龙的对话,只感到哭笑不得。原来这条天龙会喝酒误事不是没有原因的,合着她一开始就是个大酒鬼…… “你们这次来不会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们不喝酒的吧?”云镜见薇奥拉没有和她喝酒的意思,毫无淑女风度地翻了个白眼。 “只是来打个招呼。”薇奥拉倒是很平静,“顺便来向你讨东西。” “讨什么?”云镜狐疑地盯着她。 “九方城的令牌。再给我两个。身为天龙,这东西应该要多少有多少的吧?”薇奥拉朝云镜伸出手去,而后者则一边小声念叨着一边在腰间一阵乱|摸,随后摸出来两面小小的黑色牌子交给她,那牌子乌黑发亮,但是看上去不像木头和金属,倒像是墨玉一类的东西。 “这个是……”我指着那牌子,下意识地出声问道。 “要去九方城所必须的东西。八极桥前都有妖官看守,出示此物才能放行。”薇奥拉道,“而且一个令牌只能让一个人过去。只有我和芙拉维雅拿着的话,是没办法也把你和小夜那孩子带进去的。”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然后云镜小声问,“你们真不喝酒?” 薇奥拉:“告辞!” 第13章 灯节(1) 我们告别云镜,和薇奥拉在青丘城中稍稍逛了一小圈之后,就回到了紫蓬的宅邸处。尚在田间小道上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到了那大宅子的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而进入宅邸内部之后,在走廊里往来穿梭的小狐狸们的数量也明显增多了,而且一个个都急匆匆的,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这是怎么了?”我疑惑地看向薇奥拉。 “琉璃灯节快要到了……”薇奥拉慢慢说。 “琉璃灯节?”又是一个听不懂的名词,我歪了歪头,等待着解释。 “鸣海的一个节日。”薇奥拉轻轻耸了耸肩,回到房间里倒了两杯茶水,拉着我坐在桌边,“要说的话和沉睡者之国里的中元节差不多吧,都是祭祀亡灵的节日。活在现世的人们于黄昏时分点起灯火置于河水之中,相信着这样做就能够将现世的河水与冥水相连接,为依旧无处可去的魂灵们指引道路。” 我下意识地端起茶喝了一口,暖融融的茶水滚过喉头,“那为什么叫琉璃灯?难道在这一天放出去的灯盏都要用琉璃制作吗?” “大多还是纸灯笼。”薇奥拉说,“至于叫琉璃灯这个名字,是因为当时鸣海的皇室在祭祀这一节日的时候,使用的就是琉璃雕刻成的灯。所以也就一直这么叫下来了。不过实际上各地的豪富人家有时还是会用琉璃灯来进行祭祀。只不过排场没有皇室大而已。” “排场?”我奇道,“这也有讲究的吗?” “毕竟是皇室,讲究可多了。当时那些鸣海皇族一共悬挂了一百零八盏琉璃灯,以此为至大之数,其下的豪门大族所使用的灯盏数量均不许超过一百零八,否则就要被问罪。”薇奥拉说,“再过几天,紫蓬家也会挂出琉璃灯吧。” “那她能挂几盏呢?”我问。 “无论种族,无官无职的地方豪门至多三盏。”薇奥拉回答。 我点了点头,“这样啊。” 薇奥拉并没有接话,气氛又陷入一阵令人稍稍有些感到尴尬的沉默之中。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低头猛喝茶。过了一会儿,房间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芙拉维雅像是一团小旋风一样冲了进来,一头扎进薇奥拉的怀里。 魔女微笑着将自己的女儿抱在腿上,随手拿过桌上的茶点塞进她的嘴里。我有些羡慕地看着鼓动着腮帮嚼啊嚼的小银龙,叹了口气。 ——随即感觉背后有点发冷。像是有谁在盯着自己。回头看去,只见从芙拉维雅撞开的那扇门外,冒出了一个黑气缭绕的小脑袋,正用苍白的手指扒着门框,血红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是小夜。 她探着脑袋看了看坐在薇奥拉膝盖上的芙拉维雅,又看了看腿上空空如也的我,哼了一声,小跑着溜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腿上一沉,感受着那熟悉的重量与柔软的触感,我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姐姐跑去哪里了?”她瞪着我。 “就稍微……出去了一下。”我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去。不过小夜却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凶狠地盯了过来,“不许敷衍小夜!要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去青丘城街道上转了一圈……”我硬着头皮说。 “哼……”小夜抓住我的胳膊抱在怀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薇奥拉微笑着看了过来,我则尴尬地低下了头。 芙拉维雅倒是毫不在意这边的情况,自顾自地抓着桌上的茶点吃,很明显这只生于雪山的小龙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餐桌礼仪,她抓了满满一把点心全都塞进嘴里,两颊像仓鼠一样高高鼓起,手上的点心屑掉得满裙子都是,薇奥拉只好低头帮她清理干净。 或许是看着芙拉维雅吃得香甜,小夜也看了两眼那些茶点。不过她自然不可能会去吃那些东西,而是把我的手捧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我说。 “吃点零食。”小夜撇撇嘴。 “你不要乱来……”我连忙说,“别人还在看着……” “为什么那家伙能随便吃东西,我就不能?”小夜眉毛一竖,更加用力地抓着我的手掌,张开小嘴,露出那两颗小獠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芙拉维雅懒洋洋地瞥了这边一眼,忽然好奇起来,“人类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姐姐是世界上最棒最美味的食材。”小夜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哼了一声,点点头认真地回答道。 “比云海鱼还好吃?” “比云海鱼还好吃。” “唔姆……” 芙拉维雅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随即瞄了过来。 ——背后开始发冷。 有种猎物被猎人盯上一样的感觉。讲道理的话,被小夜咬一口只是吸一点血,如果被那头不知轻重的小龙咬一口…… 只能希望薇奥拉能把我身上的零件都补全吧。 “你听我说,这家伙是个吸血鬼……吸血鬼知道吗?就是专门吸人血,吃不下其他东西的……”我连忙向芙拉维雅解释,“她的味觉和你不一样,所以才觉得我好吃……事实上我……哎呀!” 我刚要把“事实上我很难吃”这句话说出口,但是指尖突然一疼,低头看去,只见小夜已经把我的食指含进了嘴里轻轻咬着。 “事实上什么?”芙拉维雅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 “事实上我很难吃……”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吃过自己?”芙拉维雅问。 “我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很难吃?” “我觉得自己应该很难吃……” “你都没有吃过自己,为什么觉得自己很难吃?” 小银龙睁着闪亮亮的黑眼睛,认真地问道。 “我……” 我有点说不出话来。 我该说什么?“要不然你吃我一口尝尝味?”最后我放弃了和这个直线思维的家伙讲道理,“你不能吃我,要不然我会死的……” “这个家伙也在吃你。你为什么不死?”芙拉维雅指了指正在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手指的小夜。 “因为你们不是一个物种!她咬我一口我死不了,你咬我一口我就死了!”我都快哭出来了。 “看来还是我比较厉害。”芙拉维雅得意洋洋地挺起胸。 “这里是该自豪的地方吗……”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随后指尖上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我浑身一震,随即明白了,那是小夜真正地咬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变暗。小夜从我的指尖上吸了一些血后,也心满意足地留下了一句“晚上再吃正餐”之后就从我腿上跳了下去离开了。芙拉维雅吃光茶点后冲出去玩耍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我和薇奥拉两个人。 “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尴尬,我挠挠头,挑了个话题开口问道。 “过完灯节吧。你不想看看狐狸们的琉璃灯吗?”薇奥拉抿嘴一笑。 我点点头,“想啊。”想了想之后,接着问道,“然后呢?我们要去九方城吗?” “对。离开青丘城后,我们沿着青水上行,前往鬼山郡的苍门城。八极桥之一的苍门桥就在那里。在那里再待一段时间,就可以离开鸣海了。还是说,你想继续待在这里?”薇奥拉道。 “并没有。”我摇摇头,“其实在哪里都可以。回龙堡也好。”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了格伦蒂娜、卡戎和红鸢的事情,“仔细想想的话,我这一段时间以来好像都没有去格伦蒂娜老师和卡戎老师那里上课……然后还有,现在红鸢还在法梵德吗?” “就当你放假了吧。”薇奥拉耸了耸肩,“至于红鸢的话,应该是还和哈尔缇雅在一起。毕竟她在瓦尔普吉斯的房子已经被烧光了。” “说的也是……”回忆着那场熊熊大火,我点了点头。 “你想回龙堡了?”薇奥拉问。 “其实……呃,我感觉自己最近好像都在玩乐,没有怎么正经地继续学魔法……”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虽然你给我的法术书也每天都在看,但是总有种用力不够的感觉。” “是吗?”薇奥拉凝视着我,然后道,“那么正好,从青丘城离开之后,你每天都要试着施展一个新法术。” “诶?每天都要试着施展……新法术?”我怔了一下。薇奥拉的这番话委实有点猝不及防,一下子把我吓到了,“但是学习新法术总归需要时间的吧,我们在外面赶路的话,一天时间好像未必够?” “就算不够也可以试着施法。有时候失败的尝试比干啃书本带来的理解要多得多。对于你来说只是阅读而没有试着施展过的法术都算是新法术对吧?”薇奥拉并没有松口,她似乎不想就这么放过我的样子,“没关系,到时候你就尽管放手去试吧,我会替你收拾残局的……” 说到这里,薇奥拉停顿了一下,玩味地看着我,然后接着道,“况且,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施展什么样的法术,以及知道自己有多少个法术可以施展,也是魔女的基本功之一,对吧?” 第14章 灯节(2) 过了几日,琉璃灯节那天的晚上。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灯笼也一个个被点亮。 一排排红灯笼悬挂在走廊的柱子上,将宅院内外照得亮堂堂的。但是与这节日的名字不大对付的是,我却一直没有看到紫蓬家的琉璃灯被挂在了什么地方。 当我向薇奥拉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却只是抿嘴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于是我只能一头雾水地继续等着。 晚饭过后,琉璃灯依旧没有挂出来。当我正想去找紫蓬问问的时候,却有只小狐狸跑到房间里来通知我和小夜,家主大人在宅邸外面等着我们。 当我疑惑地拉起小夜跑到宅子外面,却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这马车看起来不大,但是车厢内的空间却着实不小。当中一张方桌,两边是铺着垫子的软椅,桌上放着各色糕点水果之类的东西,紫蓬和她的三个女儿,以及薇奥拉和芙拉维雅都已经坐在了里面。从外面看来,这个车厢根本不应该有这么宽敞。 “来,上车吧。带汝去个好地方。”紫蓬笑眯眯地向我招手,虽然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我还是带着小夜爬进了这个恐怕施展过什么法术的车厢内。 “这是要去哪里?”上得车来,我在偷偷看了芙拉维雅一眼,正要坐在薇奥拉身边,小夜却斜刺里插了进来,在我和她之间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于是我只能尴尬地坐在小夜旁边,咳嗽一声,连忙随便挑了个话题问道。 “要去河边。”葵道。 “去河边做什么?”我更加疑惑了。 “汝还不知道吧。这可是琉璃灯节的重头戏。”紫蓬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把纸扇,正在摇啊摇的,“古时先民们将灯盏放入河中,再由一叶小舟充当冥府的渡船引导那些灯盏与魂灵,而如今这一祭祀方式已然演变成了乘船游河。而那琉璃灯自然也是挂在船上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才要去河边坐船。” “然也。”紫蓬合上扇子,敲了敲手心,“咱们家的画舫已经停在河边了。到时候乘上去便是。” 我点了点头,外面充当侍者的纸人关上了车厢的门,马车缓缓地开始前进,但是车厢却一丁点震动都感受不到,平稳之极。 “不过画舫什么的,只有富贵人家才能乘的起吧?那普通人要怎么办呢?”我问道。 “那便是在岸上看着,或者乘小船喽。”紫蓬懒洋洋地道,“不过青丘城内虽然河网密布,但是河面却不像岐城所毗邻的青水那般宽阔,容不下许多船并排行驶,故而我等豪族的画舫都是一艘接一艘的。之前妾身曾经去岐城过了一次琉璃灯节,那才真个叫千灯万盏,百帆齐航。那游走在河面上的灯光,把远处的岐城铁楼都映亮了呐。” 听了紫蓬的描述,我不由得想象起那日的光景来,青水宽阔的河面上,无数挂着彩灯的船只一起行驶,水面上漂浮着五颜六色的纸灯笼,那纷繁的灯光便如天上的星子都落了下来一般…… “光是想想就觉得好壮观……”我喃喃道。 “但是咱青丘城的灯节也不差哦。”紫蓬咳嗽一声,提高了音量,刻意在青丘城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虽然没有青水游船那般壮丽光景,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嗯嗯。我很期待。”我老实地回答道。 “唔嗯。好好期待着吧。不会让汝失望的。”紫蓬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抓起桌上的糕点。我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薇奥拉以及已经捧着糕点大嚼的芙拉维雅和飞花,于是也向那些糕点水果什么的伸出了手。 “嘿嘿……”小夜见我伸手去拿桌上点心,便有样学样地用捉住了我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我回过头瞪着她。 “吃点心。”小夜说。 “那边的小家伙。在这张灯结彩的良宵,不觉得这举动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一点吗?”紫蓬看着小夜,皱起眉头,“若想解馋的话便用这个吧。”说着她打了个响指,葵就会意地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细脖瓷壶放在桌上。 小夜看了看那瓷壶,又看了看我的手腕,终究蹙起了小眉毛,有些别扭地放下了后者,把那壶拿了过来,拔出塞子凑过去闻了闻。 当她把壶塞拔出来的时候,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就弥漫了出来。我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那壶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苦笑着向紫蓬投去感谢的眼神。 虽然似乎在因为吸不到我的血而感到气恼,但小夜还是一副勉强的样子接受了紫蓬赠与的鲜血,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 看着她的模样,我又想起之前在龙堡,薇奥拉教我配的那些鲜血药剂。虽然我的想法是用它来代替以后小夜的主食,免得我自己被她吸干,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慢慢的她就又开始吸起我的血来,而丢下那些药剂看都不看,导致我的计划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马车悄无声息地行驶着,我几乎听不到外面车轮发出的声音,很快,车窗外就开始飘来熟悉的气味,那是青丘城内街边店铺所贩卖的炸豆腐的香味。又过了一会儿,紫蓬忽然道,“我们到了。” 我怔了一下,打开车厢的窗户向外望去,外面人头攒动,街道上各家各户悬挂的灯笼即使是在黑夜中也将周遭映得一片通明。不远处泛着粼粼的波光,想来便是河流。 外面的纸人打开车门,在车里闷了半天的芙拉维雅立刻就拉着薇奥拉跳了下去。随后紫蓬和女儿们也下了车,我关上窗户连忙带着小夜也跟了下去。 车外人声鼎沸,颇有些喧闹。路上的行人们朝紫蓬那几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屡屡投来惊讶和艳羡的眼神,而紫蓬则颇为得意地摇着尾巴,显得很是受用。 不远处的河中就停着一艘奢华的大船,想必就是紫蓬家的画舫。上面挂满了灯笼,一些纸人在上面忙碌着,见我们一行人到得近前,几个纸人放下了船梯。上得船去之后,不禁惊讶于船舱大厅内的阔气排场。无数灯笼将这宽敞的房间拥在正中,把它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而厅中则仿照紫蓬宅邸里的布置,摆了几行矮桌,上面放满了珍馐美味。地上则铺着厚厚的地毯以及西域样式的坐垫,缀满了华丽的流苏。 这厅并不设墙壁和门窗,只是用厚实的帘子隔住,稍稍撩开便能看到外面的风光。紫蓬招呼我们落座,然后命令那些纸人门拔锚起航,朝着青丘城中心的湖驶去。 画舫缓缓地动了起来,岸上流丽的灯火逐渐离我们远去,紫蓬端起桌上的酒杯殷勤地劝酒,不过由于之前红鸢的事件,我现在仍然对酒精饮料心有余悸,只是喝了些果汁。而葵和妹妹们也一脸颇有隐情的样子拒绝了母亲,在场的只有两条巨龙和这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狐狸推杯换盏,喝了个开心。 “差不多该开始了。”因为酒精的热力,脸颊上飞起一片红晕的紫蓬撩开身后的帘子看了看外面,懒懒道。 “什么开始?”我问。 “该放灯了。”紫蓬说。 听到这话,我连忙撩开帘子,只见河流两岸挤满了人群,几乎每个人的手上都捧着一盏纸做的小灯,而当我们的船只驶过时,人们便纷纷弯下腰,将那些小灯放入河水之中。一时间便如天上的星斗流入了河水里,一串串光点流了进来,迅速在水中散开,被河水推着向前漫流而去,那星星点点的光辉在这喧闹的夜中显得格外热烈,连那光芒似乎也更亮了几分。 河水沾湿了糊灯笼的纸,时不时便有纸灯被彻底打湿,沉入水中,光芒熄灭不见,但岸上的人们却又不停地将纸灯放入河中,光芒明灭不断,像极了天上眨眼的星斗。 “好漂亮……”我看着那在河上漂浮着的灯笼,一时间竟然出了神,喃喃道。 “漂亮吗?一会儿还有更漂亮的。”紫蓬笑道。 “我们不挂琉璃灯吗?”我转过头问。 “挂当然是要挂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紫蓬说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要等到了青丘城中央的湖,再挂起琉璃灯。” “湖……那,湖里的云镜小姐也会露面吗?”我忽然想起了那条喝酒误事的天龙,于是接着问道。 “当然会了。那个贪杯的雨官,肯定不会放过这节日的。”紫蓬笑得更欢畅了,“说不定还会跑到谁家的画舫上去蹭上几杯呢。上一次的灯节便有几家的画舫遭了那家伙的毒手,全船人没一个醒着,全都醉趴下了,那船在湖里漂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才起航回去。” “那稍微有点可怕呢。”我勉强陪笑道。 “只可惜咱家并没有狐儿酒。要不然还能偷偷阴那家伙一手。”紫蓬摸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还是别了吧。到时候那条蠢龙再喝醉了,又发了大水,看你们怎么办。”薇奥拉哼了一声。 “说的也是。”紫蓬放下手来,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豪爽地继续向薇奥拉和芙拉维雅劝酒,“来,喝酒喝酒,继续喝。虽然没有狐儿酒,但凡人酿的美酒可是要多少有多少。那边的小龙崽子也陪你母亲一起喝些,龙种哪里有被凡人的酒醉倒的道理!” 第15章 灯节(3) 紫蓬的喝酒方式非常的豪迈。 一开始是一杯一杯地灌,到后来就直接拿着壶对嘴喝了。不仅是自己这么喝,还逼着对面的两条龙也这么喝。虽然薇奥拉就算一口气闷掉一壶也还是面不改色,但是年幼的芙拉维雅就没这么从容了,四五壶下去之后,这条小龙的脸上已经烧起了一片娇艳的红晕。 龙不会喝醉吗? 虽然紫蓬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龙种哪里有被凡人的酒水醉倒的道理——可是,龙真的不会喝醉吗? 我看着就算坐在那里也还是歪歪扭扭地晃着身子的芙拉维雅,对这句话的可信度打了个问号。 也不知道这画舫上到底放了多少酒,只见那些纸人流水价地把一壶壶酒送了上来,但是却完全比不过两龙一狐喝酒的速度。最后紫蓬干脆让纸人们直接将酒坛子都搬了过来,自己起身靠在坛子边上,拿着一个大瓢舀起里面的酒水来喝。这模样与其说是狐狸,倒不如说是嗜酒的酒虫更合适些。 似乎嫌只有自己这么喝有些不过瘾,紫蓬大着舌头呼喝起来,让纸人们在薇奥拉和芙拉维雅的身边也放了许多酒坛并两个大瓢。 “来,咱们喝干这条河……”紫蓬说话之间已经开始口齿不清了,把大瓢伸进酒坛子里舀了满满一瓢出来,但是还没送到嘴边却就已经洒了大半瓢,最后喝下去的就只有原本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这么喝了几瓢之后,这老狐狸就开始大叫着嫌瓢小,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让女儿们给她拿个大瓢过来。 狐妖三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无奈……或许还有蛋疼。 最后葵拎起裙角撩开帘子跑了出去,过了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到紫蓬的手里。而老狐狸则眉开眼笑地一边嘟囔着“这可是个大瓢”一边爬起来继续舀坛子里的酒。我仔细看了看那个黑色的玩意儿,顿时差点没把嘴里的果汁喷出来。 那东西哪里是瓢,分明是个铁质的大锅盖。 回到座位上的葵在和妹妹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些什么。隔的距离有些远,我听不清她们讲了些什么东西,不过低头一看小夜却满脸怪异的表情,于是就悄悄地问了她一句,“那三只在嘀咕些什么?” 小夜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三只狐狸,眼神越发古怪了,“她们在说干脆就把那只母狐狸塞进酒缸里去算了。” “……为什么鸣海的这群非人族类都是酒鬼呢。”我心情复杂地叹息道。 “多半是因为喝茶没什么意思吧。”薇奥拉突然接话道,她端坐在那里,身边的酒坛和酒瓢都没有动过,只是偏过头来说了这么一句。 “好吧,好像很有道理。”我说。 “人类,让我咬一口……”芙拉维雅看起来已经完全喝醉了,她半睁着眼睛,歪歪扭扭地朝我爬了过来。 “别,你咬我一口我就交代了。”我连忙摇了摇头,但是这小龙却不由分说地爬到我的身上,捧起一条胳膊就张开嘴咬了下去。但是小夜的动作却比她更快,一把将她推了下去,像是要宣示对我的占有权似的接过我的胳膊,在芙拉维雅面前夸示着。 “唔唔唔……”就在我正哭笑不得的时候,被推开到一边的芙拉维雅在地上打了个滚,只听得噗噗噗几声布料被撕破的声音,她的身体猛然开始变化,几秒钟之后,披着闪亮鳞甲的银龙踩着那些已经碎成几片的衣服,在上面蹭了蹭爪子,锋利的爪尖连带着把地毯也划破了一个大口子。 “唔唔,真是小气,让我咬一口又不会怎么样!”变化成龙形态的芙拉维雅摇晃着脑袋,声音也含含糊糊的,再次扑了过来。 小夜尖叫一声把我扑倒。夹杂着寒气的劲风从我头顶掠了过去,掀翻了桌上的食器。随后也不等我有所反应,小夜就拉着我连滚带爬地撩开帘子跑到了外面,随后芙拉维雅也冲了出来,那模样活像是一台醉驾的小摩托车。 “快,快飞吧!”小夜焦急中带着些兴奋地抓着我的手。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又看了看亮出牙齿和爪子不断逼近的龙,终于还是念出了风之翼的咒文。 “……” 上次飞在空中,是什么时候呢?应该还是在海岛上吧。 轻灵的风托着我的身体腾空而起,我俯瞰着身下的城镇,河流之中溢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一条星屑之河,不断地往城中央的湖中流去。飞到空中之后,我们乘坐的那艘画舫也淹没在灯火和夜幕共同勾勒出的辉煌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了。 小夜拍打着吸血鬼的蝠翼悬浮在我的身边。她的面庞上是三分的担忧与三分的喜色,以及十二万分的兴奋。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家伙蛮不讲理地强行以十指相扣的方式紧紧握着我的手。 然后一道白影冲了上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醉酒的缘故,芙拉维雅内心的野性似乎已经完全被激发了出来。就像是猛兽看到奔跑的人会本能地追上去一样,现在她也拍打着翅膀,飞翔在这鸣海大地的上空,朝我们追了过来。 “姐姐,我们快跑吧!”小夜晃着我的胳膊,鲜红色的眸子里满是喜悦和兴奋。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是时隔已久终于又有了一次能和我在空中一起飞翔的机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我无从得知这一点,只能被她拉着在天上飞翔,绕过一群惊慌的飞鸟,躲避着从后面追上来的芙拉维雅。 “真有趣……!” 下方的灯火辉煌而灿烂,就连夜空也被染上了一层明亮的底色。灯光映衬着小夜的脸庞,她一边拍打着背后的翅膀,一边回过头来对我露出微笑。 “有趣?哪里有趣了?”我下意识地问道。 “和姐姐在天上飞,很有趣!”她的笑声融化在风里,间或还能听到地面上的人们发出的呼喊声。是因为看到了我们的身影吗?不,比起我们两个而言,化为龙形的芙拉维雅应该更加显眼吧。 “后面还有头醉龙追着我们呢。”我苦笑道。 “那就甩掉它!”小夜发出了清脆的笑声,抓着我的手开始了加速。那两扇黑色的翅膀愈发频繁地拍动着,我心里半是希望薇奥拉能赶快出面把她的女儿带回去,又半是觉得在这灯火辉煌的夜晚,到天上兜一圈风也是不坏的选择,于是干脆顺着小夜的心意,调整风力配合她的速度飞上更高的空中。 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清亮而激烈的龙啸,响彻了整个夜空。地上人们的喧闹声更甚了,我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希望事情不要闹大了才好吧。 回头望去,一道银白色的影子穿过一群飞鸟,如同利箭一般射了过来。不知道她被这夜风一吹有没有醒过来,不过看样子是没有。 忽然身后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眼前一白,只见芙拉维雅张开嘴巴喷出一道冰霜寒流猛地朝我们袭来,我下意识尖叫一声,拉着小夜堪堪避开,那道高压水柱也似的霜流擦着我们的身体朝遥远的夜空中飞去,飞了一阵之后便不见踪影。 “这家伙来真的?”我稍微有点后怕。 “大概是还没醒酒吧。笨蜥蜴。”小夜哼了一声,“那我们也反击?” “不好吧……”我说。 “哼!”小夜一扭头,抬起一只手,一道红光在她手上凝聚,迅速变成一支血红色的光矛。她握住那根光矛,猛地朝着芙拉维雅投了过去。半空中的银龙抬起头喷出第二道寒流,与那光矛在空中碰撞,双双粉碎成红白两色的光点,朝地面上落了下去。 “还是有点本事的嘛……”小夜喃喃道,眼睛里的红光更盛。不过还没等她继续出手攻击,我就拉着她横向飞开,躲过了第三道冰霜吐息的袭击。 “这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如果说刚才我还抱着玩耍的心态,那么现在我满脑子想的就都是让薇奥拉出面把她家女儿抱回去了。 “那条母龙也不管管她家的崽子!哼!”小夜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再次加快了翅膀拍打的频率。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连忙小声说。不过当视野中映出青丘城正中间的那座湖中楼阁时,我眼前一亮,“我们往那片湖中飞吧!” “去那里做什么?”小夜奇道。 “那里也有一条龙……”我说。 “啊?有这条还嫌不够多?”小夜说。 “不是不是。”我连忙道,“我是说那条或许能帮忙制服住芙拉维雅……”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我自己的心里也在打鼓。云镜那家伙的爱喝酒和不靠谱是出了名的,要是她也喝醉了,我们岂不是就得面对两条醉龙…… 不过我转念一想,云镜再次喝醉的概率应该不大,先不说凡人酿的普通酒水对她这个年龄的天龙有没有作用,就算有,吃过一次亏的云镜应该也不会让自己再次喝醉…… “唔。那就去吧。”小夜歪着头想了想,道。 我松了口气,连忙拉着她调转方向朝着湖飞去。而芙拉维雅仍然锲而不舍地跟在我们后面。 所以说,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第16章 琉璃(1) 我和小夜牵着手飞入了湖中的楼阁里,在走廊之间穿梭。而身后的芙拉维雅就像是一架歪歪扭扭的重型战斗机一样横冲直撞地跟了过来,把走廊的柱子一口气撞了个粉碎,一整段水上长廊就这么崩裂开来,砖瓦碎块噼里啪啦地砸进了水里。 这下子好了。云镜这个家伙,就算想躲在自己家里装死也装不成了。不过仔细想想的话,芙拉维雅这家伙已经是第二次拆天龙的家了吧?她和鸣海的龙还真是有缘。 就在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东西时,湖泊的正中央突然爆炸开来。一道白龙般的水柱冲上天空,紧接着就如同下了一场暴雨,幸好我和小夜当时在房檐底下才免于全身湿透的窘境,不过饶是如此,那从房檐上流下来的水帘也溅起了不少水花,衣服被打湿是免不了了。伴随着湖中心炸开的水浪,一条蜿蜒如蛇的白色巨龙破开水面冲天飞起,它的体型比之前我在海上见到的那条天龙要大上整整一倍。 云镜的真身刚刚出现,湖面上顿时就刮起了狂风。隔着很远都能隐约听到湖边人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我抬起脸看着被拆掉一整截走廊的云镜家,开始心想这是不是玩的太过火了一些。 不过相比之前在海上的那一次,这次天龙现身引起的天相变化倒没有那么剧烈。只是刮了些风而已,没有乌云,也没有巨浪和雷电,大概是云镜刻意收敛所致吧。 白色的天龙盘旋在水面上,绕着湖上楼阁慢慢地飞翔。那蛇形的躯体有一瞬间掠过我和小夜的身边,我甚至能够看到云镜身上那泛着晶莹光辉,如同玉石一般的美丽鳞片。芙拉维雅仍然在楼阁之间歪歪扭扭地冲撞着,只不过云镜出现的现在,她似乎已经放弃了我,转而将面前这个白色的庞然大物定为了目标,一边咆哮着一边飞了过去。 怎么说呢。 这一幕感觉就像是朝老虎冲过去的吉娃娃。 云镜高高地抬起尾巴。我看到她脊背和尾巴上的鬃毛是不断变幻着的蓝色,从深沉的湖蓝色到酒精灯火焰一般的浅蓝色。随后天龙的巨尾就拍在了芙拉维雅的身上,直接把她按进了水里。 哇。 我不禁张开嘴巴发出无言的惊叹。 我以前一直想知道龙类之间是怎么互相敲爆栗的,今天终于见到了。 龙尾劈开湖面,把小小的银龙打了下去。紧接着一阵白色的泡沫从水里冒出,当云镜再次把尾巴从水里提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用尾尖缠着芙拉维雅,在湖面上就像是钓鱼的浮标一样不断地按来按去。 哇。 小夜也张开嘴巴发出无言的惊叹。 “果然不愧是醉酒天龙,在让同类醒酒这一方面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我评论道。 小夜听了之后,翻了个白眼,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让芙拉维雅当了一会儿浮标之后,云镜把她提了上来。这回,小小的银龙已经安分了许多,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被云镜缠着,不知道是已经被弄晕乎了,还是已经醒酒了。不过我觉得可能是两者兼有。 云镜摆动身体飞到了岸边,将湿淋淋的芙拉维雅轻轻丢在地面上。我和小夜也飞了过去,天龙就那么盘旋在稍高的半空,俯视着围观过来的人们。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吧,这里的人们比魔女之城的那些魔女还要粗线条。我甚至看到好几只小狐狸靠近躺在地上的芙拉维雅,想要奋力爬到她的身上去,不过都被云镜轻轻用尾巴挡开了。 过了一会儿,人群被分开,紫蓬和薇奥拉一行人走了过来。 这只老狐狸还没有醒酒。我看着紫蓬脑袋上的巨大锅盖,叹了一口气。大概就连云镜也没有见过这种架势,一双龙眼紧紧盯着紫蓬戴着的锅盖,看了看神色自若的薇奥拉,又看了看表情古怪的三姐妹。 “怎么回事?最近青丘城开始流行戴锅盖了吗?”云镜的声线被这巨龙的身躯过滤得低沉而富有震撼力,我甚至能感觉到地面在轻轻震动着。 “她喝醉了。” “对,醉了。” “烂醉如泥。” 葵、海棠和飞花依次接口道,三姐妹特地在“醉”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然后盯着云镜。看起来这头毫无威严的醉酒天龙的轶事,已经成为了青丘城居民茶余饭后,甚至是对饮小酌时必不可少的谈资了。 ——而且时不时还能拿来取笑一下天龙大人本人。 由于云镜现在是龙形态,我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表情。不过她现在可能是稍微有点不爽吧,这一带的风开始变强了起来,湖岸边的湖水也泛起了白色的泡沫。 终于有一只小狐狸爬到了芙拉维雅的肚皮上,半是开心半是好奇地摸着她没有鳞片覆盖的肚子。 我看了看薇奥拉的表情,她显得非常淡然,看上去并没有对有人爬到自己女儿肚子上而感到生气或者别的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薇奥拉对云镜说,但是却完全不是想要道歉的样子。 云镜似乎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这副态度——不过我觉得她们两个应该也已经认识很久了——最后只是粗声粗气地吐出两个字,“赔钱。” “好,好,我会赔的。”薇奥拉说着在芙拉维雅的脑袋旁边蹲了下来,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四脚朝天的女儿的额头,“现在感觉怎么样?” 小小的银龙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母亲,和骑在自己肚子上的小狐狸。她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吐出了一口水,和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鱼。 “在人类造出的东西里……”芙拉维雅有些艰难地说,她肚子上的小狐狸快乐地跳着。 “酒……是最可怕的。”小龙说完之后,就一歪脑袋,闭上了眼睛。 薇奥拉微笑着站了起来。 芙拉维雅忽然再次睁开眼睛,伸长脖子瞪着肚子上的小狐狸,恶声恶气地道:“你,给我,下去。”说完之后她就又像一条死鱼一样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 葵连忙跑上前来把那只小狐狸抱走。 小夜拽了拽我的衣角。我低下头去看着她。 “可以笑吗?” “笑吧。” ……………………………………………………………………………………………………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薇奥拉动一动手指就修好了芙拉维雅撞坏的那条走廊。至于有没有赔钱我倒是不知道。 在湖边看了一会儿热闹之后,我们还是回到了画舫上,喝醉了的紫蓬似乎认定那个锅盖是她的帽子,无论怎么样也不肯摘下来,所以葵只好拉着自己母亲的手一步步地把她牵回到了船上。而芙拉维雅则沉沉地睡了过去,尽管搬运这么一个大块头的确是个麻烦事儿,不过在纸人们的帮助下还是成功做到了。现在她在大厅里,薇奥拉的坐席后面蜷起身子趴着,而她的母亲则舒舒服服地靠在她的身上。 “虽然嘴里叫嚣着什么怎么能被凡人酿的酒醉倒,但是最后还不是被凡人打了脸。”我看着把锅盖盖在脸上呼呼大睡的紫蓬,叹息道,然后又转头去问葵,“说起来她平常也这么喜欢喝酒?” “差不多吧。因为这儿除了弹琴下棋之外,娱乐方式也就是喝酒谈天之类了。”葵想了想之后说道,“别人不太清楚,我家母亲的话,每顿饭都要来几杯的。”然后她又补充道,“因为青丘国离岐城很近,再加上国内水系丰沛,有天龙大人行云布雨,原本就盛产稻米粮食,所以酿酒之风盛行,家家户户平日里也都喜欢喝上一杯。不过嗜酒之风并不代表这里的人也都有着好酒量呢。” 说完,她就苦笑了起来。 这么想来也是。相比沉睡者的国度,老实说这里的娱乐实在是匮乏。以我对古代的贫乏认知,古人的主要娱乐方式大概也就是下棋,弹琴,画画,吟诗饮酒之类的了吧。 “没有麻将吗?”我问。 “那是什么?”葵说。 “唔,没有就算了。老实说没有反而倒好。”我想了想后还是决定不把麻将的存在告诉这些狐狸。要不然一群狐狸围在桌边吆五喝六扔骰子码牌的场面实在太美。 不过经历了刚才那场风波之后,现在画舫里也安静了下来。该醉的都醉了,剩下的要么是不喝酒的,要么是喝了也醉不了的,最贫嘴的飞花正在贪吃果脯点心,其他人也都没那么多话,一时间只能听到白纸人乐师弹奏的琴声。 “快到湖边了吧。”随便吃了几块糕点之后,我估摸着时间,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说道。 “是的。”葵站起身来,“应该可以把琉璃灯拿出来了。” “我来帮你。”我连忙跟着站起来,说道。随后我们两个走到船舱里,葵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其中一间厢房的门,我看到一堆木箱的上面放着三个用布盖起来的圆咕隆咚,大概有足球大的东西。葵将上面的布揭开,下面正是这次节日的主角——琉璃灯。 基本呈现出球形的灯体,上方开了口,外加雕刻装饰成龙形的小把手,看起来是供人抓握和钩挂起来的。我上前拎起一个,不过说老实话还真的有点沉,双手都用上才能勉强抬起一个。这琉璃灯的外壳是半透明的,灰扑扑暗沉沉,看不清楚是什么颜色,感觉是那种许多不同的颜色杂在一起,所形成的近乎于灰白的色彩。 “有些重吧?这两个我来拿。”葵笑着说道,然后一手拎起一个,而且看起来还不太费力的样子。我稍稍有些惊讶,她的身板不比我结实多少,力气居然还不小。不过想了想也就释然了。她毕竟是妖类,在体力方面还是凌驾于我这个普通人的。 我们拿着灯走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葵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火种,点亮了一根火折。 “别看这东西灰扑扑的。”葵看着那灯体,笑道,“实际上这里面的构造繁复无比,别有洞天。只是因为颜色混杂太多,雕刻装饰也太多,外表看上去才是浑浊的灰色。” 我点了点头,毕竟在这节日里拿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次品。 “那么,我要点了。”葵说着,将火折从灯口内伸进去,点燃了里面的灯油。 第17章 琉璃(2) 火焰在灯罩内亮起。 一刹那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看到的,或许是彩虹吧? 跳动的火苗一下子将灯体映照得无比通透,借助着火光,我能够看到那灯罩内部的重重构造。与其说这是一盏琉璃灯,倒不如说是用琉璃雕刻成的皮影戏。那灯体内里用彩色琉璃雕就了无数亭台楼阁,龙凤珍兽,五光十色,流光溢彩,随着火苗的跃动,诸般景象跳跃不定,彩光映在船甲板上,便如灯体内的雕刻活了过来一样,一时间看得我眼花缭乱,宛如身处万花筒内,光怪陆离,甚至让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再次来到了紫蓬所造的幻境之中。 “怎么样,这东西还不错吧?”葵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光景,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笑吟吟地道。 直到她问了两三遍,我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岂止是不错,简直就是巧夺天工……” “这个叫做琉璃幻灯,与普通的宫灯不同,并不是用于照明,而是供人赏玩的玩物。”葵笑着解释道,“在青丘城里,我们家的幻灯也算是不错的啦。不过与城外的名家豪族却更高一筹,我曾经和妈妈去岐城见过那里的铁楼妖官挂出来的幻灯——” 葵顿了顿,似乎在故意吊我胃口,她用一副神秘的口吻道,“你猜怎么着,那些妖官挂出来的幻灯,光焰能遍布半个岐城,而那灯里的诸般雕刻之繁复,就像是满天星斗一样,我在那里甚至恍惚间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极尽怪奇的异世界……那般雕刻技艺,根本就不像是凡人所为,就连我们妖物,也必须动用相当的妖力才能做到。” 我呆呆地听着,不禁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想象起那一夜的景象来。遍布半个岐城的辉煌光焰,所营造出的流光幻境,那又该是一副怎样美丽而绝妙的光景? 在我出神的时候,葵又将另外两盏琉璃灯点了起来,挂在船上。顿时彩光大盛,随着船只的航行与火焰的跳动,这三盏琉璃灯的幻光投射在河流的两岸上,引得无数居民前来聚集观看。 行不多时,我们就来到了青丘城中央的湖泊之中,沿着湖岸缓缓驶着。而方才就显出原型盘旋于湖泊半空中的云镜也没有闲着,也不知道她施展了什么法术,四个小小的光点从楼阁里面飞了出来,悬挂在飞檐之上,正好对着湖泊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这便是天龙所雕琢的幻灯,我们这里都叫它‘九龙游’。”葵指点着那四个光点给我看,“每盏灯内部都雕刻了两条龙,点起火来,那光映照在水面上,便如同八条巨龙在湖面上腾挪游动,最是好看。” “那不是只有八条?还有一条呢?”我问道。 “第九条不就在天上吗。”葵笑道。 我看了看半空中的云镜,恍然大悟道,“原来第九条是真龙……” 葵点了点头,说话间,云镜就从口中喷出四朵蓝色的火花,飞到了那四盏灯中。顿时蓝焰大起,我看到四道蓝色火柱从灯盏里冲天而起,与此同时,蓝盈盈的火焰也将灯体中雕刻的龙形投射在了水面上。八条湛蓝色的巨龙沿着湖泊边缘不断绕圈游走,粼粼的水光宛如龙身上的鳞片,那龙身时隐时现,真如隐于云水,现于天海,呼风唤雨的鸣海天龙。这龙灯一起,湖岸上顿时腾起一片欢声,不少小孩子追着湖水里的龙影奔跑跳跃,还有的甚至就要跳进水里去。 在八龙游了一会儿之后,那光芒的颜色忽然一变,蓝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炫目的彩光,红黄绿紫白,不断渐变幻化,瑰丽无比。 “真漂亮……”我喃喃道。这时正巧一条白色龙影缓缓向我们所在的船只游来,虽然知道那只不过是人造的光影,但饶是如此,那纤毫毕现,栩栩如真的鳞爪须鬃也不禁让我僵直在原地,捏了一把汗,就像是一条真正的龙从身边擦过一样。而船舱大厅的帘子也被掀开,飞花、海棠和小夜也跑了出来,在船舷边望着湖水上的龙形光影,啧啧称奇。 “其实我之前一直以为天龙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望着楼阁正上方盘旋着的云镜,苦笑道。 “哦?”葵说。 “来到这儿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鸣海的天龙这么的……没有架子。”我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搜肠刮肚地找了个形容词。 “其实每个地方的龙都不太一样的吧。我们青丘城的这位云镜大人的确是没什么架子。”葵说,“不过听说更远一点的赤水那边,那位栖息在赤水江底的赤龙大人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发起飙来的话,赤水泛滥千里也是寻常。” “龙神不管吗?”我疑惑道。 “那位镇守赤水已有千年,龙神也可能碍于其身份,不太好管吧。”葵用充满不确定的猜测口吻说道。 “这样,那还真是……”我喃喃道。 “赤水离我们太远啦。所以那边的事情我们也懒得搭理。”葵笑道,“看起来有人来找你了,那我就先走了。”说着,她就离开了我的身边,和两个妹妹站到一起去了。而几乎就是在她离开的同时,一只冰凉的小手就握住了我的手。 “在和那只母狐狸说什么呢?”小夜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很自然地靠在我的腰上,我也习惯性地用胳膊住了她的脖颈,不知道为什么,负担着那早已熟悉成自然的重量,我反而觉得有一丝奇妙的安心感。 “在说这些灯。”我随口回答,“你看,它们多么漂亮……” “嗯……”小夜心不在焉地说,“我饿了。” “你不是刚喝过血吗?”我转过头看着她,一条红色的龙影缓缓罩了上来,小夜的身影笼罩在一片血色的光芒之中,显得格外诡异和邪恶。 “我饿了。”她说,然后眨了眨眼睛。我看到两点血色的光抖了两抖。 “你是馋了吧。”我没好气地说。 “对呀。”这个小妮子居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拽过我的手,“姐姐你愿意让我吃一口吗?” “不愿意。”我说。 “坏姐姐要受到惩罚才行。”小夜压低了声音,拉着我的胳膊,试图把我拽向船舷的阴影里。 “如果我说愿意呢?” “那我们得去找个好地方。” “所以无论我回答什么,都逃不过被你吸血的命运不是吗?所以以后这种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行。这也是玩弄姐姐的必要环节。”小夜用一本正经的语调说。 “你这个死丫头片子,刚才把玩弄两个字说出来了吧?”我说。 “你有意见?”小夜语调一变,用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慢慢道,然后忽然一扯我的胳膊,猝不及防之下,我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失去平衡单腿跪在地上。小夜再度用力扯了我一下,把我按在了地上,紧接着她就迈开腿跨了上来,坐在我的肚子上。 在光影的变幻之中,她的眼睛闪烁着不祥的红光,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你——你不是小夜?”我盯着她,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虽然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是现在她给我的感觉真的就像是另一个人。 “你猜猜?我的好姐姐。”小夜俯下身子,双手轻轻按在我的胸口,双眼里的血红色光芒像火苗一样跳动着,“如果你答对了,我就吻你。” “如果我答错了或者不答呢?”我扭过头去。 “那我就扒光你的衣服然后吻你。” 听到这句话,我猛然回过头来瞪着她,小夜微微翘起嘴角笑了,那是一个十足邪恶的笑容,而且给人一种极端危险的感觉——我觉得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怎么了?忽然变成这个样子——薇奥拉还在这附近,我警告你不要乱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感到一丝恐惧,连忙警告她。 “起码在那之前我可以先舒服一把。难得的良辰美景。在这么美的日子——还是节日里,只要是人,总会想吸一些血的,对吧?” “……抱歉,我觉得我们两个对于人的定义可能有些不一……” 怎么形容呢。 就像是在和一个陌生人交谈一样。面前这个女孩身体里的不像是小夜,而更像是另外的什么人——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小夜就靠了过来,一双柔软的唇紧紧贴在我的嘴唇上。 “……!!” 我被她按着肩膀,使劲试图抬起手去拍打她在我胸口处不安分的两只小爪子。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我快无法呼吸,小夜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我就像被抛上岸的鱼一样大口喘着粗气,不过她不会给我喘息的机会,而是再次俯下头,两颗獠牙咬噬在我的脖颈上。 “……”我紧紧抱着她的肩膀,那娇小而冰冷的身子不住地抖动着,既像是在痉挛,又像是在偷笑。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心满意足地从我的皮肉中拔出獠牙,直起身子抹了抹嘴巴,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和语气,“多谢款待,姐姐!” “刚才……是你吗?”我翻了个白眼,整理好胸前被她弄皱的衣襟。 “是我呀。”小夜很快乐地说着,仍然骑在我身上。 “真的是你?” “对呀。”她眨了眨眼,说,忽然又用那低沉邪恶的声音说,“你不相信我吗?” “你从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技能的。”我叹了口气,摸着脖颈处新增的伤口。 “你猜?”小夜说。 “我不猜。还有,你给我下去。”我没好气地说。 现在我只希望那三只狐狸没有注意到我们两个在船舷阴影里所做的事情…… 第18章 琉璃(3) 不管怎么说,琉璃灯节总算是在一片欢呼声中,还有顶着锅盖的紫蓬的呼噜声中结束了。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呼噜声是怎么从锅盖底下漏出来的……不过算了。 葵驱使着纸人们将画舫驶回了码头,那里已经有马车在等候着了。我们乘着马车回到了紫蓬家的大宅,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不久就将迎来黎明。闹了一夜之后,我看到葵她们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而至于我大概脸色就更差了,不但一夜没睡,而且还被吸了血。不过在回来的时候,葵一直用比较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和小夜。 ……大概她们三个还是看到了吧。 一想到自己和小夜做的那档子事儿被外人看到了,我就想挖个坑把自己埋掉。 虽然吸血这行为还可以用吸血鬼的生存需要来解释,但是接吻什么的…… 罢了。随她去吧。 回到宅邸后,我们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倒头就睡了过去。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接下来的两天时间,薇奥拉都在带着我和小夜在青丘城里到处乱逛。虽然老实说我并不是特别地想带上小夜,但是她一旦黏上来,我是甩不脱的。唉,只好如此了。就这样度过了两天,在灯节结束后的第三天上午,薇奥拉告诉我,我们要出发了。 “哦?汝等这便要去了吗?”在早餐的时候,薇奥拉正式向紫蓬告辞。而紫蓬看起来也没有多少要挽留我们的意思。她用筷子拨弄着面前碗里的各色小糕点,嘟囔着转头对我道,“唔嗯,也好。也好。此去鬼山郡,倒是也别有一番风光。不过那些天狗可不像吾等狐族一般好说话,不过,有这条龙在汝身边,想来也无大碍吧。” 说着,她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里面的东西,皱起眉头。大概是葵又偷偷地把她的酒壶和茶壶掉了包。不过讲道理的话,一大早晨就喝酒,的确不像样子。 “鬼山郡……很危险吗?”我听她的话里有些犹豫,于是不由得开口问道。虽然就如她所说,只要薇奥拉在我身边,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终归还是有些好奇。 “说危险也不危险。”紫蓬说,“鬼山之国的天狗们只是有些性情粗野,而且不大与外人接触,仅此而已。倒不是什么食人的怪物。只不过她们侍奉的主人山鬼比较难搞。”说到这里,她挠了挠头,“山鬼啊,与吾等狐族不同,山鬼是山林的神灵和精魂,在某种意义上,山鬼在山中的地位等同于天龙之于天空与水域。尽管山鬼本性不坏,但是汝要知道一点,山鬼这种存在,即使是她们的善意,对于凡人而言,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紫蓬继续道,“况且鬼山郡一向都有‘神隐’之事,那便是山鬼和天狗在掳人入山了。进山砍柴的樵夫,打猎的猎师,乃至于采药人,倘若回应了山鬼的呼唤,都有可能遭遇‘神隐’,被带入山林中的异境。至于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情,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山鬼的呼唤?”我奇道。 “然也。言语本身便是一种咒术,山鬼便是以此施咒,来抓捕那些贸然回应呼唤的蠢货。”紫蓬喝了口茶,眉毛皱成一团,看来茶的味道并不好,“切记,如若在山中行走,有人唤汝之名,切勿回应,切勿回头,切勿停步。” 我点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紫蓬舒展开眉头,看向旁边的薇奥拉,“唔嗯,会不会有些说得太多呢。那边那条母龙,有汝在的话,吾也不必嘱咐这许多吧?” “哪有。不如说正是要你来说这些。”薇奥拉懒洋洋地晃了晃头,“我呢,在抵达苍门城之前,无论遇到什么,都是不打算出手帮这孩子的,除非她真正遭遇了生命危险。” “汝还真是个绝情的师父哪。不过这样也好,有机会的话,也是该在吾这三个不成器的女儿身上用用这法子了。”紫蓬咂了咂嘴,视线在葵她们三个的身上扫了一圈,“唔。刚才说到哪里了。对了,切勿停步……嗯。还有便是,若看到彩色角的鹿,石头缝里的花,或是过于怪奇美丽的事物,切勿采撷,切勿猎捕。那说不定就可能是山鬼饲养和种植的玩物。倘若损毁,一样是要被神隐的。” “这样的话,鬼山郡应该有很多采药人和猎人之类的人被神隐吧?妖官不管吗?”我问道。 “山中自有山中的规矩。靠山吃饭的人不会不懂。”紫蓬哂笑道,“那些真正乱闯深山乃至于丢了性命的蠢货,妖官也救不了。不过还有一点务须注意,尽管通常不会有,但以抓人为乐的山鬼的确存在。遇到这种恶趣味的家伙,凡人无论如何是跑不掉的。但想必那时候,汝的师父也会出手吧。” 我听了她的话后,偏头看向薇奥拉,后者微微颔首算是表示同意,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们一定要走山里吗?”我想了想,接着问,“山鬼的势力范围中只有山中吧?到大路上走不就可以了?” “汝想的倒美。只可惜鬼山郡十万大山,深山遍布,哪里有那许多大路给汝走。虽然官府有修官道,但也不过寥寥几条,要想从此去苍门城,除非走水路,否则翻山越岭是免不了的。更何况,汝这师父也不会让汝走大路或水路图个清闲吧。”紫蓬翻了翻白眼。我一怔,然后看向薇奥拉。 “我们不走大路去苍门城。”薇奥拉对我微微一笑,道。 “汝看吧。”紫蓬立马就拍起了手,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 “当然,汝可能也不会遇到山鬼和天狗之类。毕竟汝等不可能徒步前去,还是需要代步工具,不会真正地深入那荒无人烟的老山。不过山里的野兽、小妖之类可能还是免不了的。”紫蓬笑着安慰我。 “说到代步工具,不如把你家的纸马车给我们一辆?”薇奥拉看向紫蓬,笑道。 “比吾这里的纸马车好用百倍的东西,汝还不是挥挥手就能召来。”紫蓬继续翻白眼,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白纸,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术,这叠白纸漂浮在空中飞到了薇奥拉的面前,后者将它们收了起来。 吃完早餐后,我们便向紫蓬和她的女儿们告别了。临走之前,紫蓬这家伙还送了不少食物给我们,在纸马车的车厢里堆了一大堆,只留下供四个人躺着的位置。而临走之前,我们也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装束,薇奥拉换下了那身华丽繁复的宫装,一身荆钗布裙,一头长发也束了起来。 “我来驾车吧。”在紫蓬的庭院外,她将那叠白纸丢在地上,召唤出了纸马车,然后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 “你什么时候会驾车的?”我看着这个美丽的车夫,不由得笑道。 “就在刚刚。”薇奥拉朝我眨了眨眼,而小夜则偷偷地用指甲扎着我的掌心。 “多谢您的招待……嗯,这真的是一场愉快的旅行。”我忍着疼,转过身对紫蓬鞠了一躬。 “这些客气话,汝就不要说了。去吧,快去吧,汝的路还很长。不要在这里驻足。”紫蓬双手插着腰,身后的大尾巴一摆一摆的。 “也谢谢你们……”我对她身后的葵三姐妹说道。 “您多礼了,反而是我们招待不周。”葵依旧有些拘束地向我行礼。相对害羞的海棠没有说话,而飞花则有些不舍地抓着我的衣袖,“以后再来鸣海的话,一定要来看我们啊。” 我点了点头,笑道,“一定。” “然后到时候再给我讲讲那边的故事。” “没问题。”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摸了摸飞花的头,然后小夜开始用力捏着我的手。芙拉维雅已经窜上了车,不断地催促着我。 “那么就再见了。” 我转身和小夜一起爬上马车,向紫蓬一行人挥手。薇奥拉懒懒地扬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个鞭花——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来的——两匹纸马迈动四蹄,载着我们开始前进。随着马车的行进,紫蓬和她的宅子逐渐变小,然后直至消失在视野之外。 “这趟青丘之旅怎么样?”前面的薇奥拉这么问我。 “真的……很不错。”我搜肠刮肚想找些形容词,但是最终只是给出了“不错”这个看起来有点苍白的评价。 “觉得鸣海怎么样?” “是个很好也很特别的国度。”我由衷地说。 “你知道吗,小未白。”薇奥拉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 “‘国家’这个词,相比于‘国度’而言,总是少了些浪漫和传奇的味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如果只是提‘国家’,那么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都只会想到人民、财富、物产、国土……这些过于物质和世俗的东西。因为这是‘家’,有着太多现实的意味。但是‘国度’呢?它不一样。‘度’是什么?它有着‘家’无法比拟的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国度’不仅仅是用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它代表的是更加广阔的东西……是的,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承载的东西,以及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情……它的全部历史,人们的欢笑,人们的哭泣,人们的喜怒哀乐,以及一切的全部……” 我静静地听着薇奥拉的话,直到她回过头来,朝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所以听到你说‘国度’,而不是‘国家’的时候,我很开心。” 第19章 出行(1) 我们离开青丘城,沿着青水上行,已经有两天时间了。 在这两天之内,我发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食物问题。 我的饭量相比普通人而言自然是不大的,薇奥拉和小夜则用不着吃东西,所以问题全部出在芙拉维雅的身上。 这头小龙还没有到她妈妈那种可以不吃不喝几个月也没关系的地步,尽管她一顿饱餐后也能一个月不吃东西,但是紫蓬给我们的干粮连塞她的牙缝也做不到。在第一天吃掉了三人份的食物后,薇奥拉就开始禁止她放开腮帮子大嚼,结果就是每天她都一边嚷嚷着饿,一边盯着我若有所思,时不时还叨念着“人肉”之类的词。 天哪。比起身边有一个整天想要吃了我的吸血鬼更可怕的事是什么?那就是再来一只想要尝尝我是什么味道的饿龙。 “你应该能变出食物来吧?”当我弱弱地向薇奥拉抗议的时候,我的师傅这么回答我,“在抵达苍门城之前,我可是什么都不会做哦。什么都不会做。” 她还特地在“什么都不会做”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从而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不得不翻开书本,找到了一条召唤食物和水的法术。 本质上,这个魔法和当初我在荒岛上用的召唤工具的法术,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召唤的对象不一样罢了。换成罗瑞安的说法,就是用同一个旋律唱不一样的歌词。 …………………………………………………………………………………………………… 离开青丘城的第三天。 前两天还能看到一些村庄农田什么的,但是在第三天上,就连农田都看不到了,眼中所见尽是茂密的山林,脚下的道路也是长满杂草,难以辨认的山道。这马车居然能在这种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行驶还平稳得就像是走在官道上,也真不愧是青丘狐族的东西。 “人类,我饿了。”此时还是早晨,在车外用造水术洗漱一番之后,薇奥拉就扬起马鞭驾车继续前行。在车厢里,芙拉维雅拉着我的胳膊,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我盯着她,盘算了一番究竟要不要施展个什么防御法术来防止这家伙晚上对我来个突然袭击什么的之后,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翻开薇奥拉的法术书,“我这就召唤食物来给你吃……” “如果今天还是面包干,我就把你的胳膊当早饭吃了。”幼龙露出牙齿,恶狠狠地威胁我。即使是在人类形态下,我依旧可以看到她那张小嘴里的犬齿有多么尖锐——老实讲,她的獠牙比小夜的可怕多了。如果说小夜的獠牙只是用来刺破皮肤的话,那么这家伙的獠牙就是用来撕开皮肉,嚼碎骨头的凶器。 车厢外面传来了薇奥拉的轻笑声。然后芙拉维雅开始满含催促意味地摇晃我的胳膊。 “召唤出什么东西,我可不能保证。”其实在经历了琉璃灯节当夜那场空中追逐之后,我就已经有点害怕这个小家伙了。毕竟被龙追着这种事情,一般人几辈子也遇不到一次吧。 “哼。”小夜突然冒出头来,用力扒着我的另一只手,和芙拉维雅隔空相望,用互瞪的方式互相威吓着。 “——你们都给我下去,我没法看书了!” 在抖掉这两个家伙后,我把书页翻到正确的页码。 召唤食物这个法术,其实并不能具体地指定召唤出什么样的东西,就只是召唤出食物而已,只能保证它能入口,至于味道什么的……嗯,也就那样了。不过据薇奥拉说,它能召唤出的食物种类一般都是根据施法者的潜意识来决定的。例如一个从没吃过和见过米饭的人绝不可能召唤出米饭,所以这么说来我也绝不可能召唤出满汉全席或者鹅肝松露之类的玩意儿——其实我还想弄出块龙肉排来吓芙拉维雅一跳来着,真是可惜。 这几天我召唤出来的食物,最多的还是干面包。大概是我潜意识里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便于保存的干面包才是最好的食物吧。虽然我吃着是没问题,但是龙这种基本上可以说是肉食动物的生物就不能接受了。 “所以还是鲜肉比较好?”我自言自语着,“但是光想是没有用的,因为在这种环境下,潜意识里还是在认为便于保存的食物是最好的……所以等回到家,或者有个地方可以落脚休息的时候,我没准就能召唤出鲜肉了。” “所以你就不能改变一下你的潜意识吗?”芙拉维雅说。 “那种东西如果可以轻易改变的话……”我叹息着,然后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我依稀记得书中关于幻术部分的记载里,有着自我暗示之类的法术——不,也不能说是法术,而应当说是一种精神技巧。如果是利用自我暗示,让我自己的潜意识认为已经回到家里,不必再执着于干粮这件事情的话…… “看样子你已经自己领悟了一些东西了。”车厢外面,薇奥拉的声音传了进来,“你是正确的,小未白,施法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欺骗和控制自我的过程。当你能够准确地操作自己的精神,那么你就会打开一扇崭新的大门。”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事实上,你应该也知道,对于施法训练而言,冥想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冥想的本质是什么?实际上,冥想就是一种深入内心,探求和控制自我与精神的尝试。其实我本来是想让你自己去发现冥想的真相的,但现在看来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在听着她的话的同时,我兴奋地将法术书快速地翻到阐述幻术派系的那一章节,“这样的话,只要我能够通过对自己施加某些暗示,岂不是就能够召唤出鲜肉了?” 听到这话,薇奥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连我自己在说完之后也怔了一下,然后感觉脸上开始火辣辣地发起烧来。 “是的是的,没错,这样你就能召唤出鲜肉了。”外面的魔女一边笑着一边对我说。 “唔——” 好吧,回想一下,刚才自己说的这句话确实很无厘头。 “通过冥想,你能做到的事情不只是对自己施加暗示而已。深入而完全的冥想可以让你的精神更好地体悟咒语的力量,激发灵魂的旋律,以及操纵魔力的流动。这份控制力对于每一个施法者来说都是必须的。”薇奥拉继续说道,“当然了,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不过好在时间还很长,你大可以慢慢地尝试。” 说着,她话锋一转,“不过嘛,在此之前,恐怕你还是只能召唤出干面包。” 她这话还没说完,芙拉维雅就托起我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疼死我啦——” …………………………………………………………………………………………………… 最终好说歹说,还是让这头小龙姑且先用干面包解决了早餐的问题。 “既然你想吃肉的话,不如自己出去打猎。”摸着两条胳膊上的牙印(另一只手上的牙印是小夜不甘示弱咬上去的),我对芙拉维雅说,“反正周围也是深山,鹿啊狍子啊野兔啊什么的肯定也是有的。” “那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小龙抬起头,眨眨眼睛。 “你可以先飞到前面去打猎,然后我们往前照常赶路。”我说。虽然以她的体型,能不能在这种林木茂密的山里施展得开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嘛,这就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了。 “那人类你和我一起去?”她的眼珠转了转,说。 “你不是说不会再和我一起打猎了吗?”我轻咳一声,开始逗她。 “我说过吗?”芙拉维雅歪着脑袋反问我。也不知道她是真忘了还是在装傻。 “咳。总之我现在还需要为鲜肉而努……呸,是为更高超的施法技巧而努力,需要安静的环境,所以你先去吧。”我说。 “好吧。”芙拉维雅点了点头,开始脱起衣服来。 “你干什么!?”我吓了一跳,连忙一手按住她,一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你脱什么?” “变回原形会把衣服撑坏的。”芙拉维雅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哦。哦,这样说的也是。”我收回按着她的那只手,紧紧闭上眼睛回过头去,“那你脱吧。” ……为什么这句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感觉那么奇怪…… 然后我听到身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不多时,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想必是车门被拉开了。我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赤条条的白色影子跳了出去,随即伴随着一阵风声,庞大的阴影笼罩了车厢,随后迅速远去,一头扎入远方的山林。 我拉上车门,把芙拉维雅丢在车厢里的衣服收拾好,叹了口气,“终于走了一个……” “那你的意思是,想把人家也丢出去咯?”小夜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捧着我的脸,把我的脑袋扳了过去直视着她。 “如果可以的话我确实有点想这么做……”脸颊被按住的我,声音变得有些瓮声瓮气的。 “哼……坏姐姐……” 第20章 出行(2) 就如薇奥拉所说,冥想是深入探索与控制精神的过程。这种沉浸入自己的内心,超越肉体和周围的环境融合感应的体验,我之前在圣茉夏娜森林时也有过一回。但那时能够进入深层的冥想状态,应该是托了那片森林充裕的灵气之福。 那么这回呢……这回能够顺利吗? 这么想着,在芙拉维雅离去之后,我摆脱了小夜的手,静下心来,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安静,是冥想的必要条件。薇奥拉说那种对精神力的控制能力特别高的人可以在任何环境下短暂地抽离自己的意识,进入思维速度无限加速暴走的特殊冥想状态然后再把意识拖回来,这样一来,虽然在精神体验上,自己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思考,但现实其实只过了一秒钟。 不过这一点对我来说还是太过遥远的境界,于是暂且不提。 经过魔女的训练之后,最基本的冥想我已经能做得很好了。在放松下精神之后,意识很快就沉静下来。最初的体验像是隔断了视觉后,身体的其他感官都被放大了许多倍一样,声音更加清晰,身边的气流变化也能够更加敏感地感知到。在这种感觉持续了一会儿后,意识就开始逐渐飘忽起来,许多念头和记忆影像在脑海之中闪过,大多都是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画面。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体验也趋近于消失无踪,接下来的就是更加深沉的东西,我感觉我的意识似乎漂浮起来了,这种感觉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只有一种无法流于文字的感触在脑中流窜。每当我想要捕捉它,想要把它固化为文字的时候,我都会发现,在自己苦恼于找不到任何一个适合的形容词的同时,这种感触也已经悄然溜走,消失无踪。 就这么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我才终于醒悟过来,放弃了这种打算,转而试图在这种状态下对自己的精神和意识产生影响。 “我现在并不是坐着马车,在野外旅行。” 尽管意识飘忽到快要无法自主形成清晰的念头,但我仍然尝试着将这些思维的碎片聚拢揉捏成有形的话语。 “我现在正坐在家里,有热乎乎的炉火和一应俱全的厨具。” 我这么告诉自己。 “所以我不需要干面包。” “所以我不需要干面包……” 时间慢慢流逝。 这句话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显而易见地,处于这种稍微深层一些的冥想状态,并且在这种状态下对自己施加影响也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很快我就感觉到了疲劳,疲劳就像无形的触手,缠绕着我的意识向下坠去。 我睁开眼。从龙堡那燃烧着温暖炉火的房间里一下子跌落到马车车厢里面。 面前是小夜的脸,她好奇地瞪着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我从手边拿起那本法术书,翻到召唤物品的那一页。 我不知道这种暗示能够施加多长时间,最好是能现在就立刻进行实验。但是在吟唱完毕法术咒语之后,出现在我面前的,还是一堆……干面包。 “成功了?”小夜眨眨眼,看看我又看看那些面包。 “失败了。”我叹气,然后捡起一块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好吧,看起来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早餐姑且是有了。虽然连续吃了几天干面包吃得我有点恶心。 中午时分,薇奥拉停下了车。我拨开车帘伸头出去,看到前方那长满杂草的山路中央,有着一个银色的庞然大物。 是芙拉维雅。年幼的银龙叼着一只鹿,脚下还踩着一只,正兴奋地朝我们扇着翅膀。薇奥拉打开车门招呼我们下车,并且说,“今天的午饭有着落了。” “是啊。不用吃干面包真是太好了。”我说。 虽然有鲜肉吃的确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稍显美中不足的是芙拉维雅猎回来的两只鹿都是挺老的那一种,看来这只小龙即使是在异国也遵循着自己的狩猎准则,放过了鹿群中身强力壮和出生不久的那些,专挑年老体弱,命不久矣的下手。 开膛破肚和清理内脏的事情当然是交给我的魔法仆役和芙拉维雅去做。而薇奥拉则好整以暇地把车停在路边,靠在旁边的树上看着我们,似乎并不打算动手帮忙。她不来帮忙也没有太大问题,那个魔法仆役足以胜任煮饭的工作。但没能再次品尝她的手艺,倒是让我稍稍有些失落。 浓烈的血腥气从草丛里传了出来,魔法仆役和芙拉维雅合力挖开一个洞,把清理出来的内脏埋了进去,唯恐招来山上的野兽。我去收集了一些木柴,随便施了个小法术,就点起了一堆篝火。而召唤厨具和调料一类的法术自然也是驾轻就熟,毕竟当初在荒岛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说起荒岛,不知道那座岛上,我搭的那个歪歪扭扭的木屋还在不在…… 在放干净鹿血之后,魔法仆役熟练地将鹿肉切成块处理好,丢进装满开水的锅子里,而我则往锅里添着调料和香料。另外一头鹿则被芙拉维雅拖到一边去享用了,粗暴的撕咬和咀嚼声不绝于耳,有时候她还抬起头朝这边瞅瞅,染满整个嘴部的鲜血颇为触目惊心。 “人类,你会召唤术吗?召唤活物的那种。”在快速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之后,芙拉维雅在草丛里打了个滚儿,压坏了一大片灌木的同时也蹭掉了身上的血迹。她懒洋洋地爬到我身边,问道。 “姑且看过,但是还没试着施展过。”我说。 “既然你召唤不出鲜肉,那么召唤一头鹿什么的出来总行吧?”幼龙充满希望地提议道。看来她还没有放弃不猎而食的打算。 “虽然理论上来说是可以,但是那种召唤生物的法术一般都有持续时间的吧。”我说。 “持续时间?” “呃,就是,它们只能存在一段时间,超过的话就会被强制遣返。” “真没用。那你就快点长进到能召唤出肉的程度吧。”芙拉维雅说着,俯下头来专心地盯着火堆上的锅子和火堆旁边串好的鹿肉。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你不会施法吗?为什么不自己试着召唤?”我问她。 “那种东西我不会啦。” “那你会什么?” “我只会我会的东西。” “……” 在盘问了她许久之后,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就如之前薇奥拉所说的那样,芙拉维雅,不,不如说大多数年轻的龙类,脑袋里都没有“魔法”这个明确的概念。对于它们来说,施法是一种本能,而不是一种需要特别去学习的技艺。只有稍微年长一些的龙,才会刻意去锻炼自己的施法能力。 而且这些天赋魔力的家伙们,在它们的身体和灵魂之中牢牢铭刻着从远古传承下来的,可以说是种族的记忆的东西。举个有些不恰当的例子,这些远古的记忆就像是一个不受控制的百宝箱,在它们情绪产生激烈波动,或者遭遇到别的什么危机,亦或者可能只是成长了的时候,这个百宝箱里就会浮现出法术,供它们所施展和掌握。 “反正就是,在我觉得‘我想飞得更快’的时候,脑袋里不知不觉之间就响起了一个声音,顺着那个调调把‘我想变快’这句话念出来之后,我就真的变快了。”在芙拉维雅用她极为语焉不详的描述向我展示了加速术之后,我总算明白了,这些家伙们的施法过程完全不能以理性剖析、描述和复制,每次学会新的法术的体验与感悟,都是独一无二的。 “有时候我真的是觉得,你们这些家伙是在作弊。”只要想想自己花费很大力气,实验很多次才能完全掌握的法术,这些龙们只要吃饭睡觉打猎就可以自然而然学会,我的心里就总是会浮现出不甘的情绪。 “你们这些施个法还要念念背背,捏一堆材料画一堆图案的人类才奇怪咧。”芙拉维雅这么说道。 “不过至少我们能融汇咒语,创造新的法术。你们就只是单纯地操纵着从血脉里浮现出的魔法力量而已。”我弱弱地抗议着,试图保留住身为人类的最后一点尊严。 “唔?你说创新吗?”芙拉维雅听到这个词,兴奋地拍打起翅膀,飞了起来,“这是我最近刚想出来的新玩意!你看好了!”说着,她用龙语大声地念叨了几句什么,四面八方的风忽然朝她的双翼上聚集,这风的流动我当然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我最常施展的风翼术。旋风缠绕在她的翅膀上,紧接着风力越来越强,那风速不断增强的幅度极为不自然,就像是…… 就像是她把加速术作用在了那些风上,而不是自己身上一样。 随即芙拉维雅猛地一拍翅膀,无形的旋风化作炮弹从她的双翼上射了出去,贴着周围树木的树冠疾飞而出,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一条直线上的十几棵树木统统都从中折断,整个树冠被掀飞起来,惊起无数飞鸟。 “这,这只不过是风翼术和加速术的运用……算不上真正的新法术……” 我的抗议声越变越弱,说到最后几乎已经细如蚊鸣,微不可察。啊啊,怎么说呢。将加速效果作用在风上,从而打出高速的旋风炮弹这一点我,真的是完全想不到,而且这种改变加速术既定的作用目标的这份控制能力,我也完全没自信能够做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今天我才算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类的学习能力在巨龙的天赋魔力面前深深受挫的滋味。 第21章 出行(3) 又继续沿着山中小道前行了两日,薇奥拉便告诉我,我们已经离开了青丘地界,正式进入了鬼山郡。而这里正是鬼山郡那无数崇山峻岭中,与最毗邻青水的一条山脉,名为碧山。 不过这山也真的恰如其名,一路走来,眼中所见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一片莽苍碧绿,几乎瞧不见其他颜色,一个“碧”字真是当之无愧。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要小心点了。”中午停下生火做饭时,薇奥拉对猎鹿回来的芙拉维雅说道,“碧山地界已然是鬼山国境内,是那些山鬼和天狗的领地。若是在林子里太过胡来,怕是要吃点苦头的。” “天狗什么的,厉害吗?”芙拉维雅眨着眼睛问,“有雪地里的冰霜巨虫厉害吗?” “天狗尚且不论,据我所知这碧山之中是有不止一位山鬼的。”薇奥拉没有正面回答芙拉维雅的问题,“光是山鬼的神通,就足够你们喝一壶的了。更别提同样会使些法术的天狗。” “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是我们一定会和鬼山国那些家伙打起来一样。”我叹了口气,紫蓬说的那些话果然作用非凡,我现在虽然还没遇到过山鬼,但其实心里已经对这些山林女神感到有些害怕了。 “不需要招惹她们当然最好。但是如果一旦真的发生这种事……”薇奥拉故意没有把话说完。 “一旦真的发生了,你也不会出手的对吧?”我翻了个白眼。 “在你们快死的时候当然还是会出手的。”薇奥拉说。 “那受重伤……断胳膊断腿呢?”我试探着问,但是结果只得到了师父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我再度叹了口气,趁着魔法仆役做饭的时候,翻开法术书。 “今天不练习冥想了吗?”薇奥拉在旁边问道。 “找到了一些想要尝试的东西……”我说,“而且感觉似乎也遇到了瓶颈的样子,于是打算就先放一放。” “也好。毕竟道路始终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薇奥拉点点头,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把书页翻到了记载着召唤法术的那一页。其实老实说我从一开始就想要尝试一下召唤生物的法术了。昨天芙拉维雅那些话让我变得更加在意起来,如果召唤出一个活物,然后把它弄死煮了会怎么样呢? 这么想着,我闭上眼睛,开始吟唱起召唤术的咒语。虽然和召唤物体的法术有较大的不同,但本质上,两者的旋律都有着相似之处。所以几乎没花多少力气,我就完成了法术。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面前的草地上有一只兔子。我一伸手,它就听话地跳到了我的怀里。 “要吃吗?”芙拉维雅凑过头来。那只兔子疯狂地往我怀里钻着,想要逃离巨龙的视线。 “我……有点下不去手。”我抚摸着白兔白净柔软的毛皮,看着它湿润的红色眼睛,在内心挣扎了一番之后,终于放弃了这个打算,挠了挠头,“下次我应该召唤出一个不那么可爱的小动物……” “比如说蛇什么的?”芙拉维雅提议道。 “好主意。”我说,把白兔遣返回去,然后召唤了一条小蛇出来。果然这种冷冰冰的爬行动物就不如毛茸茸的小兔那么可爱了。我把缠在自己手上的小蛇捧到芙拉维雅面前,后者伸出爪子把它捏着拎了起来,然后丢进嘴里。 我呆呆地看着芙拉维雅鼓动着嘴巴咀嚼,过了好久才问,“味道……怎么样?” 芙拉维雅张开嘴巴让我看,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团鳞片和血肉混合在一起的恶心物质,但她的嘴巴里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消失了?”我惊讶道。 “在我把它咬断的一刹那,它就消失了。”芙拉维雅闭上嘴巴,嘟囔道。 “原来这种召唤生物死亡的时候会被自动遣返。”我摸着下巴说。看起来用召唤生物来当做粮食的做法行不通了。 “什么嘛,真无聊。”芙拉维雅拍拍翅膀,转过头去继续盯着篝火。 …………………………………………………………………………………………………… 结束了这场小小的插曲之后,我继续钻研起书中记载的召唤法术来。 除了召唤普通的动物之外,书上也记载着召唤元素生物的法术。比起动物,召唤元素的法术更加复杂,并且新加入了很多段我从未见过的咒语,大概是用来突破界域间的阻隔,将法术延伸到元素界域的。 衡量了一下几大元素之后,我选择了召唤看上去没什么危险的气元素。尽管四大元素里除了火元素之外,其他的三种看起来都挺安全的。 闭上眼睛,我开始在心中奏起属于召唤法术的旋律,并且试着在这段旋律里加入那些新的咒文。随着咒文的吟唱,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逐渐上浮,最终飘入了一个给人感觉极为……空旷的境地。 是的,空旷。虽然没有物理上的感官,但是这个地方无端地让我感觉辽远而空阔,如同高渺的天空,没有地面的空域。这或许就是气元素所居住的界域,我心想。 召唤咒文结束了。我睁开眼睛,面前漂浮着一团夹杂着尘埃、树叶和小石子的气团,只有差不多一个篮球大小。 “这个是……气元素吗?”我仔细端详着这个气团,而它并没有什么反应,仍旧漂浮在那里。 “是的,这是最低等的气元素,由纯粹的空气组成的元素生物。”薇奥拉点了点头,“就第一次召唤而言,你做的其实还不赖。至少没有召唤出别的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 “呃,如果召唤失败了的话会发生什么?”我愣了一下,问。 “这个嘛,结果很多的。比如说召唤出一具尸体之类。”薇奥拉说。 “什么会召唤出尸体?”我惊讶道。 “因为法术出了错误,召唤生物在召来的过程中被界域的力量倾轧致死。”薇奥拉耸了耸肩,“不过只有在召唤物比较脆弱的情况下才会发生这种可能。比如说普通的动物之类。” “那尸体会被留下吗?”我说。 “不,尸体会在短暂的停留后被立即遣返。”薇奥拉回答。 “那没什么用啊……”我叹了口气,还以为能钻法术的空子,利用这一点来捞点鲜肉呢,“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什么结果?” “比如召唤生物在出现后立刻向施法者进行攻击。” “哦,这个可不太妙。” “还有召唤生物出现后立刻爆炸的。” “呃——” 老实说,这个结局比较让人难以接受。 “那么,它有什么用?”我试着用手戳了戳这团气元素,触感就像是有小吹风机吹着手指一样,就和想象中的相同,它没有实体,真的就只是一团风。 “帮你战斗,扛点东西之类的。不过它的体积太小了,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吧。如果你能和元素生物沟通的话,还可以让它去做一些例如侦查的活计。它本身就是由空气组成的,非常容易隐藏自己,很难被他人发觉到。”薇奥拉说。 “还能扛东西吗?”我摸了摸下巴,把书本放在地上一指,“帮我把它搬起来。” 气元素一动不动。 “咦?难道我表述得不够清楚?”我有点尴尬,指了指地上的书本,“把地上这本书搬起来。” “气元素听不懂凡人的语言。你需要用元素的语言和它交流。在这种情况下,它会优先攻击对你表示出明确敌意的个体。”薇奥拉嘴角含着笑,“所以对你来说,现在它的用处就是在战斗的时候当一个没什么用的打手。” “啊,怎么这样……”我叹了口气,“还不如小兔子可爱呢。” 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鹿肉汤已经煮好了。我没有再理会这个气元素,而是自顾自地喝起汤来。吃完午饭,我们继续前进,一直到天色变暗,才停下来扎营。将车厢里的桌子撤掉的话,正好能腾出一个够三个人躺着的空间。马车里也有毯子,休息方面倒是不愁的。我在简单吃了些东西,洗漱完毕之后很快就盖着毯子陷入了沉睡,但是朦朦胧胧之间,忽然感到有人在推我。 ……是小夜吗?我带着这样的疑问睁开眼睛,只见薇奥拉笑吟吟地在车门边朝我招手。 “有什么事?”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问道。 “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她小声说。 小夜还在睡着,芙拉维雅也变回了人形,在毯子里蜷缩成一团。我不疑有他,披上外套跳下了马车,几乎是下意识地习惯性拿起法术书,跟了过去。薇奥拉引着我来到树林边上,然后分开一丛灌木跨了进去。 “是什么好东西啊?”我问。薇奥拉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树林深处走。我跟着她跨过树丛走进树林里,过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似乎不太对劲。也不知道是哪里有些问题,只是感到背后莫名发冷,一阵凉得不自然的风从身后吹过,令我寒毛直竖。 “你……不是薇奥拉吧?你是谁?”我抓紧法术书的书皮,停下了脚步,紧张地瞪着前面那个白色的影子。 “薇奥拉”轻笑了两声,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可爱的小姑娘,你现在才发现这件事,是不是有点……太迟了呢?” 第22章 神隐(1) 面前的女性慢慢向我走来。每走一步,她的形象就变化一点,就像是剥去一点模仿薇奥拉外貌的外皮一样,在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她已经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那是一个穿着一袭白衣的少女,赤着双脚行走在茂密的灌木丛中,她的裙裾上点缀着点点的叶片,裙摆翻飞之间,泥土与草木亲吻着她白皙的脚踝与小腿。她体态轻盈一如春季随风飘扬的柳枝,身材曼妙一如三月待放的花苞,那容颜是我描述不出的美貌,一眉一眼都浑然天成,双眼是溪中的月影,那长长的睫毛宛如会说话一般,将那剪水双瞳裁得愈发撩人心魄,让微微一笑之间便让我觉得头顶的月光都失了颜色。 这绝不是太阳般光彩夺目的美艳,而是淡月黄昏,暗香浮动,晚风夕露之美。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就连她已经来到我身前,都没有察觉。 就算没有人告诉我,我也自然而然地明白了一件再浅显不过的事情——我面前这位,应当就是碧山的山林女神,传说中的山鬼了。 在震惊于这山林女神的美貌之余,我还有一点迷茫,印象中自己并没有做出过招惹这些山神的事情,就连芙拉维雅猎来的鹿我也确认过,没有什么七彩角、黄金瞳之类怪象,只是普通的鹿。 山鬼绕着我缓慢地踱着步子,她的长发用藤蔓和花朵束出几条小辫,显得有几分俏皮可爱,“外来的小客人,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那话音清脆叮咚如山泉漱石,恍惚之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极为荒谬的错觉,我不是在与一个有着类人形体的生物个体对话,而是在与整座山林交谈,这座山中的一切美丽尽皆汇聚于此,被我一厢情愿地视作人形。——不,这究竟是错觉,还是真的如此?我难以分辨,说不定山鬼这一存在的本质便是这样,我在无意识间的臆想正好命中了其真实。 “是的,你是山鬼。”我轻咬舌尖,让自己镇定下来,手指抓紧了法术书的封皮,“那么请问山林女神找我有什么事情?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胡来的事情吧?” “没错,没错没错没错,你的确没做过。”山鬼的情绪忽然莫名高昂了起来,她一下子从我身边跳到面前,弯下腰来,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然后发出了愈发愉悦的笑声,“但是你没有想到吗?嗯?两条来自大海那一侧的龙,一个早该回归幽都之下的亡者,和一个普通人类一起进入了我的庭院?那么你觉得,我会认为是其中的哪一个比较可疑,或者说,更加有趣?” ——啊。 是这样。 薇奥拉说过不会做任何事情,换句话说她根本就没遮掩掉我们的气息,而早在进入碧山地界的同时,我们大概就被这位山林女神给锁定了。而能和这些非人呆在一起的我,自然就成为了她最感兴趣的对象。是的,和一群不正常的家伙同行的正常人,本身就是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而今晚她出现在我面前,只不过是已经决定好的,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你想把我怎么样?”我下意识地问。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怎么办好呢。好不容易抓来了个稍微有趣一些的玩具。我该怎么做好呢。”山鬼伸出手指,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你身上带着的东西都很有趣。尤其是这本书……嗯。” 听到她的话,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抓紧了手里的书,指尖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开始发疼。 “不要这么紧张。”山鬼格格一笑,放开了手,翩然转开,“我要你的那本书没什么用,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好了。” “那你要做什么?” “你那么心急做什么?”山鬼反问我,“连我自己都没想好要怎么玩,你有什么必要替我着急?”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嘴,又无奈地闭上,干脆开始抬起头看着夜空,不再理会她。 山鬼噗嗤一声笑了,她飘然靠近,“有趣。有趣有趣有趣。你身上的气息过于混杂了。啊啊,龙之血,幽都的雾气,神木的祝福。唔……小家伙,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你身上还缠绕着亡者的诅咒?” “啊?诅咒?”我呆滞地看着她,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混乱到无法思考。我?诅咒?亡者的?咦?我身上有亡者的诅咒? “原来你不知道啊。”山鬼也一脸意料不到的样子,“亏你和那个亡者成天黏在一起,还用自己的血喂食那家伙呢。说真的,人类我倒是见过很多,但是像你这样以身饲鬼的蠢家伙,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些什么了。看来她说的亡者的诅咒,应该指的是小夜对我的依恋吧。或许在她看来,死者对生者的依恋和纠缠,便等同于诅咒也说不定。 “你不是第一个说我傻的人。”我挠了挠头。 “唔唔。怎么说呢。”山鬼继续嘟哝着说了下去,“你的生存方式很奇怪,人类。饮下龙的鲜血,却还在用自己的血液喂养着亡者。有着守护灵的同时,还身负大地一脉的祝福……唔唔。唔唔……要素太多,要素太多了。这些迟早都会成为你的拖累。人类。不纯是一种笼罩着你的命运的风险,而不是幸运的垂怜。” 我不是很能明白山鬼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听出来她觉得我可能面临着危险。 “你的意思是……呃,我身上的力量来源太多了?”我试探着问。 “嘻嘻。”她忽然一笑,“但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身上背负的东西越多,我玩起来就越是尽兴。”说着,山鬼转身飘然离去,在我面前十步处站定。 “我名为灵碧,你们人类称呼我为山鬼,或者说是山林的女神。但不太准确。如你所见,我便是碧山本身。”名为灵碧的山鬼用手指卷起自己的一绺发丝,用虚无而梦幻的语气缓缓道,“欢迎来到我的庭院,有趣而可爱的人类小姑娘。或者说,我应该称呼你为……嗯,我的新玩具?” 我再次叹了口气。这个山鬼的性格之恶劣,将我对于她容貌的惊艳几乎一扫而空,留下的只有深刻的脱力感。 “看起来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说。 “你有。”灵碧眨眨眼。 “什么?” “打败我。”她回答。 “……”我沉默了。不可能。在山林中击败一位山鬼?这比在大海里打碎一滴海水更加不现实。嗯……除非我可以蒸干一整片海,烧毁一整座山。 “看来你已经认命了。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灵碧似乎有把一些词语连说四次的习惯,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相信命运吗?” 这句话让我愣住了。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位山林女神口中会说出罗瑞安最常挂在嘴边的词语。而也正是这句话让我想起罗瑞安对我说的。 ——“你做出选择,而命运呈现。选择吧。然后等待吧!等待它将结局为你捧上即可!” “……我不相信命运,但我相信我的选择。命运只不过是一个忠实的仆人和一个说书人,将我所选的结局为我奉上。”不知怎么,我看着山鬼那有些得意的笑容,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番话,而我也成功地看到了灵碧的表情变了,她收回了笑意,有些认真地看着我。 “没想到你这个不怎么好看的人类,也会说出这么漂亮的话。”山鬼若有所思地说,然后轻轻拍了拍手掌。随着一道阴影遮蔽月光,羽翼的拍打声从我头顶响起。我抬起头看去,只见一位穿着灰色浴衣,身材高挑的女性,拍打着背后一双漆黑的羽翼缓缓落在灵碧旁边。她留着利落的短发,显得英气勃勃,腰间挂着太刀,头上斜戴着一个红色的长鼻子面具,赤足踩着高跟木屐。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天狗。 “您叫我吗?灵碧大人。”天狗在山鬼身边微微躬身施礼。 “把这个小家伙请到我的宅邸里去。”灵碧抬手一撩头发,转过身去。 那天狗得令之后转过头来看着我,刀刃一样锐利的眼神让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她大踏步走了过来,一把将我抓了起来,用胳膊夹住,就像是夹一麻袋东西一样,带着我飞了起来。而灵碧本人则往深山之中走去,一转眼间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她是融化在了山间的月光里,还是她原本就不存在于该处。 “嗯……你好?”被夹着也是夹着,我向天狗打招呼。 对方并不理我,我讨了个没趣,翻了个白眼,不太甘心地问了一句废话,“你是那个山鬼的手下吗?” “一看便知。”天狗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这对话太没营养。 “你叫什么名字?”成功地打开她的话茬后,我接着问。 “鬼一瞳。” 嗯……是个好名字。 “鬼一法眼是你的什么人?”我想起了日本有名的那个大天狗。 她低下头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法眼大人是我等的宗主,也是鬼山国的国相,侍奉国主九歌大人。”自称鬼一瞳的天狗简洁地说。 唔,怎么说呢。听到这句信息含量颇大的话后,我感觉自己以前形成的神话观都有些被撼动了。……不,大概自从我来到魔女之国开始,神话观这种东西就已经不存在了吧。 第23章 神隐(2) 天狗小姐夹着我在夜空中飞行。由于她是倒着夹的,因此我还能远远地看到树林外面的马车。现在小夜和芙拉维雅应该还在睡着吧。薇奥拉肯定一早就知道我被人引出去了,说不定她连我现在被夹着飞都知道。但是除非我离死不远,否则她是不会出手的。我叹了口气,如果现在我奋力挣扎,弄出点大动静,说不定还能够叫醒芙拉维雅和小夜,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呢?直觉告诉我,虽然这位碧山山神和她的手下根本无法和薇奥拉抗衡,但是小夜她们两个,还不够这山鬼塞牙缝的。 所以我只好乖乖地跟着她走,免得吃苦头。 “说起来,你家的主子以前有像这样抓过人吗?”我继续从天狗小姐那里套话。 “抓过。”天狗小姐想了想之后,侧头说道。 “都抓些什么人?”我问。 “修行不足的妖官,还有一些樵夫、猎人、采药人之类。” “连妖官都敢抓……算了。抓那些普通人是为什么?因为他们破坏了山里的东西吗?” “有些是这样。有些是灵碧大人想找些乐子,就随手抓来了。” “抓完了之后……都玩些什么呢?”我继续问。 “最常玩的是捉迷藏吧。”天狗小姐想了想,说。 “啊?捉迷藏?”这答案有些微妙地不靠谱,我始料未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难道是写作捉迷藏读作大逃杀的那种捉迷藏?不不不,这个还是很有可能的。山林女神未必都是天真善良的那种小仙女,太过无聊想玩玩那种血腥残酷的游戏……也不是说不通的……吧? “就是让被抓的人躲起来,让我去抓……”天狗小姐看起来一脸无奈的样子。 “要是你抓到了呢?”我有点紧张地问,如果得到的答案是“被抓到就一刀砍死”的话,那么我说不得要现在就开始反抗一下了,起码在有生命危险的前提下跑回薇奥拉那里,是可以得救的。 “就让他们再继续跑……”天狗小姐继续说。 “啊?”这回轮到我的大脑有些当机了。 “碧山这里其实是没多少人来的。许多凡人都会选择走官道。所以灵碧大人她很少有玩伴,因此她不会伤那些人的性命,只是想让他们陪她多玩一会而已。你这家伙刚才是不是觉得被抓到的人就会被杀?”天狗小姐哼了一声,用颇为不快的语气道。 “啊哈哈……被发现了。”听到她的回答,我松了口气,原来不会被杀。嗯,看起来也没有别的什么危险,就只是单纯的捉迷藏而已。 “灵碧大人才不是那种嗜杀之徒。”天狗小姐厉声斥责我,“那些陪她玩过的人,最后都被好好地放走了。” “原来这样。”我连忙点头。 “只不过被放出去之后如果迷路了,或者被野兽吃了,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天狗小姐补充道。 “……”我翻了个白眼,停顿了一下继续问道,“那么,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尽兴呢?” “我怎么知道。”天狗小姐非常干脆地说。 “你不是她的手下吗?” “你能抓住山溪里的月影吗?”天狗小姐反问道。 “啊?那不可能吧?”我怔了一下,想了想,然后回答。 “一样的道理。灵碧大人的心思,也不是我能摸透的。有可能她让你在那里住两天就厌了,也有可能她会把你永远留在身边。”天狗小姐冷哼一声,颇为不耐烦地道。 我陷入一阵沉默。这么看来的话,前路如何也还都是未知数。若是那位山鬼很快就对我失去兴趣,也就罢了。倘若她想把我永远留下……那到时候薇奥拉究竟会不会出手? 说话间,身边树影浮动,却是已然飞入了一处山谷,鬼一瞳挟着我在林间自如穿梭,一棵棵树木从眼前掠过,草木岩石不断交错,视野一片混乱,加之又是被倒着挟在臂弯,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要想记住这地方的特征也是徒劳。很快眼前一暗,漫天树影消失不见,归结为一段长久的黑暗,似乎是飞进了一个洞穴里。不多时,眼前忽然又一亮,鬼一瞳停了下来,将我放在地上,“到了。” 我眯起眼睛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宽敞的山洞,周围是一片光秃秃的山壁,头顶是一个竖穴,透过洞窟能看到一圈圆形夜空,月光倾倒下来,将地面映得犹如铺了一层白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鬼一瞳,不知道她把我带来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山壁上就冒出了一点绿色。我定睛看去,那是一个花苞。花苞慢慢变大绽开,一朵白花赫然跳出。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花苞从那光秃秃的岩石上冒出,一朵朵白花迅速占满了整面岩壁。随后灵碧就从那片花里挤了出来,就像那一层厚度尚不及三寸的花毯下面是另有空间一样。 “你好啊。小姑娘。”她看起来心情不错,愉快地朝我挥了挥手,“欢迎到我的庭院里来。” “你不是说整个碧山都是你的庭院吗?”我想起她之前说的话。 “我说过吗?嗯,好像说过。那么你就当没有听到好了。总之这里现在是我的庭院。”她跺了跺脚,石壁上的藤蔓和花苞迅速向地面上蔓延,不到一会儿,这洞穴的地面上也盖上了一层花毯。 “坐,坐。”她招呼我和天狗小姐,鬼一瞳似乎已经习惯了灵碧的脱线,非常干脆地在那些白花上面席地坐了下来。我害怕自己坐下后会压扁这些花朵,正在犹豫间,灵碧就一挥手,“我叫你坐下。”她话音未落,地上的花藤就缠住我的腿,把我拽倒在地上。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灵碧看样子很是满意,她拍了拍手,花藤松开退下,“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就来说一下捉迷藏的规则——” “等下。这就要开始吗?”我一惊,没想到这个山鬼居然这么心急,“现在可是晚上。” “白天或夜晚对我来说没有区别。”灵碧的回答让我的心凉了半截,“况且你之前不是也问过小瞳关于捉迷藏的事情了吗?” “你都听到了啊。”我叹气。 “碧山地界里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比如现在这山洞外面朝九歌山方向走八十三步的地方,一棵树底下,有两只野兔在交配……”灵碧说。 “灵碧大人。请您自重。”鬼一瞳打断了山鬼的话,在自重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提醒道。 “干嘛。春暖花开,万物滋长,雌雄交配乃是天然之理。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交配两个字?”灵碧双手叉腰瞪着鬼一瞳,连珠炮似地说,“你是不是看不起交配?没有阴阳和合,哪儿来的万物众生?就连你不也是你爹和你娘交……” “灵碧大人!”鬼一瞳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大声道,“我们开始捉迷藏吧。” “你这么积极啊?我以前都不知道小瞳你这么喜欢捉迷藏。”灵碧双手一拍,脸上像是笑开了花一样。 “……”天狗小姐没说话,而是抬头望着头顶的夜空,我从她脸上看出了一种名为悲壮的神色,就像是即将切腹自杀的武士。 好吧。有这么一个不靠谱外加杠精的主子,换了是我我也会觉得在这人身边呆哪怕多一天都像是去慷慨赴死一样。 “规则呢很简单,为期一个月。在这一个月内,你可以用尽所有手段去藏,去逃跑。只要你能躲过小瞳的眼睛,三天不被抓到。那么你就赢了,可以离开。如果你被抓到了,那么就要重新开始,当然计时也要重新开始。”灵碧盯着我,笑道,“如果过了一个月,你还是没能瞒过她的眼睛超过三天,那么你就要永远呆在这里。换句话说,其实你的时间只有二十七天呢!因为到了第二十八天,你就绝不可能完成任务了!” “永远留在这里……在你身边吗?”我问道。 “对呀。在我身边。然后我想怎么玩你就怎么玩你。”她拍了拍手,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对了,我们还可以继续玩过家家……” “过家家?” “对呀。过家家。我当主人,你当宠物……” “等等这是哪门子的过家家!不应该是我当爸爸你当妈妈之类的吗!” “但是我觉得主人和宠物比较好玩。” “完全不好玩好吧……” 我感觉自己已经失去吐槽的力气了。 “好了,废话不多说,那么就开始吧。”灵碧似乎也说烦了的样子,她拍了拍手,示意我可以开始了,“你可以用任何手段,记住,是任何手段哦。可以用脚跑,也可以用法术之类的。噢,对了,你背后那个守护灵似乎会一点挺麻烦的能力呢。那么加一条规则好了,如果你动用它的力量,那么我就要直接判你输,留在这里给我当一辈子的小狗狗。” 听到她这句话,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老实说,我确实有过用破晓之门连续短距离瞬移直接逃跑出去的打算。 “我有一个问题。”我说。 “不行。不许问。”灵碧虎起脸恐吓我。 “我真的有个问题。求求你了。”我哭笑不得。 “哼。你说吧。” “怎么算是被抓到?被她看到就算吗?”我问。 “被抓回到这里。”灵碧指了指自己的脚下,“这样才算是‘被抓到’。光是被看到,怎么能叫做‘抓’?” 原来如此。那么就好办多了。换句话说就算我被看到了,只要没被强行抓回这里,即使反抗跑走,也会算作没被抓到。得到了灵碧的回答,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这么宽松的规则的话,我也稍微有点信心了。 好吧,就让我为了不永远留在这里陪她玩这些傻乎乎的游戏,努力一下吧…… 第24章 神隐(3) “我现在可以跑了?”我问灵碧。 山鬼点了点头,然后对天狗小姐道,“你转过身去,数一百下。” 天狗小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过身去面对着长满花朵的山壁,开始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一,二,三……” 我可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朝灵碧一点头就召出风翼,猛地腾空而起,飞出了山洞之外。山外又是别一番风景,夜幕下的森林树影缭乱,而且加上我之前又没记住方位,现在却是连飞都不知道往哪里飞。不过这并不算是什么问题,我施展了个定位法术,让魔法道标标记出薇奥拉所在的方向,然后展开风翼以最大速度飞了过去。 但是还没飞一会儿,背后就传来了更加劲急的破空风声。我回头一看,差点没有被吓个半死,天狗小姐正展开翅膀满脸煞气地杀将过来,手里的太刀已经出了鞘。而且她飞行的速度远远比我更快,几乎是几秒钟的时间就杀到了我后面十几米的距离之内,抬起刀就砍了过来。刀刃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弧猛然从刀锋的轨迹上喷吐而出,朝我射来。 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召唤出破晓之门来瞬移躲避,但是一想到灵碧禁止我动用她的力量,就不免愣了半秒。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那气旋就刷的一声从我身边掠了过去,将背后的风翼完全打散。我只感觉缠绕在身上的风力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就像是泡了水的干货一样松散舒展开来,随即在空中消融破碎。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重力就再次欢呼着拥抱住了我的身躯,将我拉扯着向地面上坠去。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眼前黑影一闪,天狗小姐就飞掠而至,视角翻转,她以一种娴熟、流畅而自然地动作将我倒着夹在臂弯里。 “诶?”直到她带着我在空中飞了许久,我才发出这个代表惊讶的单音节。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山洞。灵碧坐在那花毯上,一脸严肃地看着被放在地上的我。 “你好没用啊。小姑娘。”山鬼不满地说,“我本来以为你会坚持得更久点。” 我翻了个白眼,现在本来就是睡觉时间,我的精神不好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保持专注来维持法术。况且更重要的事情是,哪儿有人捉迷藏上来就拔出刀子砍的!? “谁家捉迷藏会上来就亮刀子?”我指着天狗小姐腰间那把太刀,“而且一脸杀气的!看到就先吓没半个胆好吧!” “小瞳啊,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捉迷藏的时候上来就动刀……”灵碧转过身去开始对天狗小姐说教。 “是的。灵碧大人。但是我今天比较窝火,想找个人发泄一下。”天狗小姐低下头道。 “这样啊。那我就不怪你了。”灵碧转了回来。 “我明白了。你们两个是要合起伙来坑我对吧?”我虚起眼盯着她们。 “你理解就好。”这位碧山的山鬼赞许地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加油努力吧。” 我看了看手里的法术书,一时间非常想把这本书甩在她的脸上。这还加油努力个屁啊! 不过想了想,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而且身为碧山的山神,灵碧对于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就算不是每个细节都知道,起码也是能掌握个九成九。换句话说,在这里,她就相当于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无死角高清监控摄像头。无论我搞什么花样,她都能了如指掌。如果她再把这些东西告诉天狗,那我根本毫无胜算。 “你是不是告诉她我去哪个方向了?”我盯着山鬼,“这样可算不上公平啊。” “我没有。”灵碧立刻否认,鬼一瞳也摇了摇头,“灵碧大人并没有告诉我你的行踪。” “谁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真话……”我嘟囔道。 “你不信就算了。如果我对你说,我就是在和小瞳一起作弊,那你会怎么样?直接放弃游戏来当我的小狗狗吗?”灵碧笑着从花毯里抽出一根打了个圈的藤蔓,“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损失。你看,我连绳子都给你准备好啦。你喜欢的话我还可以让它长几朵小花。” “这就免了。”我翻了个白眼,叹气道,“你真的没把我的行踪告诉她吧?” “真的没有。”灵碧说,“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是挺公平的。” “首先你把我抓来这一点上就没有公平可言……”我说。 “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灵碧板起脸,用说教的口吻对我道。 “啊?”我被她说得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这家伙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即使公平正直,善良可爱的本山神大人,有一点小小小小的任性,也是可以容忍的,对不对?”灵碧接着说。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鬼一瞳。天狗小姐低头望着地面,没有说话。 某种意义上这位天狗小姐也是挺可怜的。 “所以你赶快继续逃跑吧。”灵碧催促我。 “我不要。”我干脆一屁股在花毯子上坐了下来,“我累了。” “啊?”灵碧瞪着我。 “干什么。你把我抓来,还不让我累?现在本来就是睡觉时间,我困得很。”我把法术书垫在脑袋下面,在柔软的花朵上面躺了下来,“我要继续睡觉了。反正以这么个疲倦的状态,也肯定逃不脱。不如养足精神,这样成功率还高一点。” 灵碧似乎也没想到我会破罐子破摔地在这里睡觉,盯着我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一个字来。反而倒是天狗小姐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了。”我坐起身来。 “干嘛?”灵碧没好气地说。 “给我个被子。我冷。” …………………………………………………………………………………………………… 最后灵碧还真的给了我被子。用细小而柔软的花苞和藤蔓编织的被子。这条绿色的毯子上满是植物的清香,轻盈柔软,也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法术,比真正的被子还要舒服。 “这个也给你。”灵碧塞给我一个巨大的花苞。大概有篮球那么大。 “这是什么?”我说。 “这是枕头。”山鬼小姐气呼呼地瞪着我。 “多谢了。”我把花苞枕在脑袋底下,将法术书拿了出来。不得不说,这花苞还真的……格外柔软,一枕上去,它就凹了下去,温柔地将我的脑袋包裹在一片花朵的香味之中。“原来你们平时生活都用这些东西啊。真是好享受。”我躺在花苞上面,看着灵碧说。 “哼。只要你能让我玩的高兴点,这些玩意儿我送你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灵碧抱着胳膊,看上去气也消了不少,“枕头被子也都有了,你要不要吃夜宵?” “夜宵就算了。这个时间吃东西容易胖。”我说。 “那我吃。”灵碧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从花毯子里面拽出一个植物枝条编成的篮子,里面装着好多五颜六色的花朵。她拿起一朵花就往嘴里送去,两腮鼓动,居然就那么嚼了起来,然后一伸脖子,咽了下去。 “你吃花?”我奇道。 “那不然我吃什么?吃土吗?”灵碧白了我一眼。 “不是……我本来以为你们的饮食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的。”我连忙道。 “啊?你说你们凡人的食物?不行啦,那个。我知道有些山鬼会吃,但是我接受不了。”灵碧连忙摆手,“你们吃动物的肉对吧?唔,那个太腥啦。腥的要死。满是血的味道。而且吃植物要用水煮也很奇怪。经过水和火之后,那些植物就死掉了不是吗。而且还要加一些奇奇怪怪的,从岩石上刮下来的,还有从海里捞起来的东西……总之就很奇怪。非常奇怪。” 老实说,从一个异类的角度来看人类的饮食,这种视点也是蛮新奇的。不过也能够理解,或许山鬼的味觉和观念和我们都不一样吧。这么想着,我坐起身来伸出手,“也给我一个尝尝吧。” 灵碧瞪着我,“你不是说你不吃吗?” “呃,我觉得吃花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回答。 “都给你都给你!”灵碧气呼呼地把篮子扣在了我的头上,然后站起身跑开了。 我不太懂她为什么生气,一边犯嘀咕一边把篮子摘了下来,将掉在身上和地上的花朵都捡了回去,然后挑了一朵送进嘴里轻轻咬了下去。 ——最先在舌尖泛开的居然是甜。淡淡的清甜,还有花朵的香气。牙齿和舌尖能够感受到花瓣的触感,将那些柔软的花瓣嚼碎后,带着些青涩的清新汁液就溢了满嘴。而在花朵的最中间,花蕊的部分,一点极为惊艳的甜味泛了开来。 是花蜜。 真是出人意料。虽然吃下去没有任何饱腹感,但是却很美味,别样的美味。 我一连吃了好几个,然后把篮子放在身边,满足地咂咂嘴,躺了下去。 明天……应该怎么逃呢。这么思考着,在花朵和草叶的香气簇拥下,我逐渐沉入了从未有过的安详梦境里。 第七卷 后记 虽然我在第六卷 最后说过那一卷是目前拖的最长的……但现在看来貌似第七卷才是?老实说,写这一卷的中途,总有一种“看不到尽头”、“看不到未来”、“兴趣被消磨殆尽”的倦怠感。但是在快结束这一卷的时候,挣扎着起来写了写之后的大纲。 然后满血复活了。 其实有时候,安心感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当写完大纲,对未来这部小说该怎么进行下去心里有了谱之后,继续再写,就容易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第八卷 应该也是在鸣海的故事,之后就将回到魔女之国,还有回到现世与叛逆魔女和吸血鬼们战斗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开始动笔的时候,我就没有考虑太多。事实证明,在下笔之前先想好大致的故事走向和剧情是非常重要的。一开始我只是因为写了个魔女之国的桌游设定,而想把它铺展一下,才有了这本小说。但是现在……我还能不能驾驭住之后的剧情,还是个未知数。回忆了一下之前,在写法娘的时候,一开始也只是一时兴起,写了机巧和约会两个世界,而在最后幻想乡创世卷收尾的时候,可是着实费了我一番功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魔女这一本可能也会在接近结尾的时候让我纠结一番吧。 啊,顺便一提,法娘中的薇奥拉和魔女里的薇奥拉,可以看做是迪奥和迪亚哥的关系,虽然名字外貌种族能力都大体相同,但设定和经历过往其实并不一样。 早在魔女的第七卷 动笔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计划着挖一个原创的新坑。那个新坑来来回回写过很多次开头,但都不太满意,直到最近才终于定下了开头并且写下了两万余字。不知道在写到多少的时候会传到网上……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要传的话,最早应该是在第八卷将近结尾的时候。如果我能坚持日更,那么就是在将近一个月后…… 唔唔。这种空心汤圆就不提了,还是让我们回到魔女的故事上来。 相信大家也都看出来了,山鬼和未白的游戏,其实是让她提升自己的魔法能力的过程,也是在为之后真刀真枪的战斗进行铺垫。回顾过去,主角根本没有遇到过几场像样的战斗,而在第一卷 打那些幽灵的时候,她也只是用替身欧拉对方,并没有使用自己的魔法(至于龙语,是薇奥拉给她的)。 在之后,随着她魔法能力的提升,正如山鬼所说,她身上那些不纯的力量来源也会被渐渐抛却,直到她能和最后的boss在某种程度上相对抗为止。其实按照目前的进步速度而言,她最后的战斗力也不会像一般少年向漫画那样膨胀到作品前列(比如鸣人那种),不过在最终一战中,也有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 关于伏笔方面,目前和最终结局有直接关系的就是芙拉维雅和小夜……但并不是说这就钦定CP了,我知道你们也有很多买老师股的…… 回头看一下的话,这一卷的后记也写得挺多了。我忘记有没有提过了,第七卷 的标题来自于雷恩寇伯的一首歌曲“The Floating Bridge OfHea|ven”,是95TV版神雕的配乐。 第1章 逃亡与对抗(1) 当我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日光从头顶的洞穴照耀下来,将地上的花毯笼罩在一片明亮的晨光之中。 身边的山壁上有一个藤蔓组成的汉字“二”。我想这应该是灵碧在提醒我,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来,灵碧和天狗小姐都不在这里,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儿。不过这倒是正合我意,在阅读法术的时候,我可不想有人来打扰。这么想着,我翻开法术书,如今破晓之门的力量不能使用,薇奥拉教给我的两个龙语魔法没有用武之地,它就成了我最大的依仗。不过仔细想想的话,这本书也一直是我最大的依仗。 将书翻到记载幻术的那一页,我开始阅读起其中关于隐形的部分。制造幻象,隐去身形,操弄心智,这便是幻惑学派的法术,而这一学派的魔法又可以分为两大部分,精神幻惑与感官幻惑。其中精神幻惑便是在心智层面上对受术者施加影响,例如魅惑、暗示、支配、操纵等,我以前在龙堡的时候听薇奥拉说过,精神幻惑的大师甚至可以在他人脑中培植出额外的人格,然后让这个听施术者指令的人格慢慢取代受术者原本的人格…… 不不不,这太可怕而且也太毒辣了。我摇摇头,把这没什么意义的可怕臆想从脑海中赶走。现在需要的不是精神的操纵,而是对感官的欺骗。对,要想骗过天狗敏锐的眼睛,光靠物理层面上的隐藏行踪是没有用的,我认为必须要靠法术来迷惑她。 虽然不知道用幻术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但是这的确有一试的价值。之前我也曾阅读过用其他语言书写的咒语,如果说用魔女们口耳相传的奥秘文字写就的是一整篇详尽的公式,龙语写就的是一篇晦涩难懂的古老预言,每个文字都能代表许多种含义,需要不断推测与想象才能窥见其真意,而用精灵语写就的隐身术咒文便是一首简洁瑰丽的小诗。实际上,每当我学习一个法术,便能更加深刻地领悟到罗瑞安当初对我说的那番话,魔法就是艺术,而神秘就是美,情感之中有着力量,当一切都调谐在和谐的灵魂之声中,魔法就由此而生。 我吟唱着咒文,倾听并且感悟着这首精灵诗歌中的旋律,啊啊,当一个诗人能够从众人眼中隐去自己的存在,他会做出一首怎样的诗?他感觉到自由吗?感觉到无拘无束吗?亦或者是感觉到孤独和寂寞?在这复杂难言的交织情感之中,我完成了最后一小节的咏唱。精灵咒语的精妙之处便在于此,魔女的神秘文字虽然理解最为简单,也最机械而便于学习,但同时需要咒文的唱诵与神秘手势的辅助。而在精灵的咒文中,施法者对旋律的理解与触动便可以代替施法时所需要的姿势。怪不得薇奥拉曾经说过,精灵语是天生的诗。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自己的身影意外地变成了一个虚幻的淡影,若有若无,看不真切。这就是隐形的力量?我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法术自己并不能告诉我结果,我的脑海里仍然回荡着咒文的旋律,每当我分心去思考其他的事情,它就迅速地离我远去,随之而来的就是身体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当我一不小心让它从思绪中溜走,法术就随之消除。 啊啊。应该是失败了吧。并不是所有法术在施展完毕后,施法工程就结束了。也有许多法术在施法结束后仍然需要施法者依靠保持专注来维持它,这一点薇奥拉是告诉过我的,但我却忘记了。 叹了口气,我再次闭起眼睛回忆隐形术的咒文。在法术完成后,我看了看自己变得浅淡的身影,用尽力气去倾听着脑海里不断回荡的旋律,保持着自己和它的联系的同时,慢慢向前走去。这种感觉就像是一边看书一边走路一样,不仅会让步伐变得缓慢,而且也很难对周围的环境做出反应。我扶着山壁向山洞的洞口走去,忽然脚下一滑,踩着满是夜露的野花,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猝不及防之下,受到惊吓的同时,脑海中的魔法旋律也像是风中的烛火一样倏然熄灭,我的身形重新出现。 “看来专注度还是不够……如果是这样的话,别说逃过天狗的追捕了,就连在森林里安全行走都没可能。如果缩在一个地方不动的话……先不说我能不能长时间维持法术,三天不去找吃喝,肯定也是不行的……”我苦恼地挠了挠头,坐在原地胡乱地翻着书,试图找到一些解决办法。 ……等等。 能够让人保持专注的法术?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那么冥想就应该可以做到。而且这里环境幽静,没有什么会打扰到自己的东西,不正好是冥想的好去处吗。我这么想着,把书合上放在一边,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后,就进入了那种稍微有些玄妙的冥想状态。 每一次冥想都是对精神的洗练和探索,其实这话真的不假。通过冥想或者说出神,我可以排除掉多余的杂念。最大限度地延长隐身术维持的时间。 在一段时间的冥想后,我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气。刚才的冥想虽然仅仅是用来过滤杂念,倒是没有到感悟周遭环境,对自己施加精神暗示之类的深刻地步,不过也已经足够了。睁开眼后,我感觉视野都明亮了许多,脑海中的阴霾不挥而散,感到思维更加清晰而敏锐,容易控制。而当隐身术的咒文施展完毕后,脑海中那旋律的回荡声也更加响亮,也离我更近。我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把它牢牢抓在手中。 在反复地尝试了许多次后,我发现,其实维持法术的专注也并不是没有诀窍的。就像是只需要几个简单的音节就能够让人回想起一整首歌一样,有时候我只需要抓住旋律中几个关键的节点,就能够轻松地把它整个拉扯到脑海里,从而可以腾出更多的精神力做其他的事情。不过这种尝试也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但是我感觉自己的确正在变得越来越熟练。 在一次几乎是福至心灵般的尝试后,我轻易地寻找到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牵扯着自己一样,用语言完全无法表述,比起在回答问题时灵光一闪的那种感觉,更像是在夜晚的梦境中忽然回忆起了自己幼时的记忆片段,虽然在清醒时它显得极为模糊,但那一刹那,它如此清晰地在眼前回放,就像是再一次的亲身体验一样。 ——是节奏。专注并非静态的一潭死水,而是动态的平衡。实际上动与静并非截然相反的两个概念,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是同一种存在。比起抓住那旋律的节点不松手,更加效率而完善的做法是在自己心中也奏出与它合拍的节奏,引起共鸣,就像是吸铁石一样,不是让自己去寻找旋律,而是让旋律来寻找自己。这才是动态的专注,是更加正确的施法方式。突如其来的领悟令狂喜充塞着我的胸臆,其实比起这个而言,能将隐形术掌握施展到什么程度,甚至就连能不能从天狗小姐的巡视下逃脱,反而都变成不怎么重要的事情了。 我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应学的无数个施法技巧中的一个,对于其它魔女——薇奥拉、格伦蒂娜,甚至是看起来傻乎乎只会用剑砍人的红鸢——来说,或许这都只不过是极为简单粗糙的入门级技巧,但是对于我来说,它却是自己在学习过程中的一点弥足珍贵的领悟。 就像是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我感觉施法对于自己的概念再一次被扩宽了,不再是死板地咏唱咒文,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之前它对于我来说只是没什么变化,只需按部就班就能施展的东西,但是现在…… 我看到了它的可塑性和多变性。 “魔法是神秘无常的艺术”,这话着实不假。 就这么保持着隐身术,我慢慢走出了山洞,行走在树木葱茏的山间。不过好景不长,还不到半个小时,我感觉身后就被谁拍了一下。转过头去,就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天狗小姐。 啊。完蛋了。 我这么想着的同时,却没有感觉到如何失落。或许一开始我就知道,只凭这点感悟和这些粗浅的法术,还不足以躲开天狗的追捕吧。 “在你带我回去之前,我能问个问题吗?”我说。 “你要问什么?”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通过气息之类的东西吗?” 天狗小姐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地上。我低头看去,一瞬间恍然大悟。 ——是脚印。 山间的草丛上被我踩出了一连串清晰可见的脚印,因为朝露而变得有些湿润柔软的泥土也凹陷了下去,简直一目了然。我沉浸在因为感悟到了新的施法技巧而带来的喜悦之中,竟然忘记了这种最为基础的东西。 “啊。没办法。我就跟你回去吧。”我叹了口气,非常坦然地耸耸肩膀,放弃了更多无谓的抵抗。我刚才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接近,而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凭我脑海中记忆的魔法,无论使出什么手段都难以防御她的袭击,除非使用破晓之门——不过这样的话,我就会被直接判输。 天狗小姐朝我伸出手。 我看了看她的脸,确认过眼神后,尝试着把手放了上去。但是没想到,她立刻就抓住我的胳膊,一个大翻转,把我倒着夹在腋下,飞了起来。 “我们能不能商量个事儿?” “你说。” “你能不能不这么夹着我?” “不能。” “好吧。” 没办法,尽力了,赢不了。 我笑着叹了口气,接受了第二次逃亡宣告失败的事实。 第2章 逃亡与对抗(2) 很快,我就被带回到了灵碧的山洞里。这位山林女神早已好整以暇地在那里坐着,等待着我的归来。 “看起来逃亡不太顺利呐,小姑娘。”她一看到我,就嗤嗤地笑了起来。 “毕竟才刚第二天。要是一开始就逃了出去,岂不是让你们太过没面子。”我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说道。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到底能不能在这一个月内凭我这点三脚猫的魔法顺利逃出去,我自己也没什么底气。 灵碧愣了一下,然后坐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头上别着的花朵都落了下来。 “有趣。有趣有趣有趣。说出这种话来的人类,你还是第一个。”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住,然后弯下腰来擦着眼泪,“你太有意思了,人类的小姑娘。老实说我遇到过很多人类,他们大多都很无趣,并不能算是合格的玩具。老实说我曾经一度觉得所有凡人都那么无聊,现在看起来我倒是想错了——嗯,我越来越想留下你了。” 这可不太好。要是你这个山神铁了心想把我留在这里,那我怎么能跑的了。但是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想收也收不回来。我只能硬着头皮,陪着笑了两声。 在随便聊了几句之后,天狗小姐和灵碧就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呆在这里。看起来在我思考对策和练习魔法的时候,她们是不会出现的。虽然之前的逃跑失败了,但是老实说,这次失败却为我提供了一线希望。那就是在不留下脚印之类痕迹的前提下使用隐身术逃离。不留下脚印其实非常简单,只需要用风翼术漂浮着在空中飞行即可。但是一边控制风翼术的风力,一边专注于维持隐形,却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了,起码对我而言不算是太容易。 不过,万事都总得先试试,不是吗。隐身术和风翼术的咒语都已经被深深地记忆在了脑海里,我先是展开风翼,随后开始吟唱起隐形的咒语。两种截然不同的旋律回荡在心中,不过这样一来的话,问题又出现了。倘若同时维持两种咒语,那么旋律必然会有冲突和混淆,而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保持两种法术了,仅仅是维持一种都是很难的事情。 要么是专注于隐形术的时候,放松了对风翼术的控制,导致身边的风力开始紊乱,差点把我从空中抛下去,要么是驾驭着风力飞出一段距离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显形了。诸如此类的尝试,我进行了几十次之多,直到热辣辣的阳光从洞顶的窟窿中洒将下来,我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肚子开始发出咕咕的叫声,过了一会儿,天狗小姐就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进来。那个篮子里放着好几块烤得很香的厚厚的肉,还有一些浆果和野菜之类。 “这是你的午饭。”她把篮子丢在我的面前,“是灵碧大人给你的。” “多谢。”我拎起那个篮子,往里面看了看。烤肉没有用东西包着和垫着,就那么放在藤条编织的篮子里,水果和野菜也是。至于餐具,自然更不可能有。我抬起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天狗小姐,试探着道,“你要不要来和我一起吃?” “不必了。”她这么说,然后很快就离开了。 我耸耸肩,略微施展了一个小法术,召唤出了刀叉和盘子,把烤肉从篮子里面拿出来,慢慢切成小块吃掉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的肉,不过终归应该也是森林里的动物。虽然上面没有什么调料,但是却自有一种天然的鲜香,就算没有盐也不算太难吃。 将这份午饭吃得差不多之后,我枕着昨晚的那个花苞躺了下来,开始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就目前而言,我试图同时维持两个法术的做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么问题就在于如何达到这一点。如果不把它们放在并列的位置上,以其中一个为主,另外一个为次的话,应该可以更合理地分配专注力,让同时维持两个法术成为可能。 这么想着,我又躺着歇息了一会儿,就坐了起来,翻开法术书。轻车熟路地咏唱出两个法术之后,我闭上眼睛,倾听着隐形术的旋律,使用之前领悟到的小技巧维系住它之后,转身分出一小部分精力去试图维持风翼术的风力。不过由于并没完全专注于控制风力的缘故,那些风只是将我的身体微微托起,还达不到在半空中飞翔的程度,只是在地面附近漂浮着。不过这样应该就够了,只要不碰到地面,不留下脚印,这个办法还是有尝试的价值的。我这么思考着,就这样缓缓飘浮着离开了山洞,往山林之中飞去。 这样的速度当然不快,也就比我步行稍稍快一点,但是好在遇到什么岩石荆棘灌木之类的困难地形可以直接跨过去,而不必特地绕路或者干脆蹚过去。但是就在我前进了半个小时左右之后,忽然听到头上传来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影从头顶树冠之间的天空之中掠过,看那轮廓,毫无疑问就是身负双翼的天狗。 虽然也想过天狗小姐还是会发现我,但没想到发现得这么快。不过她似乎也没能够精确定位我的位置,而是在这一片区域盘旋侦查。在最初的惊吓过后,我连忙停下移动,深吸了一口气,保持着平稳的呼吸,然后闭上眼睛,专心维持着两个法术。由于不需要观察前方的道路,使得我又可以省出一部分专注力来控制法术,风翼术的风力被束缚在我的身边,不至于散布太广而吹动周围的草木树叶之类,而隐形术也正常地运作着。 耳边仍然能够偶尔听到翅膀的拍打声。我的心脏也在砰砰地跳着,不知道这种把戏究竟能不能瞒过天狗的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拍打翅膀的声音消失了。我又等了一会儿后,才慢慢睁开眼睛,却看到天狗小姐靠在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树边,嘴里叼着一根草叶,紧紧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 啊。 又被发现了。 巨大的挫败感袭上心头,不过我仍然还残留着“或许她只是确定了我的大概位置,并不真的知道我在哪儿”的这种侥幸心理,仍旧站在那里没有动弹。直到天狗小姐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草叶,“我已经知道你在哪儿了。别躲了。” ——她可能在诓我出来。 我这么想着,直到天狗小姐慢慢朝这边走过来,路线笔直而毫无迷茫。这时我的心才一点点慢慢冷下来。 她拍拍我的肩,与此同时,我也叹了口气,解消了法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挠挠头,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猜。”天狗小姐破天荒地朝我挤了挤眼睛。这一刻我甚至怀疑这个天狗是不是灵碧那家伙假扮的。 “你能看破隐形?”我猜测道。 “我不能。”天狗小姐摇摇头,“虽然我可以施展一些反隐的小法术,但是在这场游戏里,我被禁止使用法术。” “你被禁止使用法术?”直到现在我才感到惊讶,“是灵碧的规定?” “是啊。灵碧小姐一向都禁止我在这个游戏里施法。她说游戏这种东西还是要公平一点才好玩。” “是这样吗……看来我有点误会她了。”我喃喃道。 天狗小姐点了点头。 “那么你……你能够感知到我的气息?”我继续猜到。 “差不多。在这座山里,身为人类的你,身上的味道十分明显。”天狗小姐说,“还有,再告诉你一点吧。” “什么?” “乌鸦天狗,乃是风之子。” 说完,她就一把抓起我,倒着夹了起来。 …………………………………………………………………………………………………… 回到了灵碧的山洞里后,我发现山鬼小姐并不在那里。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儿,起码不用那么尴尬了。 将我放下之后,天狗没说什么,就转身离去了。我靠着山壁坐下,开始思考起天狗小姐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乌鸦天狗乃是风之子? 什么意思。 风之子?这三个字可以有多少意思?是指她飞的快?还是指的是她有一定的操纵风的力量?或者说……能感知风力? 嗯……怪不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使用风翼术进行移动的话,就等于正好撞到她的枪口上去了。况且灵碧只是禁止她使用法术,那么天狗与生俱来的天赋能力呢?那种东西算入法术的范畴之中吗?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我单方面地觉得,这种能力——例如巨龙的喷吐——并不算是魔法。 还有,她说的上一句话也非常令人在意。我询问的是“是不是能够感知到我的气息”,而她的回答却是“身为人类的我,身上的味道十分明显”。很显然,气息和味道是两个意义并不怎么相近的名词,换句话说,她可能并不能感知到我的气息,但是却能闻到我身上的人味儿。气息这类玄妙的东西我可能没什么办法,但是如果单纯是味道的话……从水路走,或者想办法用法术消除掉气味,就能够逃开她的侦查。 那么要做的事情很明确了。首先我不能使用风翼术,以及任何和风有关的法术。其次,我需要掩盖身上的气味。无论是用水精灵的加护潜入水中,还是使用其他掩盖味道的魔法应该都是可以的。相比之下,水精灵的加护不需要我维持,它与隐形术之类的魔法不同,不依靠我自己,而是更多地依靠水之妖精的力量,而且我还施展过,因此可以作为优先选择。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需要找到一个风翼术之外的快速移动类魔法。 这么想着,我再次翻开了法术书。 第3章 逃亡与对抗(3) 比起寻找到能让自己高速移动的法术,我觉得还是得先侦查一下附近的地形。不过这倒是不太成问题,我很快就在法术书中翻到了一个侦查用的法术。只不过……有一点小小的困难。 “嗯。咳咳。灵碧,你在的吧?”我看了看无人的山洞,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 四周没有半点动静,连一丝风都没有。那死一样的静谧甚至让我以为自己的想法是错的。不过没一会儿,地上的花毯就开始翻腾起来。很快,灵碧的脑袋就从里面钻了出来,吓了我一跳。那颗脑袋耸在地面上,颇为突兀而吓人。 “你要干嘛?”她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撅着嘴巴,瞪着我。 “我需要一点东西。”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这位喜怒无常的山神,小声说。 “我为什么要给你?”她眼睛一翻,反问道。 “因为这样会让这场游戏变得更有趣。”我早就想到了她会这么问,于是说出了已经考虑好的说辞。 灵碧的眼珠转了转。 “好吧,这倒是无所谓。不过……你可别想从我这里要什么附加了法术的东西。这里没有那种稀罕玩意儿给你。”她的语气稍微柔和了点。 “不,我只需要几个小玻璃球……”我说。 “玻璃球?没有。” “那琉璃球……水晶球呢?” “没有。” “呃,那么类似的球状物呢?” “只有石头。” “……石头就石头吧。”我叹了口气。然后灵碧嘿咻一声从地里面伸出两条白白的胳膊,撑着地面把自己拔了出来,走到山壁边上,张开五指,只见她那五根纤细洁白的手指头就像是抠进豆腐里一样,插|进了山壁里。随即石屑簌簌而落,这看得我心惊胆战的空手拆墙的光景很快就结束了,灵碧非常随意地从山壁上抠了一大块石头下来,在双掌之间不断地搓揉着。当她最后把手伸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看到那只手掌上有一颗拳头大小,表面光滑到能隐隐看到倒影的石球。 “你的力气有点夸张啊……”我盯了那颗石球两秒,思索了一番如果她给我来这么一下子的后果后,决定以后还是少刺激这个山鬼。这么想着,我把那石球拿了起来,虽然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那玩意儿的重量还是超出了想象,扯着我的胳膊往下一沉。 “我的力气?”灵碧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的力气其实不大的。” “嗯——”我抬起头看了看山壁上的那个洞,“不大吗?” “单论力气,我大概和你差不多。”灵碧伸出脚把我的花苞枕头勾了过去,然后坐在了那上面,“之所以我能做到那种事,只是因为我们这一族天生便是如此罢了。” “原来是这样。”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关于山鬼的天赋能力是什么,我并不打算多问,“还有。” “什么?” “你屁股底下那个是我的枕头。” “对啊。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什么。” 我把石球从地上滚到脚边,然后再度翻开书,翻到记载着魔女之眼这个法术的那一页。这个法术就是我物色来用于侦查的魔法,它可以制造出一颗或者多颗能够飞行的魔法眼球,代替施法者前去侦查。不过有一点就是,它需要一些水晶球、玻璃球之类的东西作为施法器材。灵碧这里没有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这个石球行不行。 这么想着,我咏唱了咒语。在旋律响起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紧接着眼前一黑,视野再度明亮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看到的视界变得更加明亮而清晰了——也变矮了。 从这个视角来看,我就像是匍匐在地上一样,和地面上的那些花朵差不多的高度,灵碧的双脚就在面前,它们显得特别的大,一只脚就几乎足以占满我的整个视野。呆愣了一会儿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因为法术将我的视角转移到了那颗石球上所致。 接下来就是让这个东西飞起来了…… 如果书上的记载没错的话,这个法术是包含着让魔眼飞起来和移动的部分的。那么为什么这个东西…… 忽然,视野开始旋转。一切的景物都开始转来转去,天在转,地在转,一切都在—— “唔哦哦哦哦——” 忽然有人扳住我的肩膀猛烈地开始摇晃。我眼前一黑,终于从那不断旋转的视角里解脱了出来,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但是大脑里的晕眩感依旧强烈,就连坐在地上也难以找到平衡感,只觉得重力似乎都变了方向,我直接躺在地面上,看着不断转圈的天空,大口地喘着粗气。 然后我看到灵碧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你还好吧?”她说。 “我还好……这是怎么了?”等眩晕感稍稍减退,我坐起来揉着太阳穴,看了看地上的石球,“它为什么不能动?” “它动了。”灵碧一脸古怪的表情,“准确的来说,它在地上滚动了一小段距离。然后我就看你脸色发青。” “啊。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了。”我翻了翻白眼。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东西太沉了,飞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滚。”我看了看石球,又看了看灵碧。山鬼抬起手在我头上敲了个爆栗,“知足吧!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儿,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你怎么不变出来一个呢!” 听到这句话,我呆呆地望着她。 是啊。 我为什么不用召唤物品的法术变一个玻璃球出来呢。 …………………………………………………………………………………………………… 于是事情很完美地解决了。 我控制着玻璃球飞了出去,在周围环视了一圈,将周遭的地形算是探了个清楚。很幸运地,在这个山洞的边上就有一个水潭,我让玻璃球潜进水里看了看,潭里有暗流,应该和某地的河流是连着的。 在我操纵玻璃球飞出去侦查的时候,灵碧饶有兴趣地问我,“你打算用这个来干什么?” “只是侦查地形。”说来也非常奇妙,即使我的视野仍然在玻璃球上,但耳朵依旧能听到灵碧的声音。想了想,我又问道,“对了,是不是只要我不离开这个山洞,捉迷藏就不会开始?” “对啊。”灵碧给了我肯定的回答,“只要你本人不走出去就行。如果你走出去了,我会通知小瞳的。” “原来如此。”我说,“那像这样把什么东西放出去呢?” “要看你放出去什么了吧。”灵碧的回答十分狡猾,“要是我觉得游戏可以开始了,那么也一样会通知小瞳。” “好吧。我明白了。”我叹了口气,在摸清楚附近的状况后,收回了玻璃球,结束了法术。 “你要开始准备了吗?”灵碧托腮道。 “是啊。这次我有些把握能逃脱了。”我说。 “那么我等着。”灵碧说着,拨开山壁上的花毯,走了进去,融入其中,消失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将书本翻到了浮空术和加速术的那几页。有着同时维持风翼术和隐形术的经验,这次施法起来就容易多了。之前我隐形摸出去的时候,也是走了一会儿,才被鬼一瞳抓到的。换句话说她并没有办法能立刻精确找出我的位置。这样一来就有足够的时间跑到那水潭边上了。 利用浮空术避免留下足迹,再用加速术高速移动,我的计划目前为止还算是顺利地实施着。来到水潭边上后,我立刻消除了浮空术,为自己施展了水精灵的加护和海底光,看了看周围后,跳入了水里。 ——好冷。 潭水打湿了衣服,瞬间将我包裹在一片冰冷之中。幸好在下水之前施展了海底光,使得在昏暗的水下也有足够的光亮照亮前方的道路。一群游鱼从我的身边掠过,目前还不知道这潭里有没有什么富于攻击性的水生动物。老实说,现在想想的话,这个做法还是显得有些过于无谋,不过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灵碧大概会确保我的安全,以保证游戏能继续下去。 我这么安慰着自己,顺着暗流的方向,找到了潭底的通路。那是一个狭窄昏暗的洞穴,仅仅只够一人通过,漆黑一片,也不知道通向哪里。我看了看周遭,寻找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的道路后,就拂开旁边的水草,钻了进去。 这一路上虽然没有遇到水蛇之类的东西,还算平安,但我已经有些后悔了。 实在是太冷了。 潭水在不停地剥夺着我的体温。 也不知道这条通道有多长,万一这是一条很长的地下暗河怎么办?这些危险的念头再次涌入我的脑中,我不禁开始埋怨起自己的莽撞来。虽然有水精灵的加护在身,倒不至于淹死,但是如果时间太长的话,迟早会因为体温流失而出事。 唉,我应该先在岸上为自己施加忍耐环境的法术的…… 第4章 风之子(1) 不知道在这幽深黑暗的水下隧道里游了多久,不知不觉间,我忽然发现身边长满苔藓的洞壁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宽广的河床。 ——我游出来了。 一群鱼儿游过我的身边,我浮在冰凉漆黑的潭水中,看着在海底光的照耀下摇曳的水草。 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一边反省着自己的轻率和莽撞,我一边向上浮去,从水面上透入的光芒越来越强,我解消了海底光的法术,破开水面,视线在被水花阻挡了一刹那后,那强烈的阳光甚至让我有点儿睁不开眼睛。没想到能够久违地看到太阳的感觉是这么的好。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似乎是一条森林间的小河,两边是茂密的树木,河滩旁边有不少动物的足迹,尽管不知道这里离那个山洞究竟有多远,但我感觉无论到哪儿都算不上太安全。毕竟要躲上三天时间,在这三天里要持续地躲避天狗的搜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实说我实际上没有这样的自信。 不过能躲一天是一天吧。幸好用水消除了自己的气味,接下来就是想办法再做一些遮蔽,如果能挨过三天就好了。 我这么想着,拖着湿淋淋的身体爬上了岸边,为了防御山间寒气而穿上的厚衣服被水打湿,沉甸甸地缠在身上,十分难受。上岸之后,我警觉地观察了一阵周围,没有听到什么异响后,才放心地施展了一个小戏法,弄干了衣服。但就在我要继续往林子深处前进的时候,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 这声音几乎让我的头皮全都炸了起来,我敢肯定那就是天狗的翅膀拍打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我往河滩的卵石边扔了一颗玻璃球,回身就扑通一声跳回了河里,一直下潜到几乎看不到岸边的地方。在昏暗的水中,我闭上眼睛,回忆着魔女之眼的旋律,试图将自己的视野转移到那颗玻璃球里面去。 经过几次尝试之后,我成功了。虽然视野有些模糊,景物全都有重影,但大致的东西还是能看得清的。我看到一个人影从空中落下,降到了河边我刚才站着的地方。那毫无疑问就是天狗小姐。她在河边转了转,沿着河滩走动了一圈,然后在那颗玻璃球面前停了下来。我心里紧张得不行,她应该是发现了这颗我放在这里用于侦查的玻璃球,但她应该不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如果灵碧没有对她说的话。 随后,视野一暗,两根手指将玻璃球夹住,拿了起来,托到面前。我近距离看着天狗小姐那张有重影的脸,一时间居然觉得有点滑稽。她似乎也很疑惑的样子,拿着玻璃球上下左右地翻看着。如我所想,灵碧应该没有把我施法的事情告诉她。虽然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但现在得到了直接的证据,还是让我放下了心来。 不过这颗球上也肯定有我留下的气味,她是能感知到的,这一点我也同样清楚。天狗小姐似乎没有搞懂这个玻璃球到底是做什么的,只好把它放进了口袋里。我的视野彻底变得一片昏暗,于是我就顺势终止了法术,将视野撤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水面上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跳了下来。随即一个黑影迅速向河底的我逼近。 ——她居然跳下来了。 我一惊之下,喝了好几口水,慌不择路地想要划水逃跑,但是天狗小姐却游得比我更快。这一刹那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愚蠢。 ……为什么要在原地的河底观察她的行动呢,为什么不趁她捡起玻璃球的时候直接从水底游走呢。 这样的话或许还能够和她绕一绕,起码能拉开一段距离。 不过当我的脑袋里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候,已经晚了。天狗小姐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笔直地冲了过来。 “你又输了。”当我湿淋淋地被她揪上岸的时候,天狗小姐这么说道。 “是啊。”我叹了口气,有些气馁。 “不过这一次你逃得还不错。”天狗小姐评论道,“知道通过水来隐藏自己的行踪。” “还不是被你抓到了。”我没好气地说。 “不能这么说。在追迹这一方面,我比你有经验多了。况且你的机动性也完全不如我。”天狗小姐的话似乎多了一些,“虽然你的气味因为入水而消失了,但是在岸边还是会留下一些味道的。我只要知道你从哪里下的水,就知道你会从水路游到哪里,只需要在这条河边巡逻就可以了。” 顿了顿,她又说,“不过当然了,如果你真的能不吃不喝在水里潜伏三天,那我也拿你没有办法。” “这一点我大概做不到。”我苦笑道。 天狗小姐没有接话,而是从口袋里拿出玻璃球,“这个是你的东西吧?还给你。” “谢谢。”我点点头,接过玻璃球放进衣兜里,然后就被带回了灵碧的山洞里。 用法术弄干衣服后,我躺在花毯上,枕着那个被灵碧坐过的花苞,望着 反思一下这几次的逃亡的话,我的不足之处究竟在哪里呢?首先当然是机动力,这一点毫无疑问。我觉得就算我同时维持加速术和风翼术,也未必能飞得比她快。而且她还能远程攻击我……算了算了,这一点不去考虑。也就是说必须想个办法,来抹掉机动性的差距。 其次是对周围环境的熟悉程度。这一点我几乎也不可能去弥补,无论怎么样都差太多了。如果要想出可行的逃跑办法,首先就不能从地形和环境上做文章。 再有就是对风的感知和控制能力,以及感官能力……尤其是视力。 我不知道她一般在哪里潜伏着。不过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她的风力感知范围真的非常大。不过用于阻挡视野的法术,我倒是在书上见过。如果能够遮挡她的视野,然后再抹掉气味进行逃跑的话,那么可行性应该会高上许多。 就在我思考并且翻书寻找法术的时候,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埋首于法术之中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地快。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傍晚了,但我还是没能制定出比较全面的对策。其中一个因素当然是我个人的能力不太足够,虽然有几个方案能够切实地遮挡住天狗小姐的视线,外加遮盖我的气味,但是那需要同时维持的法术太多了,我恐怕做不来。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了一片鲜艳的橙红。我叹了口气,将书放在身边。 忽然,山壁上的花毯一阵耸动,灵碧从里面走了出来,“你这就要休息了吗?” “我不确定。不过也没什么可做的了。毕竟在晚上,我可不敢随便跑出去。”我说。 “为什么?” “我怕晚上在山里遇到野兽。你又禁止我使用破晓之门……”我翻了个白眼。 “是呢。毕竟这座山里,夜里出来觅食的家伙也不少。像是老虎什么的……”灵碧说着,又看了看我,“你真的不着急吗?如果这么无所事事地度过一个月,你就真的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哦?” “我着急就有用了嘛?”我反问她。 灵碧的回答倒是很干脆,“没有。” “那不就完了。我要开始冥想了。拜托你不要打扰我。”我闭上眼睛,保持着平躺的姿势。 “你躺着也能冥想吗?”灵碧问。 “和姿势没有关系。”我皱了皱眉头。 “嘿……那你拿着大顶也能冥想吗?” “这个不可能的吧。光是拿着大顶就已经很费力了。还要沉下心来冥想,你在开玩笑吧。” “你就不能分心二用吗?” “……我不能。” “真没用。” “轮不到你来说我!而且这话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打算反击的时候,却看到灵碧已经不在了。不过和她拌完嘴之后,不得不说我感觉心情好多了,而且隐隐也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或许,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分心二用,是可以的。并不是做不到。但是冥想这种要求全身心都沉静下来的修行方法,按照常识来考虑的话是绝无可能和其他行动同时进行的,除非分割自己的精神,让一半去冥想,一半去做其他的事情…… 但是分割精神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我不禁想起了薇奥拉提到过的那种,在他人精神中培育第二人格的幻惑法术。如果以这种方式来分割精神的话,是不是就有可能做到那种事情了?不过先不论人格的自主切换和控制这种事情的难易度,就单只那个法术的咒语,我就读不懂。 算了,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去想了。 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养足精神,第二天去进行更多的尝试。这么想着,我再次闭上眼睛,躺了下来。思绪沉入一片安详的宁静之中,在这种几乎说不清是在睡着还是在醒着的状态里,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别样的空间,它给人的感觉像极了维德尼尔所在的,红鸢的心之空间。只不过不同之处在于,这里并不像红鸢的心之空间那样一片大红,而是漆黑一片。 直到在这完全的漆黑里,忽然亮起了一点金色的光。 第5章 风之子(2) 在一片不辨方向的漆黑之中,我看到了一点金色的光芒。 那是我曾经见过的,很熟悉也很温暖的光芒。我眯起眼睛,试图靠近它。它离我越来越近,最终我看到那一圈金色的光芒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是…… 啊啊。是的,那不是别人,那正是我自己——另一个我,破晓之门。 我看着她被包裹在金色的光中,上一次她开口对我说话是什么时候呢?我似乎有些遗忘了,或许还是在小夜拘禁我的时候? 我缓缓靠近她,破晓之门空泛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也无从得知她的想法,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阻碍我,而是我主动来到了这里——这应该是心之空间吧,我不知道自己的冥想究竟抵达了怎样的层次,才能一窥自己的内心,在心中看到这一直在背后支持我的守护灵。 “你来了,我自己啊。”破晓之门的声音忽然回荡在这黑暗的空间里,让我猝不及防之下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无需迷茫,我自己啊。”破晓之门的嘴并没有动,但是她的声音却切实地传递到了我的耳中……不,应该说是我的心里,“我便是你,但你还不清楚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她便是我?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守护灵与我本人的灵魂无异,她和我是一心同体的存在,这我也是明白的。但是她却说我还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这句话究竟有什么真正的含义? “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我自己啊。”破晓之门的声音继续回荡,“记住这句话。” “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也可以?”我迷惑地望着她,这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没来得及去向破晓之门询问,就感觉有什么力量在拉扯着我,将我往这空间之外拉去。 “等等,等等,你告诉我,你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向破晓之门伸出手去,拼命地想要抓住她,但是我的手却够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徒然无助地在虚空中抓握。最终另外一道刺眼的光投射了进来,然后有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在我脸上不停地拍着。我伸出手脚胡乱挣扎了一阵,猛地坐了起来,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脸若有所思的灵碧,她手里拿着一串葡萄也似的浆果,上面还沾着水珠。 “你做什么?”我有些恼火地盯着她。 “叫你起来啊。”灵碧有些讶异,她指了指头顶,“天都亮了。你打算一觉睡到中午不成?虽然我是没什么意见。”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清澈的蓝天。阳光从头顶的洞穴里照射下来,正好把我笼在光柱里。“好吧,多谢了。”我悻悻地低下头,嘟囔道。 “这是你的早饭。”一个凉凉的东西被丢到我的脑袋上,抬手拿下来一看,是刚才的那串浆果,“不够的话还有。”说着,灵碧将一篮子花苞放在了地上。 “谢谢……”我下意识地咕哝着,然后将浆果往嘴里塞去。酸酸甜甜的感觉刺激着味蕾,这像是在冰凉的山泉里清洗过的水果顿时让我完全清醒了过来。胡乱吃完这串果实外加塞了几个花苞,我就在藤蔓被子上擦了擦手,拿起枕头边的法术书翻开。 而正当我要实行今天的计划时,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失踪这么久,薇奥拉她们会不会着急?”当我将这个疑问告诉灵碧之后,她却这么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谁知道呢。比起那个,你还不如多担心下你自己。” 被她这么一说之后,我也就没脾气了。不过仔细想想的话,薇奥拉肯定是十分清楚我现在的情况的。怎么说呢,我总感觉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这条龙不知道的。这样一想的话似乎也就没什么问题了。至于小夜和芙拉维雅……嗯,她们可能会担心我吧,其实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小夜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而芙拉维雅倒不至于乱来。 不过现在不能焦躁,必须得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否则的话可逃不出这座碧山。这么想着,我将法术书翻开到了记载着迷雾术的那一页。在林子里要想遮住从天空上望下来的视线,没有什么法术比迷雾术更合适了。哪怕天狗小姐的眼睛再锐利,我也不太相信她能够看穿浓厚的迷雾,找到我的身影。 然后就是抹除气味的法术了。再加上水精灵的加护……对,然后再加上忍受环境……没错,这样一来准备就差不多了。 我在自己身上施展了水精灵的加护、忍受环境和抹除气味,幸好这几个法术都不是需要专注来维持的类型,只要施展上去就一直有效,或许也是考虑到我那实在是有点贫弱的专注力,才选了这么几个魔法来构筑逃亡的计划吧。 灵碧也不见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不过她离不离开都没什么所谓,反正碧山地界发生的事儿她都知道。我将一切准备好后,快速溜出了山洞,施展了迷雾术。 法术的咒语刚刚结束,大片大片的雾气就凭空浮现而出,转瞬间就填满了整个林子,漫出了很大的一片区域。考虑到这个水潭目前还是我唯一可以快速转移的捷径,还是有必要好好利用的。虽说使用抹除气味隐藏掉了从山洞到水潭这条路上可能留下的气味,但如果没有雾气的遮蔽,可能还真的逃不过天狗那敏锐的视觉。这么想着,我凭借着印象摸到了水潭旁边,跳了进去,顺着潭底的暗道游到了那条河里。不过这次我没有着急冒出头去,而是沿着河流一直向下游动,确认到已经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后,才悄悄在河边岩石的阴影里探出头来观望情况。 考虑到天狗小姐的机动力和洞察力,我没有贸然行动,而是潜伏在那里停留了许久。这块突出岸边的石头能为我提供一个天然而良好的庇护所,从空中的角度望下来,它正好能遮蔽住我的身影。 就如同天狗小姐所说,我不可能在水底不吃不喝潜伏三天。那太难了。所以我还是必须上岸寻找其它藏身之处的。直到现在我才有点明白这场游戏的难点在哪里,它最难的地方根本不在于一开始逃过天狗的眼睛,而在于在这三天内保证自己在补给和休息的时候,行踪也不会被发现。 我不知道天狗是用不用休息或者进食的……不过考虑下最恶劣的情况的话……那么恐怕天狗小姐就是有着能够三天三夜不休息来进行搜寻的耐力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丝丝的松懈就会被立刻抓住。 那么如果进行反抗呢?不……思考下我现在有什么攻击手段的话,恐怕只有破晓之门能够防下她那快速的攻击,并且进行反击了。就我本身能够施展的攻击型法术而言,火球术的速度太慢了,而且那是个大范围魔法,稍不留神就可能连我本人也卷进去。而且在树林这种地形使用火魔法…… 就算我没被烧死也会被灵碧举着刀冲过来砍死吧。 至于其它的战斗用魔法,我是真的不会了。但是偏偏破晓之门又被禁止使用……可恶。 我有些颓丧地拍打了一下水花。 隐藏在岩石的阴影里,我等了大约四十分钟左右,天空中迟迟没有传来翅膀的拍打声,我这才稍稍放心,从水里爬上了岸,施展法术将衣服弄干净,又清理掉了岸上的痕迹后,这才匆匆离去,潜入了树林之中。 老实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能在天狗小姐的眼皮底下躲这么长时间,要说兴奋的话肯定是兴奋的,但是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心情也随之沉重了下来。 接下来我要面对的就是树林和天狗小姐的双重威胁。夜晚的猛兽,食物,蛇虫,甚至是病症,或许还有山鬼养在树林里的怪物之类……要我说的话,按照灵碧的性格,可能还真有可能在林子里养一些奇怪的生物…… 啊啊。这可以说是腹背受敌,最糟糕的境况了。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呢。一心扑在如何躲避开天狗小姐的视线上,结果连完成这件事之后所面临的更大的威胁都忘了。 我潜伏在树荫底下,不断地在心里责备和告诫自己。 ——目光太短浅了。 或许这也是薇奥拉想要教给我的东西之一吧。不过照这样来看,在这种情况下亲身领悟并且体会它,可能是最好的方式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我听到了头顶有翅膀拍打声掠过,顿时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匍匐在地上,让灌木丛的叶子盖住自己的身体,紧紧闭上眼睛,然后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要是有隐身术,该多好。 是啊。等天狗小姐从这片天空中飞过去,就给自己施展一个隐形术。但是隐形术的持续时间并不是无限的,就算我可以通过专注来维持它的效果,但那终究还是有限的。虽然我也能够继续施展来延续它,可是…… 可是我的体力和精神力终究不是无限的。我也是要休息的。如果在休息的时候……被发现了的话,那就真的失败了。 现在只能祈祷我藏得足够好吧。这么想着,我稍微活动了一些趴得有些酸疼的身体。 希望这座林子里不要有太多的毒虫什么的…… 第6章 风之子(3) 过了好一会儿,翅膀拍打的声音才消失。我小心翼翼地慢慢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舒展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低垂的树枝,一阵树叶响动之后,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脑袋上。下意识地用手胡乱抹了一把,紧接着手背上一沉,然后传来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上面划动的触感。 我将手背放到面前一看,这一看可不要紧,只见手上有一只毛茸茸的大黑蜘蛛,正在爬向我的手腕,似乎想钻进袖口里面去。我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就把那蜘蛛甩到了地上,然后疯狂地甩着双手,那蜘蛛腿毛茸茸的触感似乎还留在皮肤上迟迟不肯消失。 几乎是我在发出尖叫声的几秒后,翅膀拍打的声音就在天空中响起。我暗叫一声不好,明白是天狗小姐被这叫声引过来了,但是大脑却一片空白,慌忙地连法术都忘了施展,连忙往灌木丛中钻去,但是刚刚弯下腰却又停住了——谁知道这灌木丛里面还有多少虫子?就在这愣神的当口,一道黑影已经冲破了树林上方茂密的叶冠,砰的一声落到地上。 “你可叫的真大声啊。”天狗小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我尴尬地讪笑着,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还是要夸奖你。起码在这段时间之内,我确实已经暂时地失去了你的踪迹。”天狗小姐慢慢地说着,并且缓步踱了过来,“但是还不够啊,小姑娘,你应该记住,打败你的不是我,不是森林,其实是你自己。” 她这一番话说得我脸上有点发烧,不过思考一下的话,确实我早该想到逃离之后会遇到的种种窘境,并且提前准备好所需的法术的。 “你的导师有没有告诉过你,要想成为一个成功而强大的术者,长远与完备的计划和准备是必不可少的?”天狗小姐继续含着笑意道,“然而在这一点上,你还做的远远不够格。”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你还准备反抗一下吗?”一向面无表情的天狗小姐居然开始笑了,老实说我感觉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而后背上开始冒出的寒气也佐证了这一点。 “还是算了。”我摇摇头。就算要反抗,也要等我准备一些攻击法术之后再开始反抗。 …………………………………………………………………………………………………… “这回你回来得有些晚啊。”在铺满花毯的山洞里,灵碧照例坐在我的枕头花苞上,托着腮看了过来,嘟哝道。 “你这么希望我早点被抓回来吗?”我翻了个白眼,反问道。 “是啊。”这家伙居然大大咧咧地点了点头,“我倒希望你能够自己留在这里陪着我。” “你应该知道这不可能。”我截口道。 “被抓回来也是一样的。没关系,我的时间很多,足够看着你一次次地被抓回来,直到一个月后,或者你主动放弃为止。”她露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那——样——也——不——会——”我拖长声音,瓮声瓮气地道,“我会在一个月之内逃脱给你看的。” “是吗。是吗是吗是吗。那我期待着。”灵碧忽然高声笑了起来,她从地上抓起一把花瓣猛地向我扔来,而当遮住视野的花瓣落到了地上之后,她的身影却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被压扁了的花苞。 “虽然话是这么说……”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蹲了下去,把她坐扁的花苞弄平。盯着那个花苞,又联想起她在上面坐得那么自然而理直气壮地模样,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东西该不会本来就是她的坐垫吧?拿来给我当枕头其实是耍我来着? 接下来的时间,直到晚上为止,我都在法术书之中寻找法术。这么一想的话,需要的法术就真的太多太多了。出去用于逃跑的魔法,还有用于驱除蚊虫的小戏法,还有…… 啊啊,虽然想到的东西很多,但是能想出来的对策却很有限。其实薇奥拉的法术书中也不是什么法术都有。而且数量过多的法术也让我无从细查,只能通过记忆和大致印象来翻找。薇奥拉的这本书什么都好,但唯一一个缺点就是——没有目录。 在大致地将所需的法术全部都准备好之后,我在第二天的中午再次展开了自己的逃亡计划。就如天狗小姐所说,我的手段——浓雾配合抹消气息的法术是有效的。接下来需要的就是如何在树林里度过三天的时间。我也并非没有想过在水里呆个三天三夜,但是在水里要怎么睡觉啊,我不觉得自己能在潜水的时候睡着。 然而新的逃亡行动在持续了将近一天之后便宣告结束,虽然我用法术隐藏了自己的行踪和气味,但是终究无法持续进行隐形,还是被天狗小姐抓到了。而在连续这么尝试了几次,直到一个月过去将近一半的时候,我认为自己需要改变策略了。如果无法彻底遮蔽自己的身形,那么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主动去引开她的视线。 有什么东西能去引开她的视线呢? 我翻阅着法术书,脑袋里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当我偶然翻到召唤法术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在进入碧山地界的时候,所实验过的召唤法术。 以及召唤出来的那个风元素。 风元素。空气的聚合体。风力,风之子,感知风力的天狗—— 啊啊。这样的话,有一试的价值。风元素是风的化身,那么它本身应该就是风力,如果能够被天狗小姐所感知到的话,那不就成了比什么都要好用的诱饵了吗?这么想着,我立刻开始了实验。以我目前的能力极限而言,所能召唤出的风元素数量在三个。虽然不需要命令它们去攻击,但是命令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全速前进是可以做到的。在风元素的迷阵之下,我就可以使用风翼术赶路了。 在详细评估了一番这个计划之后,我认为有一试的价值。以天狗小姐目前展现出的力量而言,我不觉得她有同时追赶四个目标的能力。不过我同样也不知道她的感知风力的能力究竟能详细到什么程度,如果她能够分辨出这几个风力流向的细微差别,或许就能突破这个迷阵找到我了。 但即使如此,也有必要去试探一下。 这么决定了之后,我就开始着手召唤风元素,并且进行一些其他的准备。三个篮球大小的空气团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后,我就指挥着它们分别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全速飞去,同时自己也施展了风翼术和加速术,尽可能快地开始了飞行。 按照之前的经验来讲,天狗小姐的飞行速度应该是比加持了两个法术的我快的,只要我运用风翼术,她就能感知到并且飞快地追上来。所以这就是一个运气问题,如果她不能分辨四个风力之间的细微差别,而且我的运气没有坏到自己恰好被列为她的第一追击目标—— 那么就有拉开距离,为我的计划实施赢得时间的机会了。 一边这么想着,我一边观察着周围,然后维持着加速和风翼的效果,继续飞行着。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天狗小姐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 成功了。狂喜涌上我的心头,在普通情况下,天狗小姐应该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能追上我。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她还没有出现,那么就说明她并没有看破我的迷阵,而是去追击了那些气元素。 不过即使如此,现在那些气元素应该也已经被找到且击破了。这样的话她应该已经发现了我的真实踪迹,并且追过来了。 那么现在就不能够继续保持风翼术了,这样会暴露我的行踪。我放低高度,寻找了一条林间的河流,落了下去,解除魔法之后为自己施展了水精灵的加护和忍受环境,然后跳了进去。当然,抹除气味的法术我自然已经在出发之前就为自己施展好了。在潜入水中后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我就隐约听到有翅膀的拍打声从空中掠过。我没敢多做停留,顺着河流游了下去。 这样会不会成功呢?我的心脏砰砰地跳着。驱除蚊虫和野兽的法术准备好了,设定好触发条件就会发出精神警示来将我唤醒的魔法警报也设置好了,我能想到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究竟能不能成功潜伏过这三天呢?我不知道。不过无论如何,总得去试试。如果不尝试的话,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哪里疏忽了,哪里还做的不够好,哪里还不完善,究竟哪里还没有想到——这种事情,如果不亲身去经历的话是不会知道的。即使是失败,这种经历也会成为我十分可贵的经验,其实在内心里我甚至还有些感谢灵碧和天狗小姐。 不过嘛,前提当然是我最后能成功逃脱出去…… 第7章 野性之心(1) 在河流中一直潜游了很长时间,借助流水消除踪迹后,我等待到了天色渐渐变暗,然后才敢慢慢爬上岸去。施展了一个小戏法把衣服变干后,我走进树林,跋涉过茂密的灌木丛,在树荫底下清理出一块地方,布下了驱虫的魔法结界。其实当时在看到这个魔法的时候,我还有些疑惑,为什么薇奥拉的法术书里会存在这么一个可以完全用魔药替代的法术,但现在我明白了,有些时候法术远远比魔药派得上用场…… 在使用召唤物品的法术唤来了一些面包干之类的东西填饱了肚子后,我在地上躺了下来。第一个白天即将过去,我将迎来第一个夜晚,然后还有两天两夜的时间,我真的能在这么长的时间内隐藏住自己的身形吗?我不知道这块地方有多大,而自己又跑到了哪里。如果这里依然在天狗小姐凭借自己的机动力可以搜索到的范围内,那么我的安全就完全无法得到保证。 夜晚降临。太阳完全隐去了自己的身形。在黑暗之中的森林显得格外阴森,我甚至没有想到过夜晚的森林会是这么的可怕,昏暗的月光之下,那树枝的影子晃在地上与我的脸上,总是让人无端想起干枯分叉的鬼爪,而时不时响起的夜枭啼鸣声更是令人心惊,每当我放松精神想要闭目休息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树叶响动与鸟啼声就马上让我心头一震,睁开眼睛。即使告诉自己那只是鸟兽虫声,但焦虑依旧无法抑制。在最初的疲倦期过后,我开始闭不上眼了,就算闭上眼睛,也难以压下心头的不安,到最后只好大睁着眼睛,瞪着眼前树枝投下的影子。 啊啊。没有想到。仍然没有想到。虽然自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周全,但总会有超出意料的事情出现。这种焦虑的心情可没有法术能够去除。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坐起身来开始冥想。在入夜的森林里冥想,总令人缺乏安全感,这致使我过了很久才堪堪将意识沉下。但是刚刚过了一会儿,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就伴随着魔法警报的精神警示一起响起。我触电一般地睁开眼睛,抬起头窥视着天空。一只鸟儿落在了头顶的树枝上,借着月光我隐约看清那似乎是一只乌鸦。 “原来只是乌鸦……” 我松了一口气,低下头来重新试图沉入冥想之中。但是就在我进入精神的集中状态,那种熟悉的浮沉感再次造访内心时,耳中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不,不能说那是奇怪的声音,它本身很常见。 只是,绝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那是人的脚步声。 我几乎是立刻就退出了冥想状态,从地上跳了起来。就在我抱着侥幸心理,告诉自己,这个脚步声的主人或许是偶然误入碧山的樵夫之类的普通人时,一个被月光映照成一片月白色的身影缓缓从幽暗的林间浮现。 在看到这个身影的瞬间,我的心如坠冰窟,沉到了深渊的最底部。 ——那毫无疑问就是天狗,鬼一瞳。 “你藏得不错,真的。”天狗小姐轻轻地拍着手,走到我面前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站定,脸上的神色意外地严肃,不再是上次那种从容的笑意了。“我差点就以为自己要找不到你了。” “但你还是找到了。”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我叹了口气,几乎想把手里的法术书丢在地上来表示自己的绝望。 “是的,只不过……”天狗小姐沉吟着,伸出手臂。随着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响起,一只乌鸦落到了她的手腕上,“幸好,我还有这些朋友们。” “——”我盯着这只乌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千辛万苦布出风力疑阵,潜入水中藏了这么久,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然后,然后—— 然后行踪还是败露给了一只鸟。 天狗小姐并没有对我说出她的全部能力——不,事实上她也没有这个义务对我说明。身为乌鸦天狗,那么能够操纵乌鸦之类的禽鸟,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但我却没有去考虑“她除了感知风力之外还有其他特殊能力”的可能性,因为如果连这些可能性也考虑进去的话,思考本身就会变得膨大和累赘,让计划难以进行。并且对天狗一族并不熟悉的我,也无从推测她究竟还有什么能力。 如果,如果她能够操纵乌鸦,来当做自己的眼睛进行侦查的话,那么我能逃脱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一阵绝望袭上心头。从一开始她或许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只要动用这项能力的话。 她的原话是“朋友们”。那么换句话说,她能控制的乌鸦不止一只。考虑到最差的情况的话,或许整座山里面的乌鸦甚至是鸟类都在她的掌控之下。那么我究竟应该怎么来对抗这种侦查网?杀掉我能看到的所有鸟类?在这种森林里?只要它们想藏,那么我几乎不可能把这些动物找出来一一杀死。而且如果我做出这种事情,那么灵碧也一定不会放过我。 逃过这些鸟类的眼睛?怎么逃过?我绞尽脑汁思索着,不停维持隐形术?不,那不行。我的精神力绝对撑不到三天,不,连一天都撑不到。难道真的要不吃不喝在水里潜伏三天? “其实你也挺幸运的。”天狗小姐瞄了一眼我脚下用于驱赶蚊虫的魔法阵,“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熊穴的附近。” “诶?这座山里有熊啊。”我心里乱糟糟的几乎无法思考,随口敷衍着她的话,并且开始胡乱考虑着使用武力来拒捕的可能性。 “有的,大概是有几头棕熊。不过我和这些猛兽没打过交道,它们不归我管辖。”天狗小姐耸了耸肩,她手臂上的乌鸦振翅飞入了黑暗的林间,“好了,现在话也说的差不多了,你是打算现在回去,还是再反抗一下?” 我在脑中飞快地寻找着有什么可以用于这个场面的魔法。但是很遗憾,无论何种魔法都需要咏唱,而在我用心倾听它们的旋律时,天狗小姐就能干脆利落地冲上来放倒我。在忽然惊觉自己一旦被靠近,除了破晓之门外就毫无其他防身办法的事实之余,我也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原来自己是这么弱的啊。 在薇奥拉的羽翼庇护下,在魔女之国的象牙塔中尚且不这么觉得,但是一旦,一旦脱离了身边的人所给予我的荫蔽,我就立刻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脆弱不堪。 虽然我不认为自己在魔女之国里会遭遇到什么危险,但是,在理解到了自己弱小的这个事实后,不甘的情绪立刻就像是点燃枯草的一星火苗,在心里蔓延开来。 “请你务必让我反抗一下。” 我开始回忆起自己所知的唯一一个攻击法术——火球术的旋律。此时不能在山林里点火的这一禁忌已经被我抛到了脑后,不过幸运的是,在我念完咒语之前,天狗小姐就一记手刀劈在了我的脖子上。 …………………………………………………………………………………………………… “你能不能轻点。”我歪着脖子,对她说,然后声音很快就散落破碎在了风中。 “不能。”天狗小姐依旧用那个扛包一样的姿势夹着我,在天空中振翅飞行。 “讲道理的话。”我叹了口气,“只要你放出那些鸟儿来找我,那我根本不可能逃脱。这个游戏一开始就没什么意义,我甚至开始觉得灵碧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让我跑掉。” “……”天狗小姐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逃出这座碧山的方法,其实有很多,只是你不愿去想。” “有什么办法?”我想要挠头,但是却抬不起手,“无论我跑到哪里都会被你的鸟找到。” “要瞒过那些孩子的眼睛,办法也有很多。”天狗小姐继续道,“你觉得自己跑不了,其实只是你没有用尽一切手段去想,去尝试,去思考而已。” “……”我愣住了。 “话就说这么多吧。”随后,天狗小姐就闭上了嘴巴。直到我们回到那个山洞里,她都没有再说什么。 “算是创下了新记录吧,你。”灵碧依旧坐在我的枕头上,托着腮看着我被天狗小姐扔到柔软的花毯上,“你的脖子怎么了?” “明知故问。”我哼哼着爬起来。 灵碧笑着站起身来,将一篮子小花苞丢在地上,“这是给你的宵夜。拿去吃吧。” “那还真是多谢。”我没好气地说。 “明天也要加油哦。”她这么说着,和天狗小姐一起离去了。 我坐在花毯上,呆呆地看着那篮花苞,脑海里依然回荡着天狗小姐所说的话。 办法有很多,只是……我没有用尽一切手段。 用尽……一切手段。 幻术、潜水、迷雾,召唤术,飞行术,抹除气味,这些就是我能用上的所有手段了吗?仔细思考一下的话,我作为魔女,能施展出来的法术就只有这些了吗? 不,绝不! 我几乎是立刻就从地上跳了起来,打开薇奥拉的法术书。 这本书里一定还藏着别的法术,可以让我从这座山里逃出去的法术。 让碧山的山神和她的随从看看吧,看看从海外而来的魔女的手段。 第8章 野性之心(2) 但是话说回来。我不太清楚天狗小姐能和那些鸟沟通到什么程度。究竟是只能传递简单的讯息,还是能进行完全无阻碍的交流?这个情报也相当的重要。更何况,在加入了“她能依靠鸟类来监视我”这个变数之后,我几乎就无法确定她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的。 仔细想想的话。倘若她从今以后一开始就在山洞周围布置下了那些鸟,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么想着,我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洞窟,以及洞窟外那点缀着繁星的夜空。谁知道在那洞壁的阴影里,是不是就有一只乌鸦在看着我? “灵碧。你在的吧?”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进行一个可以说是很大胆的尝试。 “怎么?你打算放弃了?”果不其然,这位山神在碧山地界内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我话音刚落,她就从山壁上覆盖的花毯之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如果我说是呢?”我想了想,然后反问她。 “真的?”灵碧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显得惊喜,反而看起来有些失望,“你不再多尝试一下了吗?” “开玩笑的。其实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这个山鬼的反应让我对自己的判断稍微有了点信心。我咳嗽一声,接着道。没错,我要直接拿那些问题去问灵碧。 “什么?”她看起来有点疑惑。 “天狗小姐她到底能和那些鸟沟通到什么地步?她会不会从一开始就让那些鸟类来监视我?”当我甩出这个问题后,意料之中地,灵碧的脸色稍微一变,显得有些惊讶。 “你……脑子坏了吗?你觉得我会把这种事告诉你?”她虽然这么说着,但是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如果你想看到一场有来有回的逃脱战的话。”我说,“目前我可是处于很不利的地位哦?起码在情报方面处于极大的劣势。” “但是小瞳她也不知道你会用什么手段。”灵碧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法术书,“你也不知道她有什么能力,这很公平。” “可是看破这些手段来找到我本身就是她需要做的。况且在这里,原本就是你们的主场,我不但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而且在对手的情报收集上也处于劣势。”我摇了摇法术书,“你不这么觉得吗?” 灵碧皱起眉头看着我。而我也暗自捏了一把汗,抓着法术书的手指下意识地开始微微用力。 是的……其实理由和辩词什么的都无所谓,我胡编乱造,瞎侃一气都没有关系。因为我需要做的并不是说服这位碧山的山神,而是在打一个赌。 我赌这个山鬼比玩乐看得什么都重要。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她觉得“这个好像挺有趣”,就会把我想要知道的东西全都说出来。况且按她之前的反应来看,如果我直接举手投降,她反而会觉得无趣,恐怕想要留住我只是次要目标——不,应该说这对于她一开始来说就是无关紧要的,亦或是不可能达成的。因为薇奥拉必然不会让我永远留在鸣海陪着这个山鬼。所以如何在薇奥拉觉得不耐烦了之前,从我身上寻到更多的乐子,就是她的首要目标。 “如果我知道的东西更多,说不定就能想出更精妙的逃跑方法哦。”我咳嗽一声,旁敲侧击地暗示道。 “哼。你接下来无非就是打算挖个洞躲在地里,或者施展些什么法术潜伏在水里呆上个三天三夜吧?”灵碧哼了一声,抱起胳膊。 来了。她这句话实际上正是在试探我。 如果我采取那种赖皮的龟缩战术,就会让她十分败兴。倘若真的是这样,心情糟糕的她绝对不会遂我的愿。 “那种事情我不会做的。”我毫不犹豫地这么说着,其实暗地里也有些汗颜。毕竟在之前我也曾经认真地考虑并且在法术书上寻找过,有什么能够让人不吃不喝一睡三天的法术,然后利用这个东西藏在水里…… “真的?”灵碧微微抬起眼皮看着我。 “没错。那样的话太难看了。如你所说,这是一场游戏。那种战术一点竞技精神都没有。”我装模作样地说。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虽然我不懂你说的竞技精神是什么意思,但是……你这个家伙比我想象中有趣很多嘛。”灵碧晃了晃脑袋,盯着我,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我就如你所愿,告诉你吧。除了被我禁止使用的法术,以及你应该已经体验过的机动力、视力、嗅觉以及战斗力之外,小瞳她只有感知风力和操纵禽类这两项能力了。至于你想问的问题……她能够得到的信息其实并不如你想的那样详细,老实说,那些鸟头实在是靠不太住。” 灵碧顿了顿,继续说道,“然后,按照她的性格,并不会第一时间就放出这些鸟类来寻找你的行踪。如果她一开始就这么做,也不必再费那么大力气,在天上飞来飞去寻找你了。” 我点点头,“也对。” “好了,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做?你想知道的,我也都已经告诉你了。”灵碧摊开手,“别告诉我你还没想好。” “放心,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我随口敷衍她。灵碧在盯着我看了半晌后,留下一句“别让我失望”,就这么离开了。 我叹了口气,其实要说有数的话,倒是也的确有那么点。总之挖地洞和躲在水里的龟缩战术已经不行了,如果我言而无信耍无赖的话,想必很快就会迎来山鬼的怒火吧。那么剩下要解决的就是怎么瞒过那些鸟类的眼睛。虽然这不是什么容易的活儿——要知道,如果它们刻意躲在树冠里偷窥,那么我根本看不到它们。 但是灵碧毕竟也说过,这些鸟头实在是靠不太住。换句话说,它们应该只能告诉天狗小姐自己看到的东西。 那么就只需要让我在它们眼里展现出“看起来并不奇怪”的姿态就可以了。 我又想起了当初还在龙堡的时候,错误地施展了羽翼术,让自己的双臂变成翅膀的那件事。 ——是的,变形术。 虽然这是个我以前从未真正触及过的领域,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曾记得薇奥拉之前在讲课的时候,稍稍对我普及过一些变形术的知识,不过这并不是她的专长,所以就没有细说。反而是格伦蒂娜更加擅长这些。 变形是一门深奥而危险的学问。这个法术的主要功能就是将受术者的形体变成另一种形态。根据施术者的目的,它可能同时要对受术者的肉体和精神产生影响。影响肉体的部分就是变形学派的专攻,而影响精神则需要幻惑学派的相关知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将目标变成青蛙,倘若只是变化肉体,那么这只青蛙就是一只有着人的意识的青蛙,倘若要连对方的肉体到心智都变成与青蛙无异,那么就需要极为高超的幻惑法术造诣了。 不过相比之下,格伦蒂娜所擅长的,以及在这本法术书上记述的精灵流派的变形法术倒没有那么多针对他人的效果,更多的是变形自己,而且新形态大多数都是普通动物。考虑到德鲁伊们大多也都擅长变形,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有一点需要注意。 那就是以精灵流派——或者说德鲁伊流派的变形法术变化成动物的话,会不可避免地受到野性之心的影响。格伦蒂娜在和我闲聊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任何一个学习变形法术的德鲁伊学徒都必须在自己导师的指引和看护之下进行尝试,以免被动物的原始野性吞没心智。而一个以动物形态离开人类社会太久的德鲁伊,也有可能完全失去人的知性,彻底被野性同化,完全变成动物。 虽然在没有人看护的情况下贸然尝试这些法术有些危险,但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了。倘若变成动物的话,在那些鸟类看来,我就和山里的其他野兽没有什么区别,也就不会引起它们的注意了。况且,在变形之后,人类的气味也会被野兽的气味所代替,我还省去了施展抹除气味的功夫。 那么……就来试试吧。 我将法术书翻到记述着变形法术的那一页。 正如我所料的,这一部分的咒语大部分都是古精灵语,比其他法术所使用的新精灵语更加晦涩难懂,其文字的简练程度与含义之丰富简直可以媲美龙语。 既然是第一次变形,那么还是选择性情比较温和的动物比较好。如果一开始就变成猛兽的话,心灵被那狂暴的原始野性所吞没的概率十分之大。一边吃力地阅读着法术书上的文字,我想到了之前芙拉维雅猎来的鹿。 对,鹿看起来还不错。那么就决定是这个了。变成鹿的话,说不定还能靠吃草来撑过三天…… 有些自嘲地这么想着,我深呼吸了一下,开始咏唱变形法术的咒语,倾听它所蕴含的神秘旋律。 第9章 野性之心(3) 心中回响着我从未聆听过的旋律。 在那之前,我所熟悉的魔法的歌声,无一例外都是“某个人”的低吟浅唱,我听不出那个声音的性别,只知道这似乎是某个人的声音,回荡在我的心里。有时候我在想,或许这就是那个法术的创造者,有时候我在想,那或许是薇奥拉的声音,因为是她将这本书给予我的;而有时候我在想,那或许就是我自己的声音,我自己从灵魂里发出的声音—— 但是这次不一样。 这次,我听到的是…… ……是自然的声音。 我听到鸟兽的鸣叫,我听到风穿梭在树林里,我听到植物的嫩芽顶开泥土,冒出头来时发出的最微弱的声音。 这就是德鲁伊的魔法吗?那旋律越来越响亮,到最后几乎令我无法思考。那鸟兽与风声的嘶鸣和啸叫是那么的浑厚,那么的庞大,如同一座山岳一般压了过来,我几乎无法抵抗它,意识越来越模糊,仅剩下最后的一丝清明,就像是一叶扁舟一样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随时可能被怒涛倾覆吞没。 在一片模模糊糊之中,我听到了大地的鼓动——深沉、厚重,就像是从遥远的地核深处传来的鼓点,迎合着这来自大地的旋律,我忽然感觉身体内部涌起一种无以言说的麻痒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从血脉最深处窜出,沿着血管奔流涌动,冲击着我的皮肤,试图冲破身体来到外界…… 一种无法描述的冲动在我的心中盘旋,我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冲动,它是多么的强烈,想要撕碎一切束缚,想要打破一切桎梏,在月光之下放声咆哮,在原野之上尽情奔跑,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思考,沉浸在这原始的快乐之中,释放自己内心的全部,将自己赤裸裸地打开,将心灵的一切都奉献给这苍凉辽阔的天与地,回归到生命最初始的模样。 ——这就是野性之心。 这就是生命最强大也是最鲜活的力量,伴随着血液在体内奔流。 我是谁,我在哪儿?从什么地方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这些问题忽然涌入我的脑海,我使劲地摇晃着头,想要将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疑问驱赶出去,但是它们却更加洪亮地回荡着,回荡着…… 我睁开眼。 面前被一片大雾所笼罩。 隐约可以看到脚下是长满矮草的原野。远处能够看到稀稀落落的树木的阴影。天空一片昏暗静寂,透过雾气,月光被过滤成白色的纱,轻轻亲吻着大地。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我要去哪里?我该去哪里? 至大的恐惧与迷惘忽然攫住了我的心神,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脚下一片麻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我迈开脚步。奔跑吧,奔跑吧,生命就是不停前行,永不停歇,永不止步,直到耗尽一切,跌入那漆黑的河流。 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在催逼着我迈开脚步,我咬紧牙关踏出一步,紧接着心中想要大步奔逃的冲动就一发不可收拾,仿佛背后有什么噬人的恶魔在追逐着自己。我不停地在这被雾气润湿的土地上奔跑着,奔跑着,不知疲倦,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去向何方,只是一味地奔跑。起初我还能勉强留存住脑海中的一丝清明,(公(众(号(百(合(推(书(姬但逐渐地,思维开始变得迟钝,一开始我尚且能够回忆起自己的名字,可是到后来,我怀着莫大的恐惧发现,我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回想不起来了。 在这恐惧的驱使下,我想要大声呼喊,忽然之间脚下一凉,大片大片的水花迸溅开来,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踏入了一片水塘。我低下头看去,那不断地泛着涟漪的水面上,映出的影子赫然是—— “喂,喂,醒醒。” 啪的一声脆响。 随之而来的就是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感。 这鲜明的痛觉一下子将我从那原始而蛮荒的雾气之中扯了出来,我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灵碧。此时已是夜晚,月光从头顶的洞穴中洒将下来,恍惚间我甚至以为自己仍然在那满是雾气的夜中奔跑不休。 “你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已经肿起来了,一跳一跳地疼。我摸着脸,有些恼怒地看着这位山鬼小姐。 灵碧没有多说什么,把一面手镜拿到了我的面前。 “……” 我只是看了一眼那面镜子,就呆住了。 镜子里映出的我,头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对耳朵。我分辨不出那具体是什么动物的耳朵,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应该是猫科动物的。它和我的头发一样呈现出黑色,上面长着细小而柔软的绒毛。稍稍用手碰触,便有一阵触电般的感觉猛然流过。 “这是……”我傻傻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看灵碧。 “你的法术失控了呀,小姑娘。”山鬼收回了镜子,双手叉着腰,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虽然我不知道你使用的是哪门法术,但是看样子,它应该是将你内心的兽性引发出来了。” “兽性?我的?”我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渐渐意识到这个词里某些不太妙的意义。 “每个活物的心里都有着最原始的狂暴本能。那是大地的愤怒在生灵的灵魂深处留下的烙印。”灵碧抱起胳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在某些更加贴近那原初大地的领域,或者是通过某些法术,这些野性就会逐渐浮现出来,甚至对肉体都产生影响。” “那我正是……被这野性所影响了吗?”我喃喃地念叨着,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头顶的耳朵,然后又摸了摸自己本来的那双耳朵,它们还好好地在那里。 “毫无疑问是的。在你那莽撞的行为之下。”灵碧挠了挠头,“不过就我的观察而言,你施展的法术和一般的变化之术还不太一样。那些妖官玩什么千变万化的把戏时,可不像你这样子。比起那个,你这门法术更像是南荒巫术,那些生活在赤水流域的古老部落里,就传承着像这样唤醒生灵野性的秘法。我曾经听人说过,那里的巫师会对部落的战士施咒,让他们变化成力大无穷的野兽,或者狂暴凶猛的半兽形态,大概就是用了这种法门。” 虽然灵碧啰啰嗦嗦说了这么一大堆,但我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那么怎么解除它呢?” “我怎么知道。”灵碧开始翻白眼,“或许等个两天自然就没了吧。你陷得还不是特别深,所以应该没什么大碍。” “那么为什么是猫的耳朵?”我再次问道。 “这个谁知道啊。”灵碧气呼呼地伸出手,捏着我的猫耳朵。 “哎呀,疼疼疼,不要捏……”我痛呼出声,没想到这对耳朵竟然这么敏感,稍微被用力一捏就疼得不行。 “每个人内心的野性都不一样。”灵碧撒完了气,收回双手,“可能你心里的那头野兽就是猫之类的吧。” “猫嘛……”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看向她,忽然恶作剧之心大起,坏笑着问道,“说到这一点,那你内心的野兽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没有那种东西。”灵碧轻描淡写地说,“我等山鬼一族并非生灵,和你们这些有着肉身的凡浊之人可不一样。” “好吧,好吧。”我叹了口气,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本来想借此机会开个玩笑的,没想到却被这家伙这么轻易地就挡了过去。 “总之你不要再用那些危险的法术了。倘若因此失却心智,变成愚钝兽类,那可不好玩。”最后,灵碧这么说道,“劝你最好再想些别的法子。变成动物骗过小瞳固然可行,但依你目前所施的法门而言,风险委实太大。” 说完,她就离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原地。 “野性…吗。”我喃喃自语着,抬起手抚摸着那对猫耳,实际上它也没有带给我什么特殊的感觉,我既感觉不到听觉变得更灵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异样感,就好像它只是一个没什么用处的装饰而已。不过,刚才沉浸在野性之中的感触依然十分鲜明地留在心里。 我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那就像是打破了所有枷锁之后快意而酣畅的疼痛,绝对的自由,再没有任何拘束,无与伦比的——畅快。 说实话,我真的差一点就沉溺于那种感触之中,无法自拔了。无怪于每个德鲁伊学徒学习这种法术的时候,身边都要有导师看守。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野性之心所吞没,而其后果之严重也自不待言。 但是,我总觉得还差一点就能抓住什么,总有一种,还差一点就能触及什么东西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只是无端地觉得那对我十分重要。 ——我想再次尝试。我想再次进入那充满雾气的世界,那样的话,我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但是灵碧临走之前的话依然让我犹豫不已。如果真的被野性之心吞没,可该怎么办?从她的话语来看,连身为山鬼的她对这种法术也没什么详细的了解。 我就那么坐在那里,盯着铺满鲜花的墙壁,茫然地发着呆。思绪早就不知漂到多少里外的远方,或许是在追逐回忆着那水塘中即将出现在眼前的倒影,也或许是在回味那野性狂躁的快意。而直到天色逐渐变亮,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发了一夜的呆。 第10章 乐章(1) 最终,在第二天早晨,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我下定了决心。 我要回到那片满是雾气的草原上去。 我想要知道那个世界的尽头,究竟有着什么。这种感觉非常难以说清,就好像是……就好像是,有人把一件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寄存在了那里,就等着我前去取一样。怎么说呢,这种感觉我十分难以表述,甚至不能用语言形容,但怎么说呢…… 尽管我如此贸然地再次进入那个世界可能会导致自己被野性吞没,彻底失去自我,但我觉得如果不前去一探究竟的话,会失去更多东西。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么一个看起来并不算是很高深的法术,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德鲁伊的传承,野性之心,还有那个布满雾气的奇妙世界……那究竟是什么?想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去询问一下灵碧的,尽管她可能也并不知晓。 就如灵碧所说,每个人的心里都隐藏着狂暴而原始的野性。而那种莫大的荒蛮之力正是德鲁伊的力量来源之一。如果……如果,我能驾驭这种力量的话……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像是盘绕树木而生的蔓藤一样,在我心里深深地扎下根去,然后不断地疯长起来。 我需要力量吗?这么思考一下的话,或许是的吧。与天狗小姐的对峙使我深切感觉到自己的弱小,即使我明白,自己在魔女之国没什么可能面临真正意义上的战斗,但这种无力感始终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在我的心头。 ……我需要力量。 如此确认过自己的想法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开始回忆起那古老的旋律。当那浑厚而沉重的音节再次在心中响起时,不仅仅是心灵,就连我的肉体也为之开始震悚了。那仿佛从大地深处涌出的鼓点不断地震颤着,随后风开始吹动,树林随之摇曳,向天空发出一阵一阵的浪涛声——陆地上的浪涛声。而在那之后,野兽开始咆哮,禽鸟开始鸣叫,万般生灵都开始向着天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无数种声响交织在一起,如同庞大的波浪,那强烈的压迫感比之当初我在海上见到的巨浪更甚,兽吼声,鸟鸣声,以及狂风吹动的声音,渐渐地全部都混同在一起,就像是无数条细绳拧成一束,再也不分彼此。所有的声响汇聚成一个,将我吞没在其中。 当声音抵达一个极限的时候,人就感不到它有多么洪亮了。在那至为深沉的脉动声之中,我已经忘却了它的存在,甚至感到它与那至大的天与地合而为一。 恍惚之间,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面前的世界被浓郁的雾气所笼罩,脚下是布满露水的潮湿大地。与上次来这里时相比,我能感觉到更多东西。能够闻到草木湿润的香味,能够看到天空中一轮弯弯的月影,能够感受到皮肤周围蒸腾着一股暖融融的泥土气息,让人懒洋洋地,不想去思考。 望着布满雾气的空中那隐约的月轮,那种熟悉的麻痒感再次渐渐从脚底爬上,沿着血管一路蔓延,从身体内侧抓挠着皮肤,几欲破体而出。 ——想要咆哮。想要奔跑。想要嘶吼。 于是我开始朝着前方迈开脚步,不停地奔跑,就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被莫名的恐惧感所驱使,疯狂地奔跑着。 脑海里的思绪如同暴晒在阳光下的冰雪一样逐渐融化消失,那宏大的声音渐渐开始占据了我的脑海,我闭上眼睛,竭尽全力抵抗着野性之心的侵袭,努力回想着过去发生的一幕幕。 ——与薇奥拉相遇的那个夜晚。 ——第一次在教堂中看到小夜的背影。 ——夜色下的幽灵,乘枯朽与毁灭而来的四骑士。 ——从阴暗的囚牢,到阳光明媚的圣茉夏娜森林。 然后、然后是什么来着? 然后我经历了些什么?遇到了谁? 思绪迅速融化,我几乎赶不上它消失的速度。 我抓不住它。 啊啊……不行了吗。 我在记忆的海洋里拼命地挣扎着,希望能够捕捉到它的一丁丁点碎片。但是所有的回忆都在离我而去,只有那天地般宏大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曾几何时,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触。那是在冥河之底,在那一切心灵都死去,一切记忆都远离,一切遗忘都将我包围的,纯然死寂之地。 如果说这充满雾气的荒野便是生命最原初的领域,那么冥水的深处便是终极的死亡。但是这二者给人的感觉竟然何其相似,后者乃是永恒的寂静与遗忘,而在前者那贯彻天地的宏大乐章之中,我竟然也感觉到了一丝丝——宁静? 说来也很奇怪,动的极致就成为了静,此处便是永不停歇,永不疲倦,诸般生灵不息歌咏,不止奔跑之地,但是在这“动”之中,却莫名蕴含着莫大的“静”,那仿佛是一切生灵在诞生之初,沉眠于母胎之中的,最初的安宁与喜乐。 真是奇妙。正是这份精妙难言的“静”,连接起了生命与死亡。生之最初,死之最后,都沉浸在这一片静寂之中。 但是这份奇妙的感触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我取回自己的意识时,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水塘中。雾气神奇地散开了,让我能够看到水塘中映出的倒影。这次没有人来打扰我,我伏下身体,尽力去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 啊啊。那是。那是—— 那是一个女性人形的身影,浑身披覆着金色的云雾,有着朝霞般奇妙的质感。 ——她是谁?我拼尽全力地思索着。那是谁?那仿佛是一个我十分熟悉的人,从我小的时候就开始陪伴着我,那难以言说的熟悉感,但是她是谁?她的名字是什么? “……啊。呼唤我的名字……” 有什么细小的声音。 在那宏大的生命乐章之中,忽然被|插入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虽然微小,但是却仍然顽强地在那乐章中,逆着它的庞大旋律,犹如逆着水流而行的小舟。 “呼唤我的名字。再次地呼唤它吧,这样,你就能取回你自己在这里放置的东西。” ——她是……谁? 她是谁? 我努力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不断发掘搜寻着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记忆仓库。它们在那宏大的生命乐章的冲刷下已经破碎不堪,倾颓成了一片废墟。她是谁?她是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我记不起来—— 我倒在那温暖的水塘之中,与那金色的人影重叠在一起。双手按着水面,而那人形倒影的手掌,也正好和我的双手贴在一起。 如此熟悉,如此熟悉……仿佛已经相识多年的挚友,又仿佛是血脉相连的姐妹…… 我撑起身体,凝视着水中的倒影。一时间脑海内的无数念头纷至沓来,飞快地闪回。在那无数的记忆片段之中,我忽然看到了一道金光一闪而过。 ——就是那个! 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就像是冥思的人终于想出了问题的答案。 就像是前行的人终于来到了道路的终点。 我看到了。知道了。并且,想起来了。 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及,“我怎么会忘记她呢”的愧疚感。 “——你就是我。” 我凝视着那金色的面孔,轻声道。 “你是破晓之门。” ——一瞬间。 水面爆炸开来。 雾气一扫而空。 我看到了纯净的月光,澄澈的夜空,远处山脉嶙峋起伏,林木影影绰绰。 而破晓之门就一如既往地站在我的身边。 “我是你的斗志。我是你的勇气。我是你的觉悟。” 她的声音如此宏大,甚至盖过了在这原初荒野之中回荡的生命乐章。破晓之门单膝跪了下来,抬起双手捧住我的脸颊。 “我是根植在你的野性之中,更为纯粹的东西。” 根植在我的野性里……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存放在这里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她。是的,我应该早些想到的,我在某一日,冥想的时候,就曾聆听过她的声音。她想告诉我的东西,我应该早点明白的。 “——我是你渴望‘战斗’的意志。” 她的声音在生命的乐章中变得嘹亮而激昂,我从未听过她如此强烈的声音。 “——我是你决定‘抗争’的愤怒。” 这样吗。是这样吗。她是我的意志和愤怒,是源于我自身的力量,我只有这个,从一开始就只有她在陪伴我,而当我的生命走到尽头,身边停留的人也只会是她。力量?不,我本不该向他处希求的。因为它就在我的身边。 “——我是你决定‘燃烧’的灵魂。” 破晓之门张开嘴,以口型无声地诉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如黄钟大鼓,振聋发聩。 我是你的道路。我是你的方向。我是你的门扉。 我是你心灵与精神的耳朵。我是你最初吟唱出的旋律。我是你发出的第一个音符。 我,就是你—— 回想吧,理解吧,并且有所觉悟吧。我的力量,不,你的力量,并不止于此。 她慢慢地靠近我,最后,终于,我们的额头,轻轻地碰触在了一起。 第11章 乐章(2)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发现天色已经大亮。至于山壁上的数字,我已经无心去看。时间对于现在的情况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重要的是,我究竟从这短短的一个月内——或许不到一个月?——掌握到什么东西。 ——破晓之门。 当这个名字从我脑海中划过时,她那金色的身影就已经出现,仿佛她一直站在那里。 “我有些明白了。”我轻声道,“你就是我,我能做到的事,你应该也同样能够做到。” 金色的身影缓缓颔首,随即消失。我抬起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头顶,那柔软的猫耳已经消失不见,不过现在那种事情已经怎么样都好了。 破晓之门,是另一个我。 是我的勇气,与决定去战斗和抗争的意志。 换句话说,她可以视为我的精神的一部分,但却独立于我目前的意识而存在。 那么这样的话…… 我闭上眼睛,轻轻吟唱咒语。风力迅速凝集,在我的身后化为有力的羽翼。而与此同时,另一段旋律也从心底浮现而出,但这一次聆听它的却不是我,而是破晓之门。 那是隐形术。 睁开眼睛之后,将手掌伸到面前,但却看不到本该存在于该处的自己的双手。 是的,成功了。我并非一个人在施法。破晓之门同样也可以聆听那魔法的神秘之音,她的心声和我一样,也同样能够拨动世界的琴弦。 此刻我并没有同时担负起倾听两种旋律的负担,就如同仅仅是在施展单个法术一样轻松。这或许就是破晓之门所能给予的更大的帮助。比起她的物理攻击力与瞬间移动的能力,这项能力反而更为重要。这么想着,我解消了法术,缓缓落回地上。 不知道灵碧是否会认可我以这种方式使用破晓之门的能力?不,这种事情还是先不要去理会了。破晓之门施展法术时本就不必现身,灵碧想来也无法察觉。比起那个,更重要的事情是,还有一个法术在等着我去完成。 “其实早就决定了要用变形术逃脱的。”我轻轻一笑,慢慢回忆起那宏大的生命乐章。它的旋律比我聆听过的所有魔法之声都要更加雄壮,只能说不愧是古德鲁伊流派的秘传,通达野性本源的力量。 熟悉的麻痒感沿着脚底一路爬上,在身上乱窜游走。只不过这种状态我已经稍微习惯一些了,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还能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再次进入那布满雾气的原初荒野。 皮肤好痒。就像是有什么柔软的毛刷在皮肤的内侧不断刮擦着。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面生长出来一样——不,不是“好像”,是真的。 我抬起双手,惊讶地看到不断有浓密的毛发从皮肤里钻出来,手指合并在一起无法伸展,指掌处的皮肤开始干结变硬,就那么在我眼中变成了鹿蹄。身体忍不住开始摇晃起来,难以维持平衡的感觉让我下意识地弯下腰,将双手——不,现在应该是两只前蹄了——放在地上以保持住身体的稳定。视野逐渐开始产生变化,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蓬松的毛发。 地面上生长的花朵看起来更加莹润欲滴,我忽然感到口中不知为何充满了唾液,胃袋也在尖叫着,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低下头将一束花草咬到了口中。于是那植物的汁液顿时充满了口腔,芳香而甘甜,似乎仍然为人的时候品尝到的苦涩草汁像是假的一样。 短暂的失神后我终于反应了过来,法术成功了。现在的我应该是变成了一头鹿。我抑制住心中不断想去吃草的冲动,迈开四蹄在地上试着跑动了一会儿,感到能够完全习惯四蹄着地的姿势后,才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虽然仍然能够保持住理性的意识,但我也能够感觉到,许多莫名其妙的冲动在不停地困扰着我,吃草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它们还越来越强烈,我稍稍一分心去思考别的事情,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嚼了满嘴的植物碎叶,吐又不是,继续含着也不是,只能囫囵咽下去。 不过还别说,变成鹿之后,以动物的味觉来看,以前觉得根本不能入口的食物,真的变成了从未品尝过的珍馐美味。 我看着那个自己用来当枕头的花苞,咽了咽口水,勉强克制住扑上去咬它一口的冲动。 这样……真的能瞒过天狗小姐吗?虽然的确是变成了鹿,但就本质来讲,我的内心,思考方式和行动模式还是个人。如果做出了什么普通的鹿不会做的举动,仍然有可能被她猜到并且看穿。老实说,这种方法,实际上也不是特别保险。 那么,如果将自己交给野性之心呢? 我这么思考着。 如果完全以动物的本能去行动,那么至少在行为上就会和普通的动物毫无区别,不会露出马脚。但是也有可能我就从此陷入了野性之心里,难以再挣脱出来。 不过,倘若让破晓之门尝试唤醒我的话…… “如果我被野性所控制的话,你会怎么样?”我询问她。 “你应该清楚的,我自己啊。我会被囚禁,无法显现于外。但对于我们的心灵内部,我依旧保有着自己的影响力。”破晓之门这么回答我。 “那么……我们尝试一下?”我试探着问道。 “你依旧没有掌握役使我的最好方式。我自己啊。”破晓之门的声音稍稍有些遗憾,“我是你的意志与勇气。只要你决定,我就会去执行。你的意志越坚定,我的力量就越强大。” 我顿时感觉有些羞愧,下意识地用蹄子刨了刨地面。是的,即使我从原初的荒野之中找到了她的存在,我也依旧如此畏手畏脚,就好像自己在那充满雾气的荒野之中的奔驰,完全是假的一样。 是啊。我不该这么犹犹豫豫的。 “我想尝试。”思考了片刻后,我这么说道,“要做就做到最好,想要骗过她,那么就伪装得彻底一点。不管这有没有必要,但是此刻我想要‘挑战’的心情,是真实的。” “那么我会负责唤醒你。我自己啊。请时刻牢记,还有人在等你回去。”破晓之门的话语里似乎隐含着笑意。我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拥抱那不羁的野性。 …………………………………………………………………………………………………… 耳边似乎有风在吹过。 我睁开眼睛。 身边是茂密的树林。灌木丛之间点缀着鲜红的浆果与晶莹的露珠。似乎刚刚下过雨,新鲜潮湿的泥土气息在周围葱茏的树木包裹之下升腾着。 树木——就像是牢笼。木质的牢笼将我包围在这一小块空地之中。 树干与树干的间隙之中还是树干,这些植物一棵挨着一棵,就像是密密麻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样,在这木质的囚牢里,我看不到外界的风景。 只能看到这空地中的景象。 面前有一只黑色的猫。 它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悠然自得地舔着爪子,伸着懒腰,在地上打滚,拨弄着草叶。 不过,我却莫名觉得这只猫很熟悉。尽管如此,我也不打算去贸然招惹它,而是环顾着四周,寻找任何一条可能存在的道路。 “你为什么在寻找出去的路呢?”忽然,有人这么对我说话。而且那声音极为耳熟,不,不是极为耳熟——那根本就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猛然转身,回过头去,看到那只黑猫已经蹲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是你自己选择拥抱我的,为什么又要寻找出去的路呢?”它说着,站了起来,猛地朝我冲来。还不等我反应,它就一跃而起,随后我眼前一黑,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强,视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思绪仿佛风中的砂砾,连一个清晰而完整的念头都不能凝聚起来,就更别说仔细思考了。 这就是野性之心—— 这就是沉溺于动物的本能之中的状态。 就好像在朦朦胧胧地做梦一样,眼中所见的世界昏暗一片,不过说来也奇怪,虽然没办法对世界有着一个清晰而理性的认知,但是每一丝声音,甚至每一丝气息,都能被敏锐而准确地捕捉到。青草的气味,微风的拂动,草丛中一只野兔爬过时发出的震动……无数复杂的信息一个劲儿地涌入脑海,但是我却没办法去思考这些信息意味着什么,只能做出诸如有声响靠近自己就跑开,周围没有什么动静就低头吃草这种极为简单的反应。 我就像是一个观众,在看着一部第一人称的动物世界。这种体验奇妙到难以言说的地步,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镜头换来换去。这就是将自身交托给野性的感觉吗…… 而且还不仅如此,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也在逐渐变得模糊,暖融融,懒洋洋地,就像是泡在热水里,一股极为疲倦的感觉袭上心头。终于,我再也支持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12章 乐章(3) 有人说,无知和懵懂是一种幸福。 或许的确如此。 我现在就处于这种朦胧而懵懂的状态。似睡非睡,半梦半醒,模糊而不清,但是却感觉莫名地轻松而惬意。 什么都不用去思考。什么都不用去担心。就只需要吃和睡而已,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不必去看那些深奥难懂的符号,不必去用自己的鲜血喂食他人,也不必踏上那遥远的路途,只需要在这里徜徉徘徊,任由时间默默流淌。 荒废时间是有快感的。我现在体验到的大抵也如此。明明有着许多事情要去做,明明还有许多书要去看,明明有着许多路要去走,但是口中甘甜的草汁与那抵抗不住的睡意却像是沉重的镣铐,将我死死绑住,然后拖向沉睡的深渊。 意识犹如风中明灭的残烛一般摇曳。隐约之间我看到一只黑色的猫伏在草丛里,抬起一只爪子向我挥着。似乎是在招呼我过去。那草丛看起来是那么舒适,铺满了厚实而柔软的草叶,看哪,还有几串小小的鲜红浆果点缀在上面。完美的睡床,是的,完美的睡床,而且可以兼做食物,我几乎看入迷了,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如果能够窝在那堆草里面,那将是多么舒服的享受…… ——不。等等。 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会觉得一团草那么诱人?我这是怎么了?我本不该这样的……但是、但是它看上去的确又那么舒适,身体在催促着我赶紧趴上去,但是…… “回来吧。” 一个细小的声音这么说道。 我几乎是在它响起的一刻就站在原地,如遭雷击一般动弹不得。明明手脚四肢都受自己控制,但是、但是却就是不由自主地停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是我的大脑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我,在默念着让手脚快点动起来。而另一个部分则是另一个人,并且它对我的肢体有着更强的支配力。 它说,不要动。 于是我就没办法动。 我只能凝视着那只猫。我看着它黑色光滑的皮毛。看着它黄色的眼睛,看着它的胡须在空气中悄悄颤动,看着它抿毛舔爪,自在不羁。我凝视着它不知道看了多久,觉得眼睛稍稍有些干涩,于是眨了眨眼。 视野被眨眼带来短暂黑暗所覆盖。 当我再次取回视野时,看到了我自己。 是的,我自己,那个一脸迷茫的少女。站在几米开外。而我的身下是那柔软的草丛。我的手变成了两只猫爪,在那一刹那我忽然明白了——我变成了那只猫。 我是一只猫,在猫的躯体里,但是却用人类的灵魂在思考。 忽然,我听到草丛一阵响动。一只鹿的脑袋探了进来。我凝视着它黑色的眼睛,它也看着我。 那是什么样的视线?那是什么样的目光? 我突然觉得,或许那只鹿也在像我一样思考。不只是猫,不只是鹿,大家都是,每一只动物的体内或许都沉睡着像人类一样的灵魂。不,这种话太过于“人类”了,这世上原本就是先有的“它们”,然后才有的人类。世上一切生灵或许原本就会思考,只不过人类是最晚学会思考的一种生物,并且它们不懂得这个道理,用语言规定和定义思考,于是不会说人类语言的动物们就被认为是不会思考。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我知道这种想法似乎有些可笑,但我阻止不了我的思考。现在的我只能思考。 或许就连树木和岩石也能够思考。大海和山脉也可以。人类认为它们不是生命,只不过是因为人类规定它们不是生命,仅此而已。它们不符合人类对生命的定义,所以它们就不是生命——多么可笑。或许在人类砍伐着树木,捕猎着动物,向海洋里倾倒着垃圾的时候,它们也在感觉到痛苦?也在咆哮、呼喊、惨叫,只不过那些声音,人类听不到? 我忽然想起了小孩子们经常说的话,“砍树的话,树不会疼吗?” ——树不会疼吗? 或许只有尚未形成“人类”这个概念的孩子,才能有幸聆听到自然万物的声音。 语言即是咒语。最初的咒语便是最初的语言。当人类用人类这个词语为自己下了定义,那么就等于将自己圈在了这个名为人类的咒缚之中,再也无法听到其他存在的声音。 那么,在了解了这些之后,我之后该怎么看待其他生物和物体?它们又是怎么看我的?我以后该怎么做?我是不是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做了残忍的事情? “回来吧。” 在我迷思着的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迷雾不知从何处涌出,我低下头去,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人类的身体里,匍匐在那布满雾气的水面上。 “是时候了。” 声音从水中传来。我低下头去,看到一个金色的倒影。 破晓之门在另一边轻轻叩着水面。 “——回来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入水中。 …………………………………………………………………………………………………… 我不知道法术是什么时候解消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回人形的。因为我刚刚恢复清醒,就被一阵极为强烈的腹内绞痛,扑到一边大吐特吐起来。一团团混合着胃液和唾液的绿色物质从我嘴里吐了出来,里面都是尚未消化完的树叶和草叶之类。 “你还真拼啊。”身后传来灵碧的声音,然后有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不知怎么,这让我好受了很多,直到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完,我才停下来大口喘息着,嘴里充满了胃液的酸味,头晕脑胀的,而且可能是这几天光吃草的缘故,把那些东西都吐出来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强烈的饥饿感。 灵碧就在我身边,这位山林女神蹲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我都没想到你竟然能用出这种办法。这还是小瞳第一次整整三天都没有发现你的踪迹——不,或者说,即使看到你了,也不会认为那是你。” “请您不要再说了。灵碧大人。”天狗小姐的声音从一边传了过来,我揉了揉被泪水弄得一片模糊的双眼,总算看到了她的灰色身影,“这场游戏,的确是我输了。是这个人类的觉悟超越了我。” “你看,能让小瞳这么服软的人,可不多哦。你是其中一个。”灵碧笑眯眯地抚摸着我的头顶,“不过真是难为你了。竟让将自己交给心中的野性。其实我挺好奇你是怎么从野性中挣扎出来的。但是算了,这是你的事情,我就不过问了。” 我咳嗽两声,直到现在,那青草的涩味才从胃里翻了上来,感觉整条舌头似乎都没了知觉,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觉得这种东西好吃。 “这个送你吧。”灵碧说,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扯出一个大花苞塞给我,上面有好多坑坑洼洼的咬痕,“反正都被你咬成这样,我也不能用了。” “这不会是你的坐垫吧?”我喘息着,勉强接过那花苞翻来覆去看了看,然后吐槽道。 “是啊。”灵碧说。 “……”我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把你的坐垫拿来给我当枕头?” “你有意见?”灵碧反问。 “……没有。”我选择认怂。 “比起这个,你在沉溺于野性的时候,看到了什么?”灵碧好奇地问。 我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对她讲述了我在那朦朦胧胧的状态下,所见到和听到的东西,以及我的那些奇怪的思考。 灵碧听完之后,过了一会儿,她笑了起来,“看啊,小瞳,这个小姑娘察觉到了原初之声的存在。” “原初之声?那是什么?”我奇道。 “就是你所认为的,天地万物所发出的声音。”灵碧接着笑道,“你是对的,小丫头,诸般生灵皆有其声音,皆有其灵魂,即使是最不起眼的石子砂砾也有其灵魄,只不过这种灵魂不被你们人类所认可和知晓而已。木有木之魂,石有石之魂,风也有风之魂,这种万物有灵的想法,会让你和鸣海的那些妖官很有共同语言的。” “是、是吗……”虽然听起来像是被夸奖了,但我着实高兴不起来,“那我该怎么做?我真的害怕我在没意识到的时候做出了一些残忍的事……” “我来告诉你应该怎么做。”灵碧站了起来,低头俯视着我。 “我该怎么做?”我下意识地问。 “别去想它。” “——啊?” 我呆了一下。 “别去想它。”灵碧重复着,然后轻轻一笑,“猛虎捕食的时候,会体谅猎物吗?牛羊啃食青草的时候,会怜悯青草吗?不会,都不会。做你自己应该做的,做你自己想做的。你要知道,食他者之血肉,餐草木之果实,乃至于折枝作巢,角斗争王,均是自然之理,本无善恶,倘若拘泥于此,反而是愚者所为。想吃肉|便去狩猎,想食果便去摘取,取你所需即是,但切勿贪婪,切勿饕餮,切勿滥取,如此便自合天理,无须顾虑。” 第13章 苍门城(1) 说完这段话后,灵碧又引着我来到一眼山泉旁,我喝了些水,漱完口之后,感觉精神好了许多,肚子里的烧灼感也没那么强烈了。 “这场游戏是你赢了,小家伙。”山林的女神眯起眼睛,满意地摸了摸我的脑袋,“作为一个观战者而言,我十分尽兴。所以作为报酬,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点了点头。不过奇妙的是,在听到灵碧这句话后,我并没有感到高兴或者欣喜,而是相当平静,甚至有一种淡淡的“本该如此”的感觉。 “不过在你离开之前,我还有些话要对你说。”灵碧忽然板起脸,不知怎么,周围的空气也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迷茫于这位喜怒无常的善变女神接下来究竟要说出些什么东西。 “你给我听好了。虽然说这句话的应该不止我一个,”灵碧伸出手指,戳着我的额头,“但是——不要再让身边的那个死者贪食你的鲜血了。” “咦?”我呆呆地望着她,下意识地张大嘴巴。 没想到灵碧要对我说的竟然是这种话。 “你咦什么咦。”灵碧没好气地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自愿为死者提供自己的鲜血什么的,这种事太蠢了,快停止吧。” “这倒是没错……但是,你怎么知道的?”我疑惑道。 “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到啦。你身上缠绕着死者的气息。有亡者与你同行。而且你也不像是被胁迫或者被抓来当备用粮之类的,那么基本上就可以断定你是在自愿提供血液了。”灵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所以说这事情太蠢了。” “可是……”我急忙想要抗辩,“可是我必须照顾她……” “哪怕你自己死掉?”灵碧翻了个白眼,“你未免也太好心了些。死者就是靠蚕食生者才能得以存在下去的东西。你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在用自己的血肉去填一个无底洞。” “很多人也这么说过我……但是……”我叹了口气,的确,每一个知道我和小夜的关系的人,都会给出类似的建议,薇奥拉也好,格伦蒂娜也好,甚至是那个血酒吧里的吸血鬼女招待也好。 “但是什么?你没有办法不给她血?就像是不忍心对眼巴巴看着你的饿肚子小动物视而不见的那种感觉?还是出于必须照顾那家伙的责任感?”灵碧忽然笑了,老实说我真的看不懂她的情绪变化规律,“别傻了。倘若你死了,那么谁来照顾她?你考虑过这种事情吗?” “我不会死的……”我无力地争辩着,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但是灵碧却像是丝毫没有听到这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到底死者还呆在生者身边什么的,原本就是违反天地之理的事情。你还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对方什么的,简直就是倒行逆施到了极点。你啊,偶尔也正视一下自己好不好?老实说你这样子太蠢了,简直愚蠢得我都看不下去。啊啊,你为什么会这么傻,往自己的脑袋里灌些水好不好?起码泥浆还能搅一搅,现在你那个被沙土堆实的脑袋真的是怎么都转不起来。” ——所以为什么说到最后就变成对我单方面的毒舌了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暴言,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山鬼是由天地之理而生的种族。”似乎是能看穿我在想什么一般,灵碧停顿了一下,用极为平静而冷淡的声音解释道,“所以对于你身边的亡者那种不合天理的存在,天生就有一种厌恶感。” 啊啊。这么说来的话,她在某种意义上简直和格伦蒂娜一样呢。我这么想着,然后灵碧继续道,“综上所述,快停止吧。” “我觉得我有能力保证自己的健康……”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你没有。”灵碧截口将我的话打断,“依我看,你的身体健康状况基本上完全取决于你身边那个小家伙的自制力。还是说你傻到分不清满足温饱与口腹之欲这两者的区别?” 听到灵碧的话,我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她说得对。无论我多么不愿意承认,她说的都是对的。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小夜的确是一个不知餍足的贪食者,不断渴求着我身上的血液。而我则是一个予取予求的提供者,除了被喊做姐姐之外,在某种意义上与供血的家畜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你最起码也试着拒绝一下她如何?在那家伙只是嘴馋的时候。一味毫无底线地容忍到最后只会伤害你自己。”灵碧叹了口气,托起腮,“怎么说呢。我也只是个局外人,对你们之间的事情本来也没什么话语权的。就算你被吸成人干也不关我的事。但是你我两人毕竟有缘,看在这段缘分的份上,只是提醒你一下子而已。” 此时我的思绪早已飞到了几百里开外,听着她的话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随便点了点头,发出一些单音节敷衍了事。随即头上忽然一痛,却是又被灵碧敲了一记。她不满地皱起眉头,“认真听我说话,小丫头。”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灵碧接着道,“我是不明白你们两个过去有什么因缘啦……但是这样下去的话对你们两个都没什么好处。这一点在我之前应该也有人对你说过吧?” 是的。在灵碧之前,的确也有很多人对我说过这些事情。 仔细想想的话,一开始……对,就在小夜刚刚变成吸血鬼不久的时候,还曾经担忧过我的身体,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已经完全不考虑这些,而是尽情用自己的食欲压迫着我。不,那真的能单纯地称之为食欲吗……想到这里,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当初在青丘城的那个夜晚,在红色龙影的笼罩之下,小夜双眼中那邪恶的暗红色光芒,以及那低沉而不祥的声音。 简直与从前的她判若两人。倘若说之前的小夜还是个因为自己的新身份而感到惶恐不安的天真女孩,那么现在的她,几乎已经与不知餍足的恶魔无异。 “死亡是很沉重的负担。”灵碧忽然说道,“沉重到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智。我好歹也是活了两三百年的山神,对于这阴阳生死之间的事情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尤其是这种需要吞噬生者血肉才得以维持存在的亡灵。这种欲求足以慢慢改变她们的心灵。试想一下,假如你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切都麻木无味,只有食人鲜血方能让你产生‘自己真实地存在于此’的感觉,那么这种行为无疑就会成为支撑你以这种悖逆的形式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灵碧说得没错。对于不死者而言,可能面临的就真的是这么一种境况——就像小夜之前所说过的,比起满足自己的食欲,其实她想要吸食,或者说想要接触的实际上是活人那鲜活而跳动的生命力,只有他人的生命力才能让像她一样的不死者从这被诅咒的,永恒而麻木的灰色生命里得到一丝慰藉。 “所以亡灵都是疯子。”灵碧露出一脸无聊的表情,甩了甩手,“应该都被妖官给退治掉。” “这个嘛……”我苦笑着。 “该说的也说完了,至于听不听的进去,就看你自己了。”灵碧收回手,正色道。 我点点头,只觉得心情忽然变得十分沉重,“……多谢你了。” “谢什么。”灵碧耸了耸肩膀,“你要知道,做山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小瞳,你送她回去吧。” 天狗小姐点了点头,走到我的身后。 …………………………………………………………………………………………………… 当我拨开灌木丛,看到那辆熟悉的马车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情了。对于天狗小姐没有把我夹着飞起来这件事,我还是很感谢她的。这样在见到薇奥拉的时候,也不至于那么尴尬。 芙拉维雅变回了原形趴伏在马车边,看起来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刚刚迈出灌木丛,她就敏锐地抬起头来,发现了我的存在。 然后下一秒她就跳了起来,四爪在地上刨动着,似乎是因为太过激动,一头撞在了马车上,车子剧烈晃动了一下,里面传来一声尖叫,然后小夜从里面跳了出来,看到我之后,她愣在了当场。 最后下车的是薇奥拉。只有她对我的出现似乎丝毫不感到意外,靠在车边抬起手掠了掠头发,嘴角微微上扬。 背后传来了轻微的风声,我知道天狗小姐已经离去了。在短暂的呆滞之后,小夜猛地冲了过来,眼前黑影一闪,一个柔软娇小的躯体就撞进了我的怀里。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苦笑着抚摸她的后背。老实说在听了灵碧的那番话后,我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小夜伏在我怀里抽泣着,而芙拉维雅也慢慢地走了过来,她喷出的气息拂动着我的头发。年幼的银龙似乎不太清楚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最终也只是轻轻地用鼻尖顶了一下我的肩膀。 最后一个走过来的是薇奥拉。她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顶。 “我回来了。”我想了想,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尴尬地笑笑,轻声道。 “欢迎回来,小未白。”薇奥拉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用同样轻柔的声音对我说道。 第14章 苍门城(2) 回到马车上之后,芙拉维雅和小夜围着我问东问西,扯了半天。我只好如实把自己是如何被山鬼带走,如何被强迫进行捉迷藏游戏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不过关于野性之心,以及我进入那片弥漫着雾气的原初荒野的部分则没有多说,只提了一句最后用变形术逃过了天狗的追击。不过即使我不说关于野性之心的部分,薇奥拉听了那些也应该自然能够懂得。 天狗小姐将我送来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而在车里讲了我这近一个月来的经历后,天色便已然渐暗,到了傍晚时分。芙拉维雅去猎了一头鹿作为晚餐,而吃饱喝足后,我们就钻进马车里准备睡觉了。 芙拉维雅照例以原形趴伏在车外,按她本人的说法来讲,就是这样子比较舒服一点。我是不太理解龙的感受,不过既然她这么说,那我也乐得享受更宽阔一些的车厢空间。 “你不进来吗,薇奥拉?”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撩开车厢的帘子,稍微抬高了些音量问道。 “我来守夜吧。”薇奥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好好休息。” “没问题吗?我印象里龙好像都很嗜睡……”我有些担忧她。 “我的话没关系。”薇奥拉的声音中略带着笑意。听她这么说了之后,我也就不再多嘴些什么,放下帘子回到了车厢里。 四周一片黑暗,我摸索着在座椅上躺下,拉过一条毯子盖在身上。座椅终究不如真正的床铺,只能够让一个人躺下,两个人并排躺是绝对没有可能的。我刚刚躺下没多久,两点红光就在黑暗里亮了起来。 “嘿嘿嘿……”小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随即一阵冷气就吹到了脖子里,让我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 “你干什么?”我哭笑不得地道。 “我饿了。”小夜在我耳边轻声道。 “你上一次喝血是什么时候?”我叹了口气,问。 “昨天。”小夜说。 “谁的?” “鹿血。” “哼嗯……”我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了个问题,“饱了吗?” 小夜似乎没有意料到我会问这个,愣了片刻后才回答,“饱了……吧。” “那你还喊饿。”我翻了个白眼,把她推开,“走开走开,我很累,要睡觉。” “可我就是饿了嘛。”小夜再次缠了上来。 “我不信你这么快就饿。你吸一次血后起码可以顶一个月,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你只是馋而已?”我没好气地说,“一个月后再来找我。”说完,我侧过身子躺好,不再看她。 小夜呆在当场,久久没有说话。她好像没有想到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我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两只手死死抓住我的肩膀,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腰部重重撞到地面上。我瞬间就反应过来,是小夜这家伙把我从座椅上掀了下来。几乎是我被掀翻到地上的同时,她就骑了上来,手指从我肩膀上松开,转而卡在了脖子上。 喉咙一紧,那冰冷如同铁钳一样的手指不断加大力道,我盯着黑暗中那闪烁的两点红光,直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相信小夜真的会为了这种事情对我动手,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神看起来那么冷酷,冷酷到简直不像是她自己。几乎就在那双手开始用力的同时,我身边金光一闪,破晓之门已然出现,那金色的手掌死死捏住了小夜的手腕,我甚至能够隐约听到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片刻之后,我脖子上那冰冷的束缚忽然松开了,小夜呆愣愣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破晓之门,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见她松开了手,破晓之门便也随即消失不见。 “你……能不能从我身上下来?”我咳嗽了一声,没好气地说。 小夜惊叫一声,这才如梦方醒地手脚并用爬到一边。我坐起身来摸着自己的脖子,那里依旧残留着她手指的冰冷,“你这家伙,刚才怎么想的?” “对、对不起……”小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等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抽泣着,“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忽然一、一股怒气涌上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掐住了姐姐的脖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看她哭得伤心,我的心不由自主地也就软了下来,叹息着把她拥进怀里,“算了算了,没关系的。我也没受什么伤。” 小夜依旧在抽噎着,没有说话。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抬头望着车厢的天花板。 ……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仅仅因为被拒绝吸血,就直接对我动手。虽然之前她也掐过我的脖子,但是那多半都不是真的掐,而是更近似于吸血之前的调情之类的。唯有这一次,她的眼神是那么冷酷,冷酷到我丝毫不怀疑这双手会就这么收紧,然后直接把我掐死。 等怀里这个冰凉身躯的颤抖变得和缓一些了,我才慢慢开口,“小夜,你现在还能分清饿和馋的区别吗?” 小夜有些迷茫的抬起头,发出一个充满疑惑的单音节。 “听好。真的受不了的时候,再来找我,好吗?”我轻声道,“其他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压抑自己的食欲,或者使用炼金药之类的东西暂且抑制一下。” “姐姐、姐姐讨厌小夜了吗?”她听了这话之后,泪水再次流了出来,声音颤抖着。 老实说我都不知道死人还能流这么多的眼泪。 “并非如此。正是因为喜欢你,才不能让你毫无节制地吸我的血。”我抚摸着她的头顶,温声道,“你想,我毕竟还是个活人,如果你不停地吸我的血,我迟早会支撑不住死去的。还有,我们两个的生命长度并不对等。在我寿命将尽的时候,你也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正是因为想要更久地陪在你身边,才这么决定的。你也不想让我早早离开你吧?” 小夜沉默了片刻,她眼中的红光闪烁不定,似乎在咀嚼我所说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张开双臂抱了上来,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夜明白啦。因为姐姐还是活人,所以小夜要控制自己……那么说定了哦?在姐姐快要死去的时候,小夜就把姐姐也拉到这边来。这样我们两个就能永远、永远在一起啦。” 说着,她还伸出舌头沿着我的耳廓舔了下去,那冰冷湿腻的感觉让我浑身战栗。 “你听我说,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是想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然后普通地死去……变成吸血鬼什么的,说实话我真的并不想。”我连忙按住她的肩膀。 “不——行。”小夜忽然眯起眼,格格地笑了,那红色的光芒充满了不祥的意味,看得我脊背一阵发冷,“姐姐是小夜的东西,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之后也必须是——呢。” “别开玩笑了。老实说这不太好笑。”我勉强笑着,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小夜开的玩笑。 “才没有开玩笑呢。小夜是认真的。等姐姐快要死了的时候,小夜就把姐姐也变成吸血鬼——不,还是食尸鬼好呢。把灵魂抽出来做成幽灵也不错?”她一边歪着头笑着,一边伸出手指点在自己的嘴唇上。 背后的冷意扩散到全身。 这不正常。 我本能地觉得,小夜现在绝对不正常。这根本不像是她。她到底怎么了? “喂,你清醒一点,别说那么可怕的话。”我轻轻摇晃着她,而小夜仍然只是像精神失常了一样不断地笑着。 “有什么可怕的?不,不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姐姐。只需要一下下,你也和小夜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哦?然后你也会和我们一样渴求生命的鲜活……”她眯起眼睛,弯起嘴角露出一个邪恶而妖艳的笑容,伸手抚摸着我的脸庞。 我无言地放开她。 交流不了。已经交流不了了。 “你——不是小夜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冷冷道。 如果要问我,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一句话,那我只能回答,凭直觉。我直觉地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已经不是那个我所熟悉的妹妹,而是某个更为邪恶的存在。 “你怎么了,姐姐?我就是我啊。是小夜啊。”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抚着胸口,笑容更加冶艳而不祥,“只不过,现在的我,稍稍明白了一些……这种生命形式的意义而已。” 我警惕地盯着她,在那刚刚短暂的紧张之后,我已经冷静了下来。没有什么好怕的。薇奥拉就在一帘之隔的外面。她一定在听着我们的对话,并且随时能够出手压制住这个侵占了小夜身体的人。 “别说那些蠢话了。”我冷哼一声,不过老实说,现在这种局面,我还真的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好。让这个家伙把小夜的身体还来?用脚趾头想也应该明白这只是一句废话,对方不可能乖乖遂我的愿。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帘子忽然被拉开了。 薇奥拉的出现在车厢外。 “够了。”她的声音不大,但是非常清晰。“小夜”似乎有些畏惧地看着她,双眼中的红光吞吐不定,就好像是在闪躲着什么。 “你先睡一下。”薇奥拉轻声道,在小夜面前一拂袖,后者就应声而倒,闭上眼睛躺在了地面上。 “她……没事吧?”我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小夜,又抬头看看薇奥拉。 “没事。只不过是让她小睡个一天左右。你也休息吧,相关的话题我们放到明天白天赶路的时候说。”薇奥拉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探身进来伸手拍拍我的头顶,然后放下帘子回到了车厢外。 第15章 苍门城(3) 这一天晚上,我很迟才睡着。而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马车在缓慢而平稳地行驶着,芙拉维雅早就已经变回人形,回到了车上,坐在我的身边。小夜依旧沉睡不醒。我看着她此刻显得那么天真而纯净的睡颜,真的很难将她与昨天晚上那邪恶不祥的姿态联系起来。 “到前面来,小未白。”薇奥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沉默着掀开帘子来到了车厢外,坐到她身边。 “我们已经快要到了,苍门城。”薇奥拉再次开口,谈起的事情却不是我想要听的。不过极力远眺,似乎已经可以在这林中小道的尽头隐约看到一些建筑物的影子。想必那就是苍门城郊的村庄吧,我这么想着。 “……那孩子的事情。要从吸血鬼的尊长与后代之间的联系说起。”过了一会儿,薇奥拉忽然毫无征兆地切入了话题,“这些诅咒神明的亡灵以鲜血传递力量,而在一定程度上的,尊长也可以对拥有自己血脉的后代产生一系列的影响,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你的意思是……小夜被她的尊长所影响着?”她的话让我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片刻,在那之后我整理了一遍这番话里所包含的信息,试探性地问道。 “吸血鬼这个族群,通常情况下并不会无意义地把人类转化为同族,也就是增加后代。根据我的所知,每个吸血鬼的初拥目标往往都是经过仔细挑选,拥有相应力量与心智,适合加入这个夜之族群的人类。虽然也会有意外情况下的初拥,不过那些被贸然转化来的后代也很快都会被内部处理掉,或者在迷茫之中自灭。” 薇奥拉没有回答我,而是自顾自地叙说了下去,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我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不过那孩子她显然并不符合吸血鬼们的‘初拥标准’,或者说,她作为吸血鬼而重生这件事,本身就包含着满满的恶意。” 我低下头,仔细咀嚼薇奥拉的这番话,但就在我组织起语言,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薇奥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那么就从头开始说起好了。首先很抱歉把你卷入这件事——卷入我和我的宿敌之间的争斗。” ——宿敌? 薇奥拉的,宿敌? 我不由得呆滞在原地。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象过,身为巨龙,并且兼任六塔塔主之一的薇奥拉,居然还会有宿敌这种东西。 “那家伙……原本是我学生时代的同席。在上代黑塔塔主选择继任者的时候,她是我唯一的竞争对手。不过最后,先代选择了我,而没有选择她。在我接过黑塔塔主这一重担的那天夜晚,她找我……打了一架。”薇奥拉喃喃地自语着,抬头望着天空,“你可能无法想象我们两个之间是如何争斗的,我们停止时间,加速时间,扭曲时间,在对方几秒后的未来之中设下时间的陷阱试图困住对方,穿梭到过去干涉个人的历史,甚至拉扯出了第二条独立的时间流……不过最后我胜利了,是这巨龙身躯的坚韧与强壮带给我的胜利,身为人类的她无法在时间的浩荡洪流中支撑太久。在那之后,她就从魔女之国中消失了。” 说到这里,薇奥拉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直到几十年后,我才得知,她已经离开了魔女之国,成为了一名背叛魔女,加入了潜伏在沉睡者之国中的吸血鬼族群,被初拥成了一名血族,并且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反噬了自己的尊长,取而代之。” “现在那家伙恐怕也在沉睡者之国的某个角落里隐藏着,并且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将我击倒。——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原本只是个普通小姑娘的那孩子,会被突然初拥成吸血鬼了吧?”薇奥拉忽然转过头凝视着我,在她的注视之下,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舌头也像打了结一般,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到了我们这个程度,彼此之间已经很难隐藏行踪了。在我来到沉睡者之国的瞬间,她就知道了我的存在,而我也知道了她的所在。我当时留下的书信中所说的‘有事要做’,也是因为这个。不过我还是晚了一步,她已经成功将那孩子转化为了自己的眷族。如果要论起这么做的动机的话……” 薇奥拉叹了口气。 “那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子而已。袭击和你有关的人,并将之转化为亡灵,以此来取乐,仅此而已。如果要问她为什么瞄准那孩子下手,而不选择当时你的那两个朋友的话,我想原因应该是,与那两个普通女孩相比,那孩子心中埋藏着的恨意与痛苦,一旦爆发出来,将会更加可怕。并且,她还在那孩子的心里植入了某种暗示,让她来找你的麻烦——也只因为你是我的弟子。”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那四个骑士,尤其是那制造僵尸与播撒瘟疫的两个。稍微想像一下,倘若当时没有我和红鸢的介入,在小夜的暴走之下,整个城镇说不定都会化为亡灵横行的可怖魔域。 ——是的。薇奥拉说的没错。而且还有一点,她没有说破。 小夜当时的身份是修女。信仰神的虔诚的修女。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她成为诅咒神明的吸血鬼的目标了。 修女成为恶灵,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信仰崩坏,神明死亡,天国并不存在,简直就是一部黑色的死亡歌剧。当时那条长廊中,基督耶稣赤裸而残缺的身体所摆出的那一连串“GOD-DOES-NOT-EXIST”的画作,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使我心惊胆战,浑身发抖。 “然后发生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不过我当时在忙着和那家伙周旋,也无暇顾及你。”薇奥拉慢慢道,“那么让我们把话题折回到吸血鬼的尊长对幼子的影响方面……。实际上更详细的你应该去询问卡戎,不过他大概也只是比我多知道一些细节而已。尊长可以对其后辈的精神施加某种程度的影响,例如。现在那孩子就在被影响着。你也应该注意到了,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便是了。” “那么……最后小夜是不是可能变成……你的第二个宿敌那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完全接受并且理解薇奥拉所说的这件事,艰难地问道。 “不。魔女之国和沉睡者之国之间的阻碍隔绝了很多东西。包括尊长对其幼子的过度影响。她只可能性格产生变化,而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也不会变成我的宿敌窥视这一边世界的通道。不过即使是这样,也足够棘手了。”薇奥拉道,“精神与幻惑的魔法并非我的专攻,但是也并非没有办法遏止她身上的变化。” “有什么办法?”薇奥拉的话一下子给了我希望,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衣角,问道。 “我们去找龙神。”薇奥拉这么苦笑着回答我。 …………………………………………………………………………………………………… 龙神。 鸣海的龙神。 这片大陆的真正主宰。 高居于鸣海历代皇帝背后,这个庞大帝国的缔造者。 我们这次就是要去见这位大人。在理解了这个事实之后,我的喉咙忽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不过,老实说,在几分钟之前,薇奥拉亲口说出“我不太擅长幻惑学派的法术”时,我是有些惊讶的。 一直以来在我心目里她都是无所不能的同义词。 “这很难理解吗?黑曜之塔是时间与知识的塔,它专攻的学派是预言,乃是揭露真实,令虚假退却的法术,所属于黑曜之塔的我,与玩弄人心与感官,散布虚伪的幻惑学派天生八字犯冲,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这么解释着的薇奥拉,皱着眉头,摊开双手,耸了耸肩,露出一个至今为止我所看过的最滑稽的表情。 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我们进入了苍门城。 这座城市相较岐城,更加繁华,人声鼎沸,灯红酒绿之处自不必说,就连走在街道上的行人也是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好吧,请原谅我用这种词汇作为形容,不过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 据薇奥拉所说,苍门城的居民,有将近两成都是非人族类。换句话说,在这里,每五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不是人。 “哦……”我在车厢里拉开窗帘,看着一个高两米多的鬼族大汉从车边走过,呆呆地张开嘴,发出惊叹声。 “毕竟是青水流域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这样也挺正常的。更何况八座天浮桥之一的苍门之桥也位于这里。”薇奥拉的声音从车门帘的另一侧传了过来,而我则死死地盯着车窗外,从不远处的街道上溜过的一群小东西。 那些奇怪生物的身高与七八岁的小孩子相当,浑身圆滚滚的,灰色的皮肤很是光滑,四肢粗短,而脑袋则是宽颌大眼的鱼头,看起来颇为呆傻,十分滑稽。 “那是什么啊……”我下意识地念叨出声,而薇奥拉则适时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是青水里的鱼妖。” “这些家伙也能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吗?” 紧接着我就听到了魔女的轻笑声,“为什么不可以?毕竟,这里可是龙神治下的鸣海啊。” 是啊。这里是龙神治下的鸣海。苍门城的种种奇景让我短暂地把小夜的事情抛却到了脑后,连一直以来压抑的心情似乎都变得轻松了不少。 当我们抵达苍门城的客栈时,已经是夜晚。 “今天先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就登上浮桥,前往九方城,面见龙神。” 薇奥拉对我这么说道。 第16章 九方城(1) 在客栈大厅吃罢晚饭,我们便回到了客房。我和小夜一间房,而薇奥拉则和芙拉维雅一间房。在魔女的法术作用之下,小夜仍然没有醒来。我只得抱着她回到了客房,将她放在床铺上,自己则坐在桌边,就着桌上的油灯摊开法术书,胡乱翻了几页后便觉得心情烦躁难当,无论怎么就看不下去,只好推开书本,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发呆。 白天薇奥拉说的那些话仍然环绕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在小夜背后操纵她,影响她,控制她的“那个人”…… 就连薇奥拉也无法彻底战胜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那个吸血鬼就如同一个庞大的阴影,一直以来都笼罩在小夜和我的头顶。仔细想想的话,小夜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从在荒岛的时候就开始了吧,真的是很可笑,那时候我还迟钝地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丝响动,回头看去的时候,小夜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还好吧?”我犹豫了片刻后,问道。老实说我现在真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沉默,小夜并未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她低垂着头,久久没有开口说话。我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好,就只能一同沉浸在这静默里,等着她给我回应。 “——有什么声音。”良久,小夜才慢慢道,声音虚弱无力,听起来就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 “嗯?你说什么?”她的咬字十分模糊,我略微提高了一些声音,问道。 “有什么声音一直在脑袋里回响。”小夜喃喃道,“就像是有人一直在对我说……” “说什么?” “说——说我说过的那些话。说要将姐姐你也变成能够永远活下去的亡灵,说人类只不过是食物,说——说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去在意其他任何人或者事情……” “还真是简单易懂的教唆……”我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小夜身边,轻轻将她拥进怀里,“一切都会没事的,你不要害怕。鸣海的龙神会帮助我们……大概吧。” “姐姐,你不懂……不,我并不是在害怕一直响彻在我心里的那个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小夜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平静,她放下双手,在膝头紧握成拳,“我在害怕的东西……是自己的心啊。” 我怔了一下。 小夜没有理会我的反应,也没有抬头看我,而是继续慢慢地道,“……虽然我没有什么死前的记忆,但是死亡时的那一段记忆却异常清晰而鲜明……我看到黑色的冥水,而我最终则坠入了冥水与深渊的缝隙之中。那时,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去抓住那个人,去抓住她,不要松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松开手……” 我一时间甚至难以呼吸。 这些话,之前也听她说过。那个声音应该就是将她转化为吸血鬼的“那个人”没有错,但是这意味着什么?我当时却没有继续想下去,或者说,不愿意继续想下去。 小夜慢慢抬起头凝视着我。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专注而认真,鲜红的双眼此时竟然惊人地清澈。 “然后我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啊。姐姐。那个声音让我抓住的人,就是你啊,姐姐。而我所照着做了,将你牢牢地抓住……但是,但是这真的是我自己的选择吗?我所恐惧的就是,就连一直以来的这份感情,都是被那声音所植入的虚假的东西。” 她平静地陈述着。 而我则不可抑制地感到浑身发冷。 啊啊。因为我是,薇奥拉的弟子。所以作为她的宿敌,那个吸血鬼,才故意要让小夜缠上我。换句话说,这其实并非完全出于小夜的意志。她那么依恋我,那么喜欢我,会不会也只是,那个吸血鬼所为她创造出来的虚像? 一想到这些,我就几乎难以忍受心中的恐惧,想要跳起来放声尖叫来宣泄心中的压抑。 “不,不,就算你觉得那些只是虚假的,但是我们所度过的这段时光,也一定是真实的……毕竟,我们一起生活过,对吧?”我按住小夜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颤声道。我尽力想要反驳这一切,不想让自己去相信这一切,即使我知道如果小夜对我的感情都是虚假的,那么我们所度过的这段时光也就会随之变成无意义的碎片。 ——不想承认啊。 不想承认她那顽皮的笑容,暗夜里充满欲望的咬噬,恬静而天真的睡颜,以及和我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由虚假而来的产物。不想承认我们两个的一切都被那个不知其名的吸血鬼玩弄在手掌中。 小夜看着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是啊,姐姐。” 她的声音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 那一夜,我没怎么睡好。 在记忆之中,这一晚上,是小夜最老实的一晚上。 她乖乖地睡在另外一张床上,一整夜,我都以为她会随时下床跑到这边来袭击我,但是却并没有。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我才朦朦胧胧,断断续续地睡了一小段时间。 当薇奥拉将我叫醒时,天色已经大亮。我和小夜跟着她到大厅里吃了些早饭后,就离开了客栈,芙拉维雅早已在客栈外的马车里等着了。在奚落了一番我这个动作迟钝的凡人后,我们便启程前往苍门城的天浮桥。 如果要说鸣海大地最神奇的建筑物是什么,大概就是天浮桥了吧。这座拱桥从城市正中央拔地而起,一直连向天空,没入云中,从地面上完全看不到这座桥的尽头。而它的阴影也一直笼罩下来,就像是一条黑色的分界线,将城市分作两半。 通往浮桥的道路上车流密集,排起了长龙大队,就像是我还在沉睡者之国时,所见到过的庞大车队一样。我们的马车在队伍中间一点点地蹭着,过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来到浮桥前。薇奥拉将她从云镜那里拿到的令牌交付给我们几个,让我们出示给守桥的妖官看。 站在桥头的两个妖官都是身穿黑色道袍的年轻女性,双肩上各停着一只黑色的鹰,面目冷峻,表情严肃,待我们向她们出示了令牌后,这才被放行上桥。 “如果不出示令牌强行上桥会怎么样?”我撩开车厢帘子,偷偷问薇奥拉。 “死。”薇奥拉的回答如我所料,相当简洁而直接,我苦笑着坐了回去。芙拉维雅有些兴奋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象,而小夜则一直乖巧地坐在车厢角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们要走多久?”桥下的建筑物逐渐变小,我探出头俯视着越来越小的苍门城,嘟哝道,“该不会真的要走到天的尽头去吧?” “并不会。”薇奥拉回答道,“这桥上都被施了咫尺天涯的法术,我们在上面走一会儿就能到九方城,并不必走完整座桥。” “这样啊。”我心下稍安,然后又问道,“九方城……是什么样子的啊?” “它在空中又不在空中,在海上又不在海上。”薇奥拉的声音中蕴含着笑意,她故意把话说得非常模糊,我听了之后更是一头雾水。 在空中又不在空中,在海上又不在海上是什么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连连追问之下薇奥拉却只是笑,并不回答。 车窗外的景物在不断变化,不知何时,一阵云雾飘来,将视野遮挡住。我掀开窗帘努力想要看清雾中的景象,但那雾气却越变越浓,就像是我们已经走入了云海之中一般。而等到雾气散去之后,我却看到了——海。 是的。是海洋。 从车厢上那小小的窗口望出去,我看到的东西的的确确就是海洋。湛蓝的天空之下是湛蓝的海水,泛着白色泡沫的波涛证明这的确是水的集合体,而不是天空所带给人的幻觉。石桥横跨海面,一直延伸向远方。我看到一座白色的城池在海面上耸起,它没有坐落在岛屿上,而是从海中升起,海浪拍打着斑驳的石墙,一座耀眼的虹架在城池之上,那白色的巨大城门开启着,将我们脚下的石桥一吞而入,仿佛这横跨天空与海洋的桥梁,只是从城内延伸出的路径一般。 “这……”我张大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天空之中有着海洋。 海洋之中有着城池。 在空中而又不在空中——是啊,它是在海上。 在海上而又不在海上——是啊,它是在空中。 八座跨天而来的桥梁是城内的八条大道,八座巍峨的白色巨门是它连接大地的八座枢纽。而它本身便象征着苍穹碧落,沧海长天。这便是这个国家的核心,鸣海的帝都,龙神居住的都城。 这便是九方城。 第17章 九方城(2) 九方城。 鸣海位于天空中的都城。 虽然之前我也有想象过它的模样,但是——天空中竟然会有一片海洋,这却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这片海域叫做天空海,顾名思义,是天空中的海洋。除了它是被云层所托起的之外,与陆地上的海洋别无二致。”薇奥拉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你可以将它看作是一个巨大的蓄水池,只不过建造这池子的材料不是石头与土,而是云雾。” “被云雾托举在空中的海洋……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吗?”那无限广阔的蔚蓝几乎要将我的视线全部吸走一样,我只是盯着那碧蓝的穹顶出神地看了片刻便觉得有些目眩,连忙低下头来揉揉眼睛,苦笑道。 “这便是鸣海建国之时,天龙一族于空中开辟的云中圣地了。”似乎是看我的样子有些滑稽,薇奥拉的声音里也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看,那海上的白城是地上众民的居所,而在这之外的海域便是天龙的领地。这天空海的海底便是鸣海龙族的白玉京,而那海上白城内则是鸣海三大望族所居住的十二楼。” 我歇息了片刻,抬起头再度望向那永远被虹桥笼罩着的白色巨城,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那楼城磅礴而恢宏,仿佛巨人的厅堂,比之薇奥拉在法梵德的龙堡,却又多了十二万分的繁华与巍峨,倘若说雪山中那群龙翔舞的龙堡是过滤掉一切喧嚣之后所留存下的,最遥远也最寂寥的诗篇,那么九方城便是对权力、荣光与信仰的最好诠释,它是坐于九天之上,统掌四方八极的无上威权,这让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在地上看来高不可攀的天之穹顶,在这里也只不过是触手可及的琉璃瓦盖,并没有丝毫的特别之处。 “我们已经与天平起平坐了啊……”我凝视着九方城的白色城门,不禁神为之夺,喃喃道。 这句未免有些太孩子气的呓语换来的只是薇奥拉的一声轻笑。随即马车再度向前移动,长长的车队沿着石桥慢慢驶向那白城之内,直到那白色的城门掠过头顶,我才惊觉,之前在城门外所看到的景象,尚不及九方城真正胜景的十中之一。 在得到守城妖官的放行,进入城内后,我的双眼才终于真正地深陷并且迷失于这座城市的繁复之中。城内建筑物的线条挥洒得恣意而酣畅,屋瓦石墙,飞檐拱顶,桥梁门楼,皆是由白色的大理石砌成,层层环绕盘卷,占据城市最顶层的是那直冲天际的白楼与高塔,纤细的白石桥梁在那无数塔楼之间跳跃,宛如披在舞女身上绮丽的丝带与流苏,又如蜘蛛网一样互相连接,倘若说那楼群的尖顶是一个个点,那么这些白桥就是从点上延伸开来,于一个个不同平面上交叉穿梭的线条,纷繁华丽。 视线从那被高塔和桥梁切割得片片破碎的碧蓝苍空众滑落,城市的中层同样令人眼花缭乱,我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那纤巧精致的亭台楼阁所捕捉,从而深陷其中无法逃离,倘若说将这座城市竖直划分为三个空域,那么最上方便是仙人的国度,被云雾缭绕着的青冥之境,中层则是众生喧嚣繁华的红尘之地,与那纯白与苍蓝的空域不同,这里有着十足绚丽的色彩,只不过这些颜色混杂融合在一处,全部又都归结于那即使斑驳不堪也显得如此纯洁的白色。我能够听到楼台酒肆上乐师弹奏的琴音,能看到舞者飞扬的裙裾,商贾小贩往来叫卖,青水之鱼米,赤水之异兽,白水之金玉,黑水之木石,四方之品类,八荒之珍物,尽皆汇聚于此,供人挑选把玩。 而最下层则是河流与道路交错缠杂的领域,在这一点上,九方城像极了我所见过的青丘城,河网水系密集而发达,路边便是河流,河边又是道路,白石板铺就的官道与清澈的河水(或是海水?)一同构建出了九方城的道路网络,船只、马车与行人往来穿梭,络绎不绝。便如苍门城的来者不拒,在九方城自然也能看到凡人与妖类同行一道,不分彼此。 良久,我才我从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象之中挣脱出来,靠在车厢上稍作休憩。这时我看到小夜与芙拉维雅也如同刚才的我自己一般,扒着车窗户,两人挤在一起望着窗外的风景,时不时地发出小小的惊叹声。而当她们回过身子来坐下的时候,小脸上那恍惚而神往的神色也不禁令人莞尔。尤其是小夜,此刻她脸上哪里还有之前的阴霾?活脱脱就是一个为这美景而神夺的普通女孩儿。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我撩开车厢帘,向在前面驾车的薇奥拉问道。 “找个地方把马车放下,然后去水下的白玉京。”薇奥拉道。 “直接面见龙神吗?不用和这里的……呃,皇帝之类的人,打个招呼?”我奇道。 “没错。毕竟我也是鸣海天龙一族海外的远亲,而且还是黑塔的塔主,所以招呼打不打什么的都无所谓啦。”薇奥拉轻轻笑道,“而且,你们沉睡者之国不是也有这么一句话?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放在鸣海就是龙神的归龙神,青阳的归青阳,而我们这些龙啊魔女之类,自然是归龙神的。” “上帝凯撒什么的我倒是听说过……不过青阳是指什么?鸣海的皇族吗?”我问道。 “对。鸣海三大望族,青阳,云居,雨师,其中的青阳家便是鸣海皇族,而云居司掌相权,雨师则是祈天通灵的神巫一族,负责传达龙神的旨意。”薇奥拉一边驾着车一边耐心地回答我,“其实云居家也不能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族,因为这一族人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反而更像是老师与学生所组成的书院。云居家掌控着相权与鸣海的选考制度,经过重重考试从鸣海各地选拔出来的经政治国之才最终都会汇集到他们的灵明楼内,改姓云居,而鸣海的历代丞相也均是从云居家选出。” “原来如此……”我半懂不懂地点着头,捕捉到“云居家执掌相权”这一关键信息后,这番话里其它我不甚明白的东西,也就没再继续追问了。 接下来,我们乘马车行了一段路后,又下车改乘了船,又沿着河流行驶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两边的建筑物逐渐变得稀少而低矮,最终直至消失,河流两岸便只是光秃秃的石板路,原本城内喧嚣的人声也安静了下去,就像把那纷乱的红尘抛在了身后一般。过了一会儿,河面上忽然泛起一阵云雾,在那雾气之中,一丛飞檐隐约可见,又往前行驶了一段距离,雾气散开,我这才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一片宽广的湖面上,身后来时的水路被掩埋在一片朦胧的雾中,再也看不清楚了。 而前方则有一座月牙般弯曲的小岛,岛上郁郁葱葱,林木遍布,而一间古朴的神社便坐落于岛上,我不禁揉了揉眼睛,现在我真的身处于九方城内吗?但是这里哪里又像是在城市之中?反而更像是已经离开了城市,来到了一座水上神社前。 “这里是十二楼之一的饮虹楼,雨师一族的所在之地。虽然说是楼,但实际上,这里就是祭拜龙神的神社,一直以来都由雨师一家掌管。”薇奥拉说着,划动小船驶了过去。神社的入口处有一座朱红色的鸟居,那鸟居与别处的不同,两根柱子上分别雕刻着一条盘旋而上的龙。在那鸟居之下有一个穿着黑袍的女子,足下踩着一叶扁舟,就那么漂浮在水面上,似乎是在等着我们。 “欢迎来到饮虹楼,龙神大人已经等候几位多时了。”待我们来到近前,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美丽素颜,略施一礼,声音恬淡,“请随我来。”说着,她便引着我们靠了岸,下船穿过神社的外院,来到了大殿之中。 龙神大社之内的布置与我见过的神社都截然不同,古朴而老旧的木制建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潢,丝毫没有作为祭祀一国之神的神社应有的庄严与贵气,反而像是被遗弃许久的老旧祭所。大殿内的空气清凉澄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雨意,殿内摆设也简单朴素,只是摆了一尊张牙舞爪的木质盘龙雕像,在那雕像前方,则有一眼用木栏围起的泉池,池中泉水盈盈,探头看去,甚至能在那水中看到一道彩虹的倒影。 黑袍女子在池水前站定,躬身一揖,轻声道,“龙神大人,客人已到了。”她话音刚落,那池水便猛然裂开,一道光弧从水中喷涌而出,我看得真切,那光弧并不是别的,正是池水中的彩虹。 那水波般摇曳着的光虹就如同一道拱门般架在我们面前,我看得目瞪口呆,而那黑袍女子在光虹边微微欠身示意,“诸位,请吧。” “呃,您的意思是让我们走进去……穿过去?”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简直就跟抱着手电筒光柱往上爬一样嘛。 黑袍女子点点头,脸上并无太多表情。而薇奥拉则轻笑一声,牵起芙拉维雅的双手,向那彩虹走了过去。小龙似乎对这种事情并不感到奇怪,反而有些兴奋地抢在母亲之前窜了进去,在穿过虹桥的一瞬间,她们的身影便忽然消失不见。 “好吧。这很魔法。”我拍了拍脸颊,喃喃自语着告诉自己。我早就该习惯这个的,在这个充满魔法的国度,别说是穿彩虹了,就算手电筒光柱真的能爬,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随后我感到手上一凉,却是小夜已经抓住了我的手。我低头看去,女孩的神色稍稍有些不安和恐惧。 ——明明我是姐姐来着。 我叹了口气,再次为自己的不成熟而感到羞愧。 “没事的,我们走吧。”我说着,握紧小夜的手,迈开脚步走向那虚无缥缈的虹桥。 第18章 九方城(3) 当我跨入那虹桥之中的时候,视野便扭曲了。 景物融合变化成为混沌的色块,熔化开来。 这种景象仅仅持续了数秒钟,很快,我周围那一片杂乱无章的色彩就恢复了正常。只不过我所看到的已经不再是供奉着龙神木雕的大殿,而是……而是一座白玉建造成的水下宫殿。 如果传说中的海底龙宫真的存在,那么它就一定是这个样子吧。 在那湛蓝而深邃的深海之中,这座宫殿坐落于海底的泥沙与礁石之上,被缤纷绚丽的珊瑚林簇拥着,那白色的墙垣与楼阁就像是深藏于深海的最华美的梦境。此时我已经无暇惊讶自己为什么能安然无恙地在如此深的海底呼吸自如了,因为我的视线早已被那仙境一般的白玉宫殿摄去,再也挪不开眼。 薇奥拉和芙拉维雅的身影就在前方,两人站在那白玉宫殿的外门前向我们招手。那大门竟然比我之前所见过的九方城城门还大上几分,白玉的柱子上镶嵌着许多足足有人头大小的夜明珠,在海底也熠熠生光。 我定了定神,牵着小夜慢慢游了过去,落到薇奥拉面前。 “这就是白玉京。”薇奥拉道,她的声音在海底依旧清晰,我张嘴试了试,发现不仅仅是呼吸,连说话交谈都如同在陆地上一般无碍。 “龙神居住的……白玉京吗?”我四下张望着,想要在这海底发现几条东方的天龙。不过除了到处游弋的各色鱼儿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活物,就连臆想当中的虾兵蟹将也并不存在。 “你在找龙?”薇奥拉笑吟吟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 “应该马上就有人来迎接我们了,现在这里等等为好。”薇奥拉说着,放开芙拉维雅,任由这头小龙撒欢似地游了起来,伸手去乱|摸柱子上的夜明珠。 没过多久,一个青色的长影猛地从珊瑚丛中窜出,在海水中腾挪游动,落到我们面前,眨眼间就化为了人形。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扒着柱子的芙拉维雅就从柱后探出头来,大声叫道:“是你!” 我定睛一看,此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海底遇到的那位天龙小姐。而此时她也认出了我们(主要是认出了芙拉维雅),一翻白眼道,“什么啊,是你们几个家伙。” “原来你们认识。”这回轮到薇奥拉开口了,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显得如何疑惑,反而笑意更浓了几分。 “哼,乱拆别人家的惹祸精。”天龙少女悻悻地嘟囔着,芙拉维雅眉毛一竖,从柱子上窜了下来,正想争辩什么,却被薇奥拉一挥袖子拦住了。 “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们现在是客人。”这魔女笑吟吟地道,特地在“客人”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天龙少女叹了口气,老大不情愿地向她施了一礼,“那么,各位客人们,跟我来吧。” 跟着那天龙少女走在通往白玉京的海底道路上,我半是惊羡半是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在绕过一丛珊瑚之后,我甚至看到一条装饰豪华,珠光宝气的宝船停在海底白净的细沙地上,那艘船通体完好,没有任何被海水腐蚀的痕迹,也不像是被人废弃的,而更像是在博物馆里展出的模型船一般。随着我们不断深入这座白玉的城池,这里也变得逐渐热闹了起来,一路上不仅见到了除了鱼儿之外的诸多海兽,甚至还见到了好几条天龙从我们头顶掠过。 “对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好不容易将视线从身边的美景上挪开,我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天龙少女,“雨师家族不是鸣海三大家族之一吗?为什么她们的饮虹楼看起来那么冷清?” “雨师一族原本就是一脉单传,所以人丁极为稀少。”天龙少女用冷淡中带着些不耐烦的声音回答道,“对于这一家来说,整个家族就三四个人是常事儿。” “这样啊……”我有些尴尬地放低了声音,转而继续看着周围的风景。 最终,我们在一座白玉亭前停下了脚步。那亭中隐约可见有一个白衣的人影。 “几位客人,我们到了。”天龙少女干巴巴地道,并且刻意在客人两个字上加上了重音,“祖母……咳,龙神大人就在前面,这一小段路,你们就自己走过去吧。”说完,她一甩袖子,眨眼间就化为白鬃的青龙,在海中腾挪着一路远去了。 “原来这孩子是龙神大人的孙女……”我喃喃道。 “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白玉京的天龙全部同属一家,彼此之间有血缘关系也是很正常的事。”薇奥拉随口道,带着我们登上了那白玉亭。 老实说,我原以为鸣海的龙神会是一个气场强大的女王样的人物,但是我万万没想到,统治整个鸣海的龙神竟然是这副模样。 那是一个面目平凡无奇的白衣女子,布衣荆钗,不施粉黛,在那白玉亭中席地而坐,看起来根本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性,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不同寻常之处,如果不是那天龙少女已经告诉我在这亭中的便是龙神,就算打破我的脑袋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凡人女子模样的人就是统御四海的鸣海最高神。 “这倒是稀客。”龙神抬起眼睛,视线从我们身上扫过,随即笑道,声音倒是温润好听,“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的话,就连我也不敢相信那个小薇奥拉居然也收了徒弟,当上了师父。” “让您见笑了。”薇奥拉对龙神轻施一礼。 “鸣海,有趣吗?”随即龙神转头看向我,挑起鬓边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着,笑着问道。 “是个……很棒的国度。”我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答道。 “那就好。”龙神拍了拍白玉亭的地面,“来,坐吧。” 我们依言席地而坐,不知为何,虽然龙神的音容外表看起来都平凡无奇,但自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地慑服下来的奇妙力量。 “来吧,别那么拘谨。”龙神笑道,“我的名字是云袖,想必你们已经见过我孙女云衣了。” 芙拉维雅哼了一声,我则默默点点头。 “那孩子确实是顽皮了些,给你们添麻烦啦。”龙神说着,伸手轻轻抚摸着下我的头顶,“那么,你们这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总不是来找我闲聊的吧?” “事实上是这样的……”薇奥拉将小夜身上发生的异变简单地解释了一下。龙神听完之后,摸着下巴道,“所以你们是来寻求让这个孩子脱离其尊长影响的办法?” 我点了点头,充满希冀地看着她,“您有办法吗?” “有啊。”龙神颔首道,“很简单。” “是什么?” “把这孩子的尊长干掉不就可以了?” 我的大脑陷入了长达五秒钟的宕机。 “如果能这么做的话我们早就这么做了。”薇奥拉苦笑着叹了口气,“请您别再开玩笑。” “明明我给你们指出了最简单有效的路来着……”龙神有些失望地念叨了一句,“不过你们也应该知道,这种影响源于吸血鬼这一种群的根源诅咒,要想用法术来遮断它的话,虽然我可以做到,但其效果也未必会很好。” 龙神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看我和小夜的反应,继续道,“我的灵力在鸣海大地方才能到达鼎盛,倘若离开鸣海,效果便会打一半的折扣,倘若又离开了启迪者之国,则还会被削弱,最终只剩下一两分左右,即使这样也没问题吗?” “没问题,请您随意施为便可。”我不安地看了薇奥拉一眼,而后者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五分已经足够了。我终究要和那家伙做个了断的……那一天并不会来得太晚。” “这样的话。”龙神沉吟了片刻,伸出手掌,五指齐张,轻轻按在小夜的额头,“那我们,就去这孩子的心里走一遭好了。” 她话音刚落,我大脑中就感到一阵晕眩,眼前一黑,强烈的呕吐感一波波地冲击着胸腔,而当这阵令我眼睛发花的恶心感消退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街道上。 是的,我回到了那座小镇——回到了我曾经生活过的,沉睡者之国中的那座小镇上。 面前就是雾塚教会,它的大门紧闭着,二楼的窗户内一片漆黑,整座建筑物都透出阴森而压抑的气氛。我环顾四周,龙神和薇奥拉就站在我的身边,而小夜的身影却不见了。 “我们现在……是在小夜的意识里?” 我呆了半晌,回想了一下来到这里之前龙神所说的话,总算是稍微理清了一下思路,试探着问道。 “差不多。在她的精神空间里。如果要查明精神上的异变,还是应该从精神内部入手啊。”龙神微笑着看向薇奥拉,“很方便对不对?所以你们所谓的幻惑学派的法术,还是学一点比较好吧?” 薇奥拉扭过头去,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她似乎意识到在龙神面前这实在是过于失礼,于是又悻悻地转回头来,像是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一样,干巴巴地小声道,“您说得是……” 我在一边看着,不禁笑出了声。记忆中这似乎还是我第一次见薇奥拉这副模样。 哎呀,怎么说呢,忽然感觉接触到了自己师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啊。 第19章 蒂奥娜(1) “我们要进去吗?”我望着面前阴森的教堂,咽了一口口水。 “小家伙,你还有别的选择吗?”龙神抿嘴轻笑,然后迈步向前。教堂的大门在她的面前悄然打开,露出里面漆黑的空间,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阴风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心里再次浮现出当初小夜刚刚变成吸血鬼时,所见到的那幅可怖景象。不过还不等我再细想,龙神与薇奥拉已经走了进去。 说来也奇怪,龙神刚刚走入教堂,里面的空间就逐渐地亮了起来。墙壁、桌椅、雕像等摆设,一件件被照亮,褪去了披覆其身的黑暗。不,不如说是那些黑暗本身因为龙神的到来而退却,露出了厅堂原本的面貌。 而在那圣子受难像的前面,则坐着两个身影。 其中一个身着修女服的娇小女孩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背对我们低垂着头。而另一个高挑的女性则随意地坐在桌子上。 在看到那个女性的时候,我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这个人,我曾经见过。在红鸢的记忆里——是的,这就是杀死过她,而导致了维德尼尔的死亡的那个人。 那个——能够停止时间的人。 “我们又见面了,小东西。”她扬起眉毛,忽略了走在前面的薇奥拉与龙神,视线凝聚在我的身上。在被她盯住的一刹那,我便感觉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手脚像是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张大嘴呆呆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说“又见面了”。 为什么? 她明明应该不认识我才对。我在红鸢的记忆里所见到的她,原本应该只是一个过去的影像才对。可是为什么—— “你们两个见过面?”薇奥拉微微挑眉,冷冷地盯着那金发女子,声音逐渐变得冷厉起来,语气中也多了几分逼问的意味。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身体却难以动弹。此时龙神轻轻拂袖挡在我的面前,于是那透贯全身的寒凉顿时消退了,如同一下子从三九寒冬到了花开五月一般,身上的压力猛然一松,我喘息了片刻后,小声嗫嚅道,“在红鸢的记忆里见过……” “哼。”薇奥拉面色稍缓,但依然警戒地望着那个女性。 “你一定很疑惑吧?”龙神转过身对我轻声道。 我点了点头。 “那么由我来解释。”龙神说着,回头抬起手指着那坐在桌子上的女性,“你老实等着。” 她的这一举动几乎惊得我把下巴都跌下来。这语气并不像是在与面前的敌人讲话,倒像是在对自己的小辈训话一般。但是这句话由龙神讲出来,就显得无比自然,仿佛对面的那金发女性原本就是她的小辈。 听了这句话后,那金发女性眉毛一掀,似乎立刻就要发作。 “我很高兴看到你吃瘪的表情,蒂奥娜。”薇奥拉冷笑道。 “哼。”被称为蒂奥娜的女性用冷厉的眼神从我们几个身上扫过,但没有多说什么,面容上的怒色一闪而逝,“很好,很好……鸣海龙神。” “就算来的不是这位大人,你也做不了什么。作为一个只知吹耳边风的意识虚影,你也只能动动嘴皮子了。”薇奥拉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趁势追击道。 我以前从未见过薇奥拉如此咄咄逼人……看来她们真的是关系不好。我苦笑着,转而看向龙神,等待着她的解释。 “对于她来说,没有过去与未来的分别。她的意志存在于所有时间中。”龙神摊开手,“你可能以为自己看到的是过去的虚影,但对于她来说,你作为一个时间的旅行者与窥探者,在她的那个时间点就已经存在了。” 虽然龙神已经尽力将这番话说得简单易懂,但是我依然花了大概五分钟时间来解读这段话中每一个字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在我看来,我只是看到他人记忆里她的投影,但对于她来说,我其实在过去就已经和她见过面了?”我呆呆地看着龙神,大脑一片混乱。这是悖论,不,这连悖论都算不上,这……这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 “我说过,她的意志存在于所有时间中,即使是在他人的记忆里也一样。”龙神用轻柔的声音说道,“这就是掌控时间之人的力量。这一点你的老师同样可以做到。换句话说,或许正因为你从他人的记忆里窥探到了她,所以才导致了后续一切事件的发生。” “这……” 我已经完全无法理解这件事了。 因为我看了红鸢的记忆而被她察觉,所以当时的蒂奥娜才决定将小夜变成吸血鬼送到我的身边?难道小夜的悲剧都是我的过失?可是在那个时候我怎么会预料到自己未来会去窥探红鸢的记忆? “你可能很难理解。小未白。不过对于像我们这样的存在而言,一切事情都是同时发生的,过去和未来亦没有什么分别。”薇奥拉叹了口气,轻声道。 我盯着薇奥拉的脸,脑海中不断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 监狱中的初见。 一起生活在小镇里。 龙堡中度过的时光。 还有,还有,我在冥水的时候—— 我记得自己曾经询问过薇奥拉,为什么是我。 她为什么选中了我? ——她曾经对我说过,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 而罗瑞安对我说,命运是诸界间最为奇妙难言的事物。 ——命运让她选中了我。 ——命运让我窥探了红鸢的记忆。 ——命运让这个结果成为了原因,让蒂奥娜知道了我的存在。而蒂奥娜又恰好是薇奥拉的宿敌。过去与未来没有什么分别,我在未来种下的因,竟然导致了过去我踏入这个世界的果,但如果我没有踏入这个世界,也谈不上窥探红鸢的记忆了。到底哪里是开端,而哪里是结束? 我越来越难以想通这一切了。 “结果即是原因。而原因即是结果。诸法相化,万物归环。”龙神轻柔的声音将我的思绪唤回现实,“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些。不过你将来会明白的。而现在——” 她说着,转向薇奥拉和蒂奥娜,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险恶,即使是我也能闻到她们两个之间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是时候了,蒂奥娜。”薇奥拉沉声道,“我们已经互相争斗了超过一百年。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你想怎么做?别忘了我们一百年来都难以分出高下。而且你最近看起来又衰弱了。这五十年间发生了什么吗?”蒂奥娜冷笑道。 “这与你无关。”薇奥拉面色一寒。 “这倒也是。”蒂奥娜轻笑一声,然后眯起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紧紧地盯着薇奥拉,“不过了断吗,也好。不知道倘若得到了你的血液,我会不会能继续向前迈出一步?” “向前迈出一步?”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不假思索地将质问冲口而出,“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蒂奥娜听了这句话,忽然低声笑了起来,她伸出一只手,张开手指,然后又在自己面前缓缓紧握成拳,“——我想要永恒。”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间难以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想要永恒,绝对的永恒,完全的不朽,我想要超越死亡。凡人之身太过短暂,所以我选择了亵渎死亡。而亡灵之躯太过脆弱,但我别无选择。巨龙的血脉强横而漫长,但却终究有尽头。”蒂奥娜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你终究也会知道生命有多么脆弱,而死亡离我们又有多么的近。” “你说的没错,即使是巨龙也会有寿尽之日,但是你应当知道一件事,永恒并不存在,不朽只不过是个笑话。”薇奥拉叹了口气,似乎她早就知道自己宿敌的夙愿。 “别说那些漂亮话了。”蒂奥娜冷冷道,她一挥手,“你们这些天生长寿的种族有什么资格对短命的凡人说些什么‘永恒并不存在’?” “正因为我们长寿,所以才比短命的凡人更有资格谈论永恒。”龙神忽然开口,声音平静而淡然,“永生不是恩赐而是负担,而且是世界上最沉重的负担。我本以为成为亡灵之身的你会懂得的。” 蒂奥娜猛然转头看向龙神,目光阴冷地盯着她,没有再说话,而龙神则继续道,“不过呢,这件事原本也用不着我来插手。你们黑塔的事情就由黑塔自己去解决吧。现在我只要那个孩子。把她还给我,然后你就可以消失了。” 说着,她伸手指向依旧背对着我们坐在那里的小夜。 蒂奥娜先是低头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夜,然后忽然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 “好啊。这家伙就还给你们。但是你们记住,她已经是我的东西了,迟早会回到我的身边。” 说着,蒂奥娜粗暴地抓起小夜的头发,恶狠狠地将她扔了过来。我失声惊叫着扑上去接住小夜,把她抱在怀里,而在我要因为这冲击力而被撞倒在地上时,龙神袍袖轻拂之间就化解了这股力道,让我抱着小夜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我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薇奥拉。到那个时候,就做个了断吧。” 蒂奥娜的身影伴随着这句话消失在了空气中,随后教堂的大厅开始震动起来,砖瓦砂石簌簌而落,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我们也该走了。”薇奥拉轻声道。 龙神点点头,一拂袖子。紧接着我眼前一黑,先前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当视野恢复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白玉亭中。 小夜软软地倒在我的怀里,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你终于还是见到她……见到我的宿敌了。”薇奥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我,最终她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早就见到了……”我低着头,凝视着小夜的睡颜,喃喃道。 “虽然你这两次见到的都只不过是虚影,但是我想,你已经大概了解到了她是什么样的家伙了吧。”薇奥拉道。 我点点头,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无数个念头杂乱无章地从脑海中划过,但最终还是没能被归束成完整的思绪。我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但是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法术已经完成了。”龙神说话间,伸出手指在小夜额头上悬空描画了一个繁复的符号,它一闪而逝,隐入了小夜的皮肤中,“不过我也只能‘遮断’而已。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靠你们两个了。” “非常感谢您。”薇奥拉叹息着,“改日,我一定再次登门拜谢……” “这就不必了。就当我卖黑塔一个人情好了。比起这个,你更应该考虑一下怎么和那家伙做个了断不是吗?”龙神似笑非笑地看着薇奥拉,而我怀里的小夜也发出一声轻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第20章 蒂奥娜(2) 在龙神的安排之下,我们就在白玉京内住了下来。这里的房间完美地符合着我对东方古代宫殿的想象——雍容,奢华而高贵。就连端茶倒水的仆从也是穿着小厮衣服的虾兵蟹将,不如说直到现在,这座水下宫殿给人的感觉才真正意义上地像是天龙居住的地方。 此刻,在龙神安排给我们的房间内,我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案边翻着法术书。而小夜则坐在稍远些的床边,低着头,一语不发。 ——好尴尬。 自从刚才她醒过来为止,这孩子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能凭感觉推测。我想和她说些话,但是碍于气氛,始终找不到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在往常,我现在应该早就沉浸于魔法的世界中了,可是现在,那些法术字符,我却一个都看不下去。即使强迫自己去盯着它们,思绪也不住地游移着,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 啊,不行,我真的看不下去了。 我把法术书合上放在一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我必须和小夜谈谈,否则的话我的心结始终无法打开。这么想着,我坐到了小夜的身边,察觉到我的到来后,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姿态。 “我们谈谈吧。”我开口说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愉快。 小夜并没有什么反应,她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依旧沉默不语。 “如果你还在为了掐我脖子而愧疚,其实大可不必。我知道那不是出自你的本意。”我故作轻松道,不过说起被掐脖子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小夜那犹如捕食者看着猎物一般的眼神,和冰冷的手指依旧如此鲜明地出现在脑海之中。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差点就以为这孩子会毫不犹豫地结束我的生命,然后将我的尸身连肉带血全部吃个干净。 ……不过这只是下意识的臆想而已。毕竟她是吸血鬼,而不是食尸鬼。 小夜听了这话之后,更深地埋下了头去,瘦削的肩膀开始微微抽|动起来。那是她要哭的前兆。老实说在我的猜想中,掐脖子这件事是导致她不敢面对我的原因之一,但大概不是主要的原因,如果说主要原因是什么的话,那恐怕就是蒂奥娜……她害怕自己再次被蒂奥娜所影响,也害怕自己对我的感情是那个吸血鬼所植入的虚假产物。 “够了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夜忽然轻轻开口,她依旧低着头,双手放在腿上。 “你指什么?”我试探性地问道。 “别再犯傻了。”她抬起头来,双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这个幼小的少女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恐怕已经刺入了肉里——因为我看到她的指缝之间有鲜血流了出来——她咬着牙齿,强自控制住泪水不让它流出,声音里也带着些微的哭腔,她高高昂着头,逼迫着自己直视我,小脸上满满的都是决绝,“如果你还珍惜自己的命的话,还是离我远点比较好吧。”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原本下意识想要抬起来抚摸她头顶的手也慢慢地放下了。 啊,这么回事吗。 因为愧疚,因为悔恨,因为怕会伤害我,所以干脆自暴自弃地想要远离我。 不知怎么,我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女孩的心中所想。 真是天真幼稚的想法。不过也算是情理之中。 这种情况下,我应该怎么做呢,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眯起眼睛看着她,“小夜,你……” “不要碰我!” 我再次抬起手去试图安抚她,但刚刚伸出手去,小夜就尖叫一声,激动地将我的手拍开,由于情绪不稳定的缘故,她的力道也控制得十分蹩脚。我的整只手掌都被震得发麻,而她尖锐像爪子一样的指甲也在我的手背上划开了一条伤口,皮肤被平整地切开,鲜血随即一点点沁出。 小夜顿时呆住了。她痴痴地看着我手背上的伤口,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着双唇,一丝晶亮的唾液沿着唇角流下。不过很快她就从这种状态下清醒了过来,双眼中流露出惶急而愧疚的神色,但是嘴上还兀自强撑着,“都说了让你离我远点……” “放心吧,蒂奥娜那个家伙,已经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我收回那只手,破晓之门悄然浮现,扯过床单的一角为我轻轻擦去手上的血迹,温言道,“如果你害怕伤害到我,其实也大可不必,我也不是那么脆弱的魔女。至于掐脖子那件事,我也早就不生气了。毕竟那不是你的错。” 我故意没有说出小夜最在意的那件事。因为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它。如果它是真的呢?如果真的是因为蒂奥娜,所以小夜才如此迷恋我,依靠我呢? 之前在面对蒂奥娜的虚影的时候,我没有问这件事。 老实说,我害怕。 我害怕从那个恶魔口中听到“是”这个答案。 所以现在我选择暂且不去面对它。在这个前提下,尽量让小夜冷静下来,安抚她的情绪。 我再次向她伸出了双手。她就像是一只缩在笼子里的小兽,近乎绝望地看着我不断靠近。 “傻孩子。从把你带回魔女之国的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有觉悟了。”看着满脸恐惧之色的小夜,我轻轻叹息,停下了动作,再次重复着,“所以无论怎么样,我都会照顾你,直到我离开人世为止。” 听到这句话,小夜的眼睛不自然地睁大了。我知道,这是她内心剧烈波动的证据。 “不要去想那些没有用的事。你大可以选择不喝我的血,反正瓦尔普吉斯之城也有血餐吧。而且你也不要担心会伤到我,要说为什么的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这里,必须要让她安心。 有什么,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安心。她现在不敢去相信任何人,甚至连自己也不敢去相信。或者说,正因为不敢相信自己,不能相信自己的自制能力,所以才如此恐惧和愧疚。 我必须……我必须给她一个可以去信赖的精神支柱。 这个支柱……这个支柱在哪里,是什么? 我盯着小夜的赤瞳,那双曾经是黑色的眸子里盈满了泪水,而现在,它们已经脱离了眼眶的束缚,缓缓地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啊啊。 我真傻。这个支柱,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在我的意志之下,破晓之门猛然出手,将她的双腕扣住。小夜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按倒在了床上,奋力挣扎起来。而我则翻身压了上去,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就是,因为……” “我比你这家伙要强啊。所以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被你所伤到。”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小夜呆滞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在这出人意料的事态之下完全松弛了下来。 在记忆里,好像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推倒她。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强硬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吧。因为那根要支撑住她内心的支柱,就是我啊。不,不如说…… ——舍我其谁。 “你不是很喜欢接吻吗?啊?” 我故意提高音调,努力模仿着小混混的神态,不过老实说这刻意模仿出来的卷舌音真的十分蹩脚……不过不管了。我捏着她的下巴,望着那没有血色的淡色双唇,咬了咬牙,低下头就吻了下去。 ——我居然真的亲下去了,还是主动的。 最初的触感是带着淡淡血腥味的柔软和冰冷。小夜的身体在这突如其来的吻之下一下子僵硬了起来。我闭上眼睛,用舌头探入她因为过度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小嘴内部,开始像这个小家伙以往对我做的那样,肆虐起来。很快,我就找到了她的那条小舌头,恶趣味地卷住了它,头一次以自己的意志如此真切而快意地感受着它的柔软。 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结束这个吻的了,大脑从一片空白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发现小夜早已扑入了我的怀里,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我下意识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脊背以示安慰,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 ——啊啊,好想死。 真的,真的好想死。 什么“很喜欢接吻”啊,什么“我比你强”啊,居然真的亲下去了。那时候的我在想些什么啊,耍帅也耍太过了吧! 不用看镜子也知道,现在我的脸颊一定像西红柿一样红,我看着身边已经完全变成火烧云一样的破晓之门,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小夜这家伙不再闹别扭了。虽然我不期待这一下能够完全解开她的心结,但是至少能够打破这个僵硬的尴尬局面。之后慢慢开导便是。我如此乐观地想着,尽力让自己不去考虑蒂奥娜的事情。这个吸血鬼就像是一个梦魇,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一直纠缠着我不放。薇奥拉说迟早要和她做个了断,也好……也好。这两个人之间的战斗肯定不是我能插手的,所以只要等着就好……对,等着就好。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自我安慰般地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时,忽然看到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一条小缝。 这一发现让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全身上下顿时就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扎过一样浑身发麻,甚至微微抖了起来。 ——刚才的那一幕,被人看到了? “妈妈,那两个在干什么呀?突然扑倒然后嘴对嘴什么的。” 就在我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下一秒,门外传来了芙拉维雅的声音。 我目瞪口呆,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那里。 果然,薇奥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带着满满的笑意。 “那是在接吻呀。” “接吻?为什么要做那个?” “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想做吧。” “嘴对嘴会舒服吗?” “不知道哦。” ——不会吧。 我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口,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小夜柔软的身子。 苍天在上,生而为人十几年,这是我头一次觉得自己的社会存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重威胁…… 第21章 蒂奥娜(3) 房间的大门被轻轻关上了,在那门缝被彻底合上之前,我听到外面传来一声轻笑,那毫无疑问是薇奥拉的声音。我怀里的小夜依旧在抽泣着,情绪过于激动的她似乎没有察觉到门外的异样。过了一会儿,等她的哭声逐渐止歇,这才慢慢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坐在了一边。 我在用床单擦了擦衣服上泪水的湿痕——也不知道已经死掉的人是怎么分泌出这么多眼泪的——之后,却本能地感觉到了违和感。 如果放在以前,她一定是会腻在我身上死也不走的,就算我要把她弄下去也要费很多事。 现在她居然自己主动从我身上爬起来坐到一边了。 这绝对不太正常。 “你……没事吧?”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小夜依然埋着脸,摇了摇头,又挪远了一些。 她在故意疏远我。虽然不再像之前那么激烈,但是她心里的芥蒂依旧还没有彻底消去。看来那个吻的冲击力的确还不够强。我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想起了灵碧对我所说的话。 ——“当阳光成为你的敌人,麻木成为你的同伴,一切都失去它原本鲜活的颜色,而只有啜饮活物的鲜血才能让你回想起在死去之前的时光,那么在时间的压迫下,你也会逐渐接受这种悖逆的生存方式”。 好吧,这并不完全是灵碧的原话。 不过不死生物的生存方式……不,它们的生命形态,究竟是怎样的呢。 成为不死生物,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这一丝微小的好奇的火苗仅仅在我心里燃起了片刻,随即就被慌忙掐灭。不,不行,我是人类,活着的人类。无论如何只有这一重身份我必须保住。正如龙神所说,永生是最大的悲哀,而不朽只不过是笑话。只要想想,几百几千年如一日地活在那灰色的麻木里,我就感到全身发冷。 我不能理解想要追求永恒的蒂奥娜,也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炽烈的欲望才能冲淡那永生岁月的麻木。老实说我只想,也只能把这一切都交给薇奥拉去做,因为这不是我能触碰的领域。 ——不能触碰的领域吗。 其实回忆一下的话,所谓不能触碰的领域,我也已经在薇奥拉和罗瑞安的庇护之下跨进去过一次了。只不过说真的,我不想再第二次踏入冥水。 忽然,门口传来砰的一声,我吓了一跳,几乎从床上跳起来,抬头只见那个名为云衣的天龙少女已经拎着一个食盒和一个瓷瓶走了进来。 “呃……”还不等我询问她的来意,这姑娘就把食盒和瓶子放在了桌上,踢开一张椅子(就是我之前坐的那张)坐了下来,抱着椅背,抬起手用大拇指指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恶声恶气地道,“愣着干嘛,开饭啦。” 过了两秒钟我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来送饭而不是踢馆的,连忙站起来道谢,不过这姑娘也没什么让开位置的意思,我只好把食盒和瓶子拿到床边。 那食盒一共有三层,是红木做的漆器,上面描绘着珊瑚的纹路,样式古典,煞是好看,里面第一层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第二层是几样清淡鲜爽的小菜,第三层则是塞满整层盒子的酱汁鳗鱼。 ——竟然是鳗鱼饭。 这倒是始料未及的。我惊喜地捧着这一盒烤鳗鱼,将它放在床上(因为桌椅被人占了),将米饭那一层里配的白瓷勺与筷子拿了出来,抬头看了看云衣,后者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我苦笑着将酱汁舀到白米饭上,再配上一块烤鳗鱼,顿时酱香四溢,颜色鲜亮的酱汁配着雪白饱满的饭粒,光是看这儿就让人食欲大开。 正准备下筷子,那个白瓷瓶又引起了我的注意。拔开瓶塞后,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就涌了出来。 “……” 我连忙盖上瓶塞,不知道是不是闻到了鲜血的气味,小夜也猛地抬起了头来,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手里的瓶子,表情呆滞,口水再度从嘴角流了出来。 “你的饭。”我叹了口气,直接把瓶子递了过去,“喝吧。” 小夜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不过就在手指碰到瓶子之前,她面色一变,死死地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那只手的手腕,硬生生按了下去。 我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了?” “我……我已经决定、不、不再喝血了。”小夜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唾液,眼神闪烁着连连后退,试图和我手里这瓶血保持距离。 “为什么?”我更加诧异了。 “不喝就是不喝了,不要你管!”她猛地竖起眉毛,音量也抬高了八度,朝我亮出尖锐的爪子,但是声音却发着颤,活像是被大人用零食引诱的闹别扭的小孩子——不,她就是。 我皱起眉头,“别闹别扭了,快点喝吧。要不然你的身体撑不住的。” “我……不存在的话,会更好点吧。”小夜定定地看着我,忽然道。 “你在说什么?” “我不存在的话会更好吧。”小夜轻声道,“我在这里的话也只会给姐姐带来麻烦……”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难道不是吗?我会无节制地吸姐姐的血,还会伤害姐姐,最后还想要把姐姐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亡灵……这样的我,果然还是不存在比较好些吧?” 她盯着我,慢慢地道,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一道道利刃,不过并没有划在我的心头,而是插在她的心上。 ——够了。 别再说这种话了。我张了张嘴,有许多话想要冲口而出,我想要责备她,呵斥她,安慰她,但是看着她那空洞的双眼,这些话就忽然说不出口了。 突然,坐在桌边的云衣咳嗽了一声,我几乎惊得快要跳起来,小夜这番话差点让我忘了这位天龙的存在。 “这些话请晚上你们两位独处的时候再说。”她毫不客气地开口打断道,“我等着收饭盒呢。” 我哭笑不得地转过头对她小声道,“抱歉……” 云衣挠挠头,“也没什么可道歉的。我是不懂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啦……”说着,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视线在我和小夜身上晃了一圈,便嗤嗤地笑了起来,笑意里满是促狭,“不过我只知道对喜欢的人说喜欢,是半点错都没有的。”说完,她就跳下椅子,背着双手走出房门,“算啦,饭盒吃完了放桌上就好,我会让螃蟹来收的。” 望着云衣远去的身影,我有些混乱地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小夜,晃了晃手里的瓶子,“你还是不喝吗?” 小夜因为刚才云衣的那番话而感到有些惶惑,但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见她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再逼迫,起身把饭盒和瓷瓶都放到桌子上,坐下开始吃饭。 虽然嘴里吃着鲜美香甜的鳗鱼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总觉得不是滋味。 小夜她还在介怀吸我的血这件事。我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消除这种行为带来的罪恶感呢?不,或许比起这件事而言,将我——或者说,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类?——看做食物这种想法,才是最让她感到恐惧和自我厌恶的吧。但是偏偏在这件事上我却没有办法——因为她之前把我看作食物这一点是真的,而过度吸血会损害我的身体,也是真的。 姑且先不管那个小天龙说的那番话是真的察觉到了我们之间有什么,还是仅仅是想耍帅(对,就像我刚才强吻小夜那样),至少她的插话缓解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气氛,这一点倒是真的要感谢她。 “算了,你现在不喝就不喝好了。我把瓶子放在这里,如果你忍不住的话,就自己拿走去喝吧。”我指了指桌上的瓶子给小夜看,后者抱着膝盖坐在床头,迅速咽了一口口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瓶子。 “没关系的。如果你不想吸我的血,那么回到魔女之国后我去血餐吧为你买血也是没问题的。只是你不要无谓地折磨自己……”我想继续开导她,但是小夜却迅速地把头埋到了双膝之间,模模糊糊地道,“不……我不要。” “那就算了。你自己决定吧。”我没有再多说什么,等她饿得受不了了之后,就自然会去喝那瓶血了。或者来袭击我——不,这可不太妙。 这个念头着实让我有些感到后怕。当初在马车里她给我那一下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是不是应该向卡戎学一些防护不死生物的法术?坐在桌前摊开法术书,我胡思乱想着,或者我应该给自己加个24小时的护盾之类?啊,不过说到这一点,我觉得确实有必要真格地学习一下如何用法术来战斗了。其实不仅仅是碧山事件,之前和蒂奥娜的见面也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危机感,就算不会真的和她战斗,起码能自保一下也是好的——等等。真的遇到那种程度的家伙,我学多少战斗用法术也没用吧。 我苦笑着翻开书页,这就是自己的缺点了,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蒂奥娜身处沉睡者之国,而她是不可能越过两个界域的边境跑到魔女之国里来找我麻烦的,不,或者说她如果这么做了的话,反而就是她的死期了。六塔不会干看着不管的。 “我们在白玉京还会待上一段时日。这段时间你可以整理一下思绪……”看了几页书后便无来由地觉得烦躁,于是我掩上书卷转过身对小夜道,“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该进食还是要进食的,如果你不想喝那瓶子里的血,那么今天晚上来吸我的血也可以。” 小夜听了这句话后,浑身一震,抖动的幅度十分明显。 唉,不好,似乎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不过算了。 希望这次我不会被她直接吸干吧。 第22章 回归(1) 当夜,小夜出人意料地,并没有袭击我。在叹息之余,我更多的是苦恼与迷茫。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彻底解开她的心结,或者最起码的,让她先恢复正常的进食?一天两天不吸血倒是不打紧,但是我怕她铁了心要折腾自己,从此拒绝吸血,那就麻烦了。 看来回到法梵德后,我有必要经常带着她去瓦尔普吉斯城的血餐吧走动走动。这么想着,我在床上翻了个身,手臂却并没有如同以往一样,碰到那个柔软但冰凉的身体。 小夜蜷缩在角落里,离我很远。白玉京的这间住房内,床铺足够舒适而宽敞,不像之前在旅馆或者马车里那样逼仄。也正因为如此,她也有了机会和我刻意拉开距离。 ——真是尴尬。 接下来在白玉京的这段时间——大概有两个星期左右?——除了在云衣的带领下观赏这海底的奇景之外,便是在薇奥拉的指导下继续学习法术。在这几天的学习之中,我也初步掌握了一些治疗法术的使用。与当初薇奥拉铭刻在我记忆中的龙语魔法“治疗”不同,精灵们的治疗魔法没有那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也更加温和。 而有些时候,龙神也会溜过来看我练习魔法,偶尔指点我几句。不过由于东方与西方法术系统的截然不同,即使她有心教我几个法术,也碍于我严重缺乏相关知识而只好作罢。 其实更主要的是我看到那些汉字就头大…… 薇奥拉曾笑着告诉我,鸣海天龙一族使用的咒文乃是最接近于原初语的语言,其含义变幻莫测,是最难学习的语言系统之一。这句话在我心里留下的深刻印象(或者说阴影),一直到今天也没有消失。 而终于,也到了该与鸣海这个国度告别的时刻。 那是一个早晨,一众天龙们都化作人形,在白玉京门口向我们告别。其中当然也包括龙神和云衣。 我牵着小夜的手,看着站在一众天龙最前列的龙神,以及她背后这座华美的海底宫殿,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 ——从那心血来潮的海底逡巡。 ——到流落荒岛的求生之旅。 ——再到与狐妖们一起的海上航行,罗海镇,青水江,以及青丘国的天龙|云镜,还有那琉璃灯节的夜晚,与芙拉维雅堪称惊心动魄的空中追逐。 然后便是前往苍门城的路上,在碧山中度过的大半个月。 最后,就是这鸣海的中心,天空之海中的帝都,九方城中的白玉京。 细细想来,这一路走来,真的宛如梦幻。 恐怕在穿上泳装,踏上法梵德海滨的沙滩时,我做梦都想不到,这一去,竟然会离开魔女之国,来到另一个更加奇妙的国度。 现在回想一下,我甚至可能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老实说,我笑不出来。因为这一趟鸣海之旅,让我看清了笼罩在我们头顶的,更加巨大而深邃的阴影。一想到这个,那些奇妙的旅程与见闻就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与颜色一般黯淡下来。 与天龙们告别之后,薇奥拉就带着我们三个回到了法梵德。 自从离开那雪山中的龙堡之后,已经过了多久呢?我几乎忘了去计算时间,不知道那些天真单纯的飞龙们,最近过得怎么样?雪山山顶上的罗瑞安,是不是又出去到哪里晃悠了?还有,与哈尔缇雅一起回到了法梵德的红鸢,有没有习惯巨龙的生活? 视野变幻之间,面前所见的景物就从碧波荡漾的海底,切换到了宽敞而寒冷的巨石厅堂。如果不是身上这身鸣海风格的衣服,我甚至怀疑自己从未离开过龙堡,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啊啊,不过,真的就像是梦境一般。 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芙拉维雅当即欢呼着变回了原形,只听得嗤嗤几声,她身上的衣服就被撕成了几片丢在地上,随即银色的幼龙拍打双翼鼓荡起狂风,随即拔地而起,在石制的宽大厅堂中撒欢一般地盘旋飞舞,然后迅速飞入厅堂的走廊中,消失不见。 薇奥拉苦笑着弯腰捡起那些衣物碎片搭在臂弯,向我点了点头,“你们也回去好好休息吧,这一趟走下来,想必也累了。” 说完,她就向芙拉维雅飞走的方向走去,身形最终隐没在灯火照耀不到的阴影中。 “我们也……回去吧。”我低头看着小夜,她依旧沉默而不发一语。 回到了我们在龙堡之中的小小居所后,我将法杖和匕首都收拾整理好,到那天然的温泉池中洗了个澡(小夜自然是不去的),换下了那身鸣海风格的衣服,将它折叠好后,放入衣柜之中。 至此,鸣海之旅终于正式宣告结束,而那片瑰丽而奇妙的大地,也终于从我的生活中暂时退居幕后。 午餐时分,我像往常一样来到了薇奥拉的房间之中,在那巨龙的石窟里,已经摆好了桌椅与菜肴,薇奥拉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等待我的落座,而芙拉维雅则不知去向。 “她的话,出去自己觅食了。”薇奥拉解释道,然后指挥魔法仆役为我摆上餐具。石制的桌子上摆放着装有长面包的篮子,炖肉,水果沙拉和奶酪,是我不知吃过多少次,早已再熟悉不过的西式家常菜肴,不过此时尝来竟然有种出人意料的久违之感,已经习惯鸣海菜式的舌头,正在由衷地在这许久不见的味道中欢欣起舞。 像往常一样吃完午餐,像往常一样看着魔法仆役收拾餐具,薇奥拉也像往常一样拿出作为饭后甜品的布丁。用勺子舀了一块布丁送入口中后,我一边品味着那鲜甜的滋味,一边沉吟着道,“其实……我有点想去看看红鸢。也不知道她最近过得怎么样。还有,我还想带小夜去瓦尔普吉斯城的血餐吧,那里的话,应该能为她提供食物,以及,如果有同族能够代为开导的话,我想她的心结也比较容易打开……” 薇奥拉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没有问题,只不过从法梵德前去瓦尔普吉斯之城比较遥远,而你目前还没办法掌握那种长距离传送法术……” 我看着这魔女的笑颜,不由得苦笑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没有啊。”薇奥拉悠然道,“只不过是教你一个法术书上没有的魔法而已。” 随后,薇奥拉带着我回到了我的房中,正抱着膝盖靠墙坐在床上的小夜听到响动,敏锐地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就像一只紧张而敏感的小兽一样。 “别害怕。”薇奥拉摆摆手安抚小夜,随后示意我将法杖拿过来。我照做了之后,魔女接过法杖,抚摸着杖头那朵大花,“格伦蒂娜也真够大方的。这确实是非常优质的法杖。”说着,她带着法杖来到火炉边上,轻轻以杖点地,“我想在做这根杖的时候,格伦蒂娜就已经告诉过你了,杖,自古以来都是道路、引导,以及权柄的象征。因此将它作为传送法术的媒介,是十分适合的。” 顿了一顿,她又道,“倘若是罗瑞安在这里,她恐怕会告诉你,所谓距离只不过是无意义的虚妄,一切阻隔都只不过是幻影。虽然我还无法到达这种地步,但是教给你这个法术还是绰绰有余的,来吧,跟着我念。” 说完,她的声音就是一变,吐出一个个发音相当古怪而晦涩的音节,我无法形容那究竟是怎么样的声音,只能勉强驱使着自己的声带跟上她的节奏。 一边念诵着咒语,她一边用杖尾在火炉前的地面上划下了一个不可见的符号,我勉强将构成那符号的比划记了个大概。 “记住这个咒语。它在龙语中代表‘门径’与‘道路’。这个法术允许你留下一个标记,然后就可以借助它在两个有标记的地方进行传送。”薇奥拉说,“原本,施展它仅仅需要咒语,但是我改良它之后,加入了标记、杖与火炉三个元素,用来弥补施法者精神力与魔力上的不足。” “杖是道路的象征,火炉是‘家’的象征,而标记则只能留在你认为是家,或者居住地的地方,意味着归属感。合起来的意义便是——它允许你回到你的家中。” 薇奥拉说完,示意我站在她画下的标记之上,然后将法杖塞回到我的手里。我照做之后,火炉里的火苗忽然猛地高涨起来,直接舔上了我的裙摆。我吓得尖叫一声,但是随即就感到这火苗似乎毫无热量,也感受不到疼痛。 “掌握这个法术吧,然后凭借它回到这里来。这也是我给你留下的作业。如果你忘记了咒语和符号怎么念,去问哈尔缇雅,她会教你的。” 在被那逐渐膨胀的火焰完全吞没之前,薇奥拉对我眨了眨眼,那眼神里满是诡计得逞的得意与狡黠。 这个魔女,这个魔女真是—— 我哭笑不得地站在那里任由法术的力量将自己带离,讲道理的话,我才刚回到龙堡仅仅一个上午啊。 第23章 回归(2) 当视野恢复正常之后,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幽深黑暗的洞窟里。 不,不对,这个地方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光亮。 不自然的灼热高温充斥着洞窟,而在其深处,隐隐有一丝光亮。只呆了几分钟,我就汗流浃背,在龙堡内为了抵御寒冷而穿的厚实衣服此时却变成了最大的敌人。我手忙脚乱地脱下大衣,但是燥热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失,仿佛在被熬化的明胶里移动一般,每走一步,大量的汗水就从体内流出。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被这洞窟中的热量逼迫着脱得只剩下贴身衣物,然后拿已经湿透的外套扇着风,虽然扇起来的也是热风,但起码可以让我好过一点。 只能说不愧是红龙的居所,热到让人几乎崩溃。这么想着,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法杖,杖头的大花倒是依旧鲜艳欲滴,丝毫没有枯萎的迹象。 就当我努力地回想着忍耐环境法术的咒语时,地面忽然轻微地震动起来。 我吓了一跳,勉强用法杖支撑着身体保持住了平衡,很快,随着地面上不断传来的小幅度震动,不远处的光线猛地一暗,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将光源遮挡住了。我抬起法杖施放了一个光亮术,一团白光在杖头的大花处被点亮。随着不断地使用这根法杖,我也逐渐掌握了它的一些力量,其中之一就是能够让我的精神直接奏起法术的旋律。 无论是罗瑞安,还是薇奥拉都说过,咒语只不过是让精神与魔法之声同步的辅助道具,如果可以直接做到这一点,那么不吟唱咒语也是可以的。而就如这话所说,这两条龙在施法的时候基本也不咏唱咒文。虽然现在还不能直接省略太过复杂的法术,但是光亮术之类的小魔法,在法杖的帮助之下便不在话下了。 杖头的白光照亮了冻库内的黑暗,我终于看清了那个遮挡住光源的巨大阴影是什么—— 那是一头红龙。它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大半个洞穴,赤红色的鳞片宛如凝固成实质的火焰,那同样赤色的双眼很快就锁定了我,并且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小未白?你怎么在这儿?”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红龙就发出了红鸢的声音。 ……………………………………………………………………………………………………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洞窟中心的了。 意识到“自己只穿着贴身衣服暴露在红鸢面前”的这一事实之后,我的大脑瞬间进入了宕机状态,然后恨不得找个坑跳下去。 ——很快我就看到了我想要的那个坑。 红鸢带着我走过这弯弯曲曲的洞中通道,然后来到了一个格外宽敞的洞穴。这洞穴的正中央有一个硕大的坑——不如说是池子更恰当?但是里面流淌着的不是水,而是粘稠的,正在冒着泡的,闪耀着火光的,岩浆。 好吧,这个坑,我不敢跳。 在过来的时候,红鸢就为我施展了防护环境的法术,并且顺手将我湿透的外衣烘干了。岩浆池为这个洞窟提供了光源,熊熊的火光将洞壁映得一片明亮。 “你还好吧?怎么突然跑来这里了?”红鸢在岩浆池边上伏下身子,低下头让自己的视线与我平齐。我看着她赤色的龙瞳,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一点,咳嗽一声道,“来看看你。怎么,不行吗?” “倒不是说不行……”红鸢挪动了一下前爪,我觉得她是想下意识地挠挠头,“薇奥拉那边没问题吗?就你一个人过来了?” “我一个人足够了。”我抱起胳膊,庆幸话题的偏移,“你知道我之前去了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你去了哪里?”红鸢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 “我去了鸣海。”我回答道,然后观察着她的反应。不过老实说,那张龙脸上确实很难看出什么表情变化。 “你去了鸣海?”红鸢惊讶的声音着实让我暗爽了一把。 接下来,我简单地将鸣海的见闻对红鸢讲述了一遍,只不过略去了见到蒂奥娜的事情。 “那还真是一场奇妙的旅程……”听完之后,红鸢由衷地赞叹着。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岔开话题,转而问起她的近况,“变成龙之后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吗?” “老实说一开始哪里都是不习惯的地方。”红鸢老实地回答道,“飞行还算好,不过有时候总会以为自己还是原来的大小,免不了在洞窟之类的地方磕磕碰碰。还有就是由于覆盖着鳞片与厚皮的关系,龙的触感有些太过于迟钝了。这回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哈尔缇雅和她的同族都喜欢睡在金币上……”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对于巨龙来说,金币堆那种凹凸不平的感觉其实正合适,就像是在睡按摩床一样,舒服得很。”红鸢的眼睛动了动,我猜她是想翻白眼,但是可能龙的眼球结构不支持这种动作。 “这就是皮糙肉厚的坏处吗?所以其实龙收集财宝就是为了铺床?”我笑出了声,“太傻了吧。” “当然也是有贪财的原因在里面。不过有些龙对于财宝看得不是那么重,那么做的原因大概就是为了铺床吧。”红鸢叹了口气,从鼻孔里喷出一束小火苗,“老实说鳞片和皮太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过痛了。” “不会疼不是好事儿么?”我奇怪地看着她,然后抬起脚用力在那红色鳞片上踹了一下,结果被反震的力道弄得脚底生疼,“这样你有感觉吗?” 红鸢摇摇头,“完全没有,我甚至感觉不到你踹我。”说着,她的脑袋向我靠过来,“不过与迟钝的触觉相比,龙的其他感官都比人类敏锐数百倍以上,我可以从空气的流动来读出你的动作,以及你身上的气味现在就像是在我鼻子底下播撒大剂量的香水一样明显。你中午吃了薇奥拉亲手做的炖牛肉和奶酪对吧?而且刚才又出了很多汗,那些味道我都闻得出来……”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龙脸,又羞又恼地用手里的法杖劈头砸了过去,“变态!” 红鸢连忙缩回头,抗辩道,“这个是本能,我也没法自主控制。” “不管!变态!” “唉,好好好,我是变态……”红鸢抬头望着洞顶,“现在想来也真的是不可思议,之前你还是那个刚刚离开沉睡者之国,来到这片大地上的小丫头,现在已经变成涉足过冥水的厉害魔女了。” 我呆了一下,“涉足过冥水就很厉害嘛?” “起码是很有勇气。”红鸢又挪了挪爪子,“冥水这种东西,就算有薇奥拉守着你,也是绝对危险的禁区。不过她居然肯让你去那里,也还真是心大……” “不过最后结果倒是平安无事……”我苦笑道。 “是啊。你没有受什么伤真的是太好了。”红鸢叹息着。 “听你提起沉睡者之国……我忽然想起了我那两个朋友。”我叹了口气,脑海中闪过奈奈和千鹤的面孔。 “啊,你说我让小熊猫去保护的那两个吗。”也难得红鸢居然还记得。 “说起这个我就想问,要怎么前往沉睡者之国?” “使用金杯之塔派发的钥匙。或者你自己能够用法术打开界域大门。不过一般也都是用钥匙。界域大门两边都有六塔的人守着,如果有人不用钥匙就通过,会被视为入侵者然后直接灭掉的。” 我点了点头,“这样啊,那个钥匙……要怎么拿到?” “向金杯之塔申请吧。”红鸢说,“或者你也可以管薇奥拉要。那家伙毕竟是塔主。” “原来如此……”我摸了摸下巴,思考着该怎么样去和奈奈与千鹤再见上一面。不过这件事暂时还不着急,嗯……暂时。“对了,哈尔缇雅去了哪里?”这么想着,我轻咳一声,决定换个话题。 “还在睡着。”红鸢说,“她已经睡了一个月了。” “一个月?”我吓了一跳。 “龙类习惯依靠睡眠来保存体力,所以普遍都很能睡。不过她也该醒了。” 我点了点头,红鸢话音刚落,洞穴就再次微微地震动起来,池子里的岩浆翻滚着,时不时窜出一点火苗。很快,另一头红龙就从洞穴通道的阴影中现出身形,来到了岩浆池边。哈尔缇雅的体型比红鸢更大一些,鳞片的颜色也要稍暗一些,边缘是紫色的。 “我们又见面了,勇敢的小魔女。”哈尔缇雅的声音被龙种的喉咙过滤得低沉而富有磁性。 “你好……”我有些紧张。老实说,自从薇奥拉提过她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之后,我就对这头龙有些怕怕的。 哈尔缇雅慢慢地踱步到红鸢身旁,紧紧地盯着她。红鸢尴尬地抬起头来,“你好,哈尔缇雅……” 迎面而来的是红龙的一记头槌——啊,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合适。总之,哈尔缇雅用脑袋轻轻地撞了一下红鸢,她的声音里多了些不满,“叫妈妈。” “呃——” “叫妈妈。” “妈妈。” 红鸢垂下了头,哈尔缇雅满意地眯起眼睛,用脖子摩擦着她的颈侧。 我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笑出了声。不过,说真的,这样也不错——嗯,应该说非常好。不管怎么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哈尔缇雅终于找回了她的孩子。虽然从儿子变成了女儿。 第24章 回归(3) 等红龙母女的互动结束之后,我们终于也把话题拉回了正轨上。 “那个法术吗。”听了我的描述后,哈尔缇雅点了点头,“薇奥拉将它教给你了啊。唔,记不住也没有关系,慢慢来就好。”说着,她伸出一只前爪,用爪尖在洞窟的墙壁上刻下一个符号,正是薇奥拉在房间地面上画下的那个。 在花了一些时间将这法术记忆完毕后,我对红鸢提出了去瓦尔普吉斯城看看的请求。 红鸢试探性地看了哈尔缇雅一眼,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年长的红龙点了点头,红鸢松了一口气,低下头,“爬上来吧。” 我抓着她脖颈上的骨刺爬了上去,找了个比较稳当的地方坐好,好奇地拍了拍她的鳞片,“你还不能变成人形吗?” “试了好多次,还是不得要领。或许我天生不擅长变形魔法吧。”红鸢说,“不过就保持着目前这个形态也没什么关系。” 我挠了挠头,“感觉终究不太方便啊。” “习惯就好吧……”红鸢道,“那么我们走吧。”说着,她带着我离开了山洞,直到来到阳光明媚的外界,我回过头才看到,这个硕大的山洞开在一座山峰的半山腰处,隐没在树丛之中。不同于薇奥拉的龙堡坐落的雪山,这座红龙安家的山脉上植被茂盛,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勃勃的温带山脉景观。 “如果我说我忘了怎么去瓦尔普吉斯,你会不会打我?”久违地乘着巨龙飞翔在天空中,红鸢忽然微微摆了摆头,问道。 “你觉得呢?”我皮笑肉不笑地问她。 “好吧。我尽力认路……”红鸢仰头喷出一道小火苗,拍动双翼加快了速度。 “你飞得比以前好多了。” “毕竟都过了那么长时间了。” “是啊……” 时间就在我和红鸢的闲聊中流逝,在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看到了法梵德的尽头,森林迎来了它的边缘,在那之后的便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以森林与田野的边界为界,两边的地貌截然不同,高山与平原被精准地分割开来,就像是从一片拼图之中飞到了另一片里面。 “我们真的通过物理手段从法梵德移动到了瓦尔普吉斯吗?”我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红鸢懒洋洋地回答道,“法梵德比你想象当中大得多。单凭翅膀是飞不出去的。实际上在魔女之国中,还有一种特殊的移动方式,就是依靠世界的间隙来缩短移动的距离,在魔女之国的两个区域间移动时,这是一条捷径。” “但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我想了想,然后说,“刚才没有发生任何异常。” “我会把这个法术教给你的。到时候你就要自己从瓦尔普吉斯回到法梵德了。”红鸢说着,振翅继续飞掠,我很快就看到了在那田野之中的城镇,那便是魔女之城,瓦尔普吉斯。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诸如其他巨龙之类的飞行生物,当然也不乏翼人等飞行种族。 我们在红鸢的那间老旧屋子前降落,由于长时间没人打理,它又恢复了原本破旧的模样,我推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虽然还不至于变回当初红鸢一个人住着的时候那副鬼里鬼气的样子,但也还是落了许多灰尘。不过打扫这间破屋子并不是我这次来瓦尔普吉斯的目的,血餐吧才是。 “我们去血餐吧吧。”我钻进屋子,在火炉边用法杖画下了传送法术的符号,然后一边咳嗽着一边窜了出来,关上门。 “我还以为你要来打扫打扫卫生。”红鸢伸长脑袋从窗户外往屋里望去,嘟哝道。 “你想得美。我可不会给你当第二次免费女佣了。想要收拾屋子就自己收拾去。”我没好气地说,“走,我们去找艾蕾妮娅。” …………………………………………………………………………………………………… 当我推开那家血餐吧的门走进去的时候,里面传来哗啦啦一阵桌子椅子翻倒的声音,然后我就借着门外射进来的光,看到了这些吸血鬼们踢椅子的踢椅子,拔兵器的拔兵器,亮牙齿的亮牙齿,就算是在柜台后面的艾蕾妮娅,也在犹豫了一下后用拿匕首的姿势拿着一个打蛋器,如临大敌地看着我。 “你们怎么了?”我一头雾水,不至于吧?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砸了场子还是喝酒没给钱? 艾蕾妮娅努了努嘴,示意我身后有东西。 我转过头去,看到红鸢正在努力地把自己的脑袋从门里塞进来。看到我和屋里一众吸血鬼,她张开嘴巴露出一口雪白的獠牙外加一撮小火苗,“嗨。” “你嗨什么!给我出去!”我一脚踢在她的鼻子上,然后连打带踢地把这条笨龙的脑袋推出了门外,砰的一声死死把酒吧大门关上,这才回过身来,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干笑着道,“都、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艾蕾妮娅放下了手里的打蛋器,叹了口气。这个动作就像是一个信号,店里的其他吸血鬼们也纷纷放下了武器,扶好桌子椅子,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我们又见面了。”她说,然后打了个响指,施展了一个光亮术。 “谢谢。”我说,拉开吧台前的椅子坐了上去。 “你有什么事吗?如果是想找点喝的,从这里出门左转过两条街……”艾蕾妮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这店里挂着厚厚窗帘,基本上等于摆设的窗户(我猜红鸢正在窗外面听着店里的动静),皱了皱眉头道。 “有一家蠢猫开的酒馆是吧?”我也叹了口气。老实说自从那么对待过西琳之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这次来瓦尔普吉斯也不准备去她的酒馆,“我不是来喝东西的。” “那就是有关于你家那个孩子的事情?”艾蕾妮娅又问道。 “是这样的……”我简单将小夜受自己尊长影响,以及拒绝吸血的事情说了一遍,“她现在不再喝血了,我怕她的身体真的出什么事……” “这倒是新生血族常有的事情。”艾蕾妮娅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和我这种自愿被初拥的新生儿不同,那些并非自己意志变为血族的孩子,在刚开始的时候经常会拒绝自己的这一重身份,拒绝吸血,最后导致精神的崩坏,或者彻底改变观念,变成嗜血的放荡子。” “但我看小夜她之前倒是很习惯自己吸血鬼的新身份……”我小声道。 “按照你的描述来看,她的心结应该是在你身上。”艾蕾妮娅毫不客气地道,“你身为系铃人却找我这个外人来解你的铃,是想怎样?” “你说得对。”我叹息着垂下头,“这个问题的确是需要我来解决。但是小夜她目前不太听得进我的话。我在想,如果是身为同族的你来劝说她会不会好一点……至少解决她的绝食问题吧。” “你打的这个主意吗……”艾蕾妮娅盯着我,“那么你能给多少钱?” 我呆了一下,“啊?” “我要做生意的啊。”吸血鬼开始翻白眼。 “我想想。”我咬了咬牙,开始思考能从薇奥拉那里要到多少钱以及要拿什么来换这些钱,在思考了两秒钟后我想到薇奥拉房间里那片金山银山,然后瞬间失去了力气,趴在吧台上。 “你没事吧?其实我开玩笑的。”艾蕾妮娅连忙说。 “你开个价,我出那个价的十倍。”我撑起身体,撩了撩头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潇洒一点。随后,看着微微张着嘴僵在原地的艾蕾妮娅以及其它陷入石化状态的吸血鬼,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师父是条龙在金钱方面而言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随后,艾蕾妮娅塞给我一只小蝙蝠,大概有巴掌大小,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她说,那是她的使魔,如果要带着小夜来找她的话,这只使魔会为我们带路。由于还要做生意的关系,艾蕾妮娅让我们到时候直接去她的家里,而不是来店里。 向艾蕾妮娅道谢之后,我离开了血餐吧。红鸢依旧保持着侧头贴在窗玻璃上偷听的姿势,而这场景也和我想象当中的一样滑稽,引来了不少路人驻足围观。 “我们回去啦,笨龙。”我本来想踢她一脚,但考虑到这货皮糙肉厚到踢上去根本感觉不到而且还会让我脚疼,还是放弃了。 “那么我这就来教你在世界间隙之间穿梭的法术……”红鸢慢腾腾地低下头来。 …………………………………………………………………………………………………… 当我和红鸢回到她在法梵德的居所时,哈尔缇雅已经不见了。 她应该是出去打猎了吧,我想。 “那么我就回去了……”我回到了刻有法术符号的那条走廊里——这里的符号应该是薇奥拉刻上去的——对红鸢说。 “你这就要走了?”红鸢稍微有些意外,“不再多待一阵子?” “这个嘛……”我张开手向她展示了一下手心里的小蝙蝠,“其实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做。” “这样啊。”红鸢看上去稍微有些落寞,“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待很久。” “我会再来看你的啦。”我有些愧疚,随即向她招了招手,“把头低下来。” 红鸢有些不解,但依言低下了头,趴到了地面上。我张开双臂抱住她的鼻尖,轻轻低头在那坚硬而炽热的鳞片上用嘴唇印了一下,“用这个当道歉,可以吗?” 红鸢微微一愣,随即飞快地昂起头,动作之快让我差点都来不及松开手。 “哼。随你的便吧……”她嘟哝着别过头去,然后从鼻尖喷出一束璀璨的火星。 第八卷 后记 第八卷 后记 好久不见,对,没错,我就是魔神萨菲洛特…… ……的转阶段大招。 算了,不扯这些ff14梗了。哎呀,怎么说呢,终于在七月份之前把第八卷 写完了。 回顾一下这一卷讲的事情,大概就是鸣海篇的下半卷与收尾,以及现世篇的引入和开头。剧情到了这个阶段,最后boss也跳出来了(是的,你们应该都知道她的原型是谁),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搞事情,搞事情,和,搞事情了。其实就我的感觉而言,鸣海篇完结得还是有些仓促,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更多东西可以写,但是碍于篇幅问题,就只能到此为止了。或许我以后可能会开一本以鸣海作为舞台的武侠或者仙侠类新书?啊不过这就是后话了,真的。 然后接下来要展开的现世篇,篇幅大概会囊括第九卷 到完结为止(完结卷应该会是第十三卷吧,大概)。其主要内容当然是回到沉睡者的国度,去和吸血鬼以及叛逆魔女们展开最终的战斗。在这一篇章之中,奈奈、千鹤、红鸢,格伦蒂娜以及之前出场过的角色,也会再次登场。 而主角小未白(注意,是未来的未!不是末尾的末!敲黑板!)的实力也会在这几卷之间进一步增长,尽管她最后肯定达不到能够和蒂奥娜正面硬碰的地步(事实上这件事应该是薇奥拉去做的),但是她肯定也会以自己才能做到的事情为战局带来决定性的影响。虽然在书评区里已经说过一次了(挠头),但是未白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口袋妖怪宝石版里的初始城镇(其实我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想了这个名字)。 回顾一下之前的篇章,整体而言,感觉鸣海篇真的好拖节奏(苦笑),可能到现世卷之后一下子加快的节奏会让人有点不适应吧……节奏把握不好这点确实是我的不足,我要反省(低头)。 至于新书(咕咕?),在写了在写了,大概算是个FGO同人吧……不过还会不会在书客就不知道了。可能会去别的站吧,也可能继续留在这里……嗯,到时候再说好了…… 那么就这样吧。让我们第九卷 末尾再见! 第1章 吸血鬼与修女(1) 这里有一个问题。 在世界间隙之中穿梭是一种什么体验? 答案是——就像是在雾气中行走。 尽管启迪者之国中有无数世界,而它犹如拼图一般结构也让旅人可以通过物理方式穿越世界的边界,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物理穿行都只是无聊到发慌的人才会去做的事情——比如某位用双脚踏遍了法梵德的诗人。 而一般的出行者都会使用法术,就像我一样。 其实仔细回想一下的话,无论是当初乘在薇奥拉的身上来到法梵德,还是前段时间和红鸢一起从这片龙之国启程前往瓦尔普吉斯,她们使用的应该都是这种法术,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连一点异常都感觉不到。不过在自己亲身体验之后,我也总算是明白了,这是一种相当个人化的感受。 “在启迪者之国中,所谓世界的间隙,就是诸灵的领域。在这里,实体世界与灵体世界不分彼此,不过这二者虽然相互重叠,但又不是完全重合。所以我们可以借助在一个世界中的短暂移动,来在另一个世界中进行长距离旅行。” “而在灵的领域中能见到什么……你要知道,这是一个无常的国度。所以在这里,你看到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这是红鸢对此的解释。 换句话说,实体世界与灵体世界的坐标并不是完全一致。比如说,我在灵体世界中只是移动了一百米,而在实体世界里,则可能移动了两三公里。 而在灵体世界中见到的景象—— 我看到的是无尽的雾气。 白茫茫的雾霭无边无际地铺开,填充着我的整个视野。在这里很难分清楚方向,实际上也不需要辨认方向。红鸢告诉我,在灵的领域中没有方向可言,只需要想着自己要去的地方,一直向前就可以了。 “只要一念仍在,无处不是前方。”当这句话伴随着小小的火星从那条红龙的口中说出的时候,满含着与她毫不相称的严肃。 以至于我当时就一点都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在灵的世界中,思绪纷乱可不是好事。察觉到面前的雾气开始涌动,无数黑影在那白雾之后蠢蠢欲动,我连忙收束心神,闭起眼睛只是一味地想着瓦尔普吉斯的风景。倘若心思杂乱的话,说不定就会吸引到一些没有实体的本地居民。在这里,物理意义上的声音并不存在,反而可以说万籁俱是心声,每个念头都会像投石入水所荡起的波纹一样,被其他的灵性存在所察觉。 而当我在心中默数一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浓雾已然散开,属于法梵德的雪山与森林已被远远抛在身后,面前是瓦尔普吉斯城刺向天空的高塔与尖顶。 我转头看向自己的右方,小夜正拍动着她的蝙蝠翅膀飞行在身侧。我牵着她的手,而这个小吸血鬼则故意扭过头去,从始至终都没看我一眼。 “唉。”我叹了口气,捏了捏她的小手,“我们到了。” ………………………………………………………………………………………………… 落地之后,我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艾蕾妮娅的使魔——那只胖乎乎的小蝙蝠。刚一重获自由,它就奋力挣脱开我的手指,拍打起翅膀朝城镇中飞去,而我也连忙拉着小夜追了过去。小蝙蝠灵活地转身飞入房屋之间的小巷中,七扭八拐地钻入了一栋小楼的阁楼。我在那小楼门前站定,抬头打量着这间建筑物。它与周围的房屋倒是没有什么不同之处,都是分别纷纷非常欧式的住宅。 我拉着小夜走上前去轻轻敲门。这个小吸血鬼一步一停地跟在我身后,看起来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不过不知道是敲门声太轻,还是家里无人,我等待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应声。“该不会是不在家吧……”我这么嘟哝着,无意识地推了推门,没想到那道木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露出里面一片漆黑的走廊。 “……打扰了,有人在家吗?”犹豫了几秒之后,我决定进去看一看。 房间里依旧悄无声息,看起来就像一间荒废已久的废屋。不过地面上没什么灰尘,房内的摆设家具也都干净整齐,显然是有人勤加打理。站在玄关处,我回过头向小夜招了招手,“怎么了,快过来呀?” 小吸血鬼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抵不过下午阳光的威力,小步蹭了进来。虽说薇奥拉为她施加的防护阳光法术依旧有效,但晒到太阳也总归还是会让她不舒服的。 屋子里没有开灯,我借着从门口照进来的阳光摸到客厅,厅内的桌上还放着吃了一半的下午茶点,靠垫也杂乱地扔在沙发上。 ……吸血鬼会吃茶点嘛? “你说,我们应该去楼上的起居室,还是应该去地下室寻找一下棺材?”我转头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对小夜道。 “……随便你。”小夜一反常态地扭过头去,用冷冰冰的声音这么回答我。说实话,自从从鸣海回来之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也不知道我当初那个吻究竟有没有效。不过好在她大体上还是愿意听话的,只是这个小家伙拒绝吸血和一味疏远的态度让我着实有些担忧。 “那我们就去起居室看看吧。”我苦笑着牵起她的手,在互相碰触到的时候,小夜明显颤抖了一下,但是她没有拒绝,沉默地任由我牵着。 和一楼一样,二楼的走廊内同样也没有点灯,只有一间房间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点油灯的昏黄光芒。我试探着轻轻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在吗?”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才传来一声拖长了尾音的“……嗯?”,那声音柔软沙甜,是非常好听的成熟女性的声线,带着春睡未醒的浓浓鼻音,娇媚诱人。一听之下,我差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因为那根本不是艾蕾妮娅的声音。 ——才不是被这一声“嗯”给熏软了骨头呢! “呼……进来吧?” 又过了几秒钟,门内的人像是打了个哈欠,这才说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句子。我咽了口口水,回过头看了看小夜,后者刚一碰触到我的视线就急忙扭过头去,慌里慌张而又清清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可真是尴尬。 我讪笑着推开了门,“……打扰了。”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芒勾勒出了当中一张大床上的那曼妙身影。 一些衣物凌乱地堆在床头,而被柔软的被褥簇拥包裹着的,是一个金发的年轻女性,那犹如真正的金子一般闪耀着诱人光泽的长发披落下来,堪堪遮住她的身体。她就那么半仰着身子,似乎依旧没有彻底从睡意中挣脱出来,美丽的脸庞上依旧带着浓浓的倦意,纤长的睫毛下是一泓静湖般碧蓝的双眼,此刻正半睡半醒地氤氲着粼粼的水光。 “——打扰了!”我下意识地大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关上门,转过身去靠在门上喘着粗气。 小夜明显是被这一声给吓到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哎……怎么了嘛。”屋里那个女性也一头雾水地嘟哝着,然后下床打开了门。背后一空,我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不过还好及时抓住了门框,没有就这么跌进那金发女性的怀里去。 “您能不能先穿好——衣服!?”我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去,然后却被那大片大片白皙的肌肤晃瞎了眼睛,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八度,甚至都破音了。那个女人居然什么都没穿,就这么跑下来开了门。 “那么大惊小怪的做什么。”她慢悠悠地埋怨着,转过身去拿起床头的衣服穿戴起来,“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们有事来找艾蕾妮娅……请问您是?”见这个女人总算开始老实听话地穿起了衣服,我松了一口气,一边庆幸着对话总算被导向了正轨,一边回答道。 很快,金发的女性就穿好了衣服,不过令我稍稍有些意外的是,那居然是一身修女服。这么说来的话小夜之前也是修女来着……这么想着,我回过头偷偷看了一眼小夜,而她则什么反应都没有。 “啊,艾蕾妮娅啊……这儿不是她的家来着。”说话间,修女就回身坐在了床上,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抬起手轻轻拢着自己的头发。而她这句话一出口,我的心就凉了半截。坏了,找错地方了,以及我们这算不算是私闯民宅啊? “但是她的确住在这儿。”修女不紧不慢地把下半句话说出口,我的心这才像块石头一样落了地——话说您说话一口气说完会死么…… “至于我们的关系嘛……我叫蒂尔朵拉,月银之塔的魔女。”自称蒂尔朵拉的修女说着,露出一丝微笑,挺了挺丰满的胸脯,“你们要找的那个吸血鬼,是我的女人。” 第2章 吸血鬼与修女(2) “哦。”我看着她,发出一个单音节。 老实说这种设定我已经习惯了好吧。 “唉。真没意思。”这个名叫蒂尔朵拉的修女失望地叹了口气,捻着自己的发丝,“我本来以为你们会很惊讶呢。” “不……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感觉。”我回答。在见识过红鸢和维德尼尔那种跨越物种的恋爱之后,人类和吸血鬼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艾蕾妮娅和我提过你们了。嗯……年轻的魔女和年轻的小吸血鬼……”蒂尔朵拉轻笑一声,“来吧,我们到客厅去。那家伙她很快就会回来。” 那家伙——指的应该是艾蕾妮娅吧。我牵起小夜,跟着蒂尔朵拉回到了客厅。 “你们要吃点心吗?”修女一边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杯盘,一边问。 “呃,这就不必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从橱柜里拿出了新的饼干和点心放在桌上,“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沏茶。” ——这不是完全没听我的话吗,喂。 在桌边坐下之后,蒂尔朵拉就拿来了两个茶壶和杯子,摆在我们面前。 不过为什么是两个茶壶?这个疑问刚刚在我脑袋里冒出泡来,随即就消散了。因为从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饮料是奶茶,而从另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则是殷红的鲜血。蒂尔朵拉将那杯鲜血推到小夜面前,“艾蕾妮娅虽然说了你现在已经拒绝喝血……但是姑且还是为你准备了。想喝的话就喝吧。这里的用具都施下了魔法,可以保持血液新鲜。” 小夜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杯子里的鲜血,双手放在腿上紧紧地握成拳头。我看得出来,她在强自压抑着自己想要啜饮鲜血的冲动。 “之前艾蕾妮娅那家伙也和我聊过一些,吸血鬼们是如何帮助自己的新生儿解决心理障碍的……”蒂尔朵拉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一直往我鼻子里钻,“绝大部分的做法都是等那个小家伙实在忍不住,然后再喂一点血喝。对于许多新生儿来说,只要体验过啜饮人血的甜美,就会开始认同自己的新身份。” “或许是这样。”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尽量离这个修女远一些,“但是小夜她的问题可能……” “可能更加严重?啊,我也听说过,是她的尊长吧。嗯……其实如果你们能做到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杀掉那个尊长,这样那家伙施加的影响就会全部烟消云散。不过抛开这个不提……呵,让吸血鬼来给吸血鬼做心理辅导……”蒂尔朵拉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反而刻意地又靠了过来,贴近我的脸颊轻轻吹气,“亏你能够想得出来,小机灵鬼。” 吱嘎—— 香风扑面,就在我浑身一颤,大脑一片空白的当口,一个尖利的声音忽然响起,猛地将我的魂儿拉了回来。转头一看,却是小夜已经阴沉着脸将手按在了桌子上,尖锐的指甲在上面抠出五道白痕。 “好啦好啦。我不闹了。”蒂尔朵拉飘然起身,小夜盯着她看了半晌,这才慢慢收回手。 ……尴尬。 我脸上挂着讪笑,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忽然扑棱棱之声大作,一群黑压压的蝙蝠从楼上扑了下来,在客厅里飞了一圈后,聚集到桌前,忽地化为人形。 来者正是艾蕾妮娅。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从阁楼进来。”蒂尔朵拉轻声责怪道,而艾蕾妮娅清冷的脸上则泛起一丝笑意,“有什么关系嘛。”她说着,转身抱住修女,在对方的肩窝处轻轻磨蹭着。如果不是今天亲眼看到,老实说我很难想象一贯冷冰冰的吸血鬼小姐现在会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对别人撒娇。 而蒂尔朵拉也含着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算啦,反正无论你从哪里进来,最后也都是要到我房里。” 我咳嗽了一声,打断面前这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抱歉?我们是不是……可以讨论正事了?” “啊。你们来了啊。”艾蕾妮娅的视线这才落到我和小夜身上,合着这位吸血鬼小姐刚才就根本没看到我们两个,眼里只有蒂尔朵拉一个人。我翻了翻白眼,有点说不出话来,早些时候心里对这个吸血鬼的印象轰然崩塌。 艾蕾妮娅来到小夜身边,仔细看了看,托着腮道,“这孩子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饮血,但是还并未达到极限。”然后她抬起头对我道,“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她恢复吸血是吧?” 我点了点头,而小夜则不安地绞着手指。 “其实这件事还是挺简单的。”艾蕾妮娅说着,坐了下来,对蒂尔朵拉招了招手,修女轻笑着坐在了她的身边,“只要让这个小家伙体验一下吸血鬼因为太久未曾饮血而被血之疯狂吞没的感受,我想就能够解决。” “这要怎么体验?她不是还没有到极限吗?”我偷偷看了一眼小夜的表情,她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轻轻地咬着嘴唇。 “月银之塔的专擅是幻术与精神。”蒂尔朵拉抿嘴一笑,“我可以将艾蕾妮娅体验过的感觉传递到这孩子的心里。” “这样没问题吗?”我有些犹豫。 “没问题的。相信我。”蒂尔朵拉笑着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然后张开手掌与艾蕾妮娅十指相扣,口中轻轻念诵着什么,随后又在小夜面前轻轻一晃。 下一秒,我看到小夜的瞳孔瞬间缩小了。她死死盯着桌上的那杯鲜血,从喉咙里发出近乎于野兽一般的低声嘶吼,在沙发上颤抖着身体缩成一团,手指张开又握紧,骨节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开始发白,额头上绽出一条青筋,随后更是打起滚来,差点就把桌子整个打翻。 我大惊失色,连忙向她伸出手去,却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咆哮,小夜猛地翻起身,朝我扑了过来,带着血腥味的劲风扑面而来,在这这么近的距离之下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看着女孩一片混沌的血色眸子在我面前越来越大,与此同时还有她五指齐张的双手,十根手指上的指甲犹如短刀般闪着锐利的光。 忽然间我眼前一花,小夜的面庞在离我还有几寸的地方戛然而止,她像是被猎人拎着耳朵提起来的野兔一样,被艾蕾妮娅拎着衣领揪了起来,那大大张开的嘴巴只差一点就能咬到我的脸上,两颗尖锐的獠牙煞是吓人。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僵在当地,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正在不断像野兽一样发出低吼的小夜,只觉浑身发冷,不知怎么,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小心被伤到。”艾蕾妮娅这么说着,然后对蒂尔朵拉使了个眼色。修女的手在小夜面前轻轻拂过,后者顿时平静了下来,停止了挣扎,瞳孔逐渐恢复正常,也不再颤抖了。 “怎么样?体验过那种感觉了吧?从骨髓深处迸发出来的渴望,想要撕裂活物的躯体,啜饮其中的鲜血……这是诅咒,吸血鬼无法磨灭的诅咒。如果你再不喝血,这种体验迟早会真实地降临在你的身上。而到时候你还能够保持住自己的理智吗?你一直害怕自己伤害到这个女孩,所以拒绝喝血……”艾蕾妮娅将小夜放回沙发上,轻声说着,向我瞥了一眼,“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被这种血之疯狂所淹没,你还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去撕开她的身体吗?” 小夜慢慢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用力地咬着嘴唇,低下头没有说话。 艾蕾妮娅将那盛满鲜血的杯子往她的面前推了推,“认清现实吧。你需要的是控制自己对血的渴求,而不是一味地压制它。” 小夜的鼻翼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抬起头,望着面前的杯子,两只小手紧紧握成拳头。我呆坐在原地看着小夜,老实说,我已经不止一次从这个女孩子身上感到死亡的威胁,但是…… ……但是我不能够抛下她不管。 叹了口气,我拿起那个杯子,凑到小夜的嘴边,柔声道,“喝吧,没关系的。姐姐相信你。” 小夜浑身一颤,两行泪珠划过面颊。她驯顺地任由我将血液喂服了下去,喉头耸动着,很快就贪婪地从我手中接过杯子,仰头全部喝了下去,伸出舌头舔着杯沿的血迹,转过头去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装满鲜血的茶壶。 “控制你对血液的渴望。”艾蕾妮娅似笑非笑地说,同时故意从小夜面前拿走了那个茶壶,“但是不要让它暴走。过于粗暴的压制与毫无节制的放纵都会招致毁灭。血族的生存之道一向如此。而这也是血族真正的力量所在。” “还有一件事。你不是不想伤害你的姐姐吗?那么正好,我诚心推荐敝店的商品。”艾蕾妮娅晃了晃手里的茶壶,忽然换上了一副煞有介事的商人口吻,“从沉睡者之国定期运送来的新鲜人类血液,价格公道,分量充足,嗯……是您的不二选择。” “妮娅,你们血库里的血还有多少?”蒂尔朵拉忽然问道。 “还够撑几个月的吧。不过多出来一个要喂养的小家伙,可能下一次前往沉睡者之国购买血液会提前个几天。”艾蕾妮娅将茶壶放回桌上,示意我可以再倒一杯给小夜喝——这个小吸血鬼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可是就一直黏在那个壶上。 第3章 吸血鬼与修女(3) 按照艾蕾妮娅的指示,我为小夜又倒了一杯鲜血。这个小吸血鬼几乎是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杯子,喝了下去。一些血珠溅到我的手上,她在喝完杯子里的血后,立刻又瞄了过来,似乎在拼命压制着扑上来舔的冲动。我连忙把手上的血珠擦干净,轻轻咳嗽一声,“总之多谢了,艾蕾妮娅小姐……这一壶血多少钱?” “我会把账单寄到法梵德去的。”艾蕾妮娅瞥了我一眼,看起来我住在龙之国法梵德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这你就不用管了。” “好的……”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难得在这边遇到新生的同族。”艾蕾妮娅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夜,而后者则下意识地躲到了我的身后。她的反应让我在意外之余也颇为欣慰,要知道这孩子这几天一直以来可都是在躲着我。 “看她这副样子,恐怕是还不知道怎么运用吸血鬼的力量吧?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教教她。”艾蕾妮娅继续道。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是太好了。”我苦笑道。 “妮娅——那你岂不是就没时间陪我了——”蒂尔朵拉拖长声音,不满地叫道。 “时间这种东西,想要挤的话还是能挤得出来的。”艾蕾妮娅摸了一把她的脸颊,轻笑道。 “我活不到两百年就会死掉。”蒂尔朵拉靠在吸血鬼小姐的身上,伸开双腿,整个人躺在了沙发上,慢悠悠地道,“而你这个小小的同族会和你一样一直以这种方式活下去。难道你不应该在我活着的时候,抓紧时间多陪陪我吗?” 艾蕾妮娅笑了起来,开始去挠修女的痒痒,后者翻过身子格格笑着和她闹做一团。 “把那个人也变成吸血鬼不就好了?这样你们就能够一直在一起了……”小夜忽然开口道,声音细细弱弱的,说着,她还迅速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你还没理解这种生存方式的本质吗?”艾蕾妮娅抱着趴在她怀里的修女,懒懒道,“包括吸血鬼在内,所有不死生物的生存本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对生命的诅咒,对死亡的诅咒,拒绝这两方,也被这两方拒绝,同时敌视着生命与死亡……你以为像传播疾病一样传播这种诅咒,是一件好事情吗?” 小夜陷入了沉默。我能感觉到她的手轻轻地摸上我的胳膊,然后开始微微用力。——她应该是在紧张吧。不过实话说,仅仅是这无意识的小动作,就已经足以让我感到疼痛了。 “我想想我们要在哪里开始……”艾蕾妮娅轻轻捻着头发,“或许我们可以借用一下酒吧的地下场地?” “酒吧还有那种地方?”我奇道。 “有的,除了血窖之外还有一块场地,是用来训练的。有时候我们也需要练习一下自己的战斗技巧。毕竟我们前往沉睡者之国采购血液的时候,偶尔也是会遇到战斗的。”艾蕾妮娅说着拍了拍蒂尔朵拉的头,示意她从自己身上起来,“来吧,我们过去。” 修女不情不愿地嘟哝着,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皱,撅起嘴,小声念叨着,“真是的……” ………………………………………………………………………………………………… 跟着艾蕾妮娅来到了那个一片漆黑的血酒吧,即使是在白天,这里也有不少吸血鬼在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着杯子里的饮料。 “他们喝的都是血吗?”艾蕾妮娅走到吧台后面,打开一扇小门示意我们进去。在进门的时候,我看了看那些吸血鬼,轻声问道。 “不完全是。有一些人也在喝活人的饮料。毕竟吸血鬼也不是完全拒绝凡人的饮食,视个人口味而定,每个血族也都有自己能够接受的普通饮料。”艾蕾妮娅以同样轻柔的声音回应我,当我们都走入门中之后,闪身进去,关上了门。 门内是一片漆黑的隧道,艾蕾妮娅弹指召唤出一个光球,照亮了通路。这是一个长长的石砌通道,一条石头阶梯斜斜向下,墙壁上没有挂油灯与其他照明用具,不过想来吸血鬼的眼睛在黑暗中也不需要这些东西进行照明。 隧道的尽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借着艾蕾妮娅的光球照明,我能够看到岩石的墙壁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划痕,凹洞以及其它激烈打斗所留下的痕迹。 “你要知道,沉睡者的国度是那些叛逆魔女与吸血鬼,以及其它黑暗生物的大本营。”艾蕾妮娅来到石室中,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她的声音在岩石构成的房间中不断回荡着,“而我们每次前往那里去购买血液,都有可能遭到他们的袭击。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战斗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从启迪之国不能弄到新鲜血液吗?”我奇道。 “绝大部分启迪之国的居民都知道吸血鬼的本质。”艾蕾妮娅苦笑道,“虽然也有像蒂尔朵拉这样接受吸血鬼的魔女存在,但是普通居民——对,就比如西琳她们,对我们这种身携诅咒的不死生物还是比较忌讳的。而且……城外森林里的魔女,你知道吧?” “你是指格伦蒂娜?”我说。 “没错。她和其他苔石之塔的魔女,对于瓦尔普吉斯城来说非常重要。这一塔是生命与精魂的使者,她们可以让城外的农田富饶肥沃,治疗人们的疾病,驱除作乱的精魂。”艾蕾妮娅叹息着,“并且,苔石之塔也是最厌恶不死生物的塔。虽然金杯之塔容许了我们的存在,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魔女都接纳我们。” 我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格伦蒂娜对于不死生物是什么态度,我当然也是知道并且亲身体验过得。只不过没有想到,她们对瓦尔普吉斯城的影响力竟然这么大。 “况且在沉睡者之国只需要金钱就可以购买到新鲜的血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挺方便的。”艾蕾妮娅只是稍稍消沉了片刻,马上就又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其实魔女之国一直以来也在派遣战力压制着那些叛逆魔女,比如烁铁之塔的那些战斗狂们。所以我们要面临的危险情况也不算太多。” “那些叛逆魔女很难清剿吗?”我问道。 “怎么说呢。那些家伙都是不想被智慧之法则束缚的存在,你应该知道,六塔禁止滥用魔法,但是叛逆魔女们却都是百无禁忌的人。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吸引了很多认为自己应当奴役和统治凡人的非人种族。”艾蕾妮娅来到了石室中央,轻描淡写地说,“而且,六塔自身的过于松散也是主要问题之一。” “六塔自身的松散……”我下意识地喃喃重复着。 “对。其实六塔的本质是学术组织,而不是真正的权力机关,学究气息非常浓厚,这些魔女们大多没有什么权力欲和意识,百分之九十的魔女都一门心思扑在研究上。就算是金杯之塔,也只不过是简单地管理一下以瓦尔普吉斯在内的多个区域而已。”艾蕾妮娅解释着,然后苦笑道,“我用沉睡者之国里的事物来举个例子,你能指望一群大学教授去带兵打仗和编制军队吗?不过,目前分割两个国度的壁垒是无法打破的,只要六塔把守住这道壁垒的入口,那些叛逆魔女就没办法到这一边来兴风作浪。” 我点了点头,虽然觉得有些不太放心,但也还是只能接受这番说辞,“这样就好……嗯,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可以了。小家伙,到这边来。”艾蕾妮娅向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小夜招了招手,小吸血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迈着小碎步挪了过去。 “吸血鬼的力量来源于血之诅咒,如何运用这诅咒的力量,就是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艾蕾妮娅伸出手摸了摸小夜的头,声音意外地温和,“通常来讲,吸血鬼的诅咒力量与精神状态有着很紧密的联系。如果你长期处于渴血状态,就像之前那样,你的力量也会非常不稳定,甚至导致暴走。不过也的确有吸血鬼将这种疯狂作为自己的力量来源,但那样非常危险,我认为你也不会想变成那样的……” 小夜转头看了看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嗫嚅道,“小夜不想……不想伤害姐姐……” “这就对了。”艾蕾妮娅松了一口气,她想了想,后退了两步,轻咳一声,“来吧,用你最强的力量试着向我攻击。” 小夜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我和蒂尔朵拉。 修女歪着头吹着口哨,我耸了耸肩膀,“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你就……试试?” 小夜紧紧抿着唇,静静抬起一只手,一道红光在她手中闪烁凝聚,几秒之间就变成一把散发着浓浓血腥味道的赤色长枪,随后,她猛地将那长枪向艾蕾妮娅投去,那鲜血一般的朱枪化作猩红的闪电,发出一声剧烈的破空爆响,那声音之响亮连我都吓了一大跳。 随即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长枪恶狠狠地穿透了艾蕾妮娅的身体,轰在了对面的石壁上,激起大片大片的烟尘,就连整间石室都摇了两摇,我吓得几乎跳将起来,一是没想到这根长枪的威力竟然这么骇人,二是更加没有想到,艾蕾妮娅居然这就被小夜击中了,而且整个人都像一块破布一样被钉在墙上。 不仅仅是我,就连小夜也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低垂着头被挂在枪上的吸血鬼。似乎连她都没想到,自己的攻击竟然这么轻易就命中了对方。 一边的蒂尔朵拉倒是神色如常,依旧在吹着口哨。看着我们两个惊骇的神色,她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们在惊讶个什么啦,如果那家伙那么容易就被|干掉了,那她还怎么当我的女人——” 修女的话还没说完,艾蕾妮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谁是你的女人,你明明是我的女人。”话音未落,这个吸血鬼被钉在枪上的身躯就猛地化作一片黑雾消失,而艾蕾妮娅的身影则从虚空中出现,不但身上完好无损,毫无伤痕,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破。 “雾化分身,是吸血鬼的基本能力之一。”她来到小夜面前,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啊,还需要多学习一点才行。” 第4章 月银的魔女(1) 召唤使魔,变形,雾化,分身,隐形,魅惑…… 据艾蕾妮娅说,这些全部都是吸血鬼的基本能力。就算是初生儿,在一段时间的学习和尝试之后,也应该能掌握一到两种。不过小夜目前却一种都没有掌握。 “守护灵……吗。这种也算是特殊情况吧。”在了解了小夜的具体能力之后,艾蕾妮娅捻着自己的头发陷入思索之中,“正因为依赖自己的守护灵,所以你才没有去发掘自己本身的能力吗……不过毫无疑问的,比起这些吸血鬼的基本能力,你的守护灵当然要更强一些,但是你现在还不能完全驾驭它们吧?” 小夜轻轻点点头。就如艾蕾妮娅所说,她现在不能完全控制全部的四位骑士,只能驾驭其中的一位,或者使用他们其中一个的力量。不过即使如此,我觉得也足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小吸血鬼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得比我这个魔女更强了。 接下来艾蕾妮娅和小夜说了些什么,我已经没有在听了,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只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蒂尔朵拉的笑脸。 “怎么了,小姑娘,在想什么?”她笑吟吟地拉着我走到墙边,抬手施展了个什么法术,召唤出两把椅子,“坐下聊聊?” “不……没什么。”我叹了口气,看着不远处正在说着些什么的两个吸血鬼,顺从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蒂尔朵拉坐在我旁边,托腮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能感觉到你和那些一门心思扑在研究上的尖帽子们不同……你的师父应该是龙吧?” 我点了点头,“是的……” 她笑了起来,“那些龙有没有教过你怎么唱歌?” 这个问题倒是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老实说,在想到“唱歌”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反而是只见过寥寥几面的罗瑞安,而不是薇奥拉。 的确,如果说薇奥拉打开了大门,引领我进入了魔法世界,那么罗瑞安就是在对我讲述魔法的本质与真谛。就如她所说的,每一段咒语都是引导心灵的钥匙,重要的是灵魂奏起的旋律,而不是照本宣科地念诵咒语。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忍不住转过头盯着这个笑嘻嘻的魔女,心下满是疑惑。难道她也曾经聆听过罗瑞安……或者其他巨龙的教导? “等你接触的魔女再多一点,你就会知道。在魔法这条道路上,有两种前行方式,其一是靠收集知识,剖析真理,发掘和研究,也就是金杯、铅柱与黑曜三座塔所走的道路,而另一种就是靠心灵的回响,遵从灵魂的声音,聆听宏大之音,这也是苔石、月银和烁铁三座塔所选择的。”蒂尔朵拉搬着椅子往我这里靠了靠,解释道,“实际上呢,也未必一定如此。既有与亡灵一同歌唱的通灵师,也有依靠知识的积累与研究来发挥破坏力的战法师。” “除此之外,调和两种方式,在魔法之路上行进的魔女也是有的。只能说这一点因人而异吧。”蒂尔朵拉抬起头看了看正在向小夜演示雾化分身的艾蕾妮娅,然后又再次将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而至于你……你能明白自己走的是哪一条道路吗?” “大概吧。”我思考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回答,“我的老师教导我记忆咒语和最基本的魔法知识,但是还有一位……呃,巨龙……引导我聆听魔法的旋律。老实说我可能走的是苔石之塔的道路,依靠心灵的回响来施展法术。” “其实,知道哪种学习方式更适合自己,就好办了。最可怕的是明明能够听到魔法的旋律,却要试图用理性的方式去剖析和解构它,亦或者明明无法听到,却逼迫着自己用尽各种方式去体验那超凡的感受,从而误入了歧途。”蒂尔朵拉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之前就是这样的……可着实走了不少弯路。” “那个,我想问一件事。能够听到魔法之声,是不是意味着更加具有天赋一些呢?”我将蒂尔朵拉的话在脑海中细细咀嚼思索了一番,然后问道。 “你可以这么认为……因为魔法的真谛便是灵魂的回响,便是美与和谐。”蒂尔朵拉点了点头,“不过也不尽然。魔女的路途有两种——‘耳’与‘眼’。倾听之道者善于感受和体验,但始于天赋也止于天赋,非常容易遇到瓶颈。而思索之道者善于理解与积累,因此进境缓慢。嘛,简单形容一下的话便是‘顿悟’与‘渐悟’的区别啦。” “原来是这样……”我点了点头,“那结合两种方式的呢?” “那种很容易不上不下,中途半端啦。”蒂尔朵拉挥了挥手,“虽然有这么做的人,但是都没什么成就,不提也罢。” 正当修女想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去,只见小夜和艾蕾妮娅那边不知怎么,再次交战起来,两条身影交缠在一起,尖锐的利器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用肉眼几乎都看不到她们的动作。片刻之后,一道黑雾从战团中腾起,化作无数蝙蝠四散飞开,而小夜停下脚步,双手虚握,一道惨碧色的光芒凝聚在她手中,化为一把巨大的白骨镰刀。 紧接着她紧紧握住镰刀悍然挥下,一道惨绿色的光弧破空飞出,直击艾蕾妮娅所化的黑雾。光弧在半空中炸裂,迸散作无数绿色光点四散飞溅,将蝙蝠群尽数罩住。艾蕾妮娅有些狼狈地聚拢使魔重新变回人形,在离小夜十几米远处站定。 “不得不说你还是有两下子的。”虽然身上依旧没有任何伤痕,但是艾蕾妮娅的头发却有些凌乱,脸上的表情也没那么从容了,“尽管是我大意了,但是一个新生儿能把我逼迫到这种地步,也值得赞许。” 小夜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镰刀,随即两个人影再次战到一处,绿光黑雾此起彼伏,看得我眼花缭乱。 “这孩子,说不定现在已经比我要强了。”我望着她们两个的战团,苦笑道。 “你想要战斗的力量吗?”蒂尔朵拉忽然道。 “……想。”沉默了片刻,我叹了口气,说,“老实讲,如果以前我还能够在自己老师的荫蔽之下,只是小打小闹地学些法术,那么现在我就真的是渴望获得力量……其实我很不安,即使薇奥拉她在我身边,这种不安的感觉也一刻都没有散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可以教教你魔女的战斗方式。”蒂尔朵拉托着腮,眨了眨眼,“姑且我也算是六塔守护界门的前线战斗人员,虽然现在是在休假中。” “真的?”我呆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软绵绵,不怎么会战斗的魔女,居然隶属于六塔的前线部队。 “当然是真的。红鸢那家伙也是你的朋友对吧?我们是同僚。虽然那家伙在……呃,那个事件后就退居二线了。”蒂尔朵拉微微偏过头来,“其实瓦尔普吉斯是个小地方,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的。包括红鸢那件事的真相,以及你为她所做的……该说你勇敢呢,还是该说你无谋呢?虽说有法梵德的巨龙保护,但是以见习魔女的身份进入冥水还全身而退,在魔女之国的历史上,你也是头一个啦。” “是、是这样吗……”我讪笑起来,蒂尔朵拉没好气地在我头上敲了一记,“这不是在夸你。要知道你这种行为,原本是要被关禁闭的。” “禁、禁闭?!”我吃了一惊,蒂尔朵拉接着道,“不过因为结果还算顺利,你也没受什么伤。还有两位塔主和三位巨龙,以及森林里的那个魔女也都为你说话,所以金杯之塔才没有来找你的麻烦。魔女之国没有关于冥水的法律,不代表金杯的人不会管。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感到庆幸吧,小蠢货。” 听了这些话之后,我看着一副恨铁不成钢表情的修女,久久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在红鸢那件事之后,还发生了这种事情。 “那么言归正传……”蒂尔朵拉轻轻拍了拍手,“这里有一个问题,在战斗中,对于你这种菜鸟而言,什么是最为重要的?” “呃——” 在战斗中,对于我这种菜鸟,什么是最重要的? 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后,我揉着额头思考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呃……自保?” “回答正确。看来你还是有点脑子的。”蒂尔朵拉打了个响指,只不过她的评价让我有些汗颜,“对于菜鸟来说,自保是最为重要的事情。无论是索敌还是战前准备,都不是战斗当中要优先考虑的。而在你这个程度……知道最好用的魔法是什么吗?” “呃,用来跑路的加速术之类?”我迟疑着回答道。 “错!是幻术!”蒂尔朵拉又在我脑袋上敲了一记,“那种东西是有备无患,幻术才是能真正救你的命的东西!比如镜影分身啦,隐身术啦,制造幻影啦,欺骗你的敌人,然后才有逃跑和反击的空隙,知道吗?” “是……”我捂着脑门诺诺地应着。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月银之塔的魔女是不是就是主修幻术的啊?她这么说……真的不会过于钦定吗? 第5章 月银的魔女(2) “听好了,小家伙?在所有的魔法学派之中,幻术是最具有创造性和想象力的学派。想想吧,其他所有魔法都是只需要你按部就班地吟唱咒语,完成步骤就可以施展——嗯,或许不行,毕竟魔法是神秘无常的艺术——但是幻术不一样。你需要展开你的想象力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幻象!” 蒂尔朵拉改戳为揉,按着我的脸颊不断地揉搓着,“你是不是觉得,幻象这种不真实的东西能有什么用,嗯?” 我的脸被她用双掌夹在中间蹂躏着,说不出话来,只能闷闷地点了点头。 “这你就错了,小家伙,幻术不是你想象中那么无聊的东西。它操弄真实和虚假之间的界限,这是一门教你如何骗人的学问——从欺骗眼睛开始,再到欺骗耳朵,欺骗其他感官,最后欺骗心灵乃至于生命。高明的幻术大师能够创造出死亡的幻象让生物敌人认为自己被杀,从而真正地杀死敌人。”一提到幻术,蒂尔朵拉就像是陷入了某种狂热状态一样,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别小看幻术啊!小丫头!它是所有魔法之中最富有激情,可塑性也最强的法术流派!一个真正的幻术大师,必定是一个技艺高超的艺术家或者思想家,他们的幻象就是他们的作品,他们的热情和灵感都灌注于此,对,幻术就是艺术,是一门超越传统艺术的魔法艺术!秘艺的精髓!法师创造力的体现!——呃啊!” 蒂尔朵拉抓着我不断地摇晃着,讲得口沫横飞,神情激动,面颊上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我都被她这不正常的模样吓到了,呆呆地看着这个状若疯癫的魔女,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你又来了。”这回是艾蕾妮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这个魔女的身后,在她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把她从椅子上打了下去。后者猝不及防之下“哎呀”一声趴在地上抱着脑袋假哭,“呜呜……你打我……” “醒醒吧,幻术狂,这孩子的老师可是黑塔的,你这么给她灌输一些奇怪的东西,不怕她老师飞过来揍你吗?”艾蕾妮娅翻了个白眼。 “你懂什么,你这个只会粗浅法术的吸血鬼,黑塔的预言学派和银塔的幻术学派虽然法术作用方式上背道而驰,但并不是互相对立的学派!绿塔和铅塔那种才是不可调节的真正对立,而且幻术还可以辅助预言法术的学习,比如我发明的真实窥探术,就是结合了预言法术和幻术的双重优势,能够自动定位澡堂和浴室并且突破一切幻象的阻碍,一窥究竟的终极偷……” 艾蕾妮娅没有让这个不良修女把话说完,不耐烦地又一个爆栗把她敲倒在地,“那种东西是值得炫耀的玩意儿吗?你忘了自己学生时代挨的第一个处分是怎么来的了?” 我傻乎乎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两个人,小夜也慢慢地挪到了我的旁边,坐在了蒂尔朵拉的椅子上,晃悠着双脚,用像是在看戏一样的表情打量着她们。 所以说那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啦!——虽然大概也能想象得到。那么这个法术在哪里能够学——咳咳,不是,我是说幻术原来是这么深奥的学问…… “刚才你们的对话,我也都听到了。”艾蕾妮娅停下了蹂躏蒂尔朵拉,抬起头来看着我,“如果你想要学习如何战斗的话,也可以过来和这个小家伙一起练一下。这种战斗模拟对你们两个都有好处。” 我点了点头,有些不安地转头看着小夜,而她也挪开了视线不敢看我。 “放心吧,只是练习而已。”艾蕾妮娅看出小夜在犹豫,于是安慰她道,“有我和地上的那摊东西看着,你们两个都不会有事请的。”之后在又重复保证了几遍后,小夜才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不要对我使用摊这个量词!”坐在地上的修女挥舞着胳膊抗议道。 那么对你使用东西这个称呼就可以了吗…… 虽然答应了艾蕾妮娅要和小夜打一场试试看,但是真正站到她的对面,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无力。 破晓之门没有应我的呼唤出现在身边。想一想的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真的打算和小夜战斗吗?其实内心里并没有这个想法。既然我没有真正意义地决定战斗,那么她也就自然而然不会回应我的召唤。 这代表我最大的依仗已经消失了。剩下的攻击手段有什么? 嗯……火球术? 如果那种东西能在小夜冲到我面前之前放出来,而且不把我也卷进去的话…… “开始吧。”艾蕾妮娅话音刚落,小夜就化为一道黑色的虚影猛地电射而来。几乎只是一瞬间就来到了我的面前,双眼一花间,她的手指已经虚抵在我的喉头。 我和小夜四目相对。她的红色眸子里也透着迷糊,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破晓之门没有出现。 “我认输。” 我咽了一口口水,慢慢举起双手。 “也太快了吧。”艾蕾妮娅一巴掌糊在自己脸上,摇了摇头,“虽然预料到了这一点,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用幻术啊!使用幻术脱身啊!”仍然坐在地上的蒂尔朵拉开始不服气地喊叫。 ……我哪里有时间念咒语啊!话说你这家伙还不肯从地上爬起来吗! “太快了。我没有时间……”我结结巴巴地说,小夜缓缓撤回自己的手,低下头慢慢走开。老实说她这种无意识想要亲近我,但是又总是想刻意疏远的表现让我感到十分尴尬,看起来改天还是需要再和这个孩子好好谈谈才行。 “这个嘛。确实。在和那些黑暗眷族战斗时,许多魔女在面对这种突然袭击时,都会因为措手不及而命丧当场。”艾蕾妮娅摸着下巴,“这也是为什么有经验的施法者都会进入战场之前,就为自己施展防护法术。” 我瞪着这个吸血鬼,眼里几欲喷出火来。有这种手段的话你早说啊! “而另外一些怪胎则是靠和敌人肉搏来争取时间……就比如红鸢那个蠢货。”蒂尔朵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总算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你们能不能先让我给自己挂几个盾什么的?”我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两个人。 “在我说开始之前你就应该这么做了。”蒂尔朵拉开始翻白眼,“就算你这个程度还不会触发术什么的,至少也应该在开战前为自己施展护盾一类的法术……” “是哦!”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因为一直有破晓之门保驾护航的缘故,自己好像没有从薇奥拉的法术书上学会护盾术,“可我不会护盾……” 艾蕾妮娅和蒂尔朵拉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删号吧。”蒂尔朵拉诚恳地对我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删号是什么玩意!” “忘了跟你说了,其实我也是沉睡者之国出身的。在改行当魔女之前,也算是个宅女。”蒂尔朵拉很没有淑女风度地把小指伸进耳朵里掏了掏。 “那你为什么穿着修女服……” “因为这家伙是吸血鬼啊!吸血鬼和修女不是天生一对吗!”蒂尔朵拉用小指头指着艾蕾妮娅,后者则木无表情地看着她,“别说得好像你的穿着打扮是在满足我的恶趣味一样,还有也别用挖完耳朵的手指头对着我。” “……”我看着这两个人,之前心里对她们建立起的第一印象已经彻彻底底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比红鸢还要强烈的不靠谱感,“吸血鬼和吸血鬼猎人应该是天生一对。修女对应的是恶魔。” “重点不是那个。”蒂尔朵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总之小丫头你不合格啦,不合格,去和师父学点战斗用的魔法再考虑实战吧。” 我颓然叹息道,“好吧,你说得对……那么我们今天先回去?” “你可以走,她得留下。我还没教完呢。”艾蕾妮娅指了指小夜,后者张开小嘴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拨浪鼓一样摇着头往我身后躲去。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小夜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了,——“我要和姐姐一起走”。 “也没什么问题吧,妮娅?”蒂尔朵拉说,“让她们两个今天先回去。正好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倒是无所谓啦,反正时间还多的很。那我们也回去吧。”艾蕾妮娅轻咳一声,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走到修女身边牵住了她的手。 ……我看你们不是有话要说这么简单吧! 离开了血酒吧的地下室,在瓦尔普吉斯和艾蕾妮娅两人分别后,我带着小夜通过红鸢家里的魔法符号,传送回了龙堡。 在经历了这种事情之后,我也没心思再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慢慢翻那本法术书了,和小夜一起,直接跑到了薇奥拉的房间里,但是在这间堆满了金银珠宝,大得不像样子的石室里,除了薇奥拉和芙拉维雅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不,或许不能称为人。 “你好啊小家伙,我们很久不见了。”坐在那张大桌子旁边的,是微笑着的吟游诗人。 深空龙罗瑞安笑眯眯地朝我挥手。 “近来还好吗?” 第6章 月银的魔女(3) 我看着坐在薇奥拉对面的罗瑞安,不免有点发愣。我是有多久没见到过这条龙了呢?嗯……记忆中应当是有很久了。忽然我一拍脑门,哎呀,何止是没见到她,就连格伦蒂娜和卡戎两位老师,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了。 啊啊,这岂不就意味着……我翘了很长时间的课? “来坐吧,我正好泡了茶。”薇奥拉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清冷。她向我招招手,我犹豫了片刻,便带着小夜走了过去,坐到她的身边。 白发的魔女动作娴熟地为我们倒了两杯茶,那是我曾经喝过的,只存在于罗瑞安心中的茶叶泡成的茶水。杯中缭绕着香气的淡紫色饮料似乎也勾起了小夜的兴趣,这个小吸血鬼端起茶杯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这才放下心来喝了一小口,小鼻子满意地皱了起来,看起来十分享受。 “听说你们去了鸣海。”罗瑞安促狭地对我挤挤眼睛。 “啊,是的。”我一愣,然后答道。 “云袖那家伙还好吗?”罗瑞安继续问。 云袖?云袖?啊…… 我回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云袖是鸣海龙神的名字。 “龙神的话……挺好的?”我有些不确定地回答着,不过没想到罗瑞安和龙神也认识。 “云袖她也快老死了。”罗瑞安笑着,“但是怎么说呢,小姑娘你应该是见不到她老死的时候啦。” 我不禁有些尴尬,虽然想到了龙类的寿命十分悠长,但就算快老死的龙也比我要活得更长这种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罗瑞安这家伙居然能这么轻易地把生死之类的话语溜达出口,也让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好了,闭嘴吧。”薇奥拉略微有些不耐烦地瞪了罗瑞安一眼。而她身后的金山银山里一阵响动,芙拉维雅从里面露出头然后划开那些金银溜了过来,用脑袋拱着我的腰,然后张开嘴。 我有些迷茫地看了这只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东西的小龙一眼,然后灵机一动,拿起手里还没有碰过的茶杯对她晃了晃。芙拉维雅眼神一亮,快速地点了点头。于是我就把一整杯茶都倒进了她张开的嘴里面。 将茶水吞下肚之后,幼龙欢快地在地上打起滚来——我能看到她的肚皮上还嵌着几枚金币,大概是刚才在金堆里打滚的时候粘上去的——很享受地伸开四肢露出肚子躺了一会,然后就又翻身爬起来,跑到薇奥拉身边亲昵地蹭着她的小腿。 怎么说呢,真像一只大型的宠物狗啊…… 不,不对。我把茶杯放回桌上,叹了口气,我这次来不是来喝茶的,而是来学习战斗法术的。 “老师……”我挠了挠头,最后还是把心里想的话说出了口,“我想学战斗用的法术。” 薇奥拉似乎并不意外的样子,“是吗?那你可得从基础学起了。” “我明白。”我苦笑着,一直以来觉得自己不会遇到危险。所以就只学了个看起来比较炫酷的火球术,而在下定决心学战斗法术的现在,自然是要把以前落下的功课都补上了,“那么,首先请教我护盾术吧……” 对于学习战斗魔法的魔女而言,护盾术可能是她们所接触到的第一个法术,也代表了目前六塔的战斗魔法中非常庞大的一个流派,塑型流派,即用魔法力场或者其他能量构成武器和护甲来武装自己。 薇奥拉笑着拿出一根羽毛笔,对我伸出手,“你的书。” 我连忙将法术书拿出来交到她的手上。这个魔女用笔杆在封皮上轻轻敲了敲,“护盾术,目录编写。”在轻声念出这几个字眼后,她又将法术书还给了我。 有些迫不及待地重新打开法术书,我惊讶地看到扉页后面忽然多出了一部目录,按照学派的方式将上面的法术分门别类地都梳理了一遍,在六塔划分的学派之外,还有精灵魔法等无法归入七学派的独特法术流派。 ……这本书,终于有目录了! 我惊喜地捧着它,抬起头看向薇奥拉。而她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之前是不是一直觉得它没有目录很不方便?” “是,是啊。”我没有多想,老实地回答道。 “其实我本来期待着你会萌生出自己为它做一部目录的想法。”薇奥拉将羽毛笔放在桌子上,抿嘴笑道。 听到这句话,我呆了一下。 自己为它做一部目录…… 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不,不对,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可以自己去做呢?这明明应该是我的学习内容。不知道怎么做并不是不去做它的理由,既然薇奥拉是用魔法将它们写在书上的,那就一定有可以写下和移动字迹的魔法,而且做一部目录也有助于我完全掌握和消化这本书的内容。哪怕只是有过一次这个念头也好,可是我却一次都没有想过。 这可真的是…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刻,我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了,你也不用这么失落。之后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这部目录就由你继续做下去吧。处理文书的专用法术也已经在这本书上了,你到时候自己去找吧。”薇奥拉依旧轻轻笑着,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从它已有的法术中挑选出你认为可以用于战斗的,然后去练习掌握它。” 我用力点了点头,抱着那本法术书,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到我的小屋子里面去。 “我最近也会安分呆在龙堡一段时间。如果你想找我的话可以让薇奥拉带你上去,或者随便找哪个小家伙载你上去,都可以。”罗瑞安笑眯眯地朝我晃了晃手,薇奥拉刚刚拿起茶壶,一听这话就没好气地把茶壶顿在桌上,发出砰地一声,“她没有任何理由要去找你。” “我又不会从你身边抢走这孩子。”罗瑞安摊开手。 薇奥拉冷哼一声,并不说话,重新拿起茶壶为我又倒了一杯茶。 ……………………………………………………………………………………………… 在喝了两杯茶之后,我就告辞了这两条巨龙,带着小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姐姐……为什么突然想要战斗的力量呢?”在换了一身居家衣服后,小夜坐在床上,晃悠着小脚丫,怯生生地开口问我。 我刚刚坐在桌边摊开法术书,闻言叹了口气,放下书和笔,起身坐到她的身边。 在我坐过去的时候,明显能够感觉到小夜浑身一颤,然后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战斗的力量。”我牵上了她的手,小吸血鬼不安地反抗轻轻反抗着,我加大了力道把她的手按在了床上,轻声道,“但是,自从从鸣海回来之后,我就想……保护你。我不是在开玩笑……虽然你的尊长,那个叫做蒂奥娜的吸血鬼,不是我能匹敌的对手,而且我也不会有能够和她匹敌的力量,但是我就是这么觉得,我应该做好战斗的准备,因为我……一直待在薇奥拉的羽翼荫蔽之下,实在是太弱小了。总有一天我要走出去,离开她的身边。所以正好,这也是一个鞭策我自己变得强大的机会……” 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话是对谁说的了。是对小夜说的?还是对我自己说的? “我也明白,在那件事情之后,你也很迷茫……也很恐惧。我承认,我也很迷茫,但是我想保护你的心情不会改变……”我絮絮地说着,“你大可以慢慢去理清自己的情绪,没关系,我可以等。只是……” 最后感受了一下那只小手的柔软和冰冷,我放开了小夜,站起身来向她露出一个自以为潇洒但是大概看着十分勉强而尴尬的笑容,“只是一定要在我死之前,把答案告诉我哦。要知道,我们人类的命可是很短的。” 小夜依旧低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样就好了吗。让她自己去认清自己的想法,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引导她。如果说,之前的她对我大胆而主动,并且在蒂奥娜的影响之下更是犹如小恶魔一般,邪恶而任性,但是现在她就似乎变成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和我相处的,那个羞羞怯怯的小女孩。 我回到了桌边,看着桌上的法术书,咬了咬牙,把它翻到了最新的那一页。就如薇奥拉所说的那样,那个名为护盾术的法术被镌刻在洁白的书页上。 危机感。不知道从何处而来,虚无缥缈的危机感逼迫着我,去寻求那可以用于战斗的力量。我要变得强大起来,去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吧,就从这个最基本的护盾法术开始。就在我真正地沉入这个法术的咒文之中,去理解它的织构与旋律之前,却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十分微弱的声音。 ——那是小夜轻微的抽泣声。 第7章 小红老师(1)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奔波,让我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行走在不同的地方,习惯于看到不同的风景。 但是现在我回到了龙堡,回到了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里。每天坐起身来都会望着天花板发呆,似乎潜意识里还觉得自己应该在鸣海的群山中,或者在那极富东方风格的客栈房间里。而据罗瑞安说,这就是长期旅行综合症的轻微症状,总觉得自己不该待在家里——好吧,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总之我回到了之前的生活节奏里,每个月的朔月日前往冥水边境听卡戎讲课,每周一前往圣茉夏娜森林听格伦蒂娜讲课,而除此之外的日常活动就是研习薇奥拉的法术书上出现的新魔法,和小夜一起去瓦尔普吉斯接受艾蕾妮娅和蒂尔朵拉的教导(顺便去看看红鸢母女俩),以及…… 整理出一本我自己的战斗法术笔记。 这件事还是红鸢对我说的。 “每个魔女都不会只有一本法术书。”那头红龙这么说道,“如果只是毫无顺序和目的地堆砌法术的话,那么法术书就和木砖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整理和总结是很重要的,我还在跟着老师学习的时候,每个学派都整理了一本书,而且还有各种繁多的笔记和心得,施法技巧之类的,怎么说呢,当时我的笔记和法术书摞起来,和我本人一样高。” 老实说,当时我真的是被吓到了。 “原来你也有老师啊。”由于太过惊讶,所以我说了这么一句没过脑子的话。 然后不出意料地,巨龙形态的红鸢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喷出一束小火苗,差点把我的衣服烧着。而在这件事情之后,我就决定要整理出一份自己的战斗法术笔记。 在结束了今天格伦蒂娜的课程后,我没有直接回到龙堡,而是跑到了红鸢那里。 “红鸢,你在吗?”踏入一如既往昏暗的洞穴里,我放开声音叫了一嗓子。 山洞中寂静无声,只有庞大的热量在空气中翻滚着。如果不是提前为自己施展了防护环境的法术,我一秒都不想在这多呆。 “不在家吗?”我嘟哝着走到那个岩浆池所在的石室,只见池子边上隐约躺了一个人影,快步走过去一瞧,那赫然就是红鸢,顺带一提,是人形的。她披着一件红色的长袍,赤着双脚,侧身闭眼躺在坚硬的岩石地上,呼吸平稳,看上去……嗯,应该只是睡着了。 “喂,起来,懒龙,你都变成人形了。”我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脸,话说回来,我好像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到她这张面孔了。 “嗯?唔唔……”睡梦中的红鸢发出几声呓语,慢慢睁开眼睛,也幸好她现在变回了人形,如果还是巨龙状态,恐怕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醒她,“啊,你来啦。” 刚睡醒的红鸢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傻,我忍着笑问她,“你什么时候能变回去的?” “啊,就昨天吧。昨天试了试,终于能变回来了。我跟你说,习惯了龙形态之后再变回人形,有种怪怪的感觉。”红鸢坐起身来,一脸别扭地对我道,“就像是被硬塞进了小一号的衣服里面。”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条傻龙。好了好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有正事儿的。” “什么正事儿?”红鸢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岩浆池边上。 “我想借你的战斗法术笔记看一看。”我尽量让自己的态度严肃一些。 “啊,那个啊。”她挠了挠头,“我好像忘记放在——” 我没有等她说完,站起来就往洞外面走。 “——等下!话还没说完呢!我是忘记放在哪儿了,但应该就在瓦尔普吉斯没错,我可以去找来给你!”红鸢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就拜托你了。”我叹了口气,然后扫了一眼她的赤脚和山洞里布满石子的粗糙地面,“在去瓦尔普吉斯之前,你先换一双新鞋子如何?” ………………………………………………………………………………………………… 十分钟后,红鸢换上了一身用法术召唤出来的衣服,从山洞的阴影里转了出来。这倒是一身非常有魔女感觉的装束,大尖帽子,学院风的长袍,布靴子,甚至还有一副黑框眼镜。如果不是她那双眼睛实在野气太重,乍一看之下连我都可能会把这个近战魔女错认为一个还在上学的女学生。 “这衣服不太适合你。”我诚恳地说。 “你就让我找回一下从前的感觉吧。”红鸢摇了摇头,她的大尖帽子也跟着晃了起来。 随后我们来到了瓦尔普吉斯,一路上那些和红鸢熟识的魔女们纷纷和她开起了玩笑,甚至有些家伙还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把她围了起来呼朋引伴前来围观,好不容易突破了这些叽叽喳喳的家伙,我和红鸢一头闯进那间鬼屋一样的老屋子里,瘫坐在沙发上对视了一眼。 “我第一次觉得魔女这种生物这么可怕。”红鸢喃喃道。 “你应该说头一次觉得女性这种生物这么可怕……”我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好了,我们赶紧找东西吧——这沙发上灰尘真多。” 二楼红鸢房间的布置格局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红鸢指着墙上画里的自己,兴冲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嘿小未白你看,那个是以前的我。” “呃,是啊。”我压根没想到这货会这么没心没肺地指着自己和前男友的画给我看,愣了一下后才傻乎乎地应着,“还有维德尼尔。”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该提这个名字的。 不过红鸢听了之后倒没什么反应,而是依旧兴奋地点了点头,“是啊是啊。这画是以前请别人给我们画的,你看,画的很不错吧?我觉得比沉睡者们的照片之类的东西好多了。” 我偷偷抬头看了她一眼,红鸢脸上没有任何的阴霾,没有像想象中那样露出的一丝一毫的消沉情绪,就好像浑不在意一样。 “……抱歉。”我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道什么歉?”红鸢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叹了口气,“这个话题是我先挑起来的,早就已经看开啦。更何况,现在他也算是和我同在,我们共用同一条生命。这么想想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可悲伤的。” 红发魔女轻抚自己的胸口,静静地说着。我知道那是维德尼尔的心脏所跳动的位置。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抿起嘴唇,收敛了笑容陷入沉默,也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不过很快,她就重新恢复了活力,将视线从那副画上挪开,开始翻找起书柜里的东西来,一边找一边道,“其实啊,小未白,如果咱们两个不太熟的话,你知道这种管人要法术笔记的行为算是什么性质吗?” “什么性质?”我呆了一下。 “算是抢劫吧。”红鸢从书柜里拖出一大摞厚厚的书,噼里啪啦丢在地上,嘿嘿笑着,“法术笔记这个东西是非常私人的,你知道吗?就算是现在的六塔,也没有到能把自己的研究成果随便分享给别人的这种程度。两个魔女只有在非常亲密的情况下才可能和对方完全共享自己的所学,比如说亲子啦,恋人啦。就师徒也不能够,现在还好些,我听我老师说,六塔还没成立的时候,师父都不敢把自己压箱底的东西教给徒弟,唯恐弟子把自己的秘密泄漏出去,或者转而用来对付自己。” “啊——”我惊讶地张大嘴。其实之前我一直觉得借笔记看看,就像是学生之间互相抄抄作业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想到居然是……呃,这么严重的事件。 “当然啦,我倒是无所谓的。反正我真正压箱底的东西别人也学不走。”红鸢耸了耸肩,从里面挑出几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之后丢在床上,“这应该就是我还在烁铁之塔学习的时候写下的笔记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拿去看看,不过烁铁之塔的法术系统和你们黑曜之塔可能也有所不同,或许需要你自己解读一番。” 我点了点头,珍而重之地将这些法术书接过来抱在怀里,“真的很感谢。” “嗨,这种话就不必说了。”红鸢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过我所学的法术大部分是操控元素能量的攻击型法术,非常简单粗暴的那一种。”说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而且大范围杀伤法术居多,也正因为这个,我还在界门卫队里待着的时候,经常被人称作爆炸专家和洗地大师之类的……总之这些东西未必适合你就是了。” 听到这两个外号,我差点笑出声来。 随后,我们收拾好地上的书本,离开了红鸢的家。虽然当时被烧掉过一次,但是现在这座房子看起来和原本却没什么差别,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金杯之塔的修理队也太厉害了,连你家里的装潢都分毫不差地复原了。”我和红鸢在瓦尔普吉斯的街道上散着步,笑着说道。 “这种复原法术也算不上什么多高深的法术啦。而且我家里的重要物品也都有用法术保护起来,所以很容易的。”红鸢把帽子拿了下来,抓了抓头,“戴着这个帽子果然还是很别扭。”她顿了顿,又接着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学战斗类的法术,但如果你想学习一下魔女是怎么打架的,我倒是可以教你。” “真的?嗯——那就拜托你啦。”我抿嘴一笑,抱着书慢慢沿着街道往前走着,“那我是不是还要叫你一声老师?” “别了吧。有点尴尬。”红鸢连忙摆手。 “嗯……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红老师?”我挤挤眼睛,故意逗她。 “都说了不要这样……” “小——红——老师——”我拖长声音,抱着书往前跑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叫道。 “喂!”红鸢看了看四周,脸颊窘得一片绯红,“别加小字!” “我不管,小!红——老师!” “你够了!快过来……不许跑!” 第8章 小红老师(2) 和红鸢沿着街道追跑了几步,我就抱着书停了下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了好了,我不闹了,小红老师你饶了我吧。” 红鸢从后面气冲冲地赶了过来,一脸羞恼地按着我的脑袋,“别瞎胡闹……什么小红老师,要是被街上那些好事鬼听到了可怎么办!”说着她还抬起头心虚地看着四周的行人。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她的担心已经成真了,恐怕小红老师这个称呼很快就会在瓦尔普吉斯城传开,毕竟这些魔女的八卦心可不是盖的。 其实我本来还打算去拜访一下艾蕾妮娅她们的,但是考虑到红鸢这个家伙已经变回了人形,不好再把她关在店外面,于是也就只能暂且打消这个念头了。毕竟之前艾蕾妮娅给她的那一巴掌,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那么我们就回去吧。”我犹豫了片刻后道。 “那你没必要出来嘛,通过我家里的符文回去不是更快?”红鸢说,“我还以为你要去找艾蕾妮娅呢。” “其实我也想去拜访一下她,但是……”我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红鸢,叹了口气,“带着你去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大概。”红鸢抓了抓头发,“而且那家酒吧下面不是还有个训练场吗?我们正好可以用一下那个地方。” ……她这么说好像也对。 我点了点头,“好吧,那我们就去一趟那家酒吧。不过,你可不要乱来哦?” 红鸢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我什么时候乱来过?” 我只能报以苦笑。 而当我推开那家酒吧的大门,走进去的时候,熟悉的哗啦声再次传来。里面的吸血鬼们纷纷站了起来,拿武器的拿武器,亮牙齿的亮牙齿,吧台后面的艾蕾妮娅也拿着个打蛋器,一脸警惕地看着我这边。 这又是怎么了?红鸢这家伙又在我后面变成龙了? 一头雾水的我回头看去,红鸢依旧保持着人形站在身后,双手放在袍子口袋里,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看了看这帮剑拔弩张的吸血鬼,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红鸢,我总算明白一个事实。 ——这家伙就是和这帮吸血鬼不对付,无论是处于什么形态下。 “你又来干什么?“艾蕾妮娅叹了口气,放下打蛋器,不耐烦地问。不过她质问的目标却不是我,而是红鸢。 “来借一下你们这的地下室。”红鸢神色如常,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吸血鬼见到她就掏刀子要干架的场面,“我啊,现在已经是这家伙的战斗魔法指导教师了。”说着,她还翘起大拇指指了指我,就像是挑衅一般地对艾蕾妮娅挑起眉毛。 “哈……我反而担心你把她教成第二个狂战士魔女。”艾蕾妮娅翻了个白眼,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打开了吧台后的那个小门,“这孩子还是凡人,你这家伙注意点分寸。” 注意点分寸?这句话一下子让我心里警铃大作,注意点分寸是什么意思?难道红鸢这家伙一上来就要亲自玩什么实战演习之类的? 想到这里,我就一阵哆嗦。 “我知道啦。暂且不会那么过火的。”红鸢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我走进了那个小门。 等等,什么过火?你们在说什么?我好慌啊—— 在石室里,红鸢弹指召唤出几个光球将黑暗照亮。我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两把椅子,那还是上次蒂尔朵拉召唤出来的东西。 “还备了椅子?坐吧。”红鸢带着我走过去坐下,然后托腮看着我问道,“你学到什么地步了?” “呃,目前是掌握了基本的护盾术和魔法飞弹这两个法术。”我答道。 “那就已经入门了呀。”红鸢笑了笑,“其实魔女的种种战斗法术,并不比你想的更复杂。归根结底,我们经常使用的战斗方式,分成四个流派,塑能流派,变形流派,召唤流派,增幅流派。顾名思义,塑能流派是操纵魔法能量变成你想要的性质和形状,召唤流派就是召唤或创造生物以及物体为你而战,增幅和变形都是作用于自身的,前者是增强自身的力量或强化武器装备的性能,后者则是直接变形。” 顿了顿之后,红鸢又道,“此外也有一些诸如幻术流,诅咒流,因果律流之类的其他流派,但最常用的无非是以上四种。”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而你学的这两个也都是塑能流派的基础法术,所以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来学习它们的一些变体法术。但我不会直接教你那些法术,我会引导你如何将已有的法术改造成那个样子。”红鸢耐心地继续道,而我则被她的话吓到了,“啊?改造?” “是啊。要不然你以为那些变体和分支法术是怎么出现的?可不都是通过这些基础的法术改良的。”红鸢说。 “听起来感觉你像是黑塔而不是红塔的魔女……” “你的意思是说我显得太学究气了?” “在这里有一点吧。” “有人和你说过魔女的两条道路了?感悟之路虽然进境会比较快,但是会苦于摸索不到东西,而知识之路则好在能够一路按部就班,虽然缓慢,但不至于让你看不到路在何方。”红鸢轻叹了口气,看起来很是感慨,“如果是按照我师父教导我的那一套方法,我早就把你丢到法梵德的山林里去,一个月后再来接你了。到时候如果你没死的话,一定就能对这些战斗类法术的使用大有领会。” 听到她这句话,我立刻打了个冷战,“不……不必了,我觉得在这里按图索骥慢慢学习挺好的。” 红鸢笑了笑,然后抬起手指了指后面的墙壁,“你对着那个墙壁施展一下魔法飞弹让我看看。” 我点了点头,闭起眼睛开始回忆起那个法术的旋律。 如果说火球术的旋律中充斥着描述毁灭和爆炸的音符,那么魔法飞弹的音律就非常的短促而紧凑,仿佛从枪口迸射出去的子|弹,只有数个短音节的程度,但是铿锵有力,简单而迅猛。 就在旋律结束的一刹那,三颗蓝白色的光弹从我指尖迸射而出,在空中划过明亮的尾焰,轰击在对面的墙壁上,留下了三个深深的凹坑。 “对于初学者来说不错了……”红鸢点点头,“魔法飞弹的本质就是将魔力凝结成球状弹射出去,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魔法之一,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把魔法飞弹里的魔力替换成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我愣了一下。 “是的,倘若把这个法术拆开,我们可以得到什么?”红鸢摊开手,循循善诱道,“魔力的凝聚和弹射,或者说,它是‘把什么东西弹射出去’的咒术,只不过你选择的是弹射魔力球而已。” 说完这些话后,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我的反应,“所以你可以尝试着拆解咒文和语源,来修改法术。我的笔记中有记述这一部分的内容,你也可以作为参考。” 我连连点头,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门后有无数新鲜奇妙之物在亟待我去探索。就在翻找红鸢的笔记时,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比起拆解咒文和语源这种麻烦活儿,我何不试着干脆改变它的旋律和唱法呢?就像之前蒂尔朵拉所说的,只有聆听不到魔法那宏大之声的人,才会去干巴巴地研究那些咒语之类。 而我们,有别的路可走。 况且,当初罗瑞安也是这么做的,这条龙在教授我风翼术的时候,就将羽翼术和风翔术融为一体创造了风翼术——等等,好像它们原本就是一体的……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初罗瑞安的确那么做了,而且做到了。论旋律而言,羽翼术和风翔术要比魔法飞弹这个基础法术要长许多,尽管我的魔法造诣远远比不上那头龙……但是总归是有尝试的价值不是吗? 这么想着,我开始回忆起魔法飞弹的旋律。它的旋律非常紧凑、短小而明快,如果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是手枪的枪声,如果我要把它的旋律稍微做一下修改与替换的话…… 有了!火球术! 火球术的旋律同样紧凑,但是要比魔法飞弹长个五倍以上,如果我把这二者混合在一起的话…… 爆炸。燃烧。焚化与毁灭。火球术的旋律里充斥着这些刺耳的音符,就像是摇滚乐一样,但是将它们组合起来的话,却又显得那么和谐,毫无一丝违和感。最初,在我试着将那代表燃烧的音韵加入魔法飞弹的节奏中时,宏大之音开始变得拖沓而扭曲,不再像原本那样自然和谐,当我试着将这一段不和谐的音韵吟唱出来时,法术的能量却剧烈地波动起来,只听得砰的一声爆响,我眼前猛然一白,猛烈的光焰从手中迸射开来,但是却没有按照既定的轨道飞射出去,而是就这么在我面前爆炸了。 滚烫的炎风扑面而来,仿佛有炽烈的火焰燎过我的面颊,剧痛瞬间窜上脸部,我尖叫一声,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往后倒去。不过几乎在烈焰炸开的同时,红鸢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模模糊糊地听到她念了一声什么,火焰刹那间消失一空,随后一只柔软的手抚上我的脸颊,一阵奇异的清凉感蔓延开来,痛楚瞬间消弭,脸上那火辣辣的感觉也一扫而空。 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红鸢挂着无奈笑容的脸庞,“呃,我怎么了?” “法术失败,爆炸了呗。”红鸢摊开手,“刚才我听到你在像是唱歌一样吟唱着咒文,然后你的法术就爆炸了。” 我呆呆地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和脸,还好,没有什么伤口。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小声道:“谢谢……” “以后小心一点。嗯……这种尝试最好在有别人看护的情况下进行。要不然很容易出事情。”红鸢摸了摸我的头发,语气里没有半点责怪之意,“你念的咒文我也差不多听明白了,你是打算在魔法飞弹里加入火焰的变化?这样的话最好先为自己施展一个防护火焰的魔法。” 我用力点点头,翻身站了起来,故作轻松地笑着,“感觉也不是很难嘛,这种事情。” “那是因为你已经摸到门道,有所感悟了。”红鸢伸出手来戳我的额头,“实际上,法术实验是很危险的,很多魔女都免不了因此而受伤,死掉的也不是没有。所以你最好谨慎一些。” “我……我会的。”我一下子蔫了下去,缩着脖子,心有余悸地嗫嚅道。 第9章 小红老师(3) “你知道,为什么很多攻击型法术都以操控元素能量为主吗?”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红鸢继续说,不过她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相比起纯粹的魔力而言,火焰,雷电,寒冰……诸如此类的元素能量更容易发挥出破坏力。” 说着,红鸢张开五指,她的掌心逐渐亮起一团白亮的光芒,“你看,单纯的魔力团块,就只是魔力团块而已。”她抓住我的手,碰触着那魔力凝结成的光球,它就像是一捧热水一样,碰触之下可以感觉到类似于流体的阻力,并且有着明显的温度。 “想要让它发挥出破坏力,就必须另行加以控制,比如,压缩,塑形,迸射……”红鸢示意我撤回手,然后喃喃地念诵着咒语,那团白色的魔力光芒在她手中慢慢变形,化为一颗炽白色的光珠,被红鸢挥手甩了出去,落到对面的石壁上猛然爆炸开来,在墙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坑。 “而如果是元素能量的话,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因为许多种元素本身就具备破坏能力。”红鸢继续说,手掌间这回冒出的不再是魔力的光芒,而是跃动的雷电。蓝紫色的电火花跳跃在她的指尖,眨眼间就擦着我的头发迸射出去,在墙壁上留下了一大片焦痕。 “虽然元素能量相比单纯的魔力而言更加不易控制和转化,但这并不妨碍魔女们将它们作为攻击型法术的首选。”在放出闪电箭后,红鸢收回手总结道,“而如何将魔力转化为元素能量,也是许多魔女踏入这个领域后要学的第一课。不过对于能够听到宏大之音的你来说,只需要改变旋律和音符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做到这一点。” 我有些懵懂地点点头,而红鸢则拍拍我的肩膀,以鼓励的口吻说:“首先改变魔法飞弹的元素性质变化,这就是我给你留的第一项作业,也是塑能流派的入门。既然你已经掌握了火球术,那么就先练习涉及火焰的变化吧。另外,在实验的时候要记住做好防护措施。” 接下来,红鸢又指点了一些咏唱咒语和改变音节时的要点,就带着我离开了血酒吧的地下室,回到了法梵德。和她告别后,我通过哈尔缇雅家里的符文,传送回了龙堡。 相比起瓦尔普吉斯城而言,龙堡里可供我练习和实验的地方比比皆是,我随便找了个没有龙居住的石窟,在为自己施展防护火焰的法术后,就再次开始了法术的实验。 倘若总结一下上次失败的经验的话,就是太过于急躁了。明明旋律中还有不和谐的音韵,却硬是要把它唱出口,这才导致了法术的失控和暴走。 而在我花费了一段时间解读了红鸢的笔记后,也了解到,她将塑能流派的法术结构拆解为了三个部分,即基底能量,具体形状,以及附加结构。在理解了这些之后,我也逐渐能够将脑海中已经存在的法术旋律与它们一一对应起来了。倘若用火球术举例的话,便存在着代表火焰的旋律,代表球体的旋律,以及代表压缩、爆炸和释放的旋律。 正如蒂尔朵拉所说,魔女的两条道途在某种程度之上也都有共通之处,虽然我现在以罗瑞安以及巨龙们的施法方式为主,但是那种以理性研究和学习的方式也是有所裨益的。 倘若使用这一套方法来拆解魔法飞弹这个法术的话,就会发现,它的结构简单得惊人,除了作为基底能量的纯粹魔力,和作为形状的飞弹之外,附加结构就只有迸射这一种。倘若将它的形状塑造成更有穿透力的箭矢状会怎么样?我的脑海中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了,除了当初红鸢给我留下的作业之外,我还开始研究起了如何将魔法飞弹的形状重塑为箭。随着不断的研究与尝试,我发现,如果说感悟之道是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能做到”的话,那么理性之道就是知道“为什么”,但是“做不到”,或者说,很难做到如同前者一般不假思索地直接从本质上改变法术的结构。 因为对于前者来说,改变法术结构仅仅是改变旋律和音韵而已,比起一门技术而言更像是本能。但是对于后者而言,则需要先把法术的本质塞到能够让自己理解的框架里面去,再学着去调整它。 在两个星期的学习和探索之后,我终于能够将魔法飞弹的能量基底替换为火焰,熟练地施展出火焰飞弹这一法术而不伤及自己了。至于将魔法飞弹重塑为箭这一项作业嘛…… “其实你不需要那么精细的。”洞窟之中,前来“收作业”的红鸢看着从我掌中升起的魔力“箭”,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忍着笑。那一团光芒与其说是箭,不如说是一根有着尖端的梭条,与我想象当中有着完整箭头、箭身和箭羽的“箭矢”简直天差地别。 “你要知道,它的本质是法术能量而不是真正的物理实体。”红鸢盯着我手里那支正在努力长出几条羽毛来的光梭,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所以,这种程度的物理形态对法术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它影响的只是你的认知。” “啊?”我发出一个代表惊讶的单音节,红鸢这番话好像让我隐隐明白了什么东西,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举例而言,如果你想要它变得富有穿透性,那么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将它塑造成尖锐的形状,例如箭、矛等。而‘让你觉得它具有穿透力’,就是箭这个形状能起到的作用。因为魔法的力量源于你的内心,你的心里只要觉得‘这个形状很尖利’就可以了,再进一步细化,除了满足强迫症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作用。”红鸢含着笑说道。 我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红鸢则退开了几步,抬起手念了一句什么,身前浮现出一道淡蓝色的漩涡,犹如水流一般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不断地旋转着。 “试着用你的法术朝我发动攻击看看。”红鸢说。 “呃……嗯。”我愣了一下之后点点头,随即在脑海中奏响新的魔法飞弹的旋律,倘若说之前它如同手枪的枪声一般短促而富有崩裂感,那么经过改变之后,现在它就像是弓弦弹射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清脆。随着咒文最后一小节被我咏唱出声,手中那道白色的光梭也如真正的箭矢一般飞射而去,打在了红鸢面前那道漩涡之上,化作白色的光点破碎消散。 “穿透性不错,力道差了一些。”红鸢撤回法术,赞许地评价道,“如果你聚集的魔力量再强一些,我用的又不是漩涡护盾的话,普通的护盾术可能还真的会直接被击破。” “但是如果要聚集更多的魔力量,那么咏唱时间就会延长……”我思索了片刻,挠了挠头回答道。 “是这样的。所以要不断地寻找一个合适的点,在出手时间足够快的情况下将魔法的威力最大化。不过呢,这属于进阶的实战内容,你现在只需要将塑能流派的基本法术掌握熟练就够了。”红鸢说。 我叹了口气,而还没等我再说些什么,红鸢就“啪”地一拍手,把我吓了一跳,“恭喜你,小未白,你现在已经学会两个新法术了!” “啊?”我迷茫地看着她。 “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魔法箭。”红鸢简单地念了一句咒语,她的掌中立刻浮现出一道闪亮夺目的光梭,只不过不同之处在于那道光梭的尖端更大一些,也更加尖锐,“是魔法飞弹的改良版,用沉睡者之国里的事物来举个例子的话,普通的魔法飞弹如果是普通子|弹,那么魔法箭就是穿|甲|弹。” “此外,这个,叫做火焰飞弹。”说着,她挥手散去掌中凝聚的魔力,一弹指间,就从指尖迸射出几道夺目的火焰,拖着长长的焰尾击打在石壁上,“比普通的魔法飞弹伤害性更强,而且能够点燃物体。” 我盯着她看了两秒,这才想起来一件事,“我记得你好像说,要让我以创造新法术的形式来学习魔法飞弹的各种改良版本来着?” “没错。”红鸢打了个响指,“其实这个法术的其他版本还不只这两个,还有综合各种元素能量的彩虹飞弹——虽然我觉得那个法术只有视觉效果炫目一点——以及飞弹数量更多更密集,范围也更广的飞弹风暴等,这些东西接下来我都会一个一个地教你。” 随即她话锋一转,“不过,就如蒂尔朵拉那家伙所说的,对于初学者而言,幻术也是非常优秀的自保方式,如果运用得当,效果并不比护盾一类的防御法术更差。所以和那个满脑子春的不良修女学一学幻术,也是不错的。” 满脑子春的不良修女…… “我非常想知道如果蒂尔朵拉听到你这么叫她,会有什么反应。”我忍着笑说。 “这个嘛……大概会冲上来砍我吧。”红鸢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地说。然后我们两个对视一眼,一起毫无风度地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第10章 万华镜(1) 我坐在蒂尔朵拉的面前,有点不自在地打量着这个房间。 修女的卧室——不,或许是她和艾蕾妮娅两个人的卧室——虽然面积不小,但并不给人以宽敞的感觉。衣柜打开,各种衣物和书本随处乱丢,将整个房间都塞得满满当当,只有一小块地方能够供人坐下。 小夜在血酒吧的地下室里接受艾蕾妮娅的开导,或者说是训练,而至于我,则被这个修女强行拖到了她的房间里,开始学习幻术。 “如我之前所说,幻术最重要的是想象力。它不是一个老老实实研究和学习就能够精通的学派,一个心中毫无激情的死硬理性派永远无法领悟幻术的精髓。” 蒂尔朵拉平静地向我陈述着,这回她倒是一反常态地没有露出那一副狂热的表情,一本正经得令人吃惊。 “我接下来会教授你基础幻象的咒语,它能够创造出最基本的视觉幻影。但是你要记住,理解并且念诵它毫无用处,倘若不在心中描绘出你想要创造的图案,那么它就什么都不是。” 蒂尔朵拉说着,从身边的书堆里抽出一本,屈起手指在上面敲了敲,“真实展现。” 她话音刚落,那本书就自动翻开,原本空无一物的书页上主见浮现出一排排字迹。 “这个用来掩盖字迹的法术同样也是幻术,它的性质与隐形术类似。不过这类遮盖感官的幻觉我们可以放到后面再讲。现在你可以把咒语在你的法术书上抄下来。” 我点点头,急急忙忙地拿出笔和薇奥拉的法术书,将这条咒语抄写了下来。 “幻术——尤其是五官幻觉系的幻术魔法咒语都普遍简单,因为它真正的难度从来都不在于念出咒语。”蒂尔朵拉说,“记住,对于幻术而言,咒语只不过是一个入口,它真正的法术效果完全依赖你的心灵与想象。永远不要停止想象,因为想象力就是你魔法的源泉,克敌制胜的法宝。这就是我身为一个幻术师,能给你的唯一忠告。” 我点了点头,将修女的话在心里重复默念了一遍,记了下来。她的讲授与之前我接受过的魔法理论都不相同,其他绝大部分魔法在念诵完咒语的时候便意味着法术效果的产生或者是结束,而幻象魔法却截然相反。 何等新奇的知识。 我将书本上刚刚抄下来的幻象魔法咒语默念数遍,闭上眼睛。 与想象当中不同,幻术的咒语几乎没有什么旋律,如果硬要做个比喻的话,它就像是——低沉的前奏。有限的几个音符,简单的音韵,不像是正式的演奏,而是某种引导。随着咒文念诵的结束,我抬起双手,能感觉到魔力开始在虚空中汇聚,但是却没有形成明确的纹样,魔法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悄然呢喃着,始终构不成一段完整的旋律。 “运用你的想象力!”蒂尔朵拉忽然低声喝道,“法术已经开始,创造出你自己的幻象!回想你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片段,然后描摹它,再现它!” 我浑身一震,在听到“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片段”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浑身披覆着银色鳞甲的巨龙,盘踞在清晨的阳光下,宛如披着发光的轻纱,它就那么踞坐在沐浴朝阳的街道上,即使只是简简单单地待在那里,那宁静的姿态也足以震撼人心,让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银龙那黑曜石般的瞳孔凝视着我,一时间万籁俱寂,一切声音和景物都在远去,世界上仿佛就只有我和它的存在。 随着我思绪的浮动,那魔法的宏大之音也猛然响起,就像是被这心绪撩拨起滔天波澜的静水,连续而完整的旋律犹如湖波般轻轻奏响,那些浮在我身边的魔法能量也开始沸腾,凝聚,幻化—— 刹那间,我明白了,幻术魔法的咒语为何如此简单。 因为它是残缺的,不完整的魔法咒语。 而它不完整的部分,则需要用施法者的想象力来补足。 所以它奏响的旋律才如此残破而黯淡,不成曲调。所以蒂尔朵拉才说幻术魔法是艺术,它是需要施法者与咒语一同编织旋律和音韵才能完成的歌谣和诗篇。 魔力在聚集和幻化。逐渐地,一团白色的光芒在空气中慢慢成形,就像是案板上的面团一样,被人揉捏来,揉捏去,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形状,却只能看清轮廓,细节之类的则全部混沌不清。 “你的这个让我想起了东方的一种面食……”蒂尔朵拉指着我面前的那团白色光芒笑道。 “不许笑!”我又羞又恼地虎起脸呵斥她,然后叹了口气,颓然看着那团白光在面前消逝。 “新手一般都是这个样子的,你不要丧气啦。”蒂尔朵拉依旧在笑,“我第一次施展幻术的时候,还把房子画成了大馅饼,哈哈哈……” “这个老实说不太好笑。”我干巴巴地道。 “那我换一个。据说有个魔女在施展传送魔法的时候只送走了自己的左半边身体,哈哈哈哈哈……” “这个已经变成恐怖故事了好不好!” “哎。那我不闹了。”蒂尔朵拉笑够了之后才停下来,摆摆手说,“对于第一次施展幻术的新人来说,光是在脑海中想象出图案来是不够的,还需要对魔力进行引导和控制,就像用画笔画油画一样,来塑造出自己的幻象。如果没有刻意地对魔力加以控制的话,就会像刚才那样,造出十分模糊的幻象。” 蒂尔朵拉说完,弹了个响指,一朵莲花凭空出现在她面前,然后缓缓绽放,那花朵是那么的真实,我甚至都能看到那粉红色花瓣上每一条细微的纹理和上面晶莹剔透的水滴,倘若不是那花的花茎延伸了一半就在虚空中消失,我简直要以为它是一朵真花了。 “所以学习和练习幻象魔法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你控制自己的魔力。”修女双手合十,那朵莲花的幻象消失在她掌间。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我脑海中的图像那么清晰,但是创造出来的幻象却是一团浆糊。不过一想到我把薇奥拉的身姿塑造成了那种鬼样子,一时之间就十分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还有,虽然塑造幻象不是一件简单的活儿,但是等你熟练之后,就可以预先记住一种幻象的塑造方式,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迅速将它创造出来,就不用当场描画了。”蒂尔朵拉说,“这也是快速施展幻术的一种技巧。” “就相当于预先存档,要用的时候再抽出来直接用吗……”我沉吟着,而修女则颔首表示肯定,“如果用沉睡者之国的事物来举例的话,是这样的。” 时间在幻术的练习之中很快就过去了,大概在这天的傍晚时分,小夜和艾蕾妮娅一起回到了这里,在简单吃了些晚餐后,我就带着小夜告辞,回到了龙堡之中。 第二天,在将蒂尔朵拉所教授的基础幻象法术编入法术书的目录中之后,我就溜到了之前练习火焰飞弹的那个洞穴里,开始尝试着在施展幻术魔法的同时有意识地操纵魔力流动。 随着咒语的咏唱,幻术的旋律也逐渐在我心中响起,魔力被控制着,就像是画师手中的画刷,一点点在幻术魔法所织成的画布上描绘着图案。 每一片银色的鳞片都被涂上冰雪的色泽,每一笔都仿佛饱蘸了月光的韵味,混沌不堪的白色|色块逐渐在半空中有了棱角和轮廓,然后一点点细化,一点点清晰,就像是抹掉镜子上的雾气,露出它所映照之物的真容。 我的手中没有调色盘,魔法就是我的颜料,也没有真正的画刷,但不断翻涌的思绪就是我的笔。 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重画了多少次,虽然面前这巨龙的头颅已经有犹如照片一般清晰,但是我仍然觉得这幻象比之我心中的画面,还是缺了点什么。 是缺了些俯视凡物的高傲?还是缺了些冰雪塑就的冷意?亦或者是缺了些精致优雅的贵气?我不得而知。 就在我望着那龙首的幻象痴痴发呆的时候,洞口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回头望去,一抹白影悄然从黑暗之中浮现。 薇奥拉倚在洞口的岩石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轻轻眨了眨眼,“原来你在这里。” 我的大脑几乎一时间停止了运作,在意识到“薇奥拉看到我创造她的幻象了”这件事的一瞬间,那个龙首的幻影和我此刻的心情完全同步,化作无数飞絮般的白色|色块四下迸射飞溅,扭曲氤氲成激烈翻滚着的絮状物,我能感到脸上炸开了一片滚烫,血液升温加速着在血管里暴走呼啸。 直到我看到薇奥拉的眼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时,这热辣辣的感觉才在刹那间被完全冰封,取而代之的是涌上心头的狂喜。 我找到我所缺少的东西了。 我找到那幻象与脑中画面的不同了。 薇奥拉她,在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面始终是在笑着的啊。 第11章 万华镜(2) “呃……”我尴尬地站在当地,心中半是狂喜半是羞赧,只能呆呆地看着薇奥拉,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那是我?”薇奥拉含笑偏过头,向空气中仍旧没有完全散去的白色光晕示意了一下。 我感觉脸上烫得可怕,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缝钻进去,深深地埋下头,过了好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做得不错。”纯白的魔女翩然来到我的身边,笑容中微微带上了些促狭之意,“只不过……”她的声音不怀好意地稍稍上扬,连带着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做出我的幻象呢?”薇奥拉接着把话说完。 ——啊啊,这大概是我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了吧。我要怎么说呢?回答说心里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那个清晨,她踞坐在瓦尔普吉斯城街道上的模样? 不不不,这怎么能说出口,实在是太、太让人害羞了……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始终没办法把那句话说出口,只能含糊不清地试图蒙混过去,“没、没什么啦……” “嗯?没关系的,说来听听?说嘛……我不会生气的。”薇奥拉慢慢地说着,然后朝我缓缓逼近,低下头在我耳边用近乎挑逗一般的声音低语着,然后猛地吹出一口气,那冰凉的气息从耳廓上拂过,她的唇靠得是那么的近,我甚至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耳朵上除了那气息的吹拂之外,还有着仿佛错觉一般不真实的,冰凉而柔软的触感。 这突然的袭击几乎让我跳了起来,感觉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皮肤下面,这回不仅仅是脸颊了,就连耳朵和脖子和火辣辣地开始发烫,大脑轰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发出尖叫。 ——好、好丢脸。 我捂住自己滚烫的面颊,思绪混乱到几乎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横冲直撞,要逃走……! 而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慌不择路地逃离了那里,现在正站在另外一个洞窟之中,靠着冰凉的石壁喘息。 ——这个魔女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坏心眼的?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有些寒凉的气息,那柔软的感觉也一直挥之不散,光是回想到那场景,我就感觉脸颊就再次开始发烫…… 这个人、这个人……! 我转过身去,将额头抵在石壁上,用力地擦着脸庞,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忆起刚才那一幕了,对,要冷静一些……冷静一些……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是哪儿啊? 稍稍平静下来之后,我刻意仔细打量着周遭的景物,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由于薇奥拉的龙堡几乎占据了整个山腹的缘故,其内部的空间也是大得离谱,大体构造可以分为两部分,山体的那一部分就是未经人工开凿过的原始洞窟,而城堡的那一部分则明显是人为修建的。 我所住的房屋就位于这两部分的交界处,稍稍靠近人工区,而挑选来练习法术的山洞,则是完全天然形成的。 而我平时的日常生活也大多只是在屋子里学习法术,在龙堡内转悠的时间少得可怜,这座城堡内部我熟知的地点也只有薇奥拉的房间、那个天然温泉池子和离开龙堡的道路这几个而已。 所以这里是哪里,我一时间也辨认不出来。虽然可以用寻路法术找到回去的路,但是…… 如果回去的话碰到薇奥拉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我立刻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算了,在这里稍稍转一转,放松一下心情也不错。我这么想着,强迫自己迈开脚步,召唤出几个光球照亮前方,顺着墙壁走了起来。 走了一段距离之后,越是前进,就越是觉得空气似乎变得沉重……而湿润,气温也逐渐地高了起来。 这条道路该不会连通到那个温泉水池那里吧? 我这么猜测着,而过了十几分钟之后,已经充满了水汽的温热空气证实了这个猜想,这条洞穴通路的尽头是一处极尽广阔的空间,嶙峋的石壁与岩石地面上长满钟乳石和石笋,挂着湿润的水滴,这巨大洞窟的正中央便是那个小湖一般的温泉池,而这池子中央则横亘着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我的到来,那黑色巨物慢慢地挪动起来,水流犹如小型瀑布般从它身上落下。 “你好啊。”巨龙的口中发出少女般温润的声音,罗瑞安在水池中间向我眨了眨眼睛。 “你好……”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们又见面了……” “你是不是对我在这里感到很惊讶?”巨龙发出沉闷的笑声,整个洞窟中那闷热犹如蒸笼的空气也随之颤抖起来,“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其实这座城就是我给薇奥拉建造的?” 我怔了一下,随后就惊奇于自己听到这件事之后,竟然并不怎么感到惊讶。仔细想想的话,这座城就像是被放大成适合巨龙的尺寸之后,硬生生按进山腹里面去的。如果是操控空间的罗瑞安,能做到这种事似乎也并不怎么稀奇。 “原来你是薇奥拉口中的‘那个混蛋’?”我下意识地把这句话冲口而出。 “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坦率……”罗瑞安拖长声音,“事实上,我是答应了为她造一座城的。” “但是现在只有半座。”我说,“你搞砸了?” “不,我是故意的。”罗瑞安黑赤双色的异色瞳狡黠地眯了起来,这一瞬间她的神态像极了抿毛舔爪的猫,“我只是想知道她看到这份‘礼物’的时候,会露出什么表情。” “是什么表情?”我忍不住问。 “噢,关于这个,我没法跟你描述她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我只能说,在那之后我们两个打出了第二条时间流。”罗瑞安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第二条时间流?”我一头雾水。 “像我和她这种程度的时间魔法使用者,在用这种方式互相切磋的时候,难免会对当前世界的时间流造成影响,这种后果往往很严重,而且也是被六塔所禁止的。所以我们只能创造出第二条平行的时间流,到那里去打。”罗瑞安解释着,但是她越解释,我就越感到头大,最后只好放弃了追问的打算。 “不过她还是对这半座城蛮中意的,哈哈哈……”巨龙说到最后笑了起来,而我则缩了缩头,拂掉肩膀上被她的笑声震下来的石屑。 “呃——你经常来这里吗?”我换了个话题,朝那个温泉池比划了一下。 “没有人会抗拒免费的享受,巨龙也如此。”这条龙似乎从来都不喜欢正面回答问题,她说,“不过话说回来,我从薇奥拉那里得知,你似乎在寻求战斗的力量?” 我点了点头。 “因为蒂奥娜?”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巨龙再次发出低沉的笑声,“因为危机感而开始寻求力量,其实是个蛮不错的开端。那么你学到哪里了?” 我将最近一段时间自己学到的东西简单地讲述了一下,罗瑞安听了之后点点头,“塑能流派和幻术学派,对于初学者而言都是比较实用的……嗯,没有什么问题。”说着,巨龙往前倾了倾头,那硕大的头颅裹挟着温热的水汽逐渐靠近,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如果你想要学习结界魔法的话,可以来找我。”罗瑞安说,然后又笑了起来,“不过薇奥拉可能会不太高兴吧,嗯……龙的独占欲一向都很强。” 她一提起这事,我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刚才的那一幕,顿时羞红了脸,低下头不再言语。罗瑞安见状,抬起头打了个哈哈,声浪滚动着扩散开来,“看起来你们相处得也很不错。那么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继续回去泡着了。” 黑色的巨龙识相地沉入水中,过了片刻后在水池的正中央露出头来,懒洋洋地侧躺着。我也不再多做停留,道别之后就匆匆离去,借着寻路魔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 结界魔法吗…… 回去之后,我强迫自己坐在桌边摊开书本,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一页页文字上,不去想和薇奥拉有关的事情。 在这本法术书上,我也见过一些诸如“法术防护结界”之类的法术,只不过一直没有详细研究,直到罗瑞安提起,我才意识到,它们可能是自成一类的魔法,而且似乎大多是防护性质的。 既然这样的话应该也比较适合初学者吧。我这么想着,毕竟光靠欺骗敌人的幻术,和最初级的护盾魔法,似乎也不太能给人以安全感的样子。如果有那种能够真格地抵挡并且吸收伤害的法术来填补防御端上的空缺就好了。 不过,结界魔法的话,我还是去问问薇奥拉比较好。当时我和罗瑞安学了学唱歌之后,她好像就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放下手中的笔,有些苦恼地按揉着太阳穴,虽然一开始在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薇奥拉,但是到头来,我的脑袋里却满满当当的,装的全部都是关于她的事情。 唉,这可如何是好…… 第12章 万华镜(3) 盯着书本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我决定放下幻术,去练习一下魔法飞弹进一步的性质变化。之前红鸢演示魔法箭的那一幕依旧深刻地烙印在脑海之中,如果能够让它更加迅速,尖锐而富有穿透力的话……等等。 单纯的魔力可能做不到这一点,但是倘若换一种元素能量的话,说不定就能更加顺利了。如果要说到迅速而富有穿透力,我的第一反应无疑是使用闪电元素。尖锐不尖锐另说,在与火焰有着同等程度的破坏力的同时,雷电的速度与对物体的穿透能力都是更加优秀的。 如果能够瞬间施放出雷电形成的短箭,利用其伤害力和麻痹能力牵制敌人,就能为自己赢得施法的时间。尽管在近身战中有破晓之门这一最有力的武器,但我也明白,她正是自己的最大弱点。倘若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使用破晓之门,那么魔法就是我最后的依仗。 想到这里,我立刻抓着书本跳了起来。之前那个洞窟是不能再去了,先不说会不会遇到薇奥拉,光是靠近那个地方就足以勾起刚才被她吹耳朵的那一幕,那是...那是绝对绝对不行的。 所以我随便又找了一个洞窟猫了进去,召唤出几个光球之后,摊开书本,为自己附加了防护雷电的法术后,开始了尝试。 倘若说使用纯粹魔力的魔法飞弹,所奏响的旋律是短促而清脆的,那么雷电元素就充满了狂躁的杂音,它与我曾经驾驭过的火焰的旋律截然不同,更加嘈杂刺耳,难以控制。 刚刚尝试没多久,那狂躁的魔法旋律就完全失控了,爆裂的蓝紫色电火花将我的衣服都燎出了几个破洞,虽然防护雷电的法术阻挡了伤害,但是电流掠过身体,仍然带来了短暂的麻痹感。 “原来如此,元素能量在更加富有伤害能力的同时,也更加难以控制……” 我有些心疼地摸着衣服上的破洞,自言自语着。 不过事实上,在接下来的练习中,我明白了自己对元素能量的认知还远远不够,更难控制就意味着更加难以塑形,倘若没有形状,那么它就只是一团松散的电流,连发射出去都谈不上,刚刚出现在我的掌心,就砰地一声化作无数电火花朝四面八方爆散开来,消失了。 如果说之前塑造魔力的感觉像是在捏面团,可以很轻易地就把它揉捏成一定的形状,那么塑造雷电元素就像是在揉沙子了,而且还是没有水的那一种,无论怎么用手去抓,它到头来都会从我的手指间漏出来。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控制力不足——在尝试了许多次,将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了这一事实。在回到房间之后,我把书本放好,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卧室里没有小夜的身影,桌上只有一只胖乎乎的小蝙蝠,腿上挂着一个纸卷。我把它解下来看了一眼,那是艾蕾妮娅留给我的信,大致意思就是小夜可能需要在她那里待一天,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随时去找她。 将纸卷丢到一边,看着那只蝙蝠拍打翅膀飞出房门,我叹了口气。而就在考虑如何提升自己的控制力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一抹白影出现在房间门口,而几乎与此同时,我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薇奥拉。 她居然直接跑来这里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不对,岂止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现在我简直就是处于一种一看到她就会慌的,极其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脸颊开始不自然地发烫,我下意识紧紧抓住被单坐在那里,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视野里只有那个飘然而来的纤细白影。 “你还好吧?”那略带凉意的柔软声音犹如天雷交鸣般在我耳边响起,随即一只冰凉的手就在脸上轻轻触了一下,骇得我几乎抓着被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薇奥拉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甚至就坐在了床上,而我却一丁点都没有察觉。 “我、我没事……”我结结巴巴地说,僵直着脖子不敢转过头去。 “嗯……”薇奥拉的声音继续传来,满含着笑意,“话说回来,你之前,为什么突然跑了呢?”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我深深埋下头去嘟哝着,是的,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为什么光是看到她就会紧张得要命,我为什么会忍不住地去想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 初次见面时,我以为她离我很远,那个从遥远的梦土中走来的白色影子,简直是与这个世界截然相反的存在,在她的身上我找不到一丁点名为平凡的色彩,她身上的每一种颜色都那么的……那么的梦幻,那么的纯净,没有任何瑕疵。 我就像是一张失去颜色的老旧相片,向往着她的鲜活和美丽。 在被她带领着离开那钢筋水泥的牢狱之后,在那个小镇中的家里,我又惊讶于她迅速而没有半点不谐地融入了充满家庭料理那温馨的烟火气息的家庭生活中,就像是翩然走入人们的家,平静而自然地开始做起家务来的友善妖精,宛如自如地切换于两个角色之间的娴熟演员,我甚至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她,究竟从梦中走来的宁芙,还是在炉火边忙碌的棕仙? 而当我得知了她的真身之后,便几乎要仰望那雪山般庞大而遥远的巨龙了,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然后,然后——一直到现在。 “只是……嗯。我知道的。”薇奥拉接过了我的话茬,但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轻轻舒展手臂,环住了我的肩膀。 我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便想向她怀里靠去。薇奥拉动作轻柔地让我躺在她的腿上,于是她的脸庞便映入了我的眼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和我们刚刚见面时相比,薇奥拉的表情丰富了许多。现在她凝视着我,淡色的嘴唇微微挑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眸子里也蓄满了笑。她的双眼深黑而清澈,犹如暗夜中的山潭,每当我凝视着她的双眼,不知为什么总会想起在碧山之中看到的山间泉眼,清冽而纯净,倒映着银轮般静谧的月光与点点的星斗,间或轻轻一眨,便是那清泉上泛起的一连串涟漪。 她的眼睛似乎有一种别样的魔力,倘若凝视太久,我的心头便总会浮现出某种错觉,自己不是在望着她的双眼,而是在望着只有在魔女之国才能看到的,至为纯粹的夜空,没有任何烟气和雾霭覆盖,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一般深邃幽静,包容着漫天星月的夜空。 我几乎要融化在那浩瀚的星辰之间了,不知怎么,眼皮开始莫名其妙地发沉,重重地坠着,倦意潮水般涌上心头,意识也逐渐开始变得模糊。 “睡吧,你很累了。不要着急,我会教你的,把我所学的一切都……”在睡去之前,我朦朦胧胧地听到薇奥拉这么说着,她的声音就像是夜晚拂过肌肤的微风,那清冷的音色稍稍让我精神为之一振,但很快就又被浓重的睡意压了过去。 “所以,在这之前,你一定要……” 意识留存之际,所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魔女轻轻伸出一只手,盖在我的脸上。 随即世界陷入一片深黑。 是熟悉而香甜的睡眠。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却微微发紧。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想要涌出来一般。 随后视野幻化了。啊啊,是梦吗。清醒的梦——我已经有多久没做过梦了?还是说,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一般记清过自己所做的梦了? 面前仍然是一片漆黑。但是很快,黑暗中出现了一点亮光。那光芒急速扩大,然后将我完全吞没。 我看到高耸的雪山。 巍峨的山壁上覆盖着皑皑的冰雪,灰色的岩石与白色的寒霜,以及蓝色的天空,便是这里的所有颜色。 我坐在一张很柔软而舒适的椅子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温暖而令人安心。这样就活像是个坐在安乐椅上的老太太一样。我自嘲般地笑着。不过,虽然这幅样子更适合坐在家中的暖炉边,但我现在的的确确却身处于雪山的悬崖之上。 身边是一头庞大的银龙。 小山般的身躯宛若完全用白银塑就,在阳光的照射下,浑身闪烁着骄傲而纯净的光芒。 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身边的巨龙,不知为什么,心中却充满了安宁与喜乐,说不出地……祥和。 仿佛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好,只要能这样在它的身边,就已经没有必要再奢求更多。 啊啊,我知道的。我知道身边的巨龙,就是薇奥拉,魔女薇奥拉,银龙薇奥拉。 我也知道这是梦境,因为我感受不到她身上应有的寒冷,以及雪山之上呼啸的寒风。 我抬起手想要触碰咫尺之遥的巨龙,却看到自己的手掌,业已衰老干枯,干瘪的皮肤上满是皱纹,包裹着嶙峋的骨头,指甲也灰暗而毫无光泽,而且不知为何,光是抬起手这个动作,就似乎已经抽空了我全身的力气。 啊啊——这样吗。 我端详着自己的手掌,心中不知为什么,忽然响起了罗瑞安的声音。 “云袖她也快老死了。” “但是怎么说呢。” “小姑娘你应该是见不到她老死的时候啦。”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更加努力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近在咫尺的,白银一般的鳞片。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即使身涉冥水,直面蒂奥娜,都不曾有一样事物,让我如此地恐惧过。 这样事物……啊啊,就是时间啊。 那干枯的指尖就快碰触到了。就快了。还有一丁点,肉眼几乎看不到的距离。 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愿意用我剩下的一切,来换取这一丁点的距离。 所以,所以—— …… “小未白,快醒醒。” 伴随着薇奥拉的声音,这个梦魇戛然而止,一切都淹没在涤荡了整个梦境的白色之中,戛然而止。 第13章 格洛尼安(1) 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视野的是明亮的白色。 窗帘已经被拉开,法梵德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我的身上。而一个身影坐在床边,逆着光芒,那纤细的剪影一如合起双翼,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久久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难以散去。 我偏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让眼睛适应那灿烂的阳光,而那剪影也逐渐取回了自己的轮廓,薇奥拉伸出手触碰我的额头,眼中满是关切,“你做噩梦了?” “没……没有……”她的碰触让我几乎下意识地浑身一颤,梦中那银色巨龙的模样逐渐与面前的魔女重叠,不知怎么,我心中忽然涌出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拥抱她,想要切实感受她的存在——或许是梦中那即将与她永别的恐惧感太过真实,我现在甚至连眨眼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仅仅是在那失去视野的片刻时间中,她的身影就会在我面前消失。 而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紧紧地抓住了薇奥拉的手,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连忙放开她,双手绞着被单,不安地低下头去,唯唯诺诺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了,你只是太过疲劳而睡了一觉而已。既然没什么事情的话就起来吧,你看,那孩子已经回来了。”薇奥拉抚摸着我的头发,轻笑了一声,从床上站起身来,而我则转过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房间没有被阳光照耀到的阴暗角落里看到了小夜,她抱着双腿,坐在一把椅子上,将脸深深地埋在双臂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我忽然有些汗颜,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就好像是花心的妻子被丈夫抓了个现行一样。如果放在以前的话,她一定早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了吧。但是现在,这个小吸血鬼却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句话都不说。不过说实在的,这种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一般的沉默,反而更加让人难受。 薇奥拉笑意盈盈地丢下一句“我去准备早餐”就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尴尬地在床上被小夜紧紧盯着。 过了一会儿,客厅中就传来了烘烤面包和咖啡的香气,我被腹中的馋虫勾引得实在受不了了,决定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撩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跳下了床,默默地向小夜伸出手去,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走吧?” 小夜的嘴唇蠕动了片刻,似乎想问我“去哪儿?”,但是她究竟还是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而是迟疑了片刻才抓住我的手,慢慢地任我牵着走向了客厅。 在那里,薇奥拉已经准备好了早饭,烘烤得焦黄酥脆的面包,还挂着水珠的新鲜生菜与小番茄,切成片的奶酪,以及煎烤得金黄的三文鱼…… 不过除了我们之外,客厅里还有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条龙。 人类形态的芙拉维雅已经坐在了桌边,摇晃着两只小脚丫,用手胡乱抓着面包和三文鱼往嘴里塞去,而蔬菜和奶酪则一点没动。 我拉着小夜在她对面坐下,幼龙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用塞得鼓鼓的腮帮子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算是打了招呼。 “早上好……嗯,你不喝咖啡吗?”我放开小夜的手,拿起刀叉,看到芙拉维雅的盘子边上放着盛满清水的杯子,而我的面前则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于是颇为好奇地问道。 “只有你们凡人才会喝那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芙拉维雅模模糊糊地说,“我们从来都只用水和猎物的血来润喉。” “呃……”真是充满野性的孩子。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始吃自己的那一份早餐。小夜则默默地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薇奥拉的面前。 “请你把我身上的视物魔法解除吧。”她这么说,声音细小,但是却极为清晰而坚定。 我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惑不解之余,似乎又隐隐能够猜到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薇奥拉凝视了小夜片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而小夜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就慢慢地转过头,抬起手摸索着开始迈出步子,歪歪扭扭地向我走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接住她伸出的双手,然后小夜缓缓顺势靠进了我的怀里。 “你其实……不用这样子的。”我叹了口气,轻声道。 小夜摇了摇头,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仿佛是要依靠最直接的碰触,来确认我的存在一般,那模样活像是一只蜷缩在母亲身边,希求温暖的小兽。 早餐很快就吃完了,准确地说,是绝大部分食物都被芙拉维雅一扫而光,我只来得及从她手底下抢到很少的几块面包和三文鱼而已。吃完之后,小龙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一溜烟地跑出了房间。 老实说,你也不能强迫一只从出生起就在雪山里生活的小龙懂得什么叫做礼貌…… 在帮薇奥拉收拾完餐具后,我就摊开书本,准备开始昨天未完成的课题。而在离开房间之前,她靠着门口抿嘴笑道,“如果你觉得自己遇到了瓶颈,那么不妨可以尝试去利用一下外物的力量。” 说完这句话,薇奥拉就离去了。 “外物的力量……”我喃喃自语着,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外物的力量? 我这么想着,视线落在了房间一角的,那根魔杖上面。 那是圣茉夏娜森林所馈赠的礼物,以阿瓦隆一脉的工艺制成的造物。我怎么能忘了它呢? 将魔杖拿在手里,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杖身上传来的温度,坚固而温润的木质犹如活人的肌肤一般温暖,蕴涵着上午阳光的热度,而内里似乎有什么力量,像是跳动的心脏一样,不住地搏动着,而杖头的那朵花上,也隐隐有着微弱的光芒在闪耀。 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那未完成的旋律。 躁动的雷电带着狂暴的轰鸣声回响在脑海中,不知怎么,比起昨天试验的时候,这旋律变得更加地清晰了,而在调动魔力的时候,我也明显能够感到顺畅了许多。倘若说之前我是在用手抓取沙子,那么现在就像是在用铲子和小桶来盛装它们。 啊啊,原来是这样。 魔女的杖,本身就起到精神力增幅器的作用,通过杖来引导的话,魔力也会变得更加易于控制。该说不愧是代表着“引导”和“驾驭”这一概念的法器吗,仅仅是碰触着它,我就能感到自己对于魔力的控制能力有了很大的进步。 这么看来的话,或许完成雷电法术的运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大感振奋之下,我几乎是立刻就沉入了法术的实验之中。 ——魔法是变幻无常的艺术。这句话的含义,我已经深切地理解了,即使是完全一致,不出任何差错,按部就班的施法步骤,也不能保证施法一定可以成功。反之,哪怕只是偶然间的灵光一闪,随性而为所编织出的旋律,也都能够谱写出崭新的诗篇。 在魔杖的辅助之下,我没有花什么力气就将那狂躁的雷电能量塑造成型,看着浮现在杖头的一团炽白色电光,我又是惊喜又是不安地将魔杖指向了石壁。其实在杖的意义之中,本身也包含了“指引方向”这一概念,因此对于这种需要射出什么东西的远程攻击法术而言,魔杖的指向,本身就和扣动扳机类似,变得更加容易操控。 实际上,倒不如说,无论是用杖指向,还是用手指指出方向,亦或是轻轻地喊一声“去”之类的字眼,作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为施法者施加一种暗示,让自己能够明确地知道法术的方向与目标,否则的话,打偏倒是次要的,伤到自己的话,可就糟糕了。 随着我轻轻地一抬杖头——这个小动作当然也是暗示的一种——那团噼啪作响的电光就飞射而出,撞在石制的房间顶壁上,啪的一声爆散成漫天火花,在顶壁上留下了一个篮球大小的坑的同时,还溅了许多石屑下来。 可以说,这个法术的雏形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它逐渐塑造成箭的形状,而不是球体。不知为什么,我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真正摸到了塑能这一法术流派的门径,所有这一类法术,都有着什么共通的东西,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我还不是很理解。 ——也不知道薇奥拉的魔法仆役们要怎么处理这种坑。 直到放下法杖后,我才意识到这里是自己的房间,不是别的什么可以随便破坏的洞窟。有些尴尬地苦笑了一声之后,我转过身去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书本和笔记用具,就准备出去找个能够供自己练习的场所。不过就在我整理完东西,刚要离开的时候,小夜就忽然快步走上前来,抓住我的衣袖,低着头一语不发。 “你不想让我离开?”我迟疑了片刻后,试探着问。 小夜没有反应。 “还是说……你想和我一起去?”我继续问。 这回,她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第14章 格洛尼安(2) 没有办法,我只得带着小夜来到了之前练习魔法的洞窟之中。 “抱歉啦,让你陪我一起练习什么的,一定很无聊吧。”在召唤出几颗光球将洞窟照亮之后,我带着歉意对小夜说道。而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事,只要……只要能在姐姐身边就好。” 我点了点头,凝视着她的面庞,不知怎么,想起了那天在酒吧地下时她发动的那次突袭,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小夜……这一段时间以来,艾蕾妮娅都教了你什么?”我抬起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问道。 “……雾化,魅惑,分身,潜行,追踪,还有就是操纵血液……”小夜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她一根根地扳着手指,数了起来。 “操纵血液?” “‘……通过控制血液来增强身体机能,从而发挥出远超生者的肉体力量’。她是这么说的。”小夜用平板的语气复述了一遍艾蕾妮娅的话。 吸血鬼连这种事情也做得到吗。我叹了口气,然后重新提起自己比较在意的部分,“潜行……这也算是吸血鬼的能力?” 小夜点了点头,但是并未顺势加以说明,我只好继续问下去。 “就只是隐藏身形的技巧吗?” “不……那是凡人的技艺。吸血鬼的潜行可以融入黑影之中,隐藏起气息,无声无息地移动。”小夜回答道。 ——是了。就是这个。 我有些兴奋地抓紧她的肩膀,“那你能不能潜伏在影子里然后偷袭我?” 小夜的瞳孔缩小了。虽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受到了惊吓。果然,她开始激烈地摇头,并且挣脱了我的双手,一步步后退,“不,我不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道,“当然不是让你真正地伤到我,只是模拟练习啦,模拟练习。我只是想试试,自己在被偷袭的情况下究竟有没有办法应对。” 为了实战做准备的话,这种演练是必要的。在被突袭的刹那间反应过来,施展法术将对方逼退,然后拉开距离给自己争取喘息和反击的机会。不过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在小夜的突袭下不知所措,结果一句咒语都念不出来的结局…… “好了,你随时都可以开始。”我为自己施展好护盾术,想了想,又给小夜加上了防护火焰和雷电的法术,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光亮术的笼罩范围内靠了靠,尽量让自己远离阴影。而小夜则犹豫了一下,随后退入阴影之中。 很快,她的身影就仿佛融入到了黑暗里一样消失无踪,连一点轮廓都看不到了。我揉了揉眼睛紧紧盯着她方才站着的位置,可是黑暗中却空无一物。 我定了定神,不再去试图寻找她的踪影,而是握紧手中的法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魔力飞弹、火焰飞弹和火焰箭的咒语在脑海中一遍遍地重复着。 很快,我眼前一花,只觉得强风扑面而来,一道极浅淡的黑影倏忽而至,几乎一瞬间就来到了面前,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小夜的指尖就已经来到了离喉咙还有三四寸的地方。 “……啊。” 呆呆地看着忽然出现的小夜,我足足花了三四秒钟,才回过神来。 该说什么好呢。 预感成真了…… 小夜收回手,乖巧地站在原地,而我则羞愧欲死,恨不得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还想试试施法的速度有多快?——根本连咒语都念不出来。 “接下来能继续拜托你吗?”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夜,她犹豫了一下,慢慢点点头,脸上倒是没有任何不快之色,转过身回到了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数次尝试,结果大多都与之前一样。我要么是没能反应过来,要么是只来得及念出半个音节。折腾了一上午,我却几乎一无所获,在这一段时间的尝试之中,能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反应不过来。 如果不靠破晓之门或者护盾术硬挡的话,光凭自己的反射神经,几乎没有什么可能性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中存活下来。如果这不是一场练习,大概我早就死了几百次了。 啊啊,真可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先回去吧。抱歉啊,麻烦你了。一次次重复着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事情,很累吧?”我叹了口气,压制住自己因为一上午的无用功而产生的焦躁情绪,摸了摸小夜的头发。她怔怔地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没关系,能帮上姐姐的忙,小夜……很高兴……” ——怎么说呢。 真的是变回了初见时的模样啊,她。 胆小而怯弱,连说话声音都细细弱弱的,不敢大声。最近这段时间,我不止一次地真切感觉到,剥离了蒂奥娜的影响之后,小夜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不过说实话,如果她能够像之前那样,再开朗一点,大胆一点……但不要那么极端,或许会更好吧…… 不不不,我在想什么。 我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想法从脑海里甩出去。 能这样远离蒂奥娜的影响,做她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回到了房间之后,薇奥拉已经做好午饭等着我们了。当然芙拉维雅也是。 今天的午饭是意大利面,芙拉维雅用很生硬的姿势拿着叉子,一脸别扭地戳着盘子里的面条,叉了好几下才叉起一个肉丸,狠狠地送到嘴里咀嚼着。 看起来这孩子不会用叉子呢。 见到芙拉维雅那笨拙而可爱的样子,我的心情也不由得稍稍放晴了一些,牵着小夜在她面前坐下。 “干嘛啦,你。笑得那么恶心。”芙拉维雅愤愤地用叉子敲打着盘子的边缘,那白瓷盘上啪的一声出现了一条裂缝。薇奥拉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她,每当这条小龙丢开叉子想要去伸手抓面条的时候,母亲都会轻拍一下她的手。 看样子薇奥拉并不打算告诉自己的女儿应该怎么用叉子。……话说这魔女是在以此为乐吗。 “这个呢,是要这么用的。”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直到芙拉维雅看起来快要把整个盘子都砸碎,才轻咳一声,拿起自己的叉子,卷起面条,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送进自己嘴里。 “嗯嗯?”芙拉维雅看了看我手里的叉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惊疑不定地试着照做了一下,看到面条被卷到叉子上,原本扭成一团的小眉毛顿时舒展开来,笑逐颜开地摆弄了起来。我看着她不断地卷啊卷的,最后差不多把大半个盘子里的面条都卷在了叉子上,然后歪过头去叼住一绺面条,直接把那一大团都吸嘴里,腮帮子鼓鼓地,开始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露出了笑容,眼睛都眯了起来。 “说起来,小未白,你上午在做什么?”薇奥拉转过头来问我。 我有些沮丧地将上午的事情说了,而这魔女听了之后却轻轻地笑出了声。 “好啦,你笑吧,我也知道我很蠢。”我叹了口气,别扭地转过头去。 “你太操之过急了,小未白。”薇奥拉笑道,“有这个意愿是好的,但是事情总是要一步步做的。以你现在的程度来说,比起临场反应,提前做好应对措施反而更加现实一些。”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况且,就如同我说的,有时候你也可以多借助一下外物的力量。” 说着,薇奥拉向我伸出手,“书给我。”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法术书交给了她。 “你知道吗,小未白?如何更快速地念咒施法?”薇奥拉一边翻动着书页,一边道。 “只要能直接奏响魔法之音的话,咒语也就不必要了吧。”我思考了片刻,回答道。 “你说的也正确。咒语只不过是魔法的宏大之音在现实层面的映射,以及引导和暗示施法者自身的工具。”薇奥拉继续道,“但是其实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需要思考到那么本质的地方。如何更快速地施法?答案就是不念咒。” “啊?”我茫然地看着她。 “你的根本目的是在被突袭的时候创造一个喘息的机会吧?这样的话,就算不需要反应速度,也可以做到哦。而且方法不止一种。”薇奥拉摊开书本,将其中一页铺在我的面前,“我只说两种办法。第一种是这个。” 我半有些迷惑地凑了上去,解读了上面的咒语之后,忽然浑身一震,突如其来的明悟犹如一道闪电般劈入脑海。 那上面的法术是移位术——一种感官幻象。 这个法术的效果也很简单,可以欺骗他人的眼睛,在别人的眼中,受术者并非处于其实际位置,而是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这个法术与普通的幻影法术不同,不需要刻意去编织幻象,因为它并不能让施法者去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幻影,它所能造出的永远只是受术者自己的影像。不过即使如此,也足够用了。倘若提前为自己施加这个法术的话,就能误导敌人,让袭击打在空处,从而为自己赢得反应的时间。 “而另外一种……你现在在练习元素能量的操控吧?那么为什么只拘泥于魔法飞弹一种法术呢?”薇奥拉合上书本,将它塞回我的怀里,接着问道。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间难以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一个新的念头忽然从心中浮现而出。 “你的意思是——将元素能量运用到护盾术上?” 第15章 格洛尼安(3) 薇奥拉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我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草草扒了几口面条之后就抓起书本和法杖冲了出去,在半路上就展开风之翼,几乎是驾驭着自己能够驱动的最大风力,真的是如风一般地回到了那个用于实验法术的洞窟之中。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就像是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一样。 思绪在不可抑止地膨胀,犹如爆炸一般发散开来,一个个念头从脑海中掠过,无数个可能性纷至沓来,随之而来的就是如同踏入古老王国的宝库,得见那巨大宝藏一般的激动与亢奋。 原来只需要这样,还可以这样,还能够这样! 许许多多个设想在短短的十几分钟之间浮现出来,就像是从水底冒上来的水泡一样,每一个都想要尝试,每一个都想要实现,每一条路都想要去走,都想要去探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在这里,绝大部分的魔女都是专注于钻研魔法的学究了。 因为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自己能够做到什么程度?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在这无限可能性和变化的海洋之中,自己究竟能够潜游多深? ——迫不及待了。 在抵达目的地之后,我几乎立刻就一门心思地扑到了法术试验之中,开始研究起了护盾术的性质变化。在法杖格洛尼安的辅助之下,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魔法控制力精神力都有着极其明显的提高,尤其是在这种亢奋的心情之下,使得法术试验的进行出人意料地容易。在之前掌握了魔法飞弹的性质变化之后,与其异曲同工的护盾术改造起来自然也并没有遇到多少困难。 虽然要将躁动不安的雷电能量束缚成固定的形状还是有些吃力,但是在经过一个下午的忘我试验之后,雷电护盾的初步形态——一道圆筒状的雷电屏障——已经出现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有再度改变它的形状,塑造成更适合用来防御的形状,以及将它那狂躁的元素力量调整控制成向外发动的状态,就能够完成这一面不仅可以阻挡攻击,还能够反击敌人的魔法盾了。 不过问题依旧存在。 雷电能量的缺陷就在与不稳定与难以塑形,之前也用沙子来比喻过它了,一捧散沙一样的雷电无法形成坚固的防御,与纯粹的魔力护盾不同,它的物理防御力相对来说会弱一些,但是无疑却具备着更优秀的杀伤力和牵制能力。此外,在应对火焰、雷电等元素攻击而言,效果也比纯魔力护盾优秀一些。 如果在雷电元素中加入纯粹的魔力来塑造护盾,那么无疑就可以改善它的物理防御力,但是这样子的话却又更加难以控制。 倘若能找到一种同时具备稳定的性质,与一定程度的固体物理结构的元素…… ——有了!是冰! 冰这种元素不仅比雷电稳定许多,同时它本身就具备优秀的物理防御力——只要够硬的话。 但无论是固态的冰块还是气态的冻气,都不属于能量的范畴,与我尝试着接触并且控制过的魔力、火焰与雷电都不同,它是一个崭新的领域,亟待探索的神秘王国。 而且还有一点,也是我最中意冰这一元素的原因…… 它也是薇奥拉吐息的属性…… ………………………………………………………………………………………………… 我已经忘记时间过去多久了。 唯一能记住的,与魔法研究无关的清晰记忆,大概就是那天薇奥拉在饭桌上对我说的话了。 在那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日常生活的记忆,就全部都模糊不堪——不,不是记不住,而是并没有去注意。三餐吃了什么,睡了多久,有什么除了魔法试验之外的活动,我全都没有在意,一门心思地扑在了研究上。 而那个原本空无一物的洞窟,也渐渐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研究室。 一面石壁被破晓之门用拳头硬生生凿出了一个壁龛,用来放置一些书本,这其中多是薇奥拉的藏书,和红鸢给我的笔记。 洞窟的一角放了一张简陋的小床,它的旁边是一张大书桌以及完备的笔记用具。 另外一面石壁被做成了各种魔法道具的盛放处,许多法术材料以及矿石之类的道具被分门别类地存放在那里。洞窟的深处则是试验场所,不知不觉之间,那里的岩石上多了许多元素能量肆虐的痕迹。 而三餐也是在感到肚子饿的时候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或者去薇奥拉的房间里吃,至于吃了什么……我则完全没有印象,在这段时间中,吃饭这一行为对我而言,只是单纯而快速地将面前可以入口的东西填进肚里以解消饥饿感而已。 直到这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将我从这种状态中揪了出来。 “你现在看起来已经和那些埋首于书卷中的疯巫婆没什么区别了。” 当我结束了一次失败的试验,回到洞窟里的起居区域中时,听到了一个懒懒的声音这么说道。 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法梵德的诗人怀抱着鲁特琴,坐在我的床上,颇感无聊地用指尖撩拨着琴弦,“薇奥拉那家伙对我说,你这幅样子已经持续一个月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罗瑞安,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冒出来的居然也还是和魔法有关的东西,一连串关于结界法术的问题涌了上来,好奇心驱使着我去询问她,不过在这之前,罗瑞安就抬起手,将我即将问出口的问题噎了回去。 “我不会回答你任何关于魔法的问题……嗯,至少现在不会。”她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在我面前晃了一下,“看看你自己吧。” 我盯着那镜子中的影像看了看。 “……” 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发梢有不少烧焦的痕迹,脸上也灰扑扑的满是尘土,衣服上同样布满了因为火焰和雷电的灼烧而留下的破损,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刚从着了火的房子里逃出来一样,灰溜溜的狼狈极了,如果说我身上有什么地方仍然算是比较干净的话,或许就只有那根法杖了吧。 “已经一个月了哦?”罗瑞安随手将那面镜子抛开,它落入一扇在半空中凭空打开的小门里,“薇奥拉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把你从这种狂热的研究里揪出来,不过就我而言,你也该回到正常的生活节奏里了。虽然这段时间我不在这里所以不太清楚……你有多久没和那个吸血鬼小姑娘好好说过话了?” 我怔了一下。 和小夜……说话吗。 和薇奥拉谈论魔法时的记忆倒是清晰地留在脑海里,那有关魔法咒语和施法技巧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够立刻回忆起来。相比之下,我却没有多少和小夜谈话聊天的记忆,就算有也朦胧而黯淡,模糊不清。 “一门心思扑在魔法上,冷落了家人也不好啊。”罗瑞安这么说着,站起身来,“是时候把那些东西放一放了。” “但是我还有实验没做完……”我几乎下意识地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种东西什么时候做都可以,到时候我也会帮你的。”罗瑞安看起来颇有些苦恼地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所以说你们凡人有时候就是太钻牛角尖了。” 对于巨龙的话语,我难以做出回应。 “总之,先去洗澡,换一身衣服吧。”罗瑞安打了个响指,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一个月来,我洗澡的次数似乎也屈指可数。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用魔法清洁一下身体,但是到后来研究上头之后,就连这个也顾不得了。 之后,我们来到了龙堡内的温泉池边,那里已经放了一辆三层的手推车,上面是换洗的衣物、浴巾和清洗身体的魔药等物。 “原来你都准备好了……”我叹了口气,心想说不定今天又要和这条龙共浴一回了,这么想着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又微微觉得有些失望。同样是与龙共浴的话,不如……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现在在你身边的不是我,而是薇奥拉就好了?”罗瑞安抱着胳膊站在我身旁,慢悠悠地道。 这话一出口,我几乎骇得就要原地跳将起来,脸颊也开始急速升温,这家伙是不是偷偷对我施展了什么读心的魔法?!要不然为什么能猜得这么准! “好啦,我开玩笑的。也没有施什么读心的法术。”罗瑞安对我做了个鬼脸,然后打了个响指,砰的一声,她的身形就被一团突然炸开的烟雾吞没。我掩着鼻子退开两步,然后一只黑色的小龙就从烟雾里飞出,扑通一声扎进水里,而烟雾散去之后,地上只有一堆衣服。 ……所以这条龙果然就是施了什么读心的法术了吧。 这么想着,我到一边脱下了衣服,然后慢慢滑进了池子里,在泉水的浸泡下,浑身暖融融地,说不出的舒服。 ——不过。 在心底的最深处,还是有一个微小的声音,这么低语着。 罗瑞安说的也没错。 果然还是想和薇奥拉一起泡温泉啊。 第16章 巨龙的闲谈(1) 洗浴完毕之后,我见罗瑞安化身成的小龙依旧懒洋洋地泡在池子里没有动弹,便向她告辞之后,先行穿好衣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房间客厅之内早已准备好了一桌饭菜,煞是丰盛,香气扑面而来。 薇奥拉和小夜坐在桌边,前者见我进屋,于是笑吟吟地招手,“来,坐吧,晚饭都已经做好了。” “晚饭?”我过去坐下,闻言一怔。直到闻到菜肴的香气时,我才方觉腹内早已饥饿无比,而山洞中不见天光,原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虽然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但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徒弟变成埋首于书房里的研究狂。”薇奥拉为我倒了一杯红茶。 “对不起……”我小声道。 “道什么歉。其实你能像这样了解到研究魔法的醍醐味,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比起这个,现在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薇奥拉说着,看了一眼小夜。我心下清楚她的用意,于是不免更加愧疚了,刻意往小夜身边靠了靠,轻轻按住她的手。 “姐姐……”小夜轻轻呢喃着,迟疑了片刻后,试探着靠了过来。就好像是为了让她安心一样,我轻轻环住她的腰,让女孩以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的身上。虽然说这样谈不上是补偿,但是起码能稍稍表达一下我的歉意吧。 “好了。来吃饭吧。”薇奥拉适时地出声,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放开小夜的腰,尴尬地低下了头,感觉脸颊上火辣辣地开始发烫。 面前的菜肴是被厚实奶酪盖着的烤通心粉,加入了各色菜肴和焦脆的培根片,满满一勺送入口中后,那温软浓郁的香醇味道顿时溢满了整个口腔,我甚至感觉到咽下这一口烤通心粉后,自己的全部味蕾仿佛都复活过来了一般,沐浴在这美味的海洋中发出欢呼,而似乎许久未活动过的肠胃也开始兴奋地运转起来,迎接着这久违的食物。 “感觉……上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忍耐不住仿佛从每个细胞里喷薄而出的食欲,我接连吃了大半碗才停了下来,一边吸着气冷却被通心粉烫得有些发疼的舌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什么呀。这个你昨天才吃过。”薇奥拉抿嘴一笑,将一瓶装满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并一个杯子交给我。我接过杯瓶,心下了然之余却又对她的话倍感惊讶,“昨天才刚吃过?我……我完全没有印象。” “是啊。那时候你在饭桌上还不停地问我关于冰霜魔法的心得。”薇奥拉说。 “啊……”当她说到冰霜魔法几个字的时候,我一下子想了起来,确实,记忆之中,就在不久前,我的确和她讨论过冰魔法的一些施法技巧。但在记忆里留下来的只有作为谈话对象的她和这些对话本身,而至于这番对话是在哪里进行的,当时身边还有谁,我却只有一些模糊破碎的印象。原来那就是昨天吃饭时的事情吗。 “你啊,之前可是完全魔怔了来着。”薇奥拉托着腮,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而我则有些羞惭地扭过头去,打开瓶盖将里面殷红的液体倒在杯子里,放到了小夜面前。 “研究入迷什么的……大家不都会有这样子的时候嘛。”我下意识地辩解着,而薇奥拉则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哦。” “诶?” “一些凡人视若珍宝的施法技巧与能力,对于巨龙而言反而是理所当然就能掌握的东西。你们苦苦求索而不得,往往需要依靠宝石、地脉甚至是其他生物的灵魂来提供的魔力,我们光是呼吸就能极大量地产生。”薇奥拉露出了稍稍有些寂寞的神色,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所以魔法对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种兴趣嗜好,而不是毕生追求。而且讽刺的是,我只是把魔法当成消磨时间的东西,闲暇时稍稍研究学习,所能达到的程度就比绝大多数凡人都要高。” 听了这番话之后,我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不,不,应该说是沮丧和不甘更多些?一直以来,我都知晓,在魔法这条道路上,薇奥拉离我十分遥远,但直到刚刚,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别,绝不是所学魔法的时日之差,也不是天赋之别,而是人类与龙,两个种群之间的天堑鸿沟。 ——倘若龙肯付出与人类同等程度的精力放在魔法的研究上,那么将没有任何凡人可以在魔法造诣上超越巨龙。 “所以啊,小未白,其实,我是有些羡慕你们人类的。”薇奥拉抬起头来盯着我,她的双眼澄澈而平静,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稍稍显得有些寂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反而比较想试着做一次人类,尝试一下,为了达到什么目标,或者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拼上全部’的感觉。” 老实说,我无言以对。 这是身为人类的我不能理解的事情。 明明有着那么庞大的魔力,悠久的寿命,强横的力量,却想要做弱小的人类…… “无论是谁,都会渴望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疑问,薇奥拉一边说着,一边为我的碗中重新添满热气腾腾的烤通心粉,“凡人正因为弱小,所以才渴望强大。而原本就强大的巨龙呢?渴望弱小吗?不,不是的。或许我真正想要的,只是去体验凡人的‘可能性’而已。” “对于龙来说,即使是做出一番以凡人的标准而言也伟大至极的功业来也毫不费力。征服世界?建立帝国?英雄,帝王,霸主?所有的这些头衔和荣光,对于我们来说只是触手可及的果实罢了。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轻易地将它摘取到手里。” 我听着薇奥拉的话,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烤通心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但是这叫做‘可能性’吗?不,不是的,这只不过是必然而已,因为我们天生就有可以做到这些事情的力量,就像是在一场赛跑中,我们已经站在终点线前,只要我们愿意迈步出去,就可以拿到冠军。这只是可以预见到的‘必然’而已,索然无味,无聊透顶,毫无意义。” “所以我们不去做这些事情。”薇奥拉总结道,“我可以说,绝大部分的巨龙都无意去干涉凡人的世界,无意去统治、征服和主宰凡人,因为这不但无用,而且无趣。但是对于凡人自己,就不一样了。啊,凡人,渺小而脆弱的凡人……当他们能够完成这等伟业时,即使巨龙也不免会为之侧目。不是因为他们完成的事业有多么的庞大,而是因为,他们以如此渺小的凡人之身,攀登到了他们种群的顶峰,我们在这一过程中,看到了凡人身上名为‘可能性’的东西,它闪闪发光——有些时候甚至可能会让巨龙心醉。” “不过呢。”薇奥拉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是所有凡人身上都有可能性。” 我不禁呆了一下。 “甚至可以说,绝大部分凡人身上,都没有这种名为可能性的东西。自古以来,真正能发出光芒来的,从来都不是你们的种群,而只是寥寥可数的个体。倘若抛开这些个体,你们凡人就只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最无趣,最不值得注意,可怜透顶的渺小存在。所以我绝不是,也无意夸赞凡人。” 薇奥拉说完,似乎也稍稍感到口渴,于是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而我和小夜愣在当地,无论是她还是我,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进食,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抱歉,是不是感到有些混乱?这些话我之前只对罗瑞安那家伙说过,对除她之外的人说,还是第一次。”薇奥拉仿佛感到有些害羞一般,用手轻轻遮住嘴,微微转过头去。 不过……可能性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没有什么再次拿起勺子的动力了。 可能性吗。薇奥拉说,绝大部分凡人的身上都没有可能性这种东西,它只出现在极少数人的身上。 那么……我是这极少数人吗?我的身上,有着能让她为之侧目……甚至是心醉的可能性吗? 如果要说到完成什么伟业的话……我能够做到什么呢?一想到这个,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丢下勺子,抱起书本再次一头扎入那洞窟中去,继续那些未完成的魔法研究。其实,在薇奥拉说完那些话后,有那么一瞬间,与其说我是为了蒂奥娜带来的危机感而开始想要学习战斗魔法的技巧,还不如说我更想得到身为巨龙的她的认可…… “不过呢,这也只是一些没什么意义的闲谈而已。你不必往心里去。”薇奥拉说着,将装有其他菜肴的盘子又往我面前推了推。 ……她看穿了吗。 薇奥拉像是在安慰我一样轻声道,“你要知道,其实,可能性这种东西,并不意味着一定要通过实现什么伟业来证明,那只不过是一种方式而已。有些时候,如果你因为想得到什么东西而太过急躁的话,反而可能一直得不到它。就像指间的砂砾,掌中的尘烟一样。” “所以,小未白……你啊,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第17章 巨龙的闲谈(2) 做我自己就好……吗。 她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更加迷茫了。 苦笑一声,我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东西,毕竟就在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碗里的烤通心粉已经快要凉掉了。倘若因为这个而让薇奥拉的料理坏了味道,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那么让我来看看你在这一个月内有没有进步吧。”晚饭之后,薇奥拉微笑着对我说。 “这个算是检查作业吗?”我摸了摸脑袋,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你可以这么认为。” “我们需不需要换个地方?” “不需要。在这里就好。”薇奥拉指了指面前的餐桌,“把你这一个月来学到的法术演示给我看看。就先从冰魔法开始吧,你之前不是缠着我讨论了半天那个吗?” 我点了点头,打消了心中的疑虑。既然薇奥拉说在这里就行,那么她自然就有办法阻止我的法术失控造成更大的破坏。这么想着,我抬起一只手,轻声念诵起咒语来。经过一个月的练习与研究,我自认为自己也能够较为熟练地运用火、雷和冰三种元素属性的一些基本魔法了。比如说,用魔法飞弹的咒语派生出改良出的冰箭术。 ——其实就是在魔法飞弹中加入冰的元素能量,然后塑造成尖锥状而已。 一根寒气翻涌的冰箭逐渐成型,悬浮在掌心之上。在长达一个月的不断练习和打磨之后,它已经初步具备了箭头的形状。与火、雷和魔力等纯能量不同,冰具有真正的物理实体,所以“只要认为它十分尖锐的话,它就会具有相应的穿透力”这条规则在这里并不太适用,换句话说,对于冰箭一类的实体魔法,我仍然需要去特地塑造它的形状,以增强其物理杀伤力。 托着那枚冰箭,我犹豫着看了看桌子对面的薇奥拉,不知道是该就这么托着,还是该朝哪里射过去。 “就初学者而言已经做得不错了。”薇奥拉点了点头,示意我可以收回魔法,我松了一口气,连忙解消掉手中的魔力,让它化作一团冰屑缓缓散去。 “接下来呢?你这一个月不会只练了这一种吧?”薇奥拉敲了敲桌面,笑盈盈地看着我。 “呃,当然不是。”我连忙说,然后开始咏唱起另一个咒语。 虽然这次这个咒语仍然是用魔法飞弹这个法术改编而来的,但是它已经一丁点原版的影子都留不下来了。我将双掌并拢,一团猛烈的寒气迅速在掌间聚集,很快,不断翻滚着的白色寒霜就将我的双手完全覆盖,而房间内的空气也受到这团冰霜的影响,温度也迅速开始下降。随即,一道犹如巨龙吐息般的寒流从我双掌间喷射而出,袭向了面前的薇奥拉。那刺骨的冷气在桌子上留下了厚厚一层冰霜,随即薇奥拉微微一拂袖,虚空之间就好似出现了一面看不到的墙壁,寒流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她的身躯,势头马上就倾颓下来,最终消散殆尽。 “哦?放弃塑造固体的冰块,而是直接用寒气进行攻击吗。”薇奥拉沉吟着再次挥袖,桌子上的冰层眨眼间消失无踪,空气的温度也逐渐开始回升。 我点了点头,放下了双手,有些紧张地望着她。 其实,我研发这个法术,是有原因的。 在一个月前,我决定去学着使用冰元素来构建魔法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念头了。 ——想要用魔法来模拟她的吐息。 那犹如北地风雪一般可怖的冰霜之洪流。 这样子的话,是不是能让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微微拉近一些呢?哪怕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一丁点也好。 薇奥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含着笑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下一个呢?” “呃——” 接下来,我将自己在这一个月内掌握到的魔法,在她面前演示了个遍。虽然只是一些初步运用元素能量的小法术,就连咒语也是用魔法飞弹和魔法护盾这两个基本法术修改而来的,但是薇奥拉却看得很认真,时不时地还点点头,似乎对我颇为赞许。看着她嘴角流露出来的笑意,我的精神也不由得一时间振奋了许多,就连念诵咒语,调动魔力时也变得更加顺畅了。 “小未白,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在我将魔法都演示完毕后,薇奥拉这才轻声说道,“其实塑能流派的许多法术,其根本之处都是有所共通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她这么一说的话,在这一个月的研究之中,关于这一点我还真的稍稍有所触动。实际上我目前所掌握的冰霜吐息、冰箭、乃至于冰球术、冰霜护盾、以及这些法术的雷电、火焰与纯粹魔力的版本,其咒语都离不开最基本的魔法飞弹与护盾术,甚至可以说都是它们的衍生与变种。 “能注意到这一点的话,你就已经算得上是真正地入门了。”薇奥拉继续说,“实际上,就塑能这一魔法流派而言,其实质就是对魔法能量的塑造和控制,至于咒语,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你看,哪怕是高阶法术的咒语,归根结底也与那些最基本的法术咒语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换句话说,当你已经能足够熟练地控制与运用各种元素能量时,也就不必再念什么咒语了。”最后,薇奥拉以这句话作为总结,“就像是施放幻术一样,直接在脑海中构建出想要塑造的形态即可。魔法自然而然地就会为你做到这些事情。” ………………………………………………………………………………………………… 接下来,我和薇奥拉又讨论了些关于塑能流派魔法的心得,之后她便离去了。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间也到了该就寝的时间了。 “抱歉啊,小夜,让你听我们谈了那么长时间……”我稍稍收拾了一下床铺,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乖巧地坐在桌边的小夜说道。 “没关系……”小夜轻轻摇头。 “还有,嗯……这一个月来,也都没怎么和你说话,这一点也,很抱歉……”我挠了挠头,如果她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态度还好,像现在这样一句怨言都不说的话,反而让我心里的罪恶感更重了一些。 “那个也,没关系……”小夜这么说着,低下头来。 “我会好好补偿你的……”我下意识地将这句话冲口而出,不过话一出口,我就大觉尴尬,补偿她?拿什么补偿?让她继续吸我的血吗?如果是现在的话倒不是不可以,从鸣海回来之后,她饮血的频率也逐渐趋于正常,不再像之前那么毫无节制了。这样的话,似乎偶尔喂她一两回也没什么问题。 小夜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摇头,看上去煞是慌张,“补偿?……不、不必的,没有关系,小夜真的没有关系……” “唔……要不然这样,明天我们出去野餐?”我绞尽脑汁思索着,有什么能补偿她的方式,最后一拍脑门,不知怎么,说了这么句话出来。 ——等等。 野什么餐啊!没意义吧这个!她已经拜托薇奥拉解除了自己的视物法术,换句话说她现在和之前的盲人状态没什么两样,除了能用生命视觉进行简单的定位之外,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既然这样的话,就算带她出去,也…… “野餐……吗。可以哦。如果姐姐想去的话。”小夜站了起来,慢慢地摸索着来到我的身边。她一味驯顺的态度让我更加愧疚了,但是不知怎么,明明研究魔法时,脑袋里面无数个新奇想法井喷似地冒出来,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大脑却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抱歉……”最后我只能用道歉来结束这个话题。简单地洗漱之后,换上睡衣,我躺到了床上,虽然告诉自己应该睡了,但是心里却一片混乱,怎么睡都睡不着。 身边传来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我知道是小夜爬上了床。但是她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贴过来,而是非常安分地躺在了床铺的边缘,离我尚有着一段距离,甚至……甚至有种刻意疏远的感觉。 啊啊。这是为什么。从鸣海回来之后,依靠着艾蕾妮娅的开导,她好不容易才慢慢肯和我亲近了,但是这一个月过后,她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那种故意远离我的状态。 这该如何是好…… 晚饭时分和薇奥拉谈论魔法时的畅快已经烟消云散,现在我只是发愁该怎么让小夜再次变得开朗起来。 还有一个问题。 明天的野餐,到底去不去呢……去的话,该去哪里好呢?而这些看不到的风景,对于她而言又真的有意义吗? 唉…… 虽然心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一样,在想着这些问题,但是身体在沾到许久未碰的柔软床铺之后,却意外地诚实。很快,在厚实床垫的簇拥之下,我的眼皮就开始变得沉重,睡意逐渐袭来。 明天的事情,就放到明天去想好了…… 第18章 巨龙的闲谈(3) 次日,我早早地去向薇奥拉要了一些面包之类的食物,将行装打点完毕后,就带着小夜来到了龙堡的出口处——那座高塔的顶端。 今天的法梵德是个难得的晴天,虽说在这片变化无常的大地上随时可能变天,但是只要不刮暴风雪,下些雨什么的也无所谓。 清澈的碧空一直延伸至视线所及的尽头,天穹的彼端被高耸连绵的雪山所遮挡,顺着纯白色的雪峰往下看去,可以看到从半山腰开始,逐渐出现了点点绿色,而那冰雪的洁白也逐渐被充满生机的绿意所侵蚀,随后渐渐地就连一丁点白色都看不到了,入目尽是葱茏的森林。 我牵着小夜的手,深深呼吸了一口高山之上寒冷而洁净的空气。由于提前给自己施加了忍耐环境的魔法,因此雪山之上的稀薄空气与那极低的气温都无法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是的,我们要去野餐了。我和小夜两个人。 尽管目前并不觉得带她出去散心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毕竟她也看不到法梵德的美景。虽然可以用视觉链接的法术让她看到我所见的景色,不过仔细想想的话,如果她真的还想用眼睛“看”到真实的景物,也就不会让薇奥拉收回在她身上施加的魔法了。 在只有生命视觉的情况下,她需要不断地依靠触碰的方式来确认我的存在。这也是她甘愿舍弃视野的缘故吧……为自己能够更多地触碰和靠近我找一个足够具有说服力的理由。至于要说服谁?当然是她自己了。 毕竟,这个孩子……当初在鸣海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认为自己应该离我更远一些了。 但是她现在却又忍不住地想要接近我。 真是矛盾的心理。不过话说回来,能够理解这种心情的我也稍微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果然还是应该创造一个能够让她和我独处的场合比较好吧。在龙堡里是不行的,因为那里有薇奥拉。倒不是说薇奥拉会打扰到我们,而是因为,“龙堡”这个地方,本身就属于她。 所以是不行的。 只要还在龙堡里,就无法远离她。 那么还是离开龙堡,会让小夜比较自在一些吧。 “我们走吧。” 我收回发散的思绪以及凝视天穹的目光,轻轻捏了捏小夜的手。女孩低下头,微微点点头表示明白。她抬起手做了个轻招的动作,于是我们的面前立刻出现了一匹黑色的战马。它打着响鼻,四蹄包裹着慑人的寒气,漆黑的皮毛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多处伤痕,皮肉翻开,但是却没有鲜血,双眼也没有眼球,只有两个黑漆漆的眼窝,看起来煞是吓人。 这个还不如我们自己飞…… 算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把这句抱怨说出口,而是抓着小夜的手,让她抓住战马的缰绳,随即托着她娇小的身体,把她送上了马背。随后我也不太利落地翻身爬上马,坐在她的后面。 小夜把缰绳交到了我的手里,然后放松身体靠了过来。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轻轻一抖缰绳。黑色的战马四蹄踏地,凌空飞起,在山巅的寒风之中踏空而行,朝着半山腰飞去。 “我们要去……哪里?” 凛冽的寒风与雪花扑面而来,即使在法术的防护之下,我也稍稍感到有些寒冷。不知道身为不死者的小夜会不会也感到冷呢?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她的身体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冰冷,所以我单凭触摸也无从得知。就在我发着愣的功夫,小夜转过头,轻声问道。 “去没有别人的地方。”我含糊地回答了一句,而小夜则点了点头,似乎感到安心似的,又往我怀里靠了靠。 我们不断地沿着山腰向下飞去,雪松林化作斑驳的墨绿色块不断掠过。最后,我寻了一处林间空地,勒住缰绳,让战马在那里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吧。”等战马落地后,我翻身下马,将小夜从马背上抱了下来。随即那黑色的战马嘶鸣着化作一道黑影消散无踪。不得不说,如果不是长相略微有些吓人的话,其实这几匹天启骑士的战马拿来当坐骑还是挺方便的,不但能飞,而且还听话。 我轻轻捏了捏小夜的手,“我们去……散散步吗?” 所以……嗯,在雪松林里散步,真是好兴致。 虽然在话说出口后才觉得尴尬,但是毕竟话都说了,也收不回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就我们两个。” 幸好这片森林里的积雪不是很多,走起路来并不困难。否则如果要将在雪中跋涉称作“散步”的话,那就是更加尴尬了……岂止是更加尴尬,我只是想了想那个画面,就想把自己塞到雪堆里活埋掉。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没关系的。”在松林里走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看着被树冠分割得片片破碎的湛蓝天穹,轻声道。 小夜没有立刻回应,于是我们两个又陷入了一片令人难受的沉默之中。 啊啊,上一次离开龙堡,踏足法梵德的雪原和森林,是什么时候呢?对……那是我刚刚来这里不久的时候,和芙拉维雅一起出来打猎。不,那或许不是上一次,虽然在那之后又和她出来打了几次猎,但是只有第一次的印象最为深刻。以至于一说到狩猎这个词,我就立刻想起了那在雪原中的短短几天。 “或许……”就在我神游天外的时候,小夜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或许……我不该待在这里。” “嗯?”我一时间没能理解她的意思,有些迷惑地停住了脚步。 “对于姐姐的世界来说,我是个……多余的存在吧?”小夜轻轻甩开了我的手,往前走了几步,但是并没有回过头,声音微微发颤,“不要和吸血鬼什么的扯上关系,会更加轻松一点吧?” 我无言。 ——她是这么想的吗。 “我呢,不应该进入姐姐的生活。和龙在一起,每天轻松地,研究着魔法,才是正确的吧?每次看到姐姐和那条龙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这么觉得……在姐姐身边的应该是那家伙才对吧?像我这种,只会给姐姐添麻烦的……” 小夜絮絮地说着,低下了头。 我想要反驳,但是不知为什么却张不开嘴,只能静静地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虽然现在还待在一起,但是我总感觉,其实姐姐已经离我很远了……之前的那一个月,我已经多少明白了一些……姐姐应该和那些龙们,和魔女们待在一起,而我的归宿则是同胞们的身边……” 是这样吗。 她觉得已经融入不进我的世界了吗。 她觉得自己在我的世界里,是多余的存在吗。认为自己不适合待在我身边吗。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吗。 不知为什么,说不出的烦躁。 不知为什么,说不出的憋闷。 她这种妄自菲薄的态度究竟是怎样。 啊啊,不过,这样才是她吧。才是那个,即使遭到虐待也一味忍耐,不知反抗,委曲求全,无下限地退让的女孩吧。 “为什么你始终不明白呢……” 我叹了口气,仿佛身体里的力气全部被抽走一样。 这个女孩子,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真的是像粘在我身上的纸片一样。倘若我太长时间没有关注她,冷落了她,她就会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和必要性,从而一点点地从我身上剥离开来,甘愿落到地上,除非被捡起来,否则就会那么一直待在地上。 ——为什么你不能再更重视自己一点呢。为什么不能再向他人多要求一点呢。 想要被关注的话,说出来就好了啊。讨厌我那么狂热|地研究的话,像罗瑞安那样把我从魔法书堆里面揪出来就好了啊。 所以不要再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应该离开”,“最好消失”,“是多余的”了,那样真的令人—— 真的令人怎么样呢? 我没能继续想下去,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不仅仅是我,就连小夜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方传来的巨大声响之上。 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中,猛地冲出了一只像龙一样的怪物。但是经常与龙打交道的我,一眼就看了出来,那并不是龙。 应该是亚龙种一类的生物吧,翅膀十分短小,看起来像是尚未长成一样。比起真龙庞大而健壮的双翼,这双翅膀简直就像玩具。而它的吻部也更加地圆,鳞片是没什么光泽的灰蓝色,就像生了锈一样,背部也没有骨刺,头上也没有角。 不过不是真龙并不意味着它不危险—— 我几乎是立刻就抓住小夜的衣领,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而这只亚龙也对我的动作产生了反应,它低低地咆哮着,绕着我们缓缓移动。或许是闻到了我和小夜身上薇奥拉的气息,它并没有立刻就发动攻击。但是从这点可以看出来,它的智力不算低,可也算不上高。虽然感受到了我们身上真龙的气味,却能判断我们并非真龙,但也想不到我们“可能是与某位真龙十分亲近的存在”这一点,只是在单纯地疑惑着。 并且从那家伙发红的眼珠可以看出来,它目前处于十分饥饿的状态,可能马上就要发动攻击了。 逃跑的话并不是没可能,以小夜的吸血鬼能力,或者用我的破晓之门可以与它周旋一下,然后我借机施展风翼术,应该就能成功逃脱——这家伙的翅膀并不像是能长久飞行的样子。但是现在我并不想逃,说实话,反而想跟它打一场。 一来是,我研究了一个月的法术,总得实战一下,看看自己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二来嘛……发泄一下自己的烦躁情绪。 至于输?嗯……实在不行的话再用破晓之门逃跑好了。 “先把没说完的话放一放……”我叹了口气,轻轻按住小夜的肩头,在紧张起来的同时,也为自己没有带着法杖出来而稍稍感到惋惜,“我们可能得跟这家伙正面干一架了。” 第19章 心结(1) 我一边抓着小夜缓缓后退,一边思考对策。 既然生活在这种寒带雪原地区,那么它对火与热的抵抗能力想来不会太高。换言之,用火魔法可能会比较有效。尽管这只是一种猜测,但是也不妨尝试一下。 不过它会用什么方式进行攻击,这是我不太能预测到的。是喷吐?还是扑击?还是别的什么手段?既然没办法预测,那么只好提前应对了。 面前的亚龙似乎没有马上扑过来的打算,而是缓缓地绕着我们挪动着,应该是忌惮我们身上的真龙气息吧。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对方不攻击,那么这个先手我可就不客气地拿下了。这么想着,我尽可能快速地咏唱了寒冰护盾的魔法,将魔法护盾与冰魔法结合在一起之后,就形成了这样一个防护法术。 冰蓝色的寒气围绕着我的身体升起,凝固成坚硬的寒冰,迅速结成了一面环形屏障。由于害怕寒冰护盾的寒气会影响到小夜,我把她稍微推远了一些,然后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们分开点站,误伤到就不好了。”我轻声说。而小夜也乖巧地点点头,挪开了几步。 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已经错失了先手攻击的机会,亚龙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朝我猛冲过来。只见灰影一闪,紧接着就是扑面而来的寒风和野兽身上的腥臭之气,像巨锤一样的风压迎面扑来,我几乎没有时间去咏唱咒语,连翻滚躲避也做不到,只能咬咬牙,用寒冰护盾顶在身前,同时破晓之门也显现于身后,双拳朝那亚龙迎头打去。 就在亚龙即将扑到我身上之前,斜刺里一道黑影闪过,却是小夜冲了上来,娇小的身体直接一记膝撞,恶狠狠顶在亚龙侧腹,与此同时破晓之门的拳头也像大锤一样擂在了这野兽的头上,在这两记打击之下,它的扑击轨道被偏转了许多,擦着我的身体冲了过去。只听得喀啦啦一阵脆响,我身不由己地朝一边扑了过去,感觉就像是一辆小轿车擦过身边一样,在地上滚了两滚才勉强站起来。 虽然没什么痛楚,但是寒冰护盾的破碎程度却让我骇然。被它蹭到的那一侧,原本坚固的冰霜已经完全破碎,整个冰盾只剩下了一半。 如果被它正面撞到的话,恐怕这面盾起不到什么实质的防御效果吧。 ——我还是太天真了吗。亏我还想着要拿它发泄一下,如果不是小夜和破晓之门出手为我挡了一下,恐怕…… 我摇摇头,收回了之前小瞧它的心思,脑海里念头飞转的同时,连忙起身为自己咏唱了加速术,然后紧张地盯着撞在一棵树上,正在抖掉身上落雪的亚龙。 怎么样才能提升护盾的防御力呢?单纯地注入更强的魔力吗?虽然这也是一种可行的办法,但是…… 眼看着亚龙摇了摇脑袋,对准了这边,即将发动第二轮攻击,我也来不及思考这一对策了,连忙让破晓之门在虚空中打开了门扉,传送到另一边,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第二发势大力沉的扑击。 趁着这个空档,我又为自己吟唱了隐形术,隐去身形之后,又退开了几步,看着亚龙有些迷惑地转过头,把目标放在了小夜的身上。 而这一回,它就和小夜打得有来有回了。两条黑影不停地来回碰撞,小夜以她吸血鬼的身体素质和这条亚龙正面打斗似乎都不成问题,甚至还隐隐占了上风。不过她的指甲目前还划不破亚龙坚固的鳞片,只能在上面留下许多深深的划痕。 我默默回忆着火球术的咒语,抬起手掌,一团炽热的火焰冉冉升起。 要用魔法防御的时候,就要想着怎么才能让防御变得更强。 要用魔法进攻的时候,就要想着怎么才能让威力变得更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忽略那边的打斗传来的破空风声,完全专注于面前这团火球上。 如果能把它进一步压缩的话…… 我尽可能地控制着魔力最大限度地凝聚,挤压着那团火焰。 ——集中,凝聚,压缩。 还不够,威力还不够!越是凝聚,释放时的威力就越大! 我死死盯着那团火球,咬着牙,拼命控制着魔力集中在一个点上。 伴随着魔力的不断凝缩,掌心上方悬浮着的火球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亮,到最后就像一个小太阳一样,但与此同时,它也开始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快要控制不住了。 已经压缩到极限了。 “小夜,跑——” 我用尽力气大叫了一声,然后一甩手将火球朝亚龙掷了出去,同时自己也在破晓之门的传送之下后撤。在听到我声音的一瞬间,小夜就翻身一脚踹在亚龙的头顶,借助反作用力飞也似地弹了开去,而那亚龙感觉到灼热袭来,猛然回头,但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那亮到耀眼的火球已经在它面前炸开。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巨大的热浪横扫而过,一道耀眼的怒焰轰然腾起,光焰与火舌四下席卷,不仅将地上的积雪都蒸了个干净,就连附近的树木也被炎风烧成了一堆兀自冒着余火的木炭。不过好在火球术的火焰乍生乍灭,爆炸过后就立刻熄灭,因此倒是没有引起火灾。 而处于爆炸中心地点的亚龙,则整个脑袋都被炸没了,身体被炸成了一团焦炭。 过了好一会儿,我和小夜才慢慢靠近那片焦黑的大地。 其实就连我也没想到,这一个火球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由于距离够远,我们两个都没有什么伤,只不过身边残留的冰霜护盾都被那热浪给融化了而已。 撤掉隐形术之后,我现出身形和小夜面面厮觑。 “呃,这算是解决了?”我迟疑着问她。 小夜慢慢点头,看起来她自己也有点不确定的样子。 “好吧……”我总算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还冒着热气的地上,有些苦恼地揉着头,不知怎么,一阵阵眩晕感冲击着大脑,身体也使不上劲儿,像是力量都被抽走了一样,“总之先把这里的余火熄灭掉……” 我嘟哝着勉强站起身来,咏唱了一个最低限度的冻气魔法,从指尖喷射出冷气,将附近炭化树木上面冒着的火星全部浇灭。 “虽然赢是赢了,但是……”做完这件事后,我叹了口气,扶着已经冷却的树木,感觉双腿有些发软,“总感觉没有什么赢了的实感。 小夜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靠近我。 “我真的好弱啊……”我喃喃道。 是的,并不是说只要研究了魔法就会变强,在研究和学术上的“强”和在实战中的“强”并不是一回事情。想要变强的话,还是需要多多实战才行啊。 “现在让我们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吧。”我靠着树木坐了下来,拍拍身边的地面。小夜迟疑了一下,也坐在了我的身边,不过刻意保持着一些距离。 我有些不耐烦地直接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受到惊吓的女孩浑身都紧绷了起来,轻轻地打着颤。 “其实呢,有些话我说过很多次了。”我长出一口气,决定把魔法的事情放到一边,先来把自己之前就想说的话说出来,“你啊,不要总是怀疑自己,不要总是把原因归结于自己……” 热量已经逐渐散去,我呼吸着那重新变得冰冷的空气,慢慢道,“你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离我的世界很远,这种想法,老实说……很让人不爽。”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小夜的身体明显地剧烈抖动了一下。 我没有停下来,而是抚摸着她的头发,继续说,“你啊,总是想太多,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你呢?你怎么就能判断你在我的世界中就很多余呢?想要我的关注,就说出来嘛,就向我撒娇啊。其实,我还是挺希望你向我撒娇的。” “老实说,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多少知道你在担忧些什么。最近,我也想过了,如果之前你对我的情感,只是蒂奥娜加上去的虚假的产物的话,那我们现在重新再来就好了。” “要是你不太懂什么叫重新再来的话……嗯,就类似于,我收养了你,然后你在我家住下去,这种感觉?之前的一切全部作废,忘掉它,然后作为我认养的妹妹,重新开始在一起生活,大概就这样子吧?你既没有被蒂奥娜控制过,也没有怎么样过,只不过是个时不时喝点儿血的普通孩子。”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怀里小夜那冰凉而柔软的躯体也在不停地颤动着。我捧起她的脸颊,女孩的脸上已经淌满了泪珠,空洞的红色双眼毫无焦点地望着我。 “姐姐……”她颤声道,声音也已经抖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可能在这种场合说这个不太合适?哎,我本来是想找个两人独处的机会,慢慢跟你说的。只不过……唉,就这样吧,可能没什么气氛,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你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绝不是什么多余或者遥远之类的……所以不要再这么看轻自己了,多向我撒撒娇,没关系的。” 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显得这么啰嗦。所以最后我决定用行动来表达。 ——稍稍撑开衣领,露出脖颈,俯下头去。 “……姐……姐?” “感觉很久没这么做过了。来吧,这是你今天的饭。” 第20章 心结(2) 久违的,麻痒感。 尖锐而细小的“什么东西”刺入皮肤,随后便是轻柔到几近小心的吸|吮。血液逆流,漫出体外,鲜血的炽热和那唇舌的冰凉混合在一起,让我不免有些晕眩。 上一次被她这么吸血,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还是在鸣海吧。 过了一会儿,当晕眩感越发沉重起来之后,我便轻轻推开了伏在身上的那个女孩。 “好了,到此为止吧。”我这么说着,撑着树干站起身来,小夜贪婪地舔着唇上残存的血迹,恋恋不舍地用她那空洞的双眼望着我的方向。 “这种特殊福利近期内就此一次哦。回去之后你还是要喝那些魔药和从血酒吧买来的血。”我轻轻戳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后者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拍打着我的手,活像一只被逗弄的小猫。 “我们继续往前走吗?”不知怎么,心情舒畅了许多。我拍了拍身边焦黑色的树干,望向被树林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湛蓝苍穹,“还是就此回去?” “继续……走一会儿吧。”小夜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 “好,那我们就继续往前走。”我微微笑着,牵起她的手,拂掉身上的雪,继续前行。 这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受。 远离了那片焦黑的空地之后,这种在落雪的松林间漫步的感觉十分奇特。在记忆中,与小夜一起像这样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还是第一次。 “现在我们身边有很多树……对,是松林。松树你见过吗?在还保有着视觉的时候,应该在鸣海见过吧?叶子像针一样的树……没错。现在天空很蓝哦,就像你曾经见过的大海一样蓝。” 一路上,我絮絮地向她讲述着周遭的风景,小夜也津津有味地听着,虽然我感觉自己讲得十分笨拙,根本无法描述出我所见景色的十分之一,但她依旧很感兴趣的样子。 “如果你想要回视觉,什么时候都可以对薇奥拉说。对我说也可以——如果你想和我分享视觉的话。”我将话题转移到她的视觉上,而回应我的则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小夜才轻声说,“没有关系……。这样感觉更好一些。” “是吗。那么你想不想看到我的脸?”我笑着继续问。 “想……”小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不过说完这个字后,她就忽然退缩了,“只只是,像现在这样的话,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 “更多的东西?” “比如说,姐姐身体的健康情况……那些光的强弱,还有,其他动物……也能提前发现。”小夜支支吾吾地说,从她支离破碎的笨拙描述之中,我大致明白了,她的生命视觉能够通过观察生物体发出的“光”(即是生命力一类的东西)的明暗度,来判断其生命力的强弱,也能够发现用某些手段隐蔽自身的活物。 “这样……小夜是不是会变得更有用?”最后,她用这句话作为结尾,希冀地抬起头看着我。 看着她的脸庞,我忽然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狠狠地疼了一下。但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小夜,你不是道具啊。所以不要再对自己用‘有没有用’之类的词语了。比起这种事情,其实我更希望你对我撒撒娇。”我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她的头。小夜低下脑袋发出“唔嗯”的声音,然后没有再说话了。 时间在沉默中逐渐过去,我们走出了雪松林,然后来到了一处悬崖边。 悬崖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纯白雪原,远处是重峦叠嶂的高耸群山,云雾环绕弥漫在山间,那伟岸的山岩便如身披冰雪的巨人,即使穷尽目力也无法得见其真容。站在悬崖上眺望远方,一时间只觉神为之清,我能够看到崖下的雪原无限地向远方延伸,然后地表隆起,一座座巨峰拔地而起,那山脊上的树林,便如那白色画卷上错落有致的阴影,在这只有黑、蓝、白三色的纯净世界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纯粹,没有一丝污迹和混杂,判然分明。 “就在这里吧。”我长出了一口气,在地上清理出一片可供人坐下的干净地面,然后将包裹解开,铺在地上,用雪擦过双手后,从里面拿出早上从龙堡带来的食物。 虽然只是简单的面包、火腿和一些蔬菜,但是由于被很好地用魔法保存着,所以直到现在依旧柔软,尚且保留着一丝余温。 小夜迟疑了一会儿后也坐了下来,靠在了我的身边。 “你要吃吗?”我笑着拿出一片火腿在她面前晃晃。女孩微微抬起头,嗅了嗅火腿的味道,随即皱起小脸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哎,这可是薇奥拉做的火腿。”我说,然后将火腿片并蔬菜夹在面包里。 小夜轻哼一声,似乎很不服气一样。 “你吃醋?”我咬了一口面包,模模糊糊地问。 “没有。”小夜这回回答得很迅速,转过脸去不再看我。 “哎……”我三口两口把面包吃完,抖掉身上的面包屑,这才感觉腹内稍稍有了些饱足感,身体也逐渐恢复了力气,“如果你不想待在法梵德,那么我们也可以去瓦尔普吉斯,住在红鸢那家伙的家里。而且那里离血酒吧也近一些。” “这里挺好的。”小夜别扭地说。 “哪里好?”我故意逗她。 “有很多龙……”小夜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有很多龙是好事吗?”我没忍住,笑出声来。实话说,如果没有薇奥拉的庇护,法梵德无疑是最不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之一。 “哼……”她没有说话,而是开始轻轻掐我的胳膊。 小夜的这个小动作,却让我倍感欣慰。 虽说这种小动作之前也常有,而且还有比这更过分的行为,比如直接把我推倒掐脖子什么的——好吧这从性质上来讲还是不一样的——但是自从她摆脱蒂奥娜的影响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而如今这种下意识的动作,是不是能够认为是她已经开始逐渐解开心结的证明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 我这么想着,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 “那我们要不要回瓦尔普吉斯去喝苹果汁?”我笑着继续说,“那里的苹果汁,我记得你可以喝的对吧?” 小夜轻轻点了点头。 “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们都可以去。”我接着说。 “不知为什么……有些……想回去。”小夜低下头,轻声道。 “想回去?哪里?瓦尔普吉斯?” “不是……是……回去。” 她重复地强调着“回去”两个字。 我思索了好一阵,脑海里才灵光一闪,“你是说……回雾塚教会?” “嗯……”小夜点点头,然后抱起膝盖,“是不是……太任性了些?” “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回去。”我挠了挠头,“回到沉睡者的国度需要金杯之塔的许可,而我还不知道怎么弄到那东西。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回去?想去看看千鹤她们吗?” “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 “但是那里不是……你……”我呆了片刻,才意识到最好不要把这句话说出口。 雾塚教会,那里可是她……她被杀死,被变成吸血鬼的地方啊。 她为什么想要回去那里?而且那里现在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死了两个人——不,在人们看来死去的只有那个神父吧——失踪了一个,现在这个教会失去了主人,是否已经被拆掉了?或者改建了?亦或是荒废了?这些我全部不得而知,不过我倒是宁愿它被拆掉。 “是啊,是我被杀死的地方……那一天,我至今都仍然记得。被重物砸在头上的感觉,还有,血流出身体的感觉……” 小夜喃喃地说着,“但是,那里也是我遇到姐姐……和千鹤姐姐的地方。所以,如果可以回去的话……” 我陷入了沉默。 既是自己陷入死亡深渊之所,也是与命运邂逅之地。 我稍稍理解她为什么能够想要回去了。 “我会带你回去的。”我忽然说。 “嗯……”小夜这么回应着。 “只不过,可能不是现在。”我有些歉疚地继续说。 “小夜……可以等。” “或许,你要等很长时间……” 小夜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死者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或许等你回去之后,那里已经不是原来的雾塚教会了。” “那样也,没关系……” “好吧。那么约好了。将来有一天,我会带你回雾塚教会去看看的。” 我轻声道,然后小夜慢慢将自己的手掌放在我的手上。 “那么就……约好了。” “嗯……” 随即一切都归于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回应,只能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雪山和天空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出神中醒觉过来,拍了拍小夜的肩膀,“我们是时候回龙堡了。” “好的,姐姐。”小夜驯顺地从我身上爬起来,“我们……回去吧。” 第21章 心结(3) 自从那次实在不怎么像样的“野餐”结束后,又已经过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我又再次研究了一番如何压缩并且控制魔力。 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单凭我自己目前的程度而言,即使在魔杖的辅助下,也无法同时兼顾魔力量和吟唱时间这两部分。也就是说,想在短短数个音节的吟唱之中积聚并且控制相对大量的魔力——是不可能的。 如果追求快,那么就势必只能仓促间凝聚出相对较弱并且松散的魔力。 如果追求强,那么就只能像是之前烧焦那只亚龙的火球术一样,花费相当多的时间来控制魔力。 如果寻找一个相对的平衡点,只能是两边都不怎么样,威力不上不下,吟唱时间也不长不短——普普通通。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不过好在,倘若解除一些限制条件,那么这个问题就可以得到一定程度上的解决。 那就是使用破晓之门。 在碧山之中,破晓之门向我揭示了她能力的真谛——她就像是第二个我,我能做到的,她也可以。这就意味着,她可以和我同时施法,亦或者是……代替我控制魔力。在我吟唱魔法,无暇分心他顾的时候,由她来控制和压缩魔力,从而提高魔法的威力。 就像是有两个我同时存在一样。 不过即使如此,也只能说是在两方面都做得比较好,而要真正的再进一步,做到极致,还是不太可能的。但这样已经比我之前狗熊掰棒子似的捡起一个就掉了另一个的情况好太多了。 而小夜在艾蕾妮娅的教导之下,也已经逐渐开始学习血族能力的进一步运用。而与此同时,蒂尔朵拉也在趁机向我灌输一些幻术的知识。 在和她的讨论过程中,我也明确了一些问题。 首先是“在遭到突袭”的情况下,应该怎么临机应变。 就蒂尔朵拉的战斗经验而言,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做好防御以及其它防护手段之类事前措施之外,应当选择的手段毫无疑问就是……吟唱最短的咒文,施放生效最快的法术,并且侧重于其干扰能力而不是威力,来为自己赢得喘息的机会。 换句话说,要尽可能掌握那种“效果”与“魔力操作”关系不大的法术。如果举例而言的话,火球术就不能算是一个优秀的应急法术,甚至绝大部分塑能流派的法术都是这样。因为它们的威力与所注入的魔力量与凝聚程度直接挂钩。 据蒂尔朵拉所说,在她所学的法术中,在这一情况下比较出色的应对法术,就是幻术之中的心灵幻觉。 “幻术并不只是蒙蔽五感的法术,你知道吧?除了制造幻象之外,我们也可以直接对对手的心灵产生冲击。其实这已经并不是单纯的幻术,而是涉及心灵魔法的范畴了。只是六塔将它们都归属为了幻惑学派……不,这就是后话了。” 她是这么对我说的。 对于心灵幻术而言,大多数都是通过某种方式——通常是视觉或听觉——来传递精神冲击,对对手的心智产生一定影响。因此它与五官幻觉的配合也十分良好,以至于这两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分家的。 “这其中比较适合临时对敌的初级法术就是‘晕眩尖啸’和‘虹彩迸发’。” 在血酒吧的地下室,蒂尔朵拉竖起两根手指,“前者是依靠听觉来产生效果,通过发出尖锐的声响传递精神冲击,从而令对方产生短暂的晕眩。而后者则是释放一团杂乱无章的彩色|图像,扰乱其视野和思维。” “现在我将它们的咒文告诉你,然后……你要用自己的身体体验一遍。” 修女不怀好意地嘻嘻笑着,然后从正在发愣的我手里拽过薇奥拉的镜法术书,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根羽毛笔,翻开两页,刷刷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将书本合上塞了回来,“来吧,我们来试试?” “呃,这样不太好吧……”我往后退了两步,摆手道。 “有什么的,又不致命。最多就是让你晕一会儿。”蒂尔朵拉说,“放心,我会把魔力压制到最微弱的程度……” “你就从了我吧,小姑娘。”这不良修女继续嘻嘻笑着,抬起一只手,在我面前轻轻一晃。 ——她要施放那个虹彩迸发的法术了?我心里一惊,下意识闭上双眼。 但是下一秒,一道尖锐的声音就猛然钻入我的耳中,就像一把锥子刺了进来一样,我猝不及防之下大叫一声,脑袋犹如被人用大锤猛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坐在地上,大脑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睁开眼睛盯着蒂尔朵拉发愣,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你看,这就是晕眩尖啸。很简单而直接的效果对吧?它的便利之处就在于不怎么需要念咒。”蒂尔朵拉笑眯眯地弯下腰朝我伸出手。 “你……”我抓住她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直到现在,脑袋里还有些晕乎,并不是那种没有力气的状态,而是更像是处于一种不正常的发呆状态——我知道我在发呆,但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办法让大脑对身体下指令。 “嘿!”蒂尔朵拉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在我眼前快速一晃,我怔了一下,只见她掌心猛地喷射出一大团明亮炫目的色彩,就像是有人把荧光粉混入了各种颜料里泼了我一身。 我大叫一声松开双手,再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前各种色彩胡乱旋转着,就像是那些颜料仍然黏在视网膜上一样,什么都看不清,甚至连方向都分不清楚,勉强想要爬起来,却又感觉天旋地转,第三次摔倒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色彩才慢慢消失,小夜和艾蕾妮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将我扶了起来。 “你看,这就是幻术的运用。我们能够从视觉、听觉、触觉——哦,如果你愿意,触觉和味觉也可以——等各方面感官来打击敌人的精神,你看,它所需要的魔力并不多,也不怎么需要你去刻意控制。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些理解,和小小的想象力。”蒂尔朵拉仍然站在我面前洋洋自得地发表着自己的长篇大论,这个话痨修女似乎不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谢谢您的帮助,我会好好钻研学习这两个法术的……” “它们只是最初级的魔法。如果你想学的话,我还可以教你更加高深的幻术。不过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幻术对于很多敌人,效果都不太好。比如说,不死生物对幻术往往就有很高的抵抗能力……”蒂尔朵拉说着,瞟了一眼艾蕾妮娅和小夜,“而且对于无心智,或者没有五感的生物而言,幻术可以说是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易于施展和控制,以及具有许多其他法术没有的妙用是它最大的优势,但相对而来的劣势就是应用面实在有些狭窄……你看,对于吸血鬼,你可以一个火球或者闪电把它们轰成渣渣……但是你要魅惑它们?或者用隐身蒙蔽它们的视觉?这就有些不太好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本能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修女的滔滔不绝,“您能不能给我点时间,让我去钻研这两个法术……” “不能。那些东西你可以回去之后再说。现在,你先听我说话……”蒂尔朵拉抓住我的手,将它们按了下去,“你要知道,我实在是遇不到几个可以这么听我说话的人……” “你可以收徒。”我哭笑不得地指出,“那样就有人听你说这些。” “那太麻烦了。我还得让那些小徒弟住在我家。那样会打扰到我和妮娅的二人世界。”蒂尔朵拉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且我还得对她们负责。” “你能不能考虑一下自己在他人眼里的形象……” “而别人的徒弟就不一样了。我可以教她们一些小东西,反正她们也得多多少少去上别的魔女的课程,对吧。而且我还不用为她们负责——那是她们真正的老师所需要做的事情——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其实徒弟也是一样……阿噗!” 艾蕾妮娅的一记爆栗结束了这个修女毫无节操的话,她抱着头蹲在地上,发出像是受伤小动物一样的声音。 “你打我!” “不然呢?” “连我爸爸都没有打过我!” “你根本就没见过自己的爸爸,好了别耍宝了,快站起来。” “我不起来,除非你亲亲我。” “好啊。” 然后我就看着艾蕾妮娅就那么蹲了下去,在蒂尔朵拉的脸上亲了一口。后者就像是打了一针鸡血一样跳了起来搂住她的脖子,笑得眯起了眼睛,在吸血鬼的脸颊上也回了一吻。 “你们能不能在这么做的时候考虑一下场合呢?”我叹了口气,感到有些尴尬。 “不能。”蒂尔朵拉几乎是立刻就这么回答道,“人生苦短啊,小妹妹。和这个永生不死的冷冰冰的家伙相比,我能待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太有限了。所以我要尽可能地和这家伙秀够恩爱,然后该走的时候撒手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说着,她抿嘴笑了笑,对这个话题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脸上也丝毫没有因此而蒙上阴霾,仍然像之前一样,反而倒是艾蕾妮娅神色一暗,似乎颇有心事。 “如果要和这些长生种在一起的话,这是绝不可能避免的话题。”似乎察觉到了艾蕾妮娅的神色的不对劲,蒂尔朵拉放缓了语气,也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对我说,“不过,现在看起来,无论是你还是我,谈论这些事情都有些为时过早了,是吧?” 说完,这个修女笑着侧过头去,在艾蕾妮娅的脸颊上又印下一吻。 第22章 结界魔法(1) 在被这对情侣晒够了之后,我总算得以和小夜溜回龙堡。 虽然被蒂尔朵拉的幻术折腾得够呛,但至少也得到了两个便于应付突发状况的应急用魔法。老实说,这段时间以来,我总有这种感觉:自己接触的法术越多,学习越多,就越发感到自己简直是无知和弱小到了极点。无论学习多少,都没有办法减损一丝一毫的这种感觉。 世上的法术何止千千万个,单凭凡人之身,恐怕穷极其一生都没办法将所有魔法全部纳入胸中,而也只能敲开其中一扇门扉。 每当想到这点,一种莫大的恐惧就无端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不免恐惧于在凡人生命尽头等待着每个人的那个终点。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如果真的变成吸血鬼,拥有无限的时间去研究这些的话……是不是可以就跨越阻拦凡人的那道障碍,然后,走得更远呢? 虽然现在我仍然还十分抗拒转变为亡灵,但是“无限的时间”这一点的确十分吸引人。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能够理解蒂奥娜所说的话了。她说得其实也没错——凡人之身如此无常,死亡远比我们想象中离自身更近,我们只不过是这世界上的一根渺小芦苇,脆弱到一石一箭皆可致我们于死地。但如果是……更强大,更坚韧的生命形态的话……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中立刻就闪过了薇奥拉的影子。 不过,无论是薇奥拉,还是鸣海的龙神,似乎都认为永生并不是一件好事,龙神甚至说“永生是一种负担”…… 怀抱着这么一种复杂的心情,我带着小夜敲开了薇奥拉房间的大门。在这间不管看几次都觉得震撼的石室中,我有些惊讶地看到了两个稀客。 “……哟。” 红鸢坐在薇奥拉惯常用来看书和喝茶的那张桌边,颇有些尴尬地抬手向我打了个招呼。她今天穿上了一身红色的长裙——和她身边的哈尔缇雅一样款式的衣服——显得褪去了不少野气,同时,那好好梳理过的头发和脸上的一点淡妆也让这魔女不再像是那个我印象里狂呼酣战的杀星,而更像是一个大家闺秀。 一向在她头顶上的标志性的蓬乱翘发在妥善打理之下全部顺从地垂了下去,用发带束住,脸颊也红润了许多,嘴唇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富有光泽,颜色也更加艳丽了些,似乎是涂了什么唇彩。倘若忽略掉她脸上有些局促不安的神情,以及那双无论怎样妆饰都仍残留着一丝凶色的龙瞳,现在在我面前的红鸢活脱脱就是一个典雅高贵的贵族小姐。 “呃……你好。”我呆愣了两秒钟才回过神来。在红鸢身边的两条巨龙——薇奥拉和哈尔缇雅——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喝上了茶,看起来似乎丝毫没有对红鸢这副打扮做出什么评论的打算。 “你这是……”我带着小夜走了过去,在红鸢的旁边坐下,薇奥拉为我们倒了两杯茶水,笑吟吟地依旧不说话。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红鸢,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因为这家伙啦,这家伙。”红鸢不耐烦地朝哈尔缇雅那边努了努嘴,音量高得有些不自然,脸颊也微微发红,转开了目光,“突然发疯说要给我打扮一下什么的,就成这样了。” “叫妈妈。”哈尔缇雅皱起眉头,抬起手在红鸢头顶上敲了一下。后者捂着脑袋,苦着脸,嗫嚅着不肯出声。在被红龙又打了一下后,才不情不愿地小声喊了一句,“妈妈……” 我在一边看着,没忍住笑出了声。红鸢立刻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咳嗽一声,收起笑容,装模作样地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里面的茶水。不过这回出人意料的是,杯子里不再是曾经尝过的那种有着独特香味的茶,而只是普通的红茶。虽然味道依旧浓厚香醇,但总觉得还是缺了些什么。 “罗瑞安那家伙给我的茶叶已经泡完了,你们将就些喝普通的茶水好了。”薇奥拉轻轻拍手,隐形的魔法仆役便将各色茶点放在桌上。小夜捧起茶杯嗅了嗅里面红茶的味道,随即皱起小鼻子把杯子推开,靠在我身上小声说,“好涩……” 我摸了摸她的头,转身问薇奥拉要了一杯苹果汁给她。 红鸢还在一脸不甘地摆弄着长裙的束腰,能看得出来,这件衣服已经让她饱尝苦头。这个魔女犹自小声嘀咕着,“真是搞不懂你们女人,这种衣服根本就是刑具嘛!” “你也是女人。”我提醒道。 “我是一个——和你们不一样的女人。”尴尬的神色从红鸢脸上一闪而过。她梗着脖子和我抬杠。 “好,那么不一样的女人,如果你不想穿这个,大可以脱下来。只不过你亲爱的妈妈会作何想法,我就不知道了。”我慢条斯理地说,然后瞄了一眼红鸢身边的哈尔缇雅。魔女立刻屈服了,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低下头来,停止了摆弄那件衣服的束腰。 看起来红鸢这家伙被哈尔缇雅管得死死的。不知道她是真的将这条红龙当成了自己的母亲,还是因为维德尼尔之死所导致的愧疚更多一些?这一切我不得而知,但是也并不打算去问她。不过,经过红鸢这么一打岔,原本踏进薇奥拉的房间之前,充斥在我心里的那些关于时间和生命的胡思乱想就全部烟消云散了。 “小未白。我拜托你一件事吧。”薇奥拉笑眯眯地向我摇了摇茶壶,“能不能请你去山顶上找亲爱的罗瑞安,向她再要一些茶叶过来?我和哈尔缇雅都喝腻了这些普通的茶水。” 她刻意在“亲爱的”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让我不禁怀疑起这两条龙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么险恶。 “可以倒是可以……”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也去。”红鸢迅速地说。看来她是想尽快逃离哈尔缇雅,“你们两个在这里好好聊天便是。” 小夜犹豫了片刻,还是紧紧搂住我的一条胳膊,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意志。 “我们两个哪里还有什么话可说。”哈尔缇雅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想让红鸢离开,“不过你愿意去的话,就去吧。” 红鸢看着她,露出了些许的踌躇之色。不过最后她还是站起身来,拽着我大踏步离开了薇奥拉的房间。 来到了岩石的走廊里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弯下腰小声对我说,“快,带我去你的房间……” “你要干什么?”我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你干嘛露出那种表情。” “你说呢?” “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要去换衣服。这破裙子紧死了。我感觉我的内脏都被压扁了。”她拍着自己的腰身,不耐烦地催促我。 “……” ………………………………………………………………………………………………… 当我带着红鸢回到房间里后,她关上门就开始解衣服的扣子,那一脸猴急和不耐的模样,倘若让不知情的人看到,大概会以为这家伙要对我做些什么吧。 “你好歹去卧室里换啊。”我哭笑不得地把她向卧室门口推去“还有,你有替换的衣服吗?还是说要穿我的衣服?” “你的衣服我穿不下,比这破裙子还紧……哎呀这什么鬼扣子。”红鸢低着头一边摆弄那些扣子一边嘟哝着。我掐了她的腰一把,“就你话多,那你从哪里弄衣服?该不会要光屁股跟我去山顶吧?” “你要这么想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她嬉皮笑脸地对我说。 “换你的衣服吧!”我一膝盖顶在红鸢的屁股上,把她推进卧室,没好气地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转过身靠在门上。 不过……这家伙光屁股什么的…… 老实说还有点想看…… 不对!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咳嗽一声从这种不着边际的遐思之中挣脱出来。小夜乖巧地坐在客桌边,茫然地看着卧室的方向。 老实说我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庆幸她现在已经没有正常的视觉了。否则我现在的窘样子一定会全部被她收入眼底。 过了十分钟,红鸢推开了门,差点把我推了个跟头。 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她,已经换上了我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的那身装束,大墨镜,黑夹克,黑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小黑皮靴。 还有手里的烟盒。 “你从哪儿弄来的?还有这个香烟?”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用魔法,这些都是我用魔法召唤出来的。”红鸢笑嘻嘻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在指尖点燃一簇小火苗,点了烟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然后对我打了个响指,“还是这一身衣服穿着比较舒坦。那么现在我们走吧?” “不许在我家抽烟……”我瞪着她。 “但是哈尔缇雅那边也不让我抽烟……我忍了好久了,你就让我来一根吧。” “谁管你。反正不许在我家抽烟。” “哎,算了,那我待会去山上抽。”红鸢叹了口气,把烟卷取下来握在掌心里使劲一捏,我看到她手中冒出一点一闪即逝的火光,随后她将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 “如果罗瑞安到时候把你丢下来,那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嘟囔着。 第23章 结界魔法(2) 说话间,我们离开了房间,来到龙堡那通向外界的高塔之上。在为自己和小夜施展过防护环境的魔法后,我回过头眺望着这座城堡所依附的高耸山峰,它的顶部被浓密而洁白的云雾所包裹着,难以窥见真容。虽然我之前曾经上去过一次,还因为莽撞而差点在寒风里冻死,但是至于它的真正模样是什么样的,我也未曾见过。 毕竟那个时候,我在意识尚且模糊之时,就被罗瑞安带入她的世界了啊。 不过说到底,收藏世界什么的……果然我还是没有太弄明白。 我叹了口气,小声咕哝道,“我们出发吧……” 小夜会意地召唤出了天启骑士的战马,我们跨坐上去,看着仍然站在地上的红鸢。 “没有我的马?”这魔女一脸无辜地向我摊手。小夜很大声地哼了一声,恶狠狠地扭过头去,丝毫不给红鸢面子。 “劳驾,您自己飞吧。这儿没有空位了。”我忍着笑对红鸢摆摆手。小夜和她一向不太对付,这事我是知道的。 “算啦。”红鸢打了个响指,一道火焰在空气中点燃,随即猛然爆成一团炽烈的火球。我下意识抬起胳膊护住头脸,紧接着在这猛烈的火焰中缓缓走出一匹浑身赤红的骏马,鬃毛和尾巴都是炽蓝色的火苗,四蹄踏焰,浑身上下缭绕着狰狞的热浪,“骑这家伙也没差。” “这是什么……”我稍稍放下胳膊,打量着这高大的骏马,线条流畅而壮硕的肌肉在它的身上虬结,浑身上下充满了勃发的力量感,配上这火红色的毛发和身上的火焰,简直就像是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一样。 “是和我订立契约的魔法生物。”红鸢说着翻身上马,它的身上并没有缰绳,而这魔女想来也并不需要,她不无得意地斜瞥了我一眼,“羡慕吗?” “你省省吧。”我翻了个白眼,拍了拍座下这匹亡灵战马的头,“我还以为你要用自己的翅膀飞呢。” “如果你想的话,我搭你们一程也没关系哦。”红鸢提议道。 “才——不要呢——”我拖长声音,而小夜则十分机灵地指挥着亡灵战马迈开四蹄,踏着山峰上的凛冽寒风腾空而起。随即红鸢的火焰战马也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热腾腾的气浪将我们全都罩在了里面,将迎面扑来的风雪全都消弭于无形。是在这火焰热气的包裹之下,这苦寒的雪山反而倒像是温暖的南国一样,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服。 “你还是有点用的嘛。”我随口说道,而小夜则暗暗地命令战马加快了速度,似乎是在和红鸢较劲儿。黑色的战马像是一根离弦的箭一样飙了出去,瞬间就脱离了那火焰热气的笼罩。急剧下降的气温裹挟着冰刀一样的冷风尽数打在了我脸上,猝不及防之下我几乎直接被从马上吹下去。 不过很快,那火焰就从后方跟了上来,灼灼的暖意再次挡住了强风,我这才恢复过来,摇头苦笑着为自己又施加了几个抵挡寒冷和强风的小法术,心道这两个人的别扭怕是要闹个没完了。 果不其然,每当红鸢跟上来,小夜就再次不管不顾地加快了战马的速度,于是我干脆依靠着有法术的庇护,趴在马背上捂住脑袋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任由这两人驾马在空中狂奔。 不过很快,在她们的狂飙之下,这一场空中竞速就结束了。只见身边的云雾忽然一散,我只道是到了山顶,抬起头来一看之下却吓了一大跳。这哪里是雪山的山顶,分明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树林与草地,这绿地朝着四周无限地延伸开去,除了我们面前这一片空地之外,其他大部分土地都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最终淹没在一片犹如世界边缘的迷雾之中。 在这空地之上,小溪潺潺流过,开满了各色野花,偶尔有几只小鹿在溪边奔跑跳过,放眼望去,净是一片葱茏碧绿,根本不见人烟,并且这地势起伏平缓,就算是想寻一个罗瑞安可能当做栖身之所的山洞也找不到。 “你看那是什么?”就在我怔愣之间,红鸢打马来到了我身边,指向溪边一物。我定睛看去,待看清那东西之后,不禁哑然。 ——那是一个画架。 我们驾着战马缓缓落地来到近前之后,才看到,画架上有一副油画,赫然画的便是一座半嵌在雪山之中的城堡。 “这……”我忍不住转过头和红鸢对视一眼,“这是龙堡?” 红鸢点点头。 “我们是从这画里……?”我一边说着,一边不禁伸手去触碰那画作。但是一摸之下却吓了我一跳——这哪里是画布?分明空无一物,手指摸去,竟然直接穿过了那画布,而“另一侧”却寒冷异常,当我收回手时,看到手指上竟然沾满了雪花和冰霜。 “这……是结界的魔法吧。”红鸢盯着那画布看了半晌,才摸着下巴慢慢说道。 “结界魔法?”我一怔,之前罗瑞安倒是说过,如果我想学结界魔法,可以去找她。但是在我印象里,结界魔法大多都是用来进行防护,或者充作警报一类的魔法。但是现在这种诡异的情况……真的是结界魔法可以造成的吗? “所谓结界,本身便是分割和重新定义空间的技艺。”红鸢叹了口气,随口解释道,“具体的方法和过程说不太清,我只能直接说结论——这里的空间是被别人以结界特地划分出来,然后改变了其性质和意义,所营造出的异空间。至于这幅画,就是回到原本空间的出口了。” 我懵懵懂懂地听着,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刚才我甚至还以为,其实我们的世界只不过是这幅画而已呢。” “瞎想什么呢,小家伙。”红鸢哭笑不得地拍了拍我的脑袋,随后她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不过现在看来,这里的主人似乎不在?” “好像是……”我也转过头去寻找着罗瑞安的踪迹,“如果她不在,那我们要去哪里拿茶叶?” “你就不会什么定位之类的法术吗?”红鸢这么说道。 我睁大眼睛瞪着她,“这话不该我对你说吗?” “你作为魔女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吗?” “难道这句话不也应该我对你说吗?!” 就在我和红鸢像两头斗牛一样互瞪的时候,小夜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 “怎么了?” “那边……有太阳……” 她怯生生地指向了溪边。我转过头去一看,法梵德的诗人正抱着鲁特琴,笑嘻嘻地坐在一块岩石上,对我们摆手。 “午安啊,各位,欢迎光临我的花园。” ………………………………………………………………………………………………… 随后,罗瑞安将我们带到了森林的深处。在一处狭小的林间空地上,有几块长满青苔的硕大岩石,交叠在一起。这些石头共同搭起了一个近似拱门的形状。这世界的收藏者便站在这拱门前,笑眯眯地微微一欠身,“那么就劳驾三位,从这里进去吧。” “进去?”我看了看那石头拱门,老实说对它而言真的谈不上“进去”这个词,因为它就只是石头搭成的一个单纯的拱形而已。 “还请不要怀疑我的话……”罗瑞安拖长声音,手指在鲁特琴的琴弦上弹拨几下,发出几个动听的音符。 红鸢看起来倒是十分镇定,她耸了耸肩,就朝着那石头拱门走了过去。说来也奇怪,当她刚刚走到这拱门的下面时,她的身影就—— 就变白了。 变成一片半透明的灰白色,就像是老式的黑白相片被淡化处理了一样。我仍然能看到她的影像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一般抬起头四处打量着,张开嘴似乎在惊叹,随即对我招了招手,然后就转过身做出了走动的动作。 在那之后,她的身影就完全消失了。 “现在,请吧。”罗瑞安又弹出几个音符,朝我微微一点头。 我苦笑着一边埋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习惯这些事情,一边牵着小夜的手走了进去。在来到拱形下面的一瞬间,我的视野就猛然改变了,就像是舞台的幕布和背景在一瞬间被切换完成一样,我看到自己站在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背后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小酒馆,而面前……则是一副极端荒诞夸张的景象。 这里没有天空,不计其数的建筑物密密麻麻,歪歪斜斜地,犹如丛生的荆棘一般布满了远景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倒悬着构成了这里实体的穹顶,拥挤着争先恐后地探出自己的尖顶,街道的尽头是犹如巨蛇般粗壮的树根,它虬结盘绕着构成了这条街的两端,并且朝天空中恣意生长。无数建筑就像是长在树根上的蘑菇一样无视了重力的法则长在上面,我甚至能够看到天空中倒悬的街道上的街灯,在犹如星辰一般闪耀着光芒。 随后吸走我注意力的就是——门。 这里有无数的门。 每一座建筑物上都有着门扉,它们重叠着挤在一起,而门扉也重叠着挤在一起。红木的大门,破烂的木门,低矮的酒吧大门,甚至是厚重的铁门,轻盈的珠帘,各式各样的门扉在这里都能看得到。在这些门扉中,我还看到了之前罗瑞安在虚空中打开过的门。莫非她打开的就是这个荒诞空间里面的门? 在这一大群建筑物里,我甚至能够眺望到,在最远处的地方,有着——半座城堡。那城堡的样式极为熟悉,简直…… 简直就像是薇奥拉龙堡的剩下那一半。 “好了,好了,各位。为什么要站在这条落满灰尘的街上呢?来这里坐下吧,我们喝一杯暖暖的饮料,然后再说话……” 身后传来了罗瑞安的声音。我回头看去,不知何时小夜和红鸢都已经坐在了我身后的那家酒馆里,正在对我挥手。而罗瑞安则站在吧台后,正在将一杯杯饮料摆上吧台,然后用毛巾擦了擦手,对我露出微笑。 第24章 结界魔法(3)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转身走了进去。 放在吧台上的饮料总共有三杯,两杯澄黄色的蜂蜜酒,一杯殷红色的血浆。酒吧空间不大,桌椅摆设皆为木制,每张桌上都摆着蜡烛,墙上挂着提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光源,昏暗的火光摇摇曳曳,将这屋里映得斑驳一片。我跨过地上积满了灰的长凳,在吧台之前寻了个干净椅子,坐在了红鸢和小夜旁边。 “那么你现在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我拿起自己的那杯蜂蜜酒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冰凉甘甜的酒液滋润着喉咙,多多少少让我感觉舒服了些。 “你猜?”罗瑞安微笑着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蜂蜜酒。 “我猜不出来。”我摇摇头。 “这里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依托于魔女之国而生,你们魔女在学术上,将这种地方称为‘半位面’。”罗瑞安笑了笑,“而它又通向我所收藏的诸多世界……” “那些门?”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冲口问道。 “没错。”万境之龙点点头,“每一扇门都连接着一个世界,而就像你想的那样,我所打开的,也全部都是这里的门。” “果然如此……”我喃喃道。 此刻如果要说我心里是什么感受的话,那恐怕就是—— 什么都没有。 没有震撼也没有惊骇,只能说是见惯了这些龙类非人之举后剩下的麻木。如果某一天罗瑞安告诉我其实是她分割了魔女之国与沉睡者之国,恐怕我也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吧。 “你看起来也不是很惊讶。”罗瑞安似乎有些失望,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换了一个话题,“那么你们来这里有何贵干呢?是不是拿定主意要向我学些结界魔法了?” 我怔了一下。 啊。结界魔法。说起来她的确向我说过,如果要学结界魔法就去找她之类的话。老实说虽然我也很想学,但这次来的目的却不是这个。 “呃,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我小心地说,“其实是薇奥拉来让我们拿茶叶。” “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呢?”罗瑞安笑了起来,看起来也并不太失望的样子,然后她转头看向红鸢,后者则有些紧张地打量着这位无论在年岁上还是魔法造诣上都与自己不在一个数量层级上的巨龙前辈。 “这你得去问她。”我老实地回答道。这两条龙之间的关系我总是弄不懂,不过她们看起来也不像是火药味太重的那种关系。 “哎,好吧,好吧。那么喝了这一杯,我就带你们去拿。”罗瑞安举起酒杯,同我们三个轻轻撞杯,“为小薇奥拉的不坦率干杯。” ………………………………………………………………………………………………… 就如罗瑞安所说,喝完了这一杯后,她就带着我们三个离开了酒馆,来到了那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我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建筑物和它们的门扉,直到现在仍然有些不能想象,这里的每一扇门都连接着一个真正的世界。 “你是不是在好奇我是如何收藏世界的?”罗瑞安笑道。 我点了点头。虽然薇奥拉之前曾经说过这条龙的神通手段,但我仍然还是不太能理解。 “薇奥拉有和你说过吗?” “有的。但我不太懂。” “没什么关系。其实比起那个样子,做出另一个已有的世界,我更喜欢另一种收藏形式。”罗瑞安伸出手去指点着周遭建筑物的门户,“你也应该知道,在这启迪者之国中,其实也有着许多独立的世界,就如同生命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世界诞生,也有世界消亡,对吧?” 我再次点头。 “其实我最喜欢的收藏方式,就是将这些世界中,我所中意的事物,挪移到我自己创造的小世界里。”罗瑞安说着,来到一座塔楼之前,拉开了它古旧的木质大门,“譬如城市,譬如生物,譬如地形,譬如星象……” “城市和生物也就罢了……地形和星象要怎么挪移?”我奇道,“难道是将整个天地都搬过去?” “当然不是。模仿着那些东西,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再造一个罢了。我最初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在沉迷于此的过程中,渐渐能够触摸到世界构造的法则和本质罢了。你可以将我看做一个高明的仿制者,在制作赝品的过程中,逐渐悟了道,至此之后我随手所造之物,便无一不是真品。”罗瑞安轻描淡写地说着,引我们进门。这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石制走廊,倒是十分整洁,没什么灰尘。墙壁上也好好地挂着灯,一眼看上去便知道有人在勤加打扫。 一路走来,我看到这条走廊两侧有许多房间,全部都上着锁。而后罗瑞安推开走廊尽头的那扇木门,来到了一间小屋子里面。这房间倒看起来像是供人起居用的,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在门后的桌边坐了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大胡子男人。 “法师大人,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男人见到罗瑞安,便欣喜地起身迎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不过巨龙一抬手就打断了他含在嘴里正准备说出来的客套话,“玛夏来的茶叶给我备三箱。” 这男人连声应允着,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引着我们回到了走廊里,来到一间房间前开了锁,进去吭哧吭哧拖出三个箱子——原来这里是库房——擦了擦汗,仍旧堆着笑来到罗瑞安面前,搓了搓手。不过奇怪的是,他从头到尾却没看我们三个一眼,倒像是我们几人并不存在一般。 罗瑞安略略点头,轻轻一弹指,便有几枚金币从虚空中凭空出现,落到那男人手里。这人忙不迭接住金币,在自己满是油渍的袖口上好生擦了擦,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一连声地道谢。随后这巨龙便再次挥袖,于是那三个木箱眨眼间就消失无踪,连同我面前的景物也一起突然切换回了那小酒馆中。 “呐,这给你。”罗瑞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交给我。我打开看了看,里面赫然是那三个木箱,但居然变得只有骰子大小,看起来煞是滑稽。 “这……”我呆呆地盯着她,“刚才那人,也是你创造的世界里的居民?” 罗瑞安点点头,耸肩笑道,“用你们沉睡者的话说,就是我在自己造的所有世界里,都有一个马甲——好吧,有时不止一个——而在那个世界里的,正巧是一家商会的魔法顾问。而那扇门连着的,则是那商会的库房。” “我还以为你会以神的身份君临呢。”我刻意在君临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和她扮了个鬼脸。 “你还别说,还真有拜我为神的。不过那是另一码事啦。”罗瑞安看起来略有些得意。 “嗯……”我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然后一边探头去继续打量街道上那些建筑的大门,然后抬手指向半空中那座倒立的半座城堡,“那是龙堡的另一半吗?” “是啊。” “你是真的把一座完整的城堡切下来了,然后按到了雪山里?” “你好像不太相信哦?” “这种事要怎么做到啊?”我苦笑道。 “用魔法啊。结界的魔法。”罗瑞安说。 “结界的魔法……?”我挠了挠头,“那种东西……可以做到这种事吗?” “为什么不能?”罗瑞安反问我,“结界魔法与操弄空间之术在根源之处是彼此共通的。所谓结界便是重新定义空间并划分界限,只要在这一事上做到极限,别说切一个城堡,就算把一块大陆切割下来丢到异空间去,这种事情也可以做到。” 她说了红鸢说过的结界魔法的定义,然后继续以循循善诱的口吻对我说道,“怎么样?这种技巧你想不想学?穷究此道的话,最后像我一样创造一个独立的半位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哦。不过你就算只学一些皮毛,也可以辅助自身进行战斗什么的——你最近不是在学如何用法术战斗吗?魔女之间的对决可不只有幻术和元素魔法对轰哦。” “你就这么想教别人的徒弟?”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她。 “瓦尔普吉斯城里那个狂热的幻术修女你应该见过了吧?”罗瑞安笑吟吟地对我说,只不过我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某丝危险的意味,“她的某些主张,其实我也很认同的。” “啊……”一想到蒂尔朵拉,我就感觉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一样,垂下了手臂,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我认识的人里都净是些古怪家伙呢?” “这就是命运啊。小姑娘。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命运是诸界间最奇妙难言的事物——”罗瑞安拖长了声音,打了个响指,“不过如果你觉得没时间或者没兴趣的话,也无所谓。当然,你改变主意了也可以随时来找我。我最近也在外面晃够了,大概近五十年左右都不打算离开这座雪山去四处流浪了。” “好吧。”我拎起手里的小布袋看了看,又抬起头瞥了一眼罗瑞安笑意盈盈的脸孔,然后转过头将那袋子塞到了红鸢的手里,“帮我把它交给薇奥拉。” “你看起来是要留在这里了?”红鸢接过袋子,似乎也并不觉得意外的样子。 “就呆几天。”我说,然后想了想,连忙补充道,“你和薇奥拉说,呃……说什么好呢?就说……呃,让她别担心?” “她有什么可担心的?”红鸢笑着反问道,“你在这儿还能把命送了不成?” “那个嘛,就是……”我吞吞吐吐地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好一会儿才肯把话磨磨蹭蹭地说出口,“如果她看起来不太高兴的话,你就告诉她,其实我的老师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啦……” 第九卷 后记 大家好,不知不觉又到了后记环节了。 在这里我要检讨一下自己的强迫症……为每卷强行规定章节数这个主意确实有点蠢,不但是内容不好控制,而且整体看来除了满足强迫症之外也真的没啥意义。好吧,新坑我不会这么干了……不过新坑啥时候会挖呢……不知道! 回顾一下这一卷的话,大部分篇幅都是让主角在真格地学魔法……不,不如说是在四处溜达学技能比较好吧。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下一卷就会进入重返现世篇,真刀真枪地和那些沉睡者之国的叛逆魔女和吸血鬼们打起来。 虽然给她放了个破晓之门施法的外挂(这样就相当于常驻了一个法术孪生的buff),但是这个外挂好像存在感并不高……准确来讲是她也没怎么用过,好吧,连我自己有时候都会忘记这个挂……反省,反省。 然后罗瑞安所创造的那个满是建筑物挤在一起的万门空间,其实写这一段的时候我脑海里想的是魂3里初始之火的火炉那个场景,以及DLC2里聚集地的画面。尽管她的万门空间肯定不像火炉和聚集地那么破败颓废就是了。 在下一卷里蒂奥娜的存在感大概会强一些(这个boss的戏份在之前的篇章里,除了在通过小夜欺负未白才能有一点存在感之外,也就是红鸢回忆里和鸣海篇最后那一些了,真是可怜……),可以这么说,她的真正目标从始至终只有薇奥拉一个人,玩弄其他人只不过都是附带的。其实我感觉如果她不那么偏激的话,或许还可以和薇奥拉成为好姬友(?)……哎好吧这个扯远了,总之老师真的是罪孽深重的女人。 而关于大结局的情节目前已经有了大致的框架,而在第十卷 里也会通过罗瑞安之口稍微透露一些关于芙拉维雅身世情节的暗示(别想歪,她真不是罗瑞安和薇奥拉生的),这个不出意外的话会是结局方面非常重要的伏笔(沉思)。 最后照例哔哔一句,第九卷 的标题“诗与钟摆”是NightWish的一首歌名,The Poet And The Pendulum(在开头几章的作者有话说里我哔哔过这个吗?有吗?好像没有,不记得了……)。 好了,那么就让我们第十卷 末尾再见吧。 第1章 万门之径(1) 我不得不承认,罗瑞安的半位面,是我见过最神奇的地方之一——如果算上那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的鸣海九方城的话——她称呼这里为“万门之径”。的确,再也没有更加适合这个地方的名字了。 “这里只不过是道路与中转站。”在那家脏兮兮的小酒吧里,罗瑞安这么说着,拍了拍手。 然后我就看到房间开始变化。 地板裂开一条又一条规整的缝隙,它就像一块被纵横切好的蛋糕一样,直到现在才被分离开来。随后它又像是一块块拼图一样翻转过来,露出背面。在这落满灰尘的木质地板的另一面,竟然是厚实的紫色地毯,点缀着华丽的黄色和蓝色流苏。无数块地板连连翻转,我惊得下意识跳了起来,看着它们在脚下拼接组合成一整张地毯。随后墙壁开始隆隆作响地旋转退却,悬挂着提灯和香炉,被混合了香料的油漆漆得华美万分的新墙壁显现出来。 天花板也如是翻转,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替代了那光秃秃的顶壁,而家具也纷纷随着地板的翻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很快,这间破旧的酒馆就变成了一间雍容豪华的卧房,房间的一面墙壁被书架所占满,它的侧面悬挂着用宝石和珊瑚点缀的弯刀。清凉的薄荷香味弥漫在空气之中,在这房间中央的是一张厚实的大床,挂着紫色的纱帐,上面放满了柔软的靠垫。有着繁丽花纹的壁毯和挂毯与鎏金香炉充满着土耳其和波斯的风格——我猜大概是这样,因为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太懂——而罗瑞安则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类似风格的居家便装,一件简单的丝绸长袍下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而脚上则是一双同样华贵的软拖鞋。 “来,让我们在这房间里好好休息一下吧。方才的那屋子实在不能称之为卧室。”这深空之龙向我举手致意,随后便有隐形的魔法仆役送上盛满水果点心的金盘。 “这……”我一时间呆在原地,诺诺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书架前,端详着上面的书籍。不知道该说是魔女的习惯使然吗,在这屋子里,我第一眼看中的就是那些琳琅满目的藏书。 “这些书我可以看吗?”我转头询问,而巨龙则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伸手取下一本,翻阅了几页后便发现这是一部记载草药秘术的书籍。和我所学的魔药学不同,这里面一些药物的制作方式颇为独特,举例而言,有一种治疗哮喘之类疾病的药物,需要在月圆之夜由未经人事的少女怀抱药罐,在满月月光下祈祷足足三个时辰…… 而当我向罗瑞安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则笑了笑,“这书架上的书多半都是我从别的世界搜刮而来,有些你可以详细钻研,而有些看看就好,不必深究。” 顿了一顿,她又道,“其实关于处|子的这些说法,无论在哪里都有的。你可知在吸血鬼的族群之中,处|女血被认为是美味佳肴?” 当她说到那三个字的时候,我看到身边小夜的喉咙很明显地动了一下。 “这个倒是知道。”我苦笑着,其实不仅知道,我还当过它的提供者…… “其实那是无稽之谈。”罗瑞安耸了耸肩膀,漫不经心地握紧手指然后又放开,“无论是不是处|子,鲜血的口味只与提供者的身体健康状况有关。很可笑吧?明明都死了,但是在这种无聊的口味上的追求,还是和活人没有区别。” “诶——”居然还有这种内幕。我转过头看了看小夜,她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十分复杂。 “你知道吗?当我说处|子这个词的时候,我在说什么?”罗瑞安轻笑一声,侧身坐在那柔软的大床上,翘起一条腿,“小未白,你可知道,所有的处|女,归根结底其实都是男人?” “啊?”我彻底愣住了。她的这番说词委实太过骇人。处|女都是男人?那我算什么? “处|子——包括贞洁这一概念,对于女性来说毫无用处。试想一下,这些概念根本的受益者是谁?是男人。它们只不过是男人强行戴在女人身上的枷锁。它们本身对女人毫无意义——只对男人有意义。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男人为了自己畸形的独占欲而制造出来的刑具罢了。”罗瑞安微微叹息,她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水晶吊灯,“你也知道,在沉睡者的国度中,有着‘女孩子要将自己的第一次奉献给最爱的男人’这种说法吧?” 我莫名地点了点头,等着罗瑞安继续说下去。 “这难道不是很可笑吗?难道爱情竟然存在于肉|身里而不在心里吗?”罗瑞安换了个姿势,斜倚在床柱上,伸出手指轻轻虚点着,似乎面前就站着一个正在被她嗤笑的男人一般。 “所以,当我在说处|女这个词的时候,我在说什么?我在说的其实是男人的强欲、傲慢、自大和愚蠢。”深空之龙抬起手背,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涂着蔻丹的手指,“凡人都很愚昧,而男人是凡人之中最愚昧的。而且他们不但不承认自己的愚昧,还想让女人比他们更愚昧。” 在她的说辞之中,我陷入了沉默。很难描述此刻我的心情,这些话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让我几乎难以站稳脚跟,更别提理清脑海中混乱一片的思绪了。 “所以男人的宗教说,顺从的人有福了。所以男人的当权者想让女人回到产房里。所以一个家庭要不要孩子竟然是由男人所决定?这不是很可笑吗?生育孩子的究竟是谁呢?”罗瑞安继续说,她的表情很平静,语气也很淡漠,虽然说出了一连串问句,但听起来却并不像是真的想要质问谁。 “我游历过很多世界,见过很多这种事情。男人犯下的过错要女人来承担,女人的价值可以被一个器官所代替,凡是能称数的凡人社会,大多如此,太阳底下并无新事。”最后,巨龙以一个充满嘲讽的短句作为结尾,结束了这段谈话。 我只能沉默以对。 忽然,罗瑞安拍了一下手,那清脆的声音将我从怔忪之中唤醒。 “放下那本书吧。”巨龙说,她指的是我手中那本草药书。 我点了点头,将它放回原处。 “如果你愿意吃点什么,休息一下,那便这么做吧。方才我说的那些话,与身处启迪者之国中的你其实并无太大关系。大可以不去想它。如果你不想吃点什么,那我们也可以马上开始讲一些关于结界魔法的东西……” 罗瑞安絮絮叨叨地说着,而我则苦笑着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唉,你真是个心急的孩子。”她这么说,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开宗明义第一句话,结界魔法是空间的技艺,而操弄空间的第一要义,在于联系。” “联系?”我迷惑地重复着。 “是的,联系。万事万物皆有联系,大而言之的话,空间则是所有这些联系的结合。”罗瑞安竖起的指尖上亮起了一星光点。随即她抬手在虚空中一划,那光点顿时划了一条线出来。随后,她双手食指抵在那光线的两端,将它缓缓挪移,那光线在虚空中立刻划出了一面光屏。 “你看,这便是联系。你和周遭一切事物之间的联系,便是距离。结界魔法便从距离中而生。它将扭曲和操作距离,也就是改变这些联系,它创造联结,中断联结,修改联结。这是一切空间魔法的基本。倘若你不能认知距离与联结,接下来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记住,空间是一张错综复杂的蛛网,而不是刻板的平面。它并不平滑!在那无数线条构成的表面上,也有可见或不可见的凹凸和沟壑。在操弄距离的时候要小心了,如果你弄破这张蛛网,那么连你自己也有可能会面临灭顶之灾。” 罗瑞安双手合十,于是那光屏顿时消散于无踪。 “让我们从最基本的定式开始吧。我将教你如何看到自己和其他事物之间的联系,并且暂时地阻断它。分割空间,定义距离——这就是最初的结界。”她说着,向我伸出手,“看上去你似乎比较习惯于阅读书写在纸上的文字?那么拿你的书和笔来给我。” 我顺从地拿出薇奥拉的法术书和羽毛笔交给她,罗瑞安接过之后盯着扉页沉思了片刻,然后拿起笔翻开新的一页,书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将书本交还给我,“小薇奥拉搞出的这个东西,还真的是很便利。” “是啊……”我应和着,然后打开她所书写的那一页。 “这只不过是一个定式。用来阻断你和一些微小之物之间的距离。先熟习它吧,当你知晓了结界的本质之后,便能自行编织蛛网了,年幼的蜘蛛啊。”罗瑞安托着腮,用有些复杂的眼神望着我,轻轻地笑了。 第2章 万门之径(2) 罗瑞安写在书上的咒语,是完全的龙语。由于对龙语还没有做到完全掌握,所以我不得不在她的指点之下,才一点一点地解读完这条咒语。 就如她所言,这是最基本的结界魔法,保护使用者远离外物伤害的防护结界。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在这条咒语之中并没有任何的防御性要素。它并不是像魔法盾一样保护施法者,而是修改施法者和外界伤害性要素之间的距离。 “你看。就像我说的,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就像是舞台幕后连在木偶上的丝线。当你拨动它,舞台幕前的木偶就会相应地做出动作。”罗瑞安轻声道,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头,“现在,念诵它,并且冥想。试图去发现并看到自己和世界的联系。” 我点了点头,坐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闭上眼睛,缓缓从口中吐出音节。 “——” 当第一个龙语音节被发出的时候,我感觉大脑像是被什么人用大锤猛敲了一下。 头晕目眩。 一种神奇而微妙的体验瞬间攫住了我,就像是被拖进了一片深深的海洋,大脑里像是被水充满了一样,沉甸甸的,一阵阵的钝痛不停地传来,晕眩感犹如板结的硬块一样盘踞着。在这一片玄妙的体验之中,我试图睁开眼睛,但是视野却如同隔着一片厚重而漆黑的水幕,只能看到周围事物的模糊轮廓,阴暗而压抑。 “努力去感受,去体验。”罗瑞安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水,传入我的耳中,“寻找你和其他事物之间的联结。比如,你手上的那本书?”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上隐约有一个模糊的方形轮廓,想必那就是被我拿在手上的书。现在它和我之间,有一些破碎而不连贯的光点,勉强可以连成一条线的形状。 这就是事物之间的……联系吗?我伸出手去触碰那些不完整的光丝,它随着我的触摸不断地波动着。 罗瑞安说过,万事万物都充满了联系,那么我看到的应该是被联结之线密布的世界才对。可是现在就连这么一条联结,都无法在视野中成形。啊啊,果然是我的水平还不足以看到完整的联结吗。我这么想着,脑海中的钝痛逐渐加剧,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了,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试图脱离这粘稠而黑暗的深海。随着这个念头的产生,包裹着我的水幕逐渐散去,头脑中的压力陡然一轻,真的就像是从水中爬上岸一样。 随后视野一白,在一片炫目的光中逐渐恢复了正常。疼痛和晕眩的余韵仍然在脑海中盘旋不散,当恢复思考和视野时,我看到手中空空如也,那本书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丢到了不远处的地毯上。 “看,这就是你拨动了联系所造成的后果。”罗瑞安的声音响了起来,深空之龙坐在床沿上,垂下腿,那线条优美的双脚就在我面前轻轻晃着。她双手撑着床,俯下身子对我微笑,“就像我说的,联结之线就是舞台幕后的牵线。你拨动它们,台前的木偶就会做出相应的动作。而一切联结之线编织在一起,就形成了世界的织构,我们龙类称它为网罗一切的……至大的织锦。” “至大的织锦……”我喃喃复诵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触在心中逐渐升起。似乎像是明白了什么,但是又好像没有明白。 “在真正地学习结界之前,了解联结之线的存在是有必要的。我不想像那些凡人和精灵法师那样,只是将简单的定式教给你。那些书面上的东西谁都可以教,谁都可以学。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引导你潜入世界的内层,去窥见那至大织锦的一角。”罗瑞安微笑着,“通过念诵龙语之中的引导咒语和深入的冥想,你自己也能够短暂地再次回到‘线’的层面。这几天你要做的就是这个,直到能够看到一条完整的连线为止,我才会允许你学习那些结界的定式。” 我使劲点了点头。罗瑞安的话就像是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她将一种全新的知识展现在我的面前。万物之间的联结。至大的织锦。还有“线”的层面。捡起地上的书本,在细细地思索着这些话语的同时,我忽然想到,这些东西……这至大的织锦,会不会和我施展法术时所听闻到的宏大旋律,魔法之音有共同之处呢? “世界只有一个本源。而魔法亦如是。”当我向罗瑞安提出这个问题后,巨龙脸上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意。她这么回答我,然后闭起一只眼睛,在唇前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家伙,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有些路必须要你自己去走。” 我懵懂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 “好了,去洗一下身子,换件衣服。”罗瑞安轻轻拍手,“之后就到用餐的时间了。” 我呆了一下,“现在已经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老实说,红鸢离开这里似乎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按你们的习惯来说,还要等一会儿。但是我的习惯是,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就吃东西。”罗瑞安用手指轻轻点着脸颊,歪过头笑了,“在这里你也可以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想吃东西,都可以直接找我的魔法侍者。” 我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隐形的魔法侍者们拿着浴巾和换洗衣物簇拥过来,把我推向墙边的一扇小门。我只来得及抓起小夜的衣袖,然后就被这些家伙推了进去。 门后是一间非常宽广的浴室,有着大理石砌成的大浴池,雕刻成狮子头模样的出水口正在不断往池子里注着热水。而池水上则飘着满满的玫瑰花瓣。湿漉漉的香气弥漫在浴室里,小夜有些不安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随后魔法仆役们将毛巾和衣物等放在手推车里推了进来,便悄然消失了。 在简单地洗浴完毕,换好衣服之后,我就拉着因为害怕水而迫不及待想出去的小夜逃跑也似地回到了卧房里。不得不说我遇到的龙好像都很喜欢泡澡这种娱乐,无论是龙堡里的温泉池子,还是罗瑞安的浴池——还有,记忆中,在龙堡的时候,我和她绝大部分的见面地点,都在那个温泉边。 而卧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则多了一张长条桌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餐点。但是罗瑞安却不在桌边。她懒懒地斜躺在床上,一边拿着一本书,一边拿着一条鸡腿不紧不慢地啃着。 她这神奇的吃相真的让我哭笑不得。 “饭就在那边,你们想吃就去吃点吧。”罗瑞安用鸡腿指了指餐桌,含糊不清地说着。不过我现在真的是不饿,而且比起这个,其实我更想去外面看一看。把这个想法对她说了之后,这巨龙毫不犹豫地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串钥匙丢给我。 这钥匙环上密密麻麻地串满了钥匙,大概有几十把左右。每一把的造型和材质都不一样,不但有常见的金银铜铁,而且还有翡翠,珊瑚,甚至玻璃。 “这是开外面那些门的钥匙。它们通向的世界都是比较安全的那一些,你可以随意进去观光。”罗瑞安这么对我说。 “呃,我要怎么知道哪一把钥匙对应哪一扇门呢?”我问。 “门锁的材质和造型与钥匙都大致类似。你可以比照着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对应的,那就一把把试过去呗。” “好吧,谢谢你了。”我苦笑着。 “这些世界大部分都是我用来存放藏品的,所以不会有危险。但是你到了里面不要随便乱毁东西哦,弄坏了的话我是要向薇奥拉赔偿的。”罗瑞安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书本,挥舞着那条鸡腿说道。 “我会注意的……”我拿着那串钥匙,小心翼翼地拉着小夜退出了卧房,来到了街道上。 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我不由得捂住口鼻,抬头看向这空间中奇异的实体穹顶,就连天顶上也挤满了顶端朝下的各类建筑,那一扇扇门扉之后,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很快,一种奇异的探索欲就填满了我的胸膛。如果要说在这些门扉之中哪一扇是我最在意的,必然就是那远处的半座龙堡了。 “我们去看看那半座龙堡好不好?”我低下头问小夜,而她则摇了摇我的手,表示去哪里都可以。意识到她并不能看到那龙堡之后,我歉意地笑了笑——这个表情她当然也看不到——便呼唤出风之翼,抱着她飞上了天空。 直到来到那实体穹顶的近前,我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穹顶。天空中的是另一条街道,这里就好像是一个圆环的内侧一样,宛如来到了重力反转的另一个世界,当我飞到一定的高度,也或许是越过了一条隐形的分界线时,忽然感到重力似乎转了个方向,而在一时惊慌之下,风也变得不受控制了起来。 世界天旋地转,我掉了个个儿,朝着原本的“天空”,也就是现在这个重力方向的“地面”坠落下去,不过幸好这种空中的突发情况之前我便见得多了,几次呼吸之后便冷静了下来,重新操纵着风,抱着小夜慢慢落到了地上。不过全身血液瞬间倒流带来的眩晕感依旧无法立即消退,在街道上站着休息了一会儿,我才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条街道与我之前所在的那条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通过抬头向上看,我甚至能看到之前那间酒吧——也就是现在的卧房——的建筑顶端。在不断感叹着此地的神奇之余,那半座龙堡也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就位于这条街道的尽头。 第3章 万门之径(3) 我牵着小夜的手,缓缓沿着街道走去。当我们来到这座建筑的门口时,我抬起头仰望着它那由于被斜斜切去一大半而显得极为怪异的轮廓。我无从看到它那斜切面处究竟是怎样的一幅景象,但是这建筑与启迪者之国中那另一半龙堡在细节之处却完全一样,无论是建筑雕凿的细微处,还是尖顶高塔的样式。 如果要说有区别的话,那就是入口了吧。法梵德的龙堡没有正门,准确来说有正门的那一半已经被切除了——必须从它半山腰处的高塔中进入——而这里的龙堡却有着正门,石制的巨大门扉,犹如城池的大门一般矗立在我的面前。而那大门上则——根本没有锁孔。 想想也对。 这种程度的巨门,根本不可能安置锁头。就像普通的城门一样,应该是门后有着门闩吧。 虽然稍稍感到有些失落,但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里走上前去轻轻抚摸那冰冷坚硬的石块,然后掏出罗瑞安的钥匙串。 这串钥匙里——还真的有一把和这门的风格与造型都极为相似。 那是一把沉甸甸的石头钥匙,与这如同整块岩石切割而成的大门一般,做工极为粗糙,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有着一些不规则凸起的石片而已。 如果这是它的钥匙,那么锁孔在哪里呢…… 我在门上找了半天,终于看到这石壁一般的门上有一处稍稍令人有些在意的凹槽,那凹槽整体呈现长方形,与周围那天然形成的坑坑洼洼相比,它工整得出奇。 “不会吧……”我轻轻叨念着,将那石片钥匙从钥匙圈上取了下来,犹豫了一下,然后嵌入到那凹槽之中。 ——严丝合缝。 就像是这石片原本就是从这门上凿下来的一样。 随着石片的嵌入,这半座龙堡的大门发出了隆隆的闷响,门缝里猛地落下大片大片的灰尘。我连忙掩住口鼻后退几步,然后看到它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一般的黑暗。 我召唤出光球漂浮在身边,照亮那满是尘土的幽黑空间,然后牵着小夜走了进去。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头,“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心下了然,她是在说里面没有任何生命体。不过就如罗瑞安说的,她给我的这些钥匙能打开的门必然都是并不危险的场所。因此我也没什么顾虑,十分放松地在大厅里穿行,指挥光球上下飞舞,照亮远方的景物。 这龙堡内的空间陈设与法梵德那座完全一样,就连浮雕和雕像也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就只有这墙壁上悬挂了许多面巨大的镜子,光亮术散发出的光芒照将上去,一时间差点晃瞎我的眼睛。 “罗瑞安为什么要在这里放这么多镜子……” 我嘀咕着靠近那些镜子,光滑的玻璃表面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借着光芒,我能看到其中自己的映像。 不过很快,那镜子中的影像就如同水波一般荡开了波纹。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随即看到那影像破碎又重组,变成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 那是一间书房,肉眼可见的地方几乎全部都被书架所填满,只有当中一张堆满了卷轴的书桌。房间内点着许多蜡烛和油灯,散发着明亮的黄光。这镜子里的景象似乎是某人的视角的样子,因为随后就从镜框外走进来一个白色的身影。 当看清那个身影的模样时,我浑身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白影不是别人,正是……芙拉维雅。 那面容形貌,毫无疑问正是我所熟悉的芙拉维雅。只不过这回小银龙穿着一身讲究而精致的白袍,而不是我惯常所见的那件简单朴素的连衣裙。她的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扎成了一束马尾辫,搭在左肩上,头发上还别着一个银质发卡。不过与我印象中的芙拉维雅稍稍不同的是,她的表情沉静而淡漠,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但除此之外,她完完全全就是我所熟悉的那只幼龙。 为什么这镜子里会出现芙拉维雅的身影?而且她打扮得一副小学究的样子是想做什么? 我不由得走近了一些,想要更加仔细地看看她。 芙拉维雅转身面对着镜面的方向,张嘴说了一些什么。但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到她的小嘴微微张合。虽然试图通过读唇来获得一些信息,可我随即绝望地发现,她说的似乎是龙语——因为很少通过唇齿发出声音,更多依靠喉咙的浊音和颤音发声,正是龙语的最大特征。 所以我只能无奈地当一个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字幕的观众,看着芙拉维雅在自己的面前演一出默剧。 很快,这面镜子里的影像就结束了。不过说它结束也不正确,因为这就像自动开了循环播放的视频一样,正在不断地循环着。我在那呆呆站着看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它已经重播过很多遍了。 “我们去……看下一面镜子吧。”我捏了捏小夜的手,她看上去似乎不太明白我为什么要去看镜子,但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一面面镜子看过去,这些镜面之中的影像大多都是有关于芙拉维雅的,不过许多都是龙形,人形态的只有第一面。 “这个龙堡里……到底都有些什么啊。”我一边叨念着,一边抱起小夜,展开风之翼在这巨大的厅堂里飞了起来。不过由于没有连接着山体的原因,在风翼术的速度加持之下,我很快就从一条被切断的走廊中飞了出来。它的建筑构造就那么被直接切断,墙壁的断面平整犹如玻璃,我真的很难想象,罗瑞安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做到这种事情的。 在半空中绕了一圈,最后我还是回到了龙堡之中。这里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虽然之后在走廊里的时候,我就没有再继续看到那些镜子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本能地觉得镜子肯定不止这么几面。 最终,我在一间石室里又找到了一面镜子。不过这回,这面镜子里的景象让人稍稍有些惊讶。 它的主角不再是芙拉维雅,而是薇奥拉。 薇奥拉穿着白色的长袍,站在一片雪地里。她与那背景的颜色是那么的接近,以至于我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她的轮廓。 雪地中间被挖了一个坑,坑中有一个硕大的半球形物体,闪着淡淡的银光,看起来像是镀了一层银一样。薇奥拉将手缩在袖子里,看着半空中两把铲子在自动往那半球状物体上堆着雪,直到把它全部掩埋在积雪里。 然后薇奥拉转过身朝向镜面。 她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脆弱。 她的眼角含着些微的泪光,平日里那冷淡而沉静的神情全部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彷徨,和……恐惧? 那是恐惧吗?她垂着眼角,咬着嘴唇,压着眉峰,微微颤抖着的瘦削的肩膀,所流露出的是恐惧吗?她就像是一个站在雪原中的普通女孩,因为那彻骨的严寒而战栗。但她是不应该感到寒冷的,还是说有什么比冰雪更加寒冷的东西攫住了她—— 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老师脸上见到这种表情。 她抬起头看着镜面,嘴唇翕动着,像是说了什么,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上似乎挂满了希冀,她像是正在向镜面外的人——不,应当是镜面视角的主人征求着建议?求取安慰和鼓励?随后,她就像是得到了什么否定的答复,亦或是认清了残酷的现实一般重新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我越过薇奥拉的肩膀看向那个微微隆起的雪堆。 她为什么要掩埋那个东西呢?那究竟是什么?她做了什么? 一个个疑问从我的脑海之中冒了出来。 回去问问罗瑞安吧。我这么想着,虽然不知道那条老龙肯不肯告诉我。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凝视着镜面之中自己师父那难得一见的写满脆弱的脸庞,竟然看得入了神。 我从未想象过她会露出这种表情。 那个仿佛始终掌握着一切,对待万事万物都游刃有余,似乎没有她无法解决的问题的魔女,翱翔在法梵德的蓝天中的巨龙。 是什么才能让她露出这等无助的神色? 我突然疯狂地想要知悉这一切背后的真相。这冲动似乎比探究更深刻的魔法奥秘都来得更加急切而不可抵挡。我想要知道关于她的更多。 凝视了这镜面半晌,不知重复看了多少次她那无助的脸庞,直到小夜在这沉闷之中委实太过无聊而拉扯着我的衣袖,我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向她道歉,然后恍恍惚惚地离开了这石室。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小夜这么问我。 “不……我们回去吧。”我叹了口气。 “回去?”小夜虽然感到有些讶异,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回去吧。快些回去。找罗瑞安那家伙问个清楚。我继续把她抱在怀里,展开了风之翼飞出龙堡,朝着那天空中的另一条街道飞去。这回在越过重力的分界线时,由于早有准备,我便很轻易地在那反转的重力中找到了平衡。世界天旋地转,我再一次回到了自己来的地方。那小酒馆的屋顶清晰可见。 我几乎是一头撞进了那间卧室里。罗瑞安仍然斜躺在床上,只不过她身边的书堆了高高一摞。 “罗瑞安,我回来了。”我急切地说,“并且,有事情要问你。” 第4章 灵视(1) 巨龙慵懒地微微支起身子,向我投来一个略微惊讶的眼神。我平复了一下气息,快速组织着语言,将我在那半座龙堡内见到的事物简单地描述了一遍,最后以一个问句作为结尾,“那些镜子里映照的影像都是什么?” “那些。是我的回忆。”罗瑞安慢吞吞地说,她的声音很平缓,并且有些拿捏不定的意味,就像是在斟酌着什么。 “你的回忆。”我重复了一遍,“那么那镜子的视角,其实就是你的?” “是的。” “原来你和芙拉维雅的关系这么好。她那副小学究的样子,我还从没见过呢。” “哦……你是说那个小家伙。是的,当然……当然,你可以这么认为。” 罗瑞安似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样,她就像是在咀嚼着芙拉维雅这个名字,然后轻轻敲了敲脸颊表示恍然。虽然她说的话意思模棱两可到可疑的地步,但我并未追究过深,而是把话题转移到了那件我最感兴趣的事情上。 “关于薇奥拉……在雪里埋什么东西的那面镜子。她怎么了?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她在埋葬什么?”我急切地向巨龙寻求答案,而后者沉默了半晌之后,继续以那种慢吞吞到令人焦急的语调说,“——那件事,我不能说。” “为什么?” “一来嘛,这件事情算是个人的隐私。二来嘛,薇奥拉那小家伙逼着我立了一个誓言,让我不得对任何人说出这件事情的缘由和经过。并且只要我想到这件事情,她就会知道。啊,你看,她现在已经知道了。”罗瑞安将双手合十在胸前,然后慢慢摊开,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我想想……大概是五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如果你想知道,之后去问她本人比较好吧。” “这样吗。”我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床边,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不过……她应该不会告诉我吧。个人隐私吗……的确,是我太欠考虑了。抱歉。” “没什么。”罗瑞安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她咕哝着又躺了回去,抬起手胡乱指着,最后指向了床帐的顶篷,“你吃不吃东西?桌上的饭菜还热着。” 我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坐到桌边,有些恶狠狠地磨着牙,“我吃。” 在吃完一些不知道是土耳其还是波斯风格的菜肴之后,我习惯性地走到书架前正准备去拿上面的书,但是却被罗瑞安出声阻止了。 “你看那些书有什么用?” 我愣了一下。 “不如去更多地适应一下如何去接触事物之间的联结。”罗瑞安的声音悠悠传来,我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回到桌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开始尽力回想她教授的咒语。 ——霎时间,仿佛坠入深海。 大量的水涌了上来,幽深而黑暗,包裹住我的口鼻双眼。 一切的感官都在被挤压扭曲,即使我心里清楚,这是精神直面世界里层时感受到的冲击以人类的心智能够理解的痛楚呈现出来,并不是实质的感触,但仍然本能地想要大口呼吸。视野中的所有景物都模糊而扭曲,那些轮廓飘忽不定,似乎眨眼间就会变成与原本截然不同的模样。那些勾勒出它们存在的线条不断扭动,失却着原有的形状,然后—— ——然后,竟然看起来像是一些怪异的文字? 但是还没等我去辨认和记忆那些文字,头脑中的钝痛就越发地激烈了起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抱着脑袋挣扎起来,视野中仅能短暂一瞬地看到,从自己身上连出了一条颜色浅淡,弯弯曲曲的光线,与桌上的一个盘子相连。我只来得及伸出手去拨动了一下那条线,随即就像是被海浪推上海岸那样,被迫回到了世界的表层。 ——随后听到的还有瓷器摔碎的响声。 睁开眼睛,取回正常的视野时,我看到那个盘子已经在墙上摔得粉碎,瓷片落了一地。 罗瑞安打了个响指,几个魔法仆役围了过来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 “虽然时间很短,但是不要紧。你应该也理解了——在内侧对于联结的触动,会随之影响到外侧的事物。而你触动的方式不同,所产生的影响也不同。方才只是最简单而粗暴的物理挪动,如果你学会以更加精妙而细腻的方式去碰触它,那么它也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她这么说着,然后向桌上的另一只空盘随手一指。随即,那盘子就在我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失却了形体,整个儿地变成一滩白色的泥一样的东西,随后又团成一团,最终变成一颗白瓷球。 “你看,有时候,当你理解了法术的本质,其实做到这些东西不比呼吸更难。”罗瑞安说,“你觉得变形的法术是什么呢?你在吟唱并且倾听魔法的伟大旋律时,这些旋律产生了什么效果呢?它们做的事就是这样,它们充当了你与世界内层这至大的织锦间的一个跳板和桥梁。就像是你在操作着抓娃娃机去抓取那些毛绒玩具。” 说着,她伸出手,五指张开,在自己面前缓缓握紧,“而我则可以直接打开盖子,去将那些玩具拿到手里。所以我说,所有的魔法都是同一个魔法,所有的世界都有同一个本源,联系只有一种。” 我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对于她这番话,我尚不能很好地理解,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却明白了——所有法术作用的方式都是一样的,所有的法术都是施法者用于影响内层世界的工具,而当一个施法者能够像罗瑞安这样直接触碰到内层的世界,那么她也就没有必要去学习和施展法术了。 “我教给你的,那个用于直视内层世界真实的咒语,在龙语中的意义是‘洞察’。这种能够直视真实的方法,被魔女们称为‘灵视’。或许我们只需要冥想,集中精神和一句咒语就可以做到,但是更多的凡人们,则需要更多的辅助手段——催眠,暗示,狂欢,还有,某些药物。”罗瑞安轻轻摇着手指,“你是否觉得沉入内层世界时,大脑就像是潜入了深深的海中,几乎要被压爆?这就是凡人与龙类精神构造的不同……我们在进行灵视时,并不会有任何的不适。不过即使如此,这也是最快而且最安全的途径之一。” “如果我要使用凡人的途径呢?”我沉默着消化完她的话,然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哦,那我或许可以给你吃点药什么的,然后再围着火盆转一转。”罗瑞安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就是原始部落跳大神吗?”我哭笑不得。 “你说对了。原本,药物的作用,扭动的身体,以及心理的暗示,就是凡人来短暂改变精神结构以获得灵视的其中一种办法。只不过他们很难分辨真实的灵视和单纯只是玩嗨了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所以……你看。” 罗瑞安摊开了双手,微笑着,“有一条捷径不是很好吗?” 我默然点头。 “不过你也不要太过勉强自己。”巨龙继续说,“即使练习,也要适度。龙语会强行将你身为人类的精神拉入内层世界,光是这个就足以对你的心智产生压迫了。所以我的建议是,每天进行灵视的次数最多三次。这也是为了你好。” “谢谢……我会注意的。”我长长呼出一口气,由衷对面前的罗瑞安表示感谢。随后不知怎么,一股倦意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连忙用手捂住嘴。 “啊哈。灵魂上的倦意。嗯……如果你想睡的话,尽管在这里睡好了。”罗瑞安说。 “在这里睡……唔。”我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很不巧,这里并没有第二张床,其实已经很明显了,罗瑞安的那张床真的足够大,“唔……” “这里。”她拍了拍自己身下的床铺,“为什么不来这里呢?它大得就像是一片沙漠——无论我怎么躺在上面挪动,摆动手脚,碰到也都还是沙子……我是说枕头和垫子。即使我们三个全部躺在上面也一样。” 我不禁被她这个煞有介事的比喻逗笑了,“好吧,那就这样。恭敬不如从命。” “你想睡多久都可以。看吧,这里没有昼夜,你闭上眼睛就是黑夜。”罗瑞安笑着向爬上床的我丢来一个垫子,我接住它之后,顺便把小夜也拽了上来。老实说我明白这条老龙为什么喜欢待在这上面了……它就像是松软的流沙一样兜住我的身体,然后不断向下陷,全部身体都被床垫温柔地托着,软绵绵暖绒绒的,舒服极了。 “你真是会享受……”我嘟哝着,小夜从一边挪过来,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稍微挪动了一下腿,习惯了那熟悉的重量后,就不再动弹。 “哈哈哈哈……”罗瑞安发出了清脆而爽朗的笑声,她伸手将身边的书全都拂到了地上,魔法仆役将它们捡了起来塞回书架,“你要知道,小未白,享受是一种艺术。” 第5章 灵视(2) 无论多少次,始终都没有办法习惯内层世界的感受。 如罗瑞安所说,这里是世界的真实,舞台幕布之下的机关构成,也是一片难以名状的混沌深海。表层世界的一切物体在这深邃幽蓝的世界中都扭曲而失真,转换成了它们最原始的模样。 啊啊。 大脑就像是被许多已经磨钝的钻头穿刺一般。全身上下使不出力气。眼睛酸痛得难受,只想紧紧闭上,哪怕睁开一条缝隙,都觉得可怖。 这就是罗瑞安接触到的世界…… 我一边慨叹着,一边不断地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与其说是肉体想要得到休息,不如说是精神已经不堪重负。 我看到身边的桌椅,乃至于放在桌上的书本,都像是纸上用墨汁写下的字迹,浸泡进水里之后洇开,模糊,然后重组成同一个莫名其妙的符号。 不过,看到了,那闪着亮光的线条。那就是……我和其他物体之间的联系。 如果去触碰的话…… 我试着伸出手,轻轻抓住那条光线,扯了一下。 随后,这片深海世界就开始疯狂地搅动起来,就像是海中的漩涡一样,脑海中的钝痛也骤然加剧,我闭上眼睛,头脑中的痛楚已经抵达了能够忍耐的界限。意识在不停地上浮,就像是一个潜水者试图冲破水面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浑身的压力陡然一轻,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罗瑞安似笑非笑的脸庞,和自己手里的那本书——它原本是在书架上的。 “这是第几天了?”她这么问我。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得有一星期了。”我想了想,然后老实地回答。 “我真怕薇奥拉直接杀到这里来……不过算了。”罗瑞安伸出手捻了捻自己的发丝,“你在这里都待一星期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我也这么觉得。”我叹了口气,七天时间匆匆流过,几乎每天我都在对内层世界的探索之中度过,其他时间要么看书,要么学习薇奥拉留给我的其他法术,要么去万门之径的其他门扉里面探险,如果要说罗瑞安教给我的法术——除了一开始那个结界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看,我是在教你法术的本质。”当我质问她这一点的时候,这条老龙这么笑着回答,“你应该懂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吧?”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以我这个阶段,可能还是要一筐鱼比较实在点…… 不过,潜入内层世界的体验,对于我的施法来说也不是全无影响。 一个最大的变化就是——当我倾听那宏大之音的时候,它变得更加清晰了,前所未有的清楚与洪亮。如果说我之前像是在用普通的小收音机听的话,那么现在简直就像是在用超高品质无损音响。而拜这所赐,我的施法速度也明显快了,之前那个吟唱与魔力量的平衡,也能够进一步调整。现在的话,如果再次面对小夜的突袭,我还是有一定把握瞬间反应过来,并且念出咒语的。 “魔法的本质就是联系世界真实的过程。”罗瑞安这么对我说,“当你习惯于潜入内层世界,你的心智构造也就会在潜移默化之中变得愈来愈适合施放法术。不过这也会带来一系列问题。” “什么问题?”我奇道。 “你应该见到了,在内层世界之中,一切物体都会失真扭曲成一种符号吧?”罗瑞安说。 “我看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它们的真名。”罗瑞安回答。 “真名?”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继续说道,“在你的眼里,桌子椅子与书本都是同一个符号对吧?那是因为它们都来自于木头。所以那个真名所代表的意义就是植物。万事万物都有其真名,这符号是揭露它们本质的文字,而不是每一个个体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真名代表的是这一种东西的本质?”我思考了片刻,试着问道。 “是的,如果你去看其他的东西,那么你就会发现——”罗瑞安指了指自己,“我和薇奥拉的真名完全相同,因为我们同为龙类,真名只会揭示我们的种群本质。而你看自己的话就只会看到代表人类的真名。”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真名的应用是很广泛的。召唤术,诅咒术,预言术,许多魔法都会用到它。但这些东西都离你过于遥远,你看,就算你能看到那些符号,也记不住吧?这意味着你的精神还无法承受真名。”罗瑞安说,“如果你沉浸入内层世界太久,可能就会失去正常的视野。” “什么意思?” “你将看不到外层世界,这意味着精神结构的损毁与破坏。在历史上,有许多追求灵视——也就是奥术智慧的人。这些人当中的一大部分最终都发了疯,就是因为这个。精神无法接受过于庞大而厚重的真实,因而无法复原。所以六塔只教授魔女流于表层的法术,几乎禁绝了对于灵视的追求。” 我继续点头,罗瑞安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容相当严肃,用一种“我绝不是在开玩笑”的口吻警告我,不要去过度直视那些真名,只需要能够对事物之间的联系进行一些基本的触碰就好。 “不过,既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的话,我想我还是该回去一趟……”我将手里的书本放在一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哦?回去看看薇奥拉?”罗瑞安说。 “是啊。然后也要去买一些血了。”我回答。 “是该如此。”巨龙瞥了一眼小夜,“想必你在这里的这段日子,这孩子也很无聊吧。” 小夜闻言,有些惊慌地低下头去,小声道,“不、不会……” “别那么拘谨。好啦,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离开这里的方法很简单,只需要找到一扇符合这把钥匙的门就可以。”罗瑞安眨了眨眼,抬手扔过来一个白色的东西。我接住一看,原来是一把冰做的钥匙,触手冰凉,虽然拿在手里,但是却并不融化。 “谢谢你这段日子的关照……我想我还会来的。”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罗瑞安鞠了一躬。 “哎,别这么见外。你当然还会来,因为我的魔法你还没学到手嘛。”这老龙笑着向我摆摆手。我向她道别之后,就带着小夜离开了。在万门之径中,我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那扇冰做的大门,因为它实在是太显眼了。而跨入门中之后,我发现自己身处—— 薇奥拉的厨房之中。 身后那扇门,赫然就是连通着雪山冰壁的那一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薇奥拉曾经从这门后的冰壁里面拽出过一大块云海鱼肉。而后她制作料理所用到的新鲜食材,多半也都是从这里取出来的。 没想到这扇门居然可以一直连到罗瑞安家里…… 我呆滞地望着那扇木门和它后面的冰壁,又看了看钥匙的形状,这钥匙居然与那门的锁孔分毫不差。将它关上后又用这冰钥匙打开了一次,这回门后的景象就不再是封冻着各种食材的“天然冰箱”,而是罗瑞安所居住的万门之径。 “还真是神奇啊……”我叨念着关上门,将那冰钥匙装进口袋。看起来用这钥匙打开那门,就会前往罗瑞安家里,否则的话看到的就只是冰壁而已。 “我们先去和薇奥拉打个招呼吧。”我捏了捏小夜的手。她则温顺地点点头。看着小夜的面庞,我忽然忍不住想要恶作剧一下,弯下腰戳了戳她的脸蛋,“说起来,你还讨厌薇奥拉吗?” “讨厌?……怎么会呢?”小夜惶惑地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记得你之前可是不太喜欢她。”我笑着说。 “那个是……以前啦。”小夜悄声说着,不安地转过头去,“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呢?”我穷追不舍。 小夜脸上的表情变得困惑了起来。她就像是一个被人逼迫到角落,手足无措的小动物一样,十分慌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现在……没什么想法啦。无非是很强大的龙,是姐姐的师父什么的……”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看看这个孩子的真名。不过仔细想想的话,即使看了,也不过就是看到“吸血鬼”,或者是“亡灵”而已吧。 老实说我不知道薇奥拉是怎么看待小夜的,她可能觉得这孩子只是个因自己与蒂奥娜之间的斗争而产生的可怜的牺牲品……倒不如说这种想法比较符合巨龙的思维模式吗。 “这样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我凝视着小夜空洞无神的双眼,当自己意识到时,这句近乎呓语的轻吟已经从口中吐出。小夜转过头用她那幽暗的眸子看着我,微微歪过了头,“这样的生活吗?” “是啊。和你在一起,和薇奥拉在一起,还有,法梵德和瓦尔普吉斯的大家……”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希望谁都不要有事情,大家都一直好好的。” “但是身为人类的姐姐还是会先于小夜而去的。”小夜忽然伸出手捧住我的脸,她的肌肤一如既往地冰冷。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虽说她并不能“看到”——一字字道,“姐姐只要做人类就好了。到了那个时候的话,小夜也会跟着姐姐去的。” 第6章 灵视(3) 我怔怔地凝视着她的面庞。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就好像她的这句话落入了虚空一样,大脑中一片空白。能够理解,能够思考,但是不愿意接受,没办法回答。这太傻了。为了我一个有着命数的人类而放弃那近乎永远的时光……不,或许就如同薇奥拉和龙神所说的,对于她而言,这永恒的不死才是一种诅咒吧。不管怎么说,她的生命已经在那个夜晚结束了,现在留下来的…… ——不行。 我按住她放在我脸上的手,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那么我会尽量活得长久一些的。” 小夜点了点头,犹豫着放开了双手,然后垂下头,不再说话。 “我们去找薇奥拉吧。”我轻声说着,带着她来到了银龙的书房。这回薇奥拉倒没有一如既往地坐在书桌前,而是化为了原形趴在石室中的那一堆金银里面,不计其数的金币宝货围绕着她的身躯,就仿佛无数的黄金簇拥着一尊白银的龙形雕像。芙拉维雅就蜷缩成一团卧在她母亲的翅膀下面,鼓动着嘴巴,似乎是在咀嚼着什么,不时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 而当我走入房间的一刹那,薇奥拉就睁开了眼睛,在她龙形态下时,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几乎有半个我那么大,仅仅是睁开,就在无声地宣泄着属于巨龙的魄力。在那眸光的注视下,我甚至难以开口说话。 “茶叶送来得很快……”薇奥拉的声音从巨龙的喉咙中响起,芙拉维雅敏锐地抬起了头,睁开眼睛瞪着我俩,似乎有些不满于我们搅了她的清梦。 “……但你们却不太准时。”年长的银龙继续把话说完,我只好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歉,“抱歉,薇奥拉……我在罗瑞安那里耽搁了一段时间。” “而且你还触碰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薇奥拉的声音中多了一丝责备,我更加满怀歉疚地低下了头,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能表达歉意的词语,“对不起……” “……就这样吧。希望你在罗瑞安那里能学到一些好东西。”薇奥拉这么说着,别过头去,她的动作在金币堆中带起一道金子的波浪。 “呃。”面对这相当明显的吃味,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你在那里学了什么?”或许是没有等到我的回应,薇奥拉有些不满地转回头。 “结界啊,灵视什么的……”我结结巴巴地答道。 “灵视吗。那家伙当初也是这么教我的。看起来她比我更适合教人?”薇奥拉说,最后那句话的末尾语调上扬,完全是疑问的语气而不是陈述。 “完——全没有!事实上我觉得从基础学起更加循序渐进一些。世界真实,奥术智慧什么的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所以我更喜欢书本上明明白白的东西。”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举起手在胸前交叉,不假思索地大声回应。 “书本吗……哼。我也只有书本了……”薇奥拉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满意,但她很快就再度消沉了下去,垂首望着面前黄金堆成的小山,语气相当别扭。 “书本很好啊!呃,实话说我觉得在罗瑞安那里的时候,我的脑袋都要被海水挤爆了。”我连忙拿出挂在腰带上的法术书,努力而笨拙地比划着。 薇奥拉凝视了我片刻,然后从鼻孔中喷出两道霜寒的白气,将面前的金堆冻成了冰坨。我猜这个动作如果由人类来做的话,大概就是笑出了声之类的吧。 “海水吗。还真是贴切的形容。过度接受异域的真实会扭曲凡物的精神构造。那对你来说确实是早了些。”薇奥拉这么说着,抬起了身子,“那么我为你书写的法术……你有没有每天好好研习呢?” “有的有的!”我连忙没命价地点头,对面的巨龙只是微微动了动身体,就让身下的黄金犹如崩落的沙堆一般彻底垮塌,这种无声的魄力实在是太过沉重。 “那就好。在正确的道路上循序渐进,总有一天会有所成就……”薇奥拉说着离开了那黄金的床铺,芙拉维雅则扒在她的翅膀上,顺着那美丽的银色巨翼爬上了自己母亲的背部,“那么,你还有什么事吗?——是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嗯?” “呃,只是来打个招呼……”我不假思索地顺口回答,薇奥拉闻言,再度呼出了一口寒气,屋子里的温度顿时又再次下降了一些。她踞坐在地上,银色的巨尾轻轻拍打着那金堆,抽起大片大片的金币,我看到一个黄金做的杯子在她的尾巴下被压扁变形,不免实在是有些心疼,“然后我们要去瓦尔普吉斯,去血酒吧那里买一些血……” “要钱是吗?”薇奥拉尾尖一扫,劈在金子堆上,顿时便有大片大片像暴雨一样的金币哗啦啦洒在我的脚边。 她该不会是生气了吧……我苦笑着蹲下身捡起几枚已经被压扁了的硬币揣在兜里,咳嗽了几声,“当然,这几天我也是有一些疑问的,不过小夜有些饿了,所以我打算先带她去一趟瓦尔普吉斯,然后回来把这几天积累下的问题一并和你解决掉……” “哼。我等着。”薇奥拉又甩了甩尾巴,不过这回倒是没有拍打金子堆,看起来她已经不打算拿这些可怜的硬币泄气了。 和这巨龙母女道别之后,我连忙拽着小夜离开了书房。老实说即使是薇奥拉,在巨龙形态下和她对话的话,我也还是会紧张……和这些庞然大物待在一起,还真是让人吃不消啊。我这么想着,拿出兜里那些变形的金币,也不知道艾蕾妮娅收不收这些东西。 “我们走吧。”我轻轻捏着小夜的手,她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我们通过龙堡内的传送标记,来到了瓦尔普吉斯城内,红鸢的家里。 现在这座老房子似乎经常有人打扫的样子,比起我上次来的时候干净整齐了许多,壁炉里也趴着一只火蜥蜴。不过会是谁这么有闲工夫来打扫它呢?是西琳?还是格伦蒂娜?还是说……是那些被魔女们称为邻居的妖精们? 不过这和我都没什么关系…… 我从红鸢家里寻了把遮阳伞撑开,和小夜一起来到了阳光明媚的街道上。当初也不知道薇奥拉是怎么做的,为小夜施展的防护阳光的法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依旧没有失效。我甚至都要怀疑那效果是不是永久的了。 而来到那血酒吧之后,这店里面一如既往地黑暗阴森,似乎这些吸血鬼们就喜欢这些调调。刚刚推开店门,一束束仿佛要杀人一样的目光就钉在了我的身上。 “抱歉啦……”我一边讪笑着一边连忙关上门。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老烟枪拿着烟卷,闯入了绝对严禁吸烟的干净场所一般。 “就知道你们会来。”艾蕾妮娅一如既往地站在吧台后面,她为我们点亮了一盏无热的魔法灯。我和小夜来到了吧台前,吸血鬼熟练地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三个金属瓶放在台子上,“拿去吧,这是这个月的份。一定要给她喝饱啊。” “为什么后面加了句多余的话?”我笑道。 “因为我们就要去沉睡者的世界去弄血了。”艾蕾妮娅说。 “哦……是时候了?” “对。而且最近这些家伙有点疯,所以这期限还提前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角落里的一桌吸血鬼。其中一个家伙举杯向她示意,而得到的却是艾蕾妮娅的中指。 “要去多久?”我问。 “其实买血用不了很长时间,只要有足够的钱,一礼拜就能搞定所需要的量。但我们申请了半个月的假。”艾蕾妮娅说。 “哦——难得的放松?”稍稍愣了一下之后我就反应了过来,笑道。 “是啊。毕竟蒂尔朵拉那家伙偶尔也想回去看看。”艾蕾妮娅叹了口气,“但老实说,我觉得这有点危险,不过这么多次都没有出过事情,所以……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吧。” “你说得我都想回去看几眼了。”我也跟着叹气。 “你的话,除非你的老师跟着,否则金杯之塔那边不会批的吧。”艾蕾妮娅瞥了我一眼,“要来点什么喝的?” “哎,我想想,最近有没有新菜单?”我干脆把手肘放在吧台上,撑着脸问。 “有新鲜血兑番茄汁。”艾蕾妮娅说。 “拜托来点活人能喝的。” “去喝泥水吧。”艾蕾妮娅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取出饮料和冰块开始调配起来,没过一会,一杯冰奶茶就放在了我的面前,“赶紧喝完走人吧,我要关店了。” 我没有动,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小夜。 “你每次来都要蹭一下我这里的库存吗?真是恶客。”艾蕾妮娅皱起眉头,虽然她这么说着,但还是为小夜倒了一杯鲜血,然后又拿了个杯子,从我的那三瓶血液里面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这回变成你蹭我的了。”我笑道。 “这是学费。”艾蕾妮娅翻了个白眼。 我拿出那些被压扁的金币放在桌上,吸血鬼瞥了一眼那些硬币,然后把它们收了起来,“看起来包养你的那位富婆心情不太好?” 这句话差点让我把嘴里的奶茶喷了出来。 “你会说人话吗!?” “哼。”艾蕾妮娅哼了一声,然后嗤嗤地笑了起来,“算了,不逗你玩了。” “你别教坏小孩。”我的脸涨得通红,咳嗽了几声,抗议道。 “长大就是藏污纳垢,小孩迟早都会变坏的。”艾蕾妮娅说,然后抬起杯子,一向冰冷的面庞上竟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不来为长大而干个杯吗?” 我没好气地抬起杯子和她对碰了一下,“就算你这么说,在这儿的人里也只有我一个会长大。” 第7章 空间切割(1) 告别了艾蕾妮娅之后,我就带着小夜回到了龙堡。薇奥拉依旧在她的房间内酣睡,这回她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苏醒,芙拉维雅则已经不知去向。我和小夜在书桌边坐下,将法术书拿出来摊开在桌子上,凝视着在金子堆上沉睡的巨龙,忽然突发奇想——从世界内侧来看的话,薇奥拉,不,龙类的真名会是什么样的呢? 深深呼吸,我从口中吐出那个龙语字符。 瞬间,意识沉入深海。 大量的水如同幕布般堆积,在那扭曲视野的水幕后,我看到薇奥拉的身形轮廓逐渐开始失真,直到变成一个奇怪的符号。这是她——不,是所有龙类的真名,代表了她的本质,而我则只能看到,却记不住它。随后我把视野挪向小夜,她的身影也逐渐融化,然后化为了一个代表吸血鬼……亦或是亡灵本质的符号。 很快,脑海中就传来钝痛。眼睛又酸又胀。不过即使身体上没有出现这些疼痛的反馈,我恐怕也在这个世界里坚持不了太久。 试想一下,世界是一幅画,而你现在则泡在无底的深海之中。在这幽闭的水下,眼中所见的一切景物都开始如同沾了水的颜料一样脱落、失真、扭曲、浑浊,散开,然后变成无数诡异弯曲的线条,重组成一片比最荒诞的印象派画作还要怪异而让人不适的景象。 很快,我就退出了世界内层,而这时我发现,薇奥拉已经化为人形来到了桌边。 “罗瑞安的确教得不错。”她托着腮,望向我,表情复杂,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比我更像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因为她曾经也是我的老师……算了,不提这个了。” 说着,她翻开书,“不如让我们简单地检测一下你学到哪个地步了……话说回来,最近一段时间,你好像都没怎么使用你的守护灵吧?”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忽然提起这个,“是啊……我觉得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和机会使用它吧。” “或许如此。但是这作为你的天赋之一,最好还是好好锻炼。”薇奥拉一边翻阅着法术书,一边心不在焉地说,“就像刀刃太久不用会变钝一样,如果你自己都快忘记了这个守护灵的存在,那么也就离失去它不远了。”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抖,连忙呼叫出了破晓之门,那金色的人影一如往常地出现在我身边。薇奥拉说的没错,我上次与破晓之门对话还是在鸣海,最近一段时间,除了让她代替我施展过一些法术之外,似乎还真的没有将她叫出来过。 “即使是对于魔女而言,守护灵也是相当罕见的天赋。”薇奥拉继续说,“通常而言,它是宿主自我的分身,也是内心的体现。它的能力通常反映着宿主最大的愿望……” 最大的愿望…… 我忍不住转过头望了一眼身边的破晓之门。 如果说当时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的话,恐怕就是……逃脱那个冰冷的钢铁牢笼了吧。不,或者说,应该是逃离那个比钢铁更加冰冷的现实世界?所以她才有撕裂空间的能力吗,这项能力用在逃脱方面简直是再为合适不过了。 而反观小夜的话,她的守护灵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不禁想起那个晚上,和红鸢一起在教会大厅里面对被蒂奥娜控制的小夜时,隐约听到的,某个人念诵圣经的声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圣经中的启示录。但是那启示录和我之前所读过的截然相反,不像是神圣的经文……而像是诅咒。 如果这守护灵是缘于那诅咒,借由蒂奥娜的魔力而生的话,倒也说得通了。其力量也自然是模仿天启四骑士而得来。只不过在蒂奥娜的魔力已经消失的现在,这些因诅咒而生的守护灵的力量,究竟还能剩下多少?——不,不如说是小夜内心的憎恨和愤怒还剩下多少?我不得而知。 “在精进魔法的同时,自身的天赋也不能丢下啊。”薇奥拉最后这么总结道。 我点了点头,不过老实说,破晓之门除了和我一样施展魔法之外,它的传送能力几乎已经被我摸得七七八八了,其实这是一项很单纯的能力,无非也就是使用熟练度的问题罢了。 可是薇奥拉却仿佛能看出我在想些什么一样,抬起书本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小笨蛋,任何力量都不会只是单纯的一种。根据使用方法不同,它可以有很多种的变化。就比如你使用的魔法飞弹法术,你不是也可以把它塑造成魔法箭,或者其它形状吗?同理,这也适用于你的这一项天赋能力。” 我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面孔捂着脑袋,看向了身边的破晓之门,而她则对着我耸了耸肩。 传送能力的其它用处啊…… “这不是单纯的传送吧?”薇奥拉合上书本,“红鸢那家伙曾经跟我报告过,你的守护灵还能在物体上打开异次元空间。光是这一项能力就可以玩出很多花样了。记住,魔法和天赋同样都是增强你自身实力的途径,不必厚此薄彼。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敌人——倘若你真的会遇到敌人的话——有能力封住你的守护灵,你就不得不去靠自身的魔法实力去战斗了?但是反过来想想的话,如果敌人有能力封住你的魔法呢?你不就不得不去靠守护灵战斗了吗?所以说,这些都是一样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有人能同时封住我的魔法和守护灵呢?” 薇奥拉翻了个白眼,“那你从现在开始锻炼肌肉如何?” “不了不了。”我连忙摆手,“我可不想变成红鸢那样子。” 薇奥拉发出一声轻笑,“好了,现在我来考考你。” “考考我……?” “对。放心,都是一些很简单的问题……” ………………………………………………………………………………………………… 两个小时之后。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小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连衣服也不换,直接就往床上一趴。 老实说,太伤身体了——虽然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疲惫。薇奥拉这家伙居然让我去解读古代的魔法书……破译密码也不过如此了吧!她还说什么“都是很简单的问题”,“有时候也会让芙拉维雅读着玩”…… 你们龙族都是怪物吗! 好吧,的确都是怪物。 要知道我现在掌握的魔法咒语的语源还只有精灵语一种,龙语只是识得几个单词而已。这个时候就去让我读古代的魔法书,而且还是作者特地加了密的那种,就相当于让高中生去干密码学专家干的活儿一样。 结果到头来我脑袋都快炸了,也没解读出几个词。 “姐姐……”小夜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我把脸埋在柔软的被褥和枕头里,发出了闷闷的声音,“怎么了?” “那个东西还在这里。” “哪个东西?” 脑袋里直到现在还嗡嗡作响,眩晕感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我强忍着恶心,爬起来看向小夜指着的方向。 然后就看到了破晓之门。 “忘记让她回去了。”我嘟囔着坐起身,只觉得喉咙里干渴得厉害,但是水壶在外面客厅的桌子上,而我又实在懒得下床。 “嗯……”随即我把视线转向了破晓之门,“你能不能打开一个通向客厅桌上的门?” 破晓之门歪了歪头,正当我担心她能不能如此精确地定位的时候,她却一拳打向虚空,金色的光圈在空间中显现,我往门中看了一眼,对面正好就是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水壶。 “诶嘿,谢谢啦。真便利呀。”我说着伸手过去,穿过那光圈,摸到了水壶,将它拿了过来,喝完水后又放了回去。 不过这样的话……似乎感觉她的能力,还有很多可以继续开发的地方? “首先要确定她同时可以开多少门?”我这么想着,命令破晓之门继续在虚空之中开启门扉,起初我以为她可以同时维持许多个门,但却没有想到,她可以同时开启的门的数量只有两个——没错,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原来你的能力只存在于双手吗……”我摸着下巴,那么用传送门把自己的身体分得七零八落用来吓唬人的点子就没法实现了啊。不过只有两个的话似乎也可以玩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在女孩子的裙底打开一扇小门,然后另一扇门开在自己的眼睛前面什么的? 哎,不对不对,现在应该思考正经的能力运用,搞这些骚操作有什么意义嘛…… 而破晓之门能开启的门的大小也只是刚刚能容纳我通过的程度,红鸢的话需要弯腰才能通过,而更大的东西——比如薇奥拉的真身——是绝对过不去的。但是这样的话,如果我以后长高了,她开启的门也会相应变大吗?这个问题有待商榷……唔,说到底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那么究竟该开发一些什么新的招数呢…… 我盘腿坐在床上,望着破晓之门那金色的身影,开始琢磨了起来。 第8章 空间切割(2) 不过,摸索已有能力的新用法其实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有时候比开发一个新的法术还更难一些。我冥思苦想直到晚上都没有想出什么头绪,于是也就只好作罢,转而去研究薇奥拉的法术书,以及罗瑞安教给我的那个结界魔法。 关于结界魔法,在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灵视练习之后,我倒是有了一些想法。 她写在书上的法术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防护轻微伤害的结界。但是这个结界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呢?在我偶然地施放了这个结界,然后进行灵视的时候看到,在它生效的时候,我和外界之间代表链接的线条,浅淡了很多,几乎到了只剩下一条虚线的程度。当然,联结是无法被彻底切断的,只能被暂时中断。除非联结双方中的任意一方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否则它就总是存在。 在看到那条宛如虚线一般,时断时续的联结时,我忽然明白了。 所谓的这种防护结界,就是让自己远离某样事物,延长联结,使得自己和那样事物之间的“真实距离”——即在世界真实之中的距离——变长。而在表层的世界之中,就自然会表现为它无法靠近我。罗瑞安或许是想要借此表达这样一件事:这个法术的实质作用就是操弄自身与目标之间的联结,那么反过来,直接控制联结,岂不是同样能够达到这个法术的效果? 所以罗瑞安从不施法,她已经没有必要施法,魔法只不过是魔女们通向真实的桥梁,而罗瑞安一开始就站在对岸。 时至今日,我似乎有些理解了罗瑞安所说的“联系就是距离”这句话。 那么现在想来,虽然不是魔法,但是能够运用传送能力的破晓之门,其能力的本质是否也是扭曲联结所造成的呢?想到这里,我特地在破晓之门打开传送门的时候沉入了灵视之中,然后发现果然如此,穿过她打开的门,我发现自己与门对面的那处空间之间的联结之线,被扭曲成了螺旋状。 啊啊。果然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 这样看来,我稍微能够想象到“至大的织锦”究竟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了。加强联结、切断联结、扭曲联结,削弱联结,或者创造新的联结。所谓的空间魔法,其本质也不过如此。 不过……切断……吗。 想到切断这个词的瞬间,我的脑海里宛如划过一道闪电。 一刹那间,一个新的念头浮现而出。 一直以来,破晓之门即使能在物体表面上创造异次元空间,也是平行于物体表面,与之贴合的。那么……那么如果垂直于物体表面,在其内侧打开“门”呢?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就如同一星火花落入了一桶炸药里,让我整个人都从床上蹦了起来。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我还没有尝试过的全新运用方式!身体的疲倦仿佛被一扫而空一样,我召唤出破晓之门,或许是因为太过兴奋的缘故,应召而来的破晓之门看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我反复向她说明自己的意图,她也有些犹豫不定,似乎是在说,“那能行吗”一样。 “试试吧。”我依旧有些亢奋地点了点头,顺手抓过一件衣服披好,就搬来一张椅子当做试验品。而后破晓之门慢慢抬起胳膊,一拳打在椅子背上。 一道金色的光圈横着穿过椅背,那毫无疑问就是我已经十分熟悉的传送门。破晓之门的能力有两种使用方式——打开短程传送门,和在物体表面上打开异次元空间之门。 后者毫无疑问无法在物体内侧展开,也并不会真正地伤害到物体。但是前者就不一样了。 我尝试着拿起椅背的上半部分,没想到它竟然轻而易举地被我拿了起来,切口平整光滑,就像是被一刀切断的豆腐一样。我拿着那块木板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心中就像是掀起了滔天大浪一样。 ——能行!这就是破晓之门的新招式! 在物体内侧打开传送门,会造成相当强力的空间切断效果,这回破晓之门的攻击方式就不再仅仅是拳击了。 平复了一下兴奋的心情,我将木板和椅背的剩余部分接合在一起。破晓之门随即将空间恢复了原样,那椅背瞬间完好如初,连一点点划痕都没有留下。不过还需要进行更多的测试,比如,传送门可不可以在生物体内展开,以及在将生物体切断后,还能不能恢复如初…… 虽然精神十分兴奋,但是之前被薇奥拉折腾了许久,依然不免感到疲惫,我重新躺回了床上,小夜睡得迷迷糊糊地,无意识地缠了上来——这个小家伙总是能睡得着的。而我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自己想了半天之后,也终于抵挡不住睡魔的侵袭,沉入了梦乡之中。 ………………………………………………………………………………………………… 身在龙堡就是有一点不好,房间内不见天光,也无从得知究竟是早是晚。当我醒来时,薇奥拉已经在桌旁准备好早餐了。 “早啊……”我含糊地嘟哝着起身下床,这才发现由于昨晚睡得仓促,身上还披着之前的衣服。 “早啊。小未白。”桌边的薇奥拉微笑着向我点头致意,“昨天又是很晚才睡?” “没有啦……”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我觉得还好。” “你觉得。”薇奥拉轻笑一声,但是没有过于深究这个问题,“快点洗漱穿衣服,来吃饭吧。” 我连声应着,把小夜从床上拽了起来,这小妮子不情不愿地搭在我的胳膊上,我只好硬是把她拖到了洗脸台前。一番梳洗,换好衣服之后,我拉着这个白天一直都懒洋洋的小吸血鬼坐到桌边,她的位置上已经放了一杯血浆。而我的面前则是热腾腾的培根煎蛋和面包。 “其实我昨天已经……”在吃饭之余,我向薇奥拉说了昨晚的构想,满心期待地看着她的反应。 “不错嘛。”薇奥拉挑了挑眉毛,“不得不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居然这么快就想出来了,我原本以为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的呢。好吧,就夸奖一下你吧。” “就只是夸奖吗?”我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但还是咳嗽一声,装出一副不满的样子。 “那你还想怎么样?要个亲亲吗?”薇奥拉温温柔柔地白了我一眼。 我几乎是一口呛住,差点没背过气去,咳嗽了好半天才涨红了脸连连摆手,虽然想说点什么,但是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样,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半句话来,只能更加用力地摆手——这幅样子看起来一定很傻。 “不要嘛?那就算了。”薇奥拉耸了耸肩,换了个话题,谈起昨天那本古代魔法书来。 我松了一口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隐隐约约有种失落感,如果顺着刚才那个话题说下去的话……啊啊,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了,小夜还在旁边…… 哎,这个魔女,真是…… 接下来我支支吾吾地应和了几句她说的关于古代魔法书的事情,匆匆吃完了早餐,总算结束了这段令人有些难堪的谈话。不过转念一想,如果要拿生物体来做实验的话,其实好像也不必特地跑到法梵德的森林里去抓一些野兽什么的,薇奥拉用来储藏食物的那面冰壁里面,似乎有不少生鲜食材来着……? 想到这里,我对薇奥拉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她听了之后抿嘴一笑,“好啊,那今天午饭的材料就由你来处理如何?” 我点了点头,于是再收拾完桌子之后,我们三人就前往了那个储藏室,看到那扇木门,我不由得摸了摸口袋里那枚冰做的钥匙,就在我的思绪飘到罗瑞安的万门之径中的时候,薇奥拉已经打开了木门,从里面硬生生拖出一扇黑乎乎的东西,咚的一声丢在了地上。那东西我看着好生眼熟,仔细辨别片刻后才想起来,这不是之前吃过的铁鳞鱼的鱼肉么?这连鳞带肉的一大块,实在是太过生猛。 “接下来就请你将这鱼鳞剥下来好啦。”薇奥拉指了指地上那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带鳞鱼肉,做了个切割的手势。 这能力对生物体……有没有用呢。 我这么想着,吞了口口水,破晓之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旁。不过稍稍令人感到惊讶的是,破晓之门动作的精密程度似乎远比我想象得要高,原本我以为以自己差劲的控制能力,会连着鱼肉也切下来一大块,但是没想到破晓之门没怎么用我干涉,她自己就在那鱼肉和鱼鳞的缝隙处横着展开了传送门,金色的光圈蔓延开来,我在侧面用力一推,那铁板一样的鱼鳞顿时就滑了下来,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它的内侧只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肉膜。 紧接着,破晓之门故技重施,将这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鱼肉沿着纹理用传送门切成了十多块便于料理的小块。不过我发现,这么个切法的话,必须要立刻将被切下来的部分挪走才行,否则的话传送门关闭,它们还会像原来一样接合在一起。 很快,这有些奇特的切割工序就结束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终究是死物,如果切在活物身上,怕不还是会照样流血疼痛的吧。我这么想着,看了看破晓之门双掌间展开的那一扇金色传送门,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9章 空间切割(3) 午饭是久违的烤鱼,云海鱼的肉质一如既往地鲜美,而且更重要的是,由于这鱼的体型实在太大,导致它的刺也很大,一根主刺大约有我胳膊那么长,鱼肉里的小刺则有手指一般粗。在破晓之门进行了切割之后,我甚至能抓着那小刺当签子,串着那鱼肉拿在手里啃。 饱餐过后,薇奥拉又打开魔法书,拉着我看了一会儿古代的咒文。当我被这些弯弯曲曲的文字弄得头昏脑涨的时候,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无精打采,拍了拍手,含笑道:“既然你这么困的话,不如我们来点刺激的?” “刺激的?”我浑身一个机灵,盯着她的面孔,不断考虑着这三个字究竟有着什么含义。不知不觉之间,我竟然想到了歪处去,脸颊也不禁烫了起来。 “你在想些什么东西?”薇奥拉有些疑惑地盯着我,随后不知道从哪里扯出一件厚实的火蜥蜴皮大衣和靴子丢了过来,“穿上这个。” “我们要外出?”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我低下头悻悻道。 “算是吧。”薇奥拉催促我,“快穿。” 我有些别扭地捡起衣服和靴子穿好,踩了踩地面,而这时,薇奥拉打了个响指,刹那间我眼前一花,随即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定睛再看时,自己竟然已经身处一片雪原松林之中,四周满是盖满积雪的松树,再也不复点着炉火的石室那般温暖,眨眼间从暖融融的家中来到吹着寒风的雪原上,这温度的骤然变化让我实在有些反应不过来,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是要做什么?”我裹紧身上的皮衣,颤声道。 “给你来点刺激的呀。”薇奥拉说着拍了拍手,地面上的积雪居然犹如白花花的面团一般扭动起来,隆起一个大包,逐渐被塑造成型,最终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只冰雪做成的龙,体长三米多,昂着头颅,喷吐出阵阵裹着白霜的寒气,“试着和它打一场吧。” 说罢,薇奥拉抬起手搭上小夜的肩膀,两个人冉冉升起,浮在了半空之中,眨眼间消失不见,只有魔女的声音依旧回荡在寒风之中,“我们就先回去了,你要加油哦。” “……”我盯着那只冰龙,和它对视了两秒钟。随后那冰龙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张口就喷吐出一道白霜。 “这么突然的吗!”我猝不及防之下连忙抬手抵挡,眼前金光一闪,破晓之门出现在身边,一拳打在虚空之中,一道金色的光圈骤然展开,将那白霜吞了进去,从她另一只手处张开的门中倾泻而出,转瞬间将一棵松树冻成了冰雕。 “不能把门开在它的脑袋后面真是可惜……”我一边念叨着一边给自己加上了护盾魔法,淡蓝色的魔法障壁在身边展开,虽然上次面对亚龙时那家伙可怖的冲击力依旧让我记忆犹新,但是现在,在灵视的练习之下,我对魔力的操控能力已经有了显著的提高,那淡蓝色的光幕竟然隐隐透着些水晶的光泽,这就是魔力的“质”有所提升和凝练的证明。 还没等冰龙发动下一轮的攻势,我就念诵了风翼术的咒语,操纵风力托着自己的身体浮到空中,并且不断靠着破晓之门打开的空间门转移着对方的喷吐攻击。而眼见远程攻击并不奏效,那冰龙竟然也伸展开双翼,掀起一片雪雾,朝空中的我扑了过来,而且速度还并不慢。 我心说来得好,在空中抬起双手,默默念诵咒文,刹那之间,数小节咒语就在脑海中结成一段完整的旋律,而破晓之门也同时调动起魔力,两个旋律重叠在一起,细小的火花从空气中出现,然后朝着我的掌心凝聚,下一秒,耀眼的火焰崩爆而出,我一挥手,从稀薄的空气中猛地拉扯出两根烈焰塑就的长矛,朝着冰龙投了过去。 只见这冰龙忽然一歪身子,收起翅膀,斜斜擦着那火矛飞了过去,以毫厘之距堪堪避过,那两根火矛在寒风之中急速衰灭,最终化为几点火星消失。 “还挺会躲……那这个怎么样?”我一边驾驭着风力躲避着冰龙的扑击,一边再次组合咒文,双手十指齐齐张开,指尖火焰闪现,十颗火焰的飞弹在空中划过闪耀的弧线,从各个角度朝那冰龙撞去。但是分散了攻击的代价就是单发威力不够,虽然封锁住了它躲避的路线,成功击中了三四发,可也并没有造成肉眼可见的重大伤害,只是在它的身上打出了几个冰窟窿而已。 如果能够近身的话……或许就能以破晓之门的空间切割对付它了。我这么思索着,持续地调动风力飞行着,与冰龙保持距离。或许薇奥拉赋予它的智力足以让它明白在破晓之门的面前,吐息攻击毫无成效,所以它只是在不断地尝试依靠突然加速缩短距离,并没有直接进行远距离攻击。 对方是冰雪造成的无生命体,虽然看起来有基本的智力,但并不能确定有没有心智,所以那些直接影响精神层面的幻术看起来是没有效果了,那么幻象类的魔法能不能蒙骗过它的感官呢?我想到这里,拉开距离抽空为自己加持了一个隐身术。随后我看到冰龙的动作停了下来,它似乎诧异于目标的突然消失,不断在原地转着圈,左右晃着头,像是在侦察。 当面隐形居然有效。看来这个东西并不像真正的龙类一样可以依靠气味和空气震动来感知环境。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声音迅速消失在寒风之中。 随后我顺着半空中的自然风向操纵风势慢慢靠近,试图拉近距离,将它纳入破晓之门的射程当中。虽然我现在是隐形的,但不代表我施展的法术也会隐形。如果贸然施法,产生的各种视觉和声音现象很可能暴露自己的位置。 然而就在我离它还有几米的时候,这冰龙突然昂起头一个大转圈,口中喷出了猛烈的冰霜,扫出一个巨大的半弧,正好把我笼罩在内。我猝不及防之下轻呼一声,反射性地让破晓之门在自己面前打开空间门转移走袭来的冰霜,但是这一举动也让冰龙发现了我的位置,它咆哮着冲了过来,寒风扑面,巨大的质量几乎是瞬间就压了过来。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眼一闭就往前一扑,下一秒却已经出现在了十几米开外,耳朵依旧被那冰龙扑来时激起的暴风刮得生疼。 ——幸好破晓之门的空间门两面都可以进! 虽然短暂地被那冰龙发现了位置,但是隐身术的效果并没有解除。我刚刚取回视野就驱动风势离开了原地,随后那冰龙就再次咆哮着扑了过去。悬浮在它的上方,我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施展了一个移位术。这个法术能将我的身影投射在另一处,既然隐形术这种视觉幻象可以对它生效,那么移位术应该也可以。 在魔法的作用之下,冰龙立刻发现了我故意显现在别处的投影,再度扑了上来。 我抬起双手,与破晓之门同时开始调集魔力。火星再次在空气中聚集,这回两根火焰长矛燃烧得更为炽亮。冰龙扑向了几米之外的幻影,而我的真身则在隐形的状态下好整以暇地凝聚魔力,将法术的威力发挥到了最大。随后我轻喝一声,在冰龙冲过那幻影的一刹那投掷出长矛。 火焰铸造的长枪准确地插入了冰龙的背后,咝咝烧灼之声不绝于耳,它的背上瞬间出现了两个硕大的冰洞,甚至熔断了那两扇翅膀。它吼叫着在空中旋转坠落,而我则调集风力跟着一起扑了下去。那沉重的身躯砰的一声落在积雪中,顿时掀起一片雪浪。我抬起手遮住头脸,但仍然免不了被那雪雾扑了个正着。 直到雪雾落尽,我才看到那冰龙在积雪里不断地用前爪扒着雪堆,然后转身贴了上去。冰雪堵在它背后的裂口上,不断成形,最后竟然又长出了两扇翅膀,同时也补好了它背上的破洞。 “原来你还有这一手……”我拍打掉身上的雪,以免显露身形,喃喃地念叨着。 该说不愧是薇奥拉的造物吗,这冰龙居然还能用周遭的积雪修补自己。这样的话那它岂不是就是有了近乎无限的再生能力?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原定的使用破晓之门将它切成两半的打算也落空了,要想摧毁这个东西,除非我能够一击把它烧成渣滓,或者引诱它到没有积雪的地方去。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回忆起了之前击毙亚龙的那一记火球。现在的话,我应该能施放出比那更有威力的法术吧,而且还能用破晓之门一下击出两发。 “好了,那么就拿你来试试我的最大火力吧……” 如果是全力施为的话,我究竟能造成多大的破坏呢?这些日子以来练习的法术,又能够到达什么地步呢? 想到这里,我全身上下都忍不住开始颤抖了起来。一瞬间,脑海中闪过许多能够将这条冰龙一击轰杀的方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果说起我见过的最强力的破坏法术,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在红鸢的记忆之中,看到的那个不知道是法术还是什么的东西。 维德尼尔所施展的那个招式。 第10章 异变(1) 如果只是模仿一下外表的话,只要用塑能流派的法术来进行模拟,那么我也可以做到那一招,但是火力就并不能同日而语了。薇奥拉说,塑能流派是最为灵活的一个流派,这话确实不假。相比于其他法术咒语的严谨性与固定性,这一流派的法术只要记住几个用来确定魔力基本形态和要素的短语,随后的一切都可以用魔力量与控制力来解决。 不过,如果想要在模拟出那一技能的外表的同时,具备较大的威力的话,就需要好好计划一番了。我看着在地上昂首咆哮的冰龙,开始思索了起来。那种程度的破坏力,恐怕以我现在的水平,仅仅一击是做不到的了。那么既然一个法术完不成的话,用两个不就好了吗? ——来试试吧。 随着咒语的念诵,我能感觉到,周遭魔力的流淌也变得更加快速而激烈了起来,如果说之前是一条溪流,现在就是泛滥的江河。 狂暴的魔力不断环绕在我的周身,这并不是什么用于直接攻击的法术,而是一个辅助型的法术——法力增幅。 我一边不断上浮,一边为自己加持着能够短时间内提高法术威力的辅助性魔法,而冰龙由于失去了我的踪迹,正在地面上焦躁地转着圈。 随着我吟唱出第二段咒语,回荡在脑海之中的宏大之音也变得越来越嘹亮,那旋律犹如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一般激烈而狂躁。犹如身处火海中一般——聆听着那烈焰焚烧时所发出的声音,浑身的魔力也愈来愈充盈,仿佛沸腾的岩浆,不断地想要寻找一个能够宣泄而出的出口。 但是,还不够。 我张开手指,将那火焰的魔力散播到空中。星星点点的火花在寒风之中围拢,罩住了那冰龙所在的区域,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柱形,而随着火焰的聚集,空气的温度也迅速提高,冰雪随之融化,就连构成冰龙的冰霜,也隐隐有崩塌溃退之势。 以肉眼看去,就如同地面上升起了一道闪着火光的云柱,那冰龙也察觉到了环境的变化,急忙想要拍打自己已经开始融化的翅膀离开这片区域。 但是为时已晚。 破晓之门出现在我的身后,隐形术也悄然破除。这回我撤去了所有的幻术伪装,深深吸了一口气,与破晓之门齐齐抬起双手,两颗犹如小太阳般的火球从手掌中升起,随后融为一体。 如果一个法术不够,就用两个。 如果瞬间的魔力输出不够,就以时间换取威力。 那火花之柱,正是为此而布置的。 借由事先布置好,充塞在大气之中的火焰魔力,来增幅接下来火焰法术的威力,并且借由这发火球,来将那些火星点燃,从而引发更强力的爆炸,来达成多段伤害,破坏力的叠加。换言之,即是组合拳。 如果这一下也没有办法将这条冰龙一举干掉的话,那我能采取的办法就只有一个了。 随后,我将那火球置于双掌之间,动用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将它压缩成了一颗指头大小的光点。在这个体积的话,这颗火珠里的魔力已经呈现出极为不稳定的状态,恐怕只要受到一丁点的外力碰撞,就会立刻爆炸。 来试试威力吧。 我双手一翻,那火球立刻在空中拖曳着长长的彗尾,朝着那火星之柱飞了过去,没入了那点点火光之中。 凝视着那巨大的火星之柱,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法术没有成功,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下一秒钟,我知道自己错了。 炽烈的火光冲天而起,层层激爆,火星之柱内的每一点火花在那烈焰喷薄之下都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无数团细小的爆炎冲击回荡,叠加爆炸,远远望去,简直就像是千百颗火球所拼成的火柱一般,中间一道烈焰犹如巨龙般腾起。火光卷舞,周围的松树都被那火星燎到,开始燃起了火焰,周围的积雪在刹那间就被融化成了水,而几乎是在同时就又被蒸发干净,那炽烈的高温即使是在高空之上都能清晰地感受得到。 连续的爆炸持续了整整三十秒。周围的树林已经化成了一片火海,烈焰不断地燃烧着,与那呼啸的风雪相抗衡。 直到三十秒之后,那火柱才逐渐凸显出颓势,逐渐熄灭,地上只剩下一个岩浆坑,流淌着半熔融状态的岩石,随后马上在那风雪的吹拂之下凝固成石头。 而那冰龙,大概早已人间蒸发了。 “外表效果和我想象中还是有些不同啊,但是威力倒是勉强够格了。” 我嘟哝着降落到地上,原本想象当中应该是火球射入之后猛烈地向上爆开成一根巨大的火柱才对,为此才做出了那火焰魔力构成的柱子,用于引导和增幅火球爆开的威力,但是没想到到最后却变成了持续时间极长的连续爆炸…… 算了,这样也勉强可以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那是维德尼尔的招式,继承了他魔力与血脉的红鸢应该也能掌握吧?不如到时候去问问她好了。 环顾四周,一片焦黑的地面上在风雪不断地吹拂之下也再次积累了一层薄薄的雪盖,而周围松树上的火焰也已经熄灭,只不过树冠完全被烧没了,只留下一堆光秃秃的树干,看起来凄惨无比。要不了多久,这地上就会再次盖满积雪吧,风雪会将地上的岩浆坑也一起填埋,但是只有这被烧毁的树冠,需要格外漫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原状。 忽然,虚空中传来轻轻拍手声,我抬头看去,薇奥拉和小夜的身影出现在半空,她们缓缓降落到我面前。 “你的表现还算不错。”看了看那个已经盖上薄薄雪层的岩浆坑,薇奥拉的唇角勾起一抹轻笑,“那个魔法,是临时自创的吗?” “算……算是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就新手而言,很不错了,那个法术。”薇奥拉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那个坑,“虽然威力的确可观,但是也有准备时间过长,范围局限性过大的问题。如果是和更加聪明一点的对手战斗,就需要先限制住对方的行动再使用。” 我点了点头,记住了她说的话。 “那么,给你些什么奖励呢?”薇奥拉歪着头,伸出手指轻轻敲打着脸颊,“不如给你一些好用的控制型法术?” “可以吗?”我满心期待地看着她。 “当然可以了。把你的书拿过来。”薇奥拉向我伸出手,我把书递了过去,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羽毛笔,在上面刷刷地写了些什么,然后把书还了回来。 “那么来做个范例吧。”薇奥拉抬起手向不远处一棵松树随手一指,顿时从虚空中冒出无数半透明的魔法锁链,闪着白色的幽光,将那树干紧紧捆缚了起来,我甚至能够听到那树干被勒紧时所发出的木材崩裂声。而那锁链所碰触到的树皮表面,不知道为什么却变得灰白,这些灰白色不断地扩大,最终覆盖了整棵松树。薇奥拉轻轻拍手,那松树顿时被锁链勒成了片片碎屑,灰白色的木头碎块落了一地。 “这是……”我呆滞地看着雪地里的木头碎块,这真的不是攻击法术吗? “幽体锁链。我比较喜欢的一个小伎俩。”薇奥拉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产生灵体的锁链捆缚敌人,由于不是实体,所以凭借物理方式没有挣脱的可能,也可以捆缚住灵体。同时,它还具有一些死灵系效果,比如衰弱,生命吸取等。但是弱点在于会被解除魔法之类的手段破除。” 说着,她打了个响指,那些锁链立刻消失于虚空中。 “接下来为你介绍第二个控制法术,禁锢石牢。”薇奥拉弹了弹手指,地面忽然轻微地震动起来,一根根扁平的条状岩石从大地中猛然长出,犹如活物的触手一般将一棵树紧紧缠住——当然,在岩石的挤压之下,它当然也是化为了碎片。 “如果说幽体锁链是非物理方式的捆缚。那么这个法术就是纯物理捆缚。它的作用方式是塑造并且控制岩石,在捆缚住敌人后,它的效果就结束了。留在那里的岩石,只不过是它的‘后果’而已。”薇奥拉解释道,“譬如说,你的火球术在地上炸了一个坑。解除魔法可以消去你击发的火球,但是却无法抹除那个坑。这个坑,和那个石牢,都是法术的‘后果’而不是‘效果’。” “但是石牢的弱点在于会被敌人以物理方式击破,也不能控制灵体对吧?”我试探着问道。 “没错。而且在关键时刻,石牢也可以用来为你制造一堵防护壁。”薇奥拉一边说,一边再次打了个响指,我面前的土地突然隆起,数根带状的岩石拼合成了一道坚固的石墙,“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是,在没有泥土和岩石的地方,它无法施展。” 我点了点头,满心欢喜地抚摸着面前冰冷坚硬的石墙。比起这石牢法术,其实我更中意那幽体锁链。如果能用这锁链捆缚住敌人,就能够让它完全吃下我的那一发火柱了。 “话说回来,你不打算给你的新法术起个名字吗?虽然它在改进完毕之后可能就面目全非了,但是现在先想个名字比较好哦?”薇奥拉抬手做出了个按压的动作,那些隆起的石墙顿时被按入了大地之中。 “是呢……要不然就叫……光辉炎柱如何?” 第11章 异变(2) 之后,我们三人回到了龙堡。 不知道是不是对这次测试的结果很满意,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薇奥拉几乎每天都会让我跟一个构装生物对打,包括但不限于冰龙、岩石魔像、钢铁魔像等等,老实说,虽然觉得的确能够积累实战经验,但是几天折腾下来,我或多或少也受了些小伤,尽管都用魔法治疗过了,可是精神上的疲倦却还是免不了的。 一周之后,拿“想出去逛一逛”当做借口,我直接独自一人跑到了罗瑞安的万门之径去。这里还维持着我离开时的模样,就连那条懒龙也躺在那间酒馆变成的卧室里,似乎自从我离开之后,这家伙就一直躺在这里,连翻身都没翻一下。 “你可真是惬意啊。”望着被柔软的毯子和垫子包围着的,满脸幸福的罗瑞安,我叹了口气,在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来了吗?随你心意去玩吧。钥匙在柜子里。”保持着双手在胸前抱着垫子的姿势,罗瑞安懒懒地睁开一只眼睛。 “嘿。”我跳下椅子,依言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那一串钥匙轻轻摇晃着,“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我被薇奥拉弄得多惨。” “她怎么你了?”罗瑞安睁开了另一只眼睛,眼球滴溜溜地转着,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 “她这几天每天都弄出一个构装生物来揍我。”我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苦哈哈的表情,“当我吸到铁魔像喷出的毒气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铁魔像还行……”她嘟哝着,“那你是怎么结果对手的呢?我记得铁魔像对绝大多数法术效果都是免疫的。” “薇奥拉也正是用那家伙当做例子,来对我详细讲解‘法术效果’和‘法术后果’之间的区别的。”我叹了口气,用手指转着钥匙圈,“她教了我一个石牢的法术,这个法术能够塑造岩石捆绑敌人,当然也能够用来做其他事情。法术效果作用于岩石上,而不是作用于铁魔像上。所以作为法术造成的后果,它塑造的岩石能正常对铁魔像展开攻击和干扰。” “你用那东西把它绑住了?”罗瑞安坐了起来,依旧抱着那个垫子。 “没有。”我说。 “那你是用自己造的石头把它打扁了?”罗瑞安问。 “原来还有这一手,下次我可以考虑开发个石拳术什么的——不过也不是这个。”我喃喃自语着,然后猛然意识到话题已经被罗瑞安带偏了,于是连忙扭了过来,“我用另外一个叫做造坑术的法术和它配合,把铁魔像打进了坑里,活埋了。” “真有你的。”罗瑞安盯着我,喃喃道,然后突然噗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仰天倒在床上,翘起两只脚,“把铁魔像活埋,这种办法可不多见。但是这样也不能算是打倒它了吧?薇奥拉认可了?” “她认可了。”我挠了挠头,“我现在的直接攻击手段全部都是依靠魔法效果,而且薇奥拉她也不允许我用破晓之门对付那些构装体。” “嘿。看起来你这段时间成长了不少嘛。灵视的练习有在继续做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有的,不过果然还是只能看到真名……然而却记不住。” “这也是心智构造不完善的证据啦。如果你循序渐进,大概在……我想想,百年以后?就能够做到修改真名这种事情了吧。”罗瑞安说。 “百年以后……这个先不论,修改真名是什么意思?”老实说一百年什么的还是吓了我一跳,但是比起那个,罗瑞安的后半句话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字面意思咯。对某一物体的真名进行干涉,可以把它的本质变成截然不同的一种东西。比如就像这样。”罗瑞安懒懒地说着,也不见她怎么动作,桌上的一个花瓶突然就像是一滩泥一样塌了下去,随即那团瓷白色的软泥状东西就开始不断地变形重组,最后居然变成了一只鹦鹉,拍打着翅膀飞出了窗外。 “不过这种技术是很危险的,干涉其他物体的本质会对心智构造产生非常巨大的压力。通常而言我们一般都会采用比较迂回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就生物方面而言,许多魔女都会用变形的法术来改变自己或其他生物的形体。这不算改变本质,只是改变形体,因此法术解除就会变回去。再有就是死灵系的肉体改造……啊,这个比较黑暗了,我们先略过……”罗瑞安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这条龙似乎在这些偏门的知识上格外有心得,“只能使用真名干涉达成的一般就是……” “就是什么?”我追问道。 “一般就是必须要改变本质才能做到的事情了吧。我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有什么东西需要直接触及存在本质才能改变的。”罗瑞安伸出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说:“通常来讲,只要把一个存在的形体和灵魂全部干涉变质,总能揉搓成施术者想要的模样的。即使被这么摆弄之后,用灵视看来它的真名依旧没有改变,但是对于施术者本人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而有谁会拼着精神构造受损的危险,去舍近求远呢?无论形体还是灵魂,统统摆弄一通,总能达到目的。”罗瑞安这么说着,摊开了手,“所以你看,这么硬核的事情,咱们就先别说了吧?” “好吧……”我被她侃得有些头晕,“不过你这些形容词都是哪儿来的?还硬核……” “哎呀,流浪得久了的话,就逐渐什么东西都知道一点啦。”罗瑞安笑着敷衍了过去,然后又翻了个身,开始哼哼了起来,“嗯嗯……” 我叹了口气,既然这条老龙不肯再和我多做讨论,也就只有自己去找点乐子了。 “不过话说回来。” “什么?” “你这里有通往沉睡者世界的门吗?” “啊,有的哦。” “……居然有的吗!”我吃了一惊,“我记得通往沉睡者世界的大门都是被六塔管理着的呀?” “是这样的来着。” “所以为什么你这里会有……” “如果连我这里都没有的话,那我还叫什么万境之龙?”罗瑞安叹了口气,再度坐起身来,“就像有人的宝库里装满了英雄的武器和强大的魔法道具一样,我的宝库里装满了通向各个世界的大门,亦或是世界本身。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默默地听着,对于这种把世界当做收藏品的家伙,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薇奥拉的宝库里装着什么?”我问。 “啊。她的宝库里啊,装着冰和雪吧。”罗瑞安这么回答。 “啊?”我的大脑一时间没转过弯来,“装着冰和雪?” “对啊。就像我喜欢收藏世界一样,她喜欢收藏的东西是自然形成的冰晶和雪花。哎,你应该知道雪花的结晶吧?”罗瑞安挠了挠头,问。 我点点头。 “那东西漂亮吧?” 我再次点点头。 “薇奥拉喜欢那个。”罗瑞安耸耸肩,“数以亿万计的,造型各不相同的冰晶,霜花,雪花,冰柱,被封冻在停滞的时间之内,充斥着她的整个宝库。这就是她的收藏啦。像什么金银财宝,魔法物品之类的只不过是铺床的道具和必要时用来揍人的武器,只有我们真正认为美丽的东西,才会珍而重之地放入自己的宝库。” 听了罗瑞安的话后,我不禁陷入了遐思之中。 光是以前冬天曾见过的,凝结在窗玻璃上的美丽霜花,就已经让我惊为天物了。而如罗瑞安所说,数以亿万计的雪花霜花,冰晶冰柱,悬浮在空中,保持着凝固的姿态,在空间中排列……单单凭空想象,就已经足以感到震撼了。如果真的见到薇奥拉的宝库……那么直接被惊艳到灵魂出窍说不定也是有可能的。 “真想看一看她的宝库……”我喃喃道。 “以她容易害羞的性格说不定会一边捂着脸一边跑掉呢。哈哈哈。”罗瑞安毫无风度地笑着。 “她真的会吗……” “以前我提出要看她的宝库时,她就是这么做的。还说宝库就像内衣一样哪儿能随便给人看什么的。哎,小孩子过了几百年都还是小孩子。按照她的说法,我现在不就等于全|裸站在你面前吗?”罗瑞安夸张地张开双臂。 “如果你真的在大街上裸奔,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我叹息道。 “等等,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形象啊?” “开始是个神秘的诗人,然后是法力高强的施法者,现在是碎嘴的邻家老龙。” “等、等等哦?这落差为什么这么大的?而且碎嘴的邻家老龙是什么啦?!” “你觉得呢?” 罗瑞安听了这话以后,坐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到我有点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你干嘛啦,一直盯着我看?” “嘿嘿。碎嘴的邻家老龙吗,有意思。”她反复念叨着这个词,然后又躺下了,“不知道过了多少年……这么叫我的你还是头一个。” “没准也是最后一个呢。” “有一个就够啦。我可不希望我出去散个步都能遇到十几个喊我碎嘴老龙的家伙。” “那可说不准。”我笑着甩了甩那圈钥匙,把它放在了桌上,“算啦,今天就先不去开门玩了,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再见啦,邻家老龙!” “嘿,你这个顽皮小鬼……” 第12章 异变(3) 告别了罗瑞安之后,我又回到了龙堡。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生活如同往常一样继续着。在这期间,我也去问了红鸢,维德尼尔的那个招式究竟是怎么发动的,但是她也只是模糊地回答我“靠感觉”。 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苦笑着作罢。 而一个月后,艾蕾妮娅也回到了魔女之国。我得到消息之后,便和小夜一起通过龙堡内的传送符文来到了红鸢在魔女之城的家里。 血酒吧内部一如既往地昏暗无光,房间里坐满了吸血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道,时不时传来银质器皿碰撞的声音,和隐匿在黑暗中的窃窃私语声。这群吸血鬼在过了一个月省吃俭用的生活之后,如今又迎来了新鲜的血液供应,现在似乎是正在开着宴会。 艾蕾妮娅也和往常一样,在吧台后面擦拭着酒杯。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比平常阴郁了许多。 大概是和蒂尔朵拉闹别扭了?我这么猜测着,不过老实说很难想象那么恩爱的一对吵架的模样。我这么想着,带着小夜一起坐到了吧台前。 “老规矩?”艾蕾妮娅抬起眼皮斜睨了我一眼。 “来点新花样如何?”我望着她身后柜台上的那些饮料,“比如鸡尾酒?” “你成年了吗?”她没好气地问。 “在这儿还管什么沉睡者之国的规矩。”我撇了撇嘴,艾蕾妮娅叹了口气,很罕见地没有反驳,而是动手配制起饮料来。 “呃……你和蒂尔朵拉闹别扭了?”我环顾着四周,又看了看她愈发阴郁的神色,试探性地问道。艾蕾妮娅似乎是吓了一大跳似的,手里的饮料都泼在了吧台之上,拿着半杯酒水怔怔地看着我。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了?抱歉……”我连连道歉,并且拿过放在一边的抹布将吧台上的酒水擦了个干净。 “你……猜中了。”她僵直在那里呆了几秒钟,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杯子丢到一边,“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 “这个嘛……”老实说我也有点吃惊,不过转念一想,就算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在生活中也难免有吵架和冷战什么的,更何况是她们,“摩擦总是难免的,哎,不过我看蒂尔朵拉也不像是会记仇记很久的那种人,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 “过几天就好了吗。希望如此吧,谢谢你。”艾蕾妮娅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脸似乎看上去十分疲倦——不过,吸血鬼应该是不会感觉到疲劳的才对。 “对了,还有些事情。”艾蕾妮娅转身从柜台里又拿出了一瓶饮料,倒在杯子里递给我。 “嗯?还有什么?”我看了看杯中不知名的饮料,笑道,“鸡尾酒喝不成了,你就拿这个来敷衍我吗?” “知足吧。”艾蕾妮娅再度叹气,随后将视线放到了小夜的身上,“既然我回来了,那不如顺便就再次开始关于吸血鬼能力的教习吧?” “哦,你说那个啊。”我转头看向小夜,她感受到我们两个的视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吸血鬼的基本能力她倒是都学全了,但是还有一些进阶的应用却还没有接触到。”艾蕾妮娅说着,拿出一瓶新鲜的血液摆在小夜的面前,“这一百年来还是我第一次手把手地教导族群的幼子,怎么说呢,让我不禁想起很久之前,刚刚成为血族的自己……” “那时候的你?” “那时候的我,实在是太傻了。”艾蕾妮娅摇摇头,“当时我十分抗拒自己的新身份,甚至拒绝吸血,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吸血冲动,上街去袭击了路人。” “……” “第一个被我袭击的人,就是蒂尔朵拉。” “……命运的邂逅?” “可以这么说吧。当时在明白了血液的甜美滋味后,我几乎就立刻不再认为人类是同类了,而是一些装着食物的容器。就像这个。”艾蕾妮娅轻轻地抬起下巴,指了指小夜面前的金属瓶,“那时候我打算把蒂尔朵拉带回家慢慢品尝……” “然后就品尝到了床上?”我笑道。 艾蕾妮娅横了我一眼,“当然没有。之后的事情……就说来话长了。” “说说嘛。”我催促她。 “我们去下面说吧。”艾蕾妮娅抬起头看了眼周围,在那黑暗之中,不少双红色的眼睛都转向了这一边。我点点头,带着小夜和她来到了酒吧的地下室之中。 “这儿的隔音效果倒是不错。”我笑着敲了敲地下室厚重的岩石墙壁,“不怕人偷听。” 艾蕾妮娅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凝视着地下室里的一把椅子——那是蒂尔朵拉召唤出来的椅子。随后,她轻轻地开口道:“小未白……” “嗯?你居然叫我的名字,很少见啊。”我随口回答道。 “……对不起。” 就在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出口的刹那,我只觉得脑后一痛,眼前一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随后视野紧接着被黑暗所填满。 ……为什么? 我大张着嘴想要问出这句话,但是在问出这句话之前,我的意识就熄灭在了黑暗的深渊里。 …………………………………………………………………………………………………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红鸢的房间里。 这间屋子已经被收拾得相当整洁干净,各种书籍分门别类地被摆放在了一起,床上的床单和被子之类也被更换过一次,柔软而温暖,浸满了花朵的香味。 正当我怔愣着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曾经见过几面的酒馆女招待西琳走了进来。 “你醒了?”她露出惊喜的笑容,快步来到床边,“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挣扎着坐起身来,呆呆地盯着她的脸颊,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我怎么在这儿?” “那些吸血鬼们把你送到酒馆去的。”西琳絮絮地解释道,“所以我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当时可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那些吸血鬼要来砸场子了……” 在西琳絮絮叨叨地说这些话的时候,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幕记忆浮现在脑海中。 ——是艾蕾妮娅。是她在我的后脑勺上来了一下。 然后我就晕倒了。 等等。 ——小夜呢?她去了哪里? 我顿时从床上跳了起来,就像是被闪电劈中了一般紧紧抓住西琳的肩膀,“艾蕾妮娅呢?小夜呢?她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啊?”西琳茫然地看着我,“吸血鬼们就只带了你一个人过来。” 我不再说话,跳下床穿好衣服拔脚就跑。 “你要去哪儿?”西琳在屋子里喊道。 “去血酒吧!”我撇下一句话,就匆匆忙忙地来到街上展开风翼术,鼓动着风力,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裹着一阵旋风冲入了那血酒吧之中,刺目的阳光照入了房间的黑暗之中,随着一阵桌子椅子器皿杯子晃动倒地的声音,那些吸血鬼们匆忙地躲避着那道阳光。 “艾蕾妮娅在哪儿?”我冲入黑暗之中,随手抓住一个家伙的衣领,劈头就问。 那个吸血鬼大概也被我的举动搞蒙了,可怜巴巴地举起双手,“我……我不知道啊!” “是谁把我送到酒馆里去的?”我丢下那个吸血鬼,转身喝问道。 “是我……”另外一个吸血鬼刚刚开口就被我抓住领子。 “你有没有看到艾蕾妮娅和小夜!?”我喝道。 “没、没有啊?”对方茫然答道,“你们三个在地下室里待得实在太久,也没人出来,所以我们进去看了一下,只看到你一个人昏在那里……” 我呆呆地将那个吸血鬼丢开,站在黑暗中,脑海中一团乱麻。冲入地下室之后,那里却和我想的一样,空无一物。在这粗糙的石室中寻找了一番之后——老实说这里真的没有任何可以供搜索的地方——我一无所获地回到了血酒吧的地上大厅之中。 艾蕾妮娅为什么要袭击我?这不像是开玩笑或者别的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把小夜怎么了?她去哪儿了?无数个谜团堆积在脑海里,几乎像是要炸开一样。突如其来的惊变几乎剥夺了我的思考能力,虽然疑问多如牛毛,但是我却完全没办法去梳理这一切,去试着寻找那些问题的答案。 “你……你没事吧,小姑娘?”一个吸血鬼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回答了她一句什么,然后就木然地离开了血酒吧。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瓦尔普吉斯的大街上呆立了许久,我抬起头望着天空,然后决定——回龙堡去。 在那里,我可以查阅法术书,用定位魔法来寻找她们的踪迹,也可以用魔法来进行追踪,甚至可以直接运用预言法术来寻找答案…… 而且最重要的是,薇奥拉在那里。 她一定会帮我的。 第13章 搜寻(1) 我很快就回到了龙堡,但是这座冰冷而巨大的岩石城堡内却到处都没有薇奥拉的身影。我驾驭着风力几乎把这城堡都寻了个遍,抓住了遇到的每一条龙去询问,然而得到的回答都只是“不知道”而已。 最后,我在龙堡高塔的顶端找到了蜷成一团晒太阳的芙拉维雅。 年幼的银龙很是惬意地趴在岩石的地面上,高山之上炽烈的阳光仿佛在她的身上镀上了一层纯银一般,刺得我几乎难以直视那银白色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芙拉维雅慢慢舒展身体,转过头,抬起身子,张开嘴喷出一束小小的冰霜——我猜那个动作是打哈欠。 “怎么了,人类?你的脸色不太好啊。”芙拉维雅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奶声奶气,我没有心情和她闲聊,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你知道薇奥拉在哪儿吗?” “不知道啊。”幼龙的回答顿时让我的心沉到了谷底。难道真的要在用魔法寻找小夜的位置之前,还得先去找薇奥拉? “她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呀。” “那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就刚才吧,我睡着之前。哦对了,妈妈走掉之前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转告我?她说什么?” “待在这。” “我不待在这的话不就没办法听你说话了吗?所以你快告诉我她说了什么——” “笨人类,妈妈说的就是‘待在这’。”芙拉维雅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尖。 “……” 我怔住了。 一时间说不出话。 薇奥拉临走之前告诉我“待在这”。待在哪儿?龙堡?法梵德?或者说,仅仅是为了不让我去任何地方? “她还说什么了?”我暂且按捺下内心的焦急,追问道。 “没了。”芙拉维雅说,“你这么着急是为了什么呀?” 我简单对她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幼龙听了之后,眉骨非常好笑地皱了起来,“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吸血鬼被大吸血鬼掳走了?” “我觉得掳走这个词可能不太对。但她们两个的确消失了。”我苦笑道。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芙拉维雅问。 “我打算用预言魔法去探测一下她们两个的位置。” “虽然是个好办法,但是你就不能先去让她们的那些同族帮你找一下么?”芙拉维雅说。 “……”我和她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芙拉维雅问我,“你不会没想到这个吧?” “你说得有道理,我的确没想到……”被幼龙瞪着,我慢慢地退缩了,小声嗫嚅道。之前我的脑袋里一片慌乱,只有回家找薇奥拉这一个念头,现在薇奥拉不在,我立刻就失去了方寸,只想着用预言魔法来找人,竟然忘记了去求助吸血鬼们的情报网。身为艾蕾妮娅的同族,关于她的事情,这些家伙知道得应该比我多才对。 “多谢了。我要再去一趟瓦尔普吉斯。”我展开风翼术飞回了龙堡内部,但是很快,我就感觉到身后的空气流动有些异样。回头一看,芙拉维雅也拍打着翅膀跟着飞了过来。 “你做什么?”我问她。 “和你一起去呀,蠢人类。”她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现在妈妈不在家,就该轮到我照顾你啦。” 我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你要来照顾我?” “每次出去打猎还不是我罩你?”芙拉维雅反问道。 “呃……”我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才说,“但是这次不是打猎呀。” “你之前不就没想到去问那群吸血鬼要情报。”芙拉维雅翻了个白眼。 我决定不说话。 很快,我们就回到了我的房间,利用那里的传送符文来到了瓦尔普吉斯的红鸢家里。这个时候西琳已经不在这里了,于是我立刻直奔血酒吧。 “我又来了!” 当我砰的一声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大厅里立刻传来了很不礼貌的骂娘声和桌碗瓢盆磕磕碰碰的声音。吸血鬼们胡蹦乱跳着躲避从门口|射进来的阳光,并且齐刷刷地拿起了勺子之类的武器对准我。 “你有完没完?”看清是我之后,一个吸血鬼喊道。 “快了。”我回答她,随即还没等我继续开口,刚刚被关上的大门就呼啦一声再次被推开了,门边的吸血鬼们大叫着“我要烧起来了”然后被同伴拖离阳光照射的范围。紧接着芙拉维雅的脑袋探了进来。 “你为什么每次来都要带条龙?”那个吸血鬼抗议道。 “我乐意。”我跨过翻倒的桌子过去揪起她的领子。 “别往下看。”她说。 “我没看。”我说,“我只是想拜托你们点事儿!” “什么事?”她问。 “你们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艾蕾妮娅的动向?”我问。 吸血鬼们互相看了几眼,然后被我拎着衣领的那个反问道,“我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你们就不担心这个凭空失踪的同族吗?而且她还负责这里的血液供应。”我扫了一眼柜子里的血浆瓶。 “实话说我们担心。”那个吸血鬼叹了口气,“而且实际上我们也在打探她的下落。毕竟艾蕾妮娅那家伙……怎么说呢,自从回来之后就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 “很多地方都不对劲。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好像心事很重的样子。”那个吸血鬼回答,“而且最不对劲的一点就是,之前她们每次去沉睡者之国再回来,那个修女都会来这里和艾蕾妮娅喝上一杯酒什么的,每次都是如此,但是唯独这次,那个修女压根就没露面,只有艾蕾妮娅她一个人回来。” 我怔怔地放开她的衣领,那个吸血鬼趁机挪到远处,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胸衣来。 只有艾蕾妮娅一个人回到魔女之国? “你是住在法梵德的小丫头对吧?”吸血鬼说,“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们会用法术通知你的。” “怎么通知?” “注意着点镜子就好。”她回答。 我点了点头,之后又盘问了一些关于艾蕾妮娅的问题,但是这些家伙知道的好像也仅止于此了。不过吸血鬼的情报网倒是可以利用的。尽管这些家伙应允对我进行情报援助,可我心头那种如同压了铅块一般的沉重感依旧没有丝毫减轻,反而还不断地加重了。肚子沉甸甸的,就像胃里坠了一大块石头一样。 “我们去酒馆吧。”离开了血酒吧,我对芙拉维雅说。 “继续找人问吗?好呀。”她看起来倒是一点担忧的样子都没有,反倒像是来郊游的。不过恐怕对她来说也的确如此吧。毕竟她和小夜一直以来都并没有什么交流。 随后,我带着芙拉维雅前往了西琳的酒馆。这间小店依旧人满为患,我们这一人一龙的罕见组合立刻就招来了店里食客的围观。 “咦,你来啦。要来点什么喝的?”西琳端着一堆啤酒杯奋力冲破人群,对我挤出笑脸。 “不用了。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有艾蕾妮娅或者蒂尔朵拉的消息,记得告诉我。”我叹了口气,虚脱一般地轻声道。 “呃,那个吸血鬼和修女模样的人吗?”西琳怔了一下。 “对。就是经常去沉睡者之国采购血液的那两个。”我回答。 “好的,如果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你真的不来点蜂蜜酒?” 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带着芙拉维雅离开了酒馆。 站在瓦尔普吉斯的街道上,天空中的日光稍稍有些刺眼,路边走过一排长腿的木头箱子,微风中还隐约能听到酒馆里那群魔女的谈笑声。 “你也歇一歇吧?”芙拉维雅含混不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过头去,看到这家伙蹲在路边,嘴里鼓鼓囊囊的正在嚼着什么,明显是从酒馆出来的时候被里面的魔女投了食。 “不,不必了。这些还不算累。”我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轻声道。 “那么接下来去哪里?” “先回龙堡吧。我需要去看一下关于预言魔法的书籍。然后……”我咬了咬嘴唇,“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就去找罗瑞安。” ——是的。 就算薇奥拉不在,也还有罗瑞安。那家伙总归会有办法的。 我这么想着,和芙拉维雅一起回到了红鸢的家。从那里启动了传送符文,再次回到了龙堡。而这一次,我抓起书桌上的法术书,就直奔了薇奥拉的房间。她的藏书之中应该有着关于探知魔法的书籍,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是总归要去试试。 薇奥拉的法术书中记载了许多关于探索和寻找的魔法,包括我之前用过的寻路法术。不过这次,我需要的是找人。 在浏览了一遍自己做的目录之后,我将目光放在了其中的一个法术上。 “高阶生物定位”。 这个魔法可以让我立即知晓所要寻找的生物在离自己多远的地方,以及所在的方向。不同于其基础版的普通生物定位术,这个高阶版本的法术并不具有距离限制,当然,施法难度也更大,消耗的精神力也更多,并且……要求的器材也更加昂贵。 “那么,做一下事前准备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叨念着,转过头,把视线投向了薇奥拉惯常当做床铺的那堆金银财宝。 第14章 搜寻(2) 比起普通的生物定位术来说,高阶定位术需要更强的精神力来施展,而我并不想在这个法术上消耗太多的精力。所以我选择用一些昂贵的法术材料来代替本应由我来支付的那部分精神力消耗,尤其是在身边有着这么多财物的情况下。 我随手扒拉出几粒红宝石——芙拉维雅的视线一直跟着那些宝石打转——我捡起一颗红宝石丢了出去,幼龙拍打翅膀,猛地扑了过去,在空中一口叼住那宝石,落在地上蜷起身子嘎吱嘎吱将它咬碎后昂首吞入肚里。 ……不得不说这场景看起来就像是投喂军犬一样。不过算了。 我把剩下的宝石聚拢到手边,按照法术书上的教导,在地上勾画了魔法阵,将宝石放在法阵中心后,开始解读书上的文字。随着咒文被吟唱,作为材料献上的红宝石开始慢慢失去颜色,最后变成了灰色的石子,我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不过多亏了这些宝石,在施法过程中,我几乎没有感觉到精神力的消耗,按理来说这种需要施法者进行长时间专注的大型仪式,往往魔力的消耗都非常剧烈。以我以往的经验来说,如果不用红宝石来代替精神力进行消耗的话,这个法术施展完毕之后我肯定得脱层皮。 法术被正确地启动了。魔力在虚空中流淌,我在脑海中回忆小夜和艾蕾妮娅的面庞。如果施法者有目标身体一部分——比如头发什么的话,结果会更加精确,法术也会更加迅速。我在衣服褶皱里摸了一会儿,挑出来一根长长的头发。我自己的头发不会这么长,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它应该是小夜的头发。 我将一根细细的金属棍放在法阵的中间,这东西也是从薇奥拉的财宝堆里拿来的,从形状上看的话它应该是一根银筷子。这东西可以用来确定方位,通常而言巫师们都是用自己的法杖作为指示物放到法阵里的,但是我已经来不及回去拿法杖了,所以就只要用这个将就一下。 筷子开始慢慢地旋转,这证明法术在生效,我能感觉到,周遭魔力流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如果法术运作正确的话,它应该会为我指出小夜所在的方向,并且告诉我大致的距离。但是,我等了许久,筷子的转动也没有停下。直到魔力开始消散,它才慢慢归于沉寂。 “法术没有结果。”我轻声自言自语着。虽然高阶生物定位术非常强力,但它也有自己的局限性。如果目标用防止探知的法术保护着自己,或者目标已经和我不在一个界域,这个法术是不会生效的,就像现在这样。 在这两个可能性中,我更加宁愿相信是艾蕾妮娅对自己和小夜施展了屏蔽预言系法术搜寻的魔法。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两个人已经不在这个界域了……那么她们又会在哪儿呢?难道在沉睡者之国吗? 我强行压下心中的疑问,将书翻到另外一页。 如果高阶生物定位术失败了,那么就不得不用这个法术来试试看了。不过说实在的,我并不太敢于使用这个比较冒险的法术。 它的名字叫做异界问询。是通过将施法者的灵魂投射到灵界,去询问那些古老而强大的灵性存在们——凡人也称它们为诸神或恶魔——来获得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过就如同高阶定位术一样,这个法术也有着自己的缺点。虽然它是预言魔法中少数几个无法被凡俗魔法所防护的手段,但是将灵魂投射到灵界的风险是很大的,而且问题在于,那些灵性存在们也未必就就是全知全能的,虽然它们相比凡人而言的确是更加接近全知这一境界。更甚者,有些灵性存在还会故意欺骗施术者,或者是曲解问题的用意,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但是,除了这个法术之外,我也没有其他手段了。更加强力的预言法术我现在还无法解读,如果异界问询也不行的话,我就真的只能被动等待那些吸血鬼的消息,或者是去找罗瑞安了。 这么想着,我在地上盘腿坐下,将法术书放在膝头。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试一试。 薇奥拉在这一页书中提供了很多用于呼唤那些灵性存在的咒文,其中包括森林中的古老妖精,天空彼岸的天使,那些蛮荒的兽类精魂,以及法梵德的古龙们。 一般来说,询问天使的成功率应该是最大的。即使它们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也应该不会欺骗我才对。但是在权衡了一下之后,我决定去询问法梵德的古龙。毕竟薇奥拉也算是这些古龙们的子嗣,从这层关系上来讲,或许我还能蹭个古龙徒孙之类的身份,这些老龙们也应该不会骗我才是。 打定主意后,我闭上眼睛,开始念诵咒文。 魔力鼓动着包围了我的身体,随着咒文的咏唱,我只感到自己的声音似乎变得越来越远,整个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离开了原地,保持着坐姿在无底的虚空之中飞翔,又像是在黑暗而广袤的深海之中寻找着什么东西一样,这几乎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在不断地耗损着我的精神。不知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终于,就像是船只在黑暗的海面上看到了一座孤岛,我也终于触及到了一个有别于虚空的存在。 那是什么样的存在啊。 虽然无法以肉眼的视觉去观看,但是那个灵魂给我的感觉如同山岳一般巨大,仿佛蚂蚁在凝视高楼一样,并且我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现在所接触到的这个灵魂,还只是它真身的冰山一角。不,这已经不是山岳了,它简直就像是另一片无边的汪洋。 这就是古龙的灵魂吗?我几乎连思考都做不到了。 随后,一片浪潮一样的波动猛然当头劈来,我心神剧震,差点就要保持不住灵魂的投影状态,被打回物质世界的自己体内。 “人类之子啊,汝有何事?” 在那海啸般的巨浪之中,我勉强能够读取到这么一条支离破碎的信息。我不由得一边苦笑,一边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后悔。对方只是轻轻问一句话,对我而言都像是灭顶之灾一样。如果它对我有敌意,那我哪里还有命在。 在那声音的余波之中,我断断续续地勉强问出自己的问题。这种时候的客套是不需要的,在这古龙灵魂的面前能少待一秒是一秒。 “小夜她……我身边的那个吸血鬼女孩……现在是不是在沉睡者的国度?” 当我问出这个问题后,能感觉到那不断波动着的浪潮陷入了停滞。 古龙的灵魂似乎在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第二波浪潮才狂风暴雨般地涌来。只不过这回的信息就简短了许多,甚至只有一个字。 “是。” 随即我浑身一震,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入了一样,灵魂被法术的力量拉扯着穿过了灵界和物质世界之间的隔阂,几乎是想被车撞了一样飞回到身体里。 “……啊!” 我猛然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喊出声来。视野模糊一片,身上也湿湿黏黏的,被汗水完全浸透了,这雪山内部的冰冷温度不断透过被汗水沾湿的衣服渗透到身体内部。 异界问询法术的精神力消耗比我想象中的更要剧烈,我现在几乎无法思考问题,疲劳充斥着身体的每个角落,我只能仰天躺在地上,任由寒冷侵袭身体,不多时,我就发现自己的牙齿因为寒冷而在不断打颤。 “你怎么了啊,凡人?”芙拉维雅凑了过来,银龙的身体让冰冷更甚了,我的皮肤表面甚至都没了知觉。 “冷……”我张开嘴然后又合上,勉强从自己的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咦,你冷吗?”芙拉维雅退开了一些,歪了歪头,念出一个咒语,地面上轰的一声燃起了一堆火焰。她用尾巴把我推到了火堆旁边,“这样好些了吗?” “谢谢……”火焰的热量让我勉强恢复了一些活动的能力。身上的寒冷感尽数消退之后,我坐了起来,深深呼吸着这温热的空气。 “怎么样了?” “嗯?” “我是说法术啦,法术。你不是要用法术找人吗?怎么样了?” “嗯……” 我叹了口气,回想起古龙灵魂给我的答案,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我用魔法询问了法梵德古龙们的灵魂。它们告诉我,小夜现在在沉睡者之国。” “在那边吗。”芙拉维雅蹲坐在我的身边,摇着尾巴,“这可不太好办哪。” “关键就是在于我没有办法离开魔女之国。”我苦恼地挠着头,“之前问过红鸢如何离开魔女之国,她告诉我要去向金杯之塔进行申请穿界,难道要我也这么做吗?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联系金杯之塔的那群人。” “我也不知道。你再去问问她怎么样?或者等妈妈回来。”芙拉维雅说。 “好主意……但是在这之前让我先休息一下吧。我的腿已经软得站不起来了。”我伸出手烤着火,嘟哝道。 第15章 搜寻(3) 在火堆边上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些体力后,我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接下来要怎么做?”芙拉维雅问道,然后一尾巴拍灭了火焰。 “总之先去找一趟红鸢吧。”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叹了一口气。随后我们利用龙堡内的传送符文,来到了红鸢和哈尔缇雅居住的山洞。 “哇——热死了!” 刚刚从传送法术的光晕中走出来,芙拉维雅就在地上蹦跳起来。的确,在这有着地底熔岩的山腹内,温度高得异常。我为自己和她施展了防护环境的法术之后,不擅长面对酷暑的银龙这才安分起来,一边嘟哝着“所以说就是搞不懂那些红色的家伙”一边走向洞窟的深处。而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洞穴最深处的那个岩浆池处,我就看到了趴在池子边上的红龙。 从体型来看,这一只应该是红鸢。 “喂,起来一下。”我踢了踢那只龙的后腿,它慢慢睁开眼睛,舒展起身体站了起来,翅膀拍打之间带起满天的火星。在龙形态下的红鸢体型大概比芙拉维雅大个两三倍左右,趴着的时候还好,一站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座随时会爆炸的油罐车一样。 “唔?稀客啊。”红鸢抖了抖脑袋,从她的鳞片缝隙里面又迸出几颗火星,“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去沉睡者的国度。”我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小夜被艾蕾妮娅带到那里去了,薇奥拉不知道去了哪里。” 红鸢瞪着我,这头蠢龙似乎过了几秒钟才完全理解了我话里的意思,“你是说小夜被艾蕾妮娅她带走了?为什么?” “如果我知道的话也不用来找你了。”我叹了口气,然后把事情发生的经过简略地对她说了一遍。 “有些异常。老实说,的确有些异常。”红鸢嘟哝着,从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她抖了抖身体,噗的一声在一阵突然爆开的烟雾里变回了人形,“我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打开通往沉睡者之国的大门需要取得金杯之塔那边的同意。” “所以我正是想请你带我去金杯之塔。”我说。 红鸢盯着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好吧,我带你去。”说着,她袍袖一挥,念了几句咒语,对着身边的洞壁一指。那墙壁上立刻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圈,随后慢慢扩大到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程度,那光圈内部依稀是另外一幅风景,我能看到宽阔的街道和高大的尖塔。 红鸢朝我招招手,跨了进去。我迟疑了一下,跟在她身后钻进了光圈之中。芙拉维雅兴冲冲地在我后面往里挤,但是数次都卡到了翅膀,气急败坏地变成了人形,这才成功钻了进来。 从光圈里钻出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于一条宽阔的道路上,地面用白色石板铺成,整洁干净,道路的尽头是一座高大的白塔,它的高度超乎我的想象,直插天空,犹如连接天与地的白色巨柱一般昂然挺立。无数飞鸟状的小黑点围绕着高塔翱翔来去,而我们身边,也有许多魔女,或走路,或骑扫帚,或者是和我们一样刚刚从传送门里面钻出来,朝着那座高塔前进。 “这就是金杯之塔吗?”我望着那座白色的通天高塔,喃喃道。 “不太一样。”红鸢回答道,“这里是魔女之国的大图书馆。” “那我们来这儿干吗?”我奇道。 “我说过六塔是学术组织,而且还是充满了老学究的那种。”红鸢解释道,“许多相关事务直接就是在图书馆里面办的。” “……”我望着那座白色高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而走进塔里之后,我才意识到红鸢所说的“大图书馆”是什么意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到难以想象的广阔空间,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这里面的空间居然这么大,简直就像是一个广场一样。这里没有墙壁,准确地来说,代替了墙壁的是一排排的书架,一本本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多到难以想象的书本拼成了这座建筑物的内墙,到处都是漂浮在空中的梯子,大理石的地面上被室内植物分割成了许多个不同的区域,设有许多桌椅,魔女们就坐在那里喝茶看书。 该说不愧是图书馆吗,虽然这里的人数多到我难以想象,但是却并没有任何杂乱的声响。似乎所有交谈声都被阻拦在声源三米范围之内,一片宁静。 “这……”我眺望着那书山纸海,只有张开嘴巴发出惊叹的份儿。 “我们去找金杯之塔的人吧。”红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点了点头,随后在她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了一张大理石书桌前,有几个魔女正在伏案奋笔疾书,她们身边摆放着一叠叠的看起来像是公文一样的东西,并且还有一些使魔正在不断将公文运送到桌子上,结果就是上面的纸山越来越高。 “哈喽?”红鸢凑了过去,敲敲桌子。 那些魔女们没有理她。 “吃饭了。”红鸢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饭在哪!”那几个人蹭的一声站了起来,看清楚是红鸢之后又满脸失望地坐了回去。 “有什么事儿?忙着呢。”其中一个猫人族的眼镜魔女不耐烦地说。 “我们要去沉睡者的国度。”红鸢说。 那些魔女们对视了一眼。 “你这个退役好几年的家伙,最近去沉睡者之国的次数是不是比较多?这回又是哪个首座给你的任务?”眼镜魔女有些不悦地问。 “没有啦。这次是我自己要去那里有些私事。”红鸢回答。 “最近不行啦。实在没办法。现在界门禁止一般人员通行啦。”那个魔女说,“你已经从前线退下来太久了,所以那边的消息就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你。其实几天之前,我们在沉睡者之国那边的据点被叛逆魔女袭击了。” “什么?”红鸢惊愕地看着她,“那边的人手不是一直很多吗?” “那边来了个首座级的硬茬。”魔女回答道,“而且还出了点其他乱子。有一个我们这边的人被抓走了。” “被抓走了?” “对。名字叫蒂尔朵拉。我们也派出了一支队伍去找她。哦对了,前不久她的女朋友才刚加入了那支队伍,穿过界门去了对面。” “居然还有这种事?那……咦,小未白,你怎么了?” 直到红鸢使劲摇晃着我,我的意识才从一片空白之中惊醒。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那个魔女所说的话。 首座级的叛逆魔女袭击了魔女之国在沉睡者之国的据点。 蒂尔朵拉被抓走了。 艾蕾妮娅刚刚才到那边去。 “我……我没事……”我突然感觉到大脑一阵晕眩,往后退了两步,“那……她的女朋友……有没有带着一个吸血鬼小女孩?” “没有。不过不排除用储物道具带在身上的可能性。你知道的。毕竟亡灵生物那种玩意儿不用呼吸……” 这…… 这…… 首座级的叛逆魔女,除了蒂奥娜之外不作他想。蒂尔朵拉既然被抓了的话……无论怎么想,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蒂奥娜用她来威胁艾蕾妮娅来把小夜带到沉睡者之国。而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引出我……以及我背后的薇奥拉。 但是现在薇奥拉根本不在龙堡。 “你们知不知道……薇奥拉去了哪儿?”我颤声问道。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我还是怀有一丝侥幸心理。 “你说黑塔的首座?我们怎么可能会知道首座去了哪儿。”那个魔女的话无异于给我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那有谁知道?”我仍然不太甘心地追问着。 “只有她自己。”那个魔女耸了耸肩,然后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你的脸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没有……”我喃喃地说,然后急切地问道,“真的不能开启界门了吗?我的妹妹被艾蕾妮娅带去了沉睡者之国……” “不能。而且就算你去了又有什么用?”魔女翻了个白眼,“我会传讯给对面那些人,让她们盘问一下艾蕾妮娅的。你等着消息吧。”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直到现在,我的脑子依旧处于麻木的状态。 思维难以运转。 仿佛脑海里被惊愕所填满了一样,没有让思绪转动的余地。 该怎么办?界门被封闭了,不会为我开放。 该怎么办?薇奥拉不在,红鸢也无能为力。 该怎么办?格伦蒂娜会帮助我吗?卡戎会帮助我吗? 还是说应该就在这里,安心地等待着有能力来解决它的人,摆平这件我根本难以插手的事情? 之前在潜入冥水的时候,无论如何,薇奥拉都在我身边。就好像只要她在这里,我的面前就会是一片坦途一样——不,就是一片坦途,她实在过于万能,我几乎想不出来她解决不了的事情。我甚至感觉,从一开始自己就注定要依赖她,没有她的庇护,我甚至难以迈出哪怕一步。 而现在她不在。 一直照耀着黑暗海洋的灯塔关闭了。 这艘脆弱的小船该如何在狂风暴雨之中行驶? 第16章 门钥匙(1)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龙堡的。有太多的繁杂思绪搅扰着我的脑海,导致我几乎难以思考,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就连呼吸都难以继续。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芙拉维雅霸占了床的大部分地方,在上面快乐地打着滚,而红鸢则一脸严肃地坐在桌边,我从未见过她脸上那么严肃——甚至可以说是苦恼的表情。 如果梳理一下现在的情况的话,那就是: 首先,蒂奥娜带着她的手下们,袭击了魔女之国位于沉睡者国度的据点。 然后,掳走了蒂尔朵拉,并且威胁艾蕾妮娅从魔女之国里带走小夜。 最后,就是小夜被带到了沉睡者之国。 而蒂奥娜的第一目标——薇奥拉,则不知去向。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躺在旁边的芙拉维雅,变成人形的幼龙天真地歪着头看我。那酷似薇奥拉,只是更加稚嫩幼小的面孔上没有一丝阴霾。她穿着一件很剪裁简单的朴素连衣裙,这似乎是她人形状态下的默认装扮,裙底两条白生生的小腿一晃一晃的。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注视,芙拉维雅她眨了眨眼,翘起嘴唇“嘻嘻”地笑了。 那简直就像是小时候的薇奥拉在朝我微笑一般。我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 或许在她的字典里并没有担忧两个字吧。我这么想着,无奈地抚摸着这无忧无虑的小龙的脑袋,然后看向红鸢。 “我们要怎么办?”干涩的声音从我口中吐出。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在问红鸢,倒不如说是在问我自己。 “等。”良久,红鸢才这么回答道。似乎是觉得一个字的回答太过简略,她叹了口气后又解释道:“准确来说,我们并没有什么好办法。通往沉睡者之国的界门关闭了,而单凭我们是没有办法再打开一扇门到那边去的。退一步讲,就算能到那边去,和叛逆魔女的战斗实在是过于凶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去的。” 顿了顿,她又说:“或许你可以用预言魔法来寻找一下薇奥拉的踪迹,但是我觉得那大概也是白费功夫。你也可以去求助于卡戎和格伦蒂娜,但是他们给你的答案想必也和我的差不了太多。” “我要去找卡戎问一下。”我猛地站起身来。内心的焦躁在催促着我,就算真的无能为力,哪怕是在做无谓的挣扎也好,如果只是待在这里干等着,我是无论如何都受不了的。 “好。我会为你召唤冥水的渡鸦。”红鸢点了点头,在这件事情上,她没有阻止我。 我从房间的柜子里找出了羊皮纸和羽毛笔,坐到了桌边,拿起笔饱蘸墨水—— 然后感到无从下笔。 我要对卡戎说些什么呢?希望你能帮我找到薇奥拉的踪迹?还是说,希望你能带我前往沉睡者之国? 不知道红鸢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用非常平淡的声音说道,“你可以询问卡戎能不能以塔主的权力带你离开魔女之国,不过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 不去问的话怎么知道呢? 在报废了三四张羊皮纸之后,我潦草地写了一封信,大概描述了现在的情况,交代了薇奥拉不在这里的事实,然后询问他,能不能带我去沉睡者之国,能不能找到薇奥拉。或者最低限度地,能不能知道薇奥拉去了哪里。 我将信纸卷好,交给了红鸢召唤来的渡鸦。那黑色的鸟儿叼着羊皮纸卷转瞬间失去了踪迹。我放下笔,就像是失去了引线的木偶一样呆坐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好。 “你要继续写信给格伦蒂娜吗?”红鸢善意地提醒道。 “如果卡戎都无能为力……那她也……”我喃喃地说,抬头望着天花板。 很快,那只黑色的鸟儿就凭空出现在了房间里,绕着我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后,呱地叫了一声,将那信纸投了下来,拍打翅膀落在桌子上。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卷信纸,阅读纸上的内容。 字迹确实是我曾见过的卡戎的字迹。但是开篇的前两几个字就仿佛一桶夹杂着冰块的凉水浇在了头上一般。 “抱歉,小未白……” 卡戎这么写道。 我几乎已经没有了再读下去的欲望,将信纸丢在一边,颓然瘫在椅子上。过了几秒之后,我挣扎着坐起来,决定把那封信读完。 卡戎是这么说的。 他能做的只有以塔主的身份向沉睡者之国派遣隶属于铅柱之塔的魔女去调查这件事情。而我想要拜托他的另外两件事——带我去沉睡者之国,和寻找薇奥拉,他都无能为力。虽然以塔主的身份的确可以命令金杯之塔的那些魔女打开通往另一侧的界门,但是考虑到我的安危,他绝对不会带我去。 而另一件事,关于薇奥拉的踪迹。 他说他会尽己所能施展预言法术去进行调查,但是劝告我不要抱太大希望。但凡塔主级的人物,身上肯定都有许多防护性质的法术,而反侦测和反预言法术就是其中的一个系列。所以要用预言魔法来调查塔主的信息和情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魔法的造诣水平同为塔主级。不过即使他亲自出马,施法的成功几率也着实不容乐观,最好的结果可能就只是得到一些残破的信息。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在全部的六位塔主里,最擅长预言和反预言,侦测和反侦测的,就是司掌黑曜之塔的薇奥拉本人。 看完这篇措辞诚恳,几乎是以朋友而非高位者的口吻写就的书信,我长出了一口气,把它丢给红鸢。 事情的发展和红鸢的预测没有太大的出入。 果然和她一样,卡戎无论如何都不会带我前往沉睡者之国,因为那里实在是太过危险。 红鸢说,和沉浸于学术研究,习惯了和平的六塔截然不同,沉睡者之国的叛逆魔女和她们黑暗的盟友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在钻研和发明战斗与破坏的手段。六塔的战斗部队和她们之间的根本区别,就是“战斗意识”之间的区别。 六塔的魔女很少有“不惜代价也要消灭敌人”以及“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的这种意识,在她们的观念之中,永远是自己的研究与性命更为重要。而叛逆魔女,包括那些被六塔驱逐的黑暗生物们,则正好相反。哪怕利用那些无辜的沉睡者们的性命,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因此大规模的破坏和杀伤事件,甚至以无辜者的血肉和生命实行的禁忌魔法,都是她们的家常便饭。而六塔则必须在这方面有所顾忌,因此在很多次交锋之中,都于战术上落了下风。 “这也是没办法的呀。”红鸢这么说道,“六塔的人有很多都是来自沉睡者之国的,比如说蒂尔朵拉,比如说我。这些对那个世界还有着感情的人,自然不会用那些恶劣的手段。但是对面就不一样了。那些叛逆魔女是能为了力量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家伙。” “把灵魂卖给魔鬼……”我喃喃道。 “我是说真的。”红鸢说,“不要以为这是比喻,形容或者别的什么修辞手法……这是真的。”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魔鬼们潜伏在与沉睡者之国和魔女之国都不接壤的,通常被称作地狱的深渊里。”红鸢接着说,“会变幻成各种姿态在对面那个世界行动,引诱凡人,同时和叛逆魔女们也有着交易,依靠这种方式收割凡物的灵魂。” “它们要人类的灵魂做什么?”虽然话题被偏移了,但我还是忍不住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或许薇奥拉能够告诉你吧。”红鸢抬起手中断了这段对话,“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现在我劝你别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在这里等着那些家伙的消息就好了。” 我颓然地点点头。 看起来现在只有这样了。 不过,如果说,在这里还有谁能够帮我的话…… 对,还有一个人。 罗瑞安。那条不知道活了多少个年头的龙,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比薇奥拉还要神通广大。如果是她的话—— 等等。 突然间,之前我和她的一段对话如同闪电般掠过脑海。 ——“你这里有通往沉睡者世界的门吗?” ——“啊,有的哦。” 她说过,的的确确地说过,她那里有通往沉睡者世界的大门。这是连红鸢都不知道的事情,不,或许就连金杯之塔都不知道也说不定。如果说在这整个魔女之国里,有谁可以绕过金杯之塔直接打开界门的话,那绝对就是罗瑞安了,那头视一切空间距离为无物的龙。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可以将我带到沉睡者之国去,说不定还能够……还能够得知薇奥拉在哪儿。 就如同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干枯的草丛中,转瞬间点燃了正片草原一样。 我的心一下子也沸腾了起来,这名为希望的火星刹那间酿成一片熊熊大火,不断地烧灼着——不,不如说是催促着?——让我一时间按捺不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腾的一声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红鸢狐疑道。 我盯着她的面孔,心中那骤然崩爆开来的喜悦总算熄灭了不少,但依旧还是隐隐地燃烧着。我知道自己找到了通向那扇大门的钥匙,但是这件事却不能告诉红鸢。一时间我难以去思考其他事情,一心只想着如何瞒过她,去找罗瑞安。 “没事。”我搪塞道,不知为什么,心里一旦存了想要哄骗他人的想法,一下子就心虚了起来,生怕红鸢看出我心中所想一般。 “你看起来很奇怪啊。”红鸢满脸疑惑地又打量了我一会儿,随后叹息道,“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但是……真的,你就听我这一次吧,在这里好好待着。” 虽然红鸢恳切地这么说着,但是我却完全听不进去。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机会支开红鸢,到罗瑞安那里去。 第17章 门钥匙(2)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红鸢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摆摆手,“看起来你根本没听进去。”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现在我要去对这座龙堡的各个入口与出口施封锁咒。这次你非得老老实实待着不可。” “如果你施了封锁咒,居住在这里的龙也出不去进不来了哦?”听到这话,我心里顿时喊了一声糟,连忙讪笑着提醒她。 “这你不用担心了。我自然会设置成只阻挡人类进出。”红鸢对我微笑了一下。 “呃……那我吃饭要怎么办?”我换了一个借口,“你看……我总得出去……打个猎什么的,对吧?” “这个嘛。你可以让旁边的小龙叼猎物回来给你。或者你自己变些食物出来。你也是个会几手法术的魔女了,也该学会自己解决温饱了。”红鸢脸上摆出一副非常让人火大的假笑,“如果你不会这种法术的话,我还可以教你。别担心,我会定期过来给你加点餐的。” “你不能就把我这么关在这里……”最后的借口也被她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我缩了缩脖子,举起拳头试图反抗。 “谢罪的话等薇奥拉那家伙回来之后你要我说多少都行。”红鸢说着站起身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哦”了一声后继续道,“对了,我劝你也打消用传送魔法离开龙堡的主意。封锁传送的法术我也会一并加上。” 就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我绝望地看着她,小声呻|吟道:“你……” “原谅我。”红鸢轻声说;“我不能再次让你……身处险境了。” “再次……”我咀嚼着这两个字,“你是说……” “冥水那一次。你可能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理解那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地方吧。”红鸢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她转过身去,抬起头来望着房间的天花板,再次开口的时候,不知为何声音稍稍有些滞涩,“算了,这个话题我们不谈了。艾蕾妮娅那边我会去想办法的,毕竟我和她也是老相识了。你这个见习魔女在这里等着就好。”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空气陷入了沉默。 红鸢没有再多说什么,依然背着身,抬起一只手稍稍摆了摆之后就离开了房间。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倒在床上。随后感觉腰部被什么硬硬凉凉的东西戳了一下,转头看去,却看到了一张龙脸。 “唔呃。”我差点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原形的芙拉维雅吓得翻下床去,幼龙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在我的床上打滚,她身上的骨刺把我的床单划破了几个大口子,但是我却没有心情和力气去抱怨她。 “这下你没咒念了吧,人类?”芙拉维雅翻了个身,坐了起来,像是一只大狗一样蹲在床上,抬起后脚爪搔了搔脖颈,然后抖了抖身体,从她鳞片的缝隙里飞出几片小小的雪花,“那条红龙是铁了心要把你关在这里啦。” “你能不能帮我试着解除一下她的法术?”我可怜巴巴地看着芙拉维雅,有气无力地问。 “没什么希望啦。那家伙的魔力要比我强一些,而且如果被解除了的话,施法者本人是会立刻知道的。”芙拉维雅摇了摇头。 “那你去找其他龙帮帮忙?”我没有放弃希望,继续转动着脑筋寻找别的办法。 “龙堡里的其他家伙比我还菜,你就别想啦。”芙拉维雅跳到了地上。 “我是说你去找一下山顶上的罗瑞安……”我叹了口气。 “唔?那是谁?”年幼的银龙歪了歪头。 “是山顶上的另一条龙,呃,是薇奥拉的旧识。”我说。 “唔唔……”她发出不太情愿的哼哼声,“那个名字光是听了就让人有些烦躁,我不太想去……” 我只有苦笑。先不论为什么罗瑞安和薇奥拉住得这么近,关系又这么密切,而芙拉维雅却没有见到过罗瑞安,单说这头小龙的小孩子脾气,就已经足够让我头疼了。还没等我想到要怎么哄她,房间里就突兀地响起了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一只黑色的鸟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间里,绕着我得头顶飞了一圈,然后落在了桌上,将嘴里叼着的一个纸卷放了下来。 芙拉维雅伏低身体,饶有兴趣地看着那渡鸦,我连忙站起身来挡在它们两个之间,用身体掩护住那只可怜的小鸟,然后捡起纸卷展开。 是卡戎写来的信。 在信中他说,他已经试着用法术侦测和预言了薇奥拉的所在,但是无论他试了几次,都没办法得知她的准确位置,而种种迹象都表明,薇奥拉现在很可能正处于另外一条时间流之中。他会再想办法找到这条时间流,但是让我不要抱太大希望。 “另外一条时间流……” 我看完了信件,抬起头来,喃喃地念叨着。不知为什么,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词。是谁对我提到的呢? ——对了。是罗瑞安。她说,有相当造诣的时间魔法使用者在进行战斗的时候,为了不影响到正常的时间,往往会创造出第二条时间流,到那里面去打。 难道说…… 想到了某个“可能性”的瞬间,我的心脏被揪紧了。 难道说薇奥拉现在已经和蒂奥娜交上手了?在第二条时间流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难以再往下思考下去。不,是不愿再继续思考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岂不是已经,已经“自投罗网”了? 而且她当时在鸣海的时候也说过,自己迟早要和蒂奥娜有一个了断。难道说…… 我心乱如麻,几乎无法思考。难以言喻的焦急驱使着我迈开脚步来到了薇奥拉的厨房,用那枚冰之钥匙打开了那扇本应通往万门之径的大门。但是门后却是一片坚实的冰壁。 “这……” 在用破晓之门捶打了半天那扇冰墙,直到地上全是被敲凿出来的冰屑之后,我才放弃了使用这扇传送门的打算,而是赶到了龙堡的入口处,风之翼如同本能一般地被施展了出来,驳杂而狂乱的风力席卷着我的身体,来到了那座高塔之上。但是通向外界的出口却仿佛被看不到的墙挡住了一样,虽然近在咫尺,但却难以逾越。我尝试了使用破晓之门的传送能力,但是却一样无法越过那无形的壁障。 是红鸢的封锁咒。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不仅封锁了以物理方式离开龙堡的可能性,也封锁了传送的魔法。 我回忆着薇奥拉曾经教过的解除咒语,但是无论如何,心情都没有办法平静下来,每当我想要从记忆之中搜索那段旋律,它都如同捧在手中的豆腐一样,只要稍微碰触,立刻就会破碎溃烂,不成形状,随即又如同指间的流水一样,刹那间就漏了个干净,根本无从抓住。 我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堵无形的墙壁,又气又急之下甚至命令破晓之门去用双拳殴击它,但是却理所当然地只打在了空气里。 ——我必须去找罗瑞安,要告诉她,薇奥拉可能有危险。如果说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谁能够帮我,或者帮她的话,那就只有罗瑞安了。 但是…… 我无法突破红鸢的封锁咒。 要思考,思考,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离开这里。 我盯着那堵无形的墙壁,与旁边的石壁,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既然这扇门不能用,那么我自己做一扇门出来不就好了?想到这里,我立刻命令破晓之门双拳打上了旁边厚重的石壁,那岩石顿时迸溅出无数石屑。随即破晓之门双手一分,一道传送门在石墙内部被打开,三下五除二就将那岩石切了一大块下来,丢在一边。 在空间裂痕的帮助之下,很快,我就在石壁上挖了一个通道,但是就在即将打通的时候,破晓之门却遇到了阻碍。 就像横亘在门口的那道无形的墙壁一样,我们无法再前进哪怕一步。 “……” 我退后两步,颓然坐倒在地上。 红鸢的封锁咒,封锁的不只是“一个”出口。 恐怕这个魔咒,可以作用于任何能够作为“出口”的地方,无论是已经存在的,还是被新开辟出来的。 所以我果然还是要回去拜托芙拉维雅吗……? 就在我勉强按下心里如同乱麻般的思绪,站起身来的时候,芙拉维雅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咦,这里怎么开了一个大洞?” 我从通道里走了出去。银色的幼龙蹲坐在那条本应被封锁咒锁住的通道内,好奇地看着我。 “你是想绕过去?不可能啦。那头红龙虽然看起来笨笨的,但还算是有些本事。这个咒术只限制人类,所以效果意外地强力呢,很难解除的。”芙拉维雅立刻就猜出了我在做些什么,用快活的口吻说道,晃了晃尾巴。 我盯着那银色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思绪突然飘散了。 “只限制人类……?” 我轻轻叨念着。 “那么,不做人不就可以了吗?” 第18章 门钥匙(3) “你在说什么呢,人类?”芙拉维雅歪头问道。 “我只是忽然有了一个好办法。”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为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感到震惊的同时,驾起风力往城堡内部赶去。身后传来了呼呼的风声,我回头一看,芙拉维雅拍打翅膀紧紧地跟在后面。 “什么办法?”幼龙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敷衍道,几乎是踩着一团小旋风飞进了自己的房间中,从桌子上抄起了法杖和那把绿龙牙齿制作的匕首。 “匕首,法杖,魔法书,很好,装备齐全……”我清点了一下自己持有的物品,喃喃地念叨了两句之后,再次驾起旋风,飞向塔楼的出口。 刚刚落地,我就感觉腰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顶了一下。芙拉维雅有些气恼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在干什么呢,人类?我都跟着你绕了一大圈了!” “这就完事儿了!”我连忙取出法杖,拿在手里,然后盘腿坐在地面上,闭上眼睛。 意识沉入虚空。随着思绪的沉淀,我非常熟练地进入了冥想的状态。这已经是不知道做过几百次的冥想练习了,只不过这一次,我要去尝试一个以前仅仅试过一次的魔法。 耳边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 禽鸟鸣叫。野兽咆哮。浪花翻涌。就连种子里的嫩芽顶破种皮破土而出,年幼的蝴蝶撑破茧卵展开双翼,乃至于每一滴鲜血奔流,每一次呼吸和颤动的声音,都如此清晰地涌入耳中。 无数声音交杂在一起,混合在一起,最终融合成了一种至大的震颤,将我整个人都完全包裹在内。 我再次进入了自己的内心,寻访在心湖之中沉睡的那份野性。 是的,我要再次拥抱那狂野与愤怒,拥抱本能。 芙拉维雅说,红鸢的咒术只能限制人类,正因为限制了对象,所以才换来了如此强大的效果。那么只要我变成其他的动物形态,是不是就可以突破这条咒术? 问题来了。它是以何种方式进行辨认的呢?是类似于人的身体构造?还是作为人类的精神结构?思考模式?亦或者是——灵魂?我不确定这一点,所以要去尝试一下。如果它是凭借肉体构造来进行判断的,那我就变成动物。如果它是凭借思维与精神来判断的,那我就舍弃理性。但是如果它是通过灵魂…… 那么我也就没有办法了。 很快,脑海里这些思考就被那至大的震颤声所彻底淹没。这大地的旋律与我合二为一。一阵若有若无的酥麻从脚底升起,一路攀爬向上,轰然传达到大脑之中。在朦朦胧胧之间,我似乎又来到了那片满是雾气的水面之上,而在那里,则卧着一只黑色的猫。似乎是看到了我的到来,它站了起来,摇了摇尾巴,轻轻眨眼。 就好像是在说,“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然后慢慢地来到它的面前,跪倒在水面上。黑猫敏捷地跳到我的膝盖上,而我将它拥入怀中。 麻痒感从内而外迸发生长。似乎身体内侧有什么纤细而柔软的东西将要破体而出。我知道那是变形的前兆,那是带着快意的轻微痛楚,近乎于……对,就近乎于快感一样。 随后,我的意识就沉入了野性所掀起的滔天大浪之中。 …………………………………………………………………………………………………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灿烂而明亮的天空。 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身处龙堡高塔的塔顶,面前就是那扇通往城堡内侧的门扉。 换句话说——我出来了。我成功突破了红鸢设下的咒术。不管那魔法是通过肉体还是精神判定,都和现在的我毫无关系了。我一跃而起,检查着自己的身体。嗯,还是人形,衣服也好端端地穿着,法杖躺在身边,匕首和法术书挂在腰间。我摸了摸头顶和屁股,很好,没有耳朵和尾巴,没有后遗症。 完美的变形! “唔唔。你还是有一手的嘛。人类。” 芙拉维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转过头看去,幼龙踞坐在一边,晃着脑袋,“居然变成了猫。我差点就要扑过去了。” “那还真是多谢你手下留情啊。”我苦笑道。 “哼。不能吃真是可惜……”幼龙低下头嘀咕着。虽然音量不大,但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比起那个,我现在没什么变化吧?”我说着,踮起脚尖转了一圈,问道。 “嘿。你长了一双猫眼睛。”芙拉维雅说。 “啊?真的吗?”我一惊,然后用法术召唤出了一面镜子。镜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像,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但我依然看到自己的瞳孔已经变成了猫眼一样的竖瞳。 “应该是后遗症吧。不过好像对视觉没什么影响?”我嘟哝道。 “没有影响就好啦。”芙拉维雅抬起后爪搔了搔脖子。 “是啊。”我点点头,打算结束这没什么营养的对话,赶紧赶到罗瑞安那里去。如果这个时候红鸢回来了,那就一切都完蛋了。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嘴里似乎有些怪怪的,说话之间,舌头似乎有些别扭。我对着镜子吐出舌头,这才有些惊慌地发现——我的舌头上长满了类似于猫的软肉刺。 “这,这可怎么办……”我一下子慌了神,如果留下后遗症的话,应该是法术还不完全。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我这个可以说是自己摸索出来的野路子了,而且算上这一次,也只试验过两次。 “这也没关系吧。又没什么影响。”幼龙转过头,呼哧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冰屑,我猜这是她用来表示不屑的动作,就像人类吐口水一样。 “好吧。没有长尾巴就好。至少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影响。”我烦恼了一会儿之后算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去找罗瑞安吧。” “你一定要我陪你吗?”芙拉维雅抗议道,“我说过,那个名字听起来让我感到有些不适。” “……说的也是。那么我自己一个人去。”虽然不知道这条小龙为什么会对罗瑞安的名字产生这么大的反应,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决定自己前往山顶去解决这件事情。 “祝你好运,人类。”芙拉维雅嘟囔着。从她的眼睛中,我能读出一丝犹豫和茫然。或许她自己也在踌躇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但是就结果而言,她不去才是最好的。我不想把她也卷进来。 “谢谢。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我苦笑着点点头,然后吟唱风翼术的咒语,并且为自己施加了防护强风和寒冷的魔法,展开风翼浮到了半空中,朝着雪山顶上飞去。 芙拉维雅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直到和龙堡化为一体。我冲入了笼罩山顶的寒风与雪雾之中,不过这次由于准备完善的缘故,那恶劣的天气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困扰。我轻车熟路地突破了风雪的围困,来到了罗瑞安那片森林幻境之中,从那幅河边的画里来到了她的万门之径。 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震撼,和我上次来的时候相比,这回这个地方似乎又多出了几扇之前没见过的门,只不过它们并没有以建筑物的形式挤在地面上,而就只是几面光秃秃的门板,漂浮在空中。我辨认出那座酒馆之后,就操纵风力飞了过去,推门而入。 这座建筑物内还是保持着原样,罗瑞安也和往常一样躺在那张大床上。 “嘿,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这老龙懒洋洋地抬起手招了招,算是打招呼。 “罗瑞安!”我刚刚解除风翼术,就直奔主题,“你能不能带我去沉睡者的国度?” 罗瑞安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眯起眼睛盯着我,这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不能。”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回答道。 这个答案就像晴天霹雳一样,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薇奥拉可能去找了蒂奥娜,现在她很危险,能去帮她的就只有你了——” “你错了,小未白。”罗瑞安慢吞吞地说,“我不能帮她。” 我几乎感到绝望了,“为什么?她不是你的……你的同族吗?”我找遍了脑海也没能找出一个可以形容她们关系的词语,最后只好说出了同族两个字。 “从根源上来说,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罗瑞安继续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而且,你也知道,她肯定不希望我去帮她。因为这是她的战斗,她的宿命。” “但是她可能有危险!”我大声道。 “命运始终伴随着危险。”罗瑞安斩钉截铁地回答,“她必须面对。” 我盯着罗瑞安那平淡如水的脸,脑海里一片混乱。怒火混合着焦躁,让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能够说服罗瑞安的话,“你……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她?” “我当然不。因为我相信她。”罗瑞安淡淡道。 我无话可说。这条老龙用最为平静的话语与态度击碎了我的所有焦虑。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在最初的惊愕与失落之后,一阵怒火直往上冲。 “好,那么,我要去帮她。把钥匙给我。” 我听到自己清晰地说出这句话,“你说那是她的命运,我——不相信。你说命运只是一个侍者,那么我现在选择将自己的命运和她的绑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罗瑞安稍稍睁大了眼睛。我看到她的双眼中充满笑意。 “你真的明白这个选择的意义?你本有别的选择。”她这么说道。 “是的。”我点了点头。那股说不清是怒火还是别的东西的感情依旧充塞着我的胸膛。 “你去找她的话,可能会丢掉性命。”罗瑞安继续说,“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去?” “要去!” “这不是最明智的选择。你是在意气用事,小蠢货。你不明白这个选择的意义。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去?” “要去!” “你知道的,我能够留下你——但我会尊重你的自我意志。我问你最后一次。你可能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拖累她。你可能是在害她。你和蒂奥娜的力量差距太过悬殊了。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去?” “……要去!” “我看得出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而这选择将截断你本可以走的其他所有道路,将一切命运的分支全部摒弃,只留下你面前的这一条路。你凭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选择,所以你将没有回头的机会,即使前方只有死亡等待你。” “……” “我再说最后一次。此时此刻,你的结局就已经凭借着这个选择全部注定。你真的愿意接受这个选择为你奉上的结局?即使你根本无法预测它究竟通向何方?你真的有迈步走向未知的勇气?” “……” “我问你。最后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去?” ——我不记得我说了些什么。面对罗瑞安的诘问,我只感到一种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舌头,让我说出了那句话。我只记得,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罗瑞安笑了。她笑得非常、非常地爽朗,就像是被某个问题困扰许久的人,最终得到了答案,却发现那个答案一直就在自己身边一样。 “拿去吧!尽管拿去!”罗瑞安忽然站了起来,神情激昂地高声道,她指向我的双手,“你应当知道!大门的钥匙一直就在你手里!它哪里都没有去!拿走吧!这是属于你的钥匙!属于你的结局的钥匙!将一切带走,然后迎来自己所选择的终末!” 我低下头看去,一把铁质的小钥匙,就躺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第19章 逃离者(1) 那把钥匙,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而当看到它对应的那扇门时,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那扇完全由钢铁铸造成的大门冰冷而坚固,冷漠地拒绝一切,它是那么的不近人情,不仅在它外面的人看着它会感到绝望,而就连在它里面的人看着它,也同样会感到绝望,而且甚至更加绝望。 ——这是一扇牢狱的大门。 我站在门前,一时间竟然难以迈开脚步。 罗瑞安就站在我的身后。 “你为什么要将通往沉睡者世界的大门,做成这个样子?”我转过头,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中挤出,干涩而艰难。 “你不觉得,它就是一座牢狱吗?”罗瑞安反问我。 我怔住了。 是啊。罗瑞安说得没错,沉睡者的世界,它的确是一座巨大的牢狱。我曾经逃了出来,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回去。 “我还能回来吗?”在这冰冷的铁门面前,我的意志甚至已经开始慢慢被动摇。就像是巨大的岩石上产生了些微的裂缝,它虽然微小,但是却真切地存在于那里,并且深深地埋下破灭与灾祸的种子。我想,现在自己连上的笑容一定比哭泣还要难看吧。 “人类之子啊。”我面前的巨龙微笑着,“你们从未离开过这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罗瑞安的话语里似乎有着别样的力量。她总是能用最准确的语言击碎我心中的不安。 “再见了,罗瑞安。”我轻声道,然后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面前的大门。 “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罗瑞安抱起了胳膊,“再见了,小未白。愿你的命运带着你抵达你想要去的地方。”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跨过了这扇钢铁的门扉,走入门后的黑暗之中。 起初,视野中是一片黑暗。 然后,我听到了已经阔别许久的声音。 我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听到引擎的发动声。听到交警的哨笛声。 随后,黑暗消退,光芒逐渐进入视野。曾经非常熟悉的高楼大厦现在不知为何显得那么陌生,上面的窗户像是蜂巢上的孔洞一样,而整座建筑就像是形状诡异的柱状蜂巢,一座座拔地而起,霓虹灯的光芒缠绕其上,就像是在树上声嘶力竭歌唱的鸟儿,梳理着自己狂乱华丽的羽毛,歌舞至死。 在光与色的洪流最底层,是黑色和白色交错的道路。无数个打扮各异的行人穿梭来去,攒动的人头汇聚成黑色混沌的洪流。空气里弥漫着烟雾的味道,烟草,尾气,街边小吃摊的烟气,浑浊不堪,几乎是对肺部最残酷的折磨。无处不在的嗡鸣声充斥空间,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它似乎充当着这个世界的底色,在我思考的时候,总是会蛮不讲理地冲入脑海,搅乱思绪。 身后忽然传来毫不客气的喇叭声,我茫然地回头,看到一辆汽车在我身后,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满脸愤怒地叫骂着什么。我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站在马路的正中央。 连忙跑回人行横道上后,我发现人们同样对我投来奇怪的眼神与指点。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穿着长袍,手拿木杖,腰间别着匕首和一本厚重大书的女孩子一定会被认为是cospl|ay吧?甚至还有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来向我搭话,脸上满是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望着他们的脸,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任何话,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传入耳朵,但是却不能在大脑中被解读成有意义的文字。 或许是我发愣太久,他们无趣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后就离开了。 这就是沉睡者的国度。 我之前为什么没发现这个地方是如此的嘈杂和浑浊?又是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地方是如此的令人害怕和恐惧?人类用自己的造物拼命地向天空与大地索要空间,然后又用光色点缀它们来吸引自己的同胞,但是在另一方面却冷漠得难以用语言形容,寻求刺激与娱乐,娱乐至死,或者别的什么至死。 胸口烦闷欲呕,就连路旁绿化带里的植物看上去也无精打采,没有灵魂。 我站在马路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目的。 我要找到薇奥拉,找到小夜。但是这里是哪里?我看着路旁的标识牌,上面的文字虽然都认得,但是那些对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决定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与神秘,抬起手中的法杖,念诵着风翼术的咒文。 魔法被正确地启动了。就像是从粘稠而肮脏的泥潭中挣脱出来一样,清净欢快的风包裹住了我的身体,升上了天空。强风暂时性地驱除掉了一直缠绕在身边的杂音与浑浊的空气,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仍然身处法梵德清澈而湛蓝的天空之中。 地上的人们似乎在聚拢、围观和拍照,但是那一切对于我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是的,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行为似乎已经无足轻重了——这样的想法充斥着我的脑海,无须理会这些普通人。 我不知道这座城市是什么地方,不过从人们的穿着打扮,以及所说的语言来看应该是日本的某座城市。我漂浮在空中,摊开腰上挂着的书本,寻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法术,开始念诵起了咒文。 用法术来寻找薇奥拉和小夜的尝试无功而返,法术得不到任何回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改变法术搜寻的对象。 魔法很快有了回应,顺着它的指引,我飞向了城市之中的某个角落,并且在半空之中为自己施加了隐形术。在建筑和建筑物之间的一条小巷子之中,一个男人正将一个少女按在墙壁上,埋首于她的颈间。 ——多么标准的吸血姿势。我不禁在内心赞叹着,然后在他贪婪地吸食血液的时候施展了幽体锁链。 散发着白色幽光的锁链从虚空中伸展而出,把他团团捆住。吸血鬼大叫着想要挣脱,但是我随即又施展了岩石塑造的魔法,控制着地上和四周墙壁上的混凝土块,将他埋了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少女贴着墙壁软软地倒了下去,虽然陷入了昏迷,但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大碍。 我徐徐降落在那个吸血鬼面前,现出了身形。他的双眼立刻瞪大了。 “接下来我要问你一些问题……”我慢慢地说着,然后拔出了腰间的匕首。依稀记得,格伦蒂娜对我说过,这匕首是用绿龙的牙齿磨成,是一切死灵等不洁之物的克星,“如果你不想受苦,最好乖乖回答。”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吸血鬼叫着,我懒得和他废话,捏住他的脖子,逼他张开嘴巴,然后把湿漉漉的刀尖对准他的嘴轻轻摇晃着,“你应该能感觉得到吧?在这把匕首上凝结的水滴究竟是什么。” 我看到这个吸血鬼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挣扎着,从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是和阿瓦隆圣泉有着同样性质的水。”我复述着记忆里格伦蒂娜的话。而那个吸血鬼听了这个之后,立刻用更大的力气挣扎起来。 “现在,我问问题,你回答。懂吗?”我拍了拍他的脸颊,问道。 这个吸血鬼连忙点头。 我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把匕首收回鞘中,“那么我问你,你知道蒂奥娜吗?” 吸血鬼脸上浮现出了奇怪的神色,不过我在他面前晃了晃匕首之后,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知道。那是我们的女王……” 这家伙还自封为女王…… “那你知道她去了哪儿么?”我继续问。 这个吸血鬼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呃,魔女小姐,我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吸血鬼,这些大人物究竟在什么地方,我这种小角色怎么可能知道?” “别想骗我。”我又晃了晃那把匕首,“那么换一个问题好了。你们沉睡者之国里的吸血鬼,最近有没有什么大动作?” “大动作?”他眨了眨眼,“哦,你说这个的话,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我们去袭击了魔女之国的据点……” 或许是看到我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连忙改了口,“呃,之后,女王就带着所有的亲王去了日本的一个小镇……至于她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日本的一个小镇?”我重复道。 不好的预感慢慢在内心升起。 不会……是那个地方吧? “是哪里?”我压下内心不安的思绪,逼问道。 “不知道呀。”这个吸血鬼苦着脸,“我也只是通过一些传言才打听到这些事情的。那个小镇的具体名字,我真的不知道。” 我收回了手,望着被建筑物分割的天空。 日本的小镇……我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地方了。 那个,我和薇奥拉一开始居住的小镇,所有事情最初发生的地方。仔细想想的话,如果我是蒂奥娜,或许我也会选择那个地方。如果说,时间是一个弯曲的环,我在未来阅读红鸢记忆的时候,正是蒂奥娜邪恶计划的起|点,那么她在过去所布下的一切局,也正是在那个小镇才得以开始。 我无法理解龙神所说的“意志存在于全部时间之中”这句话的意思,也无法理清蒂奥娜所操控着的时间之弧线。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 我现在应该去什么地方。 第20章 逃离者(2) 法术引导着我再次飞上天空。寻路魔法告诉我,那个小镇离现在这座城市并不远。我寻了一辆前往那个方向的电车,轻轻地落在了上面。 隐形术解决了会被普通人目击的问题,而风翼术则解决了车顶上的气流。清澈而温和的风包裹着我,魔法的力量无视了沉睡者之国的物理法则,让我得以稳稳当当地站立在电车顶上。途中经过多次换乘(我想再也没有比我更加可恶的逃票客了),我终于得以在傍晚时分抵达了那个熟悉的小镇。 一如既往的学校,一如既往的街道。 我漫步在小镇上,在这短暂的时光之中不断品味自己的回忆。 ——我曾经,在那个冬日,在那棵树下,遇到了小千鹤。 ——然后,和她一起去见了教堂里的小夜。那时候,那孩子还只是个普通的女孩。 ——接着,是用烧杯煮咖啡的奈奈,三人的聚会,学校里的幽灵。 不知不觉之间,我来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那栋房子边上。 准确来说,是我曾经和薇奥拉一起居住过的那栋房子。但是现在,它门口的院墙上被挂上了一个新的姓名牌,从窗子里隐约可以听到有人的笑声传来。 心中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稍微感到……有些不甘心。 我和薇奥拉一起生活过,留下了回忆的地方,现在成为了别人的家什么的。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我就离开了这条街道,或许也是为了让自己心情能够畅快一点,我拐进了一家便利店里,打算买一瓶咖啡。 站在饮料柜前挑选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伯走了进来。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问题在于—— 老伯拐进便利店里的洗手间之后,过了两分钟,又一个老伯从外面走了进来。拄着拐杖,穿着的衣服打扮,面容长相,也和原来那个完全一样。 我目送着那个人走进了洗手间,不知道为什么,身上忽然掠过一阵寒意。 那个走进去的老伯有从洗手间里出来过吗?我很确定他没有。那么为什么他再一次地出现在店外,然后进店,再次走了进去?他是怎么做到的? 还没等我想出答案,两分钟过后,第三个老伯走进了店里。 但是便利店里的其他人,似乎都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购买着东西,彼此交谈着。 ——等等。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个货架前整理货物的店员,为什么重复着“把货物从架子上拿下来再放上去”的过程? 那个翻阅着漫画的女高中生,为什么“从来都没有翻过页”? 然后,第四个老伯走进了店里。 我几乎是用跑的离开了这家便利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家店,不,这个小镇,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站在街道上,我环顾着四周。方才沉浸在回忆之中时,没有注意到的各种各样的奇怪的细节映入眼帘。扫地的工人将堆好的落叶扫回到路面上,就像是视频倒带一样。十字路口的红灯是不是一直没有变过?似乎一切运动的东西都乱了套,街道上,三四个拄着拐杖的老伯,彼此间隔着一段距离,排成队列向便利店走来。 这个小镇绝对不正常。 我更加确定了。蒂奥娜毫无疑问就在这里,就算不在这里,她也一定在这里做过些什么。太反常了——太反常了。 或许,奈奈和千鹤有危险也说不定。我前往了她们的家,但是家中却没有人。隐身来到了学校里,我也没有找到她们的踪影。反而这一路上,我见到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现象,但是这里的人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一样,在这一片混乱的现象中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如果描述一下的话,这个小镇现在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由无数奇怪的视频片段拼起来的一样。那些视频片段或者倒放,或者循环,或者快进,或者暂停,并且彼此互不干涉。所有奇异现象都以“人”为中心,而进出这个小镇的人似乎也没有认知到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似乎唯一能够察觉到这种奇异现象的,只有我这个来自魔女之国的外来者。 我站在街道上,在想到这一点的一刹那,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这个镇子之所以发生这种状况,或许是因为,它的时间,彻底被打乱了,每个人的时间都混乱不堪。这样的话就能够解释了。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一下的话,或许奈奈和千鹤目前并不会遇到生命危险。这里虽然有着时间紊乱的奇异现象,但是归根结底,每个人依然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重复也好,循环也好,倒放也好,暂停也好,至少暂时应该不会有明确的物理危机。 蒂奥娜一定对这座镇子做了什么。可是她在哪里?预言学派的法术找不到她,不,是不能去找,贸然对魔法造诣在我之上的人施展预言魔法,很有可能被反过来追踪到。况且蒂奥娜和薇奥拉是同一座塔出身,对这种东西应该最为擅长才是。 但是仔细想想的话,如果蒂奥娜真的在这里,那么我在进入小镇的时候,早就应该被她发现了。可是我现在还没有受到攻击,也没有发觉到自身的时间有所异样。要么她不在这里,要么她在这里但是无暇顾及我,要么,她在这里,但是却想故意玩弄我……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需要做的是—— 总之先去一趟雾塚教会吧。直觉告诉我,如果这座小镇里,有什么“事件发生的中心点”,或者说“曾经是事件发生的中心点”的话,那么应该就是这座教会了。 这么想着,我来到了那座教会的门口。 这栋建筑还是和我上次见到它的时候一模一样,庞大而漆黑,沉重的大门就像是什么未知怪兽的巨口一样。一想到是这里吞噬了小夜的生命,我就感到一阵止不住的……悲伤。 她在这里倒在了人世的尘埃之中,在这里作为黑夜的子嗣复苏,然后也是在这里,在他人的操控下,展开了暴走和复仇。 如今她身处蒂奥娜的控制之下,龙神施加在她身上的法术效力十不存一,很可能会彻底成为蒂奥娜的傀儡,站在我的对立面。 如果这种情况再发生一次,我能对她出手吗? 我不知道答案。 站在雾塚教会的大门前犹豫了片刻,我推开门,走了进去,迈入这建筑物当中的黑暗里。厚重的大门在我身后慢慢关闭,就在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光芒被黑暗掐灭之前,我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未白?” 那是奈奈的声音。 但正当我转过身去想推开门的时候,双手却摸了个空。原本那门应该就在我的身后才对。但是它却不见了,就像是融化在了黑暗里一样。 我举起法杖,将光芒塑造成一束,缓缓扫过面前的黑暗。但是黑暗无边无际,即使我创造出来的光芒如何延伸,也无法抵达它的尽头。 “刚才的声音,是错觉吗……” 我轻轻叨念着,但是教会的大门已经关上,这门后仿佛异空间一般的黑暗,正好也证明了,这里正是小镇异变的关键场所—— ——亦或是引诱我入内的陷阱。 不管怎么样,看起来已经是没有回头路了。我转过身,不再考虑教会大门的事情,在黑暗中慢慢地行走了一段时间,我忽然看到前方有一星火光在隐隐地闪烁着。我快步走了过去,那火光也越来越明亮,随后我看到,那光芒所在之处乃是一扇门扉,在门扉旁边放置着一个烛台,有一根蜡烛在上面燃烧着。 门是做工精致的华丽木门,上面用银之类的金属,镶嵌了一个十字架。但是异样之处在于门上的痕迹。 ——那是血淋淋的划痕。 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纵横交错着分布在门上,而十字架上的血痕尤其密集。不难想象画下这血痕的人究竟怀抱着多么激烈的情感。但是我无从判断那究竟是憎恨还是愤怒,虽然从常理考量的话的确应该是这样,可我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画下这血痕的人,可能并非是为了宣泄自己的愤怒。 但究竟是怎样呢?我也说不清楚。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推开了大门。门内是一道漫长的走廊,这道走廊让我心里涌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但是幸好,走廊墙壁上没有挂着油画——没有挂着当初小夜所画的油画。那些救世主的身体被强行折断弯曲,扭曲成英文字母的模样,直到现在,哪怕只是想起来,都会让我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抖。 走廊似乎无穷无尽,但是有问题的不仅是它的长度。 ——还有墙壁和角度。 它就像是一条由无数走廊拼合起来的混合体,木质,石质,甚至是玻璃质的走廊一段段地接合着,而且拼接角度也不一定完全正确,地上时不时就会凹下去或者凸出来,不同材质的走廊的接合点也非常地混乱而且粗暴,越往内部前进,走廊的拼接就越频繁,到了最后,这个空间简直就像是无数个不同材质的方框拼在一起,如同鸟居走廊一样的东西,一眼望去,一节节的框体组合在一起,让我想起了蚯蚓身上的环节。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第21章 逃离者(3) 我顺着这条令人感到恶心的走廊往前走去。 如果整座小镇的时间都彻底混乱了,那么这个诡异的空间会不会也是时间混乱的产物?我抚摸着那一环一环的墙壁,默默思索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什么危险的情况。是蒂奥娜无暇顾及我?还是说,她只是在玩弄我? 我无法猜到这个吸血鬼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不过之前听那个吸血鬼说,他们族中颇有一些高层人员也来到了这座小镇,那么那些高等吸血鬼会不会也在这里?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全身发冷,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和之前刚开始学习战斗魔法时相比进步了多少,但是想必和高等吸血鬼相比,差距仍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心念一动,破晓之门闪烁着金光的躯体浮现在身旁。无论在什么时候,她总能给我带来勇气。在破晓之门的陪伴下,我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我也不知道自己的体感时间是否准确——我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谨慎地为自己施加了一个魔法护盾后,我隐去身形,慢慢靠了过去。不过随着距离的拉近,我逐渐看清楚了那究竟是什么物体——那是一具干尸,靠在墙上,它身上的衣服还是完好的,上面的金属纽扣反射着墙壁上的烛光。 而且问题是,这不是一般的干尸。 这是吸血鬼的干尸。 我观察着这具干尸嘴里的獠牙,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它就像是葡萄干一样,仿佛被抽走了体内全部的血液,一丝都不剩,如同石头一般冰冷而坚硬。 但是吸血鬼的干尸为什么会留在这里?我小心地碰了碰它,确认这具尸体不会再突然暴起什么的,然后保持着后退的姿态一边监视着它,一边慢慢地离开了。直到确认那干尸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范围内,我才转过身来。 但是没走多远,前面又是一具吸血鬼的干尸。不过这回,这位仁兄大马金刀地瘫在路中央,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 “……” 我检查了一下,这具干尸和前面那个一样,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实在是令人难以想通它们全身的血液都是通过哪里被吸走的,难不成还是被从毛孔和七窍吸走了?不过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这些吸血鬼的衣服似乎都是统一的,一套很有皇家感觉的制服,再加上黑面红底的大斗篷,从衣着上看起来就不像是艾蕾妮娅。 或许沉睡者之国这边有什么吸血鬼骑士团之类的统一组织吧……我这么猜想着,也不再对这些干巴巴的尸体过多防备,踩着它的脑袋走了过去。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究竟是谁会去吸吸血鬼的血呢?老实说,我想象不到。在我的认知里,还没有什么以吸血鬼为食的物种。不过…… 忽然,我的脑海里掠过一个非常不祥的念头。 如果将这些家伙的血吸光的人就是蒂奥娜呢?吸血鬼吸同族的血,难道……难道她是把自己的这些同族,当成粮食……不,当成力量药水来喝的吗? 仔细想想的话,这确实非常有可能。以蒂奥娜那种残酷的手段,还有她和薇奥拉那种等级的战斗力,我很难想象,这两个人要是开打的话,这些吸血鬼究竟能不能帮得上忙。除非这些吸血鬼里有人在时间魔法上的造诣和她们一样高,或者具备塔主级别的实力,否则都不可能插得上手。这样的话,蒂奥娜将他们带来这里助阵就完全是多此一举。 除非是当做战前口粮……或者关键时刻的补血包。或者……发动某种魔法的活祭品。 越想下去,我越觉得浑身发冷。既然这些算得上高层的家伙都可以被她拿来当作血包粮食和祭品吃掉,那么……那么小夜呢?她会不会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一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直接回过头去再查看一遍那两具干尸。不过它们应该不是小夜的尸体,就算血液被吸干导致缩水,体型差距也很大。 “冷静……要冷静……” 我一拳砸在了墙壁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去。 “目前还没有看到小夜的残骸,也不能确认她究竟是已经死了,还是活着……” 我喃喃地自言自语着,而且也不知道蒂奥娜和薇奥拉的战斗究竟有没有结束。照小镇的这个样子来看的话,还没开始恐怕是不太可能的。 我不再犹豫,驾驭起风力朝着前方飞去。忽然,一扇门扉掠过视野,我连忙停了下来,看着墙壁上的一扇大门。试探着稍稍碰触了一下,它吱呀一声打开了。门缝里传来了酒精的气味,血的气味,还有男人的体臭,混合在一起形成的令人作呕的浊气。 我慢慢推开门,看到的是一个脏乱至极的房间。袜子和衣服胡乱扔在地上,数个烟灰缸也半翻倒着,里面的烟灰洒了满地。空的啤酒瓶和啤酒罐占满了这个房间几乎绝大部分的空间,剩下的则是一张脏兮兮的床。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正在拳打脚踢着什么,嘴里醉醺醺地怒骂着,我听不清楚他咬字极端模糊,还带着口音的话,不过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察觉到我。 我靠着墙壁,小心地迈过那些空瓶子烟灰缸什么的,挪了过去,在换了个角度后,我看清了那个男人正在殴打着的是什么东西,或者说,是谁。 一瞬间,我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冲上脑际,然后砰的一声炸开。 有那么几秒钟,大脑是一片空白的。随后就是热辣辣的剧痛从手上传来。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对面的墙壁边上,正维持着一个一拳打过去的姿势——但是是打在墙上。 男人依旧完好无损地在殴打着面前的……女孩。 那是一个穿着修女服的小女孩,身体蜷缩成一团,用双臂护着头脸,不停地发出呜咽声,承受着男人的殴打。 我只看了一眼,就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逆流了一样不停喷涌着。一个念头闪过,破晓之门就化作一道金色的闪电,双拳幻化成一团纯金的风暴,朝那个男人袭去。光圈不断闪现,破晓之门的拳击持续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当她停下来之后,那个男人依旧毫发无损,但是对面的墙壁却哗啦一声,如同崩塌的海洋球一样化作无数细小的碎块滚落下来,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向那个男人伸出手去,亲眼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看着他捡起地上的玻璃瓶,重重地砸在了女孩的太阳穴上。 后者应声而倒。头巾下,一行鲜血缓缓流了出来。 我只能用力地绞着双手,以此来堵住即将从口中逸出的呜咽。 这是,小夜死前的幻象。 在理解了这一事实后,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和破晓之门的攻击全然不奏效了。那只不过是过去的幻影,是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是我无法扭转,无法挽回的存在。从一开始,我就注定无法拯救她,只能任由她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死去。 随后,男人似乎是因为小夜的死亡而感到错愕,他踢了一脚女孩的身体,然后酒好像醒了一点,蹲下身来探了探女孩的鼻息。确定对方已经没有气息之后,这个男人跳了起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房间里乱转着。 他没有看到,女孩躺在地上的躯体,轻轻动了动手指。 就像幽灵或者僵尸一样,她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低垂着头,血液沿着脸颊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 男人察觉到了这一点,发出了惊恐的叫喊。小夜慢慢地歪起了头,露出头巾下的脸孔。那张死人一样惨白的脸孔几乎扭转了九十度,依旧保留着死时的苍白和僵硬。 随后,她笑了。 她的嘴充满狂气地裂开,就像是小丑的唇妆一样。虽然嘴在笑着,但是脸上其他的五官都没有任何的改变和配合。看起来极为……恐怖。 紧接着,她就保持着那个歪着头的姿势,向男人发动了袭击。最初的一拳被他以踩在地上的啤酒瓶上而摔倒的方式避过,小夜的拳头砸在了墙壁上,轰隆一声巨响,那墙壁连带着窗户已经彻底不见了。而这一击带起的暴风也将房间里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一片狼藉。 小夜站在地上,手指一张一合地紧握而后又放开,似乎在调整着自己的力量。男人已经瘫软在了地上,而后—— 她猛地抬手一撩。 就像是被巨大的刀刃劈过一样,男人的身上开了一条斜斜的巨大伤口,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将女孩的身体染得一片赤红。她站在血雨中呆立了半晌,抬起手按住自己的脑袋,随着几声令人牙酸的骨骼响声,她把自己的脑袋扳正了过来,然后伏下身子,趴在男人肚腹的伤口上。 紧接着,快速而贪婪的咀嚼声就响了起来。我看着自己的妹妹就像一头食腐的野兽一样,贪婪地从尸体的腹腔内扯出内脏填进嘴里,被鲜血染满的小脸上五官扭曲着摆出了一个饕餮而狂喜的表情。她不断嚼食吞咽着尸体的内脏,直到胃装不下了为止,我甚至能看到她嚼烂后咽下去的血肉又从嘴里吐了出来,但是她依旧机械地往嘴里填着血肉。 ——简直就像是丧尸一样。 最后,她吃光了那个男人所有的内脏,浑身滴落着淋漓的鲜血,站起身来。一匹惨绿色的骷髅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小夜翻身坐在了马上,随后骑着它走入了那扇被打破的墙壁之后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具没有内脏的尸体。 第22章 迷宫(1) 原来那个神父是这么死的。 我凝视着那具没有内脏的尸体,以及地上的血马蹄印。那之后的事情,我就已经全部亲身经历过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该往什么地方前进了。 我试着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墙壁之后的黑暗,果然不出所料是一片虚空。而光亮术的光芒也难以完全照亮。稍稍思索了一下,我施法召唤了一只小麻雀,命令它向黑暗之中飞去。看着那只麻雀没入了黑暗之中,并且凭借着与召唤生物之间微弱的精神联系感应着它。但是过了很久,精神联系的那一头都没有传来什么异动,这只麻雀既没有死亡,也没有遭受攻击,看来这片黑暗并没有直接造成伤害的能力。 但是…… 我回头看了看房间的出口。 是要探索一番这黑暗?还是离开房间沿着走廊继续前进?思考了一番之后,我召唤出一根绳子,将它系在了门把手上,又对它施展了加固咒,在确认了自己身上的防护法术准备完全之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是在迷宫里放下丝线团一样,借助那根长绳作为返回时的导航,驾驭风力飞入了黑暗之中。 由于这绳子只是普通的非魔法物品,因此召唤它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在一条绳子即将用完的时候,只需要再召唤一根把它系在原来的绳子上就可以了。就这样,我在黑暗之中飞行了许久,直到绳子另一端的光亮彻底湮灭在那一片漆黑之中为止。 在召唤了第十五根绳子之后,我才终于看到脚下似乎有一点光亮。这个发现让我精神一振,加快了飞行的速度,朝着那光芒飞去,而飞到了它近前,我才发现,那又是一扇有着蜡烛的门扉,就像我进入那条走廊时的门扉一样。只不过这扇门上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迟疑了一会儿,我推门而入,将绳子系在门把手上。这样我如果需要回到那条走廊中的时候,就可以用它来当做路标了。 ……前提是它没有被人切断。 门扉后的景象,与之前所见的截然不同。 这里是……林立的石柱群,以及宫殿的废墟。 地上还铺着残破的红色地毯,墙壁附近也能够看到有着骑士的雕像。虽然已经破损不堪而且落满灰尘,但是却不难想象,在尚且完好的时候,这里是多么华美的厅堂。大厅最前方的王座也已经破碎,各种家具和摆设乱糟糟地被丢弃着,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占据了这地方绝大部分空间的诡异石柱群。 按照常识来考虑的话,一般的城堡大厅里会有这么多柱子吗?无论是从建筑结构还是美观上考虑,耸立在这里的石柱都远远超出了必要的数量。简而言之,就是有非常强烈的违和感。 “和之前那条走廊一样,像是用什么东西拼凑起来的。”我一边嘟哝着,一边环视四周。和很久以前在图片和画册上见过的西欧式宫廷大厅一样,在王座的两侧有着两条走廊,而对面则是巨大的木门。我刚才推开的门扉只不过是墙上的一扇偏门而已。要说道路的话还是有的,但是…… 但是我听到了剧烈的咳嗽声。 ——是人声。 那个咳嗽声正在慢慢地从其中一条走廊里传了出来。我想都没想,连忙躲到了一根石柱之后。 为什么要躲呢—— 在隐藏好身形的三秒钟之后,我才考虑到这个问题。或许对方和我一样也是误入这个鬼地方的人?或者干脆就是城镇上的人?不,这虽然有可能,但是其他的可能性也同样地大。比如说,对方是敌人的可能性。 当那声音的本体来到这座大厅中时,我的猜想才终于得到了证实。 那根本不是什么“城镇里的人”。不,准确地说,连人都不是。 那是一具活动的干尸。或者说,是一个干尸模样的家伙。和我之前在走廊中见到的干尸一样穿着那华丽得有些过分的制服,但是身体却干瘪得不像样子,全身上下和干尸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我甚至能看到他突出唇边的獠牙。那张干尸脸上一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漆黑的眼窝,而另一只血红的眼珠只能说还算完好。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被吸掉了几乎全部血液的吸血鬼。不过能在这个状态下继续苟延残喘着,或许他的实力应该比之前看到的那几具干尸强一点?为了不被对方察觉,我缩回了头,慢慢思索着对策。现在该怎么办呢?是等他自己离开?还是找个机会偷偷溜走?或者说……干掉他?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我就感觉心脏跳动的速度陡然变快了几分。 仔细想想的话,能被蒂奥娜带到这里来的吸血鬼,大部分应该也都是强者中的强者。以她的水平,就算要吃血包,质量想必也不会太次。而这个家伙被吸成那个样子还能动弹,他完好状态下一根手指头捏死一个加强连的我应该不成问题。毕竟有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这家伙剩下多少实力还未可知。 到底该怎么办呢…… 这么想着,我又偷偷探出头去,望了一眼。但是那个干尸吸血鬼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是走掉了吗?我这么想着,又缩回了头。 下一秒,一张干尸的脸孔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啊——————!!!”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我本能地放声尖叫着,破晓之门一刹那间出现在身边,一拳就向那个干尸吸血鬼打了过去。而对方的双爪也同时袭来。金光闪现之间,只听得噗噗两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擦着我的脸孔飞了出去。 “……” 脸上一凉。 随即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慢慢流下。我抬起手摸了一把,结果却摸了满手的鲜血。 “啊啊,血,是血——!”闻到了鲜血的气味,那个干尸吸血鬼从喉咙里挤出了犹如大群蝗虫一般的嗡鸣声,梦扑了过来。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眼前的视野刷的一声改变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处十几米开外。 破晓之门的传送能力又一次救了我。 而那个吸血鬼则张开双臂,直接抱在了石柱上。只听得咔啦咔啦之声不绝于耳,那石柱居然…… 居然被他给抱断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家伙的双腕已经齐根而断,但是却并没有流出鲜血。或许是刚才对拳的时候,被破晓之门用空间切割切断了吧。 就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身边忽然腾起两道黑影,发出呜呜的破风之声袭来。匆忙之间我只来得及从指尖迸发出几颗魔法飞弹,打在那两个黑影上,但是除了将对方的攻势微微阻拦之外,却没有什么实际效用。而再一次利用传送能力离开原地后,我才看清楚,那两个黑影不是别的,正是那吸血鬼的两只手。那指甲犹如尖刀一般长而锋利,直接犹如切豆腐一般插入了我刚才站着的地面里。 就在这时,那吸血鬼也已经飞扑了上来,速度快得惊人,我只能依靠破晓之门的传送能力贴着他的攻击进行闪躲,对方一边攻击一边嘶声大叫着,没了双手的断腕就像是两根铁棒一样砸在墙壁和石柱上,石屑纷飞,顿时留下了几个深深的大坑。 这家伙被吸成这样还这么猛…… 我心下骇然,在一连串快速的视野切换之中稳定下心神,将传送和闪躲完全交给了破晓之门,开始准备起了下一波法术的攻势。 “尝尝这个!”我轻叱一声,右手一挥,几条闪烁着幽光的半透明锁链从虚空中出现,在即将碰触到那个吸血鬼的身体时,他的速度却陡然暴涨,整个身形都化作了无数残影,瞬间加速朝我冲来,而幽光锁链自然也是缠了个空。我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发动了薇奥拉教授的另一个法术,周围的石柱和墙壁上猛然伸出许多条长鞭一样的巨石,咚咚咚数声砸在我面前的地上,瞬间构成了一面石墙。但是随即那墙壁砰的一声就被吸血鬼撞碎,不过得到了这仅仅一秒的喘息机会,也已经足够让我利用传送能力离开了。 这家伙好快的速度! 而且,不仅仅要防备他的扑击,被切断的那两只手也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不断朝着我袭来。到目前为止,他虽然没有展现出吸血鬼的特殊能力,也没有施展过法术一类的东西,但仅仅是这快到离谱的速度,就已经足以让我应顾不暇了。 必须拉开距离,才能有时间凝聚魔力给予他决定性的一击。只靠破晓之门的短距离瞬移是没有办法的,就算拉开了一些距离也会被立刻追上。要么就一口气拉开更长的距离,要么就想办法制造一些障碍物让他追不上。 这么想着,我侧头躲开那吸血鬼断臂的扑击,光是他的断臂掀起的强风,就在我的魔法护盾上砸出了剧烈的涟漪。 障碍物吗……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地面,一个法术忽然出现在脑海中。 值得一试! 破晓之门仿佛是感受到了我的斗志一般,没有再利用传送躲避对方的攻击,而是悍然与他正面对起了拳。在击中目标的一瞬间打开光之门的话,所放出的切割攻击连最坚硬的钻石都可以切断。即使对方是高等级的吸血鬼,也是绝对防不下来的。在手臂被切断之后,那吸血鬼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短暂地后跳开来,拉开了距离。 但没有闪躲的代价就是,对方断腕的巨力也准确无误地传到了破晓之门的身上。我只觉得双臂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双手的虎口已经被震裂开来,鲜血横流。不过,这的确也为我争取到了宝贵的施法时间。 “再见了,吸血鬼!” 在吐出最后一句咒文之后,我的身体猛然沉入了地面之中,就像是沉入水里一样。转瞬间,视野就被一片漆黑所覆盖。 这是能让施法者在岩石和土壤内移动的石行术。 接下来,就轮到我进行主动攻击了。 第23章 迷宫(2) 沉入地面之后,视野就化为了一片漆黑。石行术虽然能够保护施术者在岩石和土壤内部不受阻碍地行走和呼吸,也不会被它们压扁,但是却不能让我看到地表的景象。不过还好,只要能在土壤内自由呼吸和说话就可以了,能够施法的话,其他一切都不是问题。刚才的战斗让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原本在不断的学习和记忆过程中,被分门别类在脑海中安置好的法术都乱了套,结果情急之下能用出来的就只有最基本的魔法飞弹,和薇奥拉教给我的那两个魔法。就连石行术也是在强行冷静了一下之后才猛然回想起来的。 对,现在我只需要用个什么透视魔法看一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然后找准机会用魔法偷袭那个吸血鬼…… 就在我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时,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震动传来。就像是整个大地都被摇晃着一般,巨大的响声接连不断地穿过土石。如果要描述一下我现在的状态的话——对,就像是我被装在一个剧烈颠簸的集装箱里—— 连施法都顾不得了,我连忙悄悄探出头,准备看一眼地表究竟发生了什么。 “……” 而我看到的景象却是—— 那个吸血鬼正在不断地击打地面,摧毁石柱,轰击墙壁,将整个岩石大厅弄得一片狼藉。地板和墙壁上出现了大小不等的数十个凹坑,看上去这家伙甚至想用物理方式把我挖出来。 吸血鬼都是怪物吗! 哦不,仔细想想的话,吸血鬼好像确实是怪物。 不过这个方式也太没效率了吧。我一边在心里吐槽着,一边松了口气。幸亏那个家伙离我还很远,否则的话他那一下一个大坑,我说不定真的会被直接从石头里挖出来。 但是刚刚松懈下来的一刹那,那个吸血鬼就猛地转过身来,抱起身边的一根石柱,只听得咔咔咔之声不绝于耳,这家伙居然硬生生把那石柱抱断了,双手扛着它,像扔标枪一样扔了过来!我尖叫一声,本能地一头缩进了岩石里往深处遁去,但是还没游出多远,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剧烈的震动犹如波浪般传了过来,在地表时还不怎么觉得,但是一旦到了土石内部,这震动几乎不亚于被卷入海啸,我被震得七荤八素,像一条死鱼一样不由自主地沿着震动波的方向在岩石里漂出了很远,直到那震动逐渐平复之后,我才慢慢捂着脑袋,清醒过来。 “那家伙是怎么发现我的……”在恢复清醒之后,我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人类的气味?血的气味?凭借声音?空气震动?还是说…… 还是说,他和小夜一样,都有直接目视生命能源的能力?毕竟这两个人都是吸血鬼,持有相同的能力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不,或许反而可能性很大。这样的话,那一切隐形之类的法术在他的面前都不起作用了,如果是气味,还可以用魔法掩盖,声音可以用法术消除,空气震动也可以操纵风力创造和周遭空气流速相同的保护层从而进行规避,但是生命视觉…… 除非我死了,否则大概不可能从他眼皮底下逃走吧。 这么想着,我叹了口气。 而且在土石里没有办法辨别方向,不过现在唯一能判断的就是,因为刚才的冲击,我目前离地表似乎有一段距离。就连头顶上传来的巨响和震动也减弱了不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之后,我回想着法术书上记述的法术,有什么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作用的—— 透视术。 不管怎么样,不能在岩石里面当瞎子。回忆了一番透视术的咒语之后,经过两次尝试,我将这个法术顺利地施展了出来。 法术生效的一瞬间,视野中周围漆黑一片的岩石,就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影。远处的石柱也是,仅仅以虚影的状态宣告着自己的存在,现在这么看起来,与其说我是在岩石中,不如说像是在水底往上窥视水面一样。 地表上的一切,都看的很清楚。 那个吸血鬼仍然在盲目地破坏着地面和墙壁,但是这并不是关键。 问题的关键是,它身上的衣服也和土层与岩石一样,变成了虚影。 “哦……” 原来这位干尸“老兄”是一位女性。 不,等等,性别之类的怎么样都好吧! 我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专注于咒文。既然视野已经确保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给那个家伙来一发狠的。 随着咒文的颂唱,魔力也开始凝聚,压缩,和精炼。火焰的元素回应召唤而来,双掌之间逐渐变得灼热。 然而不能在这里完成施法,否则成型的火球术会直接在固体的土层之间炸开,到时候灰飞烟灭的反而是我。在魔力最大限度地压缩,即将成型之前,我从地面里探出了半个身子。破晓之门出现在身边,她的双掌之间,同样也燃烧着剧烈的火焰。 我能做到的事情,她也可以。这就是双重咏唱。 两颗犹如小太阳一般的金红色火珠出现在我们两个的双手中。而几乎是在我探出头来的一刹那,那个吸血鬼就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冲了过来。 “这个给你!”我厉声喝道,双手一挥,两颗压缩到极限的火珠就朝那吸血鬼飞了过去。虽然以那家伙敏捷的速度而言,这两颗火球根本打不中对方,但是没关系,火球本身就不是用来“打中”的。 ——而是用来“爆炸”的。 在火球爆开的同时,我就立刻潜入了地面。这回,比上次的石柱撞击猛烈十倍不止的冲击波传了过来,伴随着震彻双耳的巨响,即使火球的爆炸中心点并不在我的头顶上方,那强烈的冲击波也将我在土层内弹飞了很远,幸好厚重的岩石隔绝了热量,否则的话,离爆炸点那么近,光是那火焰的余波,也足够让没有防护的我喝上一壶的。 等到冲击波的余震完全消失之后,我在土层内潜游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在透视术的帮助下,我看到那个吸血鬼…… 居然安然无恙地站在房间的另一头——不,也不能说安然无恙吧。至少他的披风下摆被烧焦了。 难道他在火焰吞没自己之前硬生生依靠速度逃出去了? 如果连无差别范围爆破的火球术都无法奏效的话,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远程攻击法术可以打中这个家伙了。 死灵定身术?那个对比我强太多的死灵生物是无效的。如果冲上去近战让破晓之门使用空间切割的能力把他大卸八块呢?但是从前几次交手来看,这个吸血鬼的速度应该还在破晓之门之上,而且对方不是没有脑子的魔像,虽然不知道这个状态下还保留着多少思考能力,但是既然双手已经被切掉过一次了,想必他不会再上当第二次。不过,这充其量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考虑到空间切割的强大破坏力,我觉得有必要再尝试一下。 这么想着,我在岩石内部为自己加持了加速术之后,又重新加固了魔法护盾,以防万一,我又为自己施展了防护亡灵的魔法,慢慢地从地底绕到了那个吸血鬼身后的墙壁内部。 接下来就是突然袭击。 我和破晓之门从岩石里一跃而出,金色的双拳猛地向吸血鬼袭去。如果结结实实地打中了的话,那么它瞬间就会被破晓之门创造出的传送门分割成数块。但是我的突袭没有奏效,在我刚刚现出身形的时候,它就转过了身来,咆哮着挥舞双臂——这时我注意到它的手已经恢复了原状——锐利的指甲发出尖锐的破空风声,我不敢让破晓之门的拳头硬接那锋利的指甲,只好在维持着攻势的同时分出一些精力来格挡开它的利爪。 但即使如此,那利爪舞出的狂风也夸张地冲击着我的魔法护盾,淡蓝色的光幕在面前不断绽开一片片剧烈的涟漪,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这家伙处于巅峰状态到底是多么强大。而至于防护亡灵的法术……压根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但是在攻势持续了数十秒之后,破晓之门抓住了它动作中的一处破绽,右拳悍然击出。 成功了! 我高兴得一时间差点连维持和不断加固魔法护盾都忘记了。如果确实击中的话,我有自信用空间切割将它直接腰斩。 但是,就在破晓之门的拳头即将打中那吸血鬼的时候,它的身体却忽然化为了一团黑雾,轻轻巧巧地避开了。随即那黑雾猛地扑了过来,雾气中伸出两只干枯的手,罩向我的脖颈。 ——是雾化。 吸血鬼用于规避攻击的基本能力之一。 我没来的及多想,脚下一沉就利用石行术潜入了岩石里,而那雾气也扑了个空,贴着地面旋转了几圈之后,再度变回了吸血鬼的身影。 “糟糕了……” 我抬起手轻轻擦去额头的汗水。 这回,破晓之门最有破坏力的招式也没了用武之地。空间切割的能力虽然物理攻击力很强,但是有一个缺点就是,作用范围极小。只有那一条几乎没有厚度的“线”而已。雾化状态下的吸血鬼能够轻易让自己气状身体随意分散又凝聚,那么小的攻击范围几乎不可能打中它。 远程的单体攻击魔法几乎必定会被躲开,而大范围魔法命中的概率也不大。而且就算命中了,能造成多少伤害还是未知数。而具有绝对破坏力的空间切割又会被雾化躲开,还有一个问题是,从它双手的恢复可以推断出,它要么具有肢体再生,要么具有断肢复原的能力。如果,我是说如果,即使砍下它的头或者把它腰斩也没有用的话,该怎么办? 要怎么样切实地对这个吸血鬼造成必杀等级的伤害呢…… 我一边思考,一边控制身体慢慢下沉,避开吸血鬼在地表肆虐时传来的震荡波。 不经意间,我的手指触碰到了一样东西。那是格伦蒂娜给我的,用绿龙牙齿磨制成的匕首。上面的水滴,对不死生物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必死的毒药。之前我还用过它来威胁那个年轻的吸血鬼。 如果是这把匕首的话,应该可以确实地给予吸血鬼一击必杀的伤害吧。 但是,要怎么做到这一点,成了我目前最大的难题。 第24章 迷宫(3) 不过…… 老实说也没必要一定在这里干掉它就是了。 我叹了口气,将手指从匕首的鞘上挪开。只要有石行术的庇护,我大可以直接从地底溜走,不去理会这个吸血鬼,继续探索这里。而且干掉它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好处就是了。 还是尽快离开吧。我这么想着,在地下潜游着绕开了那个吸血鬼,迟疑了片刻之后,选择了大厅尽头两条走廊中的一条,潜了进去。但是很快,我的行进就遇到了一个问题。 “……” 这条走廊,和我之前走过的那条,非常相似。墙壁和地面都是由不同的材质组成。岩石的部分在前行一段距离之后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木质和金属制的地板与墙壁。 这下子,石行术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而我的记忆里也没有木行术或者金行术这一类扯淡的法术。如果那个家伙这时候追了上来,以他的速度,我几乎没有地方可以躲。要不然去看看另外一条走廊?从岩石中钻出来,看着面前绵延开去的木质与金属地面,我开始犯难。现在我所在的位置离那个吸血鬼所在的大厅虽然已经比较远了,但是如果他想追过来的话,也无非就是几次呼吸的时间而已。 就在我准备尽可能地先沿着这条路逃走的时候,从大厅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一个黑影闪电般地穿过拐角,冲了过来。 是那个家伙!果然追上来了,真是如同跗骨之蛆一样……这家伙是怎么察觉我在这里的啊,果然还是靠气味吗! 我情急之下直接沉入了岩石之内,刚刚没入岩层,头顶就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随后冲击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我也被推到了岩层的更深处。 看起来,逃跑是行不通了。无论怎样这家伙都会追来吧。那么就只有在这里干掉他了。我咬了咬牙,再次把手放在了那匕首的刀鞘上。但是问题依然是,要怎么在近距离将匕首插|进他的身体,确实地给予伤害。 吸血鬼还在地面上大肆咆哮,蹂躏着地面。 “血……血!给我血!” 即使在地下,我依然能勉强听到它的吼叫声。 让破晓之门拿着匕首去捅?不不不,之前那个小吸血鬼看到这把匕首出鞘的时候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它那不同寻常的气息,如果让破晓之门直接拿着这玩意在这个高等吸血鬼面前晃,不用多说,那肯定是打不中的。 不能让它对这把匕首产生防备……不能让它察觉到。 要怎么做?隐形?隐形能隐去匕首出鞘后的气息吗?恐怕不行。消除气味?但是气息又不是气味…… 我把匕首慢慢地拔了出来。洁白的刀刃湿漉漉的,沁满了清澈的水滴。破晓之门显现在我身边,我转过头看了看她。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海。就连我自己都为这个大胆的想法而感到害怕和惊愕。但是仔细一想的话,这的确是目前我能想到的,成功率最高的方法。 “就这么办吧。”我对破晓之门轻声说。金色的守护灵无言地点点头。 地上的吸血鬼仍然在咆哮。看起来处于这个状态的它,对鲜血的渴求应该达到了巅峰。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当时在艾蕾尼亚的酒馆中,体验过血之饥渴的小夜。它是不是和当时的小夜处于同一种状态呢?——不,或许这个吸血鬼的饥渴比当时的小夜更加强烈而疯狂,毕竟……毕竟它都已经那个样子了。 那么我来让你解脱吧。 这么想着,我轻轻抚摸着匕首湿润的刀身,然后缓缓用刀尖在脖颈上割破一个小小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流淌的触感划过皮肤表面,带来的痛楚让我微微战栗。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之前被小夜吸血的那种感触。 “如果这次能把你带回来的话,一定让你喝个饱……” 我轻声自言自语着。 ……………………………………………………………………………………………………………… 而当我将一切准备完毕,浮出地面时,那个吸血鬼几乎立刻就扑了过来。我眼前只是一花,它的身影立刻就蹿到了面前。是因为有新鲜血液的气味在吸引着它的关系吗,这个吸血鬼的速度比之前还要更加迅猛,但是防御意识也更加地薄弱,一双手臂几乎是直勾勾地朝着我的脖子抓了过来,我为自身施加的移位术根本没有起到效果,它就像是没有看到我的幻影一样,直接扑向了真身。 看起来这家伙根本不靠普通的视觉看东西。 虽然有很多次,破晓之门的拳头都打在了它的身上,但是为了避免这个家伙变成黑雾逃走,所以我并没有使用空间切割的能力。但是拳头上传来的触感,就像是打在了厚轮胎上一样,坚韧而厚重,被一顿老拳殴打之后,这个吸血鬼仿佛没有感觉一样,浑然不觉地乱挥着手臂。 或许是时候了。 “血……血,血啊!给我血,给我血!” 吸血鬼猛然尖叫了起来,双臂大张,朝着我扑了过来。 完全舍弃了防御。完全舍弃了躲避。这家伙的眼里,恐怕只有我脖颈上的那血迹,以及皮肤下流淌着血液的大动脉了吧。不过,正合我意。要的就是这个。 “来吧,我给你血!” 我轻喝一声,阻止了破晓之门下意识的防御,任由那个吸血鬼将我抱住。 ——好大的力气! 被它抱上的一刹那,我就感觉两眼一黑。箍住我的就仿佛一个巨大的铁箍一样,不断地锁紧,就像是要把我体内的血液全部挤出来一般。内脏被挤压着,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背部忽然一疼,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恐怕是那吸血鬼在用爪子试图穿透我的后背,把我整个撕开吧。不过破晓之门应该是及时地抓住了它的双手,钳制了这双爪子的动作。 但是,破晓之门并没有阻止那吸血鬼向我脖子咬来的獠牙。不,不如说,这样正好。 下一秒,剧烈的疼痛传来。 那不是小夜温柔的舔舐过后仔细的啃咬。而是野兽撕扯猎物的咬噬。这家伙似乎是想要一口咬断我的大动脉。 但是…… 不会让你得逞的。 “先尝尝这个吧!吸血鬼!” 我启动了破晓之门事先设置在脖子上的亚空间之门。一个金色的光圈出现在皮肤表面,而那光圈内部,则猛然迸出了一点寒光。 它一口咬在了我的脖子上,与此同时,破晓之门解除了她的能力。那亚空间内部的物体,就那么被直接弹了出来。 然后,插|进了吸血鬼的嘴里。 獠牙松开了。 身上的铁箍也松开了。 那吸血鬼痛苦地咆哮着,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和嘴,一步步后退,发出了尖锐到如同铁器摩擦一般的声音。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抚摸着脖子上的伤口,喘息着施展了一个治疗法术,幸好那家伙还没来得及彻底咬下去,否则的话我的脖子现在可能就已经被撕成两半了。 被我放进脖子上的亚空间里面的,正是那把绿龙牙齿制作的匕首。只有这样,才能确实地给予那个吸血鬼必杀的伤害。考虑到以那家伙的坚硬外皮,即使真的拿去刺,也并不一定能够突破其防御,只有采取这样的手段,才能保证即使无法贯通其防御,也能让匕首上的水滴——对不死生物而言无异于即死剧毒的圣泉之水——落到那家伙的嘴里。 “不过,还真是危险啊……” 我看着那个犹自在不断挣扎着的吸血鬼,心有余悸地喃喃道。虽然看上去这家伙目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但是毫无疑问,圣泉之水已经发挥了效果。它的双手指甲末端已经开始出现了一点绿色。紧接着那绿色不断蔓延,我看得真切,那绿色不是别的,正是一朵朵小小的幼苗。无数植物幼苗很快就布满了吸血鬼的手臂,不断发芽生长,一路蔓延到它的全身,最终,那仿佛人形盆景一样的吸血鬼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踢了踢那坨人形盆景。脚尖传来的感触相当柔软,那是植物藤蔓的触感。我蹲下身用法杖拨开那些植物,发现藤蔓里面已经不见了吸血鬼的踪影,只能看到一些灰烬,和一把落在灰烬上的匕首。 我捡起了那把匕首,将它放回了鞘里。 “真是讽刺,已经腐朽殆尽的不死生物的肉体,却能成为植物的养分……” 不再去理会那团藤蔓,我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儿,检查了一下身上的防护性法术和装备,然后继续往走廊的深处走去。 在这迷宫一般的神秘空间尽头,又有什么在等着我呢? 我望着无限延伸的走廊,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小夜现在的情况如何。希望……她不要也像那些吸血鬼一样,被蒂奥娜当做血包吃掉。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之前看到的,过去的幻象。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她真的再次回到了蒂奥娜的控制之中,我该怎么做?我能真的和她战斗吗? 我不知道。 ——如果薇奥拉在身边的话就好了。她一定能有办法的。 每当我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时,总会想到这个。但是……但是,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来寻找她和小夜的啊。 “你究竟在哪儿呢,师父,不,薇奥拉……” 第十卷 后记 第十卷 后记 大家好,我是A…… 我是萝莉安(叹气)。 一路咕来,已经快到19年了。想来这篇文章还是在17年的1月份开始连载的。再过一个月左右就要连载整两年了啊。 中间也经历了很多事,包括论文,毕业,找工作等等…… 各种意义上目前为止最忙碌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更忙碌的时期还没有到来…… 嗯,这个不是咕的预告哦,真的不是。毕竟这篇文章也已经到了结尾的部分。如果以rpg游戏而言的话,就是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个迷宫。只要走到最底就可以去车翻本作的boss——不,以目前主角的力量,是车不翻的吧。 不过打败boss的方法其实也不一定要物理打爆就是了。 在接下来的一卷中,会揭露各种各样的黑幕……嘛,这也是定番呢。 仔细想想,在这一卷的结尾好像还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回头看看的话,总感觉满满的都是黑历史……如果上天给我一次时间倒流的机会,我一定会跑回过去,对那个一拍脑门决定每一卷都是24章的过去的自己说—— “你个sb”。 但是也没办法改了。就这样吧。新坑我就不会干这种蠢事了。对了,说到新坑……由于是卷末所以想唠叨一些废话。 因为fgo2.3的设定给我的冲击,已经对这个游戏失去热情了。去他的废狗同人吧,我还是继续写写原创好了。虽然对于始皇帝的形象以及2.3剧情都没有任何不满,但是那个机械大秦真的让我感到了严重的生理不适。 如果没什么不可抗力的话,镇魂歌……大概会在19年二月份左右完结吧…… 那么就这样。 最后,第十卷 的标题“命运原野(Fields of Fortune)”来自于神秘园的同名歌曲。 让我们第十一卷 末尾再见。 第1章 可能性之扉(1) ——在这个奇异的空间中究竟走了多久,连我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饮食与水都靠法术召唤出来的干面包和清水得以补给。虽然在一开始还会召唤一些沙漏来计时,但是我发现,在这个空间里,所有和“时间”有关的事物似乎都会变得混乱。而和距离与空间有关的事物,也都无法运作,比如寻路术。 “……” 我看着手里的小沙漏。里面的沙子正在沿着一个犹如莫比乌斯环一般的轨迹进行着流体运动。无论对它施展什么法术,都无济于事。我尝试过修补咒,防护咒,斥退咒,保护性的结界魔法,甚至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想要以毒攻毒,对它施展了混淆咒,都没有任何的用处。 丢掉沙漏,我叹了口气,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穿过了几个走廊呢?经过了几座大厅呢?已经记不得了。 在残存的印象里,我只记得自己打开了许多扇大门,看到了许多的过去。其中有关于小夜的,也有关于我自己的。那是她自己的记忆,也有我的记忆。如果这是一座和时间相关的迷宫,想必反映出身处其中的人的记忆——或者说过去?——就是它的特性吧。但是它更具体一些的性质是怎样的,我却不得而知。 不过在穿行的过程中,我倒是没有再碰到那些干尸吸血鬼了。 休息了一会儿后,我站起身来,继续沿着走廊向前方走去。这回,我倒是很快就看到了一扇大门。迟疑了一下后,我还是推开了它。 一直以来,有关于小夜记忆的门扉,我都会站在那里看完。但是就像上次看到的,小夜变成吸血鬼时的那扇门一样,即使我把它破坏了,即使我走入里面的黑暗虚空,也只是来到另一条走廊而已,没有任何的改变,不能干涉。 恐怕,不能干涉其他人的过去,也是这个空间的规则之一吧。 一边想着,我一边让破晓之门在墙壁上划出痕迹。一路上走到哪里,我就让她将划痕划到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想要引导其他人,还是说只是给自己一个能找到回去的路的办法。可是就算沿着这痕迹回到起|点,也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寻找不到意义也罢,现在这举动可以说几乎是变成了我的本能一样。 ——如果有敌人沿着这痕迹来找到了我怎么样? 有时候这种想法也会出现在脑海里。但是…… 但是在行走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我忽然想,就算是敌人来找我,也比我一个人在这里永恒而孤寂地走下去要好。 ——门的后面,出乎意料地不是小夜的记忆。那反而是我的过去。 啊啊,这么想来也对啊。吸血鬼化对她的记忆破坏得非常严重。除了刚刚变成吸血鬼时,记忆还算鲜明些之外,在那之前的记忆,都已经变得模糊,我观看时,那些影像几乎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一般。现在,如果能找到清晰的影像,那么多半就是属于我的。 “……算了。” 在看清楚门后的影像之前,我就把它关上了,就像之前做的一样。 靠着门再次坐了下来。 ——我没有勇气去看自己的过去。每当打开了那样的门,我都会选择将它关上,不去碰触。 还真是胆小啊,我。 这么想着,我看着自己张开的双手,然后慢慢盖住脸颊。 ——我真的好怕。 倘若一个人有了力量,那么他最害怕的事物应当是“力量的失去”。对我而言也是一样的。我拼尽全力告诉自己,我是属于这里——属于魔女之国的。就像一个出身于贫民窟的上流人士,拼命地想要否定自己那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的过去。如果一旦承认了那种过去,岂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其实是属于那里的吗?岂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己不再是完美无缺,不再……不再符合自身的理想了吗?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只要看到那些过去,就会忍不住地想要去否定它,关闭它,遗忘它,或者,摧毁它。 不愿再回到那冰冷的灰色世界中去。不愿再回到那个钢铁的牢笼里面去。不愿再承认自己最初正是来源于那凡俗的本质,不愿再承认自己身为被妖精宠爱的孩子之前,其实和那些沉睡者一样,也是一个平凡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无止境的孤独和寂寞,会让恐惧无限倍地放大。望着面前没有尽头的走廊,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受到一阵无端的……恐怖。 就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自己。即使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生物存在。 直到下一扇门出现在面前。 ——我知道,自己是在寻找薇奥拉。 但是,做不到。虽然这么想着,但是做不到。穷极我的所有知识,用光我的所有法术,竭尽我的所有力量,都无法找到她的所在。 只能孤独一人在时间中流浪。 几乎是怀着深深的绝望,我打开了那扇门。 不出所料地,门后清晰的影像,正是我自己。 “——” 如同之前所经历的许多次一样,我的第一反应是把门关上。但是这次,我却发现,有什么不对。或许是一直漂浮在身边的破晓之门的缘故吧,让我本能地察觉到,这扇门之中的景象,和之前的相比,似乎有……区别。 第一次,我没有立刻关上大门,而是凝视着里面的景象。 门中是一座牢狱。 是一座……黑暗而冰冷的牢狱。但却不是我所习惯了的,高大而冷漠的钢铁牢狱。在我的牢狱生涯之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座为了防止我越狱而设的,由纯粹钢铁所组成的坚固囚牢,没有任何一丝脱出的可能,即使当时破晓之门的双手在我身边,还未完全觉醒,力量也不像现在一样强大的她,也无法突破那坚固的铁板。 但是现在眼前的这座牢狱,却更像是……普通的拘留所。没有为了防止暴力破坏而设置的厚重铁板,只是“让普通人无法离开”的程度,仅此而已。 这是在我刚刚被抓入拘留所的时候的记忆吗…… 可是……等一下。 我看着在那牢狱之中蜷缩着的女孩。在记忆中,无论何时,即使还没有觉醒,破晓之门的双手,也都一直应该在我的身边才对。但是,现在确实,那个女孩——过去的我——身边,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破晓之门?”我茫然地呼唤着,那金色的守护灵将双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这让我稍稍感到了一丝宽慰。 是的。她还在。但是,为什么……这扇门里的“过去”的我,身边却没有那两只金色的手存在?只是……只是收回去了吗? 我强迫自己回想起过去。当我最初被投入拘留所的时候,几乎是立刻就用破晓之门进行了越狱。怎么会……怎么会像现在这样…… 只是收回去了。我这么告诉自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凝视着那个蜷缩在冰冷地板上的少女,我的心里总是有一种极端不安的感受。老实说,之前在打开属于我自己的门的时候,心里就有着些微的不安,但是我刻意让自己忽视了它,然后从门口逃了开去。但是现在…… 不安达到了巅峰。 在胸口汇聚成了巨大的波浪。 我有些艰难地转头望向破晓之门,那金色的脸孔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我……” 嘶哑的声音从唇中吐出。不知怎么,我无意识地抬起手,向那门扉后的空间伸去。 啊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手指越过门框的一刹那。 大脑感觉到一阵晕眩。视野也模糊了。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无数的色块在面前流过,就像是奔流的河水裹挟着小小的石块一样。而这种感觉似乎只持续了一刹那,一瞬间,全部斑斓的颜色凭空消失,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般。脑海中的晕眩也慢慢退去,寒冷开始爬上身体。 身下是冰冷的固体。 面前是钢铁的栅栏。 头顶是摇曳的灯光。 等等,等等—— “这里是——” 我惶急地转过身去,想要寻找那扇门。但是身边除了栅栏,就是水泥的墙壁,哪里还有门在? “难道说……” 我回到了过去?触及了自己的过去,结果,真的被拉回了过去的时空之中? 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学校的校服。上面还沾着血迹。无论是法术书,还是伊莉瑞安,还是那把法杖,都已经无影无踪。 啊啊,这个血迹,这个血迹。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牢狱生涯中,它曾经是我夜晚的梦魇。只要睡下就会梦到这片沾在衣服上的血痕,只要睡下就会梦到那不断蔓延开来的淋漓鲜血。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我真的回到了过去—— 我要离开。 我一定要离开。 “破晓之门!” 我轻声呼唤着那金色的守护灵。 但是,过了许久,身边依旧只有凉薄的空气,和摇曳而昏黄的灯光。 “……破晓之门?” 不知为什么,泪水忽然充斥了我的眼眶。好像内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破碎了。潮水一般的不安和恐惧淹没内心,冲击胸膛,仿佛快要爆炸一般,我用颤抖嘶哑的声音,茫然地再次呼唤着。 ——但是,谁都没有回应我的呼唤。 第2章 可能性之扉(2) ——破晓之门没有回应我的召唤。 我只能呆呆地坐在这冰冷的牢狱里,望着面前的铁栅栏。这里的空气毫无疑问是沉睡者之国的空气,它们沉重、浑浊,冷漠,飘满灰尘。但即使如此,我也强迫着自己深深地呼吸,将这些浑浊的空气吸入肺中,让那冰冷的温度使自己冷却下来。 冷静……冷静。 我继续深呼吸着,试图在一团乱麻的脑海中整理出思绪的线头。 首先,我可以肯定自己刚才确实是在那奇怪的迷宫——奇怪的空间里面,然后打开了一扇门,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只不过,这个“过去”似乎有些奇怪。门中的景象是,被关押在警察局的拘留所中,身边没有破晓之门的自己。虽然之前我以为可能是因为那时候的自己没有召唤出破晓之门,但是现在…… 在这个“被拉入了过去的影像中”的情况下,我隐约地明白了一件事情。 破晓之门真的不在。 换句话说…… 我强迫自己的大脑不断地运转着。按照格伦蒂娜和薇奥拉教授的方法,我坐在原地,不断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进入了浅层的冥想当中,试图利用这个方法短暂地驱走内心的惊恐和慌乱。 “……” 冥想是有效的。在短短几分钟的出神之后,我感到心情镇定了许多,思维运转的速度也明显变快了。如果说之前因为慌乱,我就像是一个蹩脚的攀登者,即使沿着登山绳也无法轻快地挪动自己的手脚,那么现在我就像是坐在缆车上行进一样。 ——整理一下情况吧。 门后明显有“某些不对劲”的景象。 破晓之门没有回应呼唤……她不在了。 时间的迷宫。过去的幻象。 假设我是被门后的幻象捕捉到幻觉之中了,那么使用相应的法术对抗,应该可以撼动这幻术,即使不行,也应该至少能够发现一丝这幻觉的端倪。蒂尔朵拉教过我解除幻术的魔法,通常来说,幻术欺骗的要么是感官,要么是精神,要么二者都欺骗。我尚且不能确定这门中的幻象——如果它是幻象的话——究竟是哪一种。不过目前也只好尝试一下了。 我闭上眼睛,默诵蒂尔朵拉所教的,用于抵抗幻觉的咒语,呼唤真实。幸好在这里我的法术还能生效,我期待着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那曾经令自己万分厌恶的岩石走廊。但是在睁开眼睛之后,沉重的现实还是如同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面前所见依旧是那冰冷的铁栏杆。 接下来,我又尝试了一遍抵抗内心幻觉的咒语。不过它依旧没有效果。究竟是这幻象太过强大,还是它根本不是幻象? 假设它是一种幻觉魔法,那么幻觉应当是有极限的,虽然不排除的确有强大的施法者能够制造出一整个城市的幻象,但是在这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应该只有薇奥拉和蒂奥娜了——如果她们之中的某一方已经结束了战斗,并且成为了胜利者的话。 一想到这里,我得后背就不禁冒出点点冷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幻觉的幕后黑手几乎就只有一种可能——是蒂奥娜在故意耍弄我。薇奥拉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不管怎么样……”我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将手放在铁门上。魔法正确地发挥了它的效果,这也让我长出了一口气——起码自己最有力的武器还并没有失去效力。铁门在魔咒下应声而开,拘留所里没有别的犯人,我为自己施展了一个隐形术,非常顺利地离开了警察局。 然后…… 我来到了街上。 但是随之而来的却只有绝望。 街上一如往常,行人云集,车流密布。四周的大楼上霓虹闪烁,空气中混杂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这是我曾经习以为常的,沉睡者之国的街道。但是…… 但是,它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宽广。我原本以为,这幻景的界限可能就只是警察局的大门,但是…… 推门而出之后还是绝望。 这幻象究竟有多大?一个真正的城市吗?之前通过冥想带给我的那些平静和沉着此刻又不翼而飞了,我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街景,只感到浑身发冷。 或者说,它不是幻象? 刹那间,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它就像是撕裂黑夜的一道光,但是这道光带给我的,却只有比方才更加深沉的绝望。 如果这根本不是幻象……而是真实?如果我并非如同自己所想,踏入了一片幻觉构造的世界,而是真正地回到了过去……不,不是单纯地回到过去,而是来到了一个,破晓之门并不存在的……可能性之中? 我因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深深的恐惧。 这比单纯的幻术更加可怕……我宁愿自己是处于一个巨大的幻觉世界中,也不想相信自己真的迈入了由另一个可能性所延伸出的世界中。 有可能的——这十分有可能。 内心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诉说。 既然在进入那座奇怪的迷宫之前,那个小镇的时间就全部变得混乱不堪。既然你在那座时间已经混乱崩坏的小镇里,进入了一座更加混乱崩坏的迷宫。既然你在那座诡异的迷宫中许多次地看到了自己和他人的过去…… 那么这迷宫的每一扇门后都通向一种“可能性”,又有什么不可能? 明明我已经见过了罗瑞安的万门之庭。 明明薇奥拉和蒂奥娜都是操纵时间的高手。 她们的战斗导致时间的混乱和崩坏,从而产生了这座迷宫,又有什么不可能? 只是,只是……我该怎么回去?我该怎么离开这里?如果这是一个真正存在的世界,一个平行的时空,我又该怎么离开世界? 这绝望几乎让我发狂。在记忆之中,没有任何法术可以让我离开世界。我狂乱地试图用寻路术找到回去的道路——当然这并不可能——却因为过度的慌乱,不但施展不出寻路术,就连隐形术也无法很好地保持。 等一下,等一下…… 没有法术可以让我离开世界,就连观测到自己进来的那扇门也做不到。但是…… 明明我已经见过了罗瑞安的万门之庭——罗瑞安…… “万事万物之间均有联系。” 她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立刻盘腿坐在了街头,不去理会周遭那些人投来的奇怪眼神。深呼吸三次之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住那种奇妙的感觉——进入灵视状态的感觉。这样的话,我说不定能够捕捉到一丝我与那扇门——不,那个世界之间的联系。 意识被挤压和扭曲。视野逐渐模糊,像是浸入了深海之中。黑蓝色的帘幕兜头泼下,将我包裹在其中。一切景物都逐渐扭曲失真,轮廓变形成一个个奇异的符号。我知道那是事物的真名,但是这次我要寻找的不是它们。 在如同海洋一般的深层现实之中,我低下头看向自己。 一根细细的线条从身上延伸出来,一直伸到非常远的远方。我看不到它的尽头,但是不知为何,我本能地觉得,这就是将自己与原本的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线。可是它是那么的纤细,仿佛画在纸上的虚线,似乎轻轻碰触就会断掉一样。 意识在被逐渐压迫着。就如罗瑞安所说,凡人的精神构造不能长时间地停留在深层现实之中。我必须赶快。虽然非常想要短暂地退出灵视喘一口气,但是我不能这么做,生怕再次进入的时候,就再也无法重新找到它的踪迹。 我站了起来,顺着那闪光的丝线奔去。就像是在无尽黑暗之中唯一发光的路标,周遭变形扭曲的深海一点一点变黑。不,不是周围的景象一点点变黑……是我本身的视野正在一点点变暗。 头好痛。就像是有一把钝器在脑浆里搅动。太阳穴像是要爆炸开来,颅内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眼珠都快要爆出眼眶一般。 ——好痛。 虽然心里明白,这并不是真正的疼痛。 我的精神正在将自己所受到的压迫与扭曲,以我自己能够理解的形式传达过来。提醒自身远离危险的最理想方式,当然就是施以痛楚。 ——疼痛在不断加剧。由于这不是真正的痛楚,因此我无法以昏迷的形式来逃避,只能承受。视野已经变成了全黑一片,恍惚之间我似乎听到了自己眼球爆裂开来的声音。逐渐地,就连那些真名都看不到了,一片漆黑之中只有那条发光的丝线。 痛楚逐渐幻化了。 我似乎感到……自己在剥落。 身体轻飘飘的。疼痛逐渐消失之后,连什么感觉都没有的麻木都仿佛像是身处天堂一般。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黑暗深海中潜游向上的鱼,追寻着那闪光的钓线,一直向上,向上,再向上,甚至连身上的鳞片都开始慢慢剥落,依旧浑然不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像是鱼儿忽然跃出了水面,漆黑的深海刹那间被光填满。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那间走廊里,但是视野却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红色,口鼻里有大股大股温热的东西在慢慢流淌。我摸了一把脸,却只见满手的鲜血。 恐怕那些温热的东西就是……血吧。 我躺在地上喘息着。带有浓重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中。金色的守护灵依旧站在我的身边。不知怎么,看到她之后,我的心里就像是一块大石落了地一样。 “我回来了,破晓之门……” 我吐掉嘴里的血沫,喃喃道。 第3章 可能性之扉(3) 即使已经脱离了深层真实,脑海中的疼痛依旧没有完全消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头颅里就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不断有温热的血液从嘴里和鼻子里涌出来,我勉强支撑起身体,视野中的红色逐渐变得越发浓厚,一滴一滴的血液划过粘膜,脱离我的身体,滴落在地上。 吸入肺中的空气充满了血腥味,我张合手指,喃喃地想要从喉咙里挤出几句治疗用的咒语,但是脑海中却被那疼痛搅得不能思考,就算勉强呼召出一些那已经熟悉万分的音符,最后也会被那横冲直撞的疼痛搅碎成不成旋律的破碎音韵。 啊啊,这是代价。 是贸然沉入深层现实中太久的代价。精神所受到的伤害真实地反应到了肉体上。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人捏在手里的柔软果实,血液正在争先恐后地从七窍离开身体内部。但是脑海里的剧烈疼痛却盖过了身体其它部分的疼痛。 “我……唔呃……”空气和血液伴随着呼吸开始倒流。我剧烈地咳嗽着,在记忆中寻找能够解决这一事态的办法。连最基本的治疗法术都无从施展的话,那么其他治疗术的使用也就成了一句空谈。鲜血久久没有止住的迹象,我一边咳嗽一边从嘴里喷出血沫,破晓之门虽然也能够代替我施法,但是她的施法能力终究还是属于我的。如果我不能凝聚法术,那么她也毫无力量可言。 如果……如果有什么,不需要念诵咒语……不,不需要呼召那旋律和音符的手段,来治疗自己的话…… 我颤抖着从腰间拔出了匕首,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僵硬得几乎变成了一根铁棍也似,难以弯曲。尝试了好几次,我才将匕首拔了出来。 刀刃从手中落下,但是那无所谓。我想拿的本来也就不是匕首的本体,而是它那装满清水的刀鞘。我艰难地仰起头,在血液逆流入口鼻的同时,啜饮刀鞘中清凉甘甜的水。现在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里了。和阿瓦隆的圣泉拥有同一性质的清水,即使它不能完全治疗我,只要能缓解一下痛苦,让脑海中的疼痛没那么剧烈,或许我就可以成功施展出魔法…… 清水冲淡了口中的血腥味,一股和温血截然不同的,冰凉的清流逆着血液的触感流入胃中。在那一瞬间,我感觉一股凉意从体内扩散开来,这种描述可能有些不准确,但就像是被冻僵的手指浸入了温水之中一样,生命的力量似乎重新回到了我的体内。不知何时,鼻中的血液慢慢止住了,但是口中依旧满是鲜血。 “啊……呃……”我吐掉了嘴里的血,用畅通的鼻子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脑海中的疼痛虽然依旧没有减缓,但那泉水是有效的。这时只有一个咒语能够帮助我,对,只有,只有一个…… “Esh-Narr。” 无需聆听那伟大的旋律。只需诉说即可。诉说之物即是真实。龙语魔法就是这样的存在。这也是薇奥拉最早教给我的咒语之一。 龙语魔法被正确地施展了。强大而温暖的力量瞬间拥抱了我,大脑里的疼痛开始显著地缓和了下来,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止住了。但是与此相对的,我感觉四肢好像一瞬间没了力气,重新趴在了地上,大口喘息着。尽管疼痛没有完全消失,但是也不会干涉我施展一些小法术了。至于那些比较高深和强大的魔法,可能还是会受到一些阻碍,不过,现在也没有担心这个的空闲了…… 脸庞被鲜血糊满然后逐渐干涸的感觉十分难受。我趴着恢复了一些力气之后,勉强撑起身体坐起来,施展法术召唤来了清水,擦洗了脸颊和被鲜血沾到的衣摆。 视野彻底恢复清晰之后,我才注意到,每当我死死盯着一样东西注视下去,它的轮廓就会逐渐扭曲,而原本正常的视野也开始染上一层深蓝,脑海里的疼痛就逐渐开始加剧。而撤去专注之后,这些所有的异象都会慢慢平复下去。 这就是在深层真实之中潜游太久的后遗症吗…… 我捂着眼睛,慢慢调整呼吸。沉浸在那个维度之中太久,会逐渐让精神结构无法正常地接纳表层现实。罗瑞安也说过,有许多巫师和魔女因为贸然地过度涉足这一领域,最后导致疯狂。现在看来,我的精神可能已经有些无法准确地辨识深层真实与表层现实了。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休息了好一阵子,用魔法召唤来的面包和水补充了体力之后,我才感到好受了一些,撑着墙壁站起身来。 “破晓之门……从我被吸进那门里到回来为止,一共用了多长时间?” 在继续上路之前,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只有一瞬间。”破晓之门平静地回答。 “是吗……我在那个可能性所延伸出来的世界里的时候,你……还好吗?” 金色的守护灵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继续响了起来。 “我自己啊。正如你所知道的。你踏入了一个没有我存在的地方。而我,自然是被那扇门阻挡下来了。” “你的意思是……你曾经短暂地被从我身上剥离了?” “是的。” “如果我……没能回来呢?” “我会消失。” 听了破晓之门的回答后,我感觉到脊背一阵发冷。 “我们走吧。”犹豫了片刻后,我决定结束这个话题,继续在这迷宫中前进。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也不知道我真正要去的前方在哪里,但是在这个地方,我除了走下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而在一个小时之后,我又遇到了一扇门。这次,我在稍稍踌躇后,还是推开了门。 “我总得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对吧?”我对破晓之门说,而这与其是在向她征求意见,不如说是在为自己壮胆。这一次,大门后是一个我十分熟悉的牢房。那是在几次三番的逃狱被抓回之后,用来囚禁我的那间特制牢房——完全而彻底的金属结构,不存在脱狱的可能。 这回,我看到那牢房之中的自己身边,漂浮着两只金色的手。看到那个,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想要确认破晓之门是否在我的身边。 这次门后的景象,究竟是另一个可能性所延伸出来的世界呢,还是单纯的,我的过去呢?驻足观看了一会儿,房间里的自己裹着那条薄毯子坐在那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和地面,闭上了眼睛。破晓之门的手搭在她的双肩上。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透过牢狱的铁窗,我能看到外面纷飞的雪花。有一些雪花被风吹进了牢狱,落在了她的头发和肩膀上。 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破晓之门双手的颜色越来越淡。 没有狱警查房,也没有别的任何事情发生。门后牢狱里的另一个自己,只是靠在那里,将头抵在坚硬的金属上,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睡着,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 忽然,砰的一声,大门在我眼前轰然关闭。金色的守护灵用双手紧紧地按着那扇门,无声地催促我离去。这一声巨响直接将我出神之中震醒了过来,我呆呆地凝视着她,不知为什么,眼眶里逐渐涌上了一点点温暖而湿润的东西。 我明白,我明白的。 这扇门的后面,是另一个可能性。 “如果薇奥拉没有来”的可能性。 我会如同门后面的那个女孩一样,被永远封闭在金属的囚牢之中,失去所有的求生意志,放弃一切,就像在薇奥拉到来之前我所做的那样,自己宣判自己被遗忘,平静地接受现实,然后被那寒冬拥入怀中……再然后…… 那是死亡吗?比起死亡,我觉得那更像是一种……“消失”。对,就像消失在雪中一样,不被任何人所记得地消失。 “我没事。……谢谢你。”我望着面前的守护灵,有些慌张地抬起衣袖擦去双眼里的泪水,用稍稍有些哽咽和嘶哑的声音说。 之前有一个刹那,我竟然想要冲进去。 想要……跨入这个世界之中。 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要这么做。这种冲动简直就像是忽然从云端划过的闪电,但是它强大却如从大地内部喷出的岩浆。 ——因为我想要去救那个已经放弃一切的自己?因为我想要去告诉那个平静地就此放手的自己?告诉她身边那个守护灵的真正名字?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魔法存在?告诉她……大门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地被关上? ……不。 不管怎么说。 我望着面前已经被关闭的门扉。 我还不能就此在这里驻足。我必须前进。 “我们走吧。”我轻声对破晓之门说,然后转过身去,迈开脚步。在那之后,我又经过了许多扇门扉,每一扇门都在展示我的过去,亦或者是,另一种可能性,另一个时空。 ——譬如说,没有破晓之门的我,被继父所蹂躏的世界。 ——譬如说,母亲没有改嫁给继父,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的世界。 ——譬如说…… 但是我知道。 那些都并不属于我,并不属于此刻“站在这里的我”。现在,在这里,属于我的只有我自己的命运,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打开自己所看到的每一扇门,一路走来。 而这回,我面前的这一扇门后,所呈现出的景象,却几乎让我一时间睁大双眼,难以呼吸。 “……薇奥拉?” 第4章 镜像(1) 我看到的的确是薇奥拉。 不过,似乎和我熟知的薇奥拉有一些区别。这里的她显得似乎更加的……年轻。不,怎么说呢。虽然外貌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这扇门里的她,头发似乎短了一些,眼神相比之下也更加活泼生动,穿着的衣服上也多了一些装饰,给人一种充满朝气的感觉。 门后的景象也让我感到十分的熟悉——那正是在龙堡,薇奥拉的房间内。只不过里面没有那么多的黄金珠宝,显得空旷简朴了很多。薇奥拉坐在那张桌子上,面前放着堆积如小山的书本。而她的对面则是罗瑞安。 “你真的打算去尝试吗?”这回是罗瑞安最先开口。她沉吟着询问道,“老实说,这很危险。” 薇奥拉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烁着与现在的她截然不同的光芒,“我想去尝试。”她说,看起来稍稍有些兴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我不会阻止你。”罗瑞安说,“但是我有必要提醒你,任何涉及过去与未来的魔法都相当的……难以控制。正如我所说,世界上没有笔直,一切真理皆是弯曲,时间本身就是一条弧线。而且……它很容易会打上死结。而这死结对不成熟的施术者而言,往往是致命的。” 薇奥拉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在她的脸庞上投下一道形状美好的阴影。过了一会儿,她用轻微而犹豫的声音说:“我想……我可以试着避免它。” 罗瑞安笑了。 “你掌控黑塔的时间还太短,小家伙。”这头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龙说道,“停止时间只不过是将时间的弧线握在手里。只是抓住线条远远不能算得上是一个高明的织工。你还需要再学习……是的,再学习。每施展一个法咒,就会在世界上投下一道阴影。你需要高明地化解这些阴影,否则它迟早都会来找你,成为你的敌人。” 薇奥拉只是听着,但是我猜她并没有听进去。这或许是很年轻时的薇奥拉,我这么想。 “再过一段时日吧。再过三十年,或者五十年。等待你的技艺再纯熟一些,或许就可以去寻找自己的门扉。”罗瑞安说,“现在坐下来,让我们再练习一下。尽你所能来攻击我,使用你想象得到的任何手段。” 薇奥拉点了点头。 “但是不要碰触当前的时间流。”罗瑞安告诫道,“然后我们可以开始了。” 薇奥拉再次点了点头,随后她轻叹了一口气。 “结束了。”罗瑞安说,“看起来这次你没能坚持很久。” 薇奥拉看上去有些颓丧,她没有说话。 看着这景象的我一阵发蒙。 没有任何的改变,房间也毫无变化,摆在桌上的茶杯仍然摆在桌上,她们除了在动嘴说话之外,没有其他的任何动作,我本来以为罗瑞安在说完“尽你所能来攻击我”这句话之后,薇奥拉会发动无数强大的魔法来编织攻势。但是她没有。我想象当中的冰锥、火球、闪电,空间的裂痕,时间的停滞,都没有出现,甚至就在罗瑞安说出开始两个字的一秒钟之后,这场奇怪的练习就结束了。 她们到底在练习什么?我一头雾水。 “让我们再来一局。这次你可以考虑一下,试着优化自己的陷阱,它太容易被看出来了。从这些陷阱之中我没有看到你对时间的理解。”罗瑞安继续说,她的语气里充斥着平静与冷淡,以及毫不留情的训斥,这让我着实有点意外,我从没有看到她露出这样的一面。 “我输了。”又是在罗瑞安说完这些话的一秒钟后,薇奥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些赌气地捻着自己的头发。 “那么我们可以来分析一下你的失误之处在哪里。”罗瑞安平静地指出,“你总是喜欢过度地干预时间,在之前的两条时间流中,你都犯下了相同的错误,过度地干涉了自己所设下的陷阱,让它的成长与发动带有非常明显而强烈的人为气息。而且,你喜欢将一个时间陷阱的核心设置为一样物体。这个习惯非常不好。不要被这种定性思维所束缚。” 薇奥拉点点头。 “还有,你试图通过回溯过去的方式对我进行打击,这不是个好想法。你不知道我在位于何种时点时最为虚弱,没有力量。你对我没有理解。任何前往过去或未来的方式都必须建立在对对手的把握之上。跨越时间的攻击固然有效,可是这一切都不如来自时间本身的攻击更加强大。要知道,物质攻击是最容易被拆解和免疫的。” 罗瑞安继续说,然后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环形的图案,“不要过度地依赖时间停止,这一技巧只不过是让你前往了一个他人无法触及的新舞台。但是如果对手能够跟得上你,那么它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最后,对目标当前时间的操作是一个创新点,是值得赞许的地方。你试图延长我所经历的每一秒钟……不错的想法。如果你能将这项技法完成一半,那么就可以算是真正出师了。” 说到这里,罗瑞安的脸上才微微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记住,概念攻击永远凌驾于物质攻击之上,这是在层面上的根本性不同。” 薇奥拉再次点了点头,脸色稍稍有些变化。她的额角微微有些冒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一些。 “你也累了吧,那今天到此为止好了。”罗瑞安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站起身来,“在离开之前我要提醒你一点,不要去贸然改变真正的时间流,不要在尚不成熟的时候试图去编织时间的丝线。触动任何一个线头,都有可能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复杂织锦上造成一个死结。而就像我之前所说的,它可能会……成为你的噩梦。” 薇奥拉低下头来,我仔细看着她的表情,虽然表面上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但是我可以肯定,她实际上并没有太把罗瑞安的话当回事儿。 “不过就算我这么说,你应该也不会听的吧。”罗瑞安摆摆手,薇奥拉忽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小心思被拆穿了的惊慌神色。 随后罗瑞安就离开了。幻象能够显示的区域就只限于这个房间而已。她打开门走出去之后,我就无法捕捉到她的身影了。现在只留下薇奥拉还在房间里呆呆地坐着。 又回味了一下之前罗瑞安所说的话之后,我大概有点明白这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了。 她们想必是另外创造出了一条时间流,在里面进行切磋和比试。……只不过,是用时间攻击的形式。罗瑞安没有说得特别清楚,而我贫乏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出薇奥拉是如何操控时间对她发动攻击的。 不过……这就是时间操控者之间的战斗吗。 正因为实际的战斗发生在另一条时间流里,所以在目前的时间流之中,才没有任何变化和异象。而刹那间就分出胜负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了。两条时间流的流速想必也是不一样的吧。 薇奥拉在坐了一会儿之后,也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愣。等了很长时间,这房间内的景象都不再有变化。我不知道是像录像带一样,这段过去的影像已经放映完了,还是说依旧没有结束,只是这房间内没有人而已。 不管怎么样,看起来继续留在这里都不会有什么意义了。我关上了房间的大门。 这是薇奥拉的过去……可以说是确凿无疑了。 虽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不一样的时间线”,但是有罗瑞安,薇奥拉,还有两人的关系,以及罗瑞安曾经提到过“掌控黑塔”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就算不是现在这个世界中薇奥拉的过去,大概也相差不远。 不过,从薇奥拉的表情看来,罗瑞安所说的话恐怕是现实。 就算她那么说了,薇奥拉大概也不会听。 那么结果会是怎样的呢?薇奥拉接下来做了什么?她真的贸然去探索过去和未来了吗?还是说,在这条时间线内,她没有听从罗瑞安的教诲,贸然地触碰了时间的死结,导致了什么可怕的结局? 我无从猜测和想象,只能继续向前走,寄望于能够在下一扇大门内找到答案。 无限延伸的走廊,构成的迷宫,胡乱堆砌的建筑,以及摆放得毫无顺序的门扉。在其中走得愈久,我心里愈是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念头:它可能不是某人,或者某些人,故意布置成这样的。它或许是某种效应的副作用,没有人管理这里,没有人在乎这里,因为它只是一个废墟。 建造成这座迷宫的材料,各自不同,但都非常古老,充满了岁月和时光的划痕。我曾经在这里见到过雾塚教会的木质走廊,也见到过日式旧居的纸门与木墙。或许在雾塚教会所占据的这片空间上,曾经存在过的所有建筑,都被拖到了这个迷宫中,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向我展示着无穷无尽,混乱至极的可能性。 时间的废墟,可能性|交错的废墟。 它的尽头在哪里?我不知道。 我能做的,只有走向下一扇门。 第5章 镜像(2) 在看到薇奥拉的镜像之前,我甚至觉得,在这里前行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道路没有尽头,我所能做的只是当一个沉默的观测者,打开自己遇到的每一扇门,然后观看门后的幻景。无论那是另一个可能性所推导出来的事件,还是别的什么奇异的景象,都…… 都对现状完全没有推进。 我不知道尽头在哪里,我应该去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绕圈。之前我也曾经结绳而行,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已经忘却了这件事情。是在自己坠入另外的可能性世界之前?还是在更早的时候?看不到尽头的道路消磨着我的意志力,我甚至开始认为自己来这里是一个错误。 ——这里没有我能够插手的余地。也不是我能够涉足的地方。但是那又怎么样?我已经被这座可能性的废墟吞噬了,成为了它的牺牲品。 这座迷宫里没有蒂奥娜的记忆,也没有那些吸血鬼的过去。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不会展示已死之人的可能性,但是从这一点来说的话,小夜实际上也已经死去了。 ……或许是因为那些吸血鬼已经被摧毁了吧。我想。他们失去了第二次生命。而蒂奥娜……蒂奥娜…… 我现在非常希望她也同样如此。 但是在看到薇奥拉的镜像之后,我感到自己来到这座废墟之中不是没有意义的。 ——我正在更加地接近她。 哪怕一步,一点点也好。想要看到她的更多,了解她的更多。她不肯对我提起自己的过去,那么这座迷宫无疑为我提供了一个机会,知晓她过去的机会,虽然并不完全可靠。在短暂地因这个念头——这个近乎于私窥的行为而感到羞耻之后,我还是走向下一扇门。 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我这么说服自己。观看薇奥拉的过去,与她另外的可能性,对现状没有任何推进作用,但是…… 但是我又怎么能忍住不看呢? 我推开了下一扇门。 然后看到了芙拉维雅。 ……是的,是芙拉维雅。 门后的景象是一个黑暗而幽深的洞穴,被石壁上凸出的水晶晶簇所照亮。在洞窟中央,年幼的银龙正趴伏在那里。和我记忆中的幼龙一模一样。连身上的骨刺位置都如出一辙。我记得她头上的角,还没有如同她的母亲那样尖利,尖端呈现出半圆形的钝头,显得非常稚嫩。她现在似乎还很年幼,比我见到她的时候要年幼一些,虽然体型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牙齿和利爪还都没有成形。 她身后的黑暗中漂浮着一些光点。就像是夜空中的繁星。随后,一道光芒在那星空般的黑暗中亮起,那黑暗仿佛有了实体轮廓一般动弹起来,我这才发现,那哪里是黑暗,而是隐匿在洞穴深处的罗瑞安。 黑色的巨龙伸出爪子,将一只活着的驯鹿拎到了芙拉维雅的面前。年幼的银龙立刻扑了上去,用自己还不算太尖的牙齿咬在了鹿的喉咙上。与其说那可怜的动物的脖子是被咬断的,倒不如说是被锉断的。芙拉维雅将自己的全部体重都压在它身上,四爪、尾巴和牙齿齐齐并用,很快就将驯鹿弄了个血肉模糊,然后笨拙地剖开它的肚子,大嚼起来。 这是猎人的捕食,和我之前在雪山森林之中看到过的景象大同小异,只不过那时候她更加熟练,也更加具有杀伤力而已。 罗瑞安低下头,在原形形态下显得格外硕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她的身边环绕着一颗颗光粒,就像是有了形体和轮廓的星空。黑龙用吻部轻轻磨蹭着幼小银龙的身子,伸出舌头温柔地舔掉她身上沾上的血迹。 我看着它们犹如亲子般温馨的互动,在心头涌起一阵暖流之余,也感到一丝疑惑。 薇奥拉在哪里?芙拉维雅真正的母亲——薇奥拉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是她来养育这个孩子,而是交给了罗瑞安? 不,或许是因为薇奥拉有黑塔的要务,抽不出身吧。我这么想着,然后自认为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于是释然了。 在将驯鹿啃咬得只剩下一些骨头架子之后,芙拉维雅用头顶着罗瑞安的爪子,发出稚嫩的鸣叫声。那还算不上是巨龙的咆哮与吼叫,倒是与刚刚破壳的幼雏的啾鸣更为类似。似乎小看了幼龙的食量,罗瑞安有些意外地收回了爪子,然后用尾尖将洞穴角落里的一摊银光闪烁的东西扫了过来,堆在芙拉维雅的面前。 ——那是一堆银子。 这是我看到那些东西之后的第一反应。 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白银,而是非常类似于白银的东西。它看上去真的就像是白银铸造的碎片。 芙拉维雅发出欢快的鸣叫声,跳入了那堆碎片里,然后啃咬起它们来。 我甚至能够听到她的牙齿咬在那些碎片上所发出的类似于金属的摩擦声。 “不过想到那个小家伙还会偷偷啃宝石和金银什么的,其实也不奇怪……”我嘟囔着,继续看下去。 芙拉维雅一口气吃掉了大半的碎片,小肚子都有些撑了起来,仰躺在地上打起了滚。看到它躺在那些碎片里的样子,我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 ——我知道那些银色碎片是什么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可能是……银龙的蛋壳。 幼龙在出世之后就会吃掉自己的蛋壳,如果没有父母为它们提供破壳后的第一顿肉食的话。那些壳里有着能够供养幼龙成长的丰富的营养,并且也富含了强大的魔力。我曾经在书里看到过的。为了更加了解龙类生物,我曾经特地去寻找过专门的书籍来看。没想到那些知识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破壳后的第一顿饭啊…… 我仔细地看着芙拉维雅和它的蛋壳。 理论上来讲……作为母亲的薇奥拉,应该是在自己的孩子即将孵化的那一段时间里,寸步不离地看守着龙蛋的才对。这蛋壳就是最好的证据。巨龙通常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太晚吃掉蛋壳,因为那些破碎的壳如果放置太长时间,里面的魔力往往会流失殆尽,所以至多要在第一顿肉食后让孩子吃掉。 但是为什么,在这里担负起母亲的义务的却是罗瑞安? 薇奥拉在哪里? 难道薇奥拉在让罗瑞安照顾着自己的女儿? 老实说,并不是没有可能。如果黑塔的事务真的让她抽不开身的话…… 但是,我仍然能回想起那一天,薇奥拉在对我诉说幼龙出生的艰难时,她的表情,和她的声音。 ——即使是将外在的一切不利因素全部排除。 ——即使是将所有能够进行的准备做到最好。 ——即使是灌注了全部的心血,全部的温情。 幼龙能够出生的概率依然只有一半。 这是薇奥拉亲口对我所说的。从当时她些微颤抖着的声音之中,我甚至能够察觉到,她心中所怀的巨大的恐惧。 “那孩子出生后的每一天,我都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存在。” 能说出这种话的母亲,不可能会抛下刚刚破壳的孩子给他人。即使那个人是她完全能够信任的人也一样。我没有做过母亲,不能完全明白这种心情,但是,却可以理解。 所以这才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这个世界中的薇奥拉究竟在哪里? 难道这是……这是薇奥拉没能看到芙拉维雅破壳而出时的世界? 我忽然感到一阵寒冷从心底涌上。难道这是薇奥拉在芙拉维雅出世之前就死去了的世界? ……她怎么会死? 我不能想象薇奥拉的死亡。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 但我越是拼命地否定这个念头,它越是在我脑海里深深扎根,然后犹如植物般疯长。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可能性,只是个“可能发生的事件”。而谁都会死。我也会死,薇奥拉,罗瑞安,当然也不例外。我不是见过没有破晓之门傍身的自己吗?我不是见过那个没有遇到薇奥拉,在冰冷的冬夜里放弃了一切的自己吗? 我不是见到过……小夜的死吗? 我关上了大门,不再看其中的景象。在心里存有那个念头之后,芙拉维雅那小小的身影,竟然无异于插入我心脏的利刃。 “这只是……可能性而已。”我将脑海中的思绪转化成声音,把话语说出口,希望这样能够说服自己,“它不是真的。至少,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不是真的。薇奥拉一定还在这里的某处,等着我去找她。” 这句话就像是为干瘪的海绵里注入了一点点清水。我努力平复着呼吸,双手撑在门板上。自己和自己说话虽然对于缓解寂寞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是,除了这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和破晓之门说话和对自己说话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到头来这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喝了些用法术造出来的水之后,我继续向前走去。在前行了一段距离之后,走廊豁然开朗,我再次来到了一座大厅之中。只不过这回,这座大厅不再是空无一物。 一个裹着袍服的干枯身影背对着我,昂首立在大厅中央。 一看到那个身影,一阵悚栗便如电流般爬遍全身。 那是一个吸血鬼。被蒂奥娜吸干鲜血之后,依旧苟延残喘着,没有死去的吸血鬼。在见识到了之前那个吸血鬼的强大力量之后,我对这些形如干尸的家伙再也没有小觑之心,连忙扭头就跑。但是跑了许久,也不见身后有人追来。我回头看了看,走廊内空无一人。试探着回到了那座大厅之中,我惊讶地看到那吸血鬼并没有任何动作,而是正与什么东西对峙着。 我慢慢探出头去,希望看清那与它对峙着的人的真面目。 ——那不是真正的人,甚至可能连活物都算不上,而是一个幽灵般的,宛如包在半透明纱巾之中移动的高大人形轮廓。 第6章 镜像(3) 我望着那个近乎透明的人影,瞪大了眼睛。我见过它,是的,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是……但是那个时候看到的任何东西,我都不可能忘记。 那是原圣(Pleroma),高阶界域永恒庭院的眷族。当时,薇奥拉没有详细对我说它们的事情,而在之后我所能翻阅到的异界生物文献里也没有过多提及这些生物,这些语焉不详的书本内最多只说了一句,原圣的行动无法预测,它们的行为无人能够理解。这是因为它们的思维模式与凡人有本质上的不同,它们将时间视为一个环,而不是如同凡人一般的线性思考。 现在,这位原圣正在和那个已经成了干尸的吸血鬼相对峙。我不敢贸然前去打扰它们,但是强烈的好奇心让我难以就此拔腿离开。 对于我来说,这个原圣的存在,无疑是这座犹如坟墓一般永恒而乏味的迷宫中唯一的变数。它是外界的来客,而且又是上位界域的眷族。它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但是由于原圣行为的不可预测性,我并不打算和它进行交流。 那个吸血鬼明显地在戒备着原圣,但是它同时也在时不时地侧头望向我这边。我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事实上,我也准备好了逃命用的法术,等待着吸血鬼一有异动,就马上溜之大吉。 但是吸血鬼已经没有机会再动弹了。原圣慢慢地前行,穿过了它的身体,就如同幽灵穿过实体一般。但是当原圣从吸血鬼的身体中穿过时,我看到那干尸一般的肉体在原圣半透明的披风之中悄然消失。当原圣离开时,它只剩下了一半躯体,然后那残躯轰然倒下,在地上摔成了漫天粉末。但是现在还不是该放松的时候,因为那半透明的高大人形现在已经朝我飘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用破晓之门的传送逃离,金光一闪间,我打开空间的大门跳了进去。可是下一秒,面前的景物仍然没有变化,走廊还是那个走廊,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原圣依旧在向我缓缓地飘来,就连它和我之间的距离也依旧以一个恒定的速度不断缩短着。 我完全没有和它开战的打算。望着那虚无缥缈的人形轮廓,我拔腿就跑,但是没有用,无论我怎么努力地摆动双腿,自己的身体却一丁点都没有移动过,原圣依旧在缓缓靠近。 跑不掉的。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破晓之门的拳头就已经打了上去。金色的守护灵一拳打在那半透明的披风上,它却如同一片真正的布料一般,飘拂着荡了开去,露出那纱巾之下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啊。 像是两个不断围绕着对方旋转的光球,不,那又好像不是光球,我甚至难以确定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光和色彩。难以言说的光芒凝聚成球体——不,不不,那好像是一个眼睛?是光的漩涡?是黑洞?是异世界的门扉?时间的隧道?还是一个……一个现实被侵蚀之后留下的孔窍?我完全无法以语言描述,只能看到那两个球体犹如阴阳鱼一般旋转着。 随后那纱巾猛然合拢,将破晓之门吞了进去。 我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往前扑去,双手似乎像伸入了一片非常轻柔的薄纱之中,指尖传来的触感像是液体又像是砂砾,很快,还不等我有所反应,那一片奇怪的质感就将我整个儿地吞了进去。 “——” 就像是穿过了一层帷幔。我稳住了身体,定了定心神,但是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伸出手,所触碰到的只有无形无质的绚光与色彩。我现在正位于原圣的体内,可是却没有像之前那个吸血鬼那样粉身碎骨,化为齑粉。它——原圣——并不想对我发动攻击吗?正在思考着这些的时候,我在身边看到了破晓之门。她似乎和我一样都有些迷糊。 那么,这个原圣究竟要做什么?我抬起头望着悬浮在自己头顶的那两个光球,试探着开口问道:“你好?” 长久的沉默。空气几乎凝固了。原圣没有回答。就在我几乎放弃对话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中直接响起。 那声音无法分辨男女,无所谓语气,也没有语音语调,要说的话就只是“声音”而已。 “门中见过去。” 我怔了一下。 这位原圣……是在和我交谈吗?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未来非未来。” 原圣的声音以近乎强硬的态度继续着。它没有理会我的询问,而只是自顾自地叙述了下去。但是那些话毫无条理,我几乎无法理解。 “未来乃过去。过去乃过去。” 我一头雾水。它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未来是过去,过去也是过去? 但是原圣的声音依旧在继续。这回,它终于说出了一句我能勉强听懂的话。 “一切捷径皆为虚幻。一切真理皆是弯曲。时间本身便是一个圆圈。” 这是罗瑞安曾经对薇奥拉所说过的话,时间本身就是环——这是原圣的思维方式。它们看到的东西远比我们人类要多,所说的话便显得不可理喻。如果这便是时间的本质,那么罗瑞安和原圣对于时间的理解有共同之处,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唯静默中生言语。” “唯黑暗中现光明。” “唯死亡中得重生。” 在我思考这些话的意义的时候,原圣的声音再度响起。 “万物双面,一体至衡。” 说完这些,它就缓缓地朝着墙壁飘去。那笼罩在我身上的纱巾一样的罩幕离开了。我看着它飘入了墙壁,随即那墙就缓缓塌陷,露出了黑暗的虚空。它是在指引我前进吗?我迟疑着看着那黑暗在我面前越来越大,最后延伸开一条黑暗所形成的道路。 原圣依旧在那条路上前行,它那罩幕下的微光在黑暗中已经近乎微不可察。如果再不跟上去的话,我很可能会失去它的踪迹。 “可恶。” 我低低地念叨着,迈开腿跑了过去。就如同之前踏入黑暗的感觉一样,我在虚空之上奔跑着。这个原圣要指引我去哪里?它为什么要指引我?这一切我都无从得知,只能咬牙跟上在黑暗之中的两点微光。在奔跑的间隙,我施展了一个光亮术,高举着法杖,让杖头上的光芒照亮身边的黑暗。身后那个洞口所发出的光越来越暗,直到我的来路彻底湮灭在黑暗里。 很快,从四面八方隐隐约约有许多东西汇聚过来,我定睛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那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正是一扇扇门。无数的门扉——换句话说,无数的可能性——汇聚到我的脚下,铺成了一条道路,组成了一条门构成的走廊。 这个原圣——它在……它在重塑这个迷宫? 看着脚下逐渐成型延伸的走廊,我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荒唐的念头。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回答我的疑问了。这个原圣无疑就是在拆解这时空废墟的织构,然后重新铺出一条道路——一条指引我的道路。 想到这里,我的精神顿时振作了起来。无论这条路的前方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哪怕在它的尽头就是毫发无损的蒂奥娜,我也不会再选择回到那无穷无尽的废墟岔路之中去了。 不知跑了多久,一扇门扉忽然从地上升了起来,挡在我面前。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视野刹那间变成一片白色,当我的双眼恢复正常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片盖满冰雪的地面。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我认识这个地方。 这里是法梵德的雪原。 远处是已经见惯了的云海和群山。 雪原上站着两个人——罗瑞安和薇奥拉。 薇奥拉的面前有两把漂浮在半空中的铲子,地上已经有了一个雪洞,而雪洞中则有一个银色的圆球。这幅场景是这么的熟悉,我呆呆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终于想起来,这是我在罗瑞安的龙堡镜子里看到的景象。而罗瑞安对我亲口说过——这是她的回忆。 同时,也是薇奥拉的回忆。 我看着那两把铲子将积雪覆盖到那银色的圆球上,慢慢吐出一口长气。 “原来,我在那时看到的圆球,是一颗龙蛋吗……” 银龙的蛋,需要放置在冰雪之中才能孵化。这也是薇奥拉把它埋到雪洞里去的原因。只是,现在的薇奥拉,脸上却写满了恐惧,悲伤,自责和懊悔,那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却不堪重负地挑着满满的希冀。她的双眼中满含泪水,双唇紧紧抿出一条脆弱的弧线。我仔细地看着她,她现在就像是一尊精美但是脆弱的玻璃雕像,似乎我只要轻轻一推,她就会跌在地上,粉身碎骨。 “罗瑞安,罗瑞安……” 薇奥拉轻轻地唤着罗瑞安的名字,声音里满是凄楚。 “我做错了,我搞砸了——我——” 啊。她在哭泣……她在哭泣。我看到有什么晶亮的东西沿着她的脸颊一闪而过。 “你没有听从我的忠告……”罗瑞安平静地说。薇奥拉用双手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但是还不至于为此而绝望。来吧,我们还有机会。你还可以赎罪。”深空之龙伸出手按住薇奥拉的肩膀,她的颤抖幅度变小了一些。 而与此同时,整个世界都似乎颤抖了起来。空间泛起了波纹,那简直就像是原圣披覆在身上的半透明罩幕。 “起|点即是终点。不分彼此。” 是原圣,那个原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身边的景物开始移动,后退,远去,被拉长成斑驳的色块。 “不,让我留在这里,让我留在这里——”我用尽力量大喊出声,拼命向着薇奥拉的位置跑去,希望能够再捕捉到一些她们的对话。 “你还可以赎罪,薇艾——” “不——!!薇奥拉!!” 我大叫着,就像是被人抛了起来一样,飞到了半空。声音远去,消退,最终归于岑寂。 我还是没能听到罗瑞安念完那个名字。 第7章 银之晨曦(1) 当视野再次恢复时,我发觉自己身处一片寒冷之中。周围一片黑暗,我舒展身体,双手能触碰到某个光滑而冰冷的物体,是一个内凹的曲面,如同玻璃一般。我轻轻伸手敲了敲,声音清脆,犹如金属一般。我顺着它一直摸了上去,感到这曲面在我手掌之下一直延伸到头顶,形成一个穹顶。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受。 非常冰冷……是的,非常冰冷。但是,却不令人厌恶。通常而言,过度的冷和热都会引起人类的不适。但是这里的冰冷,却没有让我感觉到任何的不舒服……这很违反生理本能,也很矛盾。但就是这样,我的感觉是这么告诉我的,它强硬地告诉着我——这里,非常舒适。 没有必要离开。 我靠着那曲面坐了下去,然后发现,地面也是向下凹进的。 就像是自己被密封在一个卵型的容器之中。 抚摸着那冰冷的曲面,我的心下一片雪亮。这……恐怕是龙蛋。银龙的龙蛋。那么我所看到的是幼龙……是芙拉维雅的视角? 在原圣为我开辟的这条道路上,幻象仍然在继续。这是他人的人生,他人的可能性,我无法涉足的地方,只能观看。但是,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有什么意义。原圣一定想要告诉我什么。我近乎本能地这么认为。 我在黑暗中念诵光亮术,试图点亮一些光芒。但是法术没有生效,周遭仍然一片黑暗。 难道我丧失了施法的能力?意念稍动,破晓之门就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她金色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只能在黑暗中勾勒出她自己的轮廓,但是却没有办法照亮黑暗。只要仔细聆听的话,我仍然能听到那伟大的魔法之音,这证明我的力量并没有失去。可是法术却无法施展,就像这片黑暗会阻止所有的魔法生效。除此之外,破晓之门也无法带我用传送的方式离开这里。 我被囚禁在了这蛋壳中。 但是就连我自己都有些难以想象,我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感到焦虑呢?我甚至一点都不担心,反而还感到非常的……平静与欢喜。 那感觉就像是仍然在母亲的怀抱中。有哪个孩子会因为被母亲拥抱着而感到焦躁不安? 我非常从容而平和地放弃了任何施法或者离开这里的尝试。我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我必须等待,等待这个与我共享同一双眼睛的小小生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破壳而出。 ——一片黑暗是因为它还没有对于光明的认知。 ——法术没有生效是因为它还没有对于力量的认知。 ——无法离开是因为它还没有对于距离和外界的认知。 只能等待。 我闭上了眼睛。恍惚之间,无数光芒升起,化为色彩的洪流,盘旋着向上喷涌,然后炸开,光雨落下,然后幻化,幻化成一片片逐渐扩大的颜色,就像是颜料滴在纸张上洇开。我知道这是幻觉。但是我不去理会它,这些在我闭上眼睛后,在眼皮内侧所看到的似是而非的幻觉,很快就湮灭在了平和的黑暗中。黑暗柔软而厚重,黑暗静谧而博大,它包容一切,抚平一切,吸纳一切,它是生命之前的温柔脉动,也是死亡之后的安稳长眠。 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只有在静默中才能产生言语,为什么只有在黑暗中才能亮起光明。没有静就没有动,它们只是同一存在的两种形式。变化,在变化中才有一切。万物恒变。你必须先收回手臂才能打出拳头。碗必须是空的才能盛水。必须无,才能有。必须有,然后才能无。这是一样的道理。光与影共存,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一种东西。万物共存,行其道者,归处亦同。 许多个念头像水泡一样在我脑海里泛起,然后噗噗破开。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内侧的黑暗和我外侧的黑暗有什么区别?在我内侧点亮的光和在我外侧点亮的光又有什么区别?在我内侧发出的声音和在我外侧发出的声音又有什么区别?我发声时世界也发声。我点燃一盏灯,就将投下一道阴影。我点燃一盏灯,它就注定要熄灭。 我接受阴影。我接受熄灭。为什么不接受? 我想了很多,在母亲的怀抱中,幼子想了很多。幼子其实总是知道所有。幼子没有内与外的认知。幼子的一就是全,全即为一。只有在长大之后,幼子才逐渐遗忘这一切,长大是一种遗忘,当幼子理解了,它也就忘却了。理解是最大的忘却。 智者知而不解,愚者解而不知。 我的脑袋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然后,在深深的黑暗中,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聚集。那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又何必知道?我只知道黑暗被搅动了,静变成了动,然后,然后…… 咔嚓。 一声轻响。 是的,那就是最初的声音,最初的言语。所有声音都是言语,只不过人类不知道这一点而已。 唯静默,生言语。 我睁开了眼睛。 黑暗犹如钢铁浇铸,纹丝不动。又如天鹅绒的帷幔,厚重柔软。我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但是那也不重要。 然后,在黑暗中,亮起了一点光。 光是分割自我和外界的象征。黑暗会湮灭万物的轮廓,令一切混同。而光芒则会照亮轮廓,让形体显现,分离万物。 那起初是多么微小的一点光啊。连如豆般的一星灯火都比它要炽烈。它渺小到近乎于眼的错觉。 但我知道那是真实的。在黑暗中的光绝不是错觉。然后,碎裂的声音继续响起,光芒逐渐扩大。我感觉到有力量在体内流动,灿烂明亮,强壮有力。那是生命,是生命,它充满我的全身。然后变成犹如刚刚解冻的冰河一般强大的力量,冲击着黑暗。 咔嚓。咔嚓。咔嚓。 黑暗不断碎裂。 然后光芒就像是爆炸一般地倾泻进来。我被灿烂炫目的白光所淹没。当视野恢复后,我恍惚间以为自己站在两面镜子前。 对,是两面镜子。 视野被分成了两片。就像我一个人看着两面镜子,两扇屏幕,同时读着两本书。 景物是一样的,这些对称的景物交汇于面前一根没有实体,但能够看出来的交界线处。 我的左边是罗瑞安。深空之龙微笑着,她似乎早就知道蛋里的生命会顺利地破壳而出,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温柔、平和而安静。我知道,这蛋内的小生命圆满地回应了她的期待。 我的右边是薇奥拉。是作为母亲的薇奥拉。她的双眼中盈满泪水,双手紧紧地捂着脸庞,大颗大颗的泪珠流过脸颊,渗入手指的缝隙之中。我知道,这蛋内的小生命成功挣脱了命运的枷锁。 薇奥拉没有说话。她说不出话,只有微不可察的抽泣声。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到她哭泣。褪下那从容而凛然的魔女的外衣,除去那温和但严厉的师长的面具,甚至——甚至,忽略那满怀柔情的母亲的身份,她的脆弱,她的无助,她的纯净,她的柔软,她的笨拙。此时此刻,全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到她哭泣,我看到她欢笑。我看到她的脸上调合了两种表情,我看到那白皙的面庞被泪水弄得一团糟。她又哭又笑着,伸出双手,但是手指却僵直在空中,似乎想要抱起自己的孩子,但是却又怕弄伤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即使她知道龙族是强韧的物种,只要突破了那命运的难关,就很少再有东西能够杀死它们。 “你做得很好。”罗瑞安微微笑着,开口对我——对芙拉维雅——对这个崭新的生命讲话。 她是在赞许,是在肯定,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她同样是在肯定我,肯定走到这一步的我。我知道这或许只是一厢情愿,因为这是他人的回忆。 “你看。”罗瑞安说着,微微侧开身体。我看到法梵德的黎明,朝阳灿烂明艳,它从云海之中浮现,山峦峥嵘,群峰凸起,一片片雪山之巅,全部镀上了一层雪亮的白银。 天地皆白。 灿烂的光芒充斥着空间,让我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并不是身处法梵德的雪原,而是已经升入了光辉灿烂的天界。白金色的天穹没有尽头,悬挂在空中的神圣火焰旋转不休。而远处,那些强力的灵魂——是天使吗?不,我知道那些是法梵德的雄鹰,它们是唯一能够和巨龙分享同一片天空的勇敢的生命——搏击长空,穿越云海,在白金的天空中翱翔。 “我要为你起名。”罗瑞安眯起眼睛,眺望着那美丽的景象,轻声说。 这时,我甚至都忘记了去看另外一边,薇奥拉那边的景物是不是一模一样。法梵德的黎明彻底将我的心神摄住,让我没有余力再去关注那一侧的事物。 深空之龙抚摸着自己的下巴,她似乎在沉思,又像是在远眺着这美景,似乎一一过滤着这朝阳、晨曦、雪山、云海、雄鹰……只为了从这幅画卷中挑选出一个最美丽的词,来为这小生命起名。 她说的是龙语。从一开始就是。薇奥拉也是。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听懂她们十分口语化,语速极快的龙语,并且更加惊讶于,自己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她们说的是龙语。 很快,罗瑞安就转了过来。她背着那灿烂的光芒,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决定了。”她说,表情被阴影所掩盖。 “你的名字是——” 第8章 银之晨曦(2) 罗瑞安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薇艾妮·芙拉维雅。” 是用龙语。 ……很奇怪。非常奇怪。我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薇奥拉”这个名字,实际上并不是个龙语名。换句话说,现在,薇奥拉说出的这个名字,才是她的龙语名,她的……乳名。 也是薇奥拉一直不愿意让人提起的那个名字。 薇艾妮·芙拉维雅。这个名字在龙语中是“银之晨曦”的意思。 她龙语名的后半段,和她女儿的名字一模一样。事实上这并不能代表什么,甚至就连人类,有时候也会在自己名字的中间冠以父亲的名字,或者别的什么祖辈的名字。 但是,但是…… 一个疑问犹如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如果罗瑞安这一边的幼龙视角属于薇奥拉,那么薇奥拉那边的幼龙视角,应该就属于芙拉维雅。那么,问题由此而来。 为什么,这个迷宫里会有芙拉维雅的回忆,过去,可能性……什么都好,总之,就是那个意思。如果我之前的假设成立,“这个迷宫会映出身在其中之人的过去影像”,那么为什么属于芙拉维雅的过去影像会出现在这里?她应该没有来到这里吧? ——不,或许她已经来了也说不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谁带着,来到了这里,然后一直没有和我相遇。 但是这只是强词夺理。 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 记忆在不断闪现,我摒弃了外在的视觉,全心全意地回忆过去。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我没有抓住的蛛丝马迹,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在我刚刚来到龙堡,见到芙拉维雅之后的那个时间点。初次得见罗瑞安的真身。那个时候,薇奥拉打断了她说出自己的乳名。然后那个时候,罗瑞安所说的话……她说的是——“有什么关系。她又不认识我”。 啊啊。我想起来了。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鲜明,不知道是身处时空之地的缘故,还是在这时我的大脑以一个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运转,以至于连许久之前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的某一句话,某个画面,也可以回忆得如此清晰。宛如罗瑞安就在我面前一样。 那时,我误解了这句话。我以为罗瑞安口中的“她”是指我,所以那时我才感到疑惑。但是现在仔细想想,这个“她”还能指谁呢?显然不会是小夜……小夜和罗瑞安之间并没有那么密切的联系。那么就只有芙拉维雅——罗瑞安的意思是,芙拉维雅并不认识她。 然后——然后还有什么? 思绪飞速运转,过去的回忆犹如一张张彩色的胶片,在我眼前快速转过。 啊,是了,下一个与它相关的回忆,是在罗瑞安的龙堡中,从她的回忆之镜之中,见到那小学究打扮的芙拉维雅。 如果那是芙拉维雅的话,那么这就有了明显的矛盾。芙拉维雅应该是不认识罗瑞安的才对,那么为什么后者的回忆里有她的出现?而且她们完全不像是“不认识”的样子?而在这座迷宫里所见的景象中,也有罗瑞安照顾着刚破壳的芙拉维雅的画面,虽然那可能只是一个可能性,芙拉维雅被罗瑞安抚养的可能性——但是这又会转移到那个问题上,这里为什么会出现芙拉维雅的影像? 这一切都说不通。 不——不对。 有一个答案能够回答所有的这些问题。 如果说,龙堡镜子内的那个小学究一样的芙拉维雅,和迷宫镜像内那个被罗瑞安照顾着的芙拉维雅……是薇奥拉的话? 这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罗瑞安和薇奥拉的过去。 我只觉脑中像是炸开了一个炸弹,轰然巨响。思绪逐渐无法运转,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脚僵硬,无法动弹。 可是母女两个可以那么相似吗?相似到一分一毫都不差的地步?无论龙形还是人形都一模一样,就像复制人一般?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许我看错了什么?或许迷宫镜像里酷似自己女儿的薇奥拉和现实中我所见过的芙拉维雅依旧有些微的区别,只是我没有看出来?但是这样并不能解答我的疑问,而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疑问并没有完全消除。仍然有一点点违和感。仍然有。我还是没有解开所有的谜题。等等,等等…… 之前我离开龙堡去找罗瑞安的时候,芙拉维雅表示,她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也不认识那头住在雪山顶上的龙。 但是之前罗瑞安却和我说过什么? 我在询问她“原来你和芙拉维雅的关系那么好”的时候,她回答我什么? ——她的回答是…… “哦……你是说那个小家伙。是的,当然……当然,你可以这么认为。” 而且,当时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十分模棱两可,就像是隐藏着什么,不,准确来说,就像是她知道某件事情的真相,并不打算将它告诉我,但也不打算完全隐瞒,才用这种非常模糊暧昧的说话方式,来暗示着我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前方似乎有一堵巨大的门扉。它厚重,黑暗,庞大,就像看不到尽头的墙,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真相”从遥远的彼方而来,将我压在下面,让我几乎难以呼吸。我感觉到自己离某件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近了,但是我却恐惧它。 我在恐惧,一旦知道了它,那么某些事情就会因此而改变。我认为是理所应当,不,应该说,某些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东西,甚至可能会因为我知道了这真相而改变,变质,或者……消失,湮灭。 我害怕再也回不到从前。 但是真相从不怜悯,真相从不犹豫,真相从不停步。它向我走来,亦或者是我向它走去? 各种画面纷至沓来。有罗瑞安和薇奥拉在讨论时间魔法的画面。有薇奥拉用雪填埋着那个圆球,柔弱地哭泣着的画面。有罗瑞安在安抚她,并且说——“你没有听从我的忠告,但是你还可以赎罪”。 没有听从她的忠告?什么忠告? 还有机会可以赎罪?赎什么罪? 巨大的疑问推搡着我不断向真相的门扉靠近。我能感觉到那巨大的压迫力。 所有可以称之为线索的回忆全部拼接串联在了一起。 “不要在尚不成熟的时候试图去编织时间的丝线。触动任何一个线头,都有可能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复杂织锦上造成一个死结。而就像我之前所说的,它可能会……成为你的噩梦。” ——这是过去的罗瑞安,对过去的薇奥拉所说的话。 ——薇奥拉触动了时间的丝线。让它打成了一个死结。这个死结是什么?这个死结在哪里?这个死结…… ……是谁? 真相的门扉在我的面前轰然打开。 ——如果,如果,啊啊,如果说…… 我犹豫不决地向着真相的彼岸踏出步伐,踏出名为假设的步伐。我不敢完全走入那黑暗之后炫目的光芒中,我害怕一旦走入了错误的大门,自己将会万劫不复。 如果说…… “薇奥拉就是芙拉维雅”? 光芒爆炸了。 时间就像是一个环。从某一点开始猛然爆开,然后沿着所有能够串联起来的线索不断回溯。罗瑞安,薇奥拉,芙拉维雅,她们三人的面庞在我眼前依次闪过。 如果芙拉维雅就是薇奥拉带回来,过去——亦或者是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 那么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哦……你是说那个小家伙。是的,当然……当然,你可以这么认为。” 罗瑞安,你是在告诉我,薇奥拉和芙拉维雅是同一个人吗?如果镜子里的小人儿是薇奥拉,在我问你为什么和芙拉维雅相处得那么好的时候,你这么回答?你早就知道了这个真相,你想告诉我,对不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你为什么希望我知道呢?那是因为你全部都知道了,对不对?因为时间是一个圆圈,你已经看到了……已经看到了这里,对不对? 如果芙拉维雅就是薇奥拉的过去。如果她们是一个人。如果她就是她打成的死结。 所以罗瑞安才会说你没有听从我的忠告。 所以罗瑞安才说你还有机会赎罪——你还有机会让你自己再出生一次。 所以薇奥拉在面对那颗龙蛋的时候才会那么脆弱。那不只是作为母亲的脆弱,她不仅仅是在恐惧着一条生命的消逝。她恐惧着这个死结会牵连到自己,乃至于她身边的人。她做了一件错事,同时也充满了愧疚。她自己或许有跳脱出这时间悖论,免受其害的能力,但是如果那颗龙蛋真的没能成功孵化,那么她也就是真的……真的亲手毁掉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所以应该属于“芙拉维雅”的回忆与可能性会出现在这里。因为薇奥拉也在这里,而她们两个,实际上是同一人。 一切都豁然开朗。我再无犹豫地踏入了真实的彼岸。 周遭的一切景象都破碎了。 面前是一条水晶的长廊。 原圣就在我的面前。 “知晓者。”原圣的声音再次响彻在我的脑海之中。 原圣知晓这一切。 罗瑞安知晓这一切。 薇奥拉也知晓这一切。 所以它说,未来是过去,过去也是过去。 唯黑暗,现光明。 “知晓者。”我对原圣躬身行礼,目送着它消失在虚空之中。 第9章 银之晨曦(3) 我抬起头,看向面前那条水晶的长廊。很快,无数木板与岩石就从虚空中出现,如雨点般飞舞着覆盖在了水晶的上面,只不过是转眼间,就将这走廊变成了我早就看惯了的景象。就像是把外皮剥开,露出里面的果肉一样,这水晶走廊,是否才是这座迷宫的真面目?我这么想着,往前迈出脚步,感觉浑身轻快,就像是摆脱了身上的某件重负一样。 在知道了薇奥拉一直隐藏到现在的秘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我心中碰撞:一方面,我想要见到她,想要马上就见到她,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这条走廊越长越好,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再见到她的时候,究竟要说些什么。 对她说,我已经知道了芙拉维雅和她是同一人?但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相处呢?芙拉维雅显然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我是否有必要连她一起瞒着?这些过于多余的焦虑与思考充斥了大脑。见到薇奥拉之后要担心的事情就放到那之后去好了,现在我应该先找到她。 这件事情按下之后,另一些思绪又悄然浮起。似乎在寻找到真相之后,我那已经惯于高速思考的脑子仍然处于不可抑制的兴奋状态,必须不停地找一些什么问题来进行思索。也不知道红鸢怎么样了?她是不是应该已经发现了我的逃走?她是否正在寻找我?蒂尔朵拉和艾蕾妮娅怎么样了?她们现在还好吗?平安无事吗? 我在进入这座迷宫之前,还听到了奈奈的声音。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还好?想必她应该和这个镇子里的其他人一样,都陷入时间紊乱之中了吧?还有千鹤,还有…… 还有小夜。 既然我能在这迷宫中看到她的过去,那么想必她也在这里。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想到这里,我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快步往前走去。很快,走廊的尽头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扇木质的小门。 这扇门…… 非常奇怪。 不,不是说它本身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奇怪之处在于,它的位置。以往我见过的所有门,应该都是在墙壁上的才对。我这么想着,回头望去,这一路走来,墙壁上也确实有不少门。但是我都没有去碰它们,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再需要它们了。我不再需要它们所提供的信息。 我的心里已经没有迷茫。 可是这扇门不同。 它挡在了我的面前。这就是它最大的不同寻常之处。 是否可以认为……这扇门后面就是迷宫的终点呢?是的,它理应是了,原圣重塑了迷宫,让我看到无数的可能性世界中我应该看到的那些,然后引领我来到了这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在那一刻,我想了很多。这扇门后面会有什么?我想象着所有的可能性。 可能薇奥拉已经落败。我记得蒂奥娜说过,她已经开始衰弱了。我可能看到一头巨龙的尸体——不,或许薇奥拉会以人形的状态倒在地上,脖子上有两个细小的伤口,流出殷红的鲜血。 可能薇奥拉胜利了,但是非常虚弱。这样的话她会支撑不住自己的形态,化为原形匍匐在地面上,浑身都是伤口。也可能没有伤口?因为蒂奥娜所使用的应当都是基于时间的概念攻击。 也可能……在这大门的另一侧,小夜和薇奥拉都已经死亡。也有可能她们都还活着…… 我可能看到尸山血海。也可能看到冰封的墓穴。甚至是错乱的空间。 “……会有什么在等着我呢。” 我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然后按下了门把手,推门而入。 门后的空间是我绝对想不到的景象。 那是——雾塚教会的大厅。 一排排的长桌和椅子整齐地排列。在大厅的尽头是耶稣受难的神像。点燃的烛台,彩色的玻璃,甚至还有若有若无的唱诗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我坐在一张椅子上。那是小夜。我恍惚了一刻,有那么一秒,我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和她初次见面的时候,回到了那个下着雪的白天,和千鹤拿着从便利店买的零食,一起前往那座高大的教会。 我甚至现在就想跑过去抱住她。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直到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跑出了一段距离。 让我清醒过来的是,在耶稣圣像之下端坐的两个人。 是薇奥拉和蒂奥娜。 她们面对面坐在椅子上,中间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两个红茶杯,我能看到茶杯里仍然在冒着热气。这两人不像是私怨极深的宿敌,倒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只是,她们都闭着眼睛,薇奥拉的脸上没有表情,蒂奥娜则像是在轻轻地笑着。是啊。理应是如此的。时间操纵者之间的争斗,本就没有太多的刀光剑影,火花闪电,血雨腥风。 我难以想象她们在另一条时间流中是如何战斗的。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小夜转过了头来。 那一瞬间,我的心直沉谷底,一片冰冷。 她的额头上有一个相当诡异的红色纹身,双眼是不祥的暗红色,娇小可爱的嘴唇似乎也涂了唇彩,是几近黑色的暗红。两颗小小的獠牙突出唇边,清晰可见。整张脸庞上弥漫着甜蜜、妖艳而邪恶的笑容,和那稚嫩的外表截然迥异。 那不是小夜——至少,不是我所认识的小夜。 “欢迎回来,姐姐。”她嫣然微笑着站了起来,向我伸出双手。那探出袖子的双手十指上生长着尖锐细长的黑色指甲。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在门外时那前进的决心和勇气似乎在一刹那间消失不见。我忍不住向后退去,小夜也离开座位,一步步向我走来。这时我才看清,她那修女服的下摆破破烂烂的,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赤着双脚,就连那脚指甲也是尖长如利爪的黑色。并且她每走过一步,就在木质的地板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足印。那小小的脚印像是被火焰闷烧过的焦炭一样,地板焦黑一片,泛着星星点点的赤红色火光。 小夜背后忽然展开了什么东西。就像是一块黑暗的幕布,我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之后才看到,那是四片——是的,四片黑色的蝙蝠肉翼,皮膜的下摆和她的裙子一样破烂不堪,边缘同样闪烁着火光,不断洒落着像是烧焦碎屑一样的东西。 “你不是小夜。” 我又后退了几步,保持着我们之间的距离,扶住身边椅子的扶手勉强保持住平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一些。 “我是,我当然是她。”小夜的声音甜腻好听,充满了说不出的诱惑。她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嘴唇,然后邪恶地张开嘴,笑得更甜了,“我存在于她的每一丝隐秘的梦境里,在她渴求你的时候,我存在着,在她晚上入眠的时候,我也存在着。在她疯了一样地想要啃食你,想要吸干你每一滴血液的时候,我都存在着。她每一秒钟的睡眠,都让我和她联系得更加紧密。” “我是她渴望咬啮的牙齿,我是她疯狂的内心……我让她的爱意变成扭曲的枷锁,缠绕住你,也缠绕住她自己。我是她干渴发疼的喉咙,我是她渴望滋润的内脏,是她永远无法被满足的胃袋。” 这个小夜不紧不慢地叙说着,每说一个字,就用双眼笑盈盈地瞄着我,这时我注意到她的双眼之中,除了眼珠是红色的之外,其余的部分都是一片漆黑。 她不是小夜,是蒂奥娜。 “这个女孩的心里,原本就有一些……非常好玩的东西。”忽然,小夜一个闪身就消失不见,我猛然转身,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的身后,坐在一张椅子上,双腿交叠在一起,晃着双脚,手肘放在膝盖上,向我托腮而笑。 “绝望是货真价实的哦。你看,她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牢笼。她被囚禁在其中,疼痛会从未知的方向袭来,每走一步都可能落入深渊。痛苦来得毫无预兆,随时都可能遭受虐待。但是你知道,她是用什么来支撑自己的内心的吗?” 小夜忽然对我说。但是还没等我回答,她就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盲文圣经。 “是这个哦。” 她将圣经丢在了脚下,然后从桌上跳了下来,踩了上去,书本马上就烧了起来,冒出烟雾,散发出焦臭味。小夜旋转着脚跟,在那圣经上恶狠狠地碾着,直到那书本被彻底焚烧成灰烬。 “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吧。她的眼睛不是天生目盲哦。”小夜继续说着,“如果是的话,岂不就没那么可怜了吗?不知道光明为何物的人,就算落入黑暗也不会觉得很痛苦吧?痛苦这东西啊,是要有比较才能得出来的。比起在地狱出生,还是从天堂落到地狱更痛苦吧?” 我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后退。 “你想听听这孩子的全部人生吗?”小夜向我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时间还有很多。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哦。” “不想。”我冷冷地说,然后一再告诫自己,不要陷入蒂奥娜的话语中。 “为什么?”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还有现在马上从小夜的身体里出去。” “可是我就是小夜哦?这孩子的身体,已经是我的了。她的心已经向我臣服了。她是一个乖孩子,我承诺可以用她的身体撕开你的喉咙,剖开你的肚子,挖出你的内脏,喝光你的每一滴血。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就立刻跪在了我的面前哦?在我接收她的身体时,她正快乐得浑身颤抖呢。” 小夜——或者是蒂奥娜?——微微仰起面庞,满脸都是陶醉的神情,张开双手在虚空中抓握着,呢喃道:“她真的是很爱你哦,你应该看看她下跪时的脸,亢奋、期待、欢欣,她甚至乞求我,将你的内脏和血液掏空后,只留下一颗头,把灵魂封存在里面,每天每天地对她诉说着爱的话语。” ——恐惧,还是恶心?我已经没办法确认在心里涌起的这股感觉了。我踉跄着继续后退,能做的也只有后退。 小夜闭上眼睛待了一会,似乎在回味自己刚才所说的话。 “你看,你最喜欢的老师已经被囚禁在闭锁时空里了,和我的肉体一样。但是我早就将一颗精神的种子种在了这孩子身上哦?正是因为如此,在献祭了我所有的部下甚至自己原本的肉体之后,我才能在这孩子身上重生。” 她一步步向我靠近。 “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没问题吗?” “没问题哦。因为你迟早会被我连皮带骨吃进肚里。不过,马上进餐有点太过无趣了。在进食之前,要先有一些娱乐才可以哦?” 小夜这么说着,微微一笑,双眼中闪烁着邪恶的红色光芒。 “呐——看我的眼睛?” 第10章 梦与现实(1) “——” 被刺目的光芒所惊醒。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和被早晨的阳光染成一片透白的窗户。窗帘没有拉上,手机闹铃也在此时响了起来,是我最喜欢的歌手的歌曲。那是一首德文歌,老实说,如果不看翻译的话,根本听不懂那些词是什么意思,但就算如此,我也由衷地喜欢着它的韵律,它的音调,以及那位歌手犹如太妃糖般醇厚甜美的歌喉。 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我下床从衣柜里拿出衣服。今天也会是一如往常的一天,穿衣,吃早饭,和朋友一起去上学,然后放学,社团活动,回家。 平凡,普通到极点的生活。但是却无端地让人安心。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内心这种有点过于奇怪的安心感有些过于夸张和刻意,几近于好笑的地步了。为什么会有这种退伍老兵一样的感觉?我又不是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这样的日常,我已经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了。这些平凡但弥足珍贵的记忆,就像是一本本日记一样罗列在记忆的书柜里,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将它拿下来阅读,清晰得一如往昔。 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后,我来到了客厅。空气里弥漫着早饭的香味,味增汤,白米饭,小菜和烤鱼——非常典型的日式早餐。妈妈一如既往地在料理台前忙碌着,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桌旁。 那是小夜,我的妹妹。虽然不是直系血缘,但也算是关系比较近的亲戚了。由于要在这个镇子上小学的缘故,所以住在我们家。穿着类似于修女服的衣服也是因为她上的小学是教会学校。 “早上好,姐姐。”小夜说。 我微笑着对她和妈妈都打了招呼,然后坐在了桌边。很快,妈妈也忙完了手里的活计,坐了过来。 “我开动了。”我双手合十,轻声说,然后拿起筷子。 早饭时间很快就结束了。和妈妈道别之后,我和小夜就离开了家。在家门口,奈奈和千鹤——我在学校里的朋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啊,抱歉,等了很久吧?”我稍稍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会。我们也才刚到啦。”千鹤和以前一样富有活力,她兴奋地朝我和小夜挥着手,“嗨,小夜——你好吗?” “千鹤姐姐,奈奈姐姐,早上好。”小夜有些拘谨地向她们微微鞠躬。教会学校那严苛到有些近乎于强迫症的礼仪教育培养出了她这种稍微有些刻板的性格,这个安静的孩子有着日本娃娃一样精致漂亮的稚嫩脸庞和黑色如漆的长发,但是却穿着一身修女服而不是华丽的和服,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十字架,小小年纪就有一种宗教式的端庄和沉静。 奈奈也笑着打了招呼,她是个知性而文静的眼镜美人,和活泼好动的千鹤正好相反。不过这两个人却同属一个社团,一个叫灵异研究社的奇怪社团。说起来我也是这个社团的成员。虽然社团还不满四人,但是一直奇迹一般地没有被废部。或许这都归功于好学生奈奈凭借着自己门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的成绩单在老师那里求的情吧。 闲聊了几句之后,我们三个告别了小夜,分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小夜的教会学校正好在我们高中的对面,那里的教师也都是温柔和蔼的修女,我曾经去过几次,感觉就像是真的教堂一样,甚至每个学生都会被要求随身携带圣经。 “呐呐小未白小未白,你看了吧?昨天的综艺节目。”走在路上,千鹤兴致勃勃地越过我们三人中间的奈奈,“那个主持人他啊……” 我努力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来昨天电视节目的内容。原本我是不怎么喜欢这种娱乐圈相关的东西的,但是在千鹤的大力安利之下才勉强答应去看了几眼,不过大多也是为了应对早上千鹤的聊天话题。 “啊,那个,林老师初耳学?”不知道是由于节目内容太过无聊还是昨天实在是有些累,我竟然没有想起来那个综艺节目究竟有什么内容,只好将自己刚刚搜肠刮肚想起来的一个节目名字搪塞了过去。 “什么呀,才不是那个。”千鹤撅起嘴,“小未白你一定没看!” “抱歉抱歉,昨天我有点累,虽然好像是看了但又似乎没有看……”我双手合十讨饶道。 “什么啊那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你是薛定谔吗。”千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所以为什么要用薛定谔形容我啦。 “不关薛定谔什么事吧。你们两个。昨天的物理作业有好好地做吗?”奈奈推了一下眼镜,哼了一声。 “哎呀——” “啊呀——” 我和千鹤同时发出了声音。 虽然都是忘记做了,但是我想具体情况还是不一样的。千鹤这家伙大概在课上根本就没有听物理老师留了什么作业,而我是根本不记得昨天留了什么作业。奇怪,我昨天去做什么了? “没做对不对?”奈奈轻笑着,就像是在朋友之间的拌嘴中扳回了一城一样。她有些得意地看着我们,“那么你们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奈奈大人。请务必把你的物理作业借给我们抄。”千鹤立刻做出了求饶的动作。 “哼。那你们还不快点走。每多在路上拖一分钟,你们抄作业的时间就少了一分钟哦?”她这么说着,故作潇洒地一掠头发,快步向前走去。千鹤惊叫一声,也跟了上去。 我看着奈奈头上那个随着她飘扬的头发而轻轻颤动的缎带发卡,不知为什么,怔怔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发卡…… “你怎么了,小未白?”奈奈转过头,“再不快点的话作业可就要抄不完了哦?” “哦!”我胡乱应着,压下心头那奇怪的感觉,快步跟了上去。 在学校的一天非常普通地过去了,在奈奈的帮助下,我顺利地交了物理作业,而之后的社团活动也是挺普通地进行着,尽管奈奈找来的灵异录像带看起来真的是非常吓人。在用烧杯煮的咖啡香味之中,天空逐渐被晚霞染红,趁着天还没开始黑下来,我们三个明智地决定留着几盘录像带明天再看,然后窜出了学校。 在家门口和奈奈她们告别之后,我回到了家里。小夜已经回来了,正坐在餐桌边一边等着开饭一边写作业。而妈妈则一如既往地在料理台边忙碌着。 “妈妈,要我帮忙吗?” “没事哦。比起帮妈妈的忙,不如去帮小夜看看作业?” “好——” …… 平常已极的对话。一切都那么普通。就像演练过无数次的台本。有的时候我不禁会这么想,人的一生,和准备好剧本的舞台剧有什么区别呢?或许有人会说人的一生中充斥着无数的可能性,每个选择都可能导致未来的完全改变。 但是,不是这样的。 人是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的。有资格说它的人只有无所不知的神。 说出这种话,就等于站在俯瞰一切的角度——对,有个词叫做上帝视角,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来做出评论。这是不正确的。实际上,人的一生,就像是在布满荆棘的黑暗荒野上行走。你的视角只局限于地面——只局限于非常有限的前方。你不知道黑暗的前方会有着什么,你不知道自己选择的路会不会通向自己的目标,你也不知道这条路是否正确,是否安全。你甚至不知道除了这条路之外自己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或许任何你认为以自我意志做出的选择,都只是走着一条既定的路线。 你无法回头。所以就无法知道自己是否正确。“回到之前的选择点,做出另外一个选择会怎么样呢”这种事情,在人生之中是不存在的。 综上所述。 人生,对于人而言,就是一条,黑暗的单行道。它不是无数岔路口,而是每个方向都只有一条路。你认为自己做出了选择,也只不过是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帮你排除掉了另外的选择而已。 所谓的利弊权衡。所谓的人生愿望。所谓的他人之言。你又怎么知道左右你选择的一切力量,甚至你自以为的自我意志,不是冥冥中的命定呢? 意识回到现实之中。 小学的数学问题我还是能够搞定的。即使是在魂游天外的情况之下。 小夜合上作业本,上面的字迹稚嫩而端正,充满了孩子气的认真。她抬起头,白皙的面庞上泛起一丝红晕,露出了一个坦率而甜美的笑容。 “谢谢姐姐。” 我一时间竟然有些晕眩。 为什么我像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笑容一样? 这样的情景,应该每天都看到才对。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她这么普通地笑着,还是第一次?脸蛋上涌起的红晕,我甚至也像是第一次看到。为什么她的笑容,我头一次觉得这么鲜活、温暖而富有生命力,就像草地上盛开的小小野花? 但是很快,所有疑惑和迷茫就全部烟消云散。 啊,是的,这样就好,这样才正确。 她应该露出这样的笑容,然后一直这样笑下去,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等等,“普通的女孩子”?怎么回事,为什么思绪再次突如其来地变得杂乱?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未白,来帮妈妈盛饭——” 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将我从那繁杂的思绪之中拖出。我应了一声,离开桌边。 这是,非常普通的一天。普通的,平凡的,然而却,比什么都要珍贵的,理想的日常。 第11章 梦与现实(2) 人生这东西,就像是一出舞台剧,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在开演前一天才拿到剧本,被强行赶上舞台的演员。 这里有一个问题。 怎么保证记忆的真实性呢?不,应该说——我们为什么会如此信任自己的脑袋?如此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谓自我,原本就是被囚禁在“感官”与“记忆”这两种东西的囚犯不是吗?必须通过囚牢大门上的监视孔——眼睛——来确认外界,必须通过囚牢里的相片——记忆——来确认过去。 但是如果这两样东西都是虚假的呢? 那“我”该相信什么? 没有东西可以相信。 因为“自我”无法真实而直接地连接到外界。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自我”更加孤独和闭塞了,一切传达给它的信息,都必须经过他人的手。 这么说简直就像是在把大脑和眼睛认为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外人了。所以还是到此为止吧。 ……………………………………………………………………………………………………………… 晚饭端了上来。 是咖喱饭。 有着浓郁香气的咖喱,在略微有刺激性的香味之中,混合了一丝甜味。软烂的鸡肉和蔬菜,以及颗粒分明的柔软米饭。无论是在味道还是口感上,都是一次绝妙的美味体验。如果再配上味增汤,还有酥脆的天妇罗…… 是家的味道。 我坐在桌边,在这温暖浓郁的香气包裹之下,满怀幸福地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就如同电视里经常播放的广告词一样,“每一口都是家的味道”。 是的,这是在外面吃不到的美味。即使是同样的咖喱,同样的米饭,在家里也会有那种外面店里绝对没有的味道。餐厅里不会有将一整个锅捧到面前,系着围裙的母亲。餐厅里也不会有戴着餐巾,拿着小勺子,吃得满嘴都是的妹妹。归根结底,家的味道,就是与家人一同进餐的那种幸福感吧? 望着满脸都是笑容的妈妈,我不禁恍惚了一秒。 和小夜的笑容一样,满溢着幸福。这样温馨的日常,原本是我应该习以为常的存在。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从这满满的咖喱香味之中,闻出了一丝不太寻常的味道。 意识猛然间似乎被拉到了另一个地方。同样的厨房和餐桌,同样的家具和摆设。但是坐在面前的却只有一个人,一个白色的影子。那是谁?我竭尽全力思考着,但是咖喱的香气又把意识拉回到了现实之中。思维开始钝化萎靡了,我不想去回忆,这仿佛有着催眠功能一般的气味就像是柔软而温暖的抚摸,催人入睡。 脑海中的记忆书本也一本本打开,鲜明的记忆犹如照片一般飞入脑海。那是数不尽的与家人的回忆,虽然普通,但是却因为如此更加珍贵。 一张张照片将我的思绪埋没。 啊啊,这就好了,有这些就够了……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吗?为什么还要去思考更多?我低下头,将满满一勺咖喱米饭送入口中。 那个白色的影子逐渐远去。 晚饭过后,我帮妈妈清洗了餐具,而小夜则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动画片。电视里播着夸张而浓艳的光效,并且不时地传出诸如“变身”之类光是听一听就让人感到羞耻的语句。但是那孩子却似乎看得很开心的样子,甚至从沙发上跳到了地上,学着电视里魔法少女的变身动作,有些拙劣地手舞足蹈起来。我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可爱样,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一缕微笑。 我回到了房间里,开始做今天的功课。不知为什么,看着作业本上那些题目,那些英语单词,我忽然感到了一丝陌生,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它们。可这是为什么?明明今天在学校才刚刚上过课。每次一思考这些东西,脑海里的记忆就争先恐后地涌出。关于习题的回忆也逐渐变得清晰,就好像是有人塞了一整个写满粉笔字的黑板在我脑袋里一样。 写作业的过程有些生疏,我捏着圆珠笔,看着那蓝色墨水在纸上留下的痕迹。每写几个字就要发一会儿呆,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握过笔,但是脑海中却有着所有习题的答案。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被强迫着背下了答案的小学生,努力地将脑海中的所有东西填到一张高数卷子上一样。 茫然无措。 真的很奇怪。 我写了几笔之后就抛下了作业,内心涌起一阵倦怠感。明天去抄奈奈的好了。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难以在学习上集中精力。 晚上的闲暇时间在刷推特,看综艺节目,以及和奈奈跟千鹤互发短信之间很快就溜走了,甚至快到有些不可思议。在妈妈的催促下,我懒洋洋地洗了澡,换上睡衣,关了灯爬到床上,习惯性拿出手机,翻阅着line上的消息。 手机…… 不知不觉,打字的手指停了下来。这部手机似乎隐藏着很重要的秘密,但是究竟是什么呢?在它的文件库里都是一些我已经知道的东西,和小夜的照片,和奈奈她们的照片,一些从网上下载的音乐和视频,它能隐藏什么秘密呢?那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一直想要提醒我忘记了什么东西的人,不断地从各个地方跳出来,拍打我的脑袋,告诉我—— 你忘记了什么东西。 但是每当她跳出来的时候,我的记忆就会不自觉地涌现,填补我感觉到的所有违和,仿佛堵住河流的堤坝,出现在每一个思绪向下深究的关隘处,堵住它,截住它,让它得到答案,满于现状,然后懒洋洋地上浮。 我将手机丢在一边,望着天花板。就在困意逐渐袭来的时候,房间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小夜走了进来。她就像一只从草丛里冒出头来的小兔子,飞快地蹿到了我的床上。 “你要做什么?”我哭笑不得地问。 “一起睡吧,姐姐。”她认真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挤了过来。我只好拉上被子,将我们两个的身体都罩进暖融融的被窝里。那个温暖柔软的小身体在我身边不断地蹭着,然后不怀好意地将腿伸进我的两腿之间,试探性地发起进攻。 “别乱动。”我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小夜嘿嘿笑着,不再乱动,而是靠在我的胸口上。 我下意识地歪了歪头,露出脖颈,然后等待着。过了几秒钟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我在等什么?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 巨大的迷茫将我攫住。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惧。我低下头,小夜早已靠在我身上睡着了,小小的女孩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那一瞬间,一种强而有力的违和感又再次袭击了我。她的睡颜让我感到熟识,但是她的呼吸,以及她身体的热度又让我感到如此陌生。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的呼吸和体温会带来这么大的陌生感? 就好像……就好像我从未触摸过她的温热一样。不,不该是这样的。难道我曾触摸过她冰冷的身体吗?难道她曾冰冷过吗? 小夜忽然睁开了眼睛。她伸出手轻轻触摸我的脸庞,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奇妙的光。 “你怎么了,姐姐?”她这么说着,声音轻柔犹如光滑的丝缎,“你的身体好僵硬啊。”说着,她翻了个身,整个人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没什么,你快下来好好睡觉。”我急忙胡乱地敷衍她,然后试图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但是小夜却反手按住了我的双手,她的力气大得出奇。 “什么事情都没有。”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安心地睡吧,什么事情都没有。这就是你的世界,这就是你的一切。安心睡吧。” 然后耳垂传来一阵湿润温暖。我忍不住一阵悚栗,声音也有些变调,“你在干什么……” “给睡不着的孩子一些安抚。”小夜轻声说,完全没有了白天的天真可爱,十分熟练地舔着我的耳朵,然后埋首于我颈窝的肌肤上,轻轻咬着。 我只感到全身一阵过电般的颤抖,然后紧接着就被更大的混乱袭击了。 为什么我竟然感到这一幕非常的……熟悉? 但是还不等我继续深入思考下去,嘴唇就被什么柔软东西给盖住了。 大脑宕机了三秒后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另一双唇。我睁大眼睛,看着她满脸享受的表情。在这微弱昏暗的光线之下,女孩眯起眼睛,似乎对次主导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吻非常满意一般,那双黑亮的眼瞳中甚至浸满了施虐的快意。直到我快要窒息,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了嘴唇,不断用舌头在我唇上画着圈舔舐着。 “呐,吻过之后就忘掉吧?就接受吧?别再怀疑,接受这一切吧?” 小夜低声耳语着。随即,一阵强烈的倦意猛然袭来,将我卷入了黑暗的梦境之中。 第12章 梦与现实(3) 被刺目的光芒所惊醒。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帘洒入房间。我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然后感受到了胸口上那柔软而温暖的重量。低下头看去,小夜正温顺香甜地伏在自己的怀中,那细微而脆弱的呼吸恍如昨日梦中的错觉。她那如此鲜明的体温,与细小的吐息,都让我感到莫名的陌生。 我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继续望着天花板。这确实是我已经看过许多次的天花板。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记忆中,这样的天花板,一共有三块。这是很令人奇怪的一件事情。难道我竟然住过三次不同的房间吗?但是我并没有搬家的记忆。生来便住在这所房子里,一直到现在,以后或许也是这样。 记忆中的第一块天花板是灰色的。不是指它的颜色是灰色,而是它留在记忆之中模糊不清的印象,给人一种灰色的感觉。一切都是灰色,天花板上沾满污迹,躺在床上的时候总能听到门外会传来女人的低低哭泣声与男人的吼叫声。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的父亲和母亲早已离婚,和平离婚,我被法院判给母亲,现在的单亲家庭也并没有什么不便。而且印象当中父母也没有过争吵,母亲也不曾哭泣过。 记忆中的第二块天花板鲜少有印象,我几乎记不起来它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它确实存在过。那座房子似乎总是沐浴在雪中,寒冷的冬夜。时间在冬季的夜晚之中流逝,而在那漆黑的夜晚里,那座房子似乎就是惟一的乐园,是不愿长大的孩子们的彼岸岛。是谁将我带到那所房子里的? 而第三块天花板则是……冰冷的岩石。是的,岩石。关于它,我几乎想不起什么东西,就像是有人刻意将墨水倒在了书上,污染了字迹。随后闹钟铃声响起,催促我起床。 怀里那温软的小东西动了两下,小夜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她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天真到近乎于有些刻意的笑容。她曾经这么笑过吗?奇怪的是,没有印象。她应该是昨天晚上跑到这里来的,我的思维顺着“昨天”这个点往前延伸,却难以想起什么东西。昨天的晚饭吃的是什么?不记得了。是因为过于日常,所以大脑习惯性地将它忽略了吗?我不知道。不记得。 “要亲亲吗,姐姐?”怀里的小女孩用撒娇的语气说。她嘟起粉嫩的嘴唇,努力模仿出电视里女孩向恋人索吻的模样,“不来啾啾吗?”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她就凑上前来,飞快地在我嘴唇上一啄,同时淘气地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舔,柔软湿润,然后飞快地离开,就像是落在人身上,而又马上飞走的小雏鸟。习惯告诉我,这是非常普通的一件事情,小孩子的吻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为了表示亲密。但是…… 真的是这样吗?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种疑问。 小夜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也随之坐起,下床,来到桌边,拿起上面的手镜,梳理自己睡皱的头发。 “这里怎么还有一把?” 我从桌上又拿起一把手镜,左右双手的手镜一模一样,宛如互为镜像一般。 “啊,这个是小夜的。”小夜马上跑了过来,从我手里夺走其中一面,“这是妈妈买给我们的,姐姐忘了吗?” “啊……” 我发出一个单音节。 或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不,我为什么要怀疑?我为什么在心里存有怀疑呢?这难道不就是真实吗? “姐姐今天好奇怪。”小夜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梳洗穿衣完毕后,我来到客厅。早饭已经做好了,一如既往平常而美味的家庭菜色,没有一丁点超出“日常”的程度,刚刚好,无论是从哪里来讲都完美地遵循着普通这一原则,就像是刻意地被束缚在“普通”的范围之内。 吃完早饭,我拿起书包,和妈妈道别后,与小夜一起走出家门。奈奈和千鹤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啊,抱歉,等了很久吧?”我说。 “怎么会。我们也才刚到啦。”千鹤兴奋地挥着手,“嗨,小夜——你好吗?”在外人面前,小夜就恢复了那很有教会学校风格的端庄模样,向她们两个人问好。有谁知道她刚刚早上起来还在向我索吻呢? 随后我们分道而行,与奈奈和千鹤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 “呐呐小未白小未白,你看了吧?昨天的综艺节目。”走在路上,千鹤兴致勃勃地越过我们三人中间的奈奈,“那个主持人他啊……” “……抱歉,我好像没有看。”我莫名觉得千鹤的这句话有些耳熟,但实在想不起来昨天到底发生过什么,“昨天可能是太累了。感觉好像是看了又好像没看。” “什么呀那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你是薛定谔吗。”千鹤笑了。 ……薛定谔,薛定谔吗。 “不关薛定谔什么事吧。你们两个。昨天的物理作业有好好地做吗?”奈奈说。 “没有做——”我说。 “哎呀——”千鹤叫道。 因为昨天莫名太疲倦了,所以就没有做作业。当然,我打的主意正是今天早上抄奈奈的作业。可是昨天我做什么了?参加田径部的活动了?不对啊。我是灵异研究社的。昨天大扫除了?好像也没有。做了什么剧烈运动?没有相关的记忆,但就是无端觉得疲劳,记不清楚。 “没做对不对?”奈奈笑着,有些得意地看着我们,“那么你们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奈奈大人。请务必把你的物理作业借给我们抄。”千鹤立刻求饶。 “哼。那你们还不快点走。每多在路上拖一分钟,你们抄作业的时间就少了一分钟哦?”她这么说着,故作潇洒地一掠头发,快步向前走去。 一模一样的对话。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句话。 这些对话,这些画面,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不,见过是应该的吧,因为我们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样子,谈论前一天的电视节目,奈奈问我们有没有写作业,千鹤和我当然是没有写,于是三个人急急忙忙赶到学校去抄作业……正是重复了又再重复的,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我看着奈奈头上那个缎带发卡,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发卡……还有那两面手镜,我的手机……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我站在原地,拼命询问着自己。脑海里不断有记忆飞出,在眼前轮回重叠,它们告诉我,这就是我的日常,这就是我的世界,这就是我应当接受的人生。这个小镇,是的,我应当是在这个小镇生活过的,这里的街道,房屋,还有学校,我都是那么熟悉,非常的熟悉…… 但是,似乎缺少了什么。 在我心目中的这一幅小镇画卷,还缺少了什么东西。缺少了一个决定性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开始拼命思考,拼命回忆,在一张张记忆的照片之中奔跑寻找。一定在这里,一定就在这里。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我感到眼前发黑。 是什么,是什么?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真的生在这里吗?我在这里遇到了什么?无数个问题回旋飞转,化作脑海之中一个个深邃的漩涡,将我拖入记忆的最底层。 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不,不是自己来的。是被谁带来的。被谁呢? ——被谁呢? 白色的。 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词。白色的……白色的什么呢?白色的雪。白色的地面。白色的……白色的身影。那个人,白色的那个人,在雪夜里向我走来的那个人。 发卡。奈奈头上的缎带发卡。那为什么会如此眼熟?那是当然的了,因为那不就是奈奈送给我的礼物吗?那手镜,两面手镜,是的,因为我的朋友有两个啊。那两面手镜,它们甚至还救过我的命。 我怔怔地看着奈奈和千鹤的背影越走越远。她们没有回头,淹没在从道路尽头照来的一片白光之中。然后那片灿烂的白光,逐渐聚合成一个朦胧而模糊的人影。 那是—— “薇奥拉?” 我轻轻地,用发颤的声音呼唤着。 一瞬间。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然后片片碎裂。 我眨了眨眼睛,猛然发现,自己仍然身处那黑暗的教堂,身下冰凉坚硬,似乎是躺在了长桌上。小夜坐在桌边,背后两扇恶魔般的皮翼依旧在轻轻扇动,无数红色的灰烬落了下来。她捧着脸,看着我,微微笑着。 “好厉害呀,姐姐。”她用孩子般天真无邪的语气说,然后轻轻鼓掌。 “你,对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幻术罢了。只把你困住了一小会。不过居然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出来,你很了不起哦?虽说我不太擅长幻术,在这孩子的身体里也发挥不出多少力量。这无限重复的日常感觉如何?你自己可能没有感觉,但是你已经在幻境之中度过了两个月了哦?每天晚上我都抹掉你前一天的记忆,然后让你用崭新的自己去迎接新的一天……什么都不用思考,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接受这日常就行了哦?” 在小夜身体里的蒂奥娜对我眨眨眼。 “当我完全掌控了她的时间。”蒂奥娜用眼神示意坐在不远处的薇奥拉,“我就会把她的心智也一并送入你的幻境之中。你们的肉体嘛,我就笑纳了。不过精神是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哦?” 面对她近乎于挑衅的话语,我哼了一声,完全没打算理会,然后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但是蒂奥娜却不准备给我思考的时间。 “算了。我可没有再试验一次幻术的兴趣。这就把你关起来好了,你还有玩弄的价值。”她站了起来,伸手在虚空中一招,一条锁链就出现在了手里,随后她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在我脖子上套上铁环,锁好,将钥匙在面前晃了晃,然后用手指捏断。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这孩子关起来了吧?”她笑着,我知道她说的是小夜,“不过我可不会像她一样温柔地给你喂食哦?” 第13章 迷宫追击(1) 小夜——或者应该说是蒂奥娜?——拉着铁链,将我强行拽到了一个漆黑的房间内。在被拉扯着前行的途中,我不止一次地尝试过施展法术,或者呼唤破晓之门带自己离开。但是那铁链似乎抽走了我的所有力量一样,戴着它,我无法听到魔法旋律的伟大之声,也无法发出声音来呼唤破晓之门,就如同一个孱弱的普通人一样。 “旧地重游的感觉怎么样?”小夜在我背上用力推了一把——或许是暂时失去了玩弄我的兴趣,她的动作也明显地变得粗暴起来——吸血鬼的力量让我身不由己地扑进了屋子里。扑的一声,一盏油灯点了起来,我总算看清了四周的装潢摆设,这是一个简朴的木质房间,摆放着床、小木桌、衣柜等简单的家具。 随后,小夜弯腰捞起我脖子上的锁链,将它抬了起来,我被迫跟着它向墙边手足并用地爬去,然后她就将锁链按在了墙壁里,拽了拽,铁链纹丝不动。 “你就在这里待着吧,我亲爱的姐——姐。”她蹲下身来,微笑着看向我,然后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故意在姐姐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我还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我也没有办法得到一具这么优秀的身体。你应该知道的吧?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转化为吸血鬼,与我本来的身体相反,这具身体恰好属于,非常适合转化的那一种。等这一切结束,再好好进食个一百年左右,它的强度就会比我原本还要高。” “你……”我紧紧地瞪着面前这张布满邪气的女孩面孔,几欲从双眼中喷出火来,但是我刚刚吐出了一个字,小夜就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你是不是想说,让我把这具身体还回来?不可能啦。我和她之间有吸血鬼的血脉诅咒相连,就算是最强大的魔女也未必能解开这根植于种族本源的诅咒。而且你看。” 说着,她轻轻挥了挥手。一道幽幽的绿光出现在了身边,那光芒凝聚成一个身材高大,骑乘绿马的骑士,病态的青绿色布满身躯,那匹马瘦得皮包骨头,几乎像是骷髅一样,眼眶里闪着幽蓝色的火焰,骑士本人是一架骷髅骸骨,裹着破破烂烂的惨绿色衣袍,手中持一把同样的青绿色大镰刀,腰间用铁链系了无数骷髅头骨。 这骑士我当然认得,它正是小夜的守护灵之一,天启四骑士里的那个死亡骑士。 “这是这孩子的守护灵哦?我能随意支配她的守护灵,就意味着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屈从于我了。”小夜微笑着挥手,死亡骑士化为一道绿光消失无踪,随后她的脸上稍稍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啊,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之后我会将这孩子的灵魂抽出来,放进一具食尸鬼的身体里,然后就让你来负责用人肉喂食她——当然,需要你自己来屠宰取肉。怎么样?嗯?”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因她那毫无杂质的纯粹恶意而感到了莫大的恐怖。那稚嫩面庞上邪恶而妖冶的笑容几乎让我难以呼吸,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吓住了。被那巨大的邪恶而生的恐怖所彻底吓住了。我呆呆地望着她,舌头发僵,视野也开始一阵昏沉沉地变暗。 “那就这么决定了。我可爱的姐姐。哦对了,我到时候会把那具食尸鬼变成现在这副外表的,必须得让你意识到‘自己在用人肉喂养妹妹’才行呢。”小夜体内的蒂奥娜欢畅愉快地笑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她的手指顺着我的脸颊一路往下,一直攀到了脖子上,指尖轻轻用力,顿时一阵尖锐的疼痛袭击了我。小夜脸上的笑容一点都不变,尖锐的指甲抠开了我的皮肉,在里面恶意地转了几圈,然后将沾满鲜血的手指送入口中吮吸。然后她从我手里夺走了法杖、匕首和书本,关上大门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被囚禁在墙边。 即使是身体的疼痛也无法比拟此刻我心中的恐惧,我几乎本能地感到,蒂奥娜说的都是真的,她真的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她真的会把小夜的灵魂塞入食尸鬼体内,然后让我去杀人喂她的。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该怎么让她离开小夜?该怎么打败她? 无法思考。 我想不出任何能够打败她的方法。 蒂奥娜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囚禁了薇奥拉,转移到小夜的身体里,使用了并非原本的身躯,她的力量应该也有所衰减才对。但即使这样,她的力量依旧不是我能够抗衡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开始后悔了。 我不该来这里。 不该违逆红鸢的劝告,贸然踏足这凶险的魔境。就如同罗瑞安所说,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怎样,我很有可能会……死。甚至比死更糟。一想到蒂奥娜所许诺给我的结局,我反而觉得死了还比较轻松些。 但是—— 我同样想起了,出现在我面前的原圣。 回放在眼前的一幕幕。薇奥拉的记忆,芙拉维雅的记忆,还有她们之间的秘密。 我已经知道了这些,已经来到了这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难道即使这样,注定还是会走向失败的结局吗? 可恶。 可恶…… 我紧紧地咬着嘴唇,一丝血腥味蔓延在口腔里。 脖子上的伤口仍然持续不断地传来尖锐的痛楚。稍稍动一动都会牵动伤口的皮肉,引起更剧烈的痛苦。 终于还是没办法吗?我用尽了所有力气来拉扯那根锁链,呼唤我的魔法,呼唤破晓之门,但是都没有用处。法杖不在身边,薇奥拉的魔法书不在身边,就连唯一可以用来切割铁链的匕首,也都被蒂奥娜拿走了。 现在,我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鲜血沿着脖子上的伤口流下,浸湿了衣服。我屈起膝盖,把脸埋在两膝盖之间,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现在该怎么脱困……魔法没有用,破晓之门听不到呼唤,绿龙匕首也被拿走了……该怎么办?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自己还能够使用的手段。……那么变形如何?变形成比人类形态体型更小的动物——比如猫——是不是就能逃脱这锁链了?变形不需要念咒语,但是我不确定这锁链是否连我内心的野性声音也能隔绝。 我闭上眼睛,决定尝试。 “未白,未白……” 冥冥中有什么声音在呼唤着。那是野性的声音吗?好像有些耳熟。我紧闭双眼,用心去倾听,试图分辨那声音的来源。 “——未白!” 声音越来越大。随后,直到一只手猛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浑身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只觉得脑袋一疼,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即面前传来了“哎呀”一声,好像是有什么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睁开眼睛,但是看到的却是—— “奈奈?千鹤?” 忍不住叫出了声。 在面前的确实是奈奈和千鹤。这难道也是蒂奥娜所造的幻境?她依旧没有放弃使用幻术来玩弄我? 千鹤坐在我的面前,捂着下巴,像是被我刚才所撞到了,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挥舞着双手。而奈奈则连忙捂住我们两个的嘴,“嘘——小声点。” 我仍然戒备地看着她们,回想着蒂奥娜可能是在什么时候施展的幻术。 “你们……真的是奈奈和千鹤?”我满腹疑惑地问。 “如假包换啦,如假包换。”千鹤小声道。 我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但却牵扯到了脖子上的伤口,结果疼得龇牙咧嘴。痛楚如此鲜明,是幻术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但也不是没可能。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这个怎么样?”奈奈把背上的什么东西解了下来放在面前。我低头看了看,差点再次跳了起来。 那赫然是伊瑟勒菲——红鸢从不离身的佩剑。 “你怎么会有这个?!”我大惊道,心里的疑惑也差不多去了大半。 “说来话长了。”奈奈说,“我们在教会外面遇到了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千鹤补充道,“那家伙似乎知道我们的关系,还问我们是不是你的朋友呢。结果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解释清楚。她问我们有没有见过你。” 奈奈接过了话头,“我说我看到你往教会去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在进入教会之前听到的奈奈的声音不是幻听,她是真的看到我了。 “但是你们怎么会进来的?”恍然大悟之余,我仍然疑惑不已。 “是我们硬要跟进来的。除了那个红头发魔女之外,还有一个白头发小女孩。和你的老师很像哦。”奈奈对我眨了眨眼,我知道她说的是芙拉维雅,“不过现在她们两个正在教会大堂里和……和长着翅膀的小夜战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不确定。听到这个,千鹤的表情也罩上了一层阴霾。 “这个的话,那是小夜的身体被别人侵占了。”我尽量简单地解释。 “你是为了救你的老师吧?我看到她了。她闭着眼睛坐在大堂耶稣像下面。红头发说她是被施了咒术。”奈奈说,然后举起那把剑,“你别动,我来帮你把链子砍开。”说着,她就笨拙地举剑劈了下来,只听得一声金铁交击的脆响,那铁链在伊瑟勒菲的利刃下被一分为二。与此同时,就像是一直被压抑着的力量突然间解放了一般,失去了锁链的禁制,破晓之门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她奋力抓住我脖子上的铁环,仿佛是为了泄愤一样,砰的一声悍然将它折为两段。 “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两个潜入到这里来了。”我抚摸着脖子,念了一个治疗咒,愈合了上面的伤口。 “红头发叫我们来的。说,那家伙……呃,就是占据了小夜身体的那个家伙?应该不会注意到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类。”千鹤举起手说,而奈奈将伊瑟勒菲塞到我手里,“对,她还给了我们这把剑,说它可以摧毁一些邪恶的魔法束缚什么的。如果你被人束缚起来了,就用它来解除。” 说着,奈奈朝我眨了眨眼,“看样子派上用场了?” “是的,派上用场了。”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这意想之外的得救甚至让我有些想要抱住她们大哭一场。但是现在我知道,还不到这么做的时候。我抹了抹湿润的眼眶,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止住。 “我们走吧,赶紧逃离这里。” 第14章 迷宫追击(2) “我们从后门走。”千鹤对我挤挤眼睛,“快点,这里不太安全。” “这里还有后门?”我奇道,同时权衡了一下是现在赶紧逃离,还是去拿被蒂奥娜夺走的法杖等道具,思考了片刻后我决定赶紧逃离,毕竟我不知道红鸢和芙拉维雅能在外面支撑多久。况且如果蒂奥娜在那些东西上面同样下了魔法禁制,那么拿不拿走都是一样的,拿回来可能还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之前我可是好生调查了一番这栋房子。”千鹤小声说,“如果这个……呃,幻境?里的教会和现实的雾塚教会完全一样的话。” 我点点头,拉着奈奈的手,跟在千鹤后面,钻出了房间。在走廊里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巨龙咆哮声,爆炸声和火焰燃烧的声音,地面不停地震动着,看样子战况相当激烈。我们三人在千鹤的带领下快速穿过走廊,来到了一扇小门前。门紧紧地锁着,但是破晓之门一抬手就将门锁给削了下来,我们推门而出。 “你们要怎么告诉红鸢已经把我带出来了?”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我拉着奈奈和千鹤跑出了一大段距离后,看着两个人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停了下来一边向身后观望一边问道。 “她说她和这把剑之间有所感应。”奈奈喘了两口气,指了指我背上的伊瑟勒菲,“也能感知到距离什么的。我们跑了的话,她会发觉的。” 我把伊瑟勒菲解了下来在手里掂了掂,“但是在这个奇怪的空间里,这种距离感知系的能力还会起作用么?” “你问我有用吗?”奈奈反问道。 “好吧。”我叹了口气,不得不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办法了,“那我们就假设红鸢已经知道我们走远了,并且正在试图赶过来好了。” “小未白,小未白。”千鹤戳了戳我,“你和那个红头发什么关系?” “啊?”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是说啊。你和那个红头发的魔女是什么关系。”千鹤放大了音量一字字问道,“朋友吗?” “这个嘛……算是吧。”我挠了挠头,“亦师亦友?” “什么嘛,真无趣的答案。”千鹤撇了撇嘴,但随即她就又打起精神来继续戳我,“呐呐,好不容易又见面了,不如给我们讲讲,你离开小镇之后都经历了什么?既然你是魔女的话,那什么魔法啊,怪物啊什么的,肯定少不了对吧?” “说是这么说——”我把她们两个拉到走廊拐角后面,伸出头偷偷看着远处的门,似乎下一秒蒂奥娜就会从里面冲出来一样,“现在实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这个迷宫道路纷繁复杂,连我也不知道我们要怎么和红鸢她们会合……有可能从前门出来和从后门出来就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空间。” 说真的,比起担心自己和红鸢她们的安危,我反而更加担忧奈奈和千鹤这两个普通人的安全。面对蒂奥娜那种等级的对手,就算她因为换了身体所以实力衰弱了,就算我们这边的战斗力有我、红鸢和芙拉维雅三个人,但是我依然觉得难以保护她们周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没有讲故事的心情,只是不停地窥探着那扇门,虽然考虑过放一个窥视魔眼之类的法术过去探探,或者回去拿回自己的装备,但是又怕被蒂奥娜察觉,只能犹犹豫豫地站在当地。 就在我实在等不下去,下定决心用窥探魔眼去看看战况的时候,那扇门突然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道通红的火焰猛然喷了出来,裹挟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我看得真切,那烈焰中的人影分明就是红鸢和芙拉维雅。她们在火焰的簇拥之下夺命狂奔——不,准确来说应该不是狂奔,因为我看到了她们背后伸展的龙翼。 红鸢和芙拉维雅低空飞掠,一前一后地在走廊中拍打双翼,乘着热浪猛地冲了过来。随即,在火焰之中猛地又冲出了四个人影—— 那是小夜的天启四骑士。 手持弓箭的白色瘟疫,挥舞链枷的黑色饥荒,全副武装的红色战争,以及高擎镰刀的青色死亡。四骑骑士紧紧追在红鸢两人的身后,而附身于小夜的蒂奥娜本人则迟迟没有出现。 红鸢和芙拉维雅转眼间就来到了走廊拐角处,我只觉眼前人影一闪,紧接着一双灼热的手臂就直接把我横着抱了起来。随后耳中就听到了芙拉维雅的声音。 “喂,红色的!你怎么把最容易搬的那个抢走了!” 下意识地勾住红鸢的脖子,我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这陡然开始飞快倒退的视野,寻声看去,只见芙拉维雅满脸怒气地双手分别拎着奈奈和千鹤的衣领,把两个大呼小叫的女孩拖在半空中,就像是被风吹起来的旗子一样。 “那我们换!” 红鸢不耐烦地大声嚷嚷着,然后分出一只手,掌心中一团炽烈的火球刹那间成形,随后她一侧身就将火球投了出去,下一秒巨大的爆炸声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巨大的热浪从后方吹来,红鸢和芙拉维雅张开翅膀,乘着这热风再次加速。 “就是现在!”芙拉维雅在爆炸声中大叫着,一挥手将奈奈和千鹤丢了过来。与此同时,红鸢的手在我背后猛然一推,失重的感觉顿时袭来,我尖叫着在席卷的灼热狂风之中被另一双冰凉的手臂横空抱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当我好不容易再次调整回视野,看到红鸢双手分别搂着奈奈和千鹤,虽然明白这是紧急事态,而且以芙拉维雅现在的体型实在很难带着两个比她还高的女孩飞行,但是心里依然稍稍有点不是滋味。 “牵制一下,我双手都被占着!”红鸢再次扯开嗓子大叫,芙拉维雅一边嚷嚷一边回过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口喷出一道白茫茫的霜流。在那锥形冻气所及之处,一簇簇冰块拔地而起,转瞬间组成了一面坚固的冰墙,将整个走廊都封住了。 趁着这个机会,两人再次拍打翅膀,加快了飞行的速度。过不多时,就听得后面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想必是四骑士已经破开冰墙,再次开始了追逐。 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冲入了几扇门,后方的四骑士总算是没了踪影。确定不再有追兵追来之后,红鸢和芙拉维雅终于停了下来,把我们三个放在了地上。 双脚刚刚沾到地面,我就一屁股坐了下去,而奈奈和千鹤也是一样的反应,她们两个哎哟哎哟地叫着,在地上翻倒成一团。红鸢站在我的面前,而我在她的影子里低下头,紧紧闭着嘴,准备接受她的怒火。 但是想象当中的责骂并没有传入耳朵。罩在身上的影子退去了,红鸢在我身边靠着墙坐下,伸出手:“劳驾,把剑还给我。” 我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从背上解下伊瑟勒菲还给她。红鸢抱着长剑的皮鞘,长长出了一口气。 “啊……好想抽烟。”她说。 “……别在这种地方说想抽烟这种话啊。”由于她的反应和预想中完全不同,我满脑子混乱地盯着她看了两秒钟,好生组织了一番语言,才终于无奈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提这个了,干得不错嘛,你。”红鸢伸手在怀里摸了摸,似乎是想要去拿烟盒但是没有摸到,有些遗憾地缩回手,说道。 “啊?” “我说,你啊,干得不错嘛。”红鸢转过头来,脸上出乎我意料地没有任何的怒气,反而满是苦笑,就像是在说“真是拿你没办法”一样,“不但突破了我的禁制咒术,还一路跑到了蒂奥娜那家伙的面前。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如果放在别的场合,我可能会因为这句夸赞而小小地膨胀一下,但是眼下我却真的没有这种心情和余暇,“你们两个怎么会来这里?而且……她们又是怎么回事?”说着,我指向了奈奈和千鹤。 “这个说来话长了。所以我只说结果。”红鸢把我的手按了下去,“金杯之塔那些家伙总算是监测到了这里的时空异常,所以直接让卡戎带了一支小队过来。现在她们正在外面试图破解蒂奥娜制造的这个时空迷宫。而我们作为唯一符合条件的先遣队成员,是专门来带你出去的。” “你给我等等。”我愣了一下,将红鸢的这番话消化完之后,一边思索一边问,“为什么金杯之塔的人现在才察觉到这里的时空异常?” “解释起来太麻烦。总之你应该知道,蒂奥娜和薇奥拉这两个家伙,扯出了第二条时间流,在里面打来打去。原本这条时间流是不会干涉到正常世界的,而且这两个人也把它藏得很好——我觉得这应该是薇奥拉做的,毕竟蒂奥娜那家伙才不会管沉睡者之国会怎么样。”红鸢摊开双手,解释道,“所以金杯之塔也就没有马上察觉到。但是这两个人的战斗结束之后,这条时间流就失去了控制,或者说,主要是因为失去了薇奥拉的控制,被拉扯到了正常世界,形成了这个时空异常,这才被金杯之塔所监测到。” 我点了点头,“好吧,这件事就算了,那么为什么先遣队是你们两个,还有奈奈和千鹤她们?卡戎……老师为什么没有来?他不是来带队的吗?” “他要负责在外面压制这个时空异常区域。在你进去之后,它就变得格外不稳定起来。我猜可能是因为没了薇奥拉的影响,再加上蒂奥娜刻意为之吧。以她这个状态绝对是没办法从卡戎这个塔主手里逃走的。”红鸢说。我若有所思地继续点头。如果蒂奥娜依旧在全盛期,那么早就用时间停止了,哪里还轮得到要用小夜的守护灵作为主要战斗手段。 “所以她故意想要引爆这个异常区,试图用它来拖延住魔女之国的战斗力,现在金杯之塔应该派了后续人手过来帮忙稳固它。”红鸢继续说。 “如果引爆了……会怎么样?”我问。 “整个小镇,连带着旁边的区域会被拖进时空夹缝吧。之后怎么样我也不知道。”红鸢摆了摆手,“所以现在金杯之塔百分之九十的人手都在忙着搞定这个东西。而且,我想你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也应该有所了解,这个鬼地方还涉及到可能性和因果链条一类的法则……”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带着奈奈和千鹤的脸色也变了(虽然她们可能不懂被拖进时空夹缝意味着什么)。 “结论就是,只有和蒂奥娜与薇奥拉这两人有着强烈联系的人才能比较顺利地侵入这里。”红鸢这么说道,“所以,先遣队就是我和这个小家伙了。”说着,她朝芙拉维雅努了努嘴,“而这两个普通人小姑娘,是我在小镇里遇到的,她们同样也和薇奥拉之间有着某种因果连接——比如说见过一面之类的。” 第15章 迷宫追击(3) “然后你就把她们带进来了?”我瞪着她,“你就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我知道。”红鸢说,“但是在这个地方,明显是有和中心人物有联系的人更加便于行动。因果和‘缘’这种东西是非常奇妙莫测的。我们——好吧,不包括我——在进入之前已经对这个空间进行了一些研究,结论就是,在这里,有着因果联系的两个人会互相吸引。有她们两个在的话,可以让我更快地找到你。如果我带一堆和你见都没见过的路人,没准要浪费更多的时间。” “……好吧,我勉强接受你的解释。”我叹了口气。 “我们换个话题,你的法杖和书呢?”红鸢问。 “被蒂奥娜抢走,留在教会里了。”我小心地回答道,观察着她的脸色,毕竟她也可以算是那把法杖的制作人之一,“逃跑的时候没能带出来。” “啊,那确实挺可惜的。”红鸢挠了挠头,“不过考虑到那家伙有可能随手在上面放一些法术陷阱什么的,不拿也罢。” 我点了点头,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心里仍然还是有点空空落落的。尤其是薇奥拉给我的那本书,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让它就那么落在蒂奥娜手里。 “顺便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红鸢说,“艾蕾妮娅和蒂尔朵拉都平安无事。已经被我们救出来,送回魔女之国了。” “……这还真的算是一个好消息。”我松了口气,然后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当然,艾蕾妮娅违反了不止一条六塔定下的戒律,受罚是免不了了。不过由于是蒂尔朵拉被劫持在先,所以金杯之塔对她的处罚会相对减轻一些。”红鸢继续说。 “这种情况下还要处罚她吗?”我苦笑道。 “这个嘛。一事归一事。不过也不会是什么很重的刑罚,大概也就是十年的监禁吧。你要知道,对于魔女和吸血鬼来说,这点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红鸢轻描淡写地说,我回头看了看奈奈和千鹤,如我所料,她们两个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不过在这里要向她们说明这许多的事情也很浪费时间,只好等一切结束后对她们慢慢解释了。 “不过,你既然敢把她们两个带进来,那么就已经想好了能把她们带出去的方法了吧?”我转过头盯着红鸢。如果说只有这家伙一个人带着她们跑了进来,那我可能还要头疼一番如何找到道路出去,不过既然她是跟着魔女之国的小队一起来的,那么想必一定有什么靠谱的后路。 “这个空间是有出口的。”红鸢说,“为了节省时间,这是结论。” 我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但是。”虽然不出我所料,可红鸢的一句“但是”还是让我的心往下沉了沉,“这个出口的位置和开启时间都是随机的。” “这不是和没有一样吗……”我嘟哝道。 “不,不一样。要知道在你进来的时候,由于本身的不稳定,这个空间是只能进不能出的。直到以卡戎为首的金杯之塔先遣队将它稳定住之后,我们才发现了出口的存在。就算它是随机的,但是总比没有好多了。”红鸢截口道。 “可是这样不是就只能碰运气吗?”我问道,“还是说可以用法术来预测?但是在这个空间里,预言系法术应该都被封禁了才对。” “应该换一种说法,不够强的预言系法术被封禁了。”红鸢扬起眉毛,“而足够强大的那些则不会。”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水晶球托在掌心,“我们可以凭借这个东西找到出口,然后逃出去。” “这是什么?”我奇道。 “俗称万应宝珠。”见奈奈、千鹤和芙拉维雅也凑了过来,红鸢轻轻咳嗽一声,“是一件比较稀罕而强大的预言学派魔法物品。就算在整个魔女之国,这东西的数量也非常的少。我这个还是向黑曜之塔的高层借的。” “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芙拉维雅问。 “简单来说的话,它可以回答持有者的一切问题。”红鸢说,“但也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够回答。它只能回答有既定答案的问题,这意味着……你不能问那些没有答案,或者答案不确定的问题。” “没有答案的问题?”奈奈好奇地问,“比如说呢?” “比如说。”红鸢轻轻咳嗽一声,举起那枚其貌不扬的小水晶球,然后清晰地说道:“——什么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本质?” 宝珠没有回应。 红鸢耸了耸肩,“就这种,如果你要问‘我该怎么杀掉蒂奥娜’之类的,它也不会回答,但如果你问怎么杀死一个吸血鬼,它会列出一些吸血鬼的弱点什么的。另外,一些涉及到世界本源的问题也不能回答。像什么灵魂的本质之类,世界末日会不会到来,什么的。然后,它很难挖掘出那些受到强大法术保护的信息。例如某些强大施法者的真名和个人信息。——告诉我薇奥拉人形态下的三围是多少。” 她忽然从嘴里蹦出的这个问题几乎让我立刻就跳了起来。芙拉维雅和奈奈她们也瞪大了眼睛,宝珠表面闪烁着蓝色的光晕,过了几秒钟,上面浮现出几个发光的数字。 “原来她没有刻意保护自己个人信息。”红鸢若有所思地说。 “你给我住手!”我满面通红地打了她的脑袋,“赶紧干正经事!你以为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哎,好吧好吧。”红鸢将手掌盖在水晶球上,当她把手拿开的时候,上面的数字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是它们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万应宝珠,告诉我,这个空间目前离我们最近的出口在哪里?” 宝珠上的蓝光再次闪烁了起来。随即,一张由光芒形成的俯视地图就从宝珠之中被投影到了墙壁上。在地图的中央是一个非常显眼的红色圆点,而在地图边缘则有一个同色的箭头。 “显示周围所有敌意存在的位置。”红鸢继续说,随后这张地图上就出现了五个正在不断游走的黑色圆点,一大四小。 “我猜那是蒂奥娜和她的四骑士?”我说。 “是的。不过我不确定用这种手段探知她的位置,会不会被她察觉到。不过被察觉到也没办法了。显示大门开启的剩余时间!” 地图左上角出现了一个小沙漏。 “给我显示成数字!”红鸢愤怒地拍了宝珠一巴掌,随后那个小沙漏就变成了数字。 “还有……五分钟?”千鹤不确定地问道。 “是的。而且那些敌意存在明显向我们这里赶了过来。”奈奈看着那些正在快速靠近的小黑点,说道。 “我们要赶快了。”红鸢最后看了一眼地图,将万应宝珠收入了怀中,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拽出一卷地毯铺在地上,“你们三个,上去。小未白,你对地毯施展加速术。”我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做了。 “我们走。”我施法完毕之后,红鸢念了一句简短的咒语,于是那地毯立刻就浮了起来,在奈奈和千鹤的惊叫声中载着我们飞到了半空中。 “这是一张飞毯吗?”千鹤兴奋地扒着地毯的边缘,连连问道,“这是飞毯吗?” “这是飞毯。这样我们就不用费力气抱着你们飞来飞去了。还有,未白,你看好她们两个。”红鸢有些不耐烦地说,“抓稳了。”话音刚落,她和芙拉维雅背后就猛然展开了龙翼,如同箭一般地窜了出去。那飞毯也就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般紧随其后,速度居然不比她们两人慢多少。虽然速度极快,但是周围却只有微风拂过,显然是被加持了防风的法术。 “是真的飞毯诶,奈奈,是真的飞毯!我一直梦想着能骑一次飞天扫帚,或者坐一次飞毯呢!”千鹤似乎已经把我们目前的处境抛到了九霄云外,拍打着飞毯的表面。 “说实话,我比较担心追兵什么的。”奈奈倒是冷静很多,她趴在飞毯上,抓着它的边缘,不停地往左右和后面望着,生怕下个路口就会窜出来一个红甲红马的骷髅骑士一样。 “这有点像我以前玩过的恐怖小游戏。”千鹤有些紧张地说。 “这比恐怖小游戏恐怖多了。”奈奈嘟哝着,同样一脸紧张。 坐着飞毯的感觉和坐车又不一样,一点颠簸都没有,稳当得不行。拜这所赐,我终于腾出时间开始吟唱法术,编构咒文,不断地为这张飞毯附加上了防御结界之类的法术。 “小心些。那些骑士要来了。”红鸢忽然说。我们三个几乎是立刻就警觉了起来,就在我们要冲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道路两旁的走廊中忽然冲出一黑一红两个影子,饥荒骑士和战争骑士分别挥舞着链枷和大剑,它们座下那狰狞的骷髅马抬起前蹄长嘶起来,而奈奈和千鹤也同时放声尖叫。 “——冲散它们!”红鸢咆哮着,而芙拉维雅也发出了属于龙种的低吼声。寒冰与火焰同时从她们身上腾起。 第16章 迷宫追击(4) 一冰一火两道凌厉的龙息从我的前方分别射出,将两个骑士淹没在其中。一时间我感到一半的视野被灿烂的火光所淹没,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头发也开始卷曲焦黄。但是另一半身体却被白森森的冷气所吞没,地面、墙壁和天花板上迅速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冰霜像是有生命一般爬行攒聚,尖锐如同牙齿般的冰锥咬合封堵,硬生生将那一侧的走廊整个儿地封了起来。 在这灼热与寒冷的双重夹击之下,我只能勉强与破晓之门一起编织防护的咒文,撑起魔力的护壁,将奈奈和千鹤包裹在里面,隔绝这极端温度的影响。红鸢自然是找到了她的老对手,在第一波的龙息攻击结束后,反手拔出伊瑟勒菲就扑了过去,火花在空中飞散,烈焰的帘幕散尽之后,露出了战争骑士被熏得焦黑的身躯。 而芙拉维雅则将黑色的饥荒骑士捆缚在了寒冰构成的囚牢之中,幼小的银龙满脸都是凝重阴沉之色,顶着这与自己毫不相称的表情,她双手合十,白雾一般的冻气从双掌之间散发出去,涌入地板的裂隙之中,紧接着她猛然张开双臂,在虚空中做出了一个拉扯的动作,渗入地板裂缝中的寒气忽然膨胀成坚硬的冰块,硬生生将地面挤得片片碎裂,露出下面的黑暗虚空。而那半个身子都被冰封的饥荒骑士,也自然就坠落了下去。最后芙拉维雅双手摊开下压,厚厚的冰层随即合拢,将裂缝严丝合缝地填堵抚平。 相比于芙拉维雅的处理方式,红鸢那边可就暴力多了。她扑过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当头一脚踢碎了骷髅战马的头,然后一剑斩了过去。她身上腾起的大蓬大蓬的火焰完全变成了深幽幽的冰蓝色,全部凝聚在伊瑟勒菲的剑身上,将那原本清澈透亮的长剑裹成了一片不祥的深蓝。长剑毫无阻碍地切入战争骑士的铠甲,就像是烧红的刀子切进奶油一样,在切痕的边缘有着非常粗暴的熔融痕迹。将战争骑士连人带马一剑劈成两半后,她一脚将那焦黑的残躯踢开,飞了回来。 “解决了?”我稍稍有些惊讶,她们两个几乎是秒杀了两个天启骑士。 “没有。没有干掉本体的实感。”红鸢说,看着那战争骑士的残骸在空气中化为焦黑的粉末,“虽然有些力量,但恐怕只是分身一类的东西。” “底下的那家伙消失了。不是离开了,而是完全消失了。”芙拉维雅脸上凝重的神色仍然没有消失,她轻轻跺了跺脚,踩着地面。我知道她是在说被冰块拉扯到地面之下的那个黑色骑士。 “万应宝珠,展开地图,并且标注全部敌意存在。”红鸢掏出水晶球丢给我拿着,背后的翅膀拍打着,在她说话的同时,我们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奔驰速度,甚至还要更快一些。 由蓝光组成的地图再次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只不过这一次,我们后面和两侧的许多条通道都已经变成了黑色,而且还在不断扩大着。 “这些黑色是什么啊?”千鹤好奇地问。 “不知道。万应宝珠显示错了?”红鸢盯着那些黑色的通道看了一会儿,挠了挠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奈奈凝视着那片黑色,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是挤满了走廊的黑点?”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红鸢没说话,芙拉维雅也没有。奈奈捂住自己的嘴,看起来像是正在担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错话。 “我知道那些家伙为什么不怎么厉害了。”过了一会儿,红鸢才说。 “为什么?”芙拉维雅问。 “用你脚上的刺好好想想!”红鸢说。 “我脚上没有刺!”幼龙抗议道。 “因为它们的数量变多了!”红鸢没好气地说,“分身!是分身!所以个体的战斗力变弱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接下来要打的不是四个骑士,而是……”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地面忽然由远而近地震颤了起来。那是非常不自然的震动,活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密集地敲砸在地上。芙拉维雅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接上了红鸢的话茬。 “……而是一支军队?” 我、奈奈和千鹤都回头望去。 在小小的走廊里,两骑红甲红马的骑士正在并排向我们冲来,而在它们的身后,则影影绰绰地还有无数人影,就像是红鸢所说的,用脚上的刺去想也知道后面跟着的是什么——那是一整支杀气腾腾的骑兵大队。染着鲜血的枪尖,以及布满锯齿的大剑上闪烁着锋锐的寒光,那包裹在骷髅战马四蹄上的铁甲片上面安装着尖刺,不难想象如果被这死亡的洪流包裹进去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当我们飞快地掠过一个十字路口之后,两边的走廊里就伴随着杂乱的马蹄声,猛然冲出一大批手持大弓的白甲骑士,只听得嗖嗖嗖之声不绝于耳,飞蝗般的箭雨贯穿了走廊扑了过来,我甚至能够看到箭头上那满怀恶意的骨刺。 眼见那遮天灰云一般的骨箭当头飞来,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撑起魔力护壁的双手也僵硬无比。我不知道除了尽自己最大所能进行防御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做。但是随后,一股热浪就掠过头顶,我猛然抬起头,看到一团小太阳般炽烈的火球扑向了那团灰云,随即一道灿烂的火流就从半空中洒下,形成了一道半流体的帘幕,将那些骨箭全部吞入烧融,偶尔有几个漏网之鱼打在我的魔力护壁上,也只是泛开了几丝涟漪。 我转过头看去,视线正好与红鸢对上。一簇小小的火苗正从她唇边随着呼吸吐出,然后熄灭在空气中。 “谢谢。”我笨拙地轻声说。 “保护好她们两个。”红鸢没有多说什么,转回头去。 这回我知道为什么蒂奥娜要将天启四骑士分散成这么多个了。我们能在四个骑士的攻击下保护奈奈与千鹤周全,但是却未必能在几十或者上百个骑士的围攻之下保护她们。总会有穿过我们的防护网落到她们身上,而只需要一根致命的箭,或者仅仅是箭上的一根刺,就都能夺走她们的性命。 而另一方面,我在为蒂奥娜那庞大的魔力而感到惧怕的同时,也不由得更加地担忧并且焦虑起来。她能如此精妙地操作小夜的守护灵……制造出这么多的骑士分身,这不仅需要惊人的魔力量,而且还需要对守护灵的完全驾驭,完全支配。 就像她所说的一样。既然她能控制小夜的守护灵,也就意味着她已经将小夜的精神完全支配了。 我该怎么解救她呢? 我的第一反应是询问手里的万应宝珠。但我绝望地发现,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的问题。宝珠不会回答“我该如何拯救小夜”这种问题,我该询问它什么?询问它应该如何解放被他人支配的精神? 趁着瘟疫骑士们组织起下一波箭雨的空档,芙拉维雅在我们身后制造出了三面冰墙来隔绝那些致命的骨箭。我也趁机低声对宝珠问出了我的问题。水晶球的表面浮现了许多文字,驱散惑心术的方法非常多,但我始终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种——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蒂奥娜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控制了小夜的心灵。是用单纯的精神支配法术?还是潜入了她的心灵?还是说利用了吸血鬼之间血脉的联系? “如何彻底切断两个吸血鬼之间的血脉联系”?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在后方传来的冰墙的碎裂声中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回,宝珠只给了我一个答案。 “将其中任意一个吸血鬼摧毁”。 我凝视着上面那行文字,内心一片冰冷如坠冰窟。 “宝珠只会告诉你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的问题,红鸢一边飞一边随口说,“但是达成结果的手段由你自己选择。” “你想说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我想说,不要被它的答案所束缚。”红鸢回答,“万应宝珠可以说是最便利的魔法物品之一,但是正因为其便利,所以它也是最不好用的魔法物品。而且有时候,它的答案毫无用处。我之前在那座教堂里见过薇奥拉了。你看——‘如何才能解救被时空魔法束缚的人’?” 宝珠微微颤动了一下,浮现了一行字迹。 “需要与设下封印者同等强大的时空术师来解除禁制”。 “它是不是说了一句废话?”红鸢连头都没有回。 “是……”我茫然道,“但是我们去哪儿再找一个同等强大的时空术师?” “这个嘛。”红鸢说,“在我所知的范围内,能百分百解除蒂奥娜所施展的禁制的家伙只有三个,第一个就是你见过的,法梵德的诗人。” “我想罗瑞安不会出手的。”我喃喃道。 “第二个是蒂奥娜自己。”红鸢继续说。 “这也不可能……” “第三个是薇奥拉。”红鸢接着说。 “你在逗我吗!这三个人都毫无可能!”我几乎要尖叫了。 “那么就只有找那些不那么有把握的人来了。比如说其他在时空魔法有一定造诣的家伙,不过我不能保证他们能万无一失地解除蒂奥娜的禁制。”红鸢说,“或者法梵德里面那些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古龙也可以。但……很少有人请得动,或是找得到它们。” “你看,在你真正迫切地需要某个关键问题的答案时,万应宝珠不总是有效。”红鸢见我没有说话,于是继续道,“所以唯一可靠的,还是我们自己。你看前面,我们已经快要抵达那扇门了。” 第17章 迷宫追击(5) 红鸢说的是真的。 我已经看到了,那扇门。镶嵌在墙壁上的门,和我之前所打开过的幻景之门没有任何区别。天启骑士的军队还在我们的身后,被红鸢和芙拉维雅所阻挡着。但无论是瘟疫骑士的箭矢,还是战争骑士的长枪与大剑,都无法触及到我们。 ——可以离开了。 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我这么想着,望向那扇可以带我们离开的门。万应宝珠的地图上,大门打开的时限,还剩下十秒钟。而我们马上就要抵达它了,用不了十秒钟。 但是,薇奥拉还在这里。 现在出去的话,结果就会变成这样。 ——我,奈奈,千鹤,红鸢,芙拉维雅,我们五个全部都平安无事。蒂奥娜会趁机逃走吧,她会把薇奥拉和自己原本的身体也留在这里,但实际上这两个人已经身处无法轻易脱身的闭锁时空之中。魔女之国会负责稳定这个时间异常地带,然后用时间——更加漫长的时间来解除它,并且将薇奥拉从闭锁时空中解放出来。蒂尔朵拉和艾蕾妮娅也没有事情。 唯一离开了我们,不,唯一离开了我的就是……就是小夜。蒂奥娜占据了她的身体。 这样真的是我应当迎来的结局吗?我望着那扇大门,内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疑问。 结果来看的话当然是好的——薇奥拉被封闭了,但是她并没有死。只要一切平安结束,带她回到魔女之国,总会有办法。然后我们也都活下来了,奈奈和千鹤也不会有事情。这个小镇最后也会回到平静的日常当中去吧,金杯之塔会负责还原一切。 但是,但是啊。 总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呐喊着。 不能把小夜留在这里。不能将小夜留给蒂奥娜。不能留下她一个人,我发过誓要照顾她的。不能将她抛在这里。那孩子,现在也一定在一片漆黑之中苦苦地等待,等待我的到来。 时间在恍惚之中流逝。当我取回原本的视野时,我们已经来到了那扇门前。红鸢抬腿就将门踢开,和芙拉维雅把守着大门两边,“快,你们三个先进去!”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丝惨绿色。 唯一没有出现过的身影。那是青色的死亡骑士。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骑士们的阵列最前,仰起头。空气开始震动,那骷髅头的嘴大张着,仿佛在呐喊。似乎也确实是在呐喊,景物扭曲了,声音的波浪震颤凝聚着。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攻击,但是红鸢的脸却在那一刹那变得一片惨白。 “女妖尖啸!!”她尖叫一声,口中喊出的法术名简直就像是用来形容自己的声音。她几乎是在死亡骑士口中的声浪扩散的同时,就将伊瑟勒菲插在了地上,一道水色的波光仓促展开,将我们护在其中。 女妖尖啸。啊啊,那是——那个是—— 与其说是一种法术,不如说是一种诅咒。呼唤死亡的诅咒,凡是听到这声音的人,都会……死。 在听到那声音的同时,我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心脏骤然收紧了。就像是被什么人所握住了一般。那并不是尖锐刺耳的声音,也并不是可怖的哀嚎,相反,它十分轻柔,轻柔得就像是落在心脏上的羽毛。但是,却能带来死亡。我清晰地感到生命在诅咒的作用下从身体中流出,尽管在伊瑟勒菲的保护之下并没有完全流失,依然使我全身僵直,失去了动作的能力。 视野中红鸢的身影在微微颤抖着。伊瑟勒菲剑身上原本清澈的波光也黯淡了许多,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发青,而芙拉维雅、奈奈和千鹤则和我一样僵直在了那里,像是木偶一样保持着僵硬古怪的动作。 然后,万应宝珠上显示的时间,只剩下了三秒钟。还有三秒钟,门就将关闭,我们全都会在这里被天启骑士的军队淹没。可我现在仍然动弹不得,甚至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至少要将奈奈和千鹤送出去。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她们两个绝对不能有事。 两只金色的手掌出现在虚空之中。那是破晓之门的双手。在女妖尖啸的影响之下,我甚至难以召唤出完整的破晓之门,而只能像第一次遇到她们两个时那样,召唤出两只手。 两秒钟。 破晓之门的双手艰难地动作着,一秒钟有这么长吗?世界几乎静止了。它们按在了奈奈和千鹤的背上。 一秒钟。 那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用力一推。 两个女孩从飞毯上滚了下去,跌入打开的门中。 时间到。 大门如同被擦去的粉笔字一般消失了,留下的是冰冷的墙面。与此同时,奈奈和千鹤也离开了这座迷宫。现在留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那黑压压的骑兵军队。 红鸢是最先动弹起来的,她持剑挡在了我和芙拉维雅的面前,随后幼小的银龙也恢复了行动能力,最后才是我。 “谢谢……”我轻声说,声音被淹没在了震天的马蹄声中。 “做得不错,做得不错。”或许是听到了那句话,红鸢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在这极为嘈杂的环境中也变得无比清晰,“至少送走了她们。现在就该轮到我们寻找下一个出口了。”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她却将万应宝珠拿了回去,塞到口袋里,“在这之前,让我们先离开这些家伙的包围圈吧。” 然后,红鸢看了看我。我知道她的意思——既然奈奈和千鹤已经离开了,那么现在,这支队伍里的短板自然就变成了我。 “要怎么做?”芙拉维雅问。 “当然是闹它个天翻地覆了。你保护好她。”红鸢回答。 芙拉维雅点点头。红鸢深吸了一口气,踏前几步,然后她的身体开始膨胀,红色的鳞片从皮肤之中生出,骨刺穿透衣服,短短几秒的时间之中,巨大的红龙出现在我的眼前,占满了整个走廊,她的双翼只是轻轻一动就拍毁了两边的墙壁,露出那后面深邃的黑暗。我和芙拉维雅只能被迫缩在她翅膀下所营造的小小空间之中。 “幸好这些家伙排成了一条直线。”红鸢的声音从巨龙的喉咙里发出,然后她抬起头,头顶的双角扎穿了天花板,碎石落下来,砸在她的翅膀上。紧接着红龙做出了一个类似于深呼吸的蓄力动作,她的口中出现了一颗小小的赤红色火珠,而那火珠正在不断地扩大凝聚。 “我们掩护她。”我对芙拉维雅说,后者点点头,蹲下身来,双手按在地面上。而我也将手放在了墙壁上,破晓之门显现在身旁。 薇奥拉,请把力量给我。 我默念着,回忆起她教给我的每一个魔法。 心神逐渐沉入了脑海中慢慢响起的旋律之中。我感觉自己似乎脱离了身体,变成了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幽灵。 一个个字符从眼前流过。火焰,流水,寒冰,雷电,大地。我知道它们的真名,那些艰涩难懂的咒语,那些深邃奥妙的旋律,如今却近在眼前,一切都触手可及。我听到咒语同时从我和破晓之门的口中发出,我们编织咒文,我们号令元素,我们吟诵真言。 地面开始震动。那些骑兵们脚下的地面如同波浪般翻滚起来,无数触手般的条状岩石灵活地从地面上翻起,制造出大大小小无数个陷坑,让那些战马的四蹄陷入其中。随后那些岩石开始狂乱地四处拍打,但是很快就被骑士们锐利的大剑切成了碎块。但即便如此,它们仍然顽固地堵在道路中央,直到被包覆着钢铁的马蹄踏碎。 但是地面的异变还没有就此结束,在坑坑洼洼的地表迅速软化,泛着泡沫的绿色酸液从土石的缝隙间流溢而出,迅速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粘稠泥潭,让战马们深陷其中。无数骑士倒在了泥潭里,被自己后来的同伴踏碎脊椎。那些死去的骑士做了后方同伴的踏脚石,用自己的身躯填补那些酸性的沼泽。 地面的最后一次震动来自于砂砾。土石松散地抖动起来,转瞬间变成一片黄沙,犹如流体一般不断旋转下沉,轻易就将道路上原本的障碍物全部吸了下去,连带着不少骑士一起。犹如赤蚁一般的骑士大队这次真的遇到了阻碍,在损失了全部先头部队之后,这些真的犹如蚂蚁一般井然有序的杀人工具们提起马缰,就像是跳出水面的鲤鱼一般,一个接一个地驾驭战马跳过了那致命的流沙。 “岩石囚牢,酸性沼泽,流沙术?人类,你还挺行的嘛。”芙拉维雅眨了眨眼,露出了稍稍有些惊讶的表情。 但是我没有回答——就在那些骑士即将落地之时,地面上忽然又腾起无数的条状岩石,在空中拦腰将它们打回了流沙之中。紧接着,天花板上滴落下大滩大滩的酸性粘液,就像是将硫酸倒入赤蚁群之中一般,最后,两侧的墙壁轰然垮塌,化为喷涌而出的黄沙。 “是双重岩石囚牢,酸性沼泽,和流沙术。”我将双手从墙壁上拿开,平静地回答道。 第18章 天启四骑(1) 红鸢说得没错。在分出无数的分身组成军队之后,这些骑士的个体力量相应也被减弱了很多。如果放在从前,我几乎不可能这么轻易地用法术阻拦住这支天启骑士的大军。但是现在,我做到了,虽然这不值得高兴。因为那个神出鬼没的绿色骑士又现出了自己的身影。在全部四位天启骑士之中,只有战争、瘟疫和饥荒用分身形成了军队,而这位原本就是四天启最强的死亡骑士,则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全部力量。 倘若将四天启按照强弱排个名,那么最强的毫无疑问应该就是死亡,之后依次是战争,瘟疫和饥荒。不,不如这么说,前三位其实都是死亡骑士的下属。无论是战争,瘟疫还是饥荒,它们的终点,都是“死亡”。 现在,这位用女妖尖啸曾经一度成功阻止了我们逃脱的绿色骑士,再次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在那骑士阵列的最前。那匹青灰色的骷髅战马四蹄上燃烧着青幽幽的火焰,像极了墓地里的磷火。随后,死亡骑士提起马缰,我甚至能看到那破烂的惨绿色长袍之下,那只骨骼森然的手掌。它抓紧了带刺的缰绳,另一只手擎着长柄巨镰。那镰刀的柄同样是白森森的,镀上了一层青灰色,节节分明,赫然是一根粗壮的脊椎骨。 然后它大幅度挥动镰刀,开始了冲锋。战马迈开四蹄,踏着那致命的流沙与粘稠的酸液,踩碎了四处拍击的岩石柱,笔直朝我们冲来,没有任何一丝迷惘,坚定而从容。 死亡从不迷茫,死亡从不退却,死亡从不急迫,永远充满耐心。 不知为何,在看到那个骷髅骑士驾驭战马奔驰的姿态时,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这句话。不过很快,那一点点临战时逸脱缰绳的遐思就被刺耳的空气冻结声重新拉了回来。芙拉维雅在红鸢的翅膀下张开双手,她的双掌之间,大股大股的白色雾气正在集结凝聚,随后从那氤氲缭绕的白雾之中猛然浮现出一粒发光的冰晶,就像是蚌壳内的砂砾终于变成了闪光的珍珠。 随后,冰晶的数量越来越多,而死神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最终,芙拉维雅的手中出现了一根冰矛,它是那么耀眼,就像是在阳光下璀璨夺目的钻石之枪。枪身上散落着朵朵雪花,附近的地面、墙壁,乃至于红鸢的翅膀表面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但是在红鸢口中那不断凝聚的火焰炙烤之下,白霜在不断地消退,然后又重新凝结。 就像是用超长枪兵对抗纵马冲锋的骑兵一样,芙拉维雅举起了那把比她本人身高都长出两倍左右的寒冰长枪。只不过她并没有打算就这么硬接对面那裹挟着阴风的死亡骑士,而是将长枪投了出去。 长枪脱手的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自己并不是身处这走廊之中,而是位于法梵德冰冷的群山里。枪尾带起了白色的风暴,冰霜和雪花化作银白色的彗尾,猛烈地旋转着,就像是将肆虐咆哮的暴风雪系在了枪上一样。 仿佛是将北地寒冷的雪原整个儿地挪到这片走廊里了一般,一切凋零,寒冰的长枪在与死亡骑士碰撞的刹那,竟然如同落到地面上的水滴一样悄然破碎,但是就在下一秒,整个走廊都被封冻了,白霜与积雪以死亡骑士为中心猛烈地扩散开来,甚至将红鸢变成了一头冰龙,我的脸颊、头发和睫毛上也糊上了一层厚厚的霜花,根本看不清周遭。 当我胡乱抹掉脸上的霜花,确认自己的耳朵依然安好,没有被冻掉之后,却看到走廊中出现了一个厚厚的雪包,轮廓微妙地酷似人形。 寒冰很快就在红鸢的火焰炙烤之下融化,从龙的翅膀上化作一条条小溪流到地面上,我抬起头看着红龙口中依然在不断聚集燃烧的烈焰,真希望芙拉维雅的冰霜没有对她的蓄力产生什么负面效果。 “——久等了。” 红鸢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含着那么大一颗火球到底是怎么说话的。她伸长脖颈,抖掉了鳞片缝隙中的水珠,高高昂起头。望着她口中那如同小太阳一般炫目的光焰,我不禁想起了之前和薇奥拉谈论过的话题。 龙类的喷吐,虽然也称为龙息,但是本质上却不是呼吸。尽管龙的呼吸确实会生成极大量的魔力与相对应的元素能量,可实际上,龙的喷吐是通过调集体内的元素能量来释放的,当那些凝结成实质的元素之力汹涌着流过喉咙的时候—— “说实话,有点像呕吐。” 当时的薇奥拉对我眨了眨眼睛,轻轻吐出舌头。 虽然头顶上是炽热的光焰,面前是冰封的雪地,走廊的尽头还有铺天盖地犹如蚂蚁一般的骑士大军,但是这时我的思绪却被拉回到了从前与薇奥拉相处的那个小小的片段中。一念及此,我就不由得轻轻地笑出了声来。 几乎是与我笑出声来的同时,红鸢口中压缩凝聚到极限的灼热火焰也爆发了。这回,她的吐息并不是红龙一贯的扇形,而是一道炽白色的光柱。奇异的是,明明那炽炎的源头离我这么近,但是却一点都没有感觉温度在上升。难道红鸢将所有温度都收束控制在这一道光柱中了吗?我不知道,只觉得双眼被一片刺眼的白光晃得生疼。 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震动。或许力量成熟的证明就是极致的内敛与控制。我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光柱犹如浅海的涨潮一般,悄无声息,温柔而平静地吞没面前的一切事物,当它消去之后,一切就都随着它一起消失无踪,就像是带走沙滩文字的退潮。 最终,红鸢的吐息归结于点点消散的白色光焰。我看到有几星火花飘落在地上,就像是热水滴落到雪面上一般,悄无声息地腐蚀——不,应当是灼烧?——出了一个小洞。面前被龙息穿过的走廊四壁、地面与天花板,也尽数消失无踪,只剩下了一片黑暗虚空。而那些骑士的军队,甚至于那个死亡骑士,也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很行嘛!红色的,等我再长大个一百来岁,这种事情也能做到啦!”芙拉维雅看着面前那片黑暗,有些惊讶地用手肘捅了捅红鸢的翅膀。 红鸢没有答话,而是变回了人形,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急促了很多,“先让我休息一下。而且你不要学我,这种招数不能经常使用……” “那是当然的了。”芙拉维雅哼了一声,大概是看到了我脸上迷惑的神情,她解释道,“妈妈没有对你讲解过吗?我们龙种的吐息是通过将体内的魔力转换成元素来释放的,而像这个红色家伙这样,在短时间内极大量地调集元素,会对体内的内脏造成很大的压力——尤其是心脏。虽然这样的威力大是大啦,可是副效果也很明显。” 我看向红鸢,她苦笑着点了点头。 芙拉维雅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得意的神色,“这种时候就要用这一招啦。”她张开嘴,轻轻念诵了一句龙语咒文,然后慢慢吹气,白霜从她的口中蔓延而出,在半空中凝结成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小球。她一口气连续吹出了三颗这样的小球,将它们融合成一个。 “这是什么?”我问。不仅仅是我,红鸢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这是龙语魔法,能够将龙的吐息能量储存保留下来,等到需要的时候再释放。”芙拉维雅挺了挺自己娇小的胸脯,“妈妈教给我的。红色的,你不会这个吗?” “哈尔缇雅没有教过我这个。”红鸢摇了摇头,“她最多只教了我一些什么打猎啊,捕食啊之类的技巧。”说着,她张开五指做出了一个鹰爪般的手势。我再次笑出了声。 “不过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宝珠,预测下一扇门的开启地点与时间。”红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说。万应宝珠立刻投影出一张地图,上面标注了一个位置,以及一个时间——是一个小时。 “这是它开放的时间?”我问。 “不,这个时间的意思是,还有一个小时,它才会再度开启。”红鸢说,然后看了看四周,“我们赶紧走吧,那些骑士的本体依然健在。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再次卷土重来的。” 我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迟疑,“小夜她……” “之前万应宝珠也告诉过你了吧?切断吸血鬼血脉联系的方式。”红鸢说。 “但是那根本就是废话。而且你也说了这东西有时候就是会说废话。” “那么我现在再告诉你一句,有时候废话也有其意义……”红鸢挠了挠头,“我们必须看清楚现实。蒂奥娜占据了小夜的身体,而她是我们现在还打不过的。不过所幸,我猜她为了引爆这个空间,正在和外面的家伙们不断地对抗着。再加上她的力量减弱了,没办法使用她最喜欢的时空间魔法,所以大概只能派出小夜的那些守护灵来追杀我们。综上所述,我们不能让她如愿,不能让她把我们当成人质或者别的什么——要知道她已经劫持了一整个小镇的人——或者直接杀掉我们。我们必须走。” “即使这意味着要把小夜留给她?”我问。 “即使这意味着要把小夜留给她。”红鸢盯着我的眼睛,说。 第19章 天启四骑(2) 我死死地盯着红鸢,直到她开始抬起脑袋,伸手挠头为止。 “我们边走边说吧。”这家伙闭上嘴巴,沉默了一会儿,歪头看着前方开始自我修复的走廊,望着那一片片自动出现,铺在黑暗虚空上的砖石瓦砾,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能感觉到,那四个家伙的本体并没有受到影响。它们很快就会重新凝聚形体,回来找我们。” 我点了点头,感觉脸上的肌肉一片僵硬。芙拉维雅并未加入我们的对话,她双臂曲起,放在脑袋后面,一边吹着小口哨,一边不时地将自己的吐息凝聚成冰球,控制它们飘在自己身边。不多时,她的脑袋周围就围了许多小小的冰球,看起来就像一个奇怪的星系模型。 “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那女孩。”红鸢重新整理起了那张飞毯,这回我们一起坐在了那上面,朝着万应宝珠所指引的方向飞去,逐渐离开了那片正在自我修复的区域。在路上,红鸢这么说,“我想你大概能感觉得到。” “差不多吧。”我没好气地说,“所以呢,这就是你决定放弃她的理由?”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她?” “因为她是个吸血鬼?”我有点不耐烦了。 “并不是这样。你看,艾蕾妮娅也是我的朋友,但是她是吸血鬼。” “因为她派出自己的守护灵去袭击了那座小镇?但你应该知道那是蒂奥娜的阴谋。” “我当然知道那是蒂奥娜的阴谋。但事实上,我讨厌她是因为你。” “因为我?” “如果你没有给她挡那一剑,你就不会受伤了。” “听起来你这句话好像没什么逻辑。那是我自愿的,而且那个也是蒂奥娜在从中作梗。”我皱起眉头,但是心里却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太对,红鸢似乎话里有话,“最后我也没事不是吗?” “我知道那是你自愿的。可这和我不喜欢她不冲突。”红鸢的语气变得强硬了一些,“但是那时候,你差点就死了。而且你让我以为自己又——又——”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停了下来。她坐在我的前面,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背,挺直的脊背。 “又什么?”我把这句话说出口,然后才恍恍惚惚地觉得,我不应该问出这句话。 “又害死了谁。”红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她的语速很快,像是要把这句话赶出嘴里一样,“每次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我的感觉都很……糟糕。如果又有谁因为我而死的话,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所以,这次我要带走你,一定要。我不能让你再出事了。”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自己不该再问她任何问题。而回答也很尴尬,我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 芙拉维雅依旧坐在我的身边,吹泡泡似地吹着冰球,看起来没有打算参与进我们的对话。每当飞毯掠过一扇门边,她都要叫停,伸手去打开那扇门往里面瞧瞧,对这个迷宫满是好奇。 “这个红色的家伙对我说,这个迷宫里的门连接着过去和现在。”当我和红鸢都陷入沉默的时候,芙拉维雅说,“之前我们来寻找你的时候,曾经打开几扇门看过。” “她说的大致上没错,不过这里还连接着另外的‘可能性’。不要贸然走进它们。如果你踏入了自己的过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我很高兴她适时地将话题偏开,然后回想起之前自己踏入的那个破晓之门并不存在的“可能性”,不免有些后怕。 “哇哦。怪不得我们在里面看到了好多个不同的你。”芙拉维雅说。 “……” 我还能说什么呢?在这种地方,我无法阻止别人有意或者无意地观看自己的过去,于是幼龙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坐在铁笼子里面?那是人类的新房子吗?看起来不怎么保暖。” 我没打算和她解释,准备糊弄过去,“我也不知道。”我说,“那或许是另一种可能性,是现在这个世界的我所没法知道的事情,除非我进去体验一遍。不过那样的话我可能就出不来了,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走上另一条道路。还有,你能别再叫停开门了吗?那四个骑士随时都可能追上来。” “好吧。”芙拉维雅说,然后乖乖地坐直身子,“我只是在一扇门里面看到了我和一个浑身冒星星的家伙。而我好像并没有见过它。” “浑身冒星星?”我怔了一下,但随即马上就理解了她说的话。她说的应该是罗瑞安,这么说的话,她看到的应该是自己——也就是小时候的薇奥拉——和罗瑞安相处的场景。 “显示敌意存在,宝珠。”红鸢对万应宝珠说,而半空中那张地图上立刻出现了四个黑点。其中一个就在我们的前方,其他三个也在以很快的速度赶过来。 “看起来我们跑不掉了。准备迎战。”她说,然后拔出了长剑。我迟疑了一下,随后开始为自己加持防护性的魔法咒语。包括物理性的防护盾,抵挡疾病的魔法,还有防护即死效果和负能量的魔法结界。我不知道对面的是哪个骑士,但做好全部准备总是没错的。 “我们不能和它们兜圈子吗?”我问。 “成功率不高。一些距离较长的传送法术在这里无法使用。而你知道的,比起绕圈子,我更擅长正面击垮它们。”红鸢说,我听到她的声音里隐含着一丝怒气。但是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这丝若有若无的怒意,一个高大的白影就从走廊的拐角处闪了出来。 那是瘟疫骑士,比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比我之前见到成群的它的时候都更加高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巨人,骑乘着一匹骨架粗壮的骷髅战马,那马的四蹄所踏之处,地面以极快的速度被污损,木板腐烂变质,生长出绿色和白色的霉斑,散发出浓郁的腐臭味。而那披着白衣,头戴鸟嘴型面具的骑士,则挎着一张惨白色的骨质大弓,背后挂着箭袋。 在它的身后,似乎还有无数细小之物在攒聚蠕动,我定睛一看,不禁骇然,那赫然是一大群双眼猩红的老鼠,油腻腻的毛皮上有许多斑秃,吱吱乱叫着聚成一团,身边围绕着一蓬一蓬的嗡嗡飞虫——不,那哪里是普通飞虫,那是货真价实的蝗虫。这些飞虫和老鼠就像是浪潮一样跟随在瘟疫骑士的身后,爬上了墙壁,甚至爬上了天花板,就像是给走廊盖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地毯,那地毯还在不断呈波浪状蠕动着,泛着油腻的光,无数的细小红色光点充满恶意地聚在一起,吱吱的叫声,昆虫翅膀的振动声,马蹄跺地声,以及那骑士用手拨弄弓弦发出的嘣嘣声,全都混合在了一起,直让人头晕脑胀,烦闷欲呕,听了说不出地难受。 我只看了那墙壁与天花板上的肉毯一眼就觉得浑身发冷,胃里一阵天翻地覆,忍不住就想要呕吐——但是却没东西可以吐——于是只好回过身去不停干呕。 “这阵仗可真的算是看得起我们了。”红鸢冷笑一声,“这可比一千个骑士来得可怕多了,是不是?”说着,她跳下了飞毯。 “你还能站起来吗?”她拍拍我的肩膀。 “我尽力。”我仍然感觉胃里一阵抑制不住的绞痛,似乎这骑士光是用眼神就能让人感染疾病一样,“我支援你?” “先保护好自己吧。”她说,“注意着些身后,其他三个恐怕也离我们不远了。” 瘟疫骑士从自己的战马下缓缓摘下了一个号角,放在那面具的鸟嘴边上。我几乎是立刻就绷紧了神经,破晓之门出现在身边。它戴着面具要怎么吹号角呢?这个疑问没有在我心里持续太久。因为那家伙根本就没有吹——那号角里冒出的是无数短促的翅膀摩擦声,紧接着一片黑色的乌云就从里面井喷一样地冒了出来,无数蝗虫朝着我们冲了过来。 “你不觉得蝗灾这种东西给饥荒骑士更合理一些吗?”这时红鸢居然还有心思说笑话。她将长剑插在地上,一抬手就从地面上升起一道赤红色的火墙,完全挡住了那蝗虫群的袭击,只听得一阵密密麻麻的爆裂声,就像是将豆子放在锅里爆炒一样,无数发黑的蝗虫焦尸掉落在地上,随即腾起一丝丝绿色的雾气,带着焦臭味和火墙的烟雾混合在一起,弥漫开来。那雾气迅速积在了一起,变成了浓郁的一大团,朝我们压了过来。 现在不是时候惊讶于为什么这雾气没有被火焰烧光,我下意识地施放了风翼术,鼓动全部的风力向前吹去,强风冲入雾中,就像是一个人跳在了橡皮蹦床上——雾墙弯曲,向后凸起,仿佛是弹力良好的橡胶,随后那风力就被化于无形,雾气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再次缓慢地压了过来。 “看起来你的风还欠缺一些温度和力度。”芙拉维雅说,她以一种随意而亲昵的姿势把身体压在了我的后背上,那触感柔软而冰凉,“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玩的点子。让我们刮一场暴风雪怎么样?狂猎的暴风雪。”她补充道,然后将下巴放在我的肩上,用双手抬起我的双臂。 “狂猎的暴风雪?”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想起之前你和我在雪洞中的时候,听到的蹂躏大地的声音。然后把它们变成我们的骑士。”芙拉维雅说,“你来引导我的魔力。” “为什么不是你来引导我的魔力?”我有些惊讶,也有些担忧,“你知道我其实没有那么……” “我回忆中的狂猎没有力量。我们龙类对它们没有恐惧,不能再现它们的军势。” “但是我甚至没有亲眼见过狂猎。” “这样反而更好。正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它们才会更加有力。”芙拉维雅说,她身体里的冰凉开始一点一点地透过皮肤沁入我的身体。那不是我所习惯了的小夜的冰冷,那是有生命的寒凉,沉静而有力,缓慢坚韧地搏动着。这让我想起了薇奥拉皮肤的温度。这是错觉吗?不,这不是错觉。 她就是薇奥拉。 第20章 天启四骑(3) 我闭上眼睛。 过去的时光再一次流过眼前。我仍然记得在那地下的雪洞之中,倾听着地面上的狂风声和马蹄声。有什么正在从我的头顶上经过,掀起充塞在整个天地之间的暴风雪。那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不知道,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够不受束缚地想象。 起初是犬吠。狂猎的猎犬,当它们开始嚎叫,风雪就来。随后是马蹄声,骑士们身裹白霜,骑乘着纯白色的战马,从雪山之巅一路狂奔而下……是的,就像是雪崩,狂猎的战马践踏大地,踏碎积雪,风声轰响,号角声,呼喝声,然后是兵器碰撞发出的金铁交击声,狂乱而毫无节奏,但是又隐含着高亢的旋律。 旗帜,是的,它们应该有旗帜的,那不会是一面完好无损的漂亮军旗。我想,那应该是一面破破烂烂,被使用过很多次的陈旧旗帜,就像是被磕出很多缺口的弯刀一样,历经风霜,但是依然不失狂野。只有这种旗帜才能卷起凶狂的风,在旗杆上捆缚着一盏盏风灯,透过灯罩,我能看到一簇簇幽蓝色,淡紫色,橙红色的明亮火焰在跃动。 那就是灵魂。每一杆旗帜上都挂满了灵魂做成的风灯。然后它们开始冲锋了,是的,它们总是在冲锋,冲锋,就像从山顶上奔腾滚落的雪水,汇成长江大河。狂猎的军队带着猎犬,从高山之上冲下,每一个骑士都高举着旗帜,那些旗帜上的灯火跳跃不绝,光芒连成一片,缀在山脊上,就像是从天而落的一道光的帷幔。 我知道那是什么了。那像是极光。璀璨的极光。我不知道狂猎在奔腾时会不会带起极光,但我想让它们如此,因为这是—— ——这是我的回忆,我的想象。 我睁开眼睛,视野被一片雪白所淹没。红鸢的火墙不知何时已经彻底熄灭,暴风雪将我的头发吹在空中飞舞,虽然周遭一片冰冷,但是我却感觉不到——就像我自己已经变成了冰冷的一部分。在风雪之中,我看到了狂猎的身影,它们虚幻而缥缈,可又那么真实,风雪吞没了绿色的云雾与黑色的蝗虫,将一切全部染成白色。芙拉维雅就在我身边,她的手掌上托着一颗冰球,它正在不断地化为白雾,就像被抽丝剥茧的棉团一样,融入风雪之中。 当风雪消停的时候,我看到满地的积雪,直没到小腿,墙壁上盖满冰霜,天花板上也垂下许多冰凌。而那瘟疫骑士也同样浑身披雪,降停在原地,但是红鸢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它的身后。 伊瑟勒菲划过一道弧光,那骑士的头颅悄然落入积雪。随即红鸢毫不犹豫地又连出数剑,将它斩为碎块。 “结束了?”我迷惑地望着她。 “还没有。”红鸢冷声说,看向我的身后。我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的走廊里不知何时却染上了一丝红色,而那红色正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过来。当它来到近处,我这才发现,那——赫然是鲜血,从墙壁缝隙之中流出来的鲜血。红色所到之处,墙壁和地面上也缓缓冒出一簇簇漆黑之物,我定睛一看,那却是各种武器的握柄,生满锈迹,长枪、弯刀、长剑,木质,铁质,骨质……不一而足,而在那些武器的尽头,则缓缓走来三个骑马而行的人影。 那正是天启四骑士中余下的三位。 在得到蒂奥娜魔力的强化之后,它们已经不完全是我曾经见过的模样了。走在最前的是战争骑士,它简直就像是一只血红色的刺猬,粗大狰狞的身躯穿着满是甲刺的战甲,骑乘着披覆铁铠的战马,那马匹犹如一只浑身插满兵器的铁蜥蜴一样,每走一步,那马蹄印中就溢出血水,形成一个个血沟。 而饥荒骑士则显得更加诡异可怕,它的黑袍破烂,露出大片大片死灰色的干枯肉体,宛如一具干尸。但是在那干尸之上却生长着无数嘴巴,歪斜可怖,那些血红的嘴巴不断地张合着,唾液乱溅,牙齿碰撞之声,以及它们本身所发出的哀嚎呻|吟之声不绝于耳,那第三只手就垂在它的身后胡乱挥舞着,那手掌和每一根手指尖上也都长着一张嘴巴。 走在最后的是死亡骑士,它除了体型上的变化之外,几乎和之前相差不大。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它那眼窝里跳动的惨绿色火苗变成了两颗幽绿色水晶球一般的眼球,正在滴溜溜地乱转着。如果说其他的三骑士就宛如毫无自我意志,只知杀戮的傀儡,那么这个死亡骑士看起来就像是拥有灵智,能够思考的智慧生物。 “后退。”红鸢拽着我的衣袖,我抓着芙拉维雅,三人缓缓踩着积雪往后撤,经过了瘟疫骑士依然挺立的尸身,直到那红色蔓延过来,就连积雪下面也流出了鲜血。而当鲜血浸过那白色骑士的残骸时,它就像被浸泡在硫酸里的石灰石一样,迅速冒出血红色的泡沫,然后消解成一堆碎骨,被血池吞没。随后,一个新的瘟疫骑士出现在死亡骑士的身边,头颅完好无损。 我只感觉心里彻底凉透了,这些家伙有自我复活的能力。“怎么办?”我下意识地询问红鸢,她摇了摇头,“不知道。” “能不能用刚才那个一次性把它们四个都……都消灭掉?” “你和芙拉维雅能拖住那四个,给我争取时间吗?” “我觉得不太行。”芙拉维雅插嘴说,“我刚才积攒的龙息都用掉了。” “逃跑会让我们处于被动。”红鸢说,似乎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她冷冷道,“我们打垮它们。用起你所学的知识,使用你所有能够使用的力量。守护灵,魔法,还有别的什么,别给薇奥拉丢脸。” 我原本那句“那我们逃跑吧”被她堵在嗓子里,然后满是苦涩地咽了下去。红鸢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和膨胀,那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的一种东西。我看了看芙拉维雅,她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明白,薇奥拉一直都没离开过我。她没有输给蒂奥娜——她还没有输。芙拉维雅还在这里,也就意味着她还在这里。胜负还没有分出来,既然她没有输,那么身为她的弟子,我也不能够输。 “我认为,那个死亡骑士是它们的中枢指令塔。要击败它们的话,必须先从它下手。”我将逃避的念头抛在脑后,望着远处那形貌可怖的四骑士,“小夜的守护灵属于自动型,有着极远的活动距离以及执行简单指令的能力,被攻击也不会影响到本体。代价就是本身的单兵作战能力较弱。”说到这里,我想起之前第一次遇到这四骑士的时候,就连当初的我在破晓之门的协助下也能独自干掉瘟疫骑士。 “虽然现在它们的单兵强度被蒂奥娜的魔力增幅了。”稍稍停顿了一下之后,我平静地说,“但是同样的,我也变强了。而且也不再是独自一人。” 就在我说话的同时,那复活过来的瘟疫骑士也重新释放出了蝗虫群,浑身满是恶臭的鼠群也出现在它们的身后,在满地的鲜血中密密麻麻地攒聚在一起不断地蠕动,身上沾满了血污,只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浑身血红的战争骑士挺起了一根漆黑的长枪,枪头和枪杆上满是尖锐的倒刺,紧接着,它催动战马开始了冲锋,踩踏着满地的鲜血和鼠群的尸骸,溅起一朵朵血肉的浪花。长枪的枪尖撕破了空气,发出尖利的破空锐响。而随着它的冲锋,马蹄所及之处,墙壁不断地消失,地面也化为了赤红色的荒土,远处山峦起伏,能够看到刀尖一般的山峰,黑色长瘤的枯树和同样颜色的浑浊河水,那些荆棘般的黑色兵器残骸仍然插在地上,就仿佛在原有的世界上覆盖上了一幅崭新的画卷,而这画卷的最边缘,就是战争骑士那狂奔的马蹄。 红鸢冷冷地凝视着那与赤红色的死神一起狂奔而来的赤红色的异界风景,她双手握住伊瑟勒菲的剑柄,清澈的光芒在那神兵的剑刃上流淌,就像是水波一般泛开涟漪,甚至波荡到了剑刃的范围之外。我惊讶地发现,随着光芒的每一次流动,它的剑刃都不断地变宽一分,变长一寸,到最后,伊瑟勒菲已经从一把标准的单手剑,变成了一把沉重的双手大剑,剑身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了红鸢的脸庞,以及她双眼中燃烧着的火焰。 然后,红鸢迎着战争骑士冲了上去,火苗从她的手中升腾而起,缠绕在伊瑟勒菲的剑身上。那光焰逐渐变成了清澈的淡蓝色,然后又化为苍蓝色,几乎与剑刃化为一体,将它变成了通透的蓝色水晶一般。但隔着很远我都能感受到那火焰上的热度,超高温几乎令空气都扭曲了,她脚下流着鲜血的大地瞬间干涸开裂,血水蒸腾得一点都不剩。苍蓝的火焰自她身边迸发开来,包裹成了一颗蓝色的火焰流星,与那赤红色的战争骑士猛然撞在了一起。 就在她们碰撞的刹那,就像是舞台的幕布被人更换,赤色的荒土一瞬间替代了我见惯的走廊,我们三人整个地被拖入了那四骑士营造出来的奇妙幻景之中。天空是黯淡而阴郁的紫色,不断地有什么东西落在我的肩膀和头顶,在衣服上绽开一朵朵血花,那是血雨。 随后,就有声音响彻于天际,震颤这染血荒芜的废土。 “我看见羔羊揭开七印中第一印的时候,就听见四活物中的一个活物,声音如雷,说,你来。” 第21章 永恒终末(1) 浑身包裹着赤色光芒的战争骑士与燃烧着蓝色火焰的红鸢撞在了一起,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视野中一时间似乎只剩下了苍蓝色火焰形成的天幕。当热浪退却之后,我看到浑身焦黑的战争骑士站在地上,脚下是一根呈现出熔融状态的条状金属。而它就保持着那焦炭一般的模样,拔出了一把锯齿巨剑,再次和红鸢战在一处,剑光乱闪,金属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大地又开始震动起来,涌出无数老鼠、蟑螂、蜈蚣和蜘蛛,蝗虫形成的黑云也从远方飞来,我看到瘟疫骑士高高举起长弓,饥荒骑士的战马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一只只腐烂的手臂从地下伸出,血肉残缺不全的手掌上白骨森然。随后一具具腐尸扒开松软到黏腻的泥土爬了出来,蜈蚣虫豸黏附在它们的身上,从这些尸体上每一个孔窍内钻出来,鼠群簇拥着它们,而死亡骑士则持着镰刀站在远方,眼中绿光闪烁不定,看起来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面对着这汹涌而来,令人头皮发麻的腐尸大军,我往后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们上吗?”芙拉维雅倒是兴致勃勃的样子,丝毫没有恐惧之色,不得不说,不愧是龙的胆量。 “怎么上?” “飞起来,冲过去,突破它们,然后干掉那三个家伙,游戏结束。”她说,声音逐渐变得低沉,那少女的姿态在我面前很快就扭曲变形,几秒钟之后,一头银龙就出现在她原本站着的位置。 “上来,”芙拉维雅用尾巴拍了拍地面,“还记得狂猎的暴风雪吗?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我点了点头,爬上她的后背。银龙振翅起飞,远远避开了地面上汹涌而来的尸潮,迎上了半空中的蝗虫群。 我展开了风翼术,操纵狂风在身边形成风的障壁,同时破晓之门支撑起魔法护盾,连同芙拉维雅一起笼罩在内,抵挡那些蝗虫,它们即使能够突破风墙的保护,也会被魔法护盾弹开。 芙拉维雅一头扎入了蝗虫群中。我只觉双眼一黑,那密集的虫群从眼前不断掠过,就像是坐在飞机上一头扎入了乌云层,不过这蝗虫之云明显更加可怖,无数只虫豸犹如子|弹般迸射过来,虽然大多数都被风翼术制造的风墙挡开,但也有许多在魔法护盾的淡蓝色光幕上撞得粉碎,激起了一片涟漪。 随后银龙张开嘴巴,深吸一口气后发动了猛烈的吐息,一片白茫茫的冻气在蝗虫群中爆发开来,横扫而过,无数蝗虫被冻成细小的冰块坠落下去。 “让我再见识一下妈妈教你的魔法吧,人类。”就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之中,芙拉维雅的声音仍然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中,“好歹你也是我们龙族的弟子,可别让那些臭骨头架子看扁了。” “说得是啊。”我喃喃道,寻找着能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作用的咒语。随即,一个个魔咒从脑海中争先恐后地涌出,似乎每一个法术都跃跃欲试地想让我施放它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被使用。元素魔法,召唤魔法,结界魔法……说来也奇怪,在这天空之上,蝗群之中,我的思维却说不出的清晰,就像是一面镜子,将我之前学过的每个魔法都完完整整地映了出来。 随后我高高抬起双臂,开始念诵咒语。属于召唤魔法的咒文成功地发挥了它应有的效果,很快,一团烈火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它就像是一团活着的火焰,灼热的气流气流围绕着它旋转,那火焰中不时迸射出一朵朵火花,犹如太阳的表面一般。 “你做了什么?”芙拉维雅一边喷吐龙息一边飞行,然后在吐息的间隙之中问道。 “我召唤了一个火元素。”我回答道,然后命令那个火元素攻击周围的蝗虫,紧接着,我又召唤了第二个,第三个,在第七个火元素出现之后,我才满足地停下了召唤,指挥它们在芙拉维雅身边旋转,无数的蝗虫群穿过它们的身体,瞬间变成了焦炭。 “热死了。”芙拉维雅抱怨道。 “对不起。”我说,“马上就结束了。” 银龙开始加速,在火元素的帮助之下,转瞬间就脱离开了虫群的围堵。但是阴影仍然没有消去,我们冲出了虫群,可马上又落入了另一个阴影之中,我抬头看去,就像是丧尸题材的电影中常见的那样,漫山遍野的尸潮聚集了起来,互相重叠挤压,老鼠和蜈蚣在上面不断爬行,充当了粘着剂的作用,尸群聚成了一根巨大的尸柱,正向我们当头压来。 “这些家伙居然趁我们在虫子里面的时候玩这一手!”芙拉维雅咆哮起来,七个火元素从身体中喷出大量的火球,如同烟花一般轰击在尸柱之上。最后,我指挥着它们整个儿地撞了上去,五颗火焰的流星依次将尸柱轰出炭化的窟窿,将它从中间轰断。伴随着低沉的巨响,如雨一般的尸块、蜈蚣和老鼠落了下来,砸在风墙和魔法护壁上,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咚咚声。 “飞上去!我要给它们来一发大的!”我尖叫一声,七个火元素在空中划过五道赤色的弧线,随着芙拉维雅的猛然爬升飞了上来,围拢在我的身边。 “我讨厌火魔法!”芙拉维雅咆哮道。 “很快就好!”我只能这么安慰她,然后将火元素们聚拢在一起。打破了彼此形体界限的元素们非常顺畅地融合成了一团,膨大的魔力在我的手掌上凝聚,而幼小的银龙则躁动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地上的尸潮和虫群依然在蠕动,试图依靠着那尸柱的残根再次攒聚起来。 通过召唤元素来为魔法提供魔力源,这是薇奥拉在教导我召唤魔法时所教授的技巧。元素生物本身就是元素能量精纯的聚合体,用来施展元素魔法再适合不过。 我能感觉到巨大的热量在头顶不断蒸腾升温,芙拉维雅灵活地躲避着蝗虫潮的袭击,并且用吐息进行反击。地上的瘟疫骑士也不断射来如蝗的箭雨,但是要么打不中,要么就都被破晓之门撑起的魔法护盾防了下来。 七个火元素的力量,再加上我本身的魔力。如果这个时候我的法杖还在就好了。我一定会将它全部的魔力也灌注进这一击里面。但是现在说这个也就晚了。我咬紧牙关,拼尽全部的力量将那个火球不断地压缩。 光是燃烧还不够,还要爆炸,我要让它爆炸。我看着火焰从红色变成橙色,又变成跃动的黄色,最后化为森森的深蓝色,体积也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乒乓球大小,就和红鸢那一击毁灭整个走廊的吐息一般颜色。 我向远方看去,红鸢和战争骑士依旧在酣战,每一次兵器的挥舞都带起暴风与热浪,光是她们两人武器交击时放出的冲击波就已经让大地开裂,尸潮与虫群不能接近。 然后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维德尼尔的身影,在红鸢的记忆中,这位货真价实红龙所展现出的毁灭性力量。 “还没好吗!”芙拉维雅的尖叫声已经开始走音,“我感觉我的鳞片都要融化了!” “好了!”我大吼一声,嗓子生疼,然后将那炽蓝色的小火珠投了下去。一点夺目的蓝光一闪,没入那颤颤巍巍再次攒聚成型的尸柱之中。 那一秒,整个天地都好像暗了一下。三位天启骑士几乎是立刻纵马奔逃,但是却也已经来不及了。一道灿烂的蓝色光柱冲天而起,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那炽烈的炎风也让芙拉维雅发出了充满痛楚的咆哮,拍动翅膀乘着风暴连忙飞远。蓝色的光柱淹没了一切,骑士们逃逸的速度也比不上它扩张的速度。火焰吞没蝗虫,腐尸,老鼠和蜈蚣,几乎要让人晕倒的焦臭味蹂躏着我的鼻子。 当那火焰消失殆尽之后,赤色的大地已经呈现出了半熔融的状态,岩浆流淌,砂砾被灼烧成了玻璃状,而那腐烂的浪潮,自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灼热的气流久久不散,而那被火焰吞没的骑士们也同样浑身焦黑,但由于没有处在爆炸的中心点,似乎没有受什么致命伤。 “冲过去,我们干掉他们!”芙拉维雅快速扇动翅膀向下俯冲,口中喷吐出寒冷的霜流,落在地面上发出不绝于耳的滋滋声,熔岩瞬间凝固,寒气蔓延,我乘坐在她背上吟唱着咒语,以乱序将自己脑海里涌现出的所有伤害魔法一股脑地全部放了出去。 火焰、冰霜、雷电,还有湛蓝色的魔法箭如雨一般落在那些骑士周遭,我和芙拉维雅利用高度优势不停地狂轰滥炸着,如我所料,在四骑士之中,瘟疫和饥荒两名骑士本身的作战能力并不出众,就算有蒂奥娜的魔力加持也是如此。在战争骑士被红鸢牵制住,而它们两个合力制造出来的尸潮又被我消灭得一干二净的情况下,现在能够造成显著威胁的也只有死亡骑士了。毕竟这个家伙当初那一记女妖尖啸还让我记忆犹新。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回这个看起来不太一样的死亡骑士就只是被动地躲避着我的攻击,不像瘟疫骑士还会顶着芙拉维雅的吐息和我的魔法向空中抛洒箭雨,而饥荒骑士还会试图浮空来进行近战打击。而且它的眼中绿光闪烁,颇有些挣扎的意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2章 永恒终末(2) 天空依旧是阴郁的紫色。我不知道这片异空间还能够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无暇召唤万应宝珠,让它给我答案,甚至无暇思考距离门打开还剩下多长时间。我们的战斗用去了多久?超过一个小时的界限了吗?我不知道。 在投出最后一道雷枪,击退了从空中冲来的饥荒骑士之后,我停了下来,喘息着。 魔力几乎全部耗竭,视野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与魔力同时失去的还有体力,我现在只能依靠破晓之门才能将自己和芙拉维雅固定在一起,不至于从她后背上摔下去。 “你没事吧,人类?”芙拉维雅拍动翅膀,灵活地在空中飞行,躲开一蓬又一蓬箭雨。 “还好。”我努力地呼吸着,如果现在那枝法杖依然在身边就好了。但是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等到体力恢复了一些之后,我盯着那两个被元素魔法蹂躏得几乎体无完肤的骑士,又转头看了看远处那眸光闪烁不定,一副隔岸观火状的死亡骑士,下定了决心。 “饥荒交给我。瘟疫给你,如何?”我对芙拉维雅说。 “说颜色好吗?” “……黑的交给我,白的交给你。” “你还有力气吗?”芙拉维雅问。 “我想应该没问题吧。只是不知道那个死亡……那个绿色的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很奇怪,它好像并不打算出手攻击我们。” “的确很奇怪。”银龙点点头,“我没有从那个绿色的家伙身上感觉到敌意……总之如果你已经决定了的话,就这样吧。具体要怎么做?” “我一直想来一次了。”我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咏唱了风翼术,“来一次跳伞。” “跳伞是什么?”芙拉维雅的话还没说完,我就从她的后背上跳了下去。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和龙的咆哮声,我尽力让自己的视线锁定在地面上的饥荒骑士身上,由于有死亡骑士这个不确定因素在,我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 ——要速战速决。 狂风涌动着托起我的身体,地面上那黑色骑士的身影不断放大,它举起了那天平状的黑色链枷,张开身上所有的嘴巴开始放声尖啸。地面上不断有腐尸爬出,还伴随着浑身干枯,爪牙尖利的食尸鬼。亡灵生物们在无尽的饥渴驱使下将自己的主人团团围住,然后一同加入了那凄厉的大合唱之中。 在饥荒骑士的指挥之下,亡灵们就如同先前的尸潮一样攒聚成了一团,想要将我吞入其中撕成碎片。虽然这尸团的规模不能和之前相提并论,可是我的魔力差不多也已经消耗殆尽了。火球术?闪电束?这种法术我已经施放不出来了,就算能够施展,威力也所剩无几。但是,足够了,要击杀这个饥荒骑士,一个风翼术已经足够了。 我将风翼术形成的狂风化作障壁包裹自身,就犹如炮弹一般冲入了尸团之中。破晓之门显现在我身边,随之而来的就是狂风暴雨一般的双拳连击。 眼前是一片昏暗。腐烂的肢体隔绝了光线,四面八方都是那刺鼻的恶臭,一张张丑陋而狰狞的脸孔组成了视野的全部,风暴形成的墙壁保护着我一点点地往这地狱的更深处前进,无论强劲的风压弹开多少伸向我的腐烂的手指,依旧还是会有源源不绝的亡灵飞扑上来,挤压着那最后的防线。 在前方铺开的金色拳击交织成了密集的弹幕,每一拳都能溅起一片腐臭的血花,伴随着那铁拳击打在皮肉伤的声响,我向前方张开双手五指,对着那些可怖的脸孔喊出了字句。 那是诉说结果的龙语,世界之子们所使用的真字。 “Esh-Narr!” 这真字的意义是治愈。治愈的力量被正确地引动,就如同在冰雪上浇上热水,我身边那些不死生物们的躯体迅速溃败消融,最后化为了灰尘飘落。但是尸体仍然无穷无尽,马上又有新的僵尸来取代那些被摧毁的,就像死亡本身一样无穷无尽。 龙语的魔法抽走了我已经恢复了一些的体力,眼前短暂地模糊了一下。 但是,还没有结束。 我还有最后的底牌。 “——破晓之门!” 我尖叫出声,破晓之门在双拳前方打开的空间之门化作无数闪耀的金色光丝,好似用快刀斩过黄油一样,那尸团刹那间分崩离析,被切割成无数碎块轰然崩塌,露出地面上高举链枷的饥荒骑士,无数干枯腐烂的手臂仍然在不断从它身边的土壤中伸出。 我和破晓之门一起朝它扑了过去。那张干瘪的僵尸脸孔离我越来越近。 “你的那些小把戏……” 距离不断地缩短,我甚至能看到它身上那无数片嘴唇上的皱纹。破晓之门在如雨而落的尸块之中猛然出拳,一拳砸在了它的脸上。曾几何时我也这么殴打过它,在小镇的黑夜之中。 第一拳打凹了它的脸孔,第二拳砸断了它的手臂,第三第四拳打折了它的手腕,漆黑的链枷飞了出去。第五第六第七拳落在它的胸口上,上面的嘴巴被砸成一团稀烂,断裂的牙齿插|进那干瘪的皮肉里。 “——全都没用啦!” 狂风暴雨般的拳击过后,破晓之门高高抬起右掌,猛然劈下。金光闪过,暴风止息。风之翼在我背后不断消散,当我双脚踏上地面的时候归于无形。破晓之门一如既往地在我身边,而身后的饥荒骑士则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呆立当地,几秒钟后身躯轻轻分成两半,轰然倒地。 死亡骑士依旧在远处的小山丘上眺望着这里,而那边的红鸢已经斩下了战争骑士的头颅,而芙拉维雅也将整个身体压在瘟疫骑士的身上撕扯着它。不过就像我已经虚弱到必须依靠破晓之门的搀扶才能站着一样,芙拉维雅身上光滑如镜的鳞片也已经掉了一些,翅膀上也有划伤,红鸢也多多少少受了些伤。 在一口咬断瘟疫骑士的脖子,用爪子将它开膛破肚之后,幼龙咆哮了一声将它整个撕成了碎片,疲惫地踩着焦黑的大地走了过来。幸好之前防护疾病的魔法依然有效,芙拉维雅看上去并没有受到那种致命瘟疫的感染。 “最后还剩下那家伙?”红鸢将大剑形态的伊瑟勒菲插在地上,望着远处的死亡骑士。 “还有多少时间?”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问道。 “还有十分钟左右。”红鸢说。 这时,那死亡骑士也纵马缓缓向我们走了过来,芙拉维雅发出低沉的吼声。红鸢拔起剑,冷冷地盯着它。那骑士在离我们大概还有几十米的地方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镰刀扔在了地上,骷髅眼眶中幽绿色的双眼不断闪烁着。 “它想干什么?”我被死亡骑士这奇怪的举动搞糊涂了。 “不知道。”芙拉维雅耸动着鼻子,有些焦躁地用前爪刨着地面,“但是我没有感觉到恶意。” “按理说它只是被蒂奥娜驱使的守护灵,没有自我意志可言。但是看这个样子,它的确像你所说,有着智能。”红鸢说,“不妨按兵不动,看看它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休息一下。不过不能太久,很快门就要开了。” 停顿了一下,她看了看周遭的异空间,“现在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出去。如果一定要击杀全部的四骑士才能脱身……” 我点了点头。她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了。如果真的要击杀所有骑士才能离开,那么无论这个死亡骑士想干什么,也逃不掉被摧毁的命运。而且天启四骑士不过是小夜的守护灵,就算摧毁它们,也对本体没有影响。 死亡骑士一步步向我们走来,我们三个的视线全部都盯在了它的身上。但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它却猛然加快了脚步,向我们冲了过来。 “准备迎战!”红鸢轻喝一声,拔出剑迎着它冲了上去,但是与此同时,我只听得背后一道破空之声响起,回头一看,那浑身焦黑的无头战争骑士正撑起自己残缺的躯体,将一枝同样漆黑的长枪掷了过来,目标正是红鸢的后背。 我尖叫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了过去挡在红鸢身后。 “不——!!” 红鸢的咆哮和芙拉维雅的吼叫声同时响起。 我怔怔地看着陷入自己胸前的长枪,但是却感觉不到痛楚。红鸢疯了一样地扑了过来,而芙拉维雅则直接将战争骑士一头撞翻,将它的残躯撕成了碎块。 “嗯……我没事,真的没事。” 真的不疼。我安抚着红了眼的红鸢,然后让破晓之门抓住那长枪的柄,将它拔了出来——准确的说,是将它从我胸前的异空间之中拔了出来,丢到地上。 就在长枪临体的一刹那,我让破晓之门在胸前打开了一扇门,那根长枪正好从中间穿过,至于我自己,则安然无恙。 红鸢有些呆滞地看着我,过了好半天才哭笑不得地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芙拉维雅也凑了过来用角顶着我的腰。 “别再做这种事情了,真的。”红鸢说,她终于放松了下来,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你可吓死我了。” “我没那么容易死。”我说,然后转头看向死亡骑士。它在我们身前三米距离处停住了脚步,双眼中的光芒剧烈地波动着。 “真是奇怪。”芙拉维雅仔细嗅闻着空气,好像她能凭借气味读懂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一样。幼龙用尾巴尖碰了一下我的后背,“我的感觉一向很准确,但是这次我头一次怀疑自己的感觉出了错——那绿色的玩意儿似乎是在担心你?” “它可能就是在担心我。”我凝视着那绿色的双眼,总觉得那眼神在哪里见过,十分熟悉。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朝它慢慢地走了过去。红鸢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似乎想要喝止我。 我来到死亡骑士那高大的身躯前,抬起头望着它。 “你……是小夜吧?” 第23章 永恒终末(3) 死亡骑士缓缓点了点头,那骷髅眼窝中的眸光剧烈地波动着。它向我伸出手,我听到红鸢在身后发出一声短促而紧张的“喂,你想干什么”,但是她终究还是没有上前阻拦。我下意识地抬手触碰那白骨森然的指尖,触感干涩而冰冷,但是在我触碰到它的一瞬间,脑海里就响起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姐姐?” 那是小夜的声音,充满了惊慌和恐惧,像是几乎要满得溢出来一样。 “……小夜?”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但是还没有等我组织起语言,她的声音就已经又响了起来。 “……求求你快走吧,姐姐,不要管我了。” 我抬起头凝视着死亡骑士的双眼,“不行,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不,门就要打开了,姐姐,我能感觉得到,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离开吧——” “我说了不会把你留在这里的!”我打断她的话,并且惊讶于自己胸中轰然腾起的怒火,也不知道这怒火是在针对谁的,是对小夜的自我放弃?还是愤怒于自己的弱小?还是痛恨蒂奥娜的所作所为?一时间我难以分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你留给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我说过要把你带回去。” 但是迎接我的却是铁幕般令人窒息的沉默。沉默席卷而来,压迫着我心中愤怒的火苗。而后我听到了小夜被压抑着的抽泣声,它终于从满腔由血性而生的怒火转化为满心的焦虑与不安。 “来不及的,来不及的,姐姐,她已经要准备离开了,而且我也已经越来越难以控制‘死亡’了,它……” 小夜急促地说,死亡骑士不安地抽开了手,我反手抓住了它的手腕,“不,我不会让你走的!” “我好不容易才夺回了一点‘死亡’的控制权,才没有让它和其他三人一起攻击你们很快我也要控制不住它了……快走吧,快走吧,姐姐,不要管我……” 虽然那只是在我头脑中响起的幻音,但是我恍惚间仍然能看到小夜满脸泪水的模样,越发用力地抓住了死亡骑士的骷髅手臂,“可我怎么能……我怎么能就这样把你留给她!” “这是吸血鬼之间的血脉联系……这是命运,血的命运。”小夜凄然道,“没办法的,自从我死去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姐姐,这是最后的请求了,走吧,别回来,然后也别再管我……”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不清,就如同风中残烛一般,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熄灭。 “我的意识很快就会被蒂奥娜吞没,姐姐,放弃我吧,我很快就要不存在了,所以别再白费力气,只要这血脉的诅咒还在,我就不可能逃离她。”小夜断断续续地说,“快离开‘死亡’,它,马上也……要不受控制了……快逃,然后忘记我……” 最终,她的声音倏然消失在了无尽的沉默之中,就像是微小的火苗噗的一声被人吹熄,这场交谈持续得如此短暂,结束得如此突然,我甚至都要以为这是自己在这异空间之中产生的幻觉了。死亡骑士眼窝中的双眼逐渐由那闪烁的幽绿色眼球变为了冰冷而残酷的火焰,而我仍然痴痴地抓着它的手腕。 耳中听到红鸢的一声大叫,死亡骑士的白骨手臂从我手中挣脱,长枪般刺了过来。与此同时,有人抓住我的肩膀猛力往后拽去,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胸口一阵锐痛,我感到有什么冰凉、坚硬而锐利的东西楔入了肉体之中,低头看去,那森然的白骨已经没入了胸膛,有殷红的液体顺着它慢慢流了下来。 这次没有异空间了。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远方起伏的山峦,惨白色的河岸,以及一条从地平线尽头流淌而来,又流向无限远方的黑色大河。我茫然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大脑一片混沌,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像是被人操纵着的提线木偶,身体四肢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过了很久,思考才恢复清明,这时我猛然回头,看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河边,在白色的河岸上留下了很长的一串脚印。 “这里是……冥水?”我望着那条黑色长河,喃喃道。那河水平静无波,如果不是偶尔有河岸上的小石子沿着它往某个方向慢慢流去,我甚至看不出它的流向。这景象我曾经见过数次,在听卡戎授课时,我曾经远远地隔着河岸眺望过它,而在寻找红鸢的记忆时,我又曾经潜入那冰冷的水底,甚至曾一时差点迷失自我,永远沉入那黑色的河水中。 只不过那时有罗瑞安和薇奥拉帮助我,但是现在,我孑然一身。 但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不知道,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仿佛记忆发生了断层,最近的回忆只到与寄身在死亡骑士中的小夜交谈为止。 不知什么时候,一艘黑色的小船从远处悠悠驶来,船头放着一盏提灯,灯中跳跃着一星幽蓝色的火苗。那船上的船夫一身黑袍,袍袖之外的双臂干枯瘦削,是骇人的深青色,十指尖锐,没有指甲。它手中持着船桨,慢慢划水,脚边放着一团墨绿色的物事,看起来像是卷起来的渔网。 船只来到了我的面前,缓缓停下。那渡魂人抬起头来,兜帽下是一个犹如雄鹿头颅一般的头骨,眼眶中跳动着森森青火,鹿角上也缠绕着黑色的藤蔓植物。 “我……已经死了吗?”见那船夫凝视着我,久久不发一语,我试探着问道。 “此等问题,应问汝自身。”过了许久,船夫才缓缓说。它的声音极其微小,犹如死者临终前微弱的呼吸,听不出男女之分。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察看自己的双手,却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袭素净的白色连衣裙,赤着双脚,在心脏部位有一块颜色深深的血痕。一刹那间记忆倒流入脑海,死亡骑士的手指,还有小夜的声音,无数画面在只是一晃就从眼前闪过。 我记起了那坚硬的外物楔入血肉的痛楚。 我的心脏……被贯穿了吗?被死亡骑士的手指? “我……死了?”我喃喃自语着,然后抬头看向那船夫,“你是来带我走的?” 船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依旧用那模糊难辨的声音说话,“看汝脚下。”我依言低头,看到自己的双脚仍然踩在白色的河岸上,脚下是粗糙的骨骼碎块铺成的地面。 我还没有踏入那黑色的河水。 “我还没死?”我继续试探着问道。 船夫依旧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挪动了身体,让出了能供第二人站立的空间。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上船?”我问。 船夫点点头,又摇摇头,“汝未死,但灵已至此。” “我还能回去吗?” “吾不知。” “我上船……会怎样?” “死。” “……” 我望着那船夫,那渡魂人。它的答案如此简洁明了,简单到让我直想发笑。 “如果我想要回去呢?”我问。 “转身即可。”渡魂人回答。 我转过身去,望向远方。灰色的山峦起伏不平,隐约能够听到教堂的晚钟。我又转回头,凝视渡魂人与黑色的冥水。如果我选择上船,那么就等于在命运的簇拥下迈向死亡,这再简单不过,而且是结束一切的最短途径。没有任何路再比它更短,我只需要轻轻一迈,踏入那漆黑冰冷的水中。 “如果我要回去的话,要走多远?”我问。 “与迷惘一样远。”渡魂人回答。 “如果我要回去的话,要走多久?”我问。 “与遗忘一样久。”渡魂人回答。 是的,罗瑞安曾经对我说过,冥水的河岸代表“迷惘”,水上的雾气代表“遗忘”。在迷惘之中行走,无论如何都无法走出迷惘,除非走向冥水之中才能真正地移动,因为万物都会走向终末,这推动着万物行走的力量,和让冥水流动的力量是同一种力量,它的名字叫“命运”。 “那如果我要上船的话呢?”我继续问。 “一步,立刻。”渡魂人回答。 “你很希望我上船?”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路在汝脚下。”渡魂人回答。 我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离开河边。我要回去,无论要走多远,要走多久,我都要回去。 在冥水的河岸上行走,脚下满是粗糙的骨骼碎块,磨得脚掌生疼。我不知道为什么以灵体来到此处的我,还会感觉到肉体的疼痛。或者灵体感觉到的痛楚,只有以肉体疼痛的形式来表现,才会让我的大脑理解吧。——不过话说回来,身为灵魂的我,究竟还有没有大脑,大脑在哪里,还是个未知数。 我不由得为自己无聊的想法笑了笑。 回过头去,渡魂人、渡船和冥水仍然在一步之外,距离并没有拉长。那船夫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我,任由冥水流淌。 我转过头,望向前方的地平线。耳边仍然能够隐约听到教堂的晚钟。 我再次迈开脚步。这一次,我不能再停下。 第24章 永恒终末(4) 冥水之域的天空永远暗淡,比永恒的黄昏更加暗沉,没有色彩。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一切都是同一种颜色:黑、白、灰,岂非都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 我在冥水的河岸上独自行走,脚下的石地粗糙而硌脚,而我没有鞋子,这么走下去双脚迟早会被磨破。但是那又怎样?我不会停下脚步。每次当我回头望去,冥水依然在身后,教堂的晚钟声依然很远,我似乎从未移动过。 起初,我凭借着一股锐气想要往前奔行,身体轻盈,头脑中只有向前这一个念头,就像是在山上攀爬的登山者。但是冥水的土地干硬而冰冷,如同那亘古不变的万仞群山,它漠视着这攀登在自己身上的渺小生物,它知道她行不远,它知道她终将放弃。她的脚步当然很快,但只有起初是如此,时间和道路很快会拖慢她的脚步,在这里的魂灵不受体力的限制,但是她们的意志就等同于她们的体力,迷惘就是那消磨体力的岩石和山路,陷入迷惘只会让她走得越来越慢。 她到不了终点。 每次回头望去,我都能够看到那船夫幽幽的瞳火,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似乎从未缩短。距离那漆黑的河流仍然只有一步之遥。我虽然仍然在努力前行,但是起初的那奋进锐气却早已不复存在,现在只凭着一股并不绵远的后劲在坚持行走。我的身体不会感到疲累,但是比身体的疲倦更加可怕的却是心灵的倦意,迷茫与怀疑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它们会随着风落入地面,然后渐渐地生根发芽,没有人能够抵挡迷惘。 我闭上眼睛,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外界景物的迷惑,一直往前走,只是往前走,不受方向的干扰,只是不断地一味地往前走,心无杂念。不得不承认这种方式的确小有效果,没有了视觉的干扰之后,往前走的确会更加容易,只要你不去想前方究竟是平坦大地,万丈高墙,还是无底深渊。 就只顾往前走吧,我对自己说。但是迷惘早已在心中扎下根来,我有数次想要睁开眼看看前方,回头看看,我是否已经远离那河流和船夫,是否离那教堂又进了一步,但都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可是总会有一次,再也按捺不住,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收获了满腔的绝望。 那船夫依然在我身后,那河流依然在我身后。 于是我只得再次闭上眼睛,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前行。很快,我就开始怀疑自己的目标是否正确,开始怀疑自己的道路是否正确,自己是否能够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行走。我能够克服迷惘吗?能够克服遗忘吗? 冥河的大地冷冷地斜睨着独行的小人,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它见过许多旅人,试图从河岸边走回生者之域,但是古往今来,成功者寥寥无几。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忽然感到疲倦。浓浓的倦意从四肢百骸的末端开始蔓延,然后充满体内的全部空间。疲倦得一脚都迈不动,就连睁开眼睛看一下也会感到万分辛苦。这个时候,回头倒在那漂在水上的船中却是一个再快意不过的结局了:不需思考,不需挣扎,只需依着身体的疲倦往后一躺,闭上眼睛,万事皆休。不需要再担心他界的事物,身为生者的一切义务都与我再无关系。 冥水的大地会知道:这小人儿迷茫了,开始退却了。疲倦、困惑和迷惘会让她一步步远离生者的岸边,再也无法抵达那堵分隔生和死的高墙。这是它的意志吗?不,不是的,它只是在这里而已,就像将人冻死不是暴风雪的意志,将人淹死也并不是海浪的意志一样。它只是任由这小人儿在自己身上攀爬,然后感到疲倦,绝望,放弃,然后堕入深渊。 大地只是在守望,从一开始便一直如此,之后亦然。 我有数次就想要弯下膝盖去,匍匐在这地上,然后躺下来忘却一切。放弃是那么的甜美,就如同在困极之人眼前的柔软睡床,饥渴之人眼前的甘甜泉水。它能让人卸下肩膀上的一切负担,变得轻飘飘的,再无重量,自由自在。 但是—— 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对我说。 生命不就是沉重的吗?麦穗成长然后垂落,兽群奔跑留下脚印,树木生长坠下叶片与果实,人背负着命运前行,这就是生命的重量,生命不可能是轻飘飘的,只有灵魂才会轻盈,这种重量是珍贵的,它向你诠释何为真实与存在。当你死了,肉体沉重地落下,将所有重量交付于大地,然后灵魂轻飘飘地回归天空。 我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 “薇奥拉。”我默念着,“小夜,红鸢,芙拉维雅。” 我依次默念所有人的名字,她们的面容不断在我头脑中掠过,我感到身躯沉重,是的,沉重,但是真实。只有背负重量,才能在道路上留下脚印。否则的话你就无法行走。 无法行走于道路上,也就意味着不存在。 “给我力量,请给我力量,给我能在苦境中挣扎的力量。”我轻声说,回过头去,看到距离自己仅仅有一步之遥的冥水与船夫。 “你们凡人说生与死。”船夫平静地开口,“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道路,或者一首歌不可能同时是一种颜色。” “我们确实这么说。”我点点头。 “但是记住,生与死是一面镜子的两面,一枚硬币的两面,是手心和手背,它们是同一种事物呈现出来的不同的状态。”船夫说。 “世界上存不存在两面都是正面的硬币?”我忽然问。 “存在。”船夫犹疑了片刻之后,回答道,“但那不是硬币。” 我点点头,“我要继续走了。”说完,我回过头去,低头看着白色粗糙的地面。上面有一个脚印。我迈开脚步,在地上踏了下去。一个脚印留在上面。我再次迈开双脚,开始行走。 这次我离那河水远了一些。一步一步地远离。 “你要回去哪里?”船夫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混合着晚钟的钟声,“你可知道自己要去何方?” “回到她们身边去。”我头也不回,“回到生者的世界,回到魔女之国——回我的家,回到法梵德去。” 船夫的声音变淡了。教堂的钟声越来越响,就像近在耳边。脚下的道路逐渐开始偏斜,变成向上的斜坡。我抬起头看去,巨大的黑暗包覆着我,仿佛身处死阴的幽谷,自己正顺着那布满阴影的山路往上攀爬。身边是粗糙的巨砾,如同火山渣一般漆黑坚实,头顶是灰色的天空以及纯黑色的巨大山脉,山峦起伏的波纹尖锐凸起,形如剃刀,一簇簇地生长着,将天空切割成锯齿状。 细细看去,每一颗岩石上的黑色纹理都好像是一张脸孔,越是向下的岩石,上面的脸孔越是没有表情,空虚而平静,毫无希望,也毫无痛苦。生命的所有快乐和痛苦都沉入名为死亡的漩涡中之后,就会汇集到这里,那些粗大的情感残渣会被留在冥水远方的山峦,这是苦楚之山,也是情绪之山,细小的碎块铺满名为迷惘的河滩,流入河床,铺成记忆的底床。 死亡在过滤生命,死亡在提取生命,死亡在——纯化生命。 冥水的终点是哪里?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在开始着手攀爬那剃刀般锋锐的山峦时,我思索,自精神中追寻。 岩石上的脸庞花纹逐渐从空虚平和变得复杂,无数张人脸在山脉上铺张开去,快乐,痛苦,愤怒,悲伤。我不断地攀爬,就像是壁虎贴在墙壁上,生命的重量在拉拽着我坠向死亡,而我同时抗拒并且承受着它。承受和抗拒是一体两面,正如生命和死亡是一体两面。 我的手脚皮肤被割破,鲜血流了下来,染红岩石,沿着那上面的纹理勾勒出一张张面孔。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这么多的鲜血,它们无穷无尽地涌出,就像是在黑色山壁上悬挂的一条细长红色布幔,上面演化众生诸相。 我的身躯被剃刀般的岩石划破,皮肉开裂,疼痛传来,可是——疼痛却不痛苦,仿佛撕裂皮肤的可怖感触像是他人的,像是在梦境中一般,我无法描述这种感觉,就像是我的身体与大脑被完全分割开来,身体感到疼痛,但是这信号传达不到大脑。 或许觉悟者不会迷茫,魂灵也就没有痛楚。在苦楚之山上攀爬本身就等同于痛苦,在天空中感觉不到空气的存在,在痛苦中也感觉不到疼痛的存在。 我翻越一座座锋利的山峦,在尖锐的岩石棘刺上行走。尖叫和愤怒铸成这些刺伤人的岩石,快乐和纵欲则向下凹去,变成仿佛要承接雨水的石坑,一旦陷进去就很难再拔脚出来。但是这地方不会下雨,苦楚山上没有水,这里唯一的水源就是永恒的冥河。 在攀爬中,我感到自己在被纯化和过滤。死亡就像是最高明的采集者,采撷生命,过滤掉其中多余的事物,将最本源的生命投入下一个轮回。 我望着被切割成锯齿状的黑色天空,耳边似乎响起了船夫的声音。 生命与死亡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两面都是正面的硬币不是硬币。 “生命和死亡是织成同一个环的两种线条。”我对苦楚山大声说,手脚上的鲜血淋漓滴落。 “死亡是生命流走的过程。生命总是在不断地流动变化,死亡将生命从一处挪移到另一处,动物死亡倒在荒野,尸体沉入土壤,生命就被死亡从动物体内挪到土中。新芽自大地里生出,死亡将土中的生命挪到新芽中。” “整体的生命是永恒的,在流动中得到永恒,在死亡中得到永恒。生命个体无法得到永恒,因那永恒的就不再是个体的生命。” 我继续说,然后继续攀爬和跨越。我看到一道黑色的幕布远远向我靠近——不,是我在向它靠近,那是一道黑色的高墙,在苦楚山脉的尽头和山巅。 然后,原圣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还有罗瑞安的声音。薇奥拉的声音。小夜的声音。红鸢的声音。卡戎的声音。维德尼尔的声音。 她们一直在我身边,在我说出的话语之中。 “——唯死亡中得重生。” 第1章 大结局(上) 我来到了那道高墙面前,它一直延伸到冥水之域那低沉昏暗的天空之中,看不到尽头。与其说是一道墙,不如说它是从天而降的一道屏障更加恰当。它的表面漆黑坚固,没有任何纹理,就连苦楚山那尖锐的棱角也无法在这岩石上留下痕迹。冷酷、严峻而毫无回旋余地,就像是生与死之间的隔阂,不,它就是生与死之间的隔阂。 我轻轻触摸着这冰冷坚硬的石墙,它的温度与我已经习惯了的小夜身体的温度何其相似——“生命的热量”离开之后的空虚和无热。但是二者在细微处又有着不同,这石墙的寒冷沉重而平静,它是亘古不变的巨垣,守望生者与死者的世界。但是小夜——我想,所有不死生物也都如是——皮肤的冰冷则与石墙相反,会充满贪婪地攫取其他物体上的热量,但是自身却永远不会变热。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地理解了格伦蒂娜所说过的话,不死生物究竟是一种多么悖逆,多么可悲而又多么可怜的存在形式。而选择了这一条路的蒂奥娜,又是多么的愚蠢。 愚蠢。这还是我第一次将这个词用在那个叛逆魔女身上。个体生命的永恒永远不可能成就,江河只有融入大海才能永恒,岩石只有身处山中才能永恒,生命的个体只有融入整体的生命才能永恒,当她去拥抱那所谓的永恒,就已经放弃了作为生命最终的尊严和底线。 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只剩下一具贪婪、骄傲、愚蠢而可悲的空壳。 我在石墙前闭上眼睛,抚摸那坚硬的岩石表面。我能感觉到自己被割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按在上面,鲜血流淌在岩石上,却依然保留着自己的热度,没有被寒冷所侵染。 在眼睑所营造的黑暗空间之中,在视觉内部的黑暗之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详,或许是这石墙的姿态感染了我,使我急于回归生者世界的冲动也渐渐消弭。是啊,这不是我能够要求的,这是命运的选择。我只是一个命运舞台下的观众,观看着这位最伟大的演员为我呈上的剧目。 黑暗中隐隐有光影浮现。从法梵德的雪山,到圣茉夏娜的森林。从与天空同色的沧海,到天龙赐福的极东御国。一切在眼前流淌而过,那么清晰,那么明亮。我就像在画廊中徜徉的孩子,完全没有感到害怕与焦虑,而是用一种不容杂质的,天真而单纯的眼光欣赏着这些画面——这些记忆。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完满。我完全满足于自己的道路,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命运,它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没有一点点瑕疵和遗憾,即使是伤痛和挫折也是我最珍贵的宝物,这是一条单行道,一条最好的单行道。 然后我走到了终点。 那是一片炫目的光,让我睁不开眼睛,难以看清周围。在白色的光的包围之下,那道路尽头,似乎有一扇大门,门前似乎有一个人影。 我沐浴着光芒,向那身影走去。我隐隐知道那是谁,是的,我应当知道。 薇奥拉。 我在心中轻轻呼喊。 我的导师,带我走出苦境的引路人。 你曾带我走出冰冷的牢狱,如今你也要带我走出这死亡的苦境。单单只是你的存在就可以给我鼓舞,你的声音就是我的勇气,你的笑容就是我的向往之所在。 我伸出手,试图触摸那幻觉中纯白的身影,她仿佛与光融为了一体,伫立在那大门之前。 曾几何时,当我面对罗瑞安的诘问时,曾经给出了一个答案。当她质问我“为什么要去”时,我给出了那个答案。但是那时,我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给出了那个答案,也没有意识到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现在它再度从我的心中浮现,就像是过去的自己将它存放于心中,寄托于未来,冀望于它能够成为打开未来某一扇大门的钥匙。 有时候,想要推倒一堵分隔生命与死亡的墙壁,只需要一句言语就已足够。 唯静默中生言语。 唯黑暗中现光明。 唯死亡中得重生。 现在,我在那堵高墙面前,说出了那句言语,那把从过去寄往将来的钥匙。 “——因为我喜欢她。” 指尖被冰凉而柔软的触感所包围。我在一片幻光之中抬头看去,薇奥拉从光芒的包围之中走出,握住了我的手。在她的身后,大门为我敞开。 我睁开眼睛。面前的黑色石墙上展开一道纯白色的大门,门后是云海之上的湛蓝天空,数座雪山的山巅突破了厚重的云层,那盖满冰雪的山顶犹如云上的浮空之岛,在极遥远处的空域,有如同禽鸟一般的黑影在展翅翱翔。我知道,那是搏击风暴与云海的龙群,也知道这里是龙群的故乡,同时…… 也是我的家。 我平静地迈入这白色的大门,穿过死亡的高墙,离开满布苦楚的死地,也离开漆黑流淌的冥水。 当视野再度恢复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走廊冰凉的地面上。视野转动,面前站立着黑翼的恶魔。 “我们又见面了。” 小夜——或者说,应该是寄宿在小夜体内的蒂奥娜,脸上挂着恶质的微笑,打量着我。 “是的,又见面了。”我平静地回答,然后站起身来,蒂奥娜没有阻止。 死亡骑士已经不见了,那四骑士营造出的空间也已经不见了,我回到了已经看惯的走廊。 但是蒂奥娜来到了这里,就在我面前。想必是她察觉到了天启四骑士的异变,亲自来到了这里。不过更大的可能性是——她依然没有放弃残酷地折磨我们的念头,就像她从前折磨红鸢和维德尼尔一样。她想要用这极端讽刺而残忍的折磨来结束这一场阴谋,这是她为薇奥拉——自己的宿敌所献上的完美谢幕:薇奥拉本人被她囚禁在闭锁时空之中,薇奥拉的弟子、女儿和后辈将陷入永恒的悲痛,魔女之国将彻底失去一位塔主。 对于蒂奥娜来说,夙愿必须用这种完美的,畅快淋漓的方式来得偿,就如同她自以为所得到的永恒一样完美。 我看到红鸢坐在墙边,低垂着头,伊瑟勒菲插在地上,一滴一滴的鲜血从她额前的碎发之中流出,滴落在地。而芙拉维雅则匍匐在另一边,身下有一个小小的血泊,身上血迹斑斑,有许多鳞片脱落在地,翅膀的皮膜也破烂不堪。 但是她们都还活着,我知道她们都还没有跨过那道墙壁。 胸前微微一痛,我低头看去,衣服上那个血洞依然存在,伤口似乎已经被治疗过,但并没有愈合完全。我能感觉到,先前那死亡骑士的手指只差一点点就贯穿了我的心脏,而它却没有。 是它的手指没有来得及掐灭我的生命之火?还是小夜用尽最后一点力量阻止了它的指尖穿过那颗脆弱的心脏?我更加愿意相信是后者。 虽然蒂奥娜就在身边,但是我却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害怕。在穿过那死亡的苦境与高墙之后,不知为什么,她的存在再也不能搅乱我的情感与思绪。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蒂奥娜微笑,然后用眼神示意芙拉维雅与红鸢。 “她们都还没死。”我惊讶于自己的镇定,如果放在以前我可能就会立刻不顾一切地对蒂奥娜出手,但是现在我知道,她没有对她们下杀手。而且我知道蒂奥娜需要她们活着,不仅需要她们活着,还需要她们意识清醒,并且能够完好地回到魔女之国。 “哦?”蒂奥娜掀起眉毛,看起来有些疑惑,这似乎还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迷惑的表情。 “而且她们都还有意识。”我说,“你需要她们当观众。” 蒂奥娜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但随后又慢慢绽开,“你好像猜到了我要做什么。”她说,然后笑得更加欢畅了。墙边的红鸢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而芙拉维雅则虚弱地动了动翅膀,几滴鲜血滴落在地上。 “是的。”我点头,非常平静。即使知道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的心里也丝毫没有恐惧,“你要对我做你对红鸢所做过的事情。”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接下来我会挖出你的心脏?”蒂奥娜甜甜地笑了——用小夜的面孔——然后伸手在我的心脏部位,就是那个血洞所在的位置轻轻抚摸,“然后你猜,她们两个谁会把你的心脏给你?还是说她们都会把自己的心脏给你?你会哀悼着谁活下去?还是说同时哀悼着她们两个活下去?” 然后,蒂奥娜的手指微微用力。红鸢颤抖着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但很快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一般,砰的一声倒回了地上;芙拉维雅发出躁动的低吼,用爪子恶狠狠地抓着地面,刮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她身下的血泊不断晃动,冰霜和冻气不断蔓延,将那血泊冻成了一层红冰。 只要她再次用力,就可以做到死亡骑士没有做到的事情。就可以贯穿我的心脏,在我的胸腔之中留下一个空洞。 我凝视着蒂奥娜的眼睛,看着她的表情从微笑变成不悦,然后又变成恼怒。她没有在我脸上看到她想看到的恐惧。 “你不准备逃走或者防御?”她冷笑着问。 “那有用吗?”我反问道。 蒂奥娜看起来稍稍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她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你很聪明,都没有用。无论你打算用传送逃跑,还是准备用法术防御,或者是朝我发动攻击,都没有用处。” “那么我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呢?”我平静地说,看着她满是惊疑的双眼。 “那么,就准备好和你的心脏说再见吧,小姑娘。”蒂奥娜的神色几度变化,最终归结于残酷和暴戾。她冷冷地说,然后手指用力,穿透了我的胸膛。 第2章 大结局(中) 我低下头,看着她的手。 蒂奥娜的手的确穿透了我的胸膛,但更加准确地说,是从我胸口上的异空间入口之中穿了进去。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用破晓之门的能力来抵挡这致命的穿心攻击了,它不仅对战争骑士的投枪有效,对始料未及的蒂奥娜同样有效。 我抓住了她的手臂,然后望着蒂奥娜那张满是惊愕和迷惑的脸庞。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抓住这个空隙,抓住你以为自己即将成功的这个空隙。”我轻声说,然后闭上眼睛。 视野瞬间变为一片漆黑,然后转瞬又变为深海般的深蓝色。我闭上了肉身的双眼,却又睁开了真实的双眼。深层真实的景象一如之前我所见到的,犹如被海洋淹没一般,那巨大的压力在挤压着我的头颅内侧,双眼所见的一切景物都在一片深蓝之中慢慢变形,失去它原有的形体。就连我面前的蒂奥娜,也慢慢开始从小夜的模样,扭曲为一个莫名的符号。 罗瑞安对我说,这是万物的真名,如果我用灵视去观看小夜,那么观看到的她的真名,也即是代表吸血鬼的那个真名。深层真实之中没有个体,只有整体。 进入深层真实,是不需要时间的,不,或许需要,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它就像是死前的回光返照,自以为在这未名的境界之中待了许久,现实世界之中可能连一秒钟都没有过去。 万应宝珠说得没错。要想斩断两个吸血鬼之间的血脉联系,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消灭其中一个吸血鬼。 但是,怎么定义“消灭”?“消灭”的方式又有哪些?这所有的问题,我在攀爬那苦楚之山时就已经全部想通了。对于已经从死境之中走过,已经从幽谷之下爬上的人来说,这一切都不再是难题。 我开始将所有的精神和意志都投注到面前那个符号上。 是的,罗瑞安曾经对我说过,能够进入深层真实,触及到万物真名的人,也能够去修改它们。但是修改真名需要非常坚韧的精神和心智,以我目前的程度而言,还做不到。 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即使我将全部的精神都投注到了那个符号上,它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反而我的双眼开始感觉到痛楚——那是心智结构无法承受深层真实的警告。就像之前从另一条世界线中脱离时一样,如果在深层真实之中沉溺太久,我就会迎来一个难以想象的凄惨下场。 但是那又怎样?我在内心中诘问自己。 但是那又怎样?我是凭自己的意志走到这一步的,如果真的要迎来那种结局,那么那也是我的命运,我会欣然接受它。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来选择,我来承担。世间法则便是如此。 可是,我的力量还不够。我需要力量,需要更多的力量。 我感到自己的精神正在一点一点被消磨,意志正在一点一点溃退。照这么下去,我必然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小夜的真名。 “薇奥拉,力量……请给我力量。” 我用灵魂轻轻念诵,呼唤她的名字,呼唤那道光。即使现在她已经不在我的身边,那道光依旧在我心中,无论何时都不会黯淡。 意识在疼痛之中接受煎熬。我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样的痛苦,仿佛身体被切割成千万断片,每一片在都保留着痛觉的情况下放入火焰与强酸中烧灼。这就是过于深入深层真实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我还要再过一百年才能够负担得起的代价。 但是一百年太久,我只要现在。为此,我宁愿用自己的未来去偿付。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深蓝色的扭曲海底之中,忽然有一道光微微一闪。就好似在牢狱之中打开了一扇门扉,黑暗之中点亮了一盏灯烛,静默之中响起了一句言语。 一道光芒连接到了我的身上。我向那光的源头看去,看到的是一本书。 薇奥拉的魔法书。 它在极为遥远的黑暗之中闪耀着,那力量源源不断地传入了我的体内。我看到那代表着小夜真名的符号,已经开始如被撬起的巨岩般慢慢松动。 随即,第二道光芒亮了起来。那是一根法杖,杖头绽放着一朵硕大的花。 那是格伦蒂娜给我的法杖,融合了圣茉夏娜的泥土与湖水,法梵德的空气与红龙的火焰。它曾一度遗失,落入了蒂奥娜的手中,但如今,它跨越了黑暗,毫无保留地给予我力量。 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它们是绿龙的匕首,卡戎的铃铛,与我夹在魔法书中的,芙拉维雅的鳞片,同时也是薇奥拉的鳞片。 我能够感到力量正如同河流汇入大海一般流入我的身体,然后源源不断地投注到面前的符号之上。在那酷刑般的疼痛继续的同时,也有什么庞大而柔软的事物在胸腔中颤动,就如同最为温暖的波浪拍打湖岸,那滋味直想令人放声哭泣。她们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未远离过。 小夜的真名符号在慢慢地改变,而在这深层真实之中,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道声音。那是蒂奥娜的声音,充满了惶急。是她强行抽出了自己的意识,插入到这短暂到甚至无法以人类得计时单位量度的时间中来了吗?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她是否要在这里阻止我,或者是是否有能力阻止我,她所做的一切都对我无关紧要,我只需走自己的路便可。 “你疯了!”蒂奥娜几乎是在气急败坏地嘶吼,“你只为了修改掉这个女孩的吸血鬼本质,把我赶出这个躯体,就要舍弃掉自己的性命吗?!” 我没有回答她,看着那符号在逐渐地变形。 “你明明知道的,将她的本质改变之后,她也将迎来早已注定的死亡!她也会死,会消失!你将什么也得不到,而且你也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蒂奥娜在继续尖叫,在咆哮,她的声音如同深渊最深处所发出的风声一般暴烈,冲过我的耳际——如果灵魂也有耳朵的话——撩拨着那深层真实包裹着我的火焰,使降临在我身上的痛楚与折磨烧得更为炽烈。 “我知道。” 在被无限膨胀的痛苦折磨的间隙之中,我平静地回答,惊讶于自己竟然一丁点都没有被那痛楚所干扰,简直就像是在攀爬苦楚之山的时候一样,仿佛用于思考的部分和用于承受痛楚的部分完全分割一般。 从死境归来之后,我便毫无迷惘。 “我知道我即将迎来什么,我也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但我依旧决定这么做。”我在深层真实那逐渐开始变得越来越昏暗的世界中大声呼喊。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蒂奥娜的声音犹如爆炸的雷霆一般响起,如同从天而降的风暴与雷云。我站在山巅,与她对峙咆哮。 “因为我比你更懂得死亡!” “因为我比你更懂得生命!” “因为我比你更懂得永恒!” 我放开所有声音——肉体的声音,灵魂的声音——竭尽全力大声呼喊,也竭尽全力将我的一切都投注到那个正在慢慢改变的真名之上,“因为——我比你更懂得命运!” “你说吸血鬼的血脉诅咒就是命运,那么来看看我的命运和你的命运,究竟是谁会胜过谁!” 当这句话被我大喊出口之后,清脆的破裂声在我耳边响起。 最先耗竭的是芙拉维雅的鳞片,那光滑如镜的银鳞已经献出了它所有的力量,最终化为无形。随后是格伦蒂娜的法杖,那承载了圣茉夏娜森林真力的法杖也为了弥补我力量的不足,彻底枯萎凋零。 然后是卡戎的铃铛,绿龙的匕首。 最后是薇奥拉的魔法书。 虽然双眼看不到,但是我知道,那本书,那本一直陪伴我到现在的书,正在一页一页慢慢散落飘零,就像是秋天落到地上的枯叶。当它的最后一点痕迹从这世界上消失的时候,我就知道,真正的战斗在这时才刚刚要开始。 体内有什么东西奔涌而出,不可思议地灼热却又冰凉。它一直深深地寄宿在我的体内,一直沉睡,一直为我提供力量。 那是薇奥拉的血液,她放置在我体内,让我能够使用龙的语言的血液。此刻它也要为此而消散,彻底失去所有力量,迎接自己的结局。 从体内喷涌出来的光的微粒尽数没入那黑色的真名符号之中,我就像是一个倾尽全力的雕刻家,耗费所有时光、生命、力量和心血,只为铸造这一个结局。 然后,我听到了马蹄声。 有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然后四个身影映入我的眼帘。瘟疫骑士,饥荒骑士,战争骑士与死亡骑士,它们平静地排成一个规整的队列,在那深层真实的黑暗中行走,然后没入那个符号。当最后一位的死亡骑士走入那符号的时候,它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空洞的眼眶中跳动的是小夜的双眼。 我的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它们是缠绕在我身上的来自小夜的诅咒,是她对我的执念,山鬼灵碧曾经对我说过,身为凡人的我,背负了太多本不应属于凡人的东西。可是到了现在,连她对我的诅咒,也成为了我的力量。 最后在黑暗中亮起的光芒,是从那符号本身之中燃起。 那光芒平静而温润,散发着白玉一般的质感。那是鸣海龙神留在小夜体内的力量,在离开鸣海,甚至离开魔女之国后,它已经不足以抵挡蒂奥娜的侵袭,但它依然一直善尽使命,存在于小夜的体内。而现在,它也同样成为了我的力量,推动我前行。 当这最后一点力量消失殆尽的时候,那代表着小夜的本质真名已经快要变形完成。 但是,还差了一点。 ——薇奥拉教会了我魔法。 ——罗瑞安为我打开门扉。 ——而原圣为我开辟路途。 还不够,还不够。所有人的力量,就算集结所有人的力量,也只能让我走到这里。仍然不够,还缺少一样东西,还缺少一样“关键”的东西。 那就是“觉悟”! 迎接这一切的觉悟,投身入黑暗,拥抱死亡后得到重生的,我的“觉悟”! 最后的最后,破晓之门出现在了我的身旁。 第3章 大结局(下) “终于,连你也要离开我了。”我凝视着那金色的身影,喃喃道。 “我自己啊,这并不是别离。”破晓之门平静地回答,“你知道的,我将永远存在。” “是的,是的……”我说,视野逐渐模糊,她的身影在我眼中氤氲成一团金色的色块,“一直以来在我身边,谢谢你。” 破晓之门没有回应。然后她在一片如同水汽般的朦胧混沌之中消失殆尽。 当最后一点金色的痕迹也彻底消失之后,小夜的真名符号终于也迎来了完全的改变。我凝视着那崭新的真名,然后慢慢张开双臂,拥抱了它。 下一秒,全身上下比酷刑更甚的剧痛如同千万只小虫一般在皮肤下游走爬行,所过之处带来一阵阵痉挛和战栗般的痛苦感触。最终那无数小虫在我的右眼处凝聚—— 噗的一声轻响。 痛楚消失了。 就像是薄膜被穿透了一般,有什么东西静静地破碎了。 深层真实带来的黑暗在一刹那间如同潮水般消失殆尽,回归现实之后,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跌坐在地上,视野被分割成了两片。一片是正常的现实世界,一片是深蓝色的扭曲海底,只是稍稍凝聚注意力在这片视野中,大脑就像是被钻头打磨一般剧痛。我知道,那是深层真实过于侵蚀心智所造成的影响,我的一半视野已经永远无法回归正常。 而蒂奥娜——不,应该说是小夜——就站在我的面前,女孩怔怔地伸着手臂,维持着想要贯穿我心脏的动作。 然后,她身上的黑色皮翼开始化作灰烬慢慢剥落。随着那黑翼的消失,一个阴影也从她身上腾起,伴随着尖叫和咆哮。那阴影化作蒂奥娜的形状,扭曲的脸庞上满是最纯粹的恶意与憎恨,冲我发出最为凄厉的嘶吼,然后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飞向远方,消失不见。 小夜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向下倒去。我连忙爬起身将她接入怀中。 “姐姐……” 她发出宛如梦呓一般的呻|吟,再次睁开双眼看向我,那空洞而茫然的双眼中慢慢渗出了泪水,这似乎是我头一次见到她真正地流泪。吸血鬼是没有泪水的,而她现在已经不是吸血鬼了。 “小夜……好像做了一个梦。”她轻声诉说着,我将她抱紧。 “是的,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压抑住不断冲击着心房的巨大痛苦,泪水同样抑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渗出,然后流下。 “现在是醒来的时候了?”女孩用微弱的声音确认着。 “是的,你现在该醒来了。”我呢喃着,“然后将会迎来新的生活。” “谢谢你,姐姐,一直陪在我……”小夜的声音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就突兀地消失于虚空之中,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怀抱,但是却只看到了一捧灰烬。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将这些灰烬从我身上剥落,然后在空中轻柔地翻腾着,归于远方。 她变回了人类。 然后迎接了从很早以前就已经降临在她身上的死亡。 只是顺应自然,如此而已。我这么告诉自己,但就算如此,我还是抑制不住不断流出的泪水。我凝视着虚空,过了许久,才慢慢转过身去,迈开沉重的脚步,来到红鸢面前。在蒂奥娜从小夜身上背剥离出去之后,她对红鸢与芙拉维雅设下的法术禁制似乎也失效了。当我勉强为红鸢施展了一个最简单的治疗魔法之后,她垂下的头慢慢颤动了一下,然后抬了起来。 “你做到了。”鲜血依旧从她的额头上流下,划过脸庞。红鸢凝视着我,神色复杂,混合了难以言说的悲伤和痛苦,最终却归结为……骄傲。 “我似乎听到。”她静静地说道,“你对蒂奥娜说……你比她更懂得生命、死亡、永恒和命运。的确如此,你的确比她更懂得何为生死,何为命运……而且也比在这里的所有人更懂。” “我……以你为荣。”红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靠在了墙壁上,然后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又牵动了她身上的伤口,让那表情变得十分古怪而别扭,“我想抽烟。”她说。 “你省省吧。”我说。 “去……治疗一下她。我没事。事情还没有结束,去迎接你的结局吧。”红鸢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另一边的芙拉维雅,“我能感觉到,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有我插手的余地了。将我留在这里,然后继续前进吧。”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你是我的骄傲。”在我转过身去的时候,红发的魔女用极其微小的声音如此诉说。 当我来到芙拉维雅身前时,幼小的银龙颤动了一下,微微抬起眼皮看着我。在她身上银亮如镜的鳞片上,我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一只眼睛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深蓝色——不仅是眼球,整只眼睛中都充满了深蓝色,而另一只眼睛的眼球,则变成了纯粹的金色。 我终于知道,破晓之门还没有走。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她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即使她已经献出了自己全部的力量,也依旧在我体内,在我的心中。 我将双手放在幼龙的身上,念诵治疗的咒语。我剩余的魔力不足以完全治疗芙拉维雅,但让她恢复行动能力,却也已经足够。幼龙勉强撑持着变回了人类的形态,银发的女孩跪倒在血泊之中,身上纯白的连衣裙被鲜血染红。我将她扶了起来,让她的手臂挎着我的脖子。 “我们要去哪儿?” 芙拉维雅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去迎接结局。” 我说,对红鸢投去最后的一瞥。红发魔女对我抬起右手,竖起了大拇指。 伸出舌头舔掉唇边苦涩的泪水,我点了点头,搀扶着芙拉维雅慢慢沿着走廊前行。她走得很慢,并且时常会被地上凹凸不平的石砾绊到。我和她一起缓慢地走过那段路,彼此之间一句话都没有说。最终,我们来到了一扇大门之前。 “你还记得这扇门吗?”我望着门扉,轻声说,“你在这里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芙拉维雅抬起头来,她的一只眼睛仍然半闭着,眼皮上沾满了鲜血。她点了点头。 “请不要忘记我。”我扶着她单膝跪地,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现在,迎接结局吧,我们两人的结局。” 幼小的银龙再次点了点头,从我身上离开,推开了那扇门。在她跨入那扇门前的最后一秒,她用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呢喃:“……叫我的名字。” “芙拉维雅。” “不,不是那个名字。” “……薇奥拉。” 芙拉维雅,不,应该说是年幼的薇奥拉向我微笑,然后放开双手,落入门后的虚空之中。最后,大门在我面前关闭。我伫立半晌,拖动已经疲惫不堪的身躯,继续前行。 最终,我来到了另一扇大门前——教会的大门。推开那沉重的木质门扉,我看到教堂内部的长椅和神像,以及坐在神像之下的蒂奥娜与薇奥拉。 蒂奥娜已经睁开了眼睛,血色的双眼中满是沸腾的怒火。 我平静而缓慢地拖着脚步来到一张长椅边,坐了下来,双手互握,闭上双眼。 “我已经没有要对你说的话了。”蒂奥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留下遗言,然后迎接死亡。” “我在祈祷。”我头也不抬,也没有睁眼,平静地回答。 “对谁祈祷?”蒂奥娜似乎稍稍感到一丝疑惑,她这么问道。 “我的女神。”我回答,然后不再说话,等待命运的判决,等待命运带给我的答案,也等待那只即将落在我脖颈上的手掌。 似乎像是过了一瞬间,又像是过了许多年。我无法量度这段时间的长短,只能任由意识在黑暗的虚空之中沉寂。在那段时间之中,我什么都没有想,走马灯已经看过了,我看过了自己所有的记忆,没有任何遗憾,没有任何不满。一切都如同置于水中的小舟,终将抵达命运的彼岸。 最终,一只柔软而冰凉的手落在了我的头顶,轻轻抚摸。 我猛然睁眼,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是薇奥拉。白衣的薇奥拉,我的薇奥拉。 她就站在那里,站在我的身边,站在蒂奥娜的身边,却完全没有看她,只是凝视着我。她的双眼中闪动着盈盈的泪光,我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她眼中蓄着泪水。 “你做得很好。”薇奥拉轻声说道,然后俯下身拥抱我,在我的脸颊上印下柔软冰凉的一吻,“我以你为荣。” “你回来了。”我以同样轻柔的声音回应。 “我跨越了那么多的时光……只是为了回来见你。”她的唇从我脸颊上离开,然后诉说。 薇奥拉抬起身子,望着神像下的另一个自己。很快,那个薇奥拉也睁开了眼睛。 我已经无暇去注意蒂奥娜脸上的表情。此时她是迷茫?是恐惧?是绝望?是愤怒?这些我都不想理会,我的目光只停驻在两个薇奥拉的身上。她们同样忽略了蒂奥娜的存在,缓缓向彼此走去,就像是镜面内外的两人,最终来到了彼此的面前,然后|握住对方的手。 接下来,她们一起转过身去,看向蒂奥娜。 “你一直都错了,蒂奥娜。”一个薇奥拉静静地说。 “时间从来不是你的敌人。”另一个薇奥拉微笑着。 “永恒才是。”两个薇奥拉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们会给你你想要的永恒,你所经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被无限延长成永恒,我们判你做时光的囚徒,被囚禁在永恒中,这是你应得的结局。” 蒂奥娜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的身形就凝固了。她的表情犹如被冰封了一般不再变化。那是迷茫,是恐惧,是绝望,是愤怒?还是在命运的最后终于领悟了自己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那仿佛要大喊“原来如此”的解脱和快意? 但一切都结束了。 两个薇奥拉来到我的面前。 “我们该回家了。”一个薇奥拉说。 “但是在回家前。”另外一个看了看另一个自己,露出了微笑。 “我们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们轻轻地笑着,然后彼此分开,站在我的两侧。从她们之间的虚空之中缓缓出现了一扇门,一扇沉重的,木质的,教堂的大门。 我慢慢站起身来,伸手碰触那扇门。它应声而开。 “时间是一个环。”薇奥拉的声音响起,“首尾相连的环。” 我看到在那教堂之中,在那神像之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修女服的女孩,正在低垂着头,双手互握,虔诚地祈祷着。 “去吧,去接她回来。”两个薇奥拉同时说,并且对我微笑,“我们一起回家。” 我迈开了脚步,跨入门中,然后难以抑制地加快了脚步,最后竟然不顾身体的疲倦,跨过那不过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一把将那女孩拥入怀中,感受着她身上温热的温度,生命的温度。 “罗瑞安说得对。她说,‘人类之子,你们从未离开过这里’。”我抱着小夜,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说得对,我们从未离开过,我们从未离开过魔女之国。——然后,也从未有门对你关闭。” (全文完) 后记 后记 大家好,我是萝莉安。 这本书,一路写来,断断续续,也已经两年了。 在第十一卷 (卷名来源——Voodoo Kingdom,著名的dio爷送葬曲)之中,所有的角色终于都迎来了她们的大结局。 这一卷中,我揭晓了从一开始就隐藏至今的伏笔,芙拉维雅和薇奥拉是同一个人的事实,而在最后,她也走入了时间之门,真正地成长为了薇奥拉,并且回到了现在的时空。也印证了“时间是一个圆环”这句话。而同时呼应它的是,我们的主角在结局又回到了序章的标题,一个完美的圆。只不过这次被拯救的,是另一个人。 虽然之前看到许多作者的后记中都在反复说一句话,但是当自己写完一篇小说,准备动笔撰写后记的时候,最先跃入脑海中的也是同样的一句话。 ——感谢所有阅读本文的读者,感谢你们在两年中一直陪伴我走到现在。有你们真好。 这篇小说的数据如何,我并不在意,因为我是一个鸵鸟型的作者,闷头码字,他事不管。一直支撑着我把它写完的动力,除了“想给这个故事写一个最好的结局”之外,也就是一直守候着这个故事的你们了。 谢谢。 当然,关于这篇小说,的确还有很多不足之处。我记得一个书单主(原谅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曾经这样点评过,说它每一卷的篇幅实在太过仓促,起码还可以展开3-5倍(是这个数?)的篇幅,所以导致人物的描写过于不足。 不得不说,我个人感觉这真的是非常……精准的点评。事实上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要把它写成每卷都精确的24章,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就陷入了强迫症的怪圈,当我回头看时,一切已经都无法挽回了。 就如同天风DOVA在书评区中所说,小未白其实还可以经历更多故事,魔女之国的土地如此广大,她本应可以游历更多,成为更出色的魔女。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一开始预想要写的魔女之国各处风景,在本篇之中出现的其实不过只有一半,单是关于鸣海,就有许多内容可写。 不过终究我的精力、笔力和心力有限,我觉得目前这样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同时也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结局。对于上面那位我不记得名字的书单主,以及天风DOVA,还有许多抱有同样想法的读者,只能说一声万分抱歉,力有不逮。 那么来简单讲一下后日谈好了,各个角色的结局。 首先当然是我们的主角未白,她在最后一战中失去了傍身的所有物品——薇奥拉的书,卡戎的铃铛,格伦蒂娜给的杖等。不过那些之后还会回来,她会拥有更好的巫具。破晓之门也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寄宿在她的体内,或许有朝一日,等未白魔力足够,还能再次让她出现。而她的那只被深层现实侵蚀的眼睛,确实是已经无法恢复了,再也无法看到正常现实的景象。 而芙拉维雅——或者说薇奥拉,最后也还是选择变回了她幼年时期的模样,继续作为“芙拉维雅”生活在法梵德。这个薇奥拉想尝试另一种人生,没有在黑塔学习,没有被罗瑞安作为魔女而培养,只是做一头野生的、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的龙的人生。 薇奥拉——原来的薇奥拉——则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黑塔的塔主,小未白的导师。不过在这件事情之后,她们两人,或者说三人之间的关系,又更加亲密了一层。至于亲密到什么地步嘛……任君想象。 至于小夜,则变回了最开始那个单纯的人类女孩小夜,或许时间的印记和影响会让她觉醒一些作为吸血鬼时的记忆片段,但她已经不是吸血鬼了,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和未白重新开始在魔女之国生活。 红鸢、格伦蒂娜、蒂尔朵拉、艾蕾妮娅和卡戎也是老样子,不过住在法梵德的红鸢也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到龙堡去串门,而未白到她那里去串门的次数也变得更频繁了。至于之后会怎么样……或许番外篇会提到? 奈奈和千鹤成为了后备魔女,两人决定在高中毕业后就瞒着父母前往魔女之国,谎称是到别的城市去读大学,寒暑假的时候会回去看自己的父母——对,就像是哈利波特去霍格沃茨一样。 (看透了一切的)罗瑞安同样一如既往,她或许是本篇谜团最多的角色……作者的分身?可以这么认为吧,关于她的设定,这里就不再多说了,为了保持神秘感,番外篇中也不会对她的详细设定多加描述。其实这个角色颇有几分“戒指里的老爷爷”的意味,在写完之后我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会不会让未白的命运和成长又多了几分钦定的感觉呢?之后在设定这类角色的时候,果然还是要更加慎重…… 最后的蒂奥娜,则如薇奥拉所说。她所处的所有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了无限的永恒,被囚闭在永恒之中,就连意识都凝固了,无法思考,无法行动,而外力也同样无法摧毁她,就那样介于生死之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永恒,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朽,但却如冥水船夫所说,“不再是硬币”。 结果就算没有被打爆,下场也和卡兹萨玛差不多呢(笑)。 然后来提一句新书。 用老虚妈(已经看过先行版前三万字)的话来说,应该是“硬核奇幻”——虽然我不知道她说的硬核是什么意思。总之,这是一个没有穿越者,没有地球人,没有性转换,没有其他轻小说里的烂梗套路的故事,主角只是个奇幻世界的普通人,直到某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女巫为止。 如果正式发布了的话,我会在这本书下进行通知的。不过可能就不是在书客了。 再次感谢大家陪伴我一路走来,也感谢能够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谢谢电脑屏幕前的你,谢谢正拿着手机的你。 最后的最后,冒昧套用一下我最喜欢的奇幻作者,厄休拉·勒古恩女士在《地海故事集》的作者序中所说过的一段话。 这些故事是我的探险与发现,谨将它们献给喜欢(或者觉得可能喜欢),以及愿意接受下述假设的读者: ——万物恒变: ——作者及巫师不全然可靠: ——龙无可解释。 Ain Soph Aur(风见幽华),2019年2月4日。 新坑通知 嗯……总之是迟来的新坑。 在轻之文库。 书名是“艾菲的森林”。 大概是,普通女孩儿与一个女巫相遇的,普通的奇幻故事……? 由于发新章节必须超过100个字,所以我再来水一点。 新坑每章大概是一万字,不定期更新,两到三天一更。其实和一天3k区别不大对不对! 依旧属于非常慢热的类型。 以及,和挪威的森林真的没关系,真的没有……………………